他叫张小平。很正常,很健康,很漂亮,是一个人到中年的男人。他最怕人笑话他。你可别笑话他。因为最近一段时间他突然产生了一个有趣的、有病的想法:厕所,唔,厕所可是一个好地方。
在这个小小的世界里,景致虽然不美丽,气味虽然不迷人,但是,回回,他一旦“门一关”,心里就一下子凉快了下来,好像一下子飞到了西双版纳一样,由不得他在心里不快乐。
张小平家的厕所被他的妻子布置得特别地美。绿莹莹的墙,绿莹莹的顶。张小平坐在这个绿荫荫的世界,虽然不想待上一辈子,但一时半时他可不想走出去。在这里,他可以做很多自己喜欢做的事。比如:抽根烟。即使把烟头一块儿吃掉也没人来管。比如:神想一会儿,想到快乐的地方嘿嘿笑几声,也不会有人误认为他有神经病。即便什么都不干,什么都不想,坐在马桶上发发呆,思想也是相当松弛的。在这里,张小平可是自己说了算,世界一下子成了张小平自己的了。他自己也成了他自己的了。张小平真喜欢这样,张小平可是越来越爱上厕所,因为上厕所他就可以“门一关”了。
因为,自打他有了妻子和孩子之后,“门一关”的机会对张小平来说愈来愈少了。
在单位,他还没混到“门一关”的地位,他的办公室不是“他的”办公室,而是“他们的”办公室。在这样的空间里,他没法说自己喜欢说的话,没法做自己喜欢做的事。好不容易捞到一个班加加,看大门的老严还得凑过来跟他唠唠嗑儿,老严唠的嗑儿像个用胶水糊成的面筋一样让他斩都斩不断。因此,在单位,他永远也没有机会捞到“门一关”。
回到家里呢。家里有三个人,他的地位就是老三;家里有五个人,他的地位就是老五;家里没有人,家里的空气也得排在他前面。所以,在家,他也没有“门一关”的勇气。
他虽然漂亮,但一个男人的漂亮,特别是一个中年男人的漂亮,在妻子和儿子面前一点也没给他带来能争先的机会。有时候他冲着镜子里那张漂亮的脸,不由得给自己开了个玩笑道:喂,你活得可真像一个地下党一样。
但是,地下党还常有“门一关”的时候呢。他觉得这点可不能跟地下党有一比。
所以,他多么想“门一关”啊。门一关,他留在自己的世界里,他就是自由的了,想上吊别人都拉不住。
可是,他不是没有机会“门一关”吗。因此他的世界便是敞开的,谁都可以随便进来。不,他哪里可以让人随便进来,他把他自己的世界封闭起来,谁都不可以进来。他自己,也不会轻易地进来。时间久了,他慢慢地忘记了自己还曾有一个“世界”,自己的世界里还曾有一个“我”。
他忘了那个“我”。那个“我”也把他忘了。他的“我”,是现在的“我”。现在的这个“我”是一个非常正常的中年男人。该说时说,该笑时笑。他的身材、长相,微微凸起来的肚,微微谢了顶的头,微微凹下去的胸,全都跟所有的中年男人一样。连他的思想,也跟所有的中年男人一样。中年男人应该有什么思想,他已经有了。中年男人喜欢的女人,他觉得他也很喜欢。中年男人不喜欢的一类女人,他也非常讨厌。中年男人爱吃什么,他也爱吃。中年男人爱想什么,他也爱想。中年男人不喜欢无缘无故地给人过不去。他自然也不喜欢无缘无故给别人过不去。
更重要的是,中年男人愿意举起手来给这个世界妥协,能说服自己委曲求全。他也是,你看他现在不是“求全”了吗。别人该有的家,妻和孩,他不但有了,而且,他的妻和孩,都比别的妻和孩来得漂亮。
无论在哪儿,他都没有问题,都说得过去,都正正常常,规规矩矩。在家里,嗬,在家里他可是一个更好的人。妻子烧饭,他必洗碗,妻子洗碗,他必是给妻子争着洗碗,妻子什么都不干了,他还得陪儿子玩,儿子还小,他提出来的每一个要求他都尽可能地、委曲求全地答应他。因为,与其让他没完没了地哭,不如让他没完没了地笑。所以,他一会儿扮驴,一会儿扮狗,前半集是个孙猴子,后半集又成了白龙马。
等到他们都累了。等到他的漂亮的妻子和漂亮的孩子都去睡觉了,好,他的这个“我”便回到了他身边。他可以随便地、大方地、心安地到自家厕所里“门一关”了。“门一关”真是好啊。把妻子关在了门外,把儿子关在了门外,把烦恼不快关在了门外。他坐在这个绿莹莹的世界,想想东,想想西。看会儿书,看会儿报。吸口烟,吐口气,真好。真舒服。真自然。真像是回到了从前一样。既然是回到了从前,从前的很多东西也都回来了。从前敢想的事,现在也还敢接着想。像一场美梦一样,还可以接着做下去。
厕所真是一个好地方。他坐在马桶上,像坐在回忆机上一样,想到了很多有意思的、气壮山河的、烈火金刚般的往事和前景。他坐在马桶上,跟坐在幻想机上一样,现实中的许多困顿和忧虑,都被洗刷得干干净净。他坐在这里,简直像坐在希望的田野上一样,一阵心旷,一阵神怡。
所以,张小平同志现在越来越爱上厕所。
这里,是他的堡垒。谁也别想攻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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