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老师,还带我们去看火车吗-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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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大溪的女人死在林小溪的床上,林小溪死在林大溪的女人身上。凶手不是林大溪,而是林小溪的女人。一个柔弱、胆小的女人。她的手腕是那么纤细,看上去仿佛连一把刀都握不住。林小溪的女人杀死这对狗男女后,翻过好几座山直奔派出所自首。她对警察说,她是死者林小溪的女人,今天下午三时许,她从娘家回来,听得屋子里仿佛有人喘着粗气在干活,便透过门缝细瞧,发现自家男人跟林大溪的女人像两条野狗那样纠缠在一起,蹿上跳下,打得火热。她不敢贸然闯进去捉奸,凭林小溪那一身蛮劲,大可以一掌拍死她(她特别指出,林小溪练过三年的铁砂掌)。犹豫再三,她屏住气息,轻手轻脚地退出来,在外边打了一会儿毛线衣。察觉到里头没声息了,她又悄悄推门进去,见他们睡得正酣,便把散乱堆放的衣物一一掇来。谁料前脚刚要迈出门口,男人已从背后抢身过来,一把箍住了她,另一只手还捂住了她的嘴。睡在床上的女人听到动静,一骨碌爬起来。林小溪对那个女人说,你去镬灶间拿把菜刀来。女人怔了怔,转身就拿来菜刀,顶住林小溪的女人。林小溪命令她砍下去。那女人闭上眼睛,一刀砍过来,林小溪的女人身子一矮,那把菜刀刚好砍中了林小溪的脖子。林小溪的女人还没等对方反应过来,随手抄起一把剪刀,插进了那个女人的脖子。因为后怕,林小溪的女人说起话来还是有些绕口,甚至有好几回把林小溪说成了林大溪。警察问她,林大溪和林小溪是什么关系?女人说,林小溪和林大溪只差一字,但他们不是兄弟关系。林小溪是我的男人,可他一直喜欢林大溪的女人,有时还会当着我的面跟那个不要脸的骚货动手动脚。说起杀人动机,林小溪的女人说自己拿刀的那一刻脑子里一片空白。她出来之后,还坐在门口打毛线衣。有人经过,发现她一身的鲜血便尖叫起来。后来就有人过来告诉她,她杀人了。她说到“杀人”这个词时,眼睛游移到窗外。在颤动的空气中,一缕夕阳的余光涂抹在派出所门口的红色砖墙上,她的目光在那里停留了很长时间,似乎闻到了一股隐约的血味。过了一会儿,女人抬起头来说,他们说我杀了人,可我不敢相信自己真的杀了人。警察听完了她的供述,不住地点头,但他们很快又把林小溪和林大溪搞混了。不多久,作为证人之一的林大溪也气喘吁吁地赶了过来,向警察讲述了自己所目击的实情。说话间,他还向林小溪的女人投去了赞许的目光。警察经过反复盘问,最后弄明白了:他们两个人的另一半都死了。临走时,林大溪安慰林小溪的女人说,你不要难过,要是我撞上这件事,我也会动刀子的。

    林大溪回到村中,找到了菊溪小学的语文老师范笠。范老师是从省城过来的,来头不小。在村上的人看来,范老师除了生孩子不会,其他样样都会。林大溪遇到不懂的事,必来请教。这一回,他请范老师写一封请愿书,让全村的人都签上名,摁上指印,联名保释林小溪的女人。范老师当仁不让,当即写了,交给林大溪,并合十为林小溪的女人默祷,愿她遇难呈祥。

    林大溪走出校门,跟外边檐下等着的一群人嘀咕了一阵子。他们的声音顺着溪流,在枝叶交错的山隈缓缓消散。范老师收拾课本,正待出门时,奀三从教室的另一头跟猫似的钻了进来,把一袋米和一篮水果放在他跟前。这些物什都是菊溪几家大姓的宗祠派奀三定期送来的,他们对范老师敬重有加,像本地爷那样供奉着。范老师拿起一颗拳头大的山梨,递给奀三,奀三接了,却变戏法似的从左边口袋里掏出另一颗山梨,咬了一大口,冷不丁说了一句:范老师,你好糊涂。范老师问,我在哪儿犯糊涂了?奀三说,我晓得林大溪来你这儿要做什么,他那肚子里有鬼名堂。范老师说,你都瞧见了吧,他也是出于一片善心,我实在看不出什么鬼名堂来,如果写几个字能救一条人命,这也是做功德。奀三正色说,你不该写这封请愿书,你写了,就成了他们的帮凶。范老师问,你说的帮凶是什么意思?奀三没作答,只是摇着头笑。范老师叹息一声,说了一句半文半白的话:死者可哀,生者也可怜。大家都是可怜人,现在还有什么可说的?奀三听了这话,忽然发出一声短促的冷笑。笑声里仿佛有什么深意,只是没点透。范老师不知道他在笑什么。也不想知道。奀三吃完山梨,从篮子里挑了两个,放进口袋,又跟猫似的跳开了。转眼间,炊烟满目。几只黑鸟贴着天飞,越飞越小,如石没水中。然后,天就顺着山坡缓缓地黑下来了。窗外的山一如既往地沉默着,在雨雾中依旧传来流水的声音。一切看起来都像是一幅尚未干透的水墨画。

    去食堂的路上,范老师又听到了磨刀的声音。嘁嘁嘁,嚓嚓嚓,像是磨在骨头上,他感到自己身上有几块骨头麻痒痒的。范老师扛着一袋大米,缓步来到那座预制板搭建的食堂。管伙食的存义伯正蹲在那里一个劲儿地磨刀,脸虚白,手枯黄,黑白相间的山羊胡在抖动。范老师把大米搁在一边,朝地上一排溜摆着的各种刀具瞥上一眼说,你好像总有磨不完的刀呢。存义伯拿起一把磨出白刃来的菜刀笑呵呵地说,人老刀钝,不磨不行,哪里像你们年轻人,不用磨也能放倒几个妇人。范老师听出话里头的意思,只是笑笑。存义伯突然板起面孔说,你相信也好,不相信也好,我都要告诉你,没过多久,就会有一样鬼物进我们这村子。范老师淡淡一笑说,什么鬼物,有这么可怕?存义伯朝屋外扫视一遍,压低声音说,你们年轻人身上阳气足,闻不到煞气的。可我前些日进山砍柴时扁担头上的钉子无缘无故地脱落了,我透过扁担头那个孔眼一瞅,发现有十二个鬼找不到回家的路,眼下要在菊溪歇脚了。范老师问,鬼来了,你磨刀做什么?存义伯说,鬼听到磨刀的声音,也会忌惮三分,不敢在这儿久留了。他说这话时,手中的柴刀猛地一挥,仿佛有一股血气又回到了那双近乎枯萎的手臂。范老师忽然想起一件事来,林小溪被杀前一天,曾拿着自家的一把菜刀找存义伯磨。谁会知道,那把磨好的菜刀竟是为林小溪自己准备的。有些事,好像在冥冥中已有安排。范老师到灶台边盛饭时,发现灶王像前多了一碗冒尖的米饭,还插上了三炷香。范老师平日里不事鬼神,香烛欠奉,此时心中却有些惶然,顺便朝灶王爷拜了一拜,旋即端起饭碗在一张四仙桌前坐下来,慢条斯理地吃起来。食毕,用手帕擦了擦嘴,跟存义伯打声招呼,转身出了食堂。一路上,磨刀的声音在雨雾中越发地明亮。在乡村固有的平静表面下,有一股动荡不安的力量莫名其妙地出现了。他不知道那是什么,更不知道它来自哪个方向。但现在,这股力量通过磨刀的声音在黑暗中持续地传来,让范老师隐隐觉得,菊溪还会有什么事要发生。

    离食堂不远的地方有一座废弃的古庙(年代久远,不详何祀),范老师就住那边。从前的古庙现在变成了菊溪小学,从前的僧寮也变成了教师宿舍,虽然破败,但到底还能遮风庇雨。四周散布着枯藤、乱石和杂树,间或冒出星星点点的不知名的野花。落满麻雀的鼓楼没有鼓,钟楼也没有钟。一俟晚上,深山冷庙就显得格外荒寂。家家户户点的还是油灯,面影黯淡,像是从发黄的老照片里浮现的。菊溪人还停留在那个蛮荒的年代,范老师给一位远在西北的朋友这样写道,他们是电灯发明之前的人;如果熄了灯,天下安静,他们简直就是住在山洞里的上古人氏了。

    每每此时,最犯愁的一件事就是面对桌子上那一点豆瓣似的油灯。白往黑来,长夜漫漫,菊溪的时间跟外面的时间好像相隔好几百个年头。因为无聊,他又正儿八经地看起了一本竖排、繁体的《铜人腧穴针灸图经》。一只甲虫忽然跳到桌子上,跟他对视了几秒钟。范老师一挥手,甲虫便飘飞起来,落在门口,凝然不动。范老师脱下布鞋,光着一只脚追杀过去。布鞋“啪”地一下拍下去,甲虫跳开了,门口却戳进了一只脚。范老师顺着这只脚往上看,一条女人的小腿,光滑、黝黑,略显粗短,膝盖以上的部位被一条带有圆点的花裙子遮住,宛如蘑菇。范老师的双手顿时收住,直起身来,把一只鞋套上脚。进来的是一个妇人,绷着一张长期缺乏男人滋润的寡欢的面孔,但目光里分明是有一点尚未泯灭的春意的。妇人没说什么,范老师就知道她要什么。范老师把床上的书搬到地上,把床单捋平。长着蘑菇腿的妇人走到床前,范老师说,你不要紧张,一个疗程下来,你就会有感觉了。说着,攥住了她的拳头,让它缓缓松开,变成手掌,弯下腰来朝她掌心吹了一口气。妇人身体里僵硬的东西仿佛一下子融化了。在范老师的抚摸下,妇人那栗色的、充满弹性的身体变成了一张琴。雨水从屋顶的漏洞里均匀有致地落下来,打在一个锈迹斑斑的铜盆里,发出好听的声音。妇人意欲呼喊的时候,范老师用一块破布塞住了她的嘴。他的身体绷成了一张弓,有一股需要释放的紧张。陡然间,他的手指震颤了几下,像是在拨动一根琴弦,然后就停在那里,一动不动了。

    长着蘑菇腿的妇人系好裤带,向范老师鞠了一躬。至此,宾主尽欢,可以和和美美地分开了。范老师也不挽留,只是立在门口目送她离去。回到房间,他又把地上的书搬上床,再次捋平床单。打开南窗,一阵清风吹来,收走了毛发间的一层薄汗。床榻尚有余温,一摸,多少有些回味。范老师又背起了陶渊明的《桃花源记》:“晋太元中,武陵人捕鱼为业;缘溪行,忘路之远近。忽逢桃花林,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渔人甚异之。复前行,欲穷其林。林尽水源,便得一山。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便舍船从口入。初极狭,才通人;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

    这一晚,范老师想起了他在菊溪碰过的第一个女人。她是仙桃乡刚调过来的代课老师,此前做过半年乡村会计,粗通算术,就敢包揽一到五年级的小学数学。村长把她临时安排在范老师的隔壁。确切地说,她与范老师之间还隔着一座露顶的空房子。范老师只需移开那个藤根揉就的书架,便能打开一扇小门进入空房子。那里也有一扇被木条堵死的门,若是撬开便可以径直通往代课老师的房间。范老师走到那里,就有一种“游客止步”的感觉。有时出于好奇,他弯下腰来,把脸贴在门板上。从门缝看过去,能将代课老师一家的日常生活图景一览无遗:代课老师的男人外出打工了,身边带着三个孩子(两个双胞胎,正拖着鼻涕,另一个尚在襁褓中)。那阵子,还有一个十八九岁模样的小姑娘住在她家,说是表妹,姓姚,临时帮她照应孩子的。姚家妹子总是一副很安静的样子,目光里没有内容,就像水没有颜色。每回进入那座空房子,范老师总是忍不住要透过门缝往里张望一眼。姚家妹子那亮白的影子很柔软,时常像水草一样在范老师的心里晃荡。严格意义上说,范老师就是通过这条细小的门缝走进了这座村庄和女人。

    范老师打听过,姚家妹子来自仙桃乡的养蜂场。春繁过后,她便过来住几日,说是养病。范老师不知道她生的是什么病。她的无力和苍白是惹人怜爱的。她跟范老师没说过几句话,但看得出来,她很敬重有文化的人。有时遇见了,她不会轻易开口说第一句话,总是低着头,出着微汗,小声地应答。也不习惯于跟人对视,目光碰上了,就偏开,脸上飞过一抹红。他喜欢跟她保持这样一种状态:不亲近,也不远离。她在那里,是一种气息。即便在阳光照不到的地方,在灯光忽略的地方,他的目光也可以到达那里。那阵子,像别的单身汉子一样,范老师的夜生活十分单调,但他的想象力却因之而变得日益丰富。整个生活的核心似乎就藏在黑暗中:一个新生的、美妙的世界向他徐徐呈现。他必须排空一切,让一个重要的角色进来,所有的事物都围绕它慢慢展开。虚无的想象和具体的抚摸同时进行,配合得那么和谐、流畅。事后便是迅速提起裤子,直奔厕所。而他勤换内裤的习惯也就是在那时逐步培养起来的。有一天,姚家妹子似乎犯了什么病,被家人带走了,但范老师一直惦记着她。有时候,站在那间黑漆漆的空房子里,只需要一阵微风,那张苍白的脸就会飘过来。平日里遇到代课老师,他也会想到她的表妹,心中暗生悔意。代课老师总是主动上来跟他搭话,有时还把手搭上来。女人心里藏着春意,看他的眼光也有些不一样了。有一晚,代课老师忽然敲开了范老师的门,神色慌张地说,她儿子白天从一片坟地经过,晚上就发高烧四十度,问他有无常备药。范老师从自己的药箱里取出了一盒退烧药,递给她。第二天晚上,代课老师又来了,说自己胸口闷,像是有一把火架在那里烧。他想说什么,代课老师已撩起衣裳,将一坨肥肉塞到他嘴里。代课老师说,她早就知道他是喜欢自己的,否则就不会三天两头跑到那座空房子来偷窥。范老师听了这话,一下子就慌了手脚,不知道自己应该在哪儿使劲,妇人不依不饶地把他按住,全身的汁液仿佛一下子都被她吸走了。

    代课老师不是别人,正是林小溪的女人。林小溪的女人黑而丰腴,骨子里流淌着一股娇媚的风韵,菊溪与仙桃两乡的男人都管她叫黑美人。林小溪的女人常在范老师那里走动,别的妇人自然都看在眼里。但她解释说,我是找范老师看病的。菊溪人后来都不免疑惑:范老师真的是医生?在范老师看来,林小溪的女人确乎有病,那是心病,揣在怀里有好些日子了。有一回,林小溪的女人对范老师说,你带我下山去城里好不好?范老师说,城里有什么好?我正是厌烦城里的生活才跑到这里的。林小溪的女人说,城里至少比这鬼地方好。范老师说,从你们这里出来到城里打工的,女人干男人的活,男人干牛马的活,有时候,男人和女人干的都是畜生的活,没一点做人的尊严。林小溪的女人说,我要的是自由,不是尊严。你晓得我奶奶是怎么过来的?她的男人,也就是我的爷爷,年轻时跑出去打工,后来就跟断线风筝似的,没有一点音讯了。我奶奶整天坐在家里摸着自己的心,我问她你为什么总是摸自己的心呢,奶奶说,她的心不安呐,她要把自己的心一点点摸平。林小溪的女人做着相应的动作时,范老师忽然发觉,女人那双奶子大得有些过分,躺着的时候就向两边摊开,看上去只是胸口徒具两团肥肉而已。他把手放上去,打趣说,这里,对,这里的肉太多了,你要是把里面这颗心摸平的话,少说也得几十年时间。女人不悦,说,你不带人家去城里面,还说什么风凉话!那一晚,女人就莫名地冷淡起来了。代课时间一结束,林小溪的女人就搬回去住了,自此再也没有过来找范老师。从一些并非空穴来风的传言中,他了解到,林小溪的女人曾跟那些做木材生意的“上山客”有染。从这里走出去,山复岗回,道远路险,十分的不易。范老师知道,林小溪的女人一直在寻找机会,跟随一个男人离开这座大山,可她的愿望每每总是落空。

    听了一夜春雨,杂念纷纷。范老师睡得并不安稳。今天下午他写了一封请愿书之后,原本对自己的精彩措词很是自得,听了奀三的一番话,又感觉有点不对劲,从头梳理,林小溪的案件似乎真的有些蹊跷。在菊溪这地方,通奸和偷菜是每天都在发生的事,人们已经见怪不怪了。更何况,按乡俗,男人外出半年未归,女人可以名正言顺地找男人。反之亦然。林小溪和林大溪的女人即便奸情败露,也不至于陡起杀人的妄念。而林小溪的女人弱不禁风,后来又怎么可能变被动为主动,手刃二人?这里面,定然还有一双看不见的手。也许,奀三知道其中的秘密。奀三喜欢察篱听壁,走路没点声响,像猫,也像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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