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只会唱歌的公鸡却博得了那些女人的好感。妇人们无聊的时候,就出去逛一圈,逛着逛着就到了这座书声琅琅的破庙,说是看看孩子,其实是看范老师。破庙之于她们,犹如树之于鸟。课余时间,妇人们喜欢找范老师聊天。有关范老师生活的那个城市,以及鲜为人知的私生活,范老师总是十分淡然地言及,或者是一言以蔽之。范老师感兴趣的是乡下妇女的日常生活。她们也不讳言,一边打着毛线衣,一边说些家长里短。一些琐事就从毛线衣中牵扯出来,越扯越长。偶尔,范老师也说一两个荤笑话,声色全出,让妇人们笑得身上肉颤。细雨绵绵或白云悠悠的午后的一次欢谈,总能让她们在孤寂的夜晚辗转难眠。在菊溪,门关不住野狗,墙挡不住红杏。颇有些妇人偷偷跑过来,称自己有病,让范老师看看,摸摸。无论中医西医,范老师一概不懂,但她们愣是把他变成了一个乡村郎中。连范老师自己也弄不懂,为何这些妇人都会不约而同地过来投病问医?但范老师知道她们怕痒的地方在哪里,知道她们的心病是什么,并且,知道自己应该在什么时候点她们的涌泉穴。宽衣解带是顺势疗法,范老师就有本事将男女关系转换成一种医患关系。
足不出户的范老师,总能在家里解决最基本的欲望方面的问题。欲望这东西,范老师说,就是身体里的那一点痒。挠过了之后,你以为痒就没有了?不是的。过一阵子,痒还会再出现。女人说穿了,就是给男人挠痒痒的工具。反过来也是如此。
这一天早晨,依旧在鸟鸣声中醒来,啜一口茶,润润喉,茶香散淡入空气。于是,踏着凉薄的雨水登上屋顶,站在那里的葡萄架下,昂首唱起了《我的太阳》。范老师的一天就这样开始了。
晨雾被风揭开了一角,露出一张奀三的脸来。奀三也不知道触动了哪根筋,一大早就跑过来,对着范老师仰头嚷道,你就别唱《我的太阳》了,这些天老是涨大雾,太阳都被你吓跑了。范老师从屋顶下来说,你的脸色好像不太对劲啊,大热天的怎么跟霜打过似的?奀三一抹脸说,晦气,敢情是昨天在祠堂角拉了一泡尿,今早就碰上倒霉的事了。范老师问,什么事让你惹了一身晦气?奀三说,别提这事了,我一大早扛着一袋米,刚走到半山腰,就碰到一个拿刀的疯子,吓得我赶紧抛下大米往这里跑。范老师又问,疯子,这里谁疯掉了?奀三说,林大溪的女人死了之后,她爹原本也只是悲痛一阵子,前些日,女儿托梦给他,说自己死得冤,老人梦醒之后人就疯掉了。他整天拿着一把刀,要给女儿讨个说法。范老师说,杀人凶手不是投案自首了吗?奀三说,这事没有你说的那么简单。他说半句,又把话咽回去了。
范老师搭着奀三的肩膀说,走,我们去取回那袋米。奀三说,我不去,要去你自个儿去。说完,转身就走,身影淡了,被一团浓雾吸去。范老师走到半道上,雾已经渐渐散开了,只见一个老妪正弯着腰捡拾什么东西,身影灰扑扑的,看上去像是随随便便扔在路边的布袋。走近时,才发现她在捡地上的米粒,一颗一颗地捡,手指跟爬虫似的在灰土间一点点地蠕动着。范老师弯下腰来,侧脸看着她。老妪便下意识地捂紧口袋,那双手黑而且瘦,给人一种快要枯干的感觉。范老师帮她捡米时,老妪猛地掀开眼皮,伸出枯枝般的手向他招了招说,你过来。范老师向前挪了一步,老妪的手突然伸进他的裤裆,狠狠地捏了一把。范老师“哎哟”一声弹跳起来,脸色一片煞白,额头立马滚出了几颗冷汗。然后,他就听到那张黑洞洞的嘴里吐一句话来:你个死人,这么多年了,还有脸回家?
范老师叉着腿,怏怏不乐地往回走。菊溪人他妈的都疯了,范老师想,男人想女人都想疯了,女人想男人也都想疯了。整整一天,他都尿不出来。听到存义伯的磨刀声,他也会觉着下腹隐隐作痛。到了快要放学的时辰,范老师突然有了尿意,他抛下手中的粉笔兴冲冲跑到一个腥臭的墙角,就地解决了。还好,没有尿血。他放心了。
吃罢晚饭,照例出来散步。有鸟飞来,依旧落在钟鼓楼上,钟鼓不响,鸟也不鸣,拍了拍手掌,众山俱响。想朗诵一首古诗,却已忘言。太阳西斜,有几个孩子正在沙土上胡乱涂鸦。范老师过去,教孩子们写字,写的是六甲里的字,二十四节气里的字,笔划简单,可以一边写,一边背诵。
村长拎着一个公文包,从山下上来,“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村长的脸上荡漾着喜气,范老师迎上去,问他是不是从山下带来了什么喜讯。村长说,他刚从山下开会回来,带来了一个好消息。范老师问,什么好消息?村长说,有一条高速铁路要从菊溪外围的一座山上修过去。县里发话,往后,菊溪可以修柏油路直通高速入口了。范老师说,菊溪通了柏油路,这个古村落迟早有一天会被毁掉。村长好像没听到这话,依然沉浸于对菊溪美好未来的憧憬中。
菊溪端的是一派好风光,却是穷乡。穷到什么田地?有歌谣唱道,冬天雪花补棉袄,夏夜月光补墙壁。这当然是一种夸张的说法。菊溪的穷,是不会让人瞧不起的。菊溪人乐观豁达,每天都在享受着简单的快乐。范老师来的时候就想过,这里可以没有电视机,没有电话,没有宽带网,没有一条通往县城的公路,但水是不能少的,风、阳光和女人是不能少的。有了这一切,范老师就知足了。范老师还记得,刚来菊溪的时候,这里还没有通车。他是徒步过来的,一路上,那些花美得有度,不乱,没有被汽车扬起的尘土沾染,没有汽油味,因此,是一种干干净净的样子。在范老师看来,这个村庄远离了现代文明,却保存了完好的旧生活。新事物难进来,也不需要进来。范老师不能想象,菊溪通了柏油路,通了电话、网络以后会是怎样一个世界。
远处的云层间隐约可见一轮无声的大圆光,范老师看着它缓缓地擦着山壁往下滑,心中陡地一沉,便自言自语地说道,这座山是你们的,但太阳是我的。这座山若是毁了,再也长不出同样的山来;但太阳落下了,明朝还会照常升起同样的太阳。
村长听不懂他在讲些什么,兀自点燃了一根烟,蹲下,缓缓地吐出一口烟,向范老师作了如是描述:不久的将来,你就可以看到一条飘带似的高速公路从我们村外绕过去。
村长还说,再过几年,城里有的我们这里都会有。城里有肯德基店,我们这里也会有肯德基店;城里有汽车,我们这里也会有汽车。
范老师很想这样对村长说,城里的汽车整天在排放尾气,以后这里的汽车也会整天排放尾气。但他忍住了。
村长依旧蹲在那里,玩味着含在嘴里的烟草丝,说着不着边际的话。
打那以后,村长常常带着一些人来到山顶的望夫石上,手搭凉篷,极目远眺。村上的人问,村长,有没有看到高速公路向这边修过来?村长摇了摇头,说,敢情还要等一阵子。就像范老师每天清晨必唱《我的太阳》,村长黎明即起,站在望夫石下朝远处张望几眼。后来,高速公路即便没个影,他也照例像个伟人那样,喜欢站在高处远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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