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老师,还带我们去看火车吗-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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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过了暑期,热浪未消,初秋的风日依旧酷烦。新学期刚开始,村长和几位壮汉从县城里收了几麻袋半新不旧的小学课本和课外读物,用两匹骡子驮着上山。范老师挑了一些适合学生的读物,分赠给他们。新学期第一天刚好是教师节,范老师决定让孩子们读几段《论语》。望着杂草般高低不齐的学生,范老师朗声念道:弟子入则孝,出则弟,谨而信,泛爱众,而亲仁。行有余力,则以学文……范老师读一遍,学生们跟着读三遍。然后就是点名让学生看着黑板读。点到姚小明的名字时,范老师发现他没来。一个住姚小明隔壁的学生说,姚小明的父亲下山打工去了,整整一年都没回来,人不回来倒也罢了,却连一分钱都没寄回家,姚小明交不起学费,就自动辍学了。范老师沉吟片刻,又在黑板上写下一行字,然后照着念道:饭蔬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

    学生们跟唪经似的,嘴里念念有词。范老师背着手来回走动,无意间看见一个妇人的身影在窗外的树荫间晃了一下,他的目光也跟着晃了一下。窗外的树荫间暗藏着潺潺流动的溪水,他的身体里忽然涌起了一股被手指抚摸过的快乐,猛不丁念了一句:望着窗外,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梅花便落满了南山。学生们也跟着念:望着窗外,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梅花便落满了南山。范老师立马收神,望着学生们木然的表情,心中好生纳闷,自己为什么会让二十年前一首遗忘已久的诗脱口而出?那位诗人仿佛就是为今天这种情状而写的。当然,也没有学生会问范老师,刚才念的是什么。

    走了一个来回,范老师又像老夫子那样拖长声调念道: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学生们也跟着念道: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

    窗外,梧桐树上传来清脆的蝉唱:知了,知了,知了……范老师背着双手,在不觉间笑了。

    范老师吃罢晚饭,沿着山径散步,途中下起了小雨,就折返了。换了打湿的衣服,刚坐下歇一会儿,就听见有人敲门。他知道外面站着的是一个妇人,他隔着一扇门板都能嗅出女人身上的气味。而且,他能分辨出这种气味来自哪个女人的身体。开了门,范老师让她进来说话。妇人提着一篮子鸡蛋进来说,我来是给孩子交学费的。范老师问,你家男人还没有回来?妇人说,今年夏天回来过一趟,可他很快又带着过冬的衣裳下山去了。他说过年之前一定会带钱回来给我治病的,可十八个捣臼还只是画在岩石上呢。范老师问,你的病好些了吗?妇人说,好些了,但有时还会复发。说罢,妇人便解开了裤带。范老师站在妇人身后,撩起衣裳,把身体贴了过去,一声不吭地出力。远处又传来磨刀的声音,嘁嘁嘁,嚓嚓嚓。范老师忽然间有一种被阉割的恐惧。他的脚趾震颤了一下,便过早地结束了这件原本以为很美妙的事。太快了,差不多就是一次解手的时间,快得让妇人都觉得自己对不住范老师。妇人扯起裤子,弯下腰说了一声:谢谢范老师。乡下人的老规矩,事情办了,礼不能废。范老师挥了挥手说,不客气,明天你就让孩子过来吧。妇人整了整了头发,没有要走的意思。范老师问,你还有事吗?妇人说,我身上有病,心里也有病。范老师问,你心里有什么病?妇人说,有些病是硬病,吃了药就可以治好,有些病是软病,再怎么吃药都治不好。我跟范老师说说话,心里的病就奇迹般地好了,晚上睡觉也能安枕了。范老师说,我跟你们一样,也只是个凡人嘛。妇人说,不,你是一个神,我们村上的人都说,你是那个什么头陀转世的,有佛菩萨度世心肠哩。

    菊溪这一带,没有寺庙(如前所述,寺庙已改造成学校),也没有诊所(每户人家都自备一些草药)。奇怪的是,村上的女人身上有什么病就想着去找范老师,心里有什么病也要找范老师。范老师先前不明白,菊溪的女人为什么会喜欢找他。现在他才弄明白,原来村上有传言说他就是这里一位很有名气的头陀转世的。之前只是风闻,不料这事越传越神,连范老师自己都有些信以为真了。因此,范老师觉着,眼前这妇人不是来找他,而是找那位不存在的头陀。头陀走了,他的气场还在。

    妇人跟范老师聊了一会儿,就挟起雨伞作别,刚出门时,范老师叫住了她。妇人以为他要请她留宿,立在阶前怔了一下,范老师随即递上那个篮子说,这些鸡蛋就留给孩子吃吧,每天吃两个,保证考一百分。妇人笑了笑,接过篮子,掉头走进雨雾。她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檐雨落地的声音忽然变大了。是寂静放大了雨声。范老师回到床上,平躺着,有清风徐来,他又朗声念道:“晋太元中,武陵人捕鱼为业……忽逢桃花林……林尽水源,便得一山。山有小口……初极狭,才通人;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

    一个云淡风轻的日子,范老师要带学生们出去秋游。地方不远,翻过菊溪乡的一座山,再穿过一畈畈黄熟的稻田就到了。那里便是仙桃乡,有山,也有水,花花草草铺了一地,风土不恶。这一次,他们要看的不是风景,而是火车。仙桃乡没有站台,火车只是途经。铁路刚刚开通之际,乡民争相围睹,第一列火车轰隆隆驶过时,他们纷纷点燃鞭炮,以示欢庆。到仙桃乡看火车似乎也成了一个节目。学生们站在铁轨旁等了足足一个小时,终于看到一列火车飞奔而来。它的到来像是一记重拳,让所有的人不得不闪到一旁,跟它保持足够的距离。火车太快了,倏忽而来,倏忽而去,孩子们还来不及一个车厢接一个车厢、一个窗口接一个窗口地数过去,它就已经十分傲慢地扬长而去。有些学生看了一遍不过瘾,还要等第二列火车驶过。范老师对这种钢铁的庞然大物不感兴趣,把学生们撂给一位数学老师,转身离去了。他向仙桃乡一位学生家长借了一辆自行车,准备去东南方向那一拳小山背后的养蜂场转转。

    范老师骑着车在路上晃荡时,远远就看见一个人连滚带爬,从养蜂场外围的树篱间出来,然后抱着头,一蹿一蹿地沿着倾斜的慢坡跑过来。那人就是奀三。他身后的树篱间传来一迭声骂骂咧咧的声音,还夹杂着一阵犬吠。显然,他们以为奀三还躲在草丛里头。奀三瞄了一眼,又继续朝范老师这边跑来,他的衣服被人撕得七零八落,挂在瘦骨嶙峋的身体上,随风飘荡着。瞧他那副狼狈相,范老师断定他是因为偷女人时不小心被人捉住了。上一回,他胆敢在戏台后面调戏乡长的女儿,结果她的男人拿着鸟枪,她的老妈子举着棒槌一路追杀过来,非要他磕头认罪不可。奀三那份检讨书还是范老师念在朋友的情分上代笔写的。范老师不打算再理会他的事,掉转车头就想离开,奀三却像一条癞皮狗,可怜巴巴地向他发出哀求。他还特地向他展示了自己脸上的一块青肿,显然是刚刚被人揍过的;身上还有几处被树刺划破的痕迹,正滴着殷红的血。奀三以为自己这样就可以赢得范老师的同情,没打一声招呼就想上车。范老师伸出手,毫不宽容地挡在他面前,示意他先把话说明白。奀三气喘未平,脑袋一啄一啄的,半天也说不出话来。范老师于是安然不动。奀三二话没说就坐到车子后座。范老师还是安然不动。奀三急了,催促他说,快。范老师说,你先说理由。那时,林子里有人指着这边高声喊道,看,他在那里。奀三又催促范老师说,我的大爷,你倒是快踩呀。但范老师还是坚持自己的原则:你先说。奀三拗不过他,只好坦白说,我刚才偷了姚家妹子的蜂蜡,结果给姚家三兄弟撞上了。你快踩呀,我叫你大爷还不行?话刚说完,姚家三兄弟已带着一条塌鼻子的狮子狗气势汹汹地赶过来。姚家三兄弟都是以拳头起家发迹的,谁跟他们三兄弟中的任何一个动手,其余的两个肯定会上来挥拳相助。奀三太瘦,肋骨又太软,怎能禁得起他们的三拳两脚?范老师本来不想插手管这件事,但他瞧不惯姚家三兄弟那副凶神恶煞般的嘴脸。他对奀三说一声“坐稳了”,就使劲踩动踏脚板,往乡政府那个方向跑去。姚家三兄弟落在后头,又是跺脚,又是骂娘。

    出了势力范围,姚家三兄弟便不敢贸然追上去。范老师见后面没有人影,猛地抖了一下车头,奀三一颠簸,失去了身体重心,从后座摔了下来,仰翻在地。范老师紧绷着脸对他说,你刚才撒了谎。奀三嘿嘿地冷笑几声说,让你给说中了,我去那儿不是偷东西,而是偷窥姚家妹子洗澡哩。他脱掉身上那件撕烂的衣裳,随手抛掉。奀三的一身肌肉像姑娘家似的,又嫩又白。范老师看着他那副洋洋得意的神情,一股怒气突然冒了上来,他的脸色红一阵白一阵,眼睛鼓凸着,涌到喉咙间的愤怒的声音仿佛都翻涌到眼睛里去了。奀三见他这样恶狠狠地瞪着自己,吓得后退了几步,说,行了,算我怕你,你就不要用这种眼光看人啦。

    范老师把憋了许久的话吐了出来,你,你见过她的身子了?

    奀三涎着脸,露出几颗参差不齐的黄板牙说,就差那么一点,姚家妹子揭开马桶盖的那一刹那,我还没瞧个清楚,就感到背后有人揪住我的后领,我回头一看,发现是姚家三兄弟的老三。我使劲一挣扎,衣裳就被他撕烂了。我挨了两拳,爬起来就不顾一切地跑了出来。

    你活该,没打断你的狗腿就算你走运了。范老师怏怏不乐地说。

    那一刻,只要能瞅上一眼姚家妹子几眼,别说打断腿,我就是挑瞎一只眼睛也心甘。奀三说到这里,咽下了一口唾液,说,你不晓得,我打小就喜欢上姚家妹子了。十几年来她的影子在我梦里像鬼魂一样纠缠着我,可我奀三这辈子是没法得到她了。

    范老师踢了他一脚说,你做梦去吧。

    奀三说,女人这辈子终归是要嫁人的,长得像仙女一样漂亮的女人也是终归要嫁人的。姚家三兄弟和那条癞皮狗总不能一辈子都看住她的贞操吧。再说,他们看得越紧,别人越是想得到她。范老师打断他的话说,不管怎样,他们都没你下流。奀三又嘿嘿地笑起来,还一个劲儿地搔着头。奀三每每吃完油条都会把满手的油渍抹到头发上,因此,头发总是油腻腻的,散发出来的,不是那种类似头油的气味,而是一股化不开的焦油。范老师十分厌恶这股气味,因为它让人无端觉得奀三这人很油滑。没有人知道奀三究竟是靠什么本事讨生活的,但他每天照样有吃有喝,手头照样夹着一根烟,桌子上照样有酒,女人照样对他服服帖帖的。奀三的路数显然有点野,他有自己的一套活法,他有足够空闲的时间去琢磨一些别人没工夫仔细琢磨的事情。

    你瞧那个女人,奀三指着对岸那个正蹲在河埠头洗衣裳的少妇说,她的头发披散着,还趿着一双拖鞋,这说明她平常在生活中很懒散,她的衣领开得那么低,莫非是想勾引男人。奀三说着就扯起嗓门唱了一段山歌。对岸那个洗衣妇忽然抬起头来向他斜瞟了一眼。奀三唱到兴头上时,就把右手的食指伸进左手大拇指和食指围成的圆圈里,象征性地抽动几下。少妇见了就掬起一捧水,佯装恼怒地泼过来。范老师说,这下流的小调亏你还唱得出口。奀三说,这你就不懂了,这里的娘儿们哪个不喜欢我唱山歌?她们嘴上骂我没正经,心底里却喜欢得紧哩。要是晚上,我这些山歌准保能把她们的骨头都唱酥掉。

    对岸那个少妇把衣服拧干塞进木桶后,直起身来,朝奀三微微一笑。她的腰身与木桶平行时,竟显得十分对称,奀三向范老师品评说,这女人蹲下来的时候体形还可以,一站起来就难看死了:她的腰是粗了些。当然,奀三也不再向她献赞美诗了。他舔了舔干燥的嘴唇说,他娘的,嘴里都淡出鸟来了。说着他就从裤兜里掏出一块用锡纸包裹着的黏糊糊的麦芽糖,掰成两半,另一半分给范老师。麦芽糖上有一层粗糠,显然是他不久前从人家的篾篓里顺手拿来的。范老师没有接受他的东西,奀三也不客气,自顾自嚼起来。他一边嚼,一边埋怨这糖煎得太老,有些苦味。范老师觉得,奀三其实并非像人们说的那样不会挑肥拣瘦。

    那个下午,奀三很认真地跟范老师谈论了一个“仙女是否也要坐马桶”的问题。奀三说,假若仙女没有凡间女子的身体,那么仙女就算不得女人了;假若她跟凡间女子一个模样,那么就毫无疑问,她们也得坐马桶。奀三得出的结论是:女人的下半身不但要与男人相连,还要与马桶相连,因此最漂亮的女人也不会成为仙女。

    天色黑下来之后,奀三扛着一袋东西敲开了阿兴家的门。阿兴外出打工两年多,杳无音讯。阿兴的女人在家守起了“活寡”,半张床撂了荒,心里面都快长出荒草来了,这日子到底是难捱的。奀三把麻袋放地上,让女人伸手进去摸摸看。女人撇撇嘴说,我以为是什么好货,又是一些咸货。奀三的手也伸进了女人的衣领,作势要乱摸一通。阿兴的女人指了指床上拱起的被窝说,那死鬼回来了,死了这么多年了,他还知道回来找我要。奀三吓了一大跳。阿兴的女人扑哧一声笑开了,把刚刚摸过咸货的手伸进奀三的裤裆里说,骗你的,都吓蔫了吧。奀三被女人耍了一把之后,心有不甘,就在她身上最柔软的地方狠狠捏了一把,女人把他的手挡开,嗔道,别碰我。奀三说,莫非你跟那个阿山家里的一样,居然连她那水桶般的腰都不许摸了。阿兴的女人说,你,哼,摸了也白摸,你行吗?奀三像是被打到了痛处,说,我摸摸就不行吗?两条鳗鱼干送你,就只许我摸两下吗?阿兴的女人正要抢白时,外面响起了敲门声。阿兴的女人立马让奀三带着鳗鱼干钻进床底下,用床单遮了。进来的是林大溪,肩上也扛着一样东西。阿兴的女人抽了一下鼻子,眉毛一扬,没好气地说,阿也,莫不是干货客担来的鳗鱼干吧?林大溪用拳头砸了一下掌心说,你的鼻子真够灵的,怎么就晓得是鳗鱼干呢?莫不是那卖鳗鱼干的上你这儿叫卖过?阿兴的女人忽然拉下脸说,你什么时候惦记起老娘,送了这些物什来孝敬?我一个女人家又不需要待客下酒,要它作什么?林大溪说,我家死了女人,你家死了男人,都是单丁独一的,我往后还有什么物什不能拿来给你受用?阿兴的女人“呸”了一声说,我家男人只是跑到外面做生活去了,还没有死呢。林大溪有些按捺不住,说了句“鸡巴不软,生活可做”,就把阿兴的女人抱到床上。林大溪脱衣服时从口袋里掏出一块巧克力,塞到女人嘴里,说,给我咬着,呆一会儿别叫得跟杀猪似的。女人咬了半边,另外半边攥在手里,悄悄地递给趴在眠床底下的奀三。

    过了一会儿,林大溪又跟变戏法似的掏出一个果绿色的小盒子来。阿兴的女人问,这是什么?林大溪说,是杜蕾斯。又问,杜蕾斯是什么东西?林大溪打开小盒子,掏出一个小袋子,拿牙齿撕开了边角,又掏出里面的一个橡胶套说,这可是国际通用的品牌,城里人现在都认这个。不承想,阿兴的女人却朝杜蕾斯啐了一口说,我不许你戴上这洋袋,我要肉贴肉的。林大溪的腰劲刚上来时,外面忽然响起了喧闹声。阿兴的女人顶了一下林大溪的腰说,好像是哪里着火了,你听见了吗?林大溪喘着粗气说,我身上也着了火,等我这里的小火扑灭了,再去外面扑大火。女人说,不对,好像是说你老丈人要放火了。林大溪的身子一下子蔫了,暗自嘀咕了一句:扫兴。阿兴的女人顺势推了他一把说,你快点趁乱跑出去。林大溪一骨碌爬起来,拿脚一捋,没见鞋子,就弯下腰来,往床底下找鞋。他先是碰到了一样东西,然后就碰到了鞋子。他穿上鞋子,跑出去后,忽然想起一件事来。他记得自己去取鞋子时,仿佛抓到了一只手,是这只手把鞋子交给他。想到这个细节,一股凉气就爬上了他的脊背。

    让林大溪更加心惊肉跳的事还在后头,他跑到老丈人家门口时,看见老丈人跟烟囱似的立在屋顶,手里擎着火把,仰头哭喊着:老天爷呀,你没长眼,我要用一把火烧了你。林大溪听人说过,自打女儿死后,老丈人白天指着太阳骂,晚上指着月亮骂,仿佛他跟月亮与太阳都有仇。老丈人骂得舌干口燥之后,就将火把抛起来。林大溪还没来得及喊出一声“快来救命呀”,火把已经落在老人身上,点燃了他身上的柴油,整个人一下子就变成了冲天的火柱。有人带着水桶跑出来,却泼不到瓦背,只能眼睁睁看着老人自焚而死。

    林大溪回到家中,一直忘不了那只手,不是老丈人举着火把的手,而是从眠床底下伸出来的手。在黑暗中,那只手时而变成了亡妻的手,时而又变成了林小溪的手。林大溪对自己说,有鬼。林大溪又跑出去冲人喊道,有鬼有鬼,真的有鬼啊。这就印证了存义伯的说法:有十二个鬼要在菊溪歇脚。其中一个,也许正被林大溪迎头撞上了。

    村上的人多信鬼神。春来种田,佛诞烧香,农事与佛事两不误。不管有无鬼物,门头一律贴上了黄符。菊溪水多,无须防火,人穷,更无须防盗。要防的,是那些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此物多在眠床下阴湿处。眼睛看不到眉毛,也看不到鬼物,这是常理。可是,有些人偏偏看见了。看见了就是不祥,得请师公作法。一时间鬼气森森,阴风阵阵。灶土井泥,发灰蛇蜕,牛溲马勃以及“人中黄”,这些寻常物什一古脑儿散作了打鬼的灵物。

    林大溪请来了一位师公,去他家抓魂捉鬼,结果发现他家的床底下有一只鞋子,师公猜度,是鬼仓皇出逃时遗下的。既然鬼被赶走了,门头也清了,林大溪心上的石头也就落了下来。次日晨起,林大溪无意间发现门角的蛛丝呈现出血色,就仿佛失眠者眼睛里布满的血丝。他擦了擦自己的眼睛,看到的还是一片血色的蛛丝。自此之后,心中便有了鬼。

    林大溪到底是坐不住了。他跑到派出所,带着颤音说,我是有罪的,我是有罪的。警察讪笑着说,你这口吻像是老太太进教堂,开口就说自己是有罪的。林大溪啊林大溪,这是派出所,不是礼拜堂。你莫不是进错门了吧?林大溪说,没错,我进的就是派出所,我有罪,我投案自首。警察说,你有什么罪?林大溪说,大前天,我老丈人放火自焚,我感到自己身上的罪孽更加深重了。警察说,别人自焚,不关你的事,这起案件我们已经受理了。林大溪说,这事说到底还是跟我有关。如果我家里的不死,老丈人也不会发了疯,点火自焚。警察说,你老婆和林小溪都是误杀致死,此案也正在审理之中,你不必过于自责。林大溪忽然吼了一声,不,我跟林小溪的女人是老相好,可林小溪跟我的女人压根就没那回事。两名警察猛地怔了一下,看着头发蓬乱、眼睛充血的林大溪,都觉着此人的神智出现了问题。林大溪接着讲述道,半年前,他下山打工,赚了些钱,买了一只手表给林小溪的女人,后来俩人关系发展到如漆似胶的地步,分不开了,就商定私奔下山。不料此事竟被林小溪察觉,他带着林大溪的女人进来捉奸。林大溪和林小溪扭打成一团,林小溪的女人抄起那把被存义伯磨得锃亮的菜刀扑过去,仓促出手,也不知道轻重,落下后才发现菜刀已经卡在林小溪的脖子上。林大溪的女人吓得赶紧往外跑。一不做,二不休,林大溪把自家女人抱住,林小溪的女人又顺手拿起桌子上的一把剪刀,对着脖子捅了过去,把她也给做了。林大溪讲到这里,声音不再颤抖了,他说,事后我也被吓糊涂了,跟林小溪的女人商定,脱光了他们的衣裳,制造他们通奸的假相。警察听了林大溪的讲述,说,你一定是被近来发生的事吓出毛病了。快回去,洗一把脸,好好地睡一个觉。林大溪被警察从派出所里赶出来后依旧念叨着:我是有罪的,我是有罪的。

    他来到范老师的宿舍,劈头就说,范老师,请你帮我写一封遗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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