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聪结婚的消息带给人们的震撼恐怕要甚于合欢铁路地区历史上最为惨烈的特大事故。火车拉的尾笛再悲怆再揪人,也是一阵子;而阿聪的婚事却让人持久地为之痛心疾首。
尤其是那些花枝招展的美人儿。她们中有好几个为此毅然报名支援新线,怀揣相思恨远走高飞;剩下的更是一夜之间人比黄花瘦,有个叫杨州的女孩就是在那时发了花癫。阿聪的最后抉择不仅摧毁她们的爱情梦幻,还无情地撕碎了她们对自己美貌的自信。
多才多艺且风度翩翩、身边美女如云的阿聪,偏偏找了个丑女子为妻。那个女人姓高名山青,原先在工程段机修厂当工人,后来辗转着人往高处走,到过好几个单位,最后进分局当上了处长。由她的简历可见这个女人呀不寻常。而阿聪娶的是车长高山青。
那次阿聪领着文宣队去参加路局的调演,乘坐的正是高山青的那趟车,车长高山青亲自把他们领上卧铺车厢,于是那节车厢便满载着嗲得发酸的笑声。曹蔚也在其中,曹蔚能在下乡插队十年之后顶职入路与这次参加调演的经历有关,路局一位领导对她在台上的痛哭非常赞赏并留下极深的印象,十年后曹蔚不得已去找他时他仍在擦拭那天晚上的眼泪。高山青对曹蔚说,你演的是我姑姑你知不知道。作为编剧的阿聪就凑过去证明这出话剧正是取材于高家的血泪史。曹蔚听了忍不住很古怪地吃吃窃笑,高山青也不恼,倒是爽直:对,合欢城路人皆知,我是高家捡来的女儿。大家还知道我有病,对象是找一个吹一个,都怕做绝户头呢。高山青还在读初中时就向女同学暴露了她的隐疾,大概是有一种影响生育的妇科病,也不知是女生口快还是她自己缺心眼,关于她的子宫或卵巢的消息弄得家喻户晓。人们为阿聪惋惜,这是原因之一;其二是这个女人的丑陋粗俗,她高大壮实,像沙奶奶唱的那黑铁塔似的,浓眉下的大眼像一口水肥草厚的养鱼塘总散发着一股恶腥,于是她自己也讨厌那比男人胸毛还野蛮的眉毛,常常用钳猪毛的镊子为自己“间苗”,但是她又没有女人的耐心和细致,每次都把该长眉毛的那儿薅得乱七八糟。然而,偏偏就是这乱七八糟的春黛吸引了阿聪,害得阿聪掉进了养鱼塘惹得一身腥地爬上岸来。阿聪当时傻愣愣地盯住她的眉眼说,你那里该修修。说着向杨州要来眉笔交给她。高山青乐了,她说我哪会使这个,鬼画符差不多,你帮忙吧,顺便我再讲讲高家的故事,你准能再编一台好戏。高山青不由分说地逮着阿聪来到列车员休息室门口,伸手将里面嗑着瓜籽儿的列车员拎了出来,再把他端了进去。随着列车一路高歌越跑越欢,车长高山青干脆狠踹一脚把门很响亮地关上了。嘭!这声音震得杨州她们几个如遇劫匪,脸色苍白心在哆嗦,那一程杨州看着手表失魂落魄地在列车员休息室门口穿梭了无数个来回。后来发了花癫的她赤裸身体吻着一朵塑料花漫步在大街小巷,仍不时一惊一悸的,大约还是为那声巨响。
待阿聪回到美人中间,列车已跑了一百五十公里。阿聪后来回味说,人生并不是时间概念,而是非常具体的长度单位,米,或者公里。那段距离就是他的一生。阿聪说这话时已经离婚,可见在这段路上他获得了毕尽一生方可猎取的阅历。
他的弟弟也就是我的同学阿坚,曾为其兄辩解:开始我哥也觉得恶心,那么近地面对一个那么丑的女人更要命的是得美化她的丑……可是后来……对她,你是知道的。
可怜的阿聪跟传说中的某些男人一样很轻易地被俘虏了。不过,那些男人是在激战中被俘并一个个逃之夭夭,而阿聪是投诚者,很有点以身相许的味道。调演期间,高家的血泪史让观众们义愤填膺口号震天,阿聪却攥着眉笔神思恍惚地在后台游荡,寻找着该修饰的对象。文宣队载誉归来没几天,他就和高山青放在铁路食堂举行了婚礼。场面倒是宏大,但几乎没有祝贺,宾客们觉得怎么恭喜这对新人都有些讽刺意味,于是就闷着头喝酒。先是在个人之间赛酒量,接着进入团体赛,铁路各单位比出高低来,派出代表队再去挑战地方的宾客,最后当地的酒仙又赤膊上阵激怒外地酒鬼,结果成百条醉汉尸横食堂大厅,直到第二天中餐才一个个活转来。其实,婚礼一开始就弥漫着不祥气氛,阿聪父母从外地赶来掀翻了几张酒桌,他们认定儿子是鬼迷心窍。他父亲,一个苦大仇深的老工人,如上台忆苦思甜般怒斥不孝之子。高山青的父亲,新线工程指挥部的总指挥高老头,甚至也帮腔道:女婿你要想想清楚,一失足成千古恨呀。杨州她们则在俱乐部楼上泪眼婆娑地拉二胡,那哀怨悱恻如泣如诉的琴声彻夜不眠,锯得铁路新村的男男女女心头滴血。人们说,阿聪在这悲凉的夜晚不阳痿才怪呢,哪怕这是他的洞房花烛夜。
蜜月里的阿聪却是精神焕发步履刚劲。从外表看得出来,他比任何时候都气宇轩昂雄壮威猛。那个女人肯定懂得给男人喂什么饲料。
但他俩的婚姻却是短暂的。仅一年,也许还差几天。导火索还是那支眉笔。那支眉笔该扔了,高山青喝令阿聪从俱乐部再带一支回来,她说了三次,她跑一趟车来回三天,三三见九,到了第十天她收拾起自己的衣物搬到单身宿舍住去了。阿聪赶紧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回俱乐部摸了好几支送货上门,他老婆仍斩钉截铁地做了前妻。
那天,杨州就亭亭玉立于他新房的窗下任一群贪婪的男人围观。她有着坚挺的乳房浑圆的屁股丰茂的三角区,但她不知道。她肯定也忘记了自己爱的对象,她色迷迷地善待每一双喷火的眼睛。
阿聪拉拢了窗帘。单身宿舍与他家隔着几排平房,从那边楼上可以清晰地看到窗帘布上俗艳的花朵。
阿聪是合欢城的名人,他与高山青惊世骇俗的婚姻也让高山青一夜之间名扬全城。有很多男人,包括被她俘虏又逃跑的,乘坐那趟跑重庆的车,买票前很在行地问今天是几组当班,他们喜欢有那个热情而泼辣的车长相伴。那份泼辣,他们早已领教过了,阿聪的故事撩起了他们对热情的渴望。
一只不会生蛋的小母鸡。嘻嘻。离婚后她接纳的第一个男人拍着那座肥臀自豪地说。第二个男人叼着她的乳头闪烁其词。第三个攥着她的手喃喃细语。第四个轻抚她的眉头暗自讥嘲……五十岁时,她在弥留之际向她的前小叔子,开救护车的阿坚,娓娓动听地道出了自己的风流韵史。究竟有多少男人得到过她的温存,连她自己也记不清了。
离婚后不久,高山青捡了一个四岁的小女孩带养。为了这个孩子,她不便出乘了,就去找段长。段长和高老头是战友,当年都在南下工作团,打下南京后他俩一同在那里进铁路,二十多年几经调动最后聚首合欢城。高山青就是段长在南京下关那儿捡来的,段长抱着约摸两岁的她爱不释手,很想自己留着,但想起东北老家未婚妻的大奶子翘屁股,犹豫再三最后狠狠心拿她向高老头换了一包青岛一枝笔牌香烟。这场交易成了高老头夫妇后来不断向他索赔的理由。老俩口儿一旦与孩子怄气,便怒不可遏地去找段长,男的吼女的哭,好像这孩子是段长跟小老婆生的,弄得段长很是难为情,段长老婆起初还为此生疑大发淫威。段长给他俩消气的办法就是塞给一条大前门,两杆烟枪点着了也就平和了。其实,虽非亲身骨肉,高山青倒也算孝顺,惹老俩口儿生气的全是她自己的“作风问题”。女儿的病早已大白天下,每每谈对象,他们仍不厌其烦地给未来的女婿泼冷水。至于她的绯闻,更是他们犯脑溢血心脏病的诱因。高老头在女儿离婚三年后缘此死于心肌梗塞,其终生未育的妻子在老伴作古三年后同样一怒之下中风,至今瘫痪在床。
高山青用胸脯蹭着段长的肩头撒娇。从前管他叫叔叔的,此刻却一个劲地称段长。也许此刻她眼里压根儿就是一个男人。段长有点紧张,连忙就答应了:不就是坐机关吗,你去收入室吧。不过,你得保证不给我惹麻烦。高山青笑眯刻意修缮一新的眉眼,说:我能团结同志们一道工作,你看阿聪屁股后面跟着多少如花似玉的女孩子呀,他还死心塌地恋着我呢。我保证把同志们紧紧地团结在你的周围。
一提阿聪,段长就有些走神。她发现同志们几乎无一例外地会在听到这个名字后走神。段长的目光开始往她怀里钻,瞻前顾后地,却又是铿锵有力地。她说我带着孩子住单身宿舍302房。段长说段里为你结婚腾出一套给你的呀。她说我留给阿聪了阿聪不容易,我希望他再成家,我就这么过吧,一辈子眨眼就过去了。段长挺感动:你倒仗义!那么,冲这,段里奖你这把钥匙。段长当即亲自领她去看房。在新房里,高山青问:怎么一提阿聪你们就现形了呢?
累得大汗淋漓却老当益壮的段长说:阿聪是淫羊藿是虾子。
它们分别是一种壮阳的中药和食物。整个过程段长只说了这么一句话,可见他在高山青交往的男人堆里还排不上号。
高山青进机关后,果然没有辜负段长的期望,她与大家团结协作,工作得有声有色。室主任资格老后台硬,长期不买段长的帐,段长把她安排为副主任,其中也有掣肘他的意思。主任是明眼人,当然心中有数,开始只给她冷脸,还常常让老婆来机关炫耀那舞蹈演员的身段,他老婆是路局文工团的导演。高山青说,你别拿一副拒腐蚀永不沾的架式来激我,我长得不如她可我也是女人,一个女人不怕怀孕不愁嫁人意味着什么你是知道的。你手下的两个小伙子还没结婚吧,要不要我替他们上上启蒙课,让你也进一步了解我?主任慌忙正色道,你千万别乱来。高山青笑着摸摸他的胡子:昨晚阿聪深更半夜来叫门,看他馋的,人家黄花闺女绞尽脑汁把他骗了去,做好准备等着,他倒好,没命似的跑了来往我被窝里钻。
说话间,主任有点不能自持了,但仍负隅顽抗。他说你放尊重点,你再不放手,我就喊人啦。显然,她拿住的是他心虚的把柄。她骄傲地扬起那两道虚假的眉毛:喊呀,我怕谁呢。我一不破坏他人家庭,二不勒索钱财,三不谋求升官,四不贪图享乐。你说我算什么。
那你就是为人民服务。主任说着便如决堤的洪水狂泻而去。他们是在办公室的地板上完成那次推心置腹的交流的,无需语言但彼此热烈坦率,正职敢作敢为,副手密切配合,一个如虎添翼,一个如鱼得水,男的是大刀阔斧,女的是拾遗补缺,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经过这次用身心的洽商,收入室的工作后来果然出现新气象,尤其是主任与段长与各科室及车队的关系大大改善,当年就被评得先进集体、卫生红旗、安全标杆等等。
他俩躺在地板上谈心的时候,主任那跑通勤的老婆正乘着特快列车飞驰而来;杨州又没被父母看住,居然光溜溜地窜到站台上来了,车站的保安举着棍棒把她撵进了与车站毗邻的列车段大院。保安说,她发的是花癫,结了婚就会好的,她家干嘛不把她嫁了呢。主任老婆下车穿过列车段院子出站看到全体保安都在把守着杨州,就以路局干部的身份把他们喝散了,并脱下一件衣裳把杨州包裹起来。她亲切地说:我给你找个比阿聪更帅更棒的小伙子好吗?
主任很晚还没回家,他老婆找到办公室来。他老婆说,刚才见你窗户黑灯瞎火的,就没上来。怎么又亮了呢。主任顾不得解释恶狠狠地把老婆撂倒在地板上,余勇可沽再接再厉地投入了战斗。完事后,导演给了他一个很响亮的耳光,从此再不敢光顾丈夫的办公室。
高山青奉调分局,段长很是舍不得。因为有她就有了一种凝聚力,班子团结,干群团结。她把男人都掌握在手里,而男人主宰着方方面面,段里虽有几个多事的女性,却也翻不起大浪来。有高山青在,那几个女人的惹是生非反而给段里创造了让上级更多关注的机会。高山青就是因此被分局赏识的。地瓜便是极力推举她的一个。
地瓜也许姓张,福建人,大人孩子都管他叫地瓜,喊惯了。因为破鞋余秀丽招出了自己所偷的人就是他,他挨了降职处分并挪动了岗位。但虎死不倒威,他在局机关仍是叫人敬畏的角色。听说政治部屡次收到列车段部分群众的匿名信,状告高山青与段长与全体班子成员如何如何,地瓜主动请缨要求参加调查组,说这是考验他的机会也是利用他的经验的时候。分局领导沉吟再三,铁青着脸说:把你的经验收起来,考验吧。
整个调查过程中,地瓜以深入群众、作风过细、决不偏听偏信著称。他率领调查组找人谈话共一百二十三人次,出于技术上的考虑,调查组故意将来意弄得神神秘秘,尽管如此,仍有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被谈话人情不自禁地称赞段里的可喜变化,这表现在人的精神面貌焕然一新,以机关为家的多了工间溜出去干私活的少了,顾全大局协同作战的多了互相拆台甚至捣蛋的少了,讲究卫生懂礼貌的多了随地吐痰扔烟头的少了,还有,希望来的人多了要求调动的少了。地瓜问,人的变化从哪里来呢。很多人笑而不答。也有爽直的,认为这一切与高山青有关,她正直泼辣容不得歪风邪气,她胸襟宽广能接纳五洲风云。匿名信的作者所揭发的恰恰是这无限宽广的“胸襟”,他们也用了“吸纳五洲风云”之类的语言。
经过慎密的梳理,调查组大致搞清了告状的“部分群众”是谁们。地瓜再三做工作,希望她们拿出证据来。其中有一位讥嘲道:那么肮脏的物证别弄脏了我的手,你们自己去捡嘛,随便哪个办公室的废纸篓里都有。人证嘛,不必找,你们自己准能充当。她们心里也许说:你地瓜可是老鼠掉进米缸里了。
但她们的预言破产了,直至调查组撤离,地瓜成功地经受住了考验。他和高山青正面交锋三次,其中一次为单打,因为闻出了味儿,高山青现场表现热情大方又规规矩矩。倒是地瓜自己挺纳闷:明明端详着她的眉眼只觉得滑稽,为什么意识却不听使唤一个劲地往她怀里钻。谈话总是在他局促不安焦灼难耐的状态下结束。后来,地瓜在向高山青忆苦思甜时说,妈的,要不是身负重任我早就把你干了。
地瓜是在高山青调入分局有些时日,眼看风平浪静,才去拜访她的。那天正是杨州的喜日,杨州嫁给了一个四十来岁仍找不到老婆的装卸工,也许因为从此将消除有碍观瞻有伤风化的因素,双方单位对他们都特别照顾,几处住房任其挑选,杨州偏偏要了高山青的楼上。地瓜捱到高山青拾来的女孩睡了,听着头顶上时而是晴天霹雳时而是闷雷滚滚时而是云中鸟啼,他不禁欣慰地笑了。他不无猥亵意味地断定,那么强壮那么饥饿的男人准能治好杨州的花癫。他尽情地想象着楼上正在发展的情节,企图让高山青发动起来。但那天高山青情绪很不好,她非常忌讳杨州来做邻居。她说,你别想让我为调动的事感谢你。地瓜道,哪里哪里。你最好也别以为自己有权我就会巴结你。当然当然。
你知道上我床次数最多的是谁吗你调查出来了吗,她问。紧接着自己作答,是列车段机关的那个锅炉工,很黑很脏也过四十了还单身着,但人很好很温柔很懂得疼人。我去洗澡,水冷了,他能为我一个人再烧一池热水。有一次他在外面通过气窗偷看,扒着墙两次摔下去又爬上来,额头还出了血,我感动极了,故意足足磨蹭了一个半小时才穿衣。我觉得他才是真正欣赏我的人,唯一的人。在浴室门口,我同他打了个照面,我问他你没见过女人吧,他误会了我的意思吓得直哆嗦,连着几天都像掉了魂儿似的。我也挺不安的,就向他证明了我的诚意。那次,不,每次,他都久久地看着,像个真正的艺术家,真奇怪,在那样的目光下我才有自尊心和羞耻感。
地瓜决心很大,地瓜露骨地说,一个半小时算什么,三次和你谈话的时候,其实我一直在欣赏你,在我眼里你从来就是一丝不挂。高山青当即就脱了个精光:行呵,试试,输了可别怪老娘心狠手辣。结果,地瓜只坚持了抽根烟的工夫就燃起熊熊烈火把自己给火化了。完工后,高山青把他的衣服统统从窗口扔下楼去,衣服散落在白杨树上,地瓜是光着屁股走的,深秋的三更天已是寒意袭人,地瓜再爬树够衣服折腾了好久,闹得大病一场,差点没把小命玩完。
树上的裸猴至少被三个人看到了。阿聪正在附近的路口仰望洞房花烛,而杨州在新郎尽欢之后又起床临窗痴想。高老头睡至半夜,忽觉胸闷气急,起来服了几粒药后便出门透透气,行至女儿楼下听得树上哗哗作响,抬头一看,了得。他忙四下寻找家什,好不容易拖了把铁锨来,人已无影无踪。回家报告老伴,越说越气,犯了心肌梗塞,不待天亮就断了气。
高山青在弥留之际产生过这样的幻觉:有个长得像猫一样的壮汉举着铁锨在劈杀她。她瞪着极度恐惧的眼睛手指病房门口,叫道:猫!猫!
约摸有半年光景,杨州除了不时发痴发呆外基本还正常,见了高山青却显得神情紧张。高山青也为有这个邻居觉得别扭,想想又有些愧疚,就努力拿出和颜悦色来。在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宽容下,读小学的女儿循着琴声上楼去,和杨州成了好朋友。这个女孩后来出落成合欢城的脸蛋,是市电视台新闻节目的播音员,也是后来病情更糟糕的杨州的镇静剂,那个装卸工几乎不能近她的身了,他只能在新闻时间逮住杨州那一刻钟的镇静扑过去,面对年轻漂亮的女播音员撒欢儿。女播音员在做女孩的时候就对这场面熟视无睹,频繁出入的叔叔几乎都给她带礼物,以致她养成了接过礼物就犯困的毛病,哪怕作业没完成。开始,装卸工下夜班回来见女孩在场嫌碍事,常迁怒于茶杯碗盏,后来无意中发现治她的妙方,就随便从装运的货物堆里摸点什么送她,比如小文具小玩具。摆弄着,只需片刻,她就抱着二胡睡着了,尽管大白天的。于是,劳累一夜的装卸工照样撂倒他的病人给她打一针。直到女孩在十四岁时偷尝禁果怀孕了,高山青才恍然大悟,女儿更多的时候是假寐。
在琴声悠扬的日子里,高山青钳着眉毛侧耳静待那个装卸工的脚步声。她手里的镊子早已换成了医用的那种,是林大夫给她的。当时高山青向他道谢,林大夫一副天真无邪的样子,说谢什么你拿什么谢,高山青唏里哗啦就把自己扒了躺到手术台上。林大夫正颜厉色吼道:你这是污辱人格你给我滚出去。吼着还拉开了门,但高山青索性劈叉横陈着,每个汗毛孔里都充满挑战性。林大夫见她并不在乎敞开的门,骂了句你简直性变态,只好无奈地复又关上。林大夫成了高山青在弥留之际记忆最为模糊的一个男人,尤其关门后的情节一片朦胧。她印象深刻的是楼上装卸工的脚步声。
他上楼的脚步声本来是噔噔作响的,像用铁撬棍敲打楼梯,雄健而粗暴,以后变得柔和一些了,接着竟鬼鬼祟祟的。高山青对这变化很敏感,她认为装卸工八成是听到别人对她的议论,怕她拖人呢。她被这样的脚步声激怒了,好些天她都敞着门守候将要经过门前的身影。但装卸工总能神不知鬼不晓地安全通过。高山青便在他下班时间从阳台上观察,发现他为了绕开她的封锁线,竟走另一单元上楼,爬上屋顶,再从自家门口通屋顶的天窗下来。她甚为恼火,第一次上楼光顾了杨州家。杨州正在教高山青女儿拉琴,高山青说能借你丈夫用一下吗,我家天花板上裂了一大块,不把那块沙浆捅下来哪天会砸死人的。杨州刷地满脸血红,喃喃道那死鬼就是不肯轻点我知道会震塌楼下的天花板的。装卸工从阳台上拖了一根很粗的竹竿要交给高山青,高山青不接,扭头就走,他就只好跟着下楼去。高山青问,你为什么怕我。装卸工仰头看天花板不答。高山青又问,这些天你是怎么上下的。他嘴角边掠过一丝神秘的笑意。高山青有点火了,叫道:你别找了,裂缝不在上面。也别假正经了,你开始小心我时就说明你对我有了念头。我不比你老婆年轻漂亮,可天下男人都知道我的好处,连阿聪都为我丢了一群美人。
装卸工低沉地吼道:闭上你的鳖嘴,打开门,放我出去!高山青挺身护住门,高耸的乳房像武士手中的一对铜锤。但她仍敌不过剽悍威猛的装卸工,哪怕他赤手空拳。装卸工揪住她的衣领一挥臂,就把她扔出老远。装卸工说,那根竹竿就留给你用吧,那才叫金枪不倒呢。高山青愤愤发誓:不出三天,你保准跪在老娘的腿裆里!
第三天夜里,装卸工果然来赔罪了。多少男人匆匆打她床边经过,她能念念不忘这个装卸工,是因为他是唯一耐心在门外排队等候的,尽管女孩已被先行者用礼物打发睡着了,他仍带来了一只万花筒。倚墙候在门外,他就靠观赏那奇丽变幻的世界来抑制内心的惶恐。里面的男人是在他第五次不耐烦地敲门时出来的,一见那张长着络腮胡子的脸,装卸工倒吸了一口冷气说对不起。胡子冷笑道,你来了就好,免得我们动手,我们实在手痒只好阉鸡去。记住,谁不给高大姐面子,嘿嘿,放水还是放血你挑吧,总之你得献点儿汁出来。
装卸工战战兢兢进去了。他说能不能让我替你干别的活,比如买煤球或者做煤饼。高山青笑了:你老婆又嫩又鲜,看不上我?不。那为什么?你有很多男人喜欢,我算什么,你太高贵了。我高贵么,呸,我贱得很,白送还没人要呢,还得使流氓手段威胁别人呢。装卸工就在这时像高山青预言的那样给她跪下了,他抚摸着她的大腿心事重重,不一会竟然泪流满面。
看你委屈的!好像我为了贪欢强暴你似的。告诉你,你们男人在发疯的时候,我一点快乐都没有。你们都拿我当骚货,可我每次都疼痛都恶心。我忍痛换取你们的欢心,是因为我除了这块肉再没什么了!
那你何必为难自己逼迫像我这种人呢?
……我已经扒光了身体,还要我扒开心吗?
装卸工老是仰望天花板,期期艾艾的。高山青猛然掀翻他,坐了起来:行了,你留着劲去伺候她吧,要不她又得犯病了。你来我就满足了。
但是已经晚了。杨州失踪了,装卸工抱着还带有她的体温的一大堆衣服奔跑在人们的梦乡里,他的呼喊凄厉而寒冷,好多人都在这个夜晚得了感冒,第二天早晨人们在议论这件事时但闻一片抽鼻涕打喷嚏的声音。高山青的女儿在这天剪碎了母亲的三条裤衩,碎花布如落英缤纷,飘飘洒洒,恰巧都落在高山青母亲头上身上。高母抱着脑袋瘫坐在地上,口吐白沫,眼看着就不行了。路人赶紧将她送到医院总算抢救过来,经过长期调理,虽仍不能下床,其它方面恢复得挺好。这和高山青的尽孝有关,她打个唿哨当会有成群的男人来帮忙。但这是高母所不能容忍的。然而,高母不知道,她身边的三个保姆其实是他们花钱雇的。
在高山青不知不觉间,女儿怀孕了。十四岁的女孩子吓坏了,为了求援才主动说出这件事的。但她誓死不肯招出男方是谁。同学?不是。老师?不是。歹徒?不是。熟人?不是。邻居?不是。到过我们家的叔叔?不是。那么是谁,被人害了你还包庇他吗?是我自己。
为了保全女儿的名声,高山青带她去找了自愿奔赴沿线小站工作的季医师。季医师用草药打掉了那枚苦果,并把女孩留在山区养了好几个月。回来时,她竟成了水灵灵的大姑娘,人见人爱,连铁路新村那一带的狗见她都咬得格外欢,有两条小狗衔着她的裤脚跟进家来,尽在母女俩脚下乱蹿,忙了老半天都撵不出去。高山青闩上门,眼里忽然布满杀机。多忠心的小伙子啊,给我女儿送肉来了呢。俗话说,吃了小乳狗,能活九十九。俗话还说,一爪抵十参呢。高山青说。
接着高山青疯了似的从女儿怀抱里夺下了其中一只,圈了个绳套套在狗脖颈上,再把它吊在门头上。她面对狗咆哮却是威胁女儿:你到底说不说,那个男人是谁?狗在挣扎人在哀求,但她心狠手辣:是不是楼上的?
装卸工无疑最具嫌疑。他妻子失踪两年后又奇迹般地自个儿回来,走时没遮没掩,回来也一丝不挂,人们分析她是扒上行货车走浙赣线沪杭线到上海南,再经沪宁线乘火车轮渡过江沿津浦铁路一直北上,拐向东北绕了一圈方折返,回程到了津浦与陇海那东西与南北两条大动脉的交汇点即古来兵家必争之地徐州,她扒错了车,呼啸着去了大西北,由西北再辗转西南,先后到过成都昆明贵阳柳州南宁,很可能还到了中越边境上的友谊关,最后经湘桂铁路京广铁路到汉口,她从那里把自己装进了满载肥猪的棚车再次南下到株洲,换乘装着磷矿石的高边车糊里糊涂地转回浙赣线。合欢站的车号员发现了她,当时她身上被沿途的铁路员工用各种颜色涂满了天南海北的站名。她前胸是东北三省的齐齐哈尔牡丹江什么的,肚子上是华东的好些名城,腿上是西北的古都古战场,西南中南全写在背上包括屁股上。沿途的好心人肯定是用这种方式给她挂上货运标签。人们根据这么充分的线索作出的判断,大致是不会错的。杨州回来,欣喜若狂的除了丈夫就是高山青的女儿。有一阵子这女孩天天上楼帮杨州洗澡搓身子,终于将她侍弄得白白净净。每当老婆出水,装卸工连忙哄着推着把女孩撵下楼。高山青排查了所有男人,觉得女儿接触最多的就是装卸工。
我爱杨州阿姨,他会伤害我吗?女儿叫道。并再不理会母亲的追究和小狗垂死的哀号了。那顿晚餐自然是狗肉飘香。
当晚,高山青家门庭若市,一拨拨朋友穿梭来往,如参观展览似的。他们几乎都声称是听说她女儿回来特意来看望的,不约而同都没有给女孩带礼物。他们都是神不守舍地同高山青说着话,目光却毫无顾忌地往女孩脸上去。他们不时忽略高山青的存在,忘乎所以地赞叹女孩的眼睛鼻梁和胸部。高山青压抑着怒火,不露声色地察言观色,企图从中找出那个混蛋。她相信混蛋就在他们中间。
十四岁的女孩竟像一尾鱼,非常从容非常机灵地游弋在男人的目光里。她有时一甩尾巴扬起一串水花,让别人的心随之愉快地跳跃;有时干脆蹦到岸上逗人伸手去捉,再从人手上逃脱,给人一个滑腻腻的感觉;有时则下潜到无法探测的深度。看到女儿的表现,强烈的衰老的感觉在高山青心底油然而生,并迅速弥漫成浓重的嫉恨。
你不是孩子了,是女人。你住到外婆那边去!高山青斩钉截铁,但女儿不从。高山青便退了一步:除非你说出那人是谁。女儿卷起衣物扬长而去。
以后,高山青家里仍时有男人进出,而且还多了些陌生面孔。那些陌生面孔都与她女儿有关,分别是她女儿的班主任、体育老师、最要好的女生之父兄、最常去的俱乐部的管理员及守门人,还有一个屡屡留级现年十八的男同学。那个学生频频出入高家,在铁路新村引起轩然大波,有人同样以匿名信的方式指控她是教唆流氓犯罪的母兽,说她家的那张捷克式的双人床是培养强奸犯的温床。其实,高山青的整个人生经历中飞扬着旁观者的唾沫和切齿之声,匿名信从未断过。让高山青暗自窃笑的是,所有的匿名信到头来几乎都成了介绍信。再次手持介绍信登门拜访的是高山青久违了的地瓜。
地瓜说,如果我要报复你,你会坐牢的。高山青问,什么罪名。地瓜道,通奸,流氓,教唆,罪名都是人定的,没见街头巷尾的布告么,多少男女只一次两次就被捉奸进了班房,你倒是长期逍遥法外。高山青笑了,这说明什么呢?他们太自私,也不管别人饿着。地瓜哈哈大笑,所以你办了个公共食堂。
这天晚上,高山青告诉地瓜,那个学生在她怀里可是很在行,他招出自己十六岁开始就有了性经历,但伙伴是个年轻女人,而不是女孩。高山青在尽心尽力让地瓜快活的时候,始终不懈地拷问着地瓜与她女儿日常接触的每个细枝末节,企图寻找那个流氓的蛛丝马迹。
弥留之际,高山青在总结后面这小半截人生时说,这成了她与男人交往的新主题。
四十九岁的那年冬天,也就是她生命里的最后一个冬天,她又一次遇见阿聪,涌起恍若隔世般的惊喜。其实他俩时常路遇,而且阿聪每月都在她那儿住一宿,为了便于记忆通常是十八号发工资那天。
高山青呼唤阿聪的时候,阿聪正在路边向装卸工办理交接杨州的手续。杨州病情更糟了,以致丈夫得时时锁门,一不留神她就跑出来,满世界乱蹿,总是弄得浑身脏兮兮臭哄哄。装卸工后来懒得烦也不急了,要么等别人送回来,要么等自己需要时找回来洗洗干净就便应急。阿聪用自己的衣服包裹着冻得瑟瑟发抖的杨州,阿聪对装卸工说,她好像发烧了,回去替她洗个澡别再让她挨冻了。装卸工满腹狐疑:她跑到你那儿画眉毛去了吧,你敢说不是?这口气让阿聪吃惊,再细看杨州,发现她的眉额被涂抹得又粗又黑,她手里还攥着眉笔。阿聪道:我能这样替她描眉吗?我是到货场去拍照,看见她在卸完化肥的车厢里。装卸工将杨州从上到下嗅了一遍方作罢。
高山青亲热地往阿聪怀里偎。她问,这些年你到哪儿去了。阿聪很是诧异,但无须申明,他知道自己这些年在她眼里和别的男人没有两样。她又问,你结婚了吗。和你一样。可阿聪你该结婚的呀你该让你父母抱孙子。我弟弟阿坚替我完成了任务。
高山青把阿聪领回家,便坐在梳妆台前画眉毛。画着画着,她惊叫一声:阿聪,你真的常来,你看这抽屉里尽是眉笔!全是你带来的对不对?平时我还铺张浪费,用了就扔。刚才杨州手里的那枝肯定是拾我的。连我那瘫痪在床的老娘也俏起来了也一个劲地臭美呢。原来你不声不响带来这么多!你真是死心眼。
阿聪说:我就是凭着这眉笔进门的,你忘了?阿聪像每月一次的光顾一样,没忘记仰望天花板。这幢房子没有卫生间,楼上洗澡是用大木盆,天长日久,天花板上便洇有大片的水渍。这会儿,阿聪看见洗澡水渗出来,晶莹地密布着却不滴落。
高山青继续追问,这时候她眼里出现了非常难得的泪光:我知道我是丑八怪,越修饰越丑,你为什么还死心眼?
阿聪古怪地笑了笑,大把握着她的乳房,还朝她腿上掐了一把。是真实的肉体。他含混地说:我常常觉得你并不存在,你是男人臆想出来的一种东西,所以没有任何负担和压力,甚至于没有风险,可以随心所欲,可以扬长而去。真没想到,你竟是一个大活人。
高山青听不懂,她把眉笔一扔:你讽刺我?
弥留之际,她回味着洞房花烛夜清泪横流:阿坚,你哥哥娶我守着我不再婚都是为了讽刺我!阿坚劝慰道,这怎么可能呢,倾尽一生的幸福为了讽刺一个人,我哥不成了神经病了么?
在高山青的弥留之际,合欢城已有不少男人为她写好了挽联挽幛备好了纸钱香烛和爆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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