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爱临窗看风景的猫-弹壳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你的皮肉之下,蛰伏着青蛙和蛇,它们一定会复苏的。

    为了让老百姓安宁祥和地过年过节,合欢城每年都会赶在重大节日之前杀他几个坏蛋,杀他们之前则要开个大会,然后将他们绑赴刑场,验明正身,执行枪决。宣判大会的会场总是选择市中心的人民广场,开会的时候刑车就在广场主席台旁等着。刑车一旦发动,会场便像炸了营,与会群众四散奔走,他们这样急切是为了赶到刑车必经之路的某个好望角上去,以便最贴近地看清死囚的面目和表情。观看他们的面目和表情,是全城男女许多年以来一直感觉赏心悦目的快事。罪犯们被押下审判台时,有高呼狂喊的,有视死如归的,有痴笑傻乐的,也有面如死灰的,总之,他们的神态是丰富的,这样丰富的神态大大增加了可视性。为了达到鼓舞人民威慑敌人的目的,刑车选择的路线总是繁华路段,刑车载着罪犯缓缓地在市区内游街示众,然后在铁路新村旁的那个十字路口一拐弯穿过道口,驶向郊外。离开市区,刑车就撒欢儿跑了,但刑车再快也被观众撵得急急慌慌,不仅有许多人追着刑车而去,更有成群的男女早在宣判大会刚开始时就已捷足先登赶到刑场。刑场与“铁路二村”隔着几座山,大约不会惊扰那儿的英雄和平民。那片丘陵山坡虽时有鲜血灌溉仍是草木稀疏,即便是晴朗的日子那一带也阴风习习充满肃杀可怖的气氛。唯有在行刑前的一刻,那里热闹非凡。当然,荷枪实弹的刑警是不允许观众靠前的,就是看戏看球前排座位票价之高也会令人叹为观止。观众被堵在路上,这就是说,拍手称快的老百姓兴致勃勃地打老远跑了来,事实上是看不清刑警如何抠动扳机死囚怎样应声倒下的,他们赶来只能听响。尽管如此,他们从无怨言和悔意,乐此不疲地赶着场。

    我也曾是他们中的一员。我早在少年时代就染上了爱看热闹的毛病,成千上万人在刑车的前前后后狂奔,那场面的确是富有感染力的。我观看过的死囚依次为现行反革命分子、大贪污犯、强奸杀人犯、抢劫集团首犯与主犯、投毒犯和其他几个杀人犯。欠债还钱,杀人偿命,此乃天理。所以刑场上的枪声坚决而响亮,极具正义感。等到把活儿干完了,大家便各自打道回府,留下死刑犯的尸体让他的家人来收拾。早些年枪决犯人用的是开花子弹,枪子从脑后勺进去在脸上炸开,那模样肯定是不漂亮的。我第一次所看到的那个现反分子就尝到这种子弹的厉害。他就是颜大嘴发现的那个往铁路上掀巨石企图颠覆列车的家伙。他死了喂狗狗都嫌臭,他的家人不肯去替他收尸,胴体便被一家医院要了去,医院把那颗惨不忍睹的首级割去后,将裸身浸泡在解剖室的药水池里。得到这个消息,家在医院的同学领着我们一帮胆大好奇的男生偷偷光顾了那间解剖室。我觉得那具泡在药水中的尸体就像一只被切掉头扒掉皮的大青蛙。想着他险些让上千名旅客死于非命的罪行,我们义愤填膺地掏出家伙排成一溜儿冲着药水池里一阵狂扫乱射,每人都补了一梭子。听说后来不用开花子弹了,而且不打脑袋了,打的大约是胸部,我的猜测是根据靶场上的经验得来的,我们看到的靶子都是胸像靶。

    听罢枪响,待尸首被弄走,人们便涌过去捡子弹壳。曾几何时,合欢城流行弹壳收藏热,孩子用它套在铅笔上作饰物或当口哨,大人则别具匠心地做成工艺品或日用品。我的年轻的体育老师,有一阵子赶时髦,扔了挂在脖子上的铜哨,衣袋里成天揣着子弹壳,他觉得用它吹出来的命令更严厉更刺激,因而把体育课当放风的学生会更听话。阿坚家里至今还摆着炮弹壳的笔筒和子弹壳堆砌而成的古古怪怪的雕塑。炮弹壳是他从部队带回来的,子弹壳却是儿时积攒的。那时弹壳有两个来源,一是民兵实弹演习,其二就是执行死刑。阿坚能用如此来历的口哨很娴熟地吹奏《打靶归来》,初中毕业下乡后,他竟因这个特长进了公社文宣队,不用面朝黄土背朝天了,而每次为贫下中农演出,他唯一的节目就是口技。报名应征入伍时,他在报名表“特长”栏里填道:善吹。岂知那年僧多粥少,以“善吹”相标榜者居然多达一个班,都是铁路子弟的知青。招兵的参谋很奇怪,便把他们召来,说火车不是推的牛皮不是吹的,本参谋倒想见识你们共同的特长。人武部院内顿时一片尖利的嚣叫,依稀吹的都是军营歌曲,参谋恍然。接着,欣然指挥大家齐声合奏,演出非常成功,他们被悉数招走。

    阿坚的弹壳工艺品中应该不会有飞向吴美月的那群子弹,因为吴美月死的时候他已当兵去了。可是那批弹壳经过辗转流通是否到了他手里,怕也难说。

    吴美月是个长得像小老鼠的女同学。直到读高中,她依然十分自卑,在人前抬不起头,如果没有曹蔚,她会非常孤独。曹蔚是她最要好的女友,曹蔚也是一个至今令我想起就心疼的名字。那时,曹蔚是一只骄傲的白天鹅,吴美月则是一只相形见绌的秧鸡。曹蔚后来沉痛地向我披露了两个女生之间的秘密。她说,在她们结伴上学的日子里,她感觉到吴美月的目光对她的身体充满了兴趣和向往。终于有一天,吴美月涨红了脸央求道:让我看看你身上好吗?曹蔚又羞又恼:到澡堂里去看呀!只是你得坚强些,别再自杀!曹蔚还骂她神经病。吴美月顿时泪汪汪的,连着几天眼皮都是浮肿的,不睬曹蔚了。曹蔚憋忍不住:看吧看吧让你看个够,不过得挑个好地方。

    她们扒上了一列将要出发的货车,是敞着顶的高边车。一直等到火车撒欢儿跑起速度,确信再神勇的调车员也不敢扒上来时,曹蔚才迟疑着脱去粉红色的确良衬衣、贴身的碎花背心。明媚的阳光照耀着她春意盎然的身体,她看见自己坚挺的乳房贪婪地呼吸着原野上紫云英浓郁的芬芳,柔曼的玉臂幸福地迷醉于阳光温暖的抚摸,她为自己美丽的盛开而喜不自禁,为自己第一次这么勇敢地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感动不已。她索性把自己扒得精光,带着一种骄傲的笑意,也许还带着几分惊奇,顾自端详起来。那一刻,吴美月痴痴呆呆的,目不转睛地盯着这尊青春的裸雕,良久良久方才缓过神来。她不由自主地抚摸了最诱人的部位,就像我们疼爱一朵带露的鲜花或亲近一只温存的梅花鹿。她喃喃道:难怪男生都喜欢你。曹蔚打落了她的手,骂道:讨厌!留着摸自己吧,你也会膨胀起来的,所有的花蕾都要开放的!吴美月黯然神伤,很果断地也褪去衣服,把自己的悲哀裸裎在女友面前。荒坡与沃野对峙着,冬天和春天对峙着。两个精赤条条的妙龄少女互相读着对方的身体,她们的阅读以每小时六十公里的速度铿锵前进。曹蔚也在吴美月胸前拨了拨,说:傻瓜,你只是发育晚,这不是花骨朵儿吗?女大十八变呢。冬天到了,春天还会远吗?在你的皮肉之下,蛰伏着青蛙和蛇,它们一定会复苏的,它们会在复苏的季节踏着蛙鼓跑出来,举着蛇蜕跑出来,你别害怕哟。那趟货车只顾埋头赶路,一直把她俩拉到了福建境内的邵武站。

    吴美月的春天是在高中毕业那年悄然而至的。为了迎接这个春天她按照母亲的意思早早地结交了男朋友,她母亲认为她发育晚除了幼年误食老鼠药外,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家里没有男性。她母亲深信男人是老面是卤水是菌种。那个小伙子是南站的装卸工,长得牛高马大,一顿能吃二十个肉包子。他当着吴美月母亲的面说吴美月剐下一身肉也没有二十个包子的馅。于是她母亲隔三差五地用好酒好菜把他召到家里来,并怂恿他在酒足饭饱后用臭汗用口水用男人的气息饲养瘦棱棱的吴美月。蛰伏在她皮肉之下的那些活物果然经不住蛊惑纷纷钻了出来,蚕蚁似的吴美月陡然间出落成一条晶莹剔透的大白蚕。高中毕业时,她是少数几个开了疾病证明书未下乡插队的毕业生之一。曹蔚说,她大概想结婚了吧。

    岂料,四年后她因杀人犯了死罪。她杀死的正是自己的未婚夫。这个案子轰动了合欢城,也震惊了城郊农村。在我插队的村子里,尤其群情激愤,因为她来乡下慰问过我,贫下中农分享着她带来的肉包子认识了这个留城后在火车站售货组卖食品的姑娘。他们说让这么雪白兮兮的女子抵命当真是作孽,足见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而卑贱者最聪明。他们是这样赤裸裸地表达对美的怜惜之情的,他们说“要是让我搞一下,换我去杀也值得”,他们还喜欢拿吃肉用作比喻快乐的参照物,他们说“要是吃肉有困她好嬉,连猪崽子也会被吃光了”。从案发到审判历时一年多,在此期间,吴美月的生死成了仅次于年景的重大问题。他们在上工时展开小组讨论,在夜晚记工分时进行大会辩论。忠厚善良的贫下中农认为判她个二十年足矣,出来仍然如花似玉。但我知道城里的动静,被害人的父母亲戚活动正紧,强烈要求报仇雪恨,吴美月怕是在劫难逃。

    那段日子,曹蔚成了热锅上的蚂蚁。她请了一个“牵猪牯”(赶着公猪走村串户为母猪配种)的老农带路,四乡串联,撺掇我们铁路中学的同学尽一切努力救吴美月一命。大家很是为难:怎么救,总不能劫法场吧?曹蔚提议大家一起去求被害人父母,哪怕给他们下跪磕头。大家击节称是。可在约定的那天到场的仅有七八号人,而我是被曹蔚的眼神勾去的。曹蔚伶牙俐齿地央求了一番,果然跪下了,她抱住那个悍妇的肥腿涕泪纵横,她说:枪毙了吴美月你儿子也不能复生,你跟法院说说留她一条性命吧,她才二十四岁呀。那悍妇横眉竖目一脚把曹蔚踹翻了,她丈夫则扑向墙角按住正在下蛋的鸡,随手抓起菜刀,毫不留情地剁下去。顷刻间丢了脑袋的母鸡扑嗒扑嗒满院子乱蹿,血星四溅如节日的焰火,我们身上脸上尽是血花。母鸡在这时候居然还挣出了一个蛋。那个蛋摔在地上啪地炸响,让所有的人都吓了一跳,鲜艳的蛋黄泅凫在漫漶开来的蛋清里,散发出欢乐的不谙世事的奶腥气。沾血的菜刀令我们几个男生畏缩后退,却是把曹蔚激怒了,她用比菜刀更锋利的语言问道:假如吴美月怀着你的孙子,你们也强烈要求处死她吗?满脸杀气的夫妇俩顿时脸色陡变,愣了片刻后疯了般双双扑向地上的蛋黄,蛋黄在他们手里化成了水。

    曹蔚那个尖锐的问题无疑延缓了吴美月的生命,有一阵子被害人方面的呼声沉静下来,待他们证实被羁押的女犯并未怀孕,于是重新投入报仇雪恨的战斗。曹蔚后来屡屡沉痛地追忆,说吴美月发现未婚夫变心后曾想怀上孩子以拴住他,她的想法遭到曹蔚的怒斥。曹蔚为此懊悔不迭。

    吴美月被判死刑立即执行。那次宣判大会是在国庆节之前召开的,因为该杀的是个年轻女人肯定格外引人注目,会场破例改在剧院里,剧院只能容纳一千多人显然比放在万人广场上要安全得多。那天刑车的行驶路线也作了重大修改,不走繁华的街市而直插郊外的刑场。这一系列英明的措施让数千名凭经验守候在要道上的群众怒不可遏,也让另外数千名善于应变、聚集在剧院门前的群众非常庆幸无比豪迈。我觉得该去送送她,就在刑场附近的公路上等着,我插队所在那个村子连没牙的婆婆也出动了,因为那个村子与刑场是近邻。那天刑车到达刑场的时间比通常要晚将近一小时。其实那天罪犯很少,开会时间应该很短,而且省略了游街示众的程序,进展应该更快才是。综合我后来听到的各种细节,我觉得那天所有人似乎都在有意无意拖延时间。比如两位体魄不让须眉的女警在押她上台时踩掉了她的鞋子,下台又再次犯此错误,她们两次弯腰替她拔了起来。同样的情况以前也曾发生但法警从来不管不顾,有个大贪污犯就是光着脚丫子被拖上刑车的,他当时瘫软如泥屁滚尿流,观众见他裤子全湿了,好一阵哄然大笑。群众围观气焰嚣张的罪犯时总是恨得咬牙切齿,而在耻笑怕死鬼时则有丧失立场之嫌。那天簇拥在剧院外的群众也不似从前那么听话,警察们忙了好一阵子才在人群中辟出一条狭窄的通道,当吴美月出现时,喧哗的人群突然出奇地静寂,为此她惊讶地抬头向周围瞟了一眼。许多人说正是这时他们真切地看见了水汪汪的眸子。她的明眸闪烁着泪光这是毫无疑义的,但她的泪水仅仅是为自己的罪恶而流吗,谁都不敢妄下断言。她上了刑车后,在刑车前面开路的几辆摩托车好像走了神似的,好久发动不起来,急得指挥人员乱吼乱叫,这给了人们从容观赏她的时间。人们观赏她如同后来在禁毒展览上观赏一幅关于罂粟的摄影作品,惊羡它的美丽而怀疑它的罪恶。那种普遍的怜香惜玉的情感,让我回味了许多年。我想美丽很可能是生命最显赫的形式,譬如一只玲珑剔透的瓷的花瓶,只有它的被摧毁,人们才会真切地感知着水的流逝和花的凋敝。她在等待开车的那一刻,宁静得像所有低头想心事的少女,看见车下有人偷偷抹泪,她凄然一笑。或者有人清晰地觉察到她嘴角边的那一丝凄笑,禁不住感伤。上路之后,开道的摩托不似从前那般耀武扬威,期期艾艾像替她磨蹭着等待一个大赦令。我们在电影、戏剧里经常看到这样的情节,当刽子手举刀欲砍之际,一乘飞骑驰来厉喝一声:刀下留人!这类用滥了的情节注定不会在她身上发生。只能说,车轮滚动的速度对于她就是生命的长度。过去人们总是被先睹为快的渴望怂恿得焦躁不安,就像盼着一场露天电影或文艺演出赶快开演,而这时人们一个个显得极有涵养极有耐心,捡一把石子在地上画一张棋盘就在公路边下起了西瓜棋,刑场附近尽是为下棋而撅起的屁股。吴美月出现时,在我眼里没有刑车没有刑警没有成群结队赶来的男男女女,只有她。而且她没有玉臂没有酥胸没有修长的双腿,只有一张桃红水色的脸庞。后来民间一直在传说,她被家人弄去火化的时候,依然是桃红水色。任何传说的真实性都小于传说者的心理现实。我们甚至愿意相信她的嘴角边绽放着一朵微笑,那个季节随处可见星星点点的野菊花。车停稳后,我感觉她与我对视了一眼,很多人也有同样的感觉,那是一种虚拟的对话。我知道这时我在她眼里是一株树一蓬草一群掠过头顶的山雀,她的眼神含情脉脉。这样的目光扫过人群显然要搜索最亲近的脸,可曹蔚没来,曹蔚赶到我的村庄却没有勇气过来与她诀别。吴美月心有灵犀,朝向我的村庄喃喃自语。能够听到的只有押解她的两位女警,她俩顿时热泪盈眶。她究竟说了些什么,在枪响之后便毫无意义了。当时我们关注女警是因为她们有一个细微的惊人之举,她们在把她弄下车后,迅捷地用她们的纤纤玉手替她拭去了脸上的脏污,那团脏污很可能是在车上蹭的。她低头走向刑场,如果没有簇拥着她的那些人,我们很容易联想到一边埋头啃着青草一边悠悠前行的牛犊或小鹿或别的仁慈的草食动物。那些人的存在提醒我们一个同样年轻的生命倒在她初恋的碎片之中。

    接下去我们就听见了枪声。枪声即使在那草木稀疏的山坡上也是具体而形象的,它通常是一群山雀或一只野鸡。那些惊惶的翅膀使我相信灵魂游走之际一定投下了巨大的阴影。但属于她的枪声,不似从前那般冷酷,它是迟疑的暧昧的甚至有些颤抖,所以它惊起的是一只白色的大鸟。这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合欢城曾经有一片栖满了白鹭的古樟林耸立在临江雄峙的山包上,我童年的记忆里布满了白鹭洁白的翅膀和同样洁白的鸟粪。可是后来白鹭绝迹了,古樟也老朽了。不知是树的故去让鸟们流离失所,还是鸟的迁徙让树们郁郁而终。总之,白色的大鸟在那时绝对是一种罕物,除了鸽子。它的出现也许与我们的心情有关。它笨拙地飞起来又落在不远处的草窠里,它起起落落经历了几个回合才飞出我们的视野。它的起落记录着枪响的次数。事后有人用捡回来的子弹壳雄辩地证明威严的枪子也会有迷路跑调的时刻,但它终究代表正义咬住了目标。那时节,金樱子结满了红色的椭圆形刺果,俗称“糖罐子”。这种野生植物的花期在春天。它的花朵硕大得几近疯狂,它的芬芳浓郁得有些淫荡。近年当地酒厂开发研制出了金樱子酒,这种酒的广告贴在好几趟列车的车窗上,看到这种广告我便联想到人们不顾被扎得血淋淋钻进刺丛捡弹壳的情景。大约正是豪迈而欢快的弹壳口哨曲激发了人们的想象和创造,后来人们干脆用打靶来比喻执行枪决这件活儿。他们不再直言某人被枪毙,而称某人被打了靶。一位研究修辞学的高中语文教师从我口里抠出这句话时如获至宝啧啧有声地咀嚼起来。这个比喻如今可能已流传开来。

    几乎与枪响同时,她那带着叉的姓名出现在全城大街小巷的墙头。那时候布告上的死刑犯名下,一般都有一句套话,“罪大恶极,不杀不足以平民愤”云云。她亦如是。她杀未婚夫的凶器是一把三寸长的水果刀,那种水果刀在她的售货车上有售,本意是为了方便买水果的旅客,但刀子并不好使。事后,她的同事纷纷反映用它削果皮都不利索怎能捅死一个健壮如牛的男人呢?她的邻居们议论得更加蝎虎,说她家没有敢杀鸡宰鸭的种,因此平时不沾荤腥,为了过年才软硬兼施地支使她去杀鸡。邻居们亲眼看见鸡在她手里那把铮亮的大菜刀下拍打着翅膀飞奔而逃,把她家门口弄成一个血腥的现场,提着刀干瞪眼的她急得抹泪,只有那时候她才像一个真正的凶犯。然而,连她自己也供认不讳的事实是她的确用一把水果刀结果了一个强壮的生命。回想那个不可思议的过程,生命却暴露出了它极其脆弱的某个部分,不及水果的部分,当时她正好削完一只水果,果名大约叫爱情,因为第一刀下去她就割破了手指,削好的水果被染得鲜红。这一切预兆了后来的血光之灾。她的未婚夫准时来到约会地点,就是那片枯死的古樟树林里。他打着饱嗝拒绝了她为这个夜晚准备的果实,那时候他其实已经成了果园里的一种叫金龟子的飞虫,不停地寻觅向阳的枝头,专拣那些布满阳晕的果实啃啮,咬破它又飞走,金龟子外表英俊而优雅,它的背面有的泛红有的发绿。孩提时我们常把金龟子捉来玩,并管红的叫太阳,绿的叫月亮。为了捉住自己的太阳和月亮,她动用了水果刀。那精致小巧的刀片很轻易就把他放倒了。接下来她要做的事就是畏罪自杀,但她那把刀竟怎么也锯不开自己的手腕,后来她决定跳崖投水,却又被崖中腰一块鼓凸的岩石擒拿归了案。当时她摔得昏死过去,醒来她看到了一叠关于现场和死者的照片。

    案子从一开始就明白无疑,人证物证俱全,但迟迟不得了结,这可能与那只削了皮的水果和小刀有关。她的领导从售货组负责人到客运室主任到车站站长,我们老师从小学教师到中学教师乃至校长,都曾去为她说情。这事过去十年后,地摊文学曾泛滥一时,有人(用的是笔名,很可能是阿聪兄弟)根据她的悲剧写了一篇纪实文学,对此有详尽的交代。作者大肆铺排群众的遗憾和惋惜,无非是反衬法律的无情,以教育天下众多的法盲们。作者也用“桃红水色”描绘了她的遗容。从那个作品里我隐约觉得,当时似乎有人试图找到那个男的不良行为的证据,以减轻她的罪责从而保全那桃红水色的性命。人们善良的愿望被她自己铸就的铁的事实砸得粉碎。所以在她被押赴刑场的途中,有人为她燃放了一挂大鞭炮。那挂鞭炮缠绕在又粗又长的竹篙上从五层楼的某个窗口伸出来炸得金蛇狂舞浓烟滚滚,其声震耳欲聋仿佛山呼海哮一般。是受害人的家人以送瘟神庆胜利的形式,告慰九泉下的冤魂,他们存放在家里的骨灰盒终于在次日扬眉吐气地入土。无疑地,他们又得消费许多鞭炮,可是,他们同时在一个摊子上买来的鞭炮质量却大不一样,他们后来燃放时断然不似先前那般气势恢弘,后来的响声病病歪歪的,如一个痨病壳子在咳嗽或似消化不良的病人在打屁。他们安葬死者的过程自始至终弥漫着这种晦气的声音,噗噗噗的响声从此不绝于耳地充斥在他们的怀念和梦境中,他们全家人一定是被什么恶毒的东西虬缠住了,一个个被整得蔫头耷脑贼似的鬼鬼祟祟。在我离开合欢城的第二年,听说他们也举家迁徙远离了那伤心之地。这是那挂欢快而酣畅的鞭炮的罪过,那爆炸声也如水果刀戳伤了人们因为那个年轻女子而复苏的对生命的悲悯。好不容易才复苏的悲悯。

    刑场复归寂静之后,被堵截在公路上的人群忽喇喇拥过去。其实那时什么也看不到了,一如城郊任何一处丘陵荒坡唯有马尾松寂寞地呻吟在瑟瑟秋风里。马尾松枯干开裂的褐色松果此时因风的摇撼从繁密的针叶中坠落,纤细的针叶形同神经状如昆虫的触须。即便是在贫瘠的红壤山岗上,它孱弱的躯干之下也覆盖着厚厚的败叶即枯落的神经和触须,我插队所在的那个村子家家户户却用它作柴禾,并称之为松毛柴。松柏常青。马尾松常青的生命形象在这个季节里让我们感受到来自草木的冷嘲。我们找到她最后站立的地方实在没有任何意义,因为在城郊那绵延起伏的红壤上所谓桃红水色不过是一滩新鲜的湿润而已。有个半大的小伙子发现地上有一块手帕,他大约把它视作她的遗物了,用脚尖拨了拨,然后拾起来,他说肯定是她掉的。他说她怎么能腾出手来掏手帕呢,他还说她当时一定流泪了吧。便有一堆人围过去看,人堆里响起一声厉喝:扔掉!已把手帕抖开的小伙子愕然呆立。那手帕也似的东西是被过来人击落的。几只见多识广的大手一齐扇过去,他们击落的很可能是女人的秘密。当时我对此一片混沌,不明白那些人为何那般声色俱厉。当曹蔚向我挑破这个秘密后,我疑惑:它怎么会那样鲜艳地跑出来呢?同一种颜料能制造怎样不同的惊人!

    曹蔚似乎比身在现场的我更清楚当时发生的一切。在我那间充斥牛粪臭味、松柴烟味的乡间小屋里,她说:一共打了十五枪对不对?十四发子弹都飞了对不对?有一颗打后背进去从右乳钻出对不对?她临死前祝我早早上调回城结婚成家对不对?她一直勾着头通过领口打量自己的乳房对不对?她来了那个对不对?有一团纸掉下来了对不对?

    她的犀利让我吃惊更让我害怕。我说是有人捡到了她的手帕。曹蔚噔噔地走到我的床头,借夏布蚊帐的遮掩,宽衣解带从自己身上掏出一团同样浸染着红色的纸团:告诉你,是这个!

    那天晚上曹蔚不肯走,她的村子距我那儿只有五里路。她频频地当着我的面换纸,我不知道她疯狂宣泄的是女性的性意识还是生命意识。那是我和曹蔚唯一共有的夜晚,她不让我的手离开她的右胸,就是说我一直捂着她的右乳,仿佛那颗子弹把她也洞穿了。

    竟也奇怪,自从吴美月死后再没多少人去刑场看热闹了,尽管年年仍有枪声响起。人们也开始讨厌吹奏弹壳了,每有顽童吹着玩,便会遭到一片怒喝。但是,人们仍热衷于收藏弹壳,事实上因为民兵实弹演习逐年减少,弹壳日渐稀罕,那十五枚弹壳当是谁们的藏品,我敢肯定。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