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爱临窗看风景的猫-铁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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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地球引力的作用下,俯冲

    的生命只能是一种自由落体。

    我说过,曹蔚是个令我心疼的名字。

    在这里,心疼不是形容词,而是动词。是真正的心绞痛,往事在心窝里如同蛔虫钻进胆道里那么肆无忌惮地翻涌搅动,痛感辐射到我的后背,汗珠像从豆荚里蹦出来的黄豆,粒粒饱满而结实。这就是我离开合欢城后,很少去看望曹蔚的原因。尽管我有她的钥匙,我本可以凭着这份通行证长驱直入,一直走进她的少年、青年和中年,栖息在她的美貌里。

    可是,我始终未能开启她的门锁。

    而至今仍能搜出属于她的三把钥匙。

    相隔十年后,我于1999年秋天第二次去黄山。黄山成了我唯一再度光顾的风景区,显然这次不为欣赏风景,我去凭吊她的游魂。她是夏天在因险峻而著名的鲫鱼背上走失的,在那窄如钢轨的山脊上,她放开大步走进云里雾里山色里,再也没有回来。她唯一留在现场的遗物是四十五岁生日。四十五岁,正是女性列车员退休的年龄界限,所以根据她的遗物人们毫不怀疑她是跳崖自杀。

    在她过去值乘的经由黄山站驶往上海的列车上,我几乎认同了她的同事的说法。她为得到并维持这份工作付出了太大的代价,如今即便不惜一切也无可挽回了,刚烈的性格极有可能怂恿她以生命去祭奠青春和爱。然而,在现场,我侧耳聆听,万丈深壑里寂静无声,那种沉凝的坦荡足以化解人在探测它时的恐惧和敌意。其实于寂静之中,我听到婉啭的鸟啼抒情的松涛以及种种美妙的声音,它们来自山石草木涌泉流风,呢呢喃喃,卿卿我我;甚至,我听到了她的笑声,那轻盈的笑声注入大自然的一切声音,使之变得水灵灵的。于是便有一种无可抗拒的力量紧紧攫住我的心,我在虚幻,我已忘我,我成了黄山松的一粒飞子随风飘去,我的精神不管理智的躯壳顾自兴奋地跃下形如深渊的大自然怀抱,我天合一的快感令人幸福得欲醉欲死。这时候,我的身体也不由自主地前倾,如果不是被一拨游人挡住的话,我想我断然无法挣脱那强力的诱惑。

    于是,我敢说,好些在风光迷人的险峰上纵身投向谷底的游人未必都是可怜可悲的失意者失恋者,很可能有人因为倾心崇拜大自然的美而超越生死;我宁肯相信曹蔚被眼前的景色所蛊惑,身不由己地融于其间了。是生命的一次飞腾,而非坠毁。她的悲剧仅仅在于,在地球引力的作用下,俯冲的生命只能是一种自由落体,而美深不可测。

    我在天都峰上为自己的假想苦苦寻找证据。悬崖边作为护栏的铁链如今愈发粗壮了,层层迭迭地缀满了连心锁,成了黄山上撼人心魄的一大人文景观。我以令自己也惊奇的耐心,翻寻着无数的刻有姓名的各种锁。它们毅然抛弃钥匙,成双成对地紧紧咬合,永久恪守着自己的盟誓。当一只鸟儿欢快地从云端跌落的时候,我终于找到了曹蔚的名字。这个名字刻在合欢锁厂生产的黑色铁锁上,这把锁紧挽着另一把同样品牌的黑锁,可是它却没有谁的姓名,它是一块无字碑。据我所知,合欢锁厂已在两年前倒闭。

    凭着她送给我的三把钥匙,我相信无字的锁代表着我,她把我永远锁在了她的心碑旁。可是,我摸出钥匙一看,也不用试,就知道钥匙大了而锁眼小了,我注定无法进入。

    那么,她把谁的心羁押在这儿呢?

    她摘下挂在脖子上的钥匙,另配了一把交给我掌管。这一举动足以证明她是我青梅竹马的朋友。她父母都在跑车,父亲是运转车长,母亲是列车员。走南闯北的工作,再加上夫妻感情向来不算好,她父母便是两股道上跑的快车了,而家成了谁也不愿停靠的三等小站,除非不得已临时停车。这样,她家作为我们校外自学小组的活动场所再合适不过了。

    成立自学小组是邱老师的建议。读中学那几年,开始是停课闹红卫兵,接着“深挖洞”,铁路中学所在的那座山包硬是被我们掏成了马蜂窝,后来读高中又去学工,全部进了车辆段,曹蔚学车工,我干的是管道维修的活。邱老师说,曹蔚你的理想就是守着这台车床吗。曹蔚傻愣愣地瞪着邱老师,那眼神我懂,难道我们还能有胜于车工管道工的命运吗?但是邱老师也不多言,以命令的口吻要我们成立自学小组。

    学的还是当时学校印的讲义。有模有样地活动了几次后,铁路俱乐部的阿聪为排一台忆苦思甜的话剧物色扮女儿的演员,看中了曹蔚。阿聪挑女演员的原则就是漂亮,合欢铁路地区一茬茬的美人儿被他尽收眼底,他能把身着工装、满脸油污的曹蔚从人堆里剔出来,足见他对美的敏感。曹蔚能成为阿聪相中的女演员,也足以证明她的确美丽出众。曹蔚愉快地接受了这个光荣的任务,她在台上一共得出场三次,每次就是为了痛哭,分别是为老板逼死爷爷、恶霸强占妈妈、工头打伤爸爸呼天抢地。她哭得非常出色,每次排练回来都是眼皮红肿嗓音撕裂,以至后来惹得观众们泪雨滂沱义愤填膺怒吼震天,高呼要“牢记阶级仇”什么的。她就是抹着泪把她家的钥匙交给我的,她希望我们不要因为她得排练或演出而影响自学活动。

    可是,她缺席的时候,我们从未利用那个活动场所。我们不厌其烦地去看她的表演,为了逃票我们个个练就了爬墙的功夫。那时俱乐部的守门人叫纠察,有专职的也有从各单位轮流抽来的工人,夜夜忠心耿耿地值勤,所以我们常常被捕。俱乐部把我们的名字告诉了学校,邱老师问,这台节目天天演哪场都少不了你们是看戏呢还是看人。

    我得承认,连所谓自学都是为了看人,看曹蔚的眼睛在十五瓦的灯泡下怎样发光。

    没多久,曹蔚随阿聪他们去路局汇演。回来后她的心情坏透了,她气呼呼地宣布自己再不参加活动了,这等于宣告自学小组短命。而且,放学后她再不邀伴了,行踪诡秘。邱老师交代我,你和她是邻居,平时留意一下,她这是怎么啦。我就开始盯她的梢。学校距铁路新村有三里路,即从东站到西站,一条大路平直又宽阔,但她总是舍近求远,要么朝北走铁路医院绕圈子,要么往南穿过调车场曲里拐弯地漫游,甚至于出门向东,与家的方向背道而驰。如果不是责任感使然而仅仅凭着好奇心,我准会半道放弃跟踪。所有奇怪的路线,最后都指向一个点,或者说,正是为了安全地接近那个点,她宁可让自己陷身于迷宫。

    那个点就是俱乐部。临近俱乐部时她显得非常紧张,东张西望瞻前顾后的,当时我觉得她像一只兔子,小心而机警,下乡插队后回忆起那情景,心中有些酸涩,我更愿意把她比作听到水响就游来的蚂蝗,叮住人拽也拽不脱。曹蔚天天都装模作样地在俱乐部门前看宣传橱窗,其实她是等着阿聪下班,等着从早到晚簇拥他的演员们放了他,然而即便下班出门,他身边也常有金枝玉叶。这就决定了曹蔚的锲而不舍。她盼到了好几次机会,每次都兴奋地迎上去,她肯定准备了很多很多的话,阿聪总是耐心地听,不过对她,阿聪的表情让人觉得反常,在那些女演员中间他如沐春风,给曹蔚的却是有首歌里唱的“秋风扫落叶”。我不知道她说了些什么,我是傻乎乎的大男孩。在深秋的冷风斜雨里,尽管她撑着伞也淋得精湿,她痴痴地目送阿聪的背影消失,然后跑到橱窗的背面痛哭失声。我说,你想正式进文宣队?这是不可能的,谁都知道人家全是从各单位抽来的。曹蔚用哭腔吼道:讨厌,你这特务!我想起我父亲,他爱鼓捣无线电曾被人指控为里通外国的美蒋特务斗了一阵,虽已解放,这件事却成了我心头难以化解的屈辱。我是趟着路边平脚背的积水跑开的,我溅起的泥水弄脏了路上的车辆,同样汽车也溅得我浑身斑斑点点。

    曹蔚水淋淋地来到我家。曹蔚说,我身上那把钥匙一时找不到,去,帮我开门。我当时愿意把钥匙永远归还。她却不接,她说这样多保险呀,免得我丢三落四。这句话决定了我在她的人生经历中的角色,决定了我对她的爱没有归宿,只能替她看着门。

    打开门,她把我顺手拉进屋。她脱去车工的工作服,淡黄的的确良衬衫沾在身上,里面的形态乃至肉色都清晰可见。她的脸通红通红,说着一些和自学和学工不沾边的事,比如那次汇演遇见谁“深挖洞”时挖到什么,眼神却不时瞟向我,注意我的反应。我的反应肯定来自她的身体,因为当时我的视觉格外活跃而听觉脱轨了。惊讶,好奇,羡慕,甚至贪恋,可能是我的目光所包含的主要内容。她说,行了,说了这么多(其实是让我看了这么久)就是要告诉你一句话,我是大人了,别像孩子似的跟踪我。

    但她伤害了我却忘了道歉。几年后她为此又给我一把钥匙,它是那么意味深长,以致令我有几分敬畏。

    在她那次挨淋后没几天,阿聪结婚了。曹蔚的父亲也应邀赴宴喝喜酒,灌得酩酊大醉,叫人架到家门口。咚咚咚,砸了许久,门就是不开。她父亲便踢,便撞,便骂。只有女儿在家,咒骂全给了曹蔚,是很难听的污言秽语。曹蔚倒是沉得住气,任凭他怒火万丈,哪管他吵翻了左邻右舍。我母亲说这孩子怎么啦。我说有人结婚了。我母亲要我起来帮着劝开门,其实我可以直接打开门,那是把暗锁。但我不敢轻举妄动。直到她父亲哧啦哧啦一根接一根地划火柴扬言要放火时,我才勇猛地冲出去。

    她父亲表扬了我。打那以后她父亲一直用挑选女婿的眼神注意我。曹蔚却很生气,几乎要没收那把钥匙,想想它的意义在于方便自己,也就算了。有一阵子,我不得不经常向她阐明自己的立场,我断言道:你爸爸真的会点火的,当时整个门洞里硝烟弥漫。

    我曾对阿坚说,你哥哥阿聪是个幽灵,害得英雄神魂颠倒,惹得美人鬼迷心窍。

    做知青的那些年,我们往来密切,尽管不在一个村子,却只相距五里路。曹蔚那儿有八位上两届的女知青,号称八姐妹,她们团结友爱共同虚心接受再教育,创造了开“姐妹灶”的典型,一度美名远扬。但在曹蔚和范晶晶加入她们后老典型遇到新问题,不到一年“姐妹灶”便土崩瓦解了,后来那口大铁锅被生产队收回去用来熬猪饲料。

    这和她俩的容貌有关。她俩让八姐妹顿时黯然失色,让上面来参观、采访、检查、慰问的干部陡然情绪高涨,更叫人惶惶不安的是有不少没事找事的来了,而且都赖着要尝尝“姐妹灶”里的大锅饭。他们都说这里的饭特别香,半斤的肚子能盛八两。这些消耗是要平摊的,八姐妹到月末一结帐,气得眼发红脸发青,便憋着火四下邀伴来吃“姐妹灶”。我便是曹蔚和范晶晶邀请最多的食客。

    曹蔚说,欺生嘛,那些人蹭饭能怪我们么?你以我们同学的名义,放开肚量吃穷这个知青姐妹之家。

    范晶晶更善于做思想动员工作,她当过铁中的团支部宣传委员,她说:对阵形势我们处于劣势,老知青是八个,二比八,她们一人叫一个同学或亲友就是一大群,所以你要以一当十。

    为了让她俩取得心理平衡,第一次我很努力。那次对手不强,八姐妹叫来的全是女生,这让我增强了信心。总共吃了多少碗并不重要,我始终注意的是曹蔚的表情,在我几次企图放碗的时刻,曹蔚的眼色就成了好下饭的咸鱼。当她笑逐颜开,说明我已在总量上超过对手之和。范晶晶也满怀胜利的喜悦夸奖了我的肚子。

    但我的表现激化了“姐妹灶”的矛盾,八姐妹赶紧调兵遣将,三天两头地召来一批批大肚汉。曹蔚神色严峻地对我说:老叫你一个抵挡他们,会把你撑爆的。我说,看来真要当一辈子农民了,不如就当烈士吧。曹蔚摸了一把我的脸:去你的,她们是嫉妒我和范晶晶,怕上调回城让我们占了先,找岔子使坏呢。这样吧,你每周替我们邀一帮男生来。我说,我甚至愿意顿顿到你那儿搭伙,免得自个儿烧饭,不就是五里路嘛。可我老去白吃你们算什么,叫化子呀。

    男朋友不行吗?她们中也有几个有男朋友的,差不多天天来吃住。曹蔚果然就向她们宣布我是她的男朋友,并且当众把她房门的钥匙给了我一把,这使我能心安理得地常常光顾“姐妹灶”,就像公社干部那样很自豪地打着饱嗝。

    双抢过后至中秋,生产队要搞一次预分,分配结果是曹蔚她们每人欠款一百多。姐妹们就闹开了,各砌炉灶另开锅。可这时我已被她们养懒了,为了少受烟熏火燎之罪,还是时常来蹭饭,当然只有吃曹蔚她俩。她俩慷慨地把我喂得壮壮实实,成了能拿九分七的劳动力。其后八姐妹陆续有当兵上学招工顶职的,到了第四年只剩下曹蔚和范晶晶了。八姐妹的走,在知青中有些风言风语,大意是说她们用年轻的肉体赢得了指标,这些传说随着公社书记丑行败露被判刑而一一得以证实。八姐妹中有人说,她们孤注一掷破斧沉舟是因为曹蔚她俩长得好,太媚人,把她们逼急了只好不惜血本。书记的丑闻使这个知青点成了是非之地,弄得继任的书记及公社干部好久不敢来,甚至全公社知青开会也常常忘记通知她俩。曹蔚她俩仿佛失去了组织,组织就是回城的指标就是立业成家的希望。为此,在经过等待的煎熬后,曹蔚和范晶晶分别偷偷地去找党。从那个村子去公社必经我所在的村子,确切地说必经我的窗下。

    因为忌讳着我与曹蔚更为亲近的关系,范晶晶要避开我的耳目是可以理解的,她每次去都挑雨天,穿蓑衣戴斗笠,头埋得低低的,裤脚卷得高高的,好像还故意往腿上抹了泥。恰恰是这双腿叫我看出了破绽,我在路边田里躬身干活时最常见的就是行人的腿,因此对年青女子的裸腿特别敏感。我在曹蔚那儿蹭饭的时候就已经非常熟悉范晶晶的秀腿了,它断然躲不过我的视线,哪怕它乔装打扮。

    我难以理解的是曹蔚,她也不愿让我知道她去公社的事。我的窗口成了她绞尽脑汁要蒙混过关的哨卡。她想得更绝,有时身穿士林蓝对襟布褂混在颠着小脚挽着竹篮常去车站捡煤渣的老太婆中间,有时搭别人的自行车坐在三角架上背对我的窗口,像被骑车人搂着似的,有时独自推着载有两个大谷箩的独轮车很沉重地碾过去,那纤夫般的身影让人不敢相信是位女性,若不是我好奇于那圆鼓鼓的臀部,可能我至今不知她还有此招。

    我看在眼里,却没有当面揭穿她们。但是,她们越是这样,我就越加注意窗外的过往行人,暗暗计算着她俩往返所需的时间和悄悄奔赴公社的频率。我不相信曹蔚会学八姐妹,因为她是爱我的,吴美月被枪毙的那天夜晚就是证明,在我屋子里我捂着她仿佛也挨了枪子的乳房度过了一个极其漫长的夜晚。她的房门钥匙也是明证,八姐妹走后不久她和范晶晶的关系便冷淡了,为了避免我和范晶晶多接触,她喜欢把我关在她的房间里。那个村子人人皆知我是她的“男朋友”,社员们干脆就喊我“男朋友”。有的还淫笑着问我睡了她么,说你该赶紧抢先的,她熟透了熟掉了瓜蒂,她热天在井台上洗澡的时候,听到那水声,谁都想搞她呢。我把这些话含蓄委婉地告诉了曹蔚,曹蔚瑟瑟缩缩钻进我怀里。她说一到乡下就有无处藏身的感觉,上面来的人是明火执仗地用语言用目光调戏,而更可怕的危险潜伏在林子里草垛里猪圈里,田头地角随处可见肉食动物蠢蠢欲动的踪影,她把钥匙给我让我去蹭饭故意拿我当男朋友招摇,其实是一种自我保护。她以为我至少能顶生产队仓库门前的石狮用,仓库从前是王姓祠堂。她感伤地说,来世我们换换好吗,你做女人,我做男人。这番话让我热血沸腾,我表示以后每天傍晚收工就过来,守在井边为她放哨站岗。可能吗,她问我,那两尊石狮不都被人砸得头破眼瞎了吗。

    也许就在那天晚上她下定决心去找组织。不,极有可能在某次遭遇凶险之后,她横下心来。因为我发现,她饲养的十几头猪很长一阵子不长膘,越喂越瘦了,这对于已经成长为养猪能手的她来说是不可思议的,原因是傍晚那顿她喂得太马虎,半下午就早早地将饲料倒进猪槽再不管了。她解释说猪圈太偏她怕天黑。我想暮色渐沉时分在村后山坡的猪圈里一定有什么邪祟把她吓着了,我蛮横地拽住她非要检查那细皮嫩肉不可,一块块的青紫一道道的殷红叫人触目惊心,那一刻我心如刀绞泪如雨下,毕竟是血气方刚,我左手一把剁猪草的菜刀,右手一把劈柴禾的柴刀,吼道:告诉我是谁。曹蔚揉着自己笑了:想英雄救美?可惜没你的戏,我自己心里紧张草木皆兵,结果摔了一跤。看着她跑公社的勤快劲,我觉得她的解释很可疑,或许她怕我闯祸?或许她怕这事传出去误了自己的前程?

    正因为懂得她的迫切心情,我没有勇气拦截她。敢于筑一道屏障的好汉,当能主宰自己的命运,并兼济别人。而我不能。我只能藏在窗户里面眼睁睁看着她循着蜿蜒的山路远去,然后冲出屋子努力搜寻她留在路上的鞋印、气息和非常复杂的神情。我曾追出老远,在阴森森的山窝里号啕痛哭。我也曾屡次掀翻了路上的小桥,那座小桥其实是横架在溪涧上的两块长条石,掀掉它行人起码得绕三里远的羊肠小道,她若搭自行车或推车就只能折返了。掀掉它当有非凡的力气,而我很轻易地就把它破坏了。不过,我所在的村子里有个上工就打瞌睡的老农,却是热衷于修桥补路积阴德,我毁他架,我再毁他再架,有时他干脆就蹲在桥边不远处假装拉屎看着我搞破坏,美滋滋地等着去成就善行。后来,我利用兼做生产队会计的权力之便,悄悄扣他的工分或多算他家的口粮款,直至我考大学开路,他竟毫无知觉,还热泪盈眶地送我一篮花生。

    我几乎是盯着手表盼曹蔚回来。她俩各自去公社那天,我必托病旷工,旷工的日子逐月增加。起初她们都是半上午去中午回来,随着越跑越亲,时间在逐步往后推移,说明有人愿管午饭了,发展下去晚饭也有着落了。那阵子,我一面为曹蔚流着高尚的泪,一面浇灌着卑鄙的念头。我一次次暗暗鼓舞自己:假如她再踏进我的屋子,我决不心慈手软,不顾一切,包括她是否已被强暴或献身于人,勇猛地在她身上插遍我的旗帜涂满我的口号盖够我的私章。但是,正如鬼鬼祟祟地去,曹蔚回来时同样不愿被我发觉,远远的,我明明听见她穿行在山林间为壮胆而歌唱,感觉歌声渐行渐近时忽然就断了,约摸涉过我的视野,歌声又在另一头响起。我不知道她是怎么过去的,或许我的思想和感觉都休克了。

    在一个雾蒙蒙的冬晨,我听到尖利的女声撕碎了我一夜的牵挂。整夜我都像狗一样支楞着耳朵半睁着眼睛守候范晶晶归来的声讯,所以那声呼号令我呼地窜起。我在石桥那儿看到范晶晶与一条豺狗对峙着。豺狗挡住她的道,果然如乡间传说的那样笑眯眯的,范晶晶汲取农民祖祖辈辈传下来的经验惊叫之后却没有逃跑,而是回报以艰涩的嘲笑。我对她喊道:你千万别跑,就这样跟它笑,我来想办法撵走它。范晶晶嘟哝着:你大喝一声不就成了吗?我问:这回铁路招工有多少指标?范晶晶说,挺多吧。我说,放屁。范晶晶说,我哪知道呀,听人传的。我又认为她是放屁,这声怒吼让夹在我们之间的豺狗吓了一跳。豺狗很不高兴地回头看看我,又朝她尴尬地一笑,然后优雅地告别。范晶晶赶紧过桥来,替我扣好敞着怀的棉袄,她的手她的声音她的眼神都在发抖。

    能到你屋里等到天大亮再走吗?天蒙蒙亮出来就打算赶到你这儿歇歇脚的。她虚弱地问我。我知道她担心一大早回村被人撞见生疑,却故意装憨:怕那条豺狗跟着你?是得小心点,它也许会一直跟踪你,一辈子纠缠你,叫你甩不开撵不走打不死。

    这恶狠狠的咒语在二十多年后居然不幸应验了。为此,我整夜整夜独坐在黑暗中追忆她的花容月貌,禁不住涕泪横流。

    把她带到屋门口,我提出一个条件:你得把曹蔚的事告诉我。

    那你先问,满意了,再放我进门。

    问猪圈?问公社?我语塞了。沉默了好一会儿,我这样问:这回她能走吗?不知道。你能走吗?不知道。那你们一趟趟跑公社不成了瞎忙活吗?不知道。那把你知道的说说!

    范晶晶浮肿的眼皮下闪烁的是挑战的光芒:那好,你听着,别自作多情,人家曹蔚心上有人,三天两头有信。全是甜言蜜语,美得她做梦都格格笑个不停。我在隔壁听得心痒。别被那把钥匙迷惑了,锁可以随时换,钥匙也可以再配的。

    他是谁?不知道。信从哪里寄来的?不知道。我恼了:你整夜在公社忙什么也不知道吗?范晶晶给了我一个耳光,并贴着我火辣辣的脸轻声说:是的,我不知道。然后,消失在越来越浓的晨雾中。

    那记耳光是她招工回城时送我的刻骨铭心的留念。几天后,范晶晶悄然失踪了,小队说她无故旷工,大队说她请了病假,公社神秘地挤巴眼睛。其实她神不知鬼不觉地成了火车站的服务员,为了提防曹蔚的竞争,她毫不声张,甚至连衣物家什都扔在乡下没带走。那些日子,我失魂落魄地围着曹蔚的村庄转悠,在我头顶上有一只伺机叼鸡的盘旋的鹰,我和它都是想进村又顾忌重重。在范晶晶失踪一周后,曹蔚终于证实了自己惶惶不安的判断,她也像没头苍蝇似的在环抱村子的群山间乱蹿。

    我和她相遇在一座坟山上。正是油茶花盛开时节,满山是雪白和粉红。墓碑和花朵相依相偎。残香和衰草互敬互怜。我和她默默对视。那样的对视是非常深刻的进入,我们彼此都有无法忍受的痛感。于是我们仰头看那只鹰。它滑翔的姿态优美,但它的心情肯定糟透了。

    我:范晶晶就这么走啦?她:这个指标本来是给我的!她的确定令我心寒。我:既然如此,你干嘛不去找公社?她:再去受骗上当?我:那你争取明年吧。她:明年?明年在哪里呢?我不正漫山遍野地寻找着么?我:你不敢孤身上山的,现在这样你不怕么?她的目光扫荡着坟冢树丛,似乎流溢着一种迎接的渴望和热情,我心头一震。我:你成天这么疯疯癫癫地乱蹿你想干什么,你就这么一直疯癫下去吗?

    那么,好吧,我告诉你。曹蔚摸摸我茂密的小胡子,还掐破了我脸上的一颗乳黄色的脓头,下一代的小青年称之为青春美丽豆。她在我脸上拭净沾着脓汁的玉指,说:我想碰到比人更凶猛的野兽。我情愿喂给它们,野猪豹子豺狗都行,常听说它们出现,很多时候我感觉它们就在我周围,总有一天我会被吃掉的,可如今都到哪儿去了呢?被你撵走了?

    我清醒地意识到她所说的野兽也包括我。她通体热气蒸腾,飘散着撩人的香味,乡间形容男女间事的快乐程度都以吃肉打比,那么她就像最苦最累的“双抢”时节端上桌的一砵红烧肉令人垂涎欲滴,或者,她是为当地百姓所津津乐道的一锅熬得稀烂的泥鳅炖芋头,要不然,她就是村人眼里的熟掉蒂儿的大蜜瓜,正等着被人切开来。她把自己端上摆设得茶花盛开墓碑林立的巨大餐桌,她期待我的眼神和从前巴望我吃“姐妹灶”的眼神一模一样。我还是给你吧,这样他们就得不到我的处女宝了。她背诵着小说里的人物语言。那本名著我在初一时借她,至今有借无还,整个青春期我无数次玩味过这句话,我甚至还翻查了好几种字典企图找到对“处女宝”的解释,但所有字典均无此辞条,我便猜测它与相关辞条必有密切联系。在我惊愕得手足无措之际,她又复诵了一遍。可我并不是她期望撞见的某种野兽,我时时在脑子里搜寻那个常给她写信的人。那个让我手持钥匙却流离失所的人。那个神秘的模糊影像竟把眼前这活生生的人给淹没了。我说,看来那本书你是滚瓜烂熟倒背如流了。

    此后没几天,曹蔚忽然走了,同样走得毫无动静。开始,我去她的村子,只见她喂的猪们嗷嗷叫着要跳槽,两天后队里另派了饲养员。那位胖大嫂似乎对这些猪怀有深仇大恨,老是用喂食的木瓢去砸猪脑袋,嘴里还不停地骂道婊子个崽一窝婊子屙的。由胖大嫂的表现我就知道曹蔚肯定走了。凭着那把钥匙,我进了她的故居,翻了她的抽屉,里面盛满了写有“内详”的信封。空的信封,邮戳表明寄自本埠,有些邮票留到现在可以买个好价钱。仔细钻研笔迹,结果更让我犯惑,像邱老师的,也像曹蔚自己的,还像许多同学的,因为邱老师的字写得好,大家都学他。那天夜里,我没有走,就躺在她的床上,与她和范晶晶饲养的老鼠作伴,她俩的房间里各有一只饼干筒,肥硕的老鼠们整夜都在琢磨怎样打开它,弄得咣咣作响。这势必引来馋得发急的猫,有两只猫频频光顾窗台,却因它们每次都未能达成协议不得不兵戎相见而始终顾不得进屋。天亮出门时我发现昨夜围绕这幢女知青的空屋的图谋远远不止这些,比如,我挂在门外的铁锁不见了,喂猪的木瓢竟跑到了曹蔚的屋檐下,窗边的墙上有一泡新鲜的尿迹,它最高的刻度超过了我的身高,我经常想象那怒指蓝天的喷射。

    也正是因为这一夜的体验,我依然珍藏着她的钥匙,尽管锁已失踪。那是铁路最后一次招工,听说她进了客运段。我屡次去找她,她都出乘去了。我在站台上曾几次遇见范晶晶,每回她都躲闪不及,只好冷冷地迎上来。然而,每次在我要问话的时候,都会出现一个光屁股的女孩子。就是那个因阿聪而失恋的杨州。范晶晶机智地先发制人:你看那个女疯子多漂亮啊!我一转头,范晶晶就溜进客流里。

    恢复高考那年我进了省城的大学。别后再见曹蔚就是在入学途中,在她的车厢里。那一程,我们默默无语,我赶我的路,她干她的活,直到我下车,她才环顾左右悄悄拽我衣角,塞给我一把列车上通用的车门钥匙,她说以后来来回回的就乘这趟车吧,碰到我还可以省点路费。我问,听说你一上来就和火车司机结婚了?点头。听说你找了路局领导才进的客运段?点头。听说你和范晶晶完全互不搭理了?她上了车,关上了车门。

    那把车门钥匙在她给我的钥匙中是最实用的一把,没有座位时凭它可以进入曹蔚的休息室或混到卧铺车厢去,想逃票可以从另一侧开门下车顺利出站,还有在车上大小便比较方便。为了这把钥匙,我大学四年放假开学都乘她的车。但在她那小小的包厢里,我们不提往事,任何的事和任何的人。她向我介绍她丈夫,一个一米八的大块头,有着蒸汽机车炉膛般的食量,爱打篮球,常跑鹰厦线,喜欢喝酒和抽烟,尤其喜欢做家务活,甚至会打毛线,这一优点几乎是她当即向媒人表态的动力。她还向我描绘了家庭生活的远景规划,第一步丈夫别跑车调机务段干什么都行,好料理家务,保证她高高兴兴出门去平平安安回家来,第二步生个女儿让她长得漂漂亮亮尤其要让她懂得爱情,第三步女儿大学毕业要留在大城市等父母退休给她带孩子去。

    曹蔚说,我跑的这趟车一路有多少风景名胜呀,可我只去过一次,那一次真叫流连忘返,回头时竟漏乘了。那可不得了,段里把我从车队撤下来,在机关干了三个月的杂活,大会小会挨批。我们的青春岁月不也是这样吗?从来不曾驻足领略属于自己的风景,而风景转瞬流逝了。

    我大学毕业参加工作后,仍常去合欢城,仍爱坐由合欢发出的那趟车,却再未有陪她一程的机会。因为生孩子,因为离婚,因为女儿不喜欢她终于撇下她跑到父亲身边去了,请产假请事假导致她的工作常常变动。丈夫和女儿都不喜欢她,与她的过去有关。她丈夫在离婚前曾给我写过一封信。

    会打毛衣的火车司机说,同事说我有艳福,那么轻易就找了个漂亮的老婆,其实我心里有数。我可以不在乎,我能编织,我们应该忘记过去重新编织自己的生活。但她总在逃避什么,她非要跑车不可,就是为了逃避这个地方或者这个地方的人和事。她的固执已到了令人难以忍受的程度,所以请你告诉我一些她的事,比如她收藏了那么多当年的邮票是怎么回事,比如插队时她用的铁锁锈死了,钥匙也没了,她仍不肯扔,我们的冲突就是因此爆发的,这又是怎么回事,等等。还有比锁更可疑的吗?

    这一发问让我为难,所以我没有回信。事实上即使我回信也会落在曹蔚手里,因为他等不得我回信就离婚了,并调往杭州。但他的信给我提供了一个信息,揣着那把钥匙我试图打开她从乡下找回来的锁。

    但它的确锈死了。曹蔚干脆把我拒之门外。那天夜里正赶上寒潮入侵,虽有曹蔚窗口泄出来的一方灯光披在我身上,我仍无法支持。岁月风驰电掣。路边的风景风驰电掣。既然不曾停留,那么就永难回头。那些“内详”的信封中也许塞有我的初恋的全部玄机。我却读不到,猜不透。那字迹是邱老师的“邱体”,有许多同学学他,曹蔚也学他,我知道。

    我常常猜疑学“邱体”的每个人。包括曹蔚自己。一陷入这个谜团,我就犯困,一迷登就睡着了。鼾声如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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