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文彬接过皮带,竟然脸红了,说:你上了人家的当,什么样的皮带对于我都是经久耐用的,再说,东南亚的水牛未必比中国南方的水牛优秀吧?
妻子会意地瞟了他一眼,妩媚的眼神里还流露出几分自豪。丈夫在地区文化局当办公室主任,文化局管着歌舞团,他们仍住着的文化局宿舍就建在歌舞团的地盘上。歌舞团有个叫许沿的女演员早在十年前就大言不惭地宣称要把全局男人玩遍,不承想周主任倒是久攻不下的堡垒,周文彬让她的预言破产了。
周文彬向妻子描述过那次战斗的情景。那时,妻子在郊区当乡党委书记。妻子的名字很土,年轻美貌的许沿正是以这名字为突破口。许沿说她很难想象全区文化系统公认的秀才怎么会娶村姑为妻,全区男人则一致认为许沿的美既得东方女性之神韵又似西方女性那么富有个性,才子爱美人,才子当风流。于是许沿采取简捷实用的战术,就是绿茵场上长传冲吊的打法。周文彬惊恐地退守到客厅的某个角落,情急生智,抱起电话机威胁道:你再往前一步我就喊人啦!许沿乐了,许沿说我们两个角色颠倒了吧,再说我怕谁?两人对峙一阵后,许沿动了恻隐之心。她决定罢休时,还是充满挑战性地给了他一个写真镜头。
夏荷香没有全信。男人在这种事情上爱吹牛,她领教过想入非非的男人不负责任的吹牛给她带来的麻烦,但她相信这个故事的基本事实。以基本史实为框架,以虚构的细节为血肉编戏著书,是丈夫的专业特长。无论如何,这样的故事令她心情愉快。正宗的进口牛皮带能唤醒丈夫的光荣感又寄寓着警策之意,这真是意外的收获,值。
夏荷香喜滋滋地掏出几个鼓鼓囊囊的大纸袋呼啦啦往沙发上一倒,全是照片,是她用傻瓜机拍的。她吆喝女儿出来一道欣赏,女儿却不肯,这会儿有动画片。马上就是高中生啦还看那个!她吼了一句,忽然想起什么,把背交给了周文彬。
周文彬帮她卸掉了勒进肉里的武装带,双手顺便对她拥有的两座城堡作了短暂的工作访问。夏荷香从照片堆里顺手拿了几张交给他:你看泰国姑娘漂不漂亮。
什么泰国姑娘!蒙我呀!人妖。这种恶心玩艺你怎么拍这么多?
这只相机我用不来,它有连拍功能。我觉得没拍几下,就换了好几个胶卷,洗出来这么多。机子里还有胶卷,差几张没拍完,我给你拍掉好拿去冲。
没等周文彬回过神来,他就混进保存在相机里的那些人妖中了。
夏荷香夺过丈夫手中的照片:明明知道是人妖还这么瞪着看,像饿狼!
他果然像狼一样扑上去。夏荷香挣脱他并再冲女儿房间大吼:该做作业啦,关电视!对啦,月考成绩怎样呀,把试卷和作业给我检查!
电视关了,女儿出来了,但女儿手里拎的不是书包是洋食品,即将参加中考的女儿嫌家里太吵,这个学期一直吃住在外婆那儿,显然今晚也不例外,她要走。她得意地报告了月考的各科成绩,临出门丢下一句带刺的话:妈,你们当官的除了检查还会干嘛?这回好,检查到了外国。我们的作业你又不懂,老爱装腔作势地检查!
夏荷香迁怒于丈夫,抡了他一拳,说是他惯坏了女儿。周文彬反击道:是你自讨没趣,既然管不了就别管嘛。周文彬说这话的口吻极像办公室主任,像为领导班子矛盾重重而大伤脑筋的办公室主任。
妻子白了他一眼:那好,全交你管。对啦,还有你,临走前我给你布置的作业完成得怎样?
妻子给周文彬布置的作业其实是一项艰巨的工程,当年他在大学从选题、搜集资料到最后脱稿足足用了三年时间才完成类似项目。而现在妻子给他的期限是两个月。这次作业与以往无数次作业相比,最大好处是充分尊重了他的人格、知识和才华,给他的思想以无羈无绊的广阔空间,他完全可以利用自己的学识水平,最大限度地发挥创造精神和批评精神,比如,选题范围就非常宽泛,作品分析、作家研究、对文艺理论、文艺思潮乃至种种文艺现象的论述均可以,而且不管古今中外,无论传统先锋,唯一的要求就是自圆其说。当然,还得卷面整洁,卷面整洁是所有作业都必须达到的卫生标准。妻子在争取一张大学本科的文凭,其它课程都顺利过关了只差这篇毕业论文。
周文彬自信能够帮助妻子自圆其说。当年他专攻汤显祖,历时三年写成的那篇毕业论文就曾在学报上隆重推出。所以,他骄傲地回答:还有时间嘛,急什么!
还没动手?天哪,这个月你在忙什么?
你走了,家里好不容易清静些,我抓紧时间享受清静。
好哇,你们大概都盼着飞机失事,那样才清静呢。告诉你,在天上真的闹了一场虚惊呢。文彬,你省点事好不好?一开始我就说把你那篇论文翻出来抄一遍交卷了事,找别人的文章也行,反正好多人都是这么干的。
周文彬正色道:你们还要答辩,我得写你熟悉的作家作品,不然你会出洋相的,你懂汤显祖?再说,那是侵权,我会请你在法庭上见。
夏荷香使了个媚眼:你敢!
周文彬毫不示弱,梗着脖子还击:一旦对我造成精神伤害,我就敢!
她一怔。但是,她很快就调出温柔贤惠的表情,果决地用双手端起他的脸,仔细验看他下巴上长着的一颗鼓突的黑痣。众所周知,对这种黑痣必须保持应有的警惕,更何况周文彬在沉思时有个抠它捏它的不良习惯。这颗痣大约真是他的命脉,只要它被柔情抚摸着,他就会变得格外温驯,像一头该穿鼻的小牛牯。桀傲不驯的小牛牯在人们为它穿鼻拴缰绳的时候,它会为失去自由顽愚的童年而暴跳如雷,人们对付它的办法是揪住它的尾巴轻抚它的后腿裆,顿时它就变得很乖很听话。
如今当副市长的夏荷香由丈夫下巴的黑痣联想到小牛牯的后腿裆是很自然的事。她是农家女,八十年代初,由于市政府迁址,她这个村姑幸运地作为征地工进了机关。她嘴甜眼尖,手快腿勤,自然赢得机关上下的疼爱,历任领导的频繁更替其实为她提供了拾级而上的机会,她由清洁工至打字员而后转干,由干事至车队队长而后进省委党校深造,取得大专文凭后被派往郊区任副乡长、乡长、乡党委书记。她当上副市长,却是出人意料,因此,无论在里在外,她更应做到令人信服。
这颗黑痣看来情况很好,没有溃疡没有恶变的种种征兆。夏荷香情意绵绵地攥住了丈夫的手,他的手很嫩,是读书人的手,虽然她也不间断地读着书,手却粗糙,尽管这几年为了工作需要她已经很注意爱惜手了。她无数次向丈夫解释,曾用这双手拔秧割稻、砍柴打猪草,尤其是采莲挖藕。
洗个澡上床,早点睡好吗?
周文彬觉得这是一个大胆的建议。他看看壁钟,又看看窗外,终是不敢响应。他想起婚姻的奠基仪式,仪式是在藕田的田埂上进行的。在此之前,周文彬试图把地点定在他自己的宿舍里。那时他在歌舞团当编剧,那时的歌舞团是歌舞升平的人间天堂,仙子般的女演员如乱花迷眼,自惭形秽的夏荷香从不敢闯入争奇斗艳的世界。其实当年的她也算百花中的一枝,素朴的一枝,但她缺乏自信。她觉得在进入歌舞团大院之前,首先得办理取得自信的手续,她把他引向藕田深处。那个微风轻拂的黄昏,四周瑟瑟作响,时时丁冬有声,开始周文彬很警觉,不断张望,后来他知道所有声音都在为这个仪式助兴,便激情难抑。他匍匐在绿草如毡的田埂上,他觉得自己是在亲吻土地亲吻水面亲吻泥与水滋养的生命。那时他是一条犁向厚土的蚯蚓,是一尾啄着荷叶的鱼,是不断入水又不断登陆乐此不疲的青蛙。他想,没有那刻骨铭心的奠基仪式,婚姻会怎样呢?
周文彬在床边犹豫着。女儿之所以不肯在家里住,就是嫌电话多,客人多,还有院子太吵,歌舞团早已没有舞台了,但是那些能歌善舞的男男女女人还在心不死,他们在家里院子里随处搭戏台摆歌台,一会儿鬼哭狼嚎,一会儿莺歌燕舞。周文彬最讨厌的是批发来的消闲客,他们都是夏荷香的老领导,所以他们理直气壮地拿他家当老干部活动中心。
睡吧,睡吧,我累啦。敲门不理、电话不接就是。妻子催促道。
刚关灯,电话就响了。那锲而不舍的阵阵铃声好像大会开始前主持人不厌其烦的吆喝,喝令大伙儿到前排就座,追问缺席者的下落,并为大家不遵守会议纪律唠唠叨叨。在黑暗中联想到庄严的会场,夏荷香特别地亢奋,她格格地笑起来。周文彬想趁还没倒下把电话对付掉,却被她拽住了,她替他摘下眼镜、脱掉背心,她说你就拿它当蛤蟆叫当夜虫鸣当风摆荷叶好不好?那个夜晚的一切音响都是自然的歌声,他和一望无垠的藕田融为一体。他感到自己现在又赤足走在松软的田埂上。在盛夏,繁茂的荷叶将田埂严严实实地覆盖了,但这田埂犹如亲切的臂膀向他舒展拥他入怀。被他惊动的青蛙扑通扑通跃入两边的水中泅渡到伏于水面的荷叶上,警觉地注视着一个迫不及待正在深入其中的人,有一刻,他恍然觉得电话铃声就像青蛙的眼睛。他把这个感觉告诉了妻子,妻子说,你这是做贼心虚还是怎么的。妻子又笑出了声,明媚的笑声抗击着执拗的铃声。这笑声也使他猛然意识到自己是在属于自己的田园里幸福地劳动,在他眼前,张张壮硕的荷叶早已懂得如何把生命欲望和生活理想表达成一个个和谐美满的圆,柄柄怒放的荷花却是沉静娴熟且毫无保留地袒露出内心中那娇艳的花蕊。他忘情地扑向荷花丛中一枝傲立的莲蓬,淘气地躬身从泥水中掘出一截雪白肥嫩的莲藕,如今藕田里开始放养荷包红鲤鱼了,他看见大群游鱼引诱着自己继续深入,他真切地感觉到一身泥水的自己其实正是栽在这片藕田里的一种植物。
他水淋淋地爬上岸来,但铃声不止。这时的铃声已不是叫唤,是怒吼,是咆哮。
他用胳膊肘捅捅妻子:说好了啊,决不接!
不接。反正我不怕吵,这么下去只怕你闹失眠。
我宁肯睁眼到天明!
妻子咬着耳朵把自己的联想告诉他,他非常难得地称赞了她的想象力。他说今夜我们就挑战主持人吧,让他主持的大会开不了幕。说着又很雄壮地一跃而起。
这时,周文彬心里却有数了,准是他。他暗暗断定。
随着人造革皮带的退役,周文彬这个主任也退役了。夏荷香出访期间,地区文化局的齐局长找他谈了话,局里决定调他去当歌舞团的团长。这个位子已经空了三年,提拔的谢绝平调的不干,这回局里决定来真的动硬的杀鸡给猴看以强化组织观念,若是不从便就地正法革除现职。选择周文彬作该宰的鸡极具教育意义。首先是当年他做编剧时就小有名气,这些年不写戏了却也出了好几个小册子,好歹也算地方的文化名人,逢年过节常在被领导邀请的精英名单上端坐着,况且在局里还是不可或缺的材料篓子,重要的领导讲话、报告等等文字非他这位主任亲自起草不可;其次他老婆是副市长,虽然市与局平级,但局在市的地盘上,市若跟局过不去局就能被尿憋死,这就是说周文彬多少还有背景。所以,齐局长觉得拿他开刀对猴们才有威慑力。齐局长说,令不行的状况从此该结束了,给你十天考虑。
周文彬傻了眼。这些年周文彬一直生活在似水流言中,他被流言养着,他是鱼或水中的某些植物。人们有根有据地传说他将当副局长,事实上每次考察也都拉他作陪了,虽然最终没戏,但他得到的掌声却是热烈。观众的喝彩是一种鞭策。甚至,当年他毅然放弃编剧的专业调到局里搞行政,就是被这种流言所左右。那时歌舞团因一台大型歌舞《莲乡情》在上面连连得奖而风光一时,领导们都非常高兴,称赞歌舞团为全区多少多少万人民长了脸为多少多少平方公里的大地添了彩,领导高兴是会掏腰包的,所以才会不断有人逗领导高兴。歌舞团现在的住宅楼就是领导笑出来的泪珠,后来养不起贱卖的面包车也是。在笑声中受益的还有有功人员,周文彬作为执笔的编剧得到了不少荣誉,比如地直机关优秀党员、省青联委员、文化系统先进工作者等等,最具现实意义的是某领导的褒奖,他英明指出对有成就的专业人才要委以重任,关于周文彬的传言盖源于此。夏荷香当时正在省委党校深造,她决定在丈夫功成名就后努力做个贤妻良母,一激动就把必备的探亲一号二号和那种乳胶制品统统扔进了垃圾堆,他们的女儿因此呱呱坠地。根据地委领导的意见,局里要调他,但考虑到火箭式的干部曾给党的事业造成危害,局里让他先在某个台阶上过渡一下,周文彬谢绝了,他说未必当官才叫重用吧?两年后遇上评职称,给了团里几个高级指标,历史欠帐太多而他当时名声太响,建团时的几位元老好像商量好了似的,一个个找他意在瓦解他的斗志,他们有的娓娓动情地介绍自己,有的则直言不讳:大道青天各走半边,你迟早要领导咱们你就把独木桥留下吧。周文彬很是无奈,犹豫了几天,忍住心疼把申报表撕碎了。但是在重用未果的情况下放弃职称的行径是无法向妻子交代的,妻子会抱怨他老实,老实是个奇怪的词,他以它为做人之本,以它自勉,却忌讳别人以此来评价自己。回避这些矛盾最好的办法就是从政,从政也是妻子的主张。
现在主任做到头了,他心里倒充满了失落的感伤,这使他相信自己骨子里还是祈望被重用的,面对传言他那轻蔑的冷笑那超脱的言语实在是一种伪装。他想自己这些年正是在流言中快乐地嬉水与等待,离开了水连呼吸都困难。
但在局长面前他算一条好汉,他说本来去歌舞团也算正常调动,对自己来说也挺合适,但这事一提出来就是刀光剑影的,根本没给考虑的余地,好像你们的目的不是为调动,而是为惩戒,既然希望杀一儆百,我还考虑什么,免吧!局长反而瞪眼了。局长齐大柽也是乡党委书记出身,在县级换届中落选才被安排到文化部门当领导,他常以门外汉自谦,但他很懂得用人的艺术。比如他毅然把周文彬从艺术科科长的位子上交流到办公室,又派图书馆长去艺术科,如此换马,既使中层干部得到了锻炼,也使自己很快就不那么门外汉了,理也直了气也壮了,领导起来就得心应手了。对付周文彬这样不时翘翘名人尾巴的干部,他的策略就是硬,你硬他就软,你软他就硬,你松一松他就攻一攻。听起来这有点像对付阶级敌人的策略,其实他把周文彬们视为亲密朋友,假如他们不淘气的话。见周文彬出乎意料地来了个引颈受戮,齐大柽就觉得该拿他当知己当心腹了。齐局长沉痛而无奈地道出了这次安排的背景材料,原来是周文彬自己惹了麻烦。他的那管生花妙笔曾让一茬茬领导受益匪浅,却一次次给自己惹是生非。他写小说,有人对号入座告到地委宣传部,部长把他召去谈了话,他愤而表态再不写小说;有家县办水泥厂慕名请他去写报告文学,厂长明明是优秀企业家,谁知文章发表后人家竟成了贪污犯,他的文章自然成了宣传文化战线不可多得的反面教材,他发誓再不写报告文学;但他总得写点什么,因为他的名气是写出来的,冲着名气总有人上门求他,而他也需要从中得到慰籍以养护自尊心,于是他就给地方或系统编写那种调戏历史炫耀现实勾搭未来的小册子。一般说来,编小册子很平安,被人请去还奉为上宾,吃香喝辣的时刻真能找到当名人的感觉。可这回他把地委、行署几位老领导得罪了。这回他是替教育系统编一本乡土教材,书名叫《可爱的家乡》,在他笔下家乡总的来说是可爱的,但在某一时期似乎就不那么可爱了,这不是家乡有问题不是领导有问题,而是作者的思想有问题。作者别有用心地渲染了某个时期而淡化了另一时期。这批老领导迁怒于齐大柽,齐局长说编书挣钱搞福利的是教育系统凭什么让文化系统受过呀,很是委屈。但他抗不住压力不得不管好自家的人,调周文彬去当团长惩戒的意思到了可以对那批老人有个交代,也可以让他身陷歌舞团那无事生非的重围独当一面,消耗他过剩的精力,反正这年头对歌舞团没啥指望的。没想到这回周文彬不吃他的强硬,他就把这些情况兜了出来。一句话,是周文彬咎由自取。
你说你图什么呢?稿酬千字三十,你就得两三千吧?人家赚多少,全区多少中学生?妈的,我家就替他们销了好几本!齐局长骂道。
周文彬打算晚些时候再把这事告诉妻子,而在大院门口遇见许沿的那一瞬间,他觉得根本没有必要告诉妻子,因为这是他自己的选择。这一选择是脆弱的,所以他要坚强起来。
许沿是他每天清晨遇见的第一个人。他去买菜买早点,而许沿是去公园锻炼,她至今身材健美得益于锻炼。他俩总是正点相遇在院门口,并不言语,只是相视一笑顾自各奔东西。许沿的笑很抓人,抓得他心疼。他一直懊悔不该把那件事告诉妻子,他在证明自己的忠实时不经意把别人出卖了。他怀疑自己在几位局领导间很可能也犯过类似的错误,家庭角色和社会角色没有本质的区别,也许正是翻版。
今天许沿却用甜润的声音把他喊住了,周文彬愕然望望她又扭头仰望自家阳台。许沿说你别紧张,我不会吃人,别人把我描绘成吃人不吐骨头的猛兽,你觉得呢?
周文彬没有回答。三年前她那流氓成性的丈夫因奸污艺校女学员锒铛入狱,人们转而同情她,把她过去的言行视为对丈夫的报复。无论如何,他眼前的女人依然美丽,这是不容置疑的,对美丽保持警惕是荒谬的冷酷的。他想放松自己,结果把表情整得暧暧昧昧。
许沿说:第一我算不得猛兽,并没有谁毁在我的魔爪利齿之下;第二男人没有骨头,男人有吗?一起走,聊聊好吗?
那你岂不是背道而驰?
地球是圆的,圆的地球最大好处是绕一周还能回到原地。昨晚给你打电话,老是忙音,看看你家窗户却是黑灯瞎火的,夏市长回来啦?
提起那该死的电话,周文彬暗自恼火。铃声后来是时断时续,好比是急着开会的主持人见会场冷冷清清,便坐在台上顾自抽烟等着,时不时地拍拍惊堂木,连打盹的机会都不给人。这其实比一直闹着更折磨人。他几次想拔掉电话,但又想自己反正失眠了,索性奉陪到底,拖一个够本,拖两个有赚。约摸过了十二点,夏荷香一觉醒来见他仍躁动不安地瞪着眼,便要向铃声投降。周文彬也无心恋战了,就说接吧接吧,有人早就盼着你回来天天打听,还是别辜负人家的愿望吧。夏荷香光着脚下了地,说,谁嘛让你这么酸。她抓起电话,兜头而来的是一顿呵斥,大意是责问她明明在家为什么不接电话。她先是极其谦卑地撒谎并致歉,接着是极其夸张的惊讶加悲伤,最后是极其亲切的劝慰和允诺。
完了,她欲把内容告诉丈夫,周文彬堵住了她的嘴:别说啦,果然是你的老领导肖书记。他夫人在半月前去世了,顺便说一句,我以你的名义献了花圈。现在他很痛苦很孤独,需要慰问和关怀,对吗?
文彬,这事该早告诉我,弄得我挺被动!还有,老书记很生你的气,你接他的电话要客气点,我每天的行程都告诉了你,你如实转告他不行吗?干嘛耍弄他?
哼,我老婆出门在外,他盼星星盼月亮的!你可以化被动为主动,连夜送温暖去呀……
周文彬你是什么意思!你要是听信谣言,我们该离婚一百次啦。
可悲就在于我怎么麻木得不信一次呢……
你!你反常!反常的根子在许沿!
妻子常以许沿来降伏他。抬出许沿和爱抚黑痣,一手硬一手软。许沿是他自己提供的口实,所以许沿总让他心虚,他心虚时掩不住脸红,况且他皮肤白净,那心虚的红颜色更加显而易见,难以控制的心虚甚至令他也怀疑是否真有个许沿潜入自己心里在作祟。
周文彬不由自主地靠近了许沿。贴近一个美人的感觉真是妙不可言,她让你觉得光彩,觉得伟岸,觉得早晨真好城市真好,觉得自己因此为人重视被人羡慕遭人嫉妒甚而成了一个阴谋的算计对象,这种感觉既充满凶险又富于刺激。此刻就不时有熟人向他致意,那眼神那浅笑却是意味深长。这时他猛然发现自己与妻子出入一些场合时纯粹是一只公文包,真皮的那种,带翻盖的那种,人们偶尔注意它是因为它的奢华。他想男人真的没有骨头,比如自己,鄙视着一个声名狼藉的漂亮女人却又垂涎于她的美色。每天早晨很准时的相遇,难道不是出于一种自觉吗?他把自己吓了一跳。
找我有事?
其实也没什么大事。
那就对啦,我办不了大事。周文彬说着指指路边的告示牌,幽了一默,上面写着:有困难找交警。
许沿告诉说她果真找了一位交警,还是英模。她的困难需要顾不了家的交警、企业家和甘当贤内助的军嫂以及他共同解决。电视台准备推出一个全新栏目叫生活视角,每周五黄金时间首播,周日午间重播,第一期的话题是我爱我家。这将是许沿离开报社广告部受聘于电视台的首次亮相,从策划到主持都是她,她希望周文彬友情出演。
让我和军嫂坐在一条板凳上?
是舒适的靠背椅。你们是嘉宾,哪能让你们坐冷板凳。嘻嘻。这会是一次引人注目的热烈对话,你们可以介绍各自在家庭中扮演的角色,谈家庭生活和事业成功的关系,等等。总之主题就是我爱我家,有矛盾有误会有痛苦,但终究是花好月圆。花儿为什么这样红月儿如何那般圆,就谈这个。
你认为我是模范丈夫?
不止我,公认的。别这么辛酸嘛。
临街的住宅楼谁家的窗台上趴着一只很专注地欣赏风景的白猫。他相信此刻在猫眼里自己正是一帧风景,是倍受爱护又屡遭攀折的行道树。它坚贞地生长在城市里,不是为自己,而是为了装点道路。他觉得自己与妻子最重要的差别不在职务和权力,而在于道路与树木的关系。
怎么在我听来你的邀请充满讽刺意味?
许沿也发现了那只白猫。白猫伸出一只前爪在玻璃上扒拉了几下,像是向他俩致意。许沿说:那是你多心。我是请你帮我,那几位文化水平不高,我担心把节目做砸了。我知道,自尊心会逼迫你拒绝,还有,你会顾忌这事对你妻子是否有影响,我更知道,现在你心情烦闷,你需要找到宣泄的渠道,可你找不到。
这就怪啦,你是我肚里的虫?
一连好多天了,我看到黑暗中有一颗红红的烟头。你的烟头曾为我照亮为我壮胆,我对它很敏感。它才是一条虫呢,它早就钻进了我的血管里。
到目前为止,只有两个人知道他也抽烟,在黑暗中抽,而许沿相信他是为自己养成这不良习惯的。她从艺校毕业刚进团的那几年,春节前后常下乡演出,演出完就在戏台上打地铺,男女各占半边并没有条件讲究。有一次她下半夜起夜,攥着电筒出了礼堂但见树上挂着一截蛇蜕,吓得惊叫起来。周文彬像从地里冒出来似的,把蛇蜕扯下来给她看,告诉她这个季节没有蛇。蛇呢?打地铺冬眠着呢。周文彬劝她起来约个伴,她却不好意思夜夜吵别人。周文彬说他不仅认铺还认枕头,谁起来都知道,告诉她你提醒自己黑暗中有人醒着就不怕了。她觉得黑暗本身就可怕。周文彬说那以后听到动静我起来照亮。她摇摇头。周文彬却读懂了她的眼神,心想这小姑娘倒是老成。他说那我就坐在礼堂门口抽烟,一星亮就能壮胆,一星亮就是一个人。许沿说可是你不抽烟呀。学嘛,反正夜夜我是睁眼盼天亮。于是,那明明灭灭的星火照耀着她迅速长大。在某个山乡雪夜里她大胆地举着一个吻朝那烟头提示的方向俯冲,他却用燃烧筑成了坚固的防线。她相信从那时起他就蛰居在自己心里了,像条虫,不,是那条把蛇蜕晾在树上去冬眠的蛇。她想,现在他该苏醒了。
宣泄?你让我面对广大观众宣泄?
你妻子正春风得意,而你却成为下岗工人离退休老干部了,命运真是滑稽。我想,你应该倾诉,倾诉是你的心理需要,倾诉也会提醒那些人别忘了你的身份。
由你策划这个节目让我吃惊。
是台里出的题目。的确,明明自己厌食反胃,却要混在一群饿汉中间像饿狼似的饕餮爱情和亲情,真让人受不了。可没办法,我得好好干,我好像终于找到了自己喜欢的活儿。这些年在外面打游击,我干过舞蹈教师、大堂领班、公关经理、时装店老板、记者站站长、报社广告部负责人,飞来飞去都是为觅食,想想很悲哀。
周文彬很佩服她那犀利的比喻。他果然觉得自己正是一条饿狼。结婚以来妻子大部分时间在乡里工作,那个乡虽在近郊她也很少回家,只是隔上十天半月回来喂他一顿。近几年虽然结束了咫尺天涯的生活,但工作和应酬大肆掠夺她的时间,甚至势不可当地侵吞着属于他的本来还算清静的空间。这种侵入弄得他在双休日流离失所,今天他就该背井离乡。
我倒觉得你挺幸福。你没有多少心理障碍,而我……我现在有条件朝模范丈夫努力了,专职的,专职保姆专职厨师专职秘书,到时候我一定自告奋勇争先恐后地去给你当嘉宾。
许沿裸露的玉臂紧挨着他的胳膊,随着前进的步伐不时蹭着他的肌肤。她充满同情更感到不解:局里忽然对你这么强硬,该不是齐局长与夏市长有什么过节吧?人家都这么猜。
我不干啦!是我自己的决定。我记得哪位名人说得好,什么都不怕的人最可怕。
什么哪位名人!是你和我,是我们共同创作的名言。那次你要喊,我说我怕谁呀。你喃喃道,一个什么都不怕的人。我问你,最可怕是吗。一不留神成了名人名言。告诉你,那时我被那个混蛋丈夫气疯了,就……没有任何功利目的也不顾廉耻,倒把男人吓蔫了。所以这也是我的经验总结。你是不是很恶心?
在她咄咄逼人的目光下,周文彬再一次心虚了。幸好这时迎面过来市教委的副主任,副主任热情地扯下耳机同他握手。夏市长回来啦?回来了。昨晚你家老是忙音。是很忙。她好吗?好极啦。下面有人对领导出国有非议,我做了工作他们思想通了。通了就好。副主任过去后饶有兴致地打量了一阵他俩的背影。周文彬是通过刚开门的鲜花店里的镜子看到那回眸一笑的。这面镜子也使他发现自己早已走过了拐向菜市场的那个巷口,但这时他并不打算与许沿分道扬镳,所以他没有声张,只是心怀鬼胎地瞟了她一眼。
事实上,副主任的回眸一笑令他格外亢奋。因为前面就是市教委的院子,再往前还有市卫生局及其所属的防疫站,市体委及其所属的市体校,市文化局及其所属的文化馆,妻子分管教卫体文,这一地段其实是她的势力范围。他觉得自己内心深处有个由来已久的渴望,那就是在一个美人的陪伴下漫无目的地在空气清新的大街上游走,尤其要经过在七点钟以后就会变得拥挤嘈杂的这一中心路段,此刻如愿以偿。他情不自禁地推推眼镜,近几年他不断得到告诫说他有些驼背了,他总是苦笑着说听其自然吧。其实纠正驼背并不困难,有美人相伴就能做到身板劲挺气宇轩昂步履雄健。他亲切地向许沿询问了许多郁积于胸的问题,许沿一一作了回答。许沿的回答含怨含怒含羞,但一点也不含混。在清静又清新的大街上,她痛快淋漓地把自己撕开来了。这使周文彬很清晰地看见了藏在她心里的才华横溢的青年编剧,他听她介绍那位编剧像听着一个新奇的故事。他眼睛发潮。
这个早晨他们横穿城市又绕城一周。交通随着他们交谈的热烈深入而拥挤起来,最后他们在抢红灯时被那位极有可能在电视台演播厅遭遇的交警喝住了。
交警给他俩敬了个礼。
夜半归来的夏荷香万万没想到自己竟被拒之门外。掏钥匙开门,里面反锁着;摁摁门铃,门铃是坏的;声声轻叩伴以声声轻唤,虽然带着几分歉疚几分缠绵几分幽怨,也未能感召常常闹失眠的丈夫。她愤怒得几乎要砸门,要用这些年积攒的甜酸苦辣攥成一个结实的肉拳摧毁眼前这黑暗阴冷的门扇。然而,理智及时地提醒了她,这一拳下去,在惊动邻居的同时,也将捣毁她精心呵护的丈夫的自尊。
她是为了那个坚执的电话不顾周文彬的恼怒毅然出门的。她说:肖书记发脾气啦,我再不主动一点,他会领着人马闯过来的。她其实在为那篇论文的问世创造良好环境。她得到肖书记的帮助甚多,而肖书记如今有求于她的却少,仅仅是希望她有暇时陪他摸摸麻将打打“拖拉机”。有她作搭档,满头华发的老领导才能做到胜不骄败不馁人在阵地在而不至于随时掀桌子。肖书记的全体牌友也都欢迎她,把她誉为“政委”。肖书记老伴的死,和“政委”不在家、牌友闹火并有关,所以说思想政治工作须臾不可放松。今天他们从上午九点一直鏖战到晚间直播的足球世界杯外围赛鸣金收兵为止,大获全胜的肖书记忘记了丧妻的悲痛,因此夏荷香是哼着米索拉米索回营的。
这页门扇曾经是那么体贴宽宏,那么善解人意,在以往许多个深夜,它悄然为她的足音敞开一道温馨的缝儿,从门缝泄露的灯光总是抢先向她披露丈夫的关爱,所以即使她看到的是并不漂亮的脸色也坦然得很。
而此刻,她着慌了,她茫然无措地下楼在院子里徘徊了几圈。她决定往家里打电话,可这时要找电话不容易,大概菜市场附近的夜宵摊、歌舞厅才有。她后悔没带手机。手机是某企业为市领导配备的。她在荣升初始就以三不主义自警自勉,一是不换房,二是在一般情况下不要小车接送上下班,三是不吃冤枉。三不主义的第三条涵盖面太宽、太笼统,因而执行起来比较困难。比如她严词拒绝手机,别人却欣然接受了,那么她的行为就挺讨人嫌,她只好尽量不使用别招摇。
有小车在大院门外停住。正朝外走的夏荷香慌忙往暗处躲闪,还是被一个如柳絮儿飘进来的女人发现了。夏市长,半夜了还出去呀?嗯,有急事。她想这个女人应该是许沿。她想其实好些个女演员在歌舞厅挣钱根本没理由断定这人准是许沿。她想自己此时此地猛然想到许沿很可笑。所以夏荷香喊住她:手机能借用一下吗?那女人说:我没有,到我家打吧,方便的。
也是无奈,夏荷香跟着她钻进了歌舞团宿舍的某个比夜色更黑的门洞。上了楼,摸黑打开门,两个女人一起走进冷清寂寞的世界。凭着客厅墙上那两幅放大的剧照,夏荷香猜出她是谁了。你是许沿?夏市长你真不认识我?面熟但对不上号。夏荷香仔细仰望着剧照,又有意识地举目窗外。两幢对峙的楼房,两家相望的窗户。她猛然发现在家中常提及的这个名字不是抽象的概念不是虚幻的影像,而是很具体的威胁。她感到威胁,是因为这个女人在《莲乡情》里扮演女主角的剧照是那么光彩照人,而这套住房里空空荡荡,这个女人留恋历史拥有历史,并拒绝现实。历史感还体现在盛开于角柜上的一束塑料花中。
这花有些年头了吧?她问。
夏市长,我一生就演了这么一个主角,就得到这么一束鲜花。不,那是没有鲜花的年代,那时时兴塑料花。我结婚不是为了结婚照,而是为了得到这样的剧照,得到这样的花……你看惨不惨?
我认识这束花……
许沿一怔。那是汇报演出结束后,周文彬交给一个小女孩,嘱她抢在献花队伍之前冲上台献给自己的,许沿站在台上看得真真切切,她用全身心捧着它吻着它嗅着它。它没有芬芳,没有滋味,它亦真亦幻,但她相信它采自诗意盎然的心头。她热泪盈眶。用泪水滋养的花束这么多年了居然没有老化没有枯萎,也许正因为如此,它的花朵永远不会结实。
夏荷香瞥了她一眼继续说:我是说,这种塑料花一看就知道是我们乡塑料厂生产的,我过去工作过的那个乡。这是早期产品,粗劣得很,我后来抓了一下,设备、工艺上去了,后来生产的塑料花几可乱真,至今畅销不衰。
许沿说:它们通常被用来装点会场粉饰家庭。比如人,比如你家周老师。需要抬举名人时,他是花瓶,平时则是文字匠勤杂工。他的生花妙笔吹得一茬茬领导平步青云,而他自己呢?谁真正关心过他?讲起来是文化单位,吃香的却是文盲,你看看现任的局长副局长,差不多都是乡干部出身。叫他们文盲他们会很冤枉,他们都有文凭,可这年头除了原子弹难弄以外还有什么谋不到的,何况一张纸?
夏荷香愕然瞪着她,那咄咄逼人的气势简直有些指桑骂槐的意味,让她恐慌。她为自己疏忽了丈夫讲述的故事而懊悔,她觉得自己糊里糊涂地闯入这个布满敌意的世界实在是冒险。今天听来乡干部、文盲之类的字眼是那么刺耳,虽然她有足够的学历证书应付提拔任用,但她的春风得意与丈夫的尴尬境遇所形成的反差,不能不令她感到心虚。今天在肖书记那儿她知道了丈夫最近遇到的麻烦,在牌桌上久别重逢肖书记的情绪好极了,他用慈父般的大手在夏荷香的手背上表示了他的态度,所以她对此事没有特别在意。而此刻许沿的打抱不平令她不安。丈夫首先是她的私人秘书,她就是那管生花妙笔的最大受益者。她当乡长时曾被人参了一本,告她顶风违纪大吃大喝,市纪委当即抓住这个典型要杀鸡给猴看。肖书记如吼狮般发了火,说她的检讨写得不错嘛,写它所耗的心血是多少顿酒宴也补不回来的,这教训还不深刻?于是批评一顿了事。过了那道坎子才会有一帆风顺的后来。那份相当动情相当痛心的检讨书便是周文彬自《莲乡情》以来写了难以计数的枯燥乏味的文字之后又一出情力作。为了那份检讨,夏荷香连着三天在家中没日没夜地盛宴款待丈夫,弄得朱门酒肉臭,周文彬也就没道理不深刻了。她当上副市长也与秀才的笔墨有关。原本在候选人考察对象名单上并没有夏荷香的芳名。那份名单上当然得有女干部,但全市乃至全区出色的正科级女性挺多,她没有理由孤芳自赏。所以在节骨眼上,她将一本刚出版的杂志辗转呈送到地委书记手里,上面有她关于加强精神文明建设的文章,这篇六千字的文章附了一则六百字的编者按,不言而喻,这一切暗示着六六大顺的结局。其实生花妙笔并不能发挥关键性的作用,肖书记的力荐才是制胜的法宝。当时要退的肖书记无法解决副省待遇,他大度表示不难为组织,唯一要求就是举贤,他列举了夏荷香的六大优点,其中之一说的是理论水平,指的正是这篇文章。也许是功夫在诗外,但至少诗为她的扶摇直上提供了冠冕堂皇的依据。
警觉的夏荷香很快以自信的微笑掩饰住内心的惊慌和虚弱。她不能把这些暴露给一个很可能觊觎着自己丈夫的女人,也许这个女人的关心是正直的,但那富于挑战性的美丽和热情注定是邪恶的。道理很简单,美丽极可能成为一个落拓文人失意男人的隐居地。这话是周文彬说的,周文彬是在思考那篇毕业论文时很认真地说的,如果不是她忌讳的话,他会就此挥洒开去,他已经掌握了充分的论据。
夏荷香决定向她介绍一下自己的罗曼史,话头是由谁真正关心他开始的,因此表述得顺理成章。历史是现实的一面镜子,历史能借古喻今,历史是让人聪明的学问。她说周文彬是恢复高考的第一届大学毕业生,那时很稀罕的,追求他的女孩子恰好一个排,想择他为婿的各级领导大约一个班,外带几个热心好事的侦察兵。许沿坦诚相告,自己也在其列算个小号兵。夏荷香说这事在于缘分,许沿哑口无言了。
那时夏荷香在做打字员,当时有打字机的单位极少,市政府有位女秘书拿来了周文彬的剧本请她帮忙,开始她碍于工作时间不得干私活的规定婉拒了。后来想一个人做点好事并不难,老觉得对不起人家,就索回稿子加班加点。女秘书和周文彬一道做知青,一道在乡村小学任教,又一道读大学,因为命运注定会在每个路口指挥他俩并驾齐驱,他俩就让感情在漫漫长路上悠悠溜达。剧本经过三校三改,夏荷香悄悄往里面加进去不少私货,比如,荷花亮丽的笑颜,嫩藕般甜脆的声音,荷叶捧露珠般清纯的眼神……她的主动省略了爱情经历的繁复过程也删除了变幻的可能性,这简洁明快的方式让那位女秘书悔恨不迭,后来女秘书便雷厉风行把自己嫁了并比翼南飞远离这伤心之地。
夏荷香觉得此刻现身说法地讨论缘分,实在是一种机智,是巧妙的警示。它至少可以证明自己曾以特有的魅力战胜众多竞争者,而她丈夫是有责任感的。当然,她得小心翼翼,尤其在要借用电话的今晚。
许沿显然有些倦意了,她说你打吧我去洗澡,你走时不必关门,楼道太黑啦。说着进了卫生间。
夏荷香的思想从那台老式打字机来到电话机的键盘上,数码显然比文字冷漠。她用食指朝着某个数字击打下去,心猛然悬了起来。倘若他连电话也不接怎么办?她再次把目光投向窗外,她相信在对面窗子里有一双醒着的眼睛,她仿佛看见一星明明灭灭的光亮,那夹在他指间的烟头快要烧着手了。她鼓足勇气,把那一串愤怒的信号发射了出去。
等来的仍然是失望。她默念了一句:周文彬你再不接会后悔的!于是,再次拨号。那个烟头仿佛永远燃不尽仍然从容忘我地亮着。
就在这时,她突然记起了另外一串数字,不由自主地按照某种神秘的提示,在电话机上按下了连她自己也无法破译的密码。
立即就有回音了。她被那彬彬有礼的男声吓坏了。
你好!哪位?嗯。怎么不说话?
她屏住呼吸,战战兢兢地瞄瞄卫生间。她为自己准确无误地记起这个屡次战战兢兢拨好又放弃因而从未联系上的手机号码而震惊,可见盘桓在心中的这个号码多么高贵而神秘。
她隐约听到吃吃的笑声:你这么大的老板野鸡该不敢找上门吧?
她感到奇耻大辱,手里的话筒也成了烧红的烙铁被愤然掼掉了。
问题陡然变得更加尖锐。她没有退路了,如一只迷途的夜鸟找不到自己的林子,她不如夜鸟,即使在茫茫黑夜里也得让尊严醒着。
许沿在轻声歌唱。可以想象她的歌声在狭小的卫生间里只能像涂满全身的香皂泡被水流冲刷荡涤最后归入下水道。夏荷香在离开时,还是把门带拢了。走到院子里,她抬头望望许沿的卫生间,那扇窗户有很漂亮的窗帘,但窗帘并没有遮实,确切地说,那窗帘是半掩着的。她看见许沿很陶醉地仰脸站在雨雾中。她相信在平视或仰视的角度上,对面楼里的失眠者能领略到浴中美人的摄魂风韵。这个发现令她头晕目眩。
她要上楼去砸门。她觉得爱情已被饲养得懒散无争而傲慢,应该砸开铁笼放它出来仰天长啸或扬蹄撒野一回了。
哪怕它将遭遇一匹野性十足的野兽!
门却开了。
她把拳头砸进了空洞洞的黑暗里。仿佛门从来没有关死。她摸黑一直闯进烟味扑鼻的卧室,果然有一团红光亮在临窗的书桌上。她气咻咻地打开灯:周文彬,你别开门呀!
周文彬冷冷地抓起几页纸递向她,她心头很奇怪地涌起一股失望。这时她其实渴望来一场激烈的舌战,在两个人之间爆发战争,战争也许会毁灭一切,也许仅仅是摧毁各自的城防。但战争能痛快淋漓地铺平和平的道路。然而,与他交火几乎是不可能的,他总会在一触即发之际使自己隐形让你的发泄找不到目标。
其实,她在家里始终小心翼翼地温柔着,这是因为她敬畏他的文化、才华和往昔的名气,敬畏由这些东西培育的自尊心。她在家中的表现与工作作风形成强烈的反差。尤其在乡里工作期间,她让自己的泼辣得到了超常发挥。为两姓斗殴事,她曾孤身闯到现场,站在镇街中央双手叉腰怒斥双方首领,那气势如泼妇骂大街,然而这比循循善诱或武装干涉管用。对付那些棘手的计生、纳粮钉子户,有她出马便能捷报频传,她的诀窍就是决不温良恭俭让,就是骂。据说她祖母当年参加赤卫队就常在阵地上与白狗子对骂,敌我双方都骂得粗俗,在粗俗的骂街中吃亏的多是女人,但她祖母的利嘴如刀如箭如子弹,骂得敌人要么开溜要么反水。当然夏荷香不至于遗传她祖母的粗俗,她的骂其实是严厉的暴躁的批评。她高中毕业回乡后,大队妇女主任曾言传身教地带过她,有意要培养她作接班人,看中的正是她的泼辣。泼辣是农村干部的基本素质要求,所以她领导的那个乡由老大难一跃成为先进乡。然而,无论过去还是现在,在丈夫身边她努力避免流露丝毫的乡长习气或妇女主任作风,这与在机关工作的注意事项是一致的。丈夫是文化,她依傍着文化,便多了几分涵养,多了几分自信。
她悻悻地夺下稿纸,丈夫那不甘又无奈的眼神令她遏制不住委屈又失望的泪水。她没忘记拉上窗帘。就在拉窗帘的那一瞬间,泪眼朦胧中她看见了许沿。被光照耀着被水滋润着,许沿是一尊玲珑精巧的瓷器。
她想这个女人疯了。
她想这个疯了的女人一定在向自己示威。
她想一个疯狂的女人永远读不懂男人,疯了的女人才会拿男人当通俗浅薄的歌词。其实男人是观点鲜明逻辑严密的论文,男人最渴望发表自己,被人恭恭敬敬地拜读,而不是被轻佻油滑地传唱。
她说:周文彬!如果是为对面这个女人找岔,你就该发火。那样人家才开心呢。
周文彬没有理睬,继续趴在书桌上。
其实,他的心思未必真正进入汤显祖。夏荷香发现他书桌上有几本医学书籍,而且翻开的书页上都是与痣有关的内容。他甚至还从装药的抽屉里找出了酒精、药棉和消炎的药膏,这些东西旁边放着一块崭新的剃须刀片,锋利的刀刃直指那颗黑痣无疑。
听着,你轻率动刀吧。我们文化馆有个干部就是割痣割出皮肤癌来,人家都说他自己破坏了生态平衡,所以遭到自然的报复。
周文彬在医院里得到的是两种截然不同的医嘱,一是说为防恶变还是割掉它保险,另一种就是保守的说法。所以,他时时有不顾一切自己裁决的冲动,他常常想象剜掉黑痣后的自己在妻子眼中的样子。
而夏荷香心里明白,他下不去手的,他决不会让自己破相。
周文彬,我在和你说话!
丈夫的沉默令她恼怒,她夺过他手中的笔啪地摔在地上。这枝派克笔象征着精神文明建设的可喜成绩,当年丈夫替她写了那篇文章并托当编辑的同学隆重推出后,她以此作为奖赏。此刻,她的奖品被重重摔在地上还踏了几脚。
周文彬呼地站起来,一把揪住她的领口。动作之猛烈之狠毒,让她顿时周身血涌,仿佛战争如愿以偿就要爆发,她被压抑多少年的凶悍在快速反应中露出了本相。女人在搏斗中往往首先攻击对方的头发,可见她们对头发的珍视和偏见,夏荷香就是恶狠狠地拎起了丈夫的脑袋。也幸亏如此,被提起脑袋的周文彬才得以朝着出人意料的方向发展下面的情节。
他把她剥开了。像剥开莲蓬,取出一枚光溜溜的莲子;像剥开莲子,剔出一茎苦涩的莲芯。
他把她摊在床上,弄得她在那一瞬间不知所措,不知该抵抗呢还是该屈就该迎合该化干戈为玉帛。然而,接下去他并没有动作,甚至没有她想象中的浏览或拜读。他的冲动与阅览与书写无关,只是野蛮地把她翻开来。她从他的镜片后面只看到满足后的刻薄。
他摸了一本书去了女儿的房间,任她由灯光暴晒着。
横陈在灯光下,夏荷香立刻就想到了雪耻的办法。她从枕头下摸出一盒避孕套,使劲撕起来,盒子一下就撕碎了,可那乳胶的玩艺儿却不好撕,她便用牙咬,咬破也不容易,只好吹爆它。一个个气球在她嘴上啪啪炸响。最后一个气球韧性特别大,她鼓着腮帮拼命吹,把满腔怨恨都灌进去了,却是不爆。仅存的这个气球令她猛然警醒,这样报复丈夫的后果就是感情爆炸就是婚姻破灭啊。现在夫妻间的不谐,只是他渴望发表自己的欲望在作祟,而她热情地伺候着老领导的心情,不也包含着借助他们发表丈夫的心愿吗?一旦如愿,她也就用不着这样辛苦地拜读他,这样小心翼翼地照顾他那可怜的自尊心了。
突然泄气的气球哧溜从她嘴上蹿出去,蹿出老远。
她眼睛发潮,声音哽咽:文彬,你的事别急,我在想办法……
喊出这句话,她大吃一惊,不知是为自己的委曲求全,还是为自己的一丝不挂。
几天后,肖书记的态度变得非常明朗了。他说:荷香呀,你知道这事的症结在哪儿吗?所谓调动只是一个茬,是激将法,是应着他的脾气给他个教训,他肯定不会去。万一去了,让一个烂摊子耗着他也行。总之这头牛牯该穿鼻啦,穿鼻是名正言顺的事,不能认为是人家整人。不如此,为可爱的家乡呕心沥血的同志气不顺哪!荷香同志。对你我是抱很大希望的,文凭一到手,你各方面的优势更突出了。千万不能让他搅乱你的好局。拿他给大伙出出气,对你有好处,也是他自找的。换个角度说,红花扶绿叶吧。谁让他自己不够绿呢。那个齐大怪怎么说,他说本来挪动周文彬也是缓兵之计是环保措施,歌舞团又不是麻疯院,虽然只发百分之六十的工资人心散了队伍散了却也逍遥自在。周文彬宁可躺倒不干,他们压力太大只好挥泪斩马谡了。你听,这小子多文化多艺术多知人善任,不愧为大怪!
夏荷香这才意识到事态的严重,这才发现自己对丈夫的关心的确太少。问题的严重性不在于起因和现状,而在于后果。他是一贯柔顺的,在剧团每逢下乡他这位编剧总是任凭使唤跑龙套,放弃专业他也是二话没说,甚至当剧团在他离开后不久就萧条起来他还庆幸自己憨人有憨福,特别是由艺术科长改任穷单位的办公室主任他连眉头也没皱一下。柔顺是他的天性,柔顺对他来说未必是经营谋略。但每个男人都渴望成功,他既然走了仕途那么骨子里也渴望有所进步。他一生只写了一部稍有影响的剧本,随着时过境迁,那个剧本又有多少价值呢?他甚至不如许沿幸福,许沿毕竟在人生中真真实实地演了一回主角,而他写的剧本竟挂了几位编剧的姓名,他唯一值得自慰的成就轻易让人分割了。后来他寄希望于传言成为现实,现实令他大失所望他才会不顾后果地强硬起来,而他的强硬是多么虚弱呀。
他无法把握未来。现在他用不着上班了。他疯了似地把已经拟好的提纲撕掉,从图书馆借来一大堆资料,整日整夜地钻在故纸堆里,仿佛他接受的不是学生作业,而是一个重大科研项目。他要用所有的时间和精力、所有的知识积累和才华来炮制这么一篇论文。倾尽所有,不为任何意义。
他的癫狂让夏荷香害怕。她赶紧托一位中学校长从哪家学报上替她找来一篇论文,自己躲在办公室里关门谢客,闷头抄好交了卷。
但是,这并没有阻止他疯狂的写作。他说你不要了我为自己写行不行,我写完自己看行不行?
她从他眼里看到了危机。她再次记起那个尊贵的手机号码,执着地与忙音抗衡着……
又是一个周末。夏荷香决定这个周末和以后无数个周末的活动场所一定要放在自己家里,这样一来可以逼迫丈夫从那篇论文中走出来,二来有老领导在场她可以把对丈夫的体贴和尊重发挥得恰到好处,还有一个小心眼就是定期向他们展览展览赋闲在家的丈夫,不看僧面看佛面,他们忽然宽大为怀也未可知。这个决定可以说是横位产,经过一夜辗转反侧才在撕心裂肺的痛楚中分娩。因为她知道不给丈夫一张安静的书桌,这比从前抬出许沿的那一手硬得多,但是一想到莲芯的耻辱,她宁愿剖腹产也要拿出这个决定。她的盛情邀请正中老领导下怀,敲了周文彬一闷棍的他们面对夏荷香挺难为情的,正有心要抚一巴掌,打算边娱乐边工作边教育,直到花更红叶儿真正绿起来,直到绿叶和花朵融为一体。夏荷香与肖书记协商活动场所的电话耗时四十分钟。
周文彬将无处躲藏。他在出门前做了几件小儿科的把戏,一是把家里的十多副扑克牌扔掉,他也想扔麻将,但再一想做得太绝就惊天动地了;二是在几只热水瓶里兑了些凉水,让它成为泡不开茶的温吞水;第三件事做得比较有勇气,那就是撤掉了妻子当乡长时与全体乡干部众星拱月依偎着前来视察工作的肖书记的全家福,换成了妻子与人妖勾颈搭肩的合影。看得出来当时妻子既好奇又腻歪,人妖却笑迎八方客。这张放大的照片是洗印相机里那个胶卷免费馈赠的。照片挂在客厅正面墙上,也就是在牌桌的上方,确切地说如果不出意外的话,肖书记的后脑勺准会镶嵌在勾颈搭肩之间。周文彬临出门时对照片上的妻子使了个不怀好意的眼色。
老领导们准时到达。他们说,荷香呀,一进门就闻出你家有变化,变化在哪儿呢?大家使劲闻闻,是什么气味?于是,都动用了鼻子。
夏荷香很诧异,说:哪有什么变化?说气味嘛,可能是哈密瓜。周文彬听说你们要来,一大早烧好水就去买来了瓜果。可能菜买得不够,又上街去了。我说中午将就对付一下肚子就成,谁顾得上呀,他还和我怄气。
要批评他。别拿我们当贵宾嘛,我们是战士,革命不是请客吃饭嘛。荷香呀,你家的味道好像不是哈密瓜,是香水,你从外面带回来的香水对不对?
在泰国我倒是买了几瓶,可一回来就全送人了,我总不能把香留下把水送人吧?
难说!你自己闻闻,你到门外站站再进来闻闻。
夏荷香糊涂了,心想他们可能另有所指,可能自己有礼数不周的地方。明察秋毫的肖书记看破了她的心思,当即指出:你别多心,我们是说真的,你家真的有股香水味,这股味道让人感觉你家有变化,但是变化在哪儿呢?不知道。要找。一起找找看。
大家分头搜索几个房间,当然厨房卫生间也未放过。最后还是肖书记循着丝丝缕缕的香气,发现变化就在墙上挂的照片。是那个浓妆艳抹的人妖异香扑鼻。
面对勾颈搭肩,夏荷香傻了眼。众星拱月呢?
但作为副市长,她是勇于承担责任的好领导,这一点在政府班子里和她治下的那一片有口皆碑。她瞥瞥肖书记的脸色,迅速调动全部的聪明才智:这次出去的照片刚刚冲印出来,我正急着让老领导看呢。你看这个女演员多漂亮,我特意放大临时挂在这里,看她的美是不是很抢眼,没想到你们眼力不济鼻子却灵。嘻嘻。
什么女演员!人妖!荷香呀,你调皮。
哎呀,我怎么没想到你们见多识广居然来蒙你们呀!昨晚有几个客人来,见了还目不转睛垂涎三尺呢。
这么一说,撤换照片就仿佛是一场丰富文化生活的智力游戏。夏荷香索性把按主题分别盛在几个纸袋里的照片统统搬出来给大家欣赏。与风光照、活动照相比,当然还是看得见闻得着想得心痒痒的那一大叠美人儿更叫人流连。因为周文彬被拍进了最后那个胶卷,所以他一不留神也混杂在人妖里了。
欣赏完人妖,为打“拖拉机”还是打麻将辩论了一场,肖书记早已按捺不住便一槌定音:搬砖砌长城。一时找不到当子的扑克牌,也是迫不及待了,有人开玩笑说就拿照片当扑克吧。没想到另一双性急的手立刻就响应,一张张分发起来。每人四十张妖冶的人妖,再加一张以一当十的周文彬,正好半百,五十个子。
肖书记注意到夏荷香的表情,对这提议板起了脸:胡闹!尊重人才就体现在以一当十上?撤了他。四十个子就四十个子。有时侯将他晾在一边才叫尊重人才尊重人格对不对?
聪明的她听出了弦外之音,她差不多是强颜欢笑。在今天,保持这样一种微笑很重要,为了做到这一点,她很快把四十个人妖输光了,还欠对家五个子。利用洗牌的间歇,她几次离座去找扑克,仍是找不到,心里便有数了。她回到座位上,悻悻地抓起四张周文彬,不由分说地拿他当大子增发给每人。她拿自己的大子还清债务,还找回了五个人妖。
肖书记说:荷香你今天不是手气的问题,是你心不在焉。你刚给别人吃二饼又拿一饼让人吃你开饼店哪,你把对家撑死啦!我丢红中丢三条不是给你放炮吗?放炮不吃,我还以为你想自摸呢。就缺这一张牌,你自摸摸得着吗?
她鼻子一酸,很想哭。但她丢出去的眼色却有苦涩的笑意。
她抖擞精神重整旗鼓,发誓要以仅有的五张人妖为本,收复失地,把所有的周文彬赢回来。
经过一天的激战,她最终成为最大的赢家。但是有一张周文彬始终在肖书记的把握中,她屡次等到了用小子去兑换的机会,而肖书记宁肯欠着三五个子也不撒手。
肖书记说,有张大面额镇箱底,心里多踏实呀。
许沿相信自己已经走进一个人的视野,那个人在窥视她,他的目光像一只兔子在她身后蹦蹦跳跳,而他自己则隐匿于自行车流里或充斥着汗臭味的公交车上,她兴奋而惊慌,驻足四望。她发现自己吸引了所有的视线,女人注意她的服饰,男人则打量她的脸蛋和腿。从电视台出来的女伴问:等谁呢?许沿神秘地笑了笑。女伴幡然顿悟:哦,我碍着,他不敢出来。便和许沿分手了。许沿左顾右盼。她相信自己的直觉。女人的直觉是敏感的,却不缜密,它无法描述和概括,因此无法言说真相。它是从声音、颜色、形态、气味中采撷来的转瞬即逝的讯息。她凭直觉预感到在这盛夏的傍晚注定要发生什么事。她感觉到那个像蛇一样蛰伏在自己心里的人,终于睁开了惺忪的眼睛,他的目光像美丽的蛇信子为她伸展开放。她期待着被他咬一口,让他的毒液迅速蔓延于自己的全身,她将在晕厥中陶然入梦或者死去,宁愿为爱赴死的激情令她焦灼而坚定。她要为自己的直觉一直等待。她想,人活着很可能是为着另一个人,为他庄严地生活或悲哀地牺牲,为他作精彩的表演或拙劣的现形。所以,谁都将制于某个人也将受制于某个人。
这是一次漫长的等待。地面上的暑气并未因夜色降临晚风轻拂而消褪。风来自远郊那一望无垠的藕田,带着水腥和荷花的香味,却是灼热的。许沿汗水淋漓。后来的事实证明她的直觉忠实可靠,周文彬果然出现在华灯初上的街道上。他是骑着一辆破旧不堪的自行车从某条小巷子里钻出来的,他快乐地摇着崭新的车铃,那清脆的铃声恰好和她的心情浑然天成。
许沿扑过去,把他连同自行车一起抱住了。因为动作猛烈的缘故,因为出汗的缘故,他的眼镜滑落啪地掉在地上,镜片全碎了。
糟啦,我成了瞎子。我找不到回家的路。
有我呢。我来推车,你扶着我或者扶着车,我们像一对流浪街头的艺人。
但他们没有走向街头,而走向了夜的深处,没有设计,没有约定,心有灵犀地殊途同归。夜的深处是一座激情的演练场,那儿拒绝理智入内。在那儿,理智被视为怯懦,被阻隔在铁蒺藜之外。现在他和她拥着一辆破旧的自行车正在举行简单而庄重的入场式。
卫生间的下水道堵塞了,洗澡水漫过门坎流进客厅。夏荷香在外面嚷了一阵,见里面关掉水龙头仍是积水漫溢就闯了进去。她立即找到了堵水的原因。是一些谷粒和毛发塞住了爪篱状的口盖。那些谷粒恰巧卡在口盖的缝隙里。两眼一抹黑的周文彬正蹲在地上胡乱扒拉。
夏荷香对谷粒有一种本能的敏感,她熟知谷粒从播种到成为盘中餐的全过程。水稻孕育谷粒要经历分蘖抽穗扬花灌浆最后成为沉甸甸的稻穗,即便收获后农民还有许多工序,他们要把湿谷挑到坪地上公路上或石头岭上去晒,边晒边除尽禾衣,晒干后风去瘪谷,这时他们就手里有粮心里不慌了。众所周知,粮食的生产、经营与文化部门无关,文化部门只管精神食粮,所以她发现物质的粮食堵塞下水道甚是诧异。
她问:你去支援双抢了,还是这次买的米里谷子太多?
周文彬回答:通了,通了,水下去啦。
她从地上捏起几粒稻谷,用水冲冲,剥开稻壳,咬了咬再吐掉,是新谷,没有干的新谷。我替你搓搓背吧。她说着就往周文彬背上搽香皂,他背上坑坑洼洼的,而且密密麻麻,显然是谷粒硌的,他带回来的谷粒只是极少一部分。
香皂叭哒一声掉在地上溜出老远。她疯了似地在他背上搓揉起来。其实是抓,是抠。她完全可以断定他背后那些麻麻点点的小凹坑是耻辱的印记,是她用十指犁不去的。而他默默地承受着,他感觉到自己的后背此刻已是血迹斑斑满目疮痍。
周文彬,你给我个交代!你不会说是骑车下乡摔了一跤,摔碎了眼镜,摔到晒谷场上去了吧?
她不知道愤怒的自己为何会突然间背离直觉,背离一个严酷事实的发现,而想象出这个可笑不可信的因由。她说这番话,其实是一种舞弊行为,是在提示一个面对难题一筹莫展的学生,是在鼓励他迅速拿出自欺欺人的解释。她需要这样美妙的富于喜剧性的解释,保全很有可能在转瞬之间就得崩溃的一个家庭、一个城堡、一个王国——她心灵的王国。现在,在她的心灵王国里长期来支撑着她的均衡有序的关系正在被打破。她无法正视这个现实是因为她正着手重组和改造这种关系,为了这她是准备投入的,但她需要时间,她只有以麻痹自己来争取时间。
周文彬依然沉默着。他知道编织谎言并不困难,妻子已经提供了非常合适的设计,但是,他刚刚领略到的快乐仍然持久不息地激动着他的心。快乐是无法掩饰的,快乐甚至余音绕梁般寻觅着听众。他很奇怪自己面对已经掌握证据的侦探竟丝毫没有犯罪感或者负疚感,而祈望被俘获,祈望在严厉的审讯下供出动机、背景和经过。他觉得这些年来自己一直在仓皇出逃,被追踪着又似被什么引诱着,在隐匿和逃奔的经历中他迷失了自己,也许只有在被俘获后的供词里他才能真正地逮住自己。
他抚摸着自己的背胛和臀部,用五指回味着躺在坚硬的石头岭上与稻谷滚成一团的痛楚和美妙。以那辆自行车为中介,许沿牵着他像牵着一位盲琴师。虽然晚风像做广告似地把荷花的芬芳铺天盖地挥洒开去,虽然影影绰绰的藕田如青纱帐般摇曳着秘密的承诺,但许沿果决地把他往远处的红石岭上领,她仿佛窥破了他的担心和忌讳,她穿越藕田时还淘气地摇了一阵车铃。踏上坚实的石径时,他心中一阵激动,拽住许沿的胳膊。许沿把车扔下,说这里多好呀车不必上锁,我们再上,到山顶上去。这座红石岭其实是隆起于田野中央的小山包,状如北方的窝窝头或南方的乳房,它寸草不生且无泥沙,是天然的晒谷场,在这个季节铺满了金灿灿的稻谷。他们你追我赶冲至山顶。你吸一枝烟吧。她说。周文彬果真掏出烟和打火机,这两件道具证明今夜的幽会很可能出自预谋。火光其实把他的脸映照得狰狞可怖,而许沿看到的景色却是永不凋灭的美丽。她和他面对面坐下来,如坐在火烙过的铁板上,许沿说这不行,让我来铺一张床吧。她把农民傍晚担上岭的湿谷摊开来,一家人的口粮恰巧可以制作一张宽阔而舒适的眠床。她是精心对待这张床的,摊开湿谷后,她蹲着绕床一周将床整理得方方正正,如豪华的席梦思床垫,但比一般的双人床垫大得多,因为今夜他俩拥有无穷大的宇宙空间和心灵空间,即便铺设这样的大床仍嫌小气。一地湿谷在她手下似乎就是柔软轻盈的水鸟被就是漂亮大方的床单。她脱掉鞋上了床,把床铺得厚薄均匀,并将几把稻草放在床头的位置上摆弄成绣花的鸳鸯枕。脱鞋上床吧。他激动地接受了这柔声的邀请,他上床时将两双鞋整齐地摆好,然后,紧挨着她坐下。
你打算今后怎么办?
不知道。哦,写论文,为她写论文。她说我疯了,她已经交卷不需要我帮忙了,但我还在继续写。你把我当模范丈夫请到电视台去做节目真是英明,我的事迹肯定很感人。
那你是决定去啦?
在这一瞬间,周文彬作出了充满恶意的决定:去!
这一决定得到的褒奖是一阵暴风骤雨般的狂吻。她是一朵负载太重的积雨云,久久地期盼着一次酣畅淋漓的倾泻。闷雷一直在两颗心之间滚动,她相信,那颗烟头的萤火就是闪电,多么文质彬彬的闪电啊。然而,此刻她得到的回答却是霹雳,他以雷击般的勇猛把她劈倒了撕开了,她听到自己所有的骨节都因他凶猛的撞击咯吱作响,仿佛一幢木屋在狂风中摇摇欲坠。她感觉自己一直憧憬这个夜晚的心忽然生出一种莫名的恐慌,恐慌如水,在被他破坏了堤防之后,迅速向全身漫漶开去,她的灵与肉都在他的侵入和压迫下颤栗起来,她接到全身每一块肌肤的紧急报警。
她企图把自己从他怀里剥出来,像从谷壳里剥出一粒雪白的大米。但挣扎的结果是两具胶着的肉体经过无数回合的翻滚沾满了稻谷,并把今晚的眠床折腾得不成样子。
怎么啦?
该我问你的!你是为爱,还是为恨?你把我当成谁啦?你这是和谁搏斗吧,要不就是捉猪宰牛捕野兽!
周文彬一怔。在她将要穿鞋下床的那一刻,他捉住了她的腿。他把沾在那小腿肚子上的谷粒一颗颗地摘了下来。他的双手于是就成了一台不讲效率的脱粒机,投入了极其耐心的劳动,一直往上。往上。她的头发里藏着太多的稻谷,让他耗费了许多时间。但长时间的默默劳动和体贴入微的真诚,复又将她的心感召回来了。不,他跪在她的脚下,眼里饱噙着泪水,这让她感动。她知道,他取跪姿不是为爱,是为他自己羞于提起的事业和难以把握的人生,他在给自己的心灵下跪,祈望它从丰富复杂的收藏中尽快找出能够抚慰他的尊严。
许沿紧紧地抱住他。她觉得今晚两颗心能快乐地相拥就足够了。相拥,而不是进驻。因为她发现被她视为爱的那种液体羼入了太多的杂质,她不愿成为用以盛装它的容器。当然,她也不愿意让自己对爱的奢望惊扰快乐的相拥。两颗心都孤独着啊。
后来,许沿推着车领着他回到了他们共同的院子里。确切地说,许沿以自行车为中介搀扶着他从夜色浓重的温柔之乡走向灯火辉煌的欲望大街。两个人的手共同把握着车铃,一路铃声不止,铃声甚至坦然自若地走进了歌舞团的院子里,并在院子里肆无忌惮地摇了一阵,好像有意要把这个夜晚搅得骚动不安似的。一路相伴竟让他产生了依赖心理,分手之际,周文彬依依不舍地捉紧她的手说:干脆送我上楼吧,我看不见。
许沿凄然一笑,很坚决地掰开他的手……
此刻,他心里就充满了用刚刚发生的真实去激怒妻子的渴望。他挑战似地用指头梳理着头发,又从中抠出几颗稻谷,他冷笑着说你看我掉进了谷仓里,把人家的口粮糟蹋啦。
你是不是和对面那个女人在一起?我注意到啦,她家的灯刚亮。
对,再往下问,你们干了些什么?设想一下吧,在新谷登场的丰收之夏,在万籁俱寂的荒野之夜,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能干什么呢?
夏荷香吃惊地瞪住了他。他让她觉得陌生,觉得不可理喻。现在渴望发动战争的反而变成了他,他分明已经点燃了导火索。
她害怕了。你又吹牛对不对?她喃喃地连声问。手却从他后背绕过去,找到那颗黑痣,她久久地抚摸豆状的鼓突物,直到她感到丈夫似乎平静下来。接着,她默默地在他背上继续搓揉,在把他赤条条的身体裹上了厚厚一层泡沫。然后,她打开热水,试试水温,将他推到莲蓬头下。你出去!丈夫吆喝道。但她固执地坚守在他身边,其实她已忘情地投入水雾之中,很辛苦地把丈夫洗刷得干干净净。
然而,她泪流满面,浑身水淋林的。
临上床,周文彬看见那叠照片,一股无名怒火顿时从心头轰然而起:你亲眼见到人妖很幸福是不是,你恨不得让同志们都能分享你的幸福是不是?人妖很稀罕吗?你举目看看遍地都是,你眼前也是!
你!这都是你换掉客厅那张合影惹出来的事。
夏荷香有些心虚,特别是想到麻将桌上的细节,她甚是羞惭,她不知道自己当时对那辱没丈夫的言行怎么会那么麻木不仁。所以,她对谷粒的怒气只能往肚里吞。
周文彬发现了躺在人妖中间的自己。抓起自己的照片,点燃了。一共四张。如果以一当十的话,便是四十个子;如果用来找零的话,可以兑换四十个人妖,或者几个人妖的四十张面孔。当然,他并不知道今天自己和人妖有这么一个兑换比率。
烧着的照片燃得不很畅快,火舌慢慢地攀爬着。落在地上的纸灰甚至不如骨灰烧得那么透彻,灰烬中夹着几块指甲帽似的碎片,那大约就是照片上的四个周文彬的骨头了。
无语的夏荷香在给他们默哀。
论文答辩顺利通过。和夏荷香预料的一样,那场面宽松平和,没有任何波澜。主考官对这批身为孩子他爹孩子他娘的学生充满同情心,因此他们虽然摆开了庄严的架势拿出了庄重的神色,却心照不宣地在贯彻落实友谊第一的精神。在熟读校长抄来的那篇论文之后,夏荷香就胸有成竹了。谁知,那场答辩不容她贩卖那点可怜的占有就草草作罢,简单得让她觉得不过瘾,觉得意犹未尽。就完啦?完了。夏市长你的论文写得真棒,够发表水平了。她谦虚地哈哈了一回。
不料,当天就有人向上参了一本,告的是答辩的组织者和全体参加者。夏荷香知道,上面无从追究,因为上面素来注重形式,获取毕业文凭的全过程形式完美无懈可击。但这个双休日她还是破天荒地把自己囚禁在了周文彬的书斋里。她痛苦地发现,依傍文化其实就是一种深刻的痛苦。她得尊重它研习它取得与之对话的资格,然后才能得心应手地驾驭它。而研习它的尝试,令她愈加清晰地看见了自己的贫白和虚弱。但是,她由答辩获得了启示,她要锲而不舍地坚持这么一种形式,用完美的形式把自己包装起来,包装不也是一种文化吗?精美的包装不正在赢得越来越多的消费者吗?
她要以读书在夫妻之间架设一座桥梁。是的,他俩之间有一条湍急的河流。它的浪涌是那么张狂,高举着一束束淫荡的水花扑向他的岸,它的奔泻它的喧嚣分明是在她眼皮下挑战和示威。她该尽快铺设这座桥去收复眼看着要失去的岸。
为了好好读书好好保持一种亲近文化的姿态,夏荷香开始闭门谢客,她首先拒绝的是肖书记的电话,她对那威严的铃声第一次说了个“不”字,虽然她的回答甚是无奈和凄楚,仍让周文彬怦然心动。
夏荷香恭恭敬敬向话筒致歉:肖书记,我感到了累,不,身体很好,是心累。这累不是指人际关系,是感到自己力量不足,知识的力量。我该更新知识加油续水充电啦,过去的知识不够用啦……
周文彬嘀咕道:压根儿就是个贫雇农嘛,硬充破落地主好听?
对,肖书记,我得静下心来学习。理论水平?哪里。老领导还不知我的底细吗?
在一旁嘀咕的周文彬冷笑起来,他分明在说:别忘啦,最知根底的人在此。
肖书记您再说就是批评我。我真的不能去陪你们。是,是,是,用词不当,是放松,不叫陪,我道歉。希望您和那些老领导体谅……夏荷香差不多变成了哭腔。
而周文彬的确看到妻子眼里的泪光。他的怦然心动就发生在妻子为躲避他的目光而扭头的一刹那间。
夏荷香终于捧起丈夫为她呕心沥血写成而现在注定用不着的论文。在回望了屈原李白扫描了鲁迅巴金琢磨了当今众多女作家后,他最后还是决定主攻汤显祖。他对汤显祖情有独钟,也是驾轻就熟。但他并不肯翻出从前的那篇文章,他觉得那是稚拙之作,现在他对东方莎士比亚的理解更加深入更加透彻,而且运用比较研究的方法,他眼前柳暗花明心中豁然开朗。现在这篇论文长达两万多字仍未刹尾,看来他是永远也刹不住了,他是在叙说,唠唠叨叨地和谁扯闲天呢。然而,这两万多字对于夏荷香真正是临川四梦,在起床仅两个小时的夏日早晨,她捧着稿纸很甜美地进入了梦乡。因天气太热的缘故,她赶在丈夫买菜回来前及时醒了过来。
你的文章真漂亮。可这哪是毕业论文?分明是专家的学术著作!
丈夫没吭声。她也没作对话的指望。她知道如今只有作出一种努力改变自己的姿态才能沟通夫妻情感。她继续阅读。她放下论文,翻起书柜来。其实对于她,看什么书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饥不择食的表情和动作。这一天,她饶有兴趣精力充沛地站在书柜前寻找着,她用那经常抚摸黑痣的手把每本书都抹干净了,积尘太多的藏书因此跨入卫生行列。
到夜晚,她读起了关于撒切尔夫人的传记,尽管常有电话一次次吵醒她,撒切尔夫人还是屡次从她手里滑落掉在床下。
阅读是催眠的灵丹妙药。她睡眼惺忪地说。
周文彬默默地把书给缴了。她一激灵,跳下床,叫道:越是犯困越要改掉这习惯,给我!我到客厅去看。
你悬梁刺股吧。
夏荷香去了客厅。尽管她用冷水抹了几次脸,仍然未能抵挡睡意,她早早地歪倒在沙发上睡着了。周文彬几次前往参观她的睡相,每一次他观赏她的目光都有不同的内容,由鄙夷而讥嘲而尴尬而同情,最后是痛惜。痛惜的情感一般是产生于午夜时分,产生于死一般的寂静中,产生于意识准备休眠之前由内心深处蔓延开来的孤独感中。
他的痛惜之情释放出一缕缕暗香。喂,上床!上床睡!他用力摇晃,居然未能弄醒她。于是他很响亮地在那隆成一架大山的肥臀上左右开弓甩了几巴掌。
苏醒了的双臂缠绕着他的脖子,复活了的呢喃坚执地朝着他的耳朵攀登:文彬,听着呵,你的事老板会过问的!
夏荷香敢于对老领导的电话铃声说“不”,勇气来自那个神秘的手机号码。她终于和手机联系上了,老板欣然约见了她。老板是一种尊称,满世界的老板经营项目和范围大不同,此老板经营着可爱的家乡。所以夏荷香是怀揣着《可爱的家乡》去见老板的。家乡为什么可爱呢?最突出的一点就是老板大打莲乡牌,莲子汁莲子露莲子粥藕粉藕晶藕丝糖出手就是同花一条龙,藕田放养荷塘垂钓休闲赏花采莲不是对对和就是十三滥。老板把宝押在莲藕深加工和莲乡特色旅游上豪赌了一把,赢得了经济腾飞。在教育局的授意下,周文彬对此作了重点讴歌。因此,老板在了解了她的来意后,对此书作者的处境表示严重关注是非常自然的事。老板最近心情很好,他被上面评为优秀党员领导干部,上面的电教中心刚拍完一部宣传他的事迹的专题片,有些素材便取自《可爱的家乡》。老板的态度让夏荷香挺激动,一激动她就给正在兴头上的老板献了一计,确切地说是把丈夫贡献出来了。她建议应该为老板写一本书,全面展示优秀党员领导干部的风采,因为那个专题片才几分钟,而且只是用于党员教育并不公开播映。老板说为自己涂脂抹粉不好吧。夏荷香说写什么人是作家的自由,再说领导的形象不就是莲乡的形象吗?老板就笑了,说既然如此我就不能干涉创作自由了对不对。
当肥臀挨了几巴掌的时候,她觉得正是动员丈夫出马的良机。她苦口婆心地劝说着,辅以爱抚。在这个夜晚,她的爱抚不再局囿他下巴上的黑痣,显得更有涵养更有气度,她抚慰了所有敏感和麻木的区域,如同一个驭手久久地爱抚自己的马匹,从鬣毛到腿裆到马掌。
文彬,谷粒的事你是吹牛吧?
周文彬惊奇地仰望英姿勃发的驭手,果然发出一声悲凉的马嘶。
于是,周文彬决定去为老板写一部长篇报告文学,不,为自己。在他以往的文字中,没有一篇像此篇,目的是那么明确那么直接,动机是那么单纯那么自我。这是一场商品交易,是一种市场行为。他以自己的精神劳动去换取等价的精神商品。想到精神商品这个词,他异常激动。是的,即使老板出面给他弄了个副局长,他也不在乎那份权和利的,他在乎的是它的精神价值。他觉得对于如此能耐如此处境的自己,它是人们普遍消费着的某种气体,如急救所需的氧气和不可或缺的液化气,又如灌充车胎和汽球的气。他把自己想象为瘪了的车胎,他失去了道路和行走。他终于听从妻子的建议,为的就是换得这股气使自己膨胀起来。对于瘪了的车胎或汽球,膨胀才有尊严,膨胀就是尊严。
真正实现自尊其实要占领一个有利的地势。妻子说。多少人迂回着包抄,匍匐着前进,潜伏着等待。而你揣着一面恃才傲物的旗帜孤芳自赏,你太相信这面旗帜了。殊不知旗帜很可能落得布料的下场,旗帜原本就是一块布料呀!
经过几天走马观花的阅读,妻子迅速成长为一位哲人。他很惊讶关于布料的比喻。他能容忍这种比喻,却是因为妻子真的把肖书记得罪了。肖书记后来又在三缺一的紧急关头,屡次打电话呼救,救场如救火啊。然而她坚辞不去,于是火势就沿着电话线猛扑过来。大概肖书记说了一些指责她忘恩负义之类的话,气得她把听筒扔掉了。
应着重重的一声喀嚓,他作出了为自己写这本书的决定。
许沿策划并主持那个节目,纯粹是为了在电视台立足。其实,她对我爱我家的话题缺乏热情,家对于她是个充满仇恨的空间。床上躺着冷酷,墙上贴着谎言,空气间弥漫着罪孽的气息。家里的肮脏让她清扫了好几年,令她不堪回首。而摄像机的镜头分明在威逼她调动自己对家的全部的温馨怀想和美丽憧憬,以启迪那几位紧张得额头冒汗声音发颤的嘉宾。她搜索枯肠,竟是窘迫至极。
她觉得自己在接受审判。觉得那些嘉宾仿佛成了被自己的罪行所牵连的胁从,觉得第一次上镜的自己和他们坐在演播厅里压根儿就是被一网打尽的犯罪团伙。交警低头服罪,企业家神情恍惚,军嫂更是失态,差不多就要涕泪横流了。
这是她预见的场面,所以,她搬来了周文彬,他能使她放松,能使她化我,能使她全身心地投入一个角色。进入角色后,她自己的一切痛苦便会消失,便会喷涌出创造新生活的激情。然而,周文彬虽然正襟危坐,却是神不守舍,他是上课开小差的学生,每被提问便羞得脸红,回答简洁得只剩下“是”或“不是”的判断,还支支吾吾地包裹在嗯嗯呀呀这个那个的废话里。比如,她问:您妻子是市长,工作一定很忙,大概很难照顾家务,那么您在家庭中是不是一片绿叶呢?而您作为名人,有自己的事业,假如成为绿叶,您会不会厌倦这个角色呢?周文彬在一个愣怔之后,对前者予以肯定,对后者表示否认。她的提问其实隐含着挑唆之意,或者说,她在提示他怂恿他倾诉,不,是妙不可言的控诉,她为他郁积于胸的落泊感开掘了泻洪道。她希望那冲决而来的滔滔洪水,激活演播厅里的气氛,激活两颗心再次相拥的热望。他应该知道,作这样一次冲决,其实也是对自己的救援。他让她失望了。
她想,他本来是不会怯场的。他虽然不能口若悬河,但应付这样的场面当能潇洒自如,他思路清晰,反应敏捷,且富有幽默感。此刻的反常表现只能说明他有顾忌,这两天早晨他甚至不去买菜了,难道不是出于顾忌吗?
部主任一个劲地嚷着放松放松,中间还停下两次,召集那些无法放松的表情和肌肉开会,动员大家别像得了恐韩症的中国队那样一上场就脚软,这里不是足球场没有进攻方,你们是邀了一群朋友在家里聊天,你们谈笑风生,你们的丈夫或妻子很温柔地忙碌着为朋友们倒茶递烟削苹果,于是你们就免不了表扬他或她的酷、漂亮以及种种优秀品质兼及香烟茶叶和苹果。部主任对嘉宾是彬彬有礼的,对许沿则不客气了,他说许沿你当演员出身怎么还怯场呀!你还不老练不能临场发挥,你扣住核心好不好!花儿为何红月儿怎么圆,为何和怎么!明白吗?还有,别人说话是对你说的,你该怎么样?抬头干嘛,月亮不在天上,在你心中。还有,不准摆弄头发,你的头发很好很漂亮秀发如瀑,下次拍洗发露的广告一定找你做模特!还有,更重要的一点,你和周老师对话时要文化要艺术还要得当!怎么叫人听着别扭像一个多事的街道妇女!OK重来!
部主任帮助许沿给嘉宾调试表情,就像给电视机调台一样,一张张脸由新闻联播到今日说法到股市风云到玫瑰之约到真情对对碰,好不容易才勉强来到我爱我家。不觉间已到下班时间,电视台人走楼空,这儿还没完,看来弄完也是浪费带子,忍无可忍的摄像师拂袖而去。摄像师对许沿和部主任说,这个节目播出去准会导致不堪设想的恶果,活活拆散一个个原本花好月圆的家庭,嘉宾的窝囊让家人寒心呀!部主任眼睁睁地目送摄像师离开演播厅后,很沮丧地瞪了许沿一眼:送客呀!嘉宾们如获大赦扑啦啦地飞向自由,他们同许沿挥手道别时倒是一个个姿态优雅。最让许沿哭笑不得的是那位军嫂。
军嫂从车棚里推出自行车,边走边欣赏着晚霞,很诗意地说:你看,这些霞云很可能是乌云吧,被阳光照射着多美呀。婚姻和家庭与它是相反的,本来挺自然美丽,飘荡在自己的天空上,可你要渲染它炫耀它时,它就阴森了。大家到这里是要夸耀幸福对不对,可夸耀本身就不真实,是表演,真正的幸福是藏着掖着的,因为人是自私的,好东西是不肯轻易示人的。
就这句话,噎得许沿差点背过气去。
她知道周文彬期期艾艾地跟在后面,他们中间有一段不短的距离。她憋忍着不回头,她相信他一定会跟踪自己,然后在合适的场所合适的时辰加速度。他不对今天的表现作出某种解释是不可想象的。
她以庄重的姿态、矜持的表情引领着他去寻找适合两个人操练的体育场。人行道被摊贩们堵得水泄不通,她走在自行车的车流里。她听到周文彬不时以铃声与自己保持着联络,此刻要分辨他的铃声再容易不过了。满世界的声音或焦躁或愤怒,唯有他发出的是歉疚而多情的信号。
可是,在经过了一个十字路口后,他的铃声断了。许沿茫然回眸,也不知他是被车流裹胁了去,还是他悄悄地开溜了。
或者,是自己把他甩了?
周文彬被老板养了起来,养在莲乡宾馆里。这是老板的秘书安排的,秘书说:既然你执意要写那是你的自由,老板只是答应配合。可是老板日理万机,绝对不可能拿出大块时间跟你侃个几天几夜,只能见缝插针接受采访。在这里给你安排一个单间,你住下,先看看有关资料,他一有空就过来,这样比较方便。还有一个考虑就是先别张扬,老板最终是否同意发表还是个未知数,在这方面他很谨慎的,那个拍好的专题片这几天忽然叫他压下来了。要看时机和条件,懂吗?
秘书在交代周文彬时,电视里正在唱:该出手时就出手,风风火火闯九州啊,依呀嗨哎呀嗨……
秘书把话说得很圆。如果用几何图形来描绘官场中人的话,秘书就是圆。照他话里的意思,周文彬好像是自投罗网的金丝雀。
为了恭候老板,周文彬泡在宾馆里不敢挪窝。老板的确很忙,许多次约定要么被临时取消,要么就是上门来点个卯,嘱咐宾馆好生伺候便走,像是查房或曰探监。
夏荷香似乎比丈夫更急,她每天晚上十点整打个电话过来询问进度。她说:文彬你真是个书呆子,别傻等呀,先扫清外围嘛,找秘书要个名单先采访有关人员,采访最熟悉老板的人。从他们嘴里不就能掏出个大概了吗?
于是,在秘书的精心组织下,连着两三天有人被请进了他的房间。来人差不多是众口一辞,基本是《可爱的家乡》里的那一套说词,区别在于有的用自己的语言表述,有的是背诵那本中学乡土教材。只有秘书稍懂文学,发表过几句顺口溜,知道周作家需要刻划性格的生动细节。秘书说:老板最可贵的性格特征是勇于创新不服输,比如在特别疲劳的时候他喜欢打打扑克玩玩麻将放松自己以利再战,一旦玩起来他不赢不罢休,玩的时候他其实运筹帷幄想着经济发展的大事,就说打麻将吧,你猜他拿什么作子,拿本地刚开发的新产品的商标!他在告诫大家牢牢树立品牌意识。有一次去县里最让我感动,也是打麻将,也是用精美的商标作子,他却掏出当地四位专业人才的照片分给大家,每张照片算五十个子,大家很疑惑,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后来他把大子全部赢到手语重心长地说人才可贵呀,大家才恍然大悟,都觉得深受教育。
这个细节让周文彬眼睛一亮。他觉得再从老板本人那里掌握一些细节,加上这几年道听途说的东西,就可以动笔了。不,不觉间他在宾馆已呆了半个月,这一周老板甚至无暇过来看望他,采访主人公的事只好边写边等。在决定动手的这天傍晚,他给妻子打电话,办公室没人接,家里也没人。他找出一个陌生的手机号码试了试,不承想妻子倒是把手机带在了身上,却是忙音。没完没了的忙音。接着他想到了许沿。这半个月的早晨和深夜,他一直想着许沿,因为没有勇气把自己正在从事的工作告诉许沿,所以他的想念是一种痛苦。在痛苦中他把许沿的名字写了千万遍,挥霍了厚厚的一本稿纸,像一个早恋的中学生似的。可是,在这决定动笔的傍晚,他很想举办一个小小的仪式,好比结婚好比店铺开张好比轮船下水,这个仪式至少要有一个人前来助兴。他鼓足勇气给许沿拨号。许沿不在家,也不在电视台,电视台说她又跳槽了可能去开茶吧了吧。
周文彬想去找找她,尽管漫无目标。但在宾馆门边,被女经理拦住了。风韵犹存的经理告诉他,老板来了电话,待会争取过来要他别走开。好几次闲极无聊,他想回家住一宿,都被这位女经理以同样的理由挡驾,不,说挡驾是用词不当,他是被养在深宫中的人。
经理摇着很圆的屁股把他引进了餐厅。周文彬要了一瓶干红。经理说你是有名的剧作家,尽管我实在不会喝酒还是要敬你一杯,于是她端起高脚玻璃杯抿了一小口又作恶心状吐掉,像他从前随文化稽查大队去扫黄时所见所闻的女人那样。其实那些女人比她懂得尊重男人,她们吞了脏东西还知道强颜欢笑。周文彬拿她与她们作比较,是因为她转身就进了某个包厢,出来时端着那种能斟一两半白酒的杯子又去寻找别的贵客。
大厅里有两个孤独的女人分别从不同的方向盯住了自斟自饮的周文彬,其中有一张面孔已在这里守候了好几天。那个女人沿着他的目光游过来,像一条水蛇,她挨着他坐下。
周文彬有点紧张,埋头喝酒吃菜,努力不看她。
她叫来小姐,只点了一道菜。是基围虾。两百够吗?她问。但不知向谁打听谁的价格。
基围虾上桌时她又问了一遍。她把基围虾和自己的玉臂一起推到周文彬的面前。周文彬猛然明白了,怒目圆瞪地斥道:走开!你当我是什么人!
你……难道不是吗?我老见你神不守舍的样子。别像个正人君子似的凶凶喝喝,告诉你,你的样子就是那种男人。你看那边那个女的不也在盘算着怎么接洽吗?
她嘟哝着,端着基围虾悻悻地游走了。
周文彬两颊发烫。他把剩下的酒一口干掉,回到房间再给妻子打电话。打通的是手机。那头传来好几个人的声音,显然又是在牌桌上。文彬呀有事吗?你到宾馆来一趟,现在马上。可我走不开,明天好不好?不行!可我正在开会,很重要的会。
这个谎话等于是火上加油。他大吼一声:什么开会,打麻将!他还是离不开你这政委是不是?
不是肖……
那……告诉我是哪些人!
文彬,你喝了酒是不是,我闻到酒气啦。你先歇着,我等一下看……
那头有个耳熟的声音提醒了他,他灵机一动问道:你们打麻将用什么作子?
什么?夏荷香是真的不明白他的所问。
你们不是用扑克牌作子。是拿商标对吧?你怎么不把你的那些人妖带去呢?那才赏心悦目呢。
周文彬不知道他的建议已经过时,其内容早已落实了。妻子对他的猜测只是轻轻地嗯了一声,但这声肯定却是对他的嘲弄,是对这个夜晚的猥亵。他想起女经理猩红的嘴唇,想起那嘴唇极不情愿地接近如血的干红的样子。他觉得她轻抿的不是酒是自己,所以她要把他吐掉。把他斟在杯子里是一种象征,轻抿他也是一种象征。
扔掉电话,周文彬把这半个月来搜集的资料和采访的笔记本撸作一堆,很惬意地半躺在沙发上,双腿间夹个垃圾筒,开始撕它们。他要精心地做好这件事,一点点地把它们撕得粉碎,反正在舒适的宾馆里有人管吃管住。在酒后,最美妙的享受就是撕碎一些东西,包括撕碎自己。他想老板宁愿去打麻将而拖延他的采访,可能和压下电视片的原因一样。然而自己却像个望眼欲穿等待宠幸的白头宫女。幸好有个请他吃基围虾的女人,那个女人的目光真是稳准狠。他感激那条水蛇。他放下手里的活,头重脚轻地走出房间,从大厅到舞厅到娱乐中心找了一圈,他想看水蛇一眼,用注目礼聊表谢意,哪怕被水蛇咬一口,哪怕她变成了蟒蛇把自己囫囵吞掉。但是没有找到。
他有点儿失望。他趴在总台那儿翻寻来客登记时,夏荷香赶到了。夏荷香说你怎么醉成这样,找谁呢,总不至于忘了自己的房间号吧。
他的确没醉。他很清醒地领着妻子进了电梯。在两个人的电梯里,她迫不及待地告诉他,最近上面要考察她,而他的事可能得缓一缓,因为老板也不得不顾忌老领导的强硬态度。她说老板是很想自我宣传的,只待天时地利人和,所以你要继续呆在这里写,以后每三天我来慰问你一回行吗?
开门时,夏荷香的手机响了。她掏手机时,周文彬看到了包里有一大叠人妖。显然她又带出去炫耀了。他恶毒地想,这回老板肯定又解放思想大胆创新了。
一进门,周文彬就把妻子放倒了。像砍倒一棵树。她轰然倒在卫生间门边的地毯上。墨绿色的,如荷叶的颜色。
文彬你疯啦!上床再说好不好?听你电话里的态度我放心不下,托故过来,弄得大家挺扫兴。谁知你比我想象得还急!
后来她才明白他的行为不是一个急字所能形容的。他是一个闯进藕田里的顽童,对着蓬蓬勃勃的绿叶和红花在疯狂地施虐。他把荷叶撕出一个洞,套在脖颈上,像披上了盔甲的勇士,然后把一茎茎莲花一杆杆荷叶视作潮水般涌来的敌人。他横刀跃马搏杀在泥淖里,那是一场肉搏,他杀得血起,杀得眼红,他开始滥杀无辜。在这时爱抚黑痣是可笑的,她的百般努力终是未能平息他搏斗的欲火。
夏荷香说,你疯啦!戴上这个。我准备着呢,临时在街头的自动机器里买的。
他接过来同样把它吹成气球。在一声爆响之后,他把藕田蹂躏得一片狼籍,一地的败叶残梗,一地的花瓣莲蓬,甚至他把肥白的嫩藕都从泥里掏了出来,弄得满世界一片风吹不散的泥腥。
而他自己也成了一头泥牛。
作为胜利者,他没忘记利用垃圾筒里的纸屑。他抓起纸屑,撒在躺在地毯上的妻子身上。她身上贴满乱七八糟的文字。
临出门,他带走了一块“请勿打扰”的牌牌。
当夜,这块牌牌被他挂在自家大门的外面。半夜时分,一阵猛烈的砸门声把整个歌舞团大院都惊醒了,看热闹的男女挤满楼道。唯独没有许沿。
许沿在对面的窗前放声歌唱,通常半掩的窗帘此刻全撩开了。雨雾中的身体依然耀眼,雨雾滋润了歌声,或者说歌声滋润了她的疯狂。
湿漉漉赤裸裸的疯狂动听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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