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谣者可怜!
传谣者可悲!
能够在剧烈颠簸的吉普车上一口气喊出这三句口号的人,其对谣言的憎恨之情、暴怒之状大约无须言表。的确,谣言摊在谁身上,都难保持君子风度,何况,眼下正流传于C县的谣言简直是在指控一伙共同参与谋杀的罪犯!而且,在人们眼里,许多多就是主谋、就是元凶!
怒吼之后,许多多掏出一盒“阿诗玛”,分发给我和司机,便恶狠狠地划火柴,眨眼之间,半盒火柴挥霍净尽,香烟仍未点着。“打火机!”他冲我伸出巴掌。
不知为什么,我竟怔怔地望着他浪费火柴而忘了自己身上的打火机。
“你在想什么?”许多多用阴鸷的目光盯住我。在此之前,也就是在他三声连呼的时候,我已经领教过这样冷酷、这样深刻的目光。我心里明白,他的怒吼其实是警告我万不可信谣传谣,然而,在惨痛的事实面前,他的雄辩是那么苍白无力,而所谓谣言却又是那么顺乎逻辑。
我深深吸了一口烟,眼前,烟雾迷蒙、泪水迷蒙。除了几天前发生的巨大不幸,我还能想什么呢?这两天,我的心浸泡在悲恸之中,那个每逢节日加餐必举着茶缸到处挑战痛饮的同窗好友再也不能用抠完脚丫的手和我们划拳了,那个春风得意的副县长再也不能荣耀我们的同学通讯录了,他的墓地倒是让一个偏僻冷清的山坳风光起来,几十只花圈粉饰着一个人的悲剧。我几乎不敢相信,尽管他死得很不壮烈,甚至很叫人沮丧,仍有那么多人为他挥泪,为他送葬。刚才在墓地,我注意到许多多的眼睛逐次光顾了每一只花圈,当他窃声而透彻地指出谣言制造者就在赠送花圈的人们中间,我才恍然,许多多记住了花圈上的每个名字。
我听到的谣言对他和另外几个人极为不利,大有毁灭许多多们之恶毒。现在,令我寻思的是,身上有着太多嫌隙的许多多仍自由自在地生活在谣言中,而大名鼎鼎的江副县长江为舟却倒在人们想象的阴谋之中!
“多多,我打算再呆几天,找几个人聊聊,洪雪飞没走吧?”
许多多默默地摘下挂在上衣纽扣上的小白花,接着,极有耐心地用烟头去亲吻那洁白的花瓣。我听到纸花滴血的声音。不,没有声音,它也将悄悄地死去,也将在火烫的情怀中惨烈而无声地死去!像它所纪念的死者一样!我的心一阵灼痛。
直到把手上的白花折磨够了悻悻地扔出窗外,许多多才开口:“我料到啦,你不只是为参加葬礼而来,你肯定对这件事感兴趣。你在纪委工作,又是《党风》杂志的编辑、记者,仅仅挥霍公款请客这一违纪行为就蛮可以写一篇文章,何况,酒桌上充满阴谋和爱情……”
他嘴角泛起一缕自嘲的冷笑,这种冷笑激起了我内心对他的强烈不满。作为同学,我们之间从来坦诚相见,此刻,我更无法压抑自己内心的愠怒:“多多,这两天我发现你相当冷酷。不管怎么样,江为舟死了,这是事实!在这个可怕的事实面前,你不应该反省、不应该自责吗?你忌讳提到责任,好,就算你清白,凭着四年同窗之谊,你至少该……”
“撒几滴眼泪对吗?哼,林中路,我撒个痛快让你瞧瞧,老子憋到现在也算是对死者亡灵的尊重啦!”吼着,他竟猛然打开车门,蜷曲着腰身半倚半立,一只手紧抓住司机座位上的扶手,一只手英勇地掏向裤档。早晨喝的稀饭汤刚才在墓地灌的百事可乐以及几天前倾入腹中的冒牌茅台化作一条银亮的水线尽情扫射着路边的蜂箱,根本没招谁惹谁的蜜蜂顿时怒不可遏,群起逐之,我们的吉普车仓皇地加快了速度。然而,通过反光镜我看到的水线依然潇洒,依然雄壮。
我闭上眼睛。反光镜昭示的东西太丑陋了,那是仇恨啊!
许多多这泡声势浩荡的尿足足撒了两公里,末了,他一屁股瘫倒在座位上,仰天长啸:“江为舟,你生前是我的对头,死后还是我的冤家啊!”
“对头?你指的是情场上吧?”我知道,他俩毕业后一道分回C县,都留在县委办公室当秘书。当时的县委书记除了需要一位得力的笔杆子外,还需要一位有文凭有前途的女婿。在两位侯选人中,他择定了江为舟,同时,毫不犹橡地将他不喜欢、而能让女儿春心荡漾的另一位打发到一个偏远的乡里去。
许多多没作声,顾自抽起烟来。
“不就是为了一个女人吗?何况,你恨江为舟也没有道理……”
许多多猛地转过脸来,用咄咄逼人的目光审视了我一阵,然后咆哮道:“一个?哼,两个!他总是抢在我前头,总是捷足先登。即使我爱的其实是他不喜欢的,他也要抢先占有,为的就是让我永远绑在失败的耻辱柱上!”
我淡然一笑:“恐怕是你多心了,你说两个,难道你在学校时也追求洪雪飞?”
“她吻了我一口,这儿,”许多多指的地方是左眼窝,“吻过以后她说,如果你早半个小时,情况就不同啦。”
“即使洪雪飞当时的感情是真实的,你也没有道理据此怨恨江为舟呀。”
“告诉你,洪雪飞一共给他写了十五封信,他都不予理会。直到发现我爱洪雪飞,他才匆匆去表态的。可是,放了一把火后,他马上把她甩掉。我们一道回到县里,他又来拦截我追求的另一个。他的目的竟然达到了,他不惜去搂住一个并不相爱的人往上爬,同时,把自己的竞争对手打得落花流水!”
“多多,你被无端的猜忌害啦!”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嗯?”许多多一把攥住我的肩头,涨红的方脸上肌肉抽搐,额头上青筋鼓暴,“姓林的,你干脆直说,谣言全是事实!是我杀了声名赫赫的江副县长!是谋杀!是桃色新闻!”
我轻轻掰着他的手,我努力微笑,努力缓和他的情绪,因为我担心他会用我的身体撞开车门,然后把我推下百丈悬崖。司机也有此担心,所以吉普索性在高坡上停下来。于是,我没有了顾虑,我们可以讨论切入要害的话题了。
我打开车门,抖擞精神,就势用力一拉,我们一同滚下车来。
“谣言不是事实吗?那么,请你解释,你为什么设下鸿门宴?”
“我请的是洪雪飞,她现在是华茂公司的副总经理,她此行是准备同县食品厂合营,打算投资几百万。可是,她的意向很微妙,他们的合作能否成功,取决于江为舟对她的态度。我们乡也有一家几乎瘫痪的食品厂,条件不比县食品厂逊色,假如能争取到华茂公司的资金,增添一二条方便面或饼干生产线,招聘一些技术人员,这个乡办企业就起死回生,我这个乡长也不算平庸了。请洪雪飞,那就不能不请江为舟。”
“为什么?”
“尊重领导嘛。再说,洪雪飞正为江为舟冷漠她的感情而恼怒,我们三人在一起,一气之下,也许她更有可能让我渔利。”
这就是说,洪雪飞对江为舟仍怀有痴情。不过远在距县城三十公里的枫山乡,许多多怎么会对他俩现在的隐情了如指掌呢?我之所以这样想,是因为江为舟的妻子也坐在许多多设下的宴席上,由此,我怀疑那位冷美人同许多多始终保持着某种联系。
“多多,钟琳是你邀江为舟时一同邀来的吗?”
他一怔,脸兀地红了:“其余的人都是江为舟拉来的。县食品厂的张厂长、县政府的秘书小吴,你尽管去找他们聊好啦,而且,要快,赶在我们订攻守同盟之前。”
“有一种传说认为你们是合谋,如果是,岂不早就订好了攻守同盟?告诉你,我关心的是,江为舟为什么、又怎么能够把这些爱他的、恨他的人集中到一张餐桌上来?”
“这……你就得去询问他的英灵了。也许,这是一种领导艺术、一种领袖气度。”许多多乜斜着眼瞟瞟我,用揶揄的口吻说道,“有一件事很能证明他的慷慨大度。去年冬天,我坐拖拉机出了车祸,因为骨折在县医院住了一段日子,江为舟让钟琳服侍我。怎么样,高尚得可以吧?然而,请注意这个‘然而’,就在他同夫人携着人参蜂王浆水果麦乳精来看我,并嘱咐钟琳每天来料理关照我的那天晚上,他俩分床了,直到现在!”
我困惑了。夫妻间的隐私只能是钟琳透露给他的,这只能说明许多多在那个女人心头的位置,许多多怎能怪罪江为舟呢?
大约通过我的表情他窥见了我的思想,许多多暴躁地扒去身上的毛衣,呼地撕开里面的衬衫,袒露出宽阔而壮实的胸脯:“林中路,你看看,这上面印满了她的吻!你看啊!老书记在世的时候,我得不到。在他死后的两年里,我一下子得到这么多……”他的声音哽塞了,眼里莫名其妙地有了一些水分,他长长地吐一口气,才接着说,“一下子得到老书记女儿的这么多吻。机会是江为舟提供的,他希望我和钟琳闹出一点什么事,这样,他就可以达到离婚的目的啦!很体面,一点也不妨碍他的前程,甚至还可以得到许多同情,而他却抛弃了一块在他看来是冷冰冰的、失去作用的、将来在老书记的影响消失之后很可能会成为绊脚石的敲门砖!”
我瞠目结舌。我怎么也无法把他描绘的形象同我所熟识的江为舟联系起来,同那上百条毛毯被面几十只花圈和那许多人的眼泪联系起来。为舟,你该活下去,该发挥你的一切才干澄清这一切!
“许多多,你的洞察力太惊人啦!”
“你认为我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嘿嘿,”冷笑,这一笑竟不可收拾,由冷笑而大笑而狂笑,他的笑声充满了恐怖气氛,我不寒而栗。“你去找洪雪飞打听打听,那娘们痛快,那娘们会把她的风流韵事全抖落出来的,哈哈哈哈……”
我爬上车,砰地一声关上车门,把他的狂笑锁在外面。许多多笑得没趣了,也只好上车赶路。现在,他坐在前面,不时回头瞅瞅我,又不时咬咬司机的耳朵。我们都沉默着,在我未见到其他人以前,我不想再同他谈论江为舟之死。
到达县城已是中午十二点半,因为修路的缘故,车无法开进县政府招待所。我们在东门下车,将穿过狭长的东街徒步而去。
正是县广播站的第二次播音时间,在弥漫全城的雄壮的吹奏乐声中,一种不明飞行物不偏不倚坠毁在许多多的头顶上。许多多惊叫一声,朝头上一抓,抓下一把鸡蛋壳。蛋清蛋黄顺着发丝,在他头上缠缠绵绵地往下滴。
我仰脸张望,街道两旁的房屋尽是二三层的小楼,底下是店面,上面住家。那些阳光明媚的窗口晾着许多笑脸。我恍然大悟,这枚鸡蛋不是路过天空的麻雀下的,是从某双敌意的眼睛里发射出来的!
许多多用脱下的衣裳一个劲地擦头,在人们的欢呼和戳骂声中,连连喊倒霉。尽管他没有追究鸡蛋,我想他心里一定是老鼠过街的感受,因为我发现他加快了步伐。
接下去,许多多成了各种投掷物的靶子,扫帚疙瘩、宝特瓶、菜皮菜根纷纷向他袭来,最具有威慑力的是爆竹,声声爆炸把我们封锁在街中央了,这是我有生以来经历的最为恐怖的场面。我简直不敢想象,这儿的老百姓会用这样野蛮的方式来表达他们的爱憎。
当然,其中夹杂着许多喜欢以恶作剧来取乐的家伙。但是,许多多一出现在大街上就引起人们注意,这本身就说明江为舟在此地是颇得人心的,说明关于江为舟死于被害的谣言已经家喻户晓,并得到人们感情上的认同,从而激起了民愤。
“冲过去!”
我有意贴紧许多多,然而,无情的爆竹毫不顾忌我的存在而继续狂轰滥炸。我们浑身撒满爆竹屑,我们成了节日的动物园中最招人爱的猴子。
许多多甩掉我攥住他胳臂的手,嚷道:“你走,我倒要在这里让他们发泄个够!”说着,他扒去上衣,赤裸着胸脯,斗士一般昂然屹立,那气势似乎要以自己的血肉之躯去迎击人们的仇恨,去接受火和硝的洗礼,哪怕被炸得皮开肉绽!
也不知是见到他肉身,人们到底动了恻隐之心,还是爆竹使完了,或者是觉得放炮听响远不及用别的什么直接击打他的身体过瘾,放了一阵爆竹后,人们还是改用鸡蛋等物投掷。不一会儿,蛋糊将他整个人包裹起来,像一块硕大的即将下油锅的猪排。
我眼前的许多多花里胡哨。当我再次拖他走的时候,他怒吼一声:“你滚开!”使劲一推,我摔了个仰八叉。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双手紧紧捂住脸,我看见扑簌簌的热泪冲开蛋糊从他指间、下巴上纷纷滴落。
“许多多,你们到底在酒桌上为了什么目的耍了什么计谋置人于死地?否则,你怎么解释这些呼啸着的复仇的鸡蛋!”
雄壮的吹奏乐在人们胜利的欢呼声中结束了。接着,高音喇叭里转播的是省电台的《听众点歌》节目,女播音员正不厌其烦地报着点歌听众的姓名。
“……中国华茂公司的洪雪飞为同窗好友江为舟……点播一首爱情歌曲,这首歌的名字叫《送你一个微笑》……”
音乐骤起。我惊愕得一时说不出话来。在江为舟死后,居然有人为他点播爱情歌曲,这意味着什么呢?大约因为曾经发生过别人冒江为舟之名为他征婚的事,使当时与老书记的女儿不冷不热地谈起来的江为舟蒙受不白之冤,很受了一番挫折。现在明明播报的是洪雪飞的名字,我的直觉却认为在那个名字背后有一张险恶的嘴睑。
我真想当街揪住蛋腥袭人的许多多质问一番,但是,且慢,当年谁在青年报上为江为舟刊出征婚启事至今仍是一个悬案。那时公开征婚还是新生事物,无须审查资格来函照登。C县虽小,启事中的夸耀仍吸引了不少妙龄女郎,一时间来人来函好不热闹。钟琳一家勃然大怒,若不是江为舟鼻子下有嘴,对他的惩罚是少不了的。跑到报社翻出底稿一看笔迹,只能证明不是江为舟自己干的。但究竟出自何人之手却始终未能水落石出。许多多自然是最主要的嫌疑犯,然而,被无数次盘问追查逼急了的许多多终于喊出他在落魄年岁的最强音,他说:“无聊的小噱头能使我夺回爱?不,只能使我身败名裂!要知道,钟琳是爱我的,与其破坏别人,不如死死地固守我的阵地,不如在她身上插遍我的旗帜,不如把生米做成熟饭!”他的话道出了某种实在,然而,无论是以前的征婚还是现在的点歌,都不能排除许多多出于阴暗心理以泄私愤的可能性。
―个女人在嘶声歌唱:
“你迎面走来,我擦肩而去
茫茫人海中走着我和你……”
这歌声分明是射向江为舟的毒箭,像那一杯杯美酒或冒牌的美酒―样!
就在全城男女仰望着高音喇叭发愣,接着如梦初醒用石块用骂声击打一只只可恶的喇叭的时候,在县政府招待所最豪华的客房里,洪雪飞冷笑着关上窗子。她的冷笑一直保持到我来到她面前。
发现江为舟的尸体硬邦邦地躺在他家中书房地铺上的,不是他的妻子钟琳,正是洪雪飞,那已是由枫山乡兴尽而归的第二天傍晚。极度惊骇和巨大悲恸使这位倾倒许多男人的女人忽然变得惨不忍睹。一个月前我在省城见到她,那时我觉得她还是个大学时代的校花,现在我简直不敢相信她眼角额头的皱纹是真实的,脸黄了唇白了只有眼皮是红肿的。她用黯然无神的眼晴瞥了我一下,辅以残存的冷笑,代替了同学相逢的寒暄。
我默默地坐在沙发上,我已注意到会客室和卧室都置有电话机,而且是粉红色的。许多多曾咬着耳朵告诉我,出事的头天晚上,江为舟肯定在这里混了一个通宵。许多多是通过电话发现这个秘密的,因为他忙了一夜,电话就是拨不进来。
“林中路,我好后悔呀,”突然,步向窗前的洪雪飞转过身来,用痛切的声音叫道,“我不该来!是我葬送了他!是我用爱的毒鸩杀了他!”
我眼里顿时充溢着遏止不住的泪水,是的,假如洪雪飞不到C县来,假如她来了却不肯接受许多多的宴清,假如她把宴席当作友谊的花圃而不是可以信马由缰的处女地,那么,也许悲剧就不会发生。然而,生活是冷峻的,一切假如都可能是某种必然!一切假如都是人们在反刍痛苦时的玄想。
“你冷静点,事情已经无可挽回,我们只好接受这个事实……”
她在我旁边坐下来,嘴里喃喃道:“我不该再向他敬酒。最后一杯,不,一碗,是我敬的!我其实发现他早已醉了,我不该呀!本来我们已经起身,要收场,江为舟却捉住钟琳要同她干一杯。为幸福干杯,为美好的新开始干杯。对他,我心灰意冷。谁知钟琳却冷笑着瞅瞅我,倒掉残剩在杯中的红酒,从她的提包里摸出一只造型新奇的瓶子,她说是黑糯米酿的酒。也是黑色的,给江为舟和她自已各斟了一杯,我闻到一股中药味……”
我警惕地支楞起耳朵:“哦,她带去的?是酒吗?”
洪雪飞摇摇头,旋即,大概她觉得这样摇头很不地道,很有点检举揭发别人的意味,连忙补充说:“应该是酒,是金贵的琼浆玉液,只能由他俩享用。她倒了两杯就塞回了提包。她举杯挑战似的,讽刺似的,冲我说现在颜色一样了。我既绝望又不甘,我倒了一碗茅台,肯定是假茅台。我说,你们喝的颜色一样,可在酒桌上只有纯净无色的烈酒才能显示真诚本色,让今天有个精彩的压台节目吧。我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我发现江为舟已呈醉态,即使倒杯墨汁他也会稀里糊涂喝下去。我举起碗,许多多惊呆了,支撑着桌子摇摇晃晃的江为舟端着碗直问我以什么名义,他说我们已经为同窗之谊、为合作成功、为事业发达以及当时所能想到的一切名义干过杯了。他很固执,非要我拿出什么名义来。我咬牙切齿地回答,为你生活得更幸福一点儿!听着,我说的是一点儿!当时他非常激动,一饮而尽,那股豪爽劲不亚于我。离开酒桌我们直接上了车,到这里后,县食品厂张厂长提出第二天晚上请我。我谢绝了,因为我觉得同他合营已经失去意义。可是,酩酊大醉的江为舟却替我答应了,当时他就在招待所门口指着我的鼻尖吼起来:‘去!不去是混蛋!你们以为我不行了?倒了?嘿嘿,酒桌上我杀遍天下无对手!姓张的,我知道你十分本事今天只拿出七分,明天我们再一决雌雄!’第二天下午,张厂长到处找他不见,我跑到县广播站问钟琳,我是硬着头皮去的,我只想从她的冷嘲热讽中得到关于他去向的消息,谁知,她却交给我一串钥匙……她说,他前夜太累,还在继续做他的好梦呢……”
江为舟大约在半夜里死去,十六七个小时后才被别人发现。由此,我们不难窥见他们夫妻关系的状况。不过,就此一味谴责妻子的冷酷或麻痹大意是不公正的,如果江为舟与洪雪飞共同度过一个夜晚,那么,钟琳的愤怒、冷漠倒是可以谅解的。但是,她的所谓黑糯米酒要是掺进了仇恨掺进了杀机那就太过分了。
“钟琳说他前夜太累,是指……你们在一起?”
洪雪飞起身走到窗前,招呼我过去。她痴痴地望着远处那嵌在一片金黄之中的一汪银亮。“你看那座湖,多美。要是落在大城市,它该是多少男女的温柔之乡。看见船了吗,泊靠在岸边的小船?可惜,在这儿,它决没有成为眠床的浪漫,它存在的目的永远是那么世俗,或者说;那么现实,为了撒网,为了把人渡送到对岸去……”
几分怜爱几分怨艾几分凄迷。由她的神态和语气,我完全可以想象在那天晚上发生了什么事情。根据她在做知青时与一个憨厚的农村青年谈恋爱的故事,我相信,她就在我们此刻远眺的湖上重演故伎。
“那天晚上你们在湖上过了整整一夜,”我肯定地说,“江为舟表现得很理智,你的失望无非源于此……”
“你?你听谁说的?许多多,还是钟琳?他们在盯梢?”
“我自己这样想的。”
她盯着我的眼睛审视了一会儿,突然,她爆发似地叫起来:“是的,凭着我的过去你可以想象我的现在。可是,我要告诉你,那天晚上我的热烈不是以前可以比拟的。在你听到的风流故事里,我傻怔怔地坐等了一整天,听任小船顺水漂流了几十里。但那天,我不!因为闯荡了这么多年,我更懂得了男人,男人勇敢而懦弱,男人富有激情也富有迂腐,男人对一切充满欲望又冷漠一切,男人生活在自身的深刻矛盾中,男人是一种矛盾的结合体。我非常珍惜那个晚上,一上船我就想我必须驾驭它,再也不能听任它随风飘荡……”
江为舟是著名的大秤砣。他应该知道那是一叶载着诱惑也载着危险的扁舟。毕业时,他同洪雪飞分手了,那是因为系领导在找他谈话时严正指出:洪雪飞同那个农村青年有着非同一般的恋爱关系,她的男朋友闯到学校里来了,满校园张贴大字报,你这个角色很不光彩啊!于是,江为舟毅然斩断情丝。那时他考虑的是前程,那么,在踌躇满志的现在,他怎么可能同洪雪飞重温旧梦呢?我想,他之所以依顺洪雪飞倘徉在夜色笼罩的郊野里,乃至登上充满爱的恐怖的小船,准是为了那片厂子、那几百万元的资金。
我坦率地把我的判断告诉洪雪飞,我说:“事后你肯定很懊悔,懊悔自己一开始就犯了错误。你只注意到他对你感倩,很美丽,但它只是一种野花,决不可能移栽到盆里去。我是说,你忽略了人的生存环境,而他自己却是非常注意的,不然,他就不可能同钟琳生活到今天……”
洪雪飞轻轻叹口气:“当我发现他只是希望我为友谊投资,而不是为爱,我感到悲哀,我甚至冒出一个可怕的念头,我愿意同他一道毁灭!这些年来,我一直在同男人斡旋,我挥霍着女人的妩媚和风姿,但我从来不肯槽蹋我的感情,我始终思恋着他。我渴望事业成功,渴望用我得到的权力去换取他的爱,所以我来了。然而……假如知道他注定要在那两天死去,我一定会在湖上作出抉择,那个湖宁静清澈,那里才是最好的归宿。”
可以想象,洪雪飞在船上是怎样的疯狂。她摇着双桨,载着她的痴情执拗地划向湖心。然后,她把积蓄这些年的心声释放出来,她的声音是刚刚出狱的囚徒,欢呼着扑向自由,扑向迷人的只属于两个人的春夜。但是,她的呼唤没有得到响应,或者说,她的挑战迎来的是高悬于城防之上的免战牌。她愤怒了,她摘下双桨投向湖水。于是,江为舟没有退路,只有两种困窘的选择,或者把那条小船当作罗曼的睡床,或者当作永远的弧岛。
“你是说那天夜里有发生殉情悲剧的可能?”
“殉情?”洪雪飞猛然伸手扳转我的身体,出神地望着我的脸庞,我们两双眼睛对峙着,我感到了她的鼻息,感到了渐渐泛起的微笑中有一股凛冽寒意。她掠掠我额前的头发,见我十分紧张,索性在我脸上拍了两下,她格格地笑起来。
“林中路,你的想象太富有诗意啦。如果江为舟情愿那样,我感到幸福。真的!你不知道在他拒绝我的要求之后,在我发现他宁可牺牲爱牺牲即将到手的几百万也要固守他的某种观念之后,我的心灵世界多么空虚!当时我想,即使不能完好地得到,我也要粉碎它揽在怀里,哪怕只是那么一小瓣儿碎片!事实上,当我扔掉双桨的时候,当我扔掉我身上所有衣裳的时侯,就是这个念头在怂恿着我!我说,那好吧,就让太阳来照耀我们这条搏斗了一夜的小船,照耀我这被英雄战胜的身体吧!我是这么说的,我想我是疯了!”她热泪盈眶,那是执拗而疯狂的泪水。
她非常激动,她用颤抖的声音问我身上有没有香烟,我掏出一包廉价的劣质烟,她接过去嗅了嗅,不屑地还给我后马上又劈手夺过去,抽出一枝贪婪地吸起来。
“我在船尾,他在船头。我知道,我不能接近他。我相信他的警告不是儿戏,他急了,真的会跳下湖去。我不知道自己是否有能力从宽阔的湖面上救起一个壮汉。他懊悔不迭,懊悔自己不该随我登船,不该作这样冒险的努力,他拼命用最恶毒的语言来讥刺我,试图击溃我的勇气,他说他现在可以想象我是怎么当上副总经理的,怎么使我们公司在短短几年里发达起来的。林中路,他是无法想象的,在他面前我是真实的水果真实的五谷真实的三牲,只要他愿意我的一切都属干他。然而,在这些年我遇见的其他任何男人面前,我必须是祭坛上的供物,既真实地呈送到贪婪的眼睛里,又必须借助某个神灵的力量和威势,保留自己。这才是我!我知道,他其实是了解这一点的,所以,他即使辱骂我,我也不在乎。他暴躁得吼起来:‘洪雪飞你明天给我离开此地,让你的合营见鬼去吧!’”
“他的决绝打消了你的念头,你们这才离开了那个湖?”
“不,他的话提醒了我,他勒令我离开C县,无非是怕我在他的生活中掀起大波大澜。那么,好,我就偏不走,我就滞留在此地耐心等候,仅仅等候就够了。我相信,许多多、钟琳以及更多的人会站在他们各自的角度上帮助我达到我的目的。”
是的,假如没有发生以后的悲剧,假加洪雪飞真的滞留下来,钟琳还能保持那种冷冰冰的却也是平平静静的生活吗?许多多对江为舟一直怀有宿怨,也很难说不会利用江为舟与洪雪飞的关系造些舆论。有洪雪飞这样一个女八在这里觊觎着江为舟,即使对无怨无恨的人,他们也会由此衍生出许多猜疑。但是,这一切未必能够把江为舟推入洪雪飞的怀抱,也许恰恰相反,连埋藏在他心底的那份爱也会被他所爱的人亲手葬送掉。
我毫无顾忌地把我的想法说出来,洪雪飞摇摇头,她狠狠地吸了一口烟,然后,一边慢慢地吐出烟雾,一边果决地摁灭手里的半截香烟,不知为什么,这个动作在我看来总有一点残忍的意味。
“你有你的道理。不过,我认定,在某种前提下,他是有可能需要我的爱作为精神依托的。”
“怎样的前提呢?”
“当他失去精神依托的时候!”揿灭的烟头从四层楼上抛下去,我看见它落在邻近房屋的瓦片上时,迸出了细微的火星。
我震惊。她压根儿没注意我的表情,她又补充了一句:“当他们夫妻矛盾终于激化的时候,当他们的婚姻终于解体由此带来一连串的危机的时候,我想,他一定会恍然大悟,爱情能够重筑一个江为舟!”
“这就是说,你愿意看到他的失败,甚至毁灭?”我不由地倒吸了一口冷气,冲动地拽住她的胳臂,质问似地叫起来,“这叫爱?这叫仇恨!这叫歇斯底里!刚才你谈到水果供品什么的,我真有点同情你的生活境况,理解你的爱情追求,我挺感动。没料到,支配着你的到底是自私,是占有欲,你敢说不是吗?你敢说吗?”
“这是我当时的真实想法……”她蜡黄的脸颊上浮起淡淡的红晕,她抬眼看我时眼神显得有点惊慌。
我冷笑道:“太真实啦!超自然主义的真实!血淋淋的真实!难怪你自己也承认,是你用爱的毒鸩害了他。你的这种真实想法浸泡在劣质的烈酒中,我现在可以想象你在酒桌上是怎样的疯狂了,可以想象你为什么公然去电台为他点播爱情歌曲了!”
“不,我没有点播!刚才我也听到了,报的是我的名字,真歹毒!”她委屈地尖着嗓门叫道,“事实上我并没有那么恶毒,要知道我是爱他的,这些年我一直默默地为他祝福。我怎么可能用美酒用情歌用那些美好的东西做武器置他于死地呢?假如他仍活着,我想这支歌也能摧毁他!”
从点歌到播出,需要一段时间。这就是说,在洪雪飞准备来C县洽谈合营之事前,就有人冒名向电台点歌,那个人必定知道江县长与这个女人的隐情,这样看来许多多又是主要的嫌疑分子,不过,如同征婚一样,如此下作在许多多眼里也是拙劣的游戏,也可能为他所不齿,况且,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包打听”之类的角色大有人在,别的什么人藏在暗处放冷箭也未可知。
洪雪飞继续说:“我告诉你的只是绝望时的一个念头。念头,懂吗?后来,我被他感动了,我发现我的念头很可耻。他吼完后,便趴在船舷上用手划水,拼命地划。整整一小时他没有片刻的懈怠,他的手像一只螺旋桨紧张地工作着,岸仍然很远。我坐在船头上冷眼看了一个小时。那哗哗的水响撞击我的心。我再也不能无动于衷了,我小心翼翼地爬向他。我始终担心他会实践誓言在我接近时跳下湖去。我终于靠近他,从背后抱住他。他不理会,继续划。我说,我来啦你跳呀!他仍不理会,手的运动频率更高。我感到我们的船被他感动,微风被他感动,岸也被他感动了。我知道,他要好好地回去,活着回去,决不带一肚子湖水回去,决不湿一根纱地回去。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挨着他趴下去,也以手代桨地划起来。我说,你歇一会儿吧。他带着哭腔嗯了一声。他脱下他的衣裳把我包裹起来,在此以前,他一直冷酷地瞅着我打哆嗦。后来,我们一左一右地划,有一柄桨奇迹般地漂到船边来,我俯身捞起,高举着它欢呼。他激动得热泪横流,他说这桨在鼓励我们战胜自己……”
听着洪雪飞动情的叙述,我很后悔刚才的冲动。不管以后在酒桌上面钟琳对她如何醋意翻腾、妒火中烧,那个晚上她毕竟最终战胜了自己。可是,故事的结局除了我别人能相信吗?那个夜晚必将在钟琳心上投下浓重的阴影,这阴影实际上已经投映在酒中,被江为舟一饮而尽。我敢说,他们夫妻俩同饮的所谓黑糯米酒就是被这恨的阴影浸染成死亡的颜色!
“关于合营的事,你最后是怎么决定的?”
“我没有拿定主意。经历了那么一夜,江为舟估计我会选择许多多的那个厂,江为舟主管工业,他当然希望我同县食品厂合营,然而他让我失望了自然也不会对此抱有希望。可是,我在赴宴以前,想到的仍是县拿品厂。到了酒桌上,我犹豫起来,因为我发现,县食品厂的厂长与江为舟似有宿怨,似有挺深的矛盾,而且这个人关心的不是企业的发展,总在刺探着别人的个人生活、领导之间的关系情况,似有野心。江为舟拉他来,可能出于某种策略的考虑……”
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在这个人敬酒的杯中又撒了些什么呢?为舟,你怎能不醉哟!爱也醉人,恨也醉人,杯盏觥觚间,爱朦胧,恨也朦胧,都是浓烈的酒香啊!
有人敲响半掩着的门。洪雪飞认识门外的小伙子,她把他带到我面前作了介绍。原来他就是县政府秘书小吴。我已听说,在酒桌上他是一员干将,常常侍卫于江为舟左右为之挡驾,遗憾的是那天英雄无用武之地,那天非同一般应酬,江为舟必须亲自出马披挂上阵。
小吴通知我,下午四点钟县里有领导来看我。其实我并没有张扬,也不知是许多多报告的呢,还是招待所发现我的身份,敏感地同江为舟之死联系起来同谣言联系起来而大惊小怪。说明来意后,小吴怯怯地问:“林记者,有些事情我想汇报一下,不知你是否有时间?”
我求之不得。我正考虑以什么名义去找那几个陌生的当事人呢。我本不想惊扰县里,因为我的确是来送葬的,而不是公干。
小吴要带我去一个地方。小吴显得十分神秘。在走廊上,他悄声对我说:“林记者,从现在起,你同我保持二三十米的距离,跟在我后面。不要太近,也不要太远,二三十米左右。太远了,会把你丢掉的,今天逢墟人很多。”
老百姓是不是也会向小吴扔爆竹呢?我很认真地点点头。可是,小吴仍不放心,他想了想,拉开夹克衫脱掉。“好,这样显眼,你只要注意我这件衬衣就行。”他看看表,喃喃道,“现在两点,来得及,走过去只有一刻钟。”
他的衬衣印有色彩鲜艳的粗条子,是竖的。我不记得它像哪国的国旗,但我确信在它的引领下,我会穿越神秘走进一个人或者几个人的心灵天地。
离开招待所横穿杂货市场我跟踪着小吴走进一座小院,望着院子里满地大出殡的爆竹屑我明白了,江为舟住在这里。小吴从二单元三楼楼梯拐弯处的窗口探出半个脑袋算是指路,那鬼鬼祟祟的神情有如撬门贼一般,我不知道他究竟想干什么、说什么。
小吴半敞着房门迎接我,我一进屋他就迅速关上、插死。
“钟琳呢?江为舟的爱人呢?”我为小吴掌管着他家的钥匙而诧异。
“钟老师怕。钟老师去娘家住,让我来替她看家,办公室也要我整理江县长的遗物。”小吴说着,急不可耐地领我进了江为舟的书房。
书房不小,大约有十五六个平方,引人注目的不是颇有气派的三只大书橱,不是堆满什物的阔大的经理桌,也不是张挂于墙上、出自我们同学古龙飞之手的墨宝“难得糊涂”,而是草草地堆放在一个角落里的破棉絮。小吴总不至于向我控拆一位妻子的残忍吧?
小吴突然在我身边跪下来,指着他面前那块地方失声痛哭。他的哭声很真实,真实得叫人怀疑死者是否真的已经火化已经入土,是否真的离开了这间屋子。
“他躺在这儿死的,那床棉絮就铺在这儿。他没脱袜子……他裤脚上还沾着很厚的黄泥巴……那泥巴一看就知道是县食品厂后面山上的泥巴……”
我垂首默立片刻后,把小吴拉起来。小吴激动地抓住我的手,说:“林记者,江县长的死我也有一份责任,我不但没有尽职尽责,替他接受敬酒,我反而向他敬了三杯!我真混帐!我恨透了自已!”
“哦,你向他敬酒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吗?”我总觉得,江为舟带着这位能喝的秘书去赴宴,秘书的职责便是护驾。在那爱与恨交相碰撞的酒桌上,小吴应该看出些眉目,他怎么反而去将江为舟的军呢?
小吴抽泣着,拽着衣袖擦擦眼睛,回答道:“去的半路上,江县长谎称解手下车特意交待我,要我这次别当敢死队当第二梯队,他要让大家尽兴,让同学朋友老婆喝个痛快聊个痛快,借着酒想骂也骂个痛快。他说只要他们不搞统一战线不组织多国部队,他能顶住……”
我打断小吴的叙述。我觉得小吴介绍的情况很重要。江为舟的交待,表明他希望通过这次聚会达到大团结的目的。是的,任何宴会都是为了融洽感情,即使丧宴。然而,江为舟显然试图通过激烈的从思想到感情的交锋来摆脱困扰着他的人际纠葛。这样,酒桌上的每声祝福每句醉话都是不可忽略的了。
“你能回忆当时每个人都以怎样一些名义向他敬酒吗?你们都说了些什么?”
“林记者,我有一个要求,”见我点头,他才鼓起勇气提出,“我求你不要报道这件事,虽然动用公款请客,而且花了几百,但请的是洪经理,属于正常的经济交往,不要因为死了人就拿这件事做典型。江县长是当时在座的最高领导,求你照顾死者的声誉放过这个典型。”
“你认为我是来调查公款宴请这件事?”
“嗯。外面有各种各样的猜疑。有说某人在酒里掺了毒药的,有说当时在座的每个人各自心怀鬼胎为了一个共同目的把人灌死的,也有说枫山乡老百姓在酿制谷烧时总要倒些乐果敌敌畏的,还有人说是假茅台的缘故。茅台虽假,酒却还可以呢。关于谷烧的谣言更是无稽之谈,枫山谷烧是出了名的酒香纯正回味悠长……”
我惊愕地听着作为当事人之一的他把那些间接的、被动的可能一一排除,剩下的就是可怕的答案了,也是谣言的核心与精华!然而,小吴话锋一转。
“让拥戴他的人们脑子中有些假想的凶手,那样更好些,他们的感情才能接受这个无情的事实。英雄倒在阴谋中仍不失为英雄,好汉溺死在酒里那就有点……有点可悲啦!”没想到,这个二十才出头的小秘书竟能洞察人们的心理道出某种真谛,而且是那么豁达那么富有人情味。
“就是说,你认为他的确溺死在酒里?”
“不,溺死在人世间的恩恩怨怨中!”此刻,他神色严峻。“我为什么带你到这儿来呢?我要让你看一张床,一张新床,在这书房里只铺了一夜,就被江县长撂到阳台上去了。”小吴领我从书房的窗口张望阳台,因为带阳台的那间屋和钟琳的卧室都锁着。
“看到吗?那床席梦思床垫弹簧头一根根杀出来,那叫针毡,睡上去是受酷刑啊!怎么来的呢?钟书记,也就是钟老师的父亲一死,县食品广的张厂长叫了一拨大汉开着大卡车高唱着革命歌曲咋咋唬唬招摇过市给县长送床来,只差没敲锣打鼓!他晓得人家夫妻不和,特意给江县长送新床来啦!这不是拍马屁,是挑战是挖他墙脚。老书记一死,他就要和人家女儿分床,影响多坏。而且,张厂长当众说是江县长叫他代买的。我简直不敢相信,江县长竟高高兴兴收下,付了三百五十元,市价三百七,他贪这小便宜!”
“他俩的矛盾又是因为什么呢?”我问。
小吴打开折叠椅,我们坐下了。“还不是当年谁上谁不上的问题,两个副县长候选人。张厂长也是一个。他认为最后择定江为舟是老书记的影响在起作用,对此耿耿于怀呗,嫉妒加不满。其实江县长对他挺看重,给他解决了老婆孩子的农转非问题,他女儿读大学也是江县长帮的忙。就说收下席梦思吧,江县长也是为了不让他难堪,当时江县长亲热地拍着他的肩头说,老张你办事就是拖拉,我结婚前托你买的席梦思今天才运到!好好,有它抱胖小子就有保障。食品厂那帮人一出门,他马上用红纸写了个拍卖启事,贴在我们刚才路过的杂货市场街头,说本人有多余棕绷床一块亟需处理,虽旧犹新富有弹性,价格也具弹性欢迎面商,末了赫赫然写上住址姓名。”
我颇感新鲜,我认为这家伙的机智妙不可言,所以我好奇地追问:“有人去买吗?卖掉了没有?”
“买的人倒是有,也上门了,但让钟老师轰下楼了。买的人其实也不一定没床睡觉,有的想花二三十块钱买张门票看看县太爷的家。那天是星期天,他们两口子大闹了一场。别人不知道,我看出来了,那两天他情绪很坏,老说顾此失彼。原来,他为了消除张厂长送床上门可能造成的影响决定卖棕绷,却忘了那棕绷是钟老师娘家陪嫁的,这又得罪了他妻子。同时,别人也可以由此开掘出一些意义来。”
由张厂长的品行,我自然而然想到漫空飞扬的《送你一个微笑》。这时,我对小吴已有一种信任感,所以我无所顾忌地提出了张厂长冒名点歌的可能性,谁知小吴在沉思之后,回避了我的话题,他说:“我之所以悄悄同你接触,是因为你一到就引起人们的注意,纪委的嘛。我不想给人造成我在活动在开脱责任的错觉,也不想让那天在场的人误以为我在检举揭发谁。如果他们纷纷起来告状、申诉,会闹得更加沸沸扬扬。我觉得这件事的影响应该尽量缩小,这样无论对江县长还是对别人都好。”
他在委婉地提醒我不要深究下去。可是,我怎能就此罢休。我所感受到的对江为舟的那些怨恨是很可能酿成杀机的,而且在死人之后播出一首爱情歌曲使整个事件浸润在桃色之中,看起来就像一个险恶的阴谋。
“小吴,假如你是局外人,让你假想,你会认为谁最可疑?”
小吴淡然一笑:“林记者,还是说说我为什么敬他三杯酒吧。当时,张厂长敬酒最勤。轮番进攻。他喜欢单打,一对一,逐次排着队来,中间不休歇不眨眼。你别认为他海量,这家伙鬼,爱耍花招,而且直肠子。不是往衣领里倒往袖子里灌,就是去撤尿,出去不下七八次,排泄干净以利再战。一副置人于死地的狠毒劲。事后想起来,江县长拉他赴宴是个错误,江县长可能出于三种考虑:第一,假如洪经理决定同枫山乡合营,各方都在,当面锣对面鼓,张厂长日后也难挑是生非;第二,表示对他的亲近,对他送床之事的豁达大度,不,江县长确实希望他们之间能互相理解和支持。据我所知,就在张厂长送床来的第三天,江县长为妻子的病去求过张厂长,他认识一个土郎中。江县长去把家庭的隐情告诉最爱剌探领导隐私的人,足以证明他的真诚。而且,他在这件事上的真诚也感化了张厂长,因为至今没人知道钟老师不会生育……第三嘛,有个开诚布公互相交流的机会……”
小吴突然打住,彬彬有礼地向我道歉后冲进卫生间。不一会儿,精神抖擞地出来继续说:“张厂长为老婆农转非、为女儿读大学,并代表食品厂的工人干部为生产福利基建等许多问题得到解决一一向江县长敬酒之后,又以祝贺我县获计划生育先进县光荣称号的名目向江县长敬酒。他这个名义很不地道,他眼睛老瞟钟老师,江县长弄的那些草药,钟老师根本没服用,熬好的汤被她泼出窗外,正好浇到我头上,所以,张厂长这杯酒很有点讽刺挖苦和唯恐他家不乱的意味。江县长很恼火,他悻悻地说这功劳怎么也拨拉不到我头上这杯酒我不干,老张你使劲想好辞只要名正言顺我舍命陪君子,俗话说酒逄知己千杯少嘛,俗话又说醉翁之意不在酒嘛,俗话还说酒后吐真言嘛。张厂长马上又举杯说,江县长你虽主管工交,但你的业绩涉及方方面面,农贸市场是在你的呼吁下全县厂家赞助搞起来的,县中礼堂、公园游乐场也是,另外,你接近群众,有很好的群众基础,加上自身的优越条件,我相信你会大有作为,让我为你步步高升敬一杯!”
酒桌上,一切溢美之辞、一切攻讦都很自然,但这次除外。张厂长那番话我怎么想怎么不舒服,似赞颂又似讽剌。是的,对事物本身的看法,因角度不同也会大相径庭。张厂长不会把他的业绩看作实现步步高升的手段和筹码吧?
“江县长当时竟站起来,许乡长在一旁冷笑。我替他攥把汗,我觉得他有点点飘然,不是吗,人家话里有话他都没听出来!人家攻击他手伸得长!想继续往上爬!我在桌下踢了他一脚,他倒用筷子敲了我一下,训道小吴你今天受委屈了根本没喝你却醉了真是酒不醉人人自醉呀!接着,他举起杯,说,老张,既是喝酒,我们就喝个痛快,把肚里的东西倒出来,容量就大了,像你出去拉尿一样。我知道你对我促成那几件事是有看法的,今天你认为那还算好事,并诚心诚意地祝贺,我很高兴,这杯酒我喝定啦!另外,你骂我三句,拣你最不能容忍的三点骂,你骂一句我喝一杯。张厂长愣住了,好半天,才支吾着说友情为重五讲四美什么的。江县长说,你不骂这杯酒我也不喝。张厂长一咬牙,表示以后另找机会再以骂声相敬。江县长豪爽地叫了声好同他撞响了酒杯。”
我问小吴后来张厂长请洪雪飞,是否有创造“相骂”机会的动机。小吴点点头。这就是说,在下一次赴汤蹈火的酒宴上,江为舟或许能迎来花好月圆的结局,或许像已经发生的悲剧那样,长睡不醒。
这时的小吴很激动,因为小吴终于要向江县长敬他的第一杯酒了!小吴说:“我就是因为对张厂长的祝辞不满才挺身而出的。我祝江县长为民多干实事。我认为我的祝愿和张厂长是针锋相对的。林记者,请注意,我说的是祝愿,而不是赞颂,不是现在完成时。尽管我钦佩他,但我觉得赞颂为时过早,就说他的死吧,这么多群众为之悲痛,看起来他在群众心目中形象高大。其实在相当程度上群众在他身上寄托着对老书记的感情,这种感情是他的依靠。换个角度看,这是嫉妒、怨恨他的人的口实。老书记的影响在许多方面包括家庭生活方面牵制着他,所以只要有不满于他或老书记的人,他想干番事业,就得付出更多努力。”
小吴的话使我理解了掷向许多多的鸡蛋,理解了那条挣扎在夜色里英勇地扑向岸的小船,也理解了江为舟手里那只斟满爱与恨的豪爽的酒杯。我感激地握住小吴的手。
小吴意犹未尽。看看时间,他连忙省略了准备细致陈述的同江为舟干杯的细节。“我敬第二杯酒是因为许乡长骂娘了。”
“哦?”
“许乡长拍案而起,许乡长吼道我骂一句你喝一杯不喝你不是人,老子骂你三天三夜外加一早晨!”
“他真骂开啦?”我对此尤其关心。
“在洪经理数落枫山乡食品厂几处不如她意的地方后,许乡长恼了,他骂江县长卑鄙。江县长当时正在大吃红烧肉,他爱吃肥肉,满嘴满脸都是油。江县长笑着要他举例说明,否则这杯酒喝下去就是冤案。许乡长干笑几声,说事例嘛你我心中有数不必说了。江县长不依,于是许乡长眼珠一转,指着餐桌叫道,‘好,我举!肥的都叫你占了,从肥肉到鸡屁股!’”
又是嫉妒i这个许多多什么时侯才能爬出醋罐呢?
“江县长抓起酒杯闷头灌进口中,喝完才说算你骂得对接着再骂吧,其实我觉得挺冤屈但我还是来点大丈夫风度喝了它以资鼓励!我不晓得许乡长话里的确切含义,可是,我为江县长打抱不平,我就是带着为他鸣冤叫屈的心情再次敬酒的。我说江县长这些肥肉和鸡屁股都是我们不吃才给你的,我为你的胃口和胸怀干一杯。干杯时,我发现他眼里饱含泪水,那杯酒他喝得最不爽快,滴滴答答洒下许多,因为咳嗽,喝时停顿了几次,但毕竟喝干了……”
小吴的声音哽塞了。我猜测,他的第三杯酒一定和钟琳有关。可是,小吴很不愿意介绍钟琳在酒桌上的表现,经我再三追问,他才敷衍了几句。
“钟老师一直默默地陪酒,我心里一动,便要代表她向江县长敬酒。江县长已有几分醉意,他说我不是小舅子根本没有资格作代表,说我只能代表自己,不由分说地同我碰了杯。接着,他们夫妻俩同饮。”
“喝的是一种黑糯米酒,而且是钟琳带去的。”我补充道。
小吴惊愕地瞪住我:“谁告诉你的?洪经理?这个女人真是祸根,她还想干什么?她应该赶快离开,否则她会被人们的唾沫淹死的!林记者,关于黑糯米酒,你不要认真。江县长喝了,钟老师不也喝了吗?这个节外生枝的细节传出去,谣言就要升级啦。”
经他这么一说,那黑襦米酒更成了我急于解释的悬念。
下楼时,我们被一个人堵了回来。依然保持距离在前引领的小吴下了楼又勿勿跑上来,神色紧张地对我说:“糟啦,钟老师回家来啦,怎么解释呢?”
我理解他的尴尬。谣言蜂起的时候,他瞒着钟琳领人而且是纪委的人到一个不和睦的家里来,这个家偏偏又是她丈夫悄悄死去的现场,这是相当招嫌惹恨的。
“说我是江为舟的同学,来慰问她。”
小吴马上从衣袋里掏出一朵揉皱的小白花,胡乱理了理,扎在我贴心口的那个纽扣上。而且小吴还故意在门上敲了两响,绐正在爬楼的钟琳听。直到钟琳看见我们,他才掏出钥匙。
上午她握过我的手,但那时她握了太多人的手,不记得我了。听罢介绍,她从搀扶她的两个姑娘腋下挣出手来,接受我的慰问。
悲痛在她脸上留下的痕迹远远不及洪雪飞那么显著,但从她眼里我看到深深的忧伤和悔恨。这只是我的感觉。我觉得那阴郁的眼神应该是忧伤的悔恨。是不是呢,那就得去窥望她的心灵。
“请坐,”她说,这时她瞥见书房的门敞开着,惊惧而严厉地瞪了小吴一眼,小吴急忙过去锁上门,便告退了,我相信他会替我想出理由回答马上要去看我的县领导。“你是他大学同学,还是中学?”
这一句问话也使我感到悲哀。我俩是最要好的同学。作为同学之妻,她连我的姓名都陌生,看来这三室一厅的住房里是个无声的世界或是一个喧闹得除了噪音不允许任何声音存在的世界。
我们都默默然。可是,她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她终于在把我的四十三码的大脚认真审查了许久后,以咄咄逼人的口气问道:“从现场你发现了什么线索吗?有没有他杀的可能?”
我震惊。
这时,我面前那欢深藏着美丽的忧郁的眼睛不见了,我看见的是熠熠耀耀的敌意,我领略到了冷美人那冷酷凌厉的风采。她眼角眉梢都挂着藐视,她嘴边荡漾着似笑非笑的讥嘲。
“你不是已经侦察了现场吗,总该有个判断吧?凭着你的推理能力,”她停顿了一下,然后,悻悻地补充道,“或者想象力!”
我又吃了一惊。我直感到脸上一阵灼烫,我想我此刻的感觉一定和善良的盗贼被当众拿获时的感受一样深刻。我支支吾吾地耷落下目光,终于发现地上有不少肯定属于我的浅浅的鞋印。赔礼道歉说明解释之后,我索性采取攻心战术,解除她的思想武装。
“嫂夫人……钟琳,作为同学,我关注江为舟的死因,这是很自然的。我并不是被谣言牵着鼻子来的。人们对你的议论主要是说为舟死了那么久才被别人发现。现在,我理解你那两天的表现,理解你当时的心情……”
“得了吧,”她不屑地从黑袖箍上拽下一截线头,岔开我的话题,“告诉你,你一出招待所往我家方向来,就有人打电话告诉我!”
我始觉震惊,心里推测着是洪雪飞吓唬她,还是许多多和她串通一气,或者是藏在某个角落的其他人所为。断而一想,既然C县对我的到来如此敏感,所有人都可能这样做,也就不足为怪了,而且,毫无意义。我固执地说下去:“我之所以能够理解你,是因为我知道有一个夜晚为舟没有回来,这伤害了你的自尊心和……感情。假如一个妻子对此毫无反应,那叫麻木;假如要求这个妻子如何去感召这样的丈夫,那叫……”
我意识到以下的用词很关键。它将证明我的所谓理解是否真诚,它决定着我们的谈话是否能够进行下去。
“那叫残忍!”我说。我的话并不违心,尽管我将追问黑糯米酒。在钟琳只知道丈大在外过夜、并不知道那条船终于战胜爱的风暴、她又在酒宴上受到那么放肆的挑战的情况下,我们很难期望她不给人们留下这样揪心的遗憾。
钟琳仰靠在沙发上,闭上眼睛。晶莹的泪珠渐渐地沁出来,在她端庄的脸庞上缓缓地流,一颗颗显得很珍贵。
她喃喃着,像是自语:“这些天,我简直要崩溃。我总撕扯着心口问自己,你是凶手吗?你很清醒地趁他醉了下毒手?或者,你也醉了摸进书房……或者,你得了夜游症……或者疯了……我总在问目己。我时时感到自己是凶手。我知道人们在心里谴责我的冷漠无情,谴责我的失职玩忽职守。这还是给了我极大的照顾!换了别的妻子,外面的传说就不会给她这样的待遇了……谢谢你的这句话……”
钟琳刷地起身冲往她的卧室,打开门进去翻寻一阵,翻出带着毛线针织了不足一尺长的毛线衣和一张两指宽的纸条,把它们交到我手里。“你看,这就是那天晚上织的,给他织的!我的处女作!”
我简直不敢相信她的话是事实,要知道,那时候她肯定浸泡在屈辱的泪水里。然而,毛衣是真实的,疙疙瘩瘩的,说明她的确还处在作文的水平;买毛线的发票是真实的,标注的正是去枫山乡赴宴那天的日期。
“一晚上打了这么多,你怕一夜没合眼吧?”
“我怎么睡得着呢?头天晚上他在洪雪飞那里,我就有种预感,我感到自己很快就会失去他。也许,说失去很不恰当,”她辛酸地淡淡一笑,“本来我就没有得到的充实。但那天失去的预感纠缠在我心里,怎么也不能排遣。人们都说失去的东西更觉其可贵,我倒不是幡然醒悟意识到什么可贵价值,而是想,既然这一切属于我,我为什么听任其失去呢?而且是输给别人!所以我马上去买了一斤毛线。去枫山乡前,我熬了药,他弄来的药,喝了大半,留了一点,盛在瓶子里带到酒宴上……”
我陡然来了精神:“是你说的黑糯米酒吗?”
“我只能说是酒。其实是药汁,以前他熬给我喝,被我泼掉了。那天我是要当着洪雪飞的面,暗示他我愿意把苦药当作美酒来喝,与他共同分享……”
那样的场合、以那样的方式来回击洪雪飞的挑战、来卫护自己的尊严并向丈夫传递心灵的信息,大概是再巧妙不过了。因为我本来就不敢相信那杯酒会是毒酒,所以现在我一点也不怀疑钟琳的话。我心里从大吃一惊到一阵轻松。
钟琳继续说:“回来后,我关上卧室的门插上插销扳下暗锁的扣子使的是双保险,我坐在床上织。我边织边想象着头天晚上可能发生的事倩。我用毛线团抹泪。你肯定不相信那时我会有为他织毛衣的情绪。我有!我发誓要完成它!许多怪诞的念头在怂恿我,让他抱着毛衣在我脚下忏悔的念头!让他穿着毛衣时时感到针扎蜂螫的念头!甚至,我还想象自己绝望地拿起剪刀,很坦然地把我织的第一件毛线衣绞碎,一把一把撒在他身上……”
我不能说我手里捧着的是她刚刚开始编织、远未完成的爱,但我认为这是一位妻子领悟了生活后重筑的希望。当江为舟在另一间屋子里悄悄死去的时候,她却通宵达旦地织着希望,织进了她的种种矛盾情感。她的炽热居然也是那么冷峻!
“你这么相信自己的预感,其实那天晚上……”
“你不要说,”她用痛苦的声音制止我,“不要告诉我那天晚上的事情。听说他死了,后来又听人告诉说他的确是醉死的,我就明白那天晚上是怎么回事。他是被洪雪飞那碗酒灌倒的,还有许多多、张厂长,还包括我!他想在酒桌上解决虬缠他的恩恩怨怨,却被那些恩恩怨怨灌醉了!”
这正是悲剧的可悲之所在。我这样在心里感叹着。
“想知道我们之间到底有什么恩怨吗?”
我点点头。她从我手里把毛衣拿过去,毫不犹豫地抽去毛线针,拆了起来。
“他走进我的生活就是一个错误。因为,他是拿着我父亲给的电影票对号入座悄悄挨着我坐下的,他是在我父亲的督促下邀我逛公园的,他是以父亲的名义以父亲主持常委会的口吻以及手势宣布我们的婚期的。那时候,他举着看望我父亲的旗帜顺带来看我,却打着看我的幌子行看望我父亲之实。许多多和他截然不同,许多多拎着水果到我家来常常是旁若无人地长驱直入把东西塞进我的床头柜,并可以毫不顾忌地高喊小琳这是送给你的,假如父亲没有那顶乌纱帽,我也许会认为江为舟尊老爱幼,而许多多礼崩乐坏。然而,父亲有,我对江为舟那样就有一种本能的警惕和反感……”
“警惕总不至于延续到现在吧?你们共同生活这么多年,你应该对他有比较全面的了解。”我说。
“警惕当然不至于,也不必。因为我们到底结婚了他到底上去了!但反感却在,他娶的就是反感,而且他甘心情愿!新婚之夜,我指着娘家陪嫁的棕绷床说:‘我们最好各睡一边的床框,我担心这些细绳子会断掉!’他说那我们钻到床底下去棕绷断了也是掉在那里,既然注定要摔到床底下不如主动选择那里睡个踏实觉。他的话道出了我同他结婚时的心境。那种心境全是睡在床底下的感觉,不,掉在床底下的感觉。我怎能睡得踏实呢?我渴望有一张牢固的婚床。我抱怨父亲……为什么不送一副铺板呢……”
用真爱制作的铺板!从她无奈的泪水里从她哀婉的言辞里,我已发现,在她心目中,她和许多多当初的相爱是那么可歌可泣。因此,江为舟当时未激流勇退是个错误,奋勇冲刺、在一片呐喊声中无情地淘汰对手更是一个错误。
我小心翼翼地探问:“你不会认为为舟同你结婚的目的仅仅是为了……”
“向上爬?”她苦笑了一下,沉思片刻,“这怎么说得清楚呢?我只能说他是个好人,一个有事业心或者说有野心的好人!一个不惜牺牲什么又不肯放弃什么的好人!因此,他努力爱我,努——力——地……”
通过她的强调,我体验到努力去爱的艰难曲折。
“我也努力保持平静心情以冷眼欣赏他的爱。我只能如此,要命的是,这种努力也是很不容易的。比如……你看过我们这儿那座雕塑吗,街心花园里的雕塑?”
和许多多一道狼狈蹿向招待所时,我们曾打那儿经过,我并没有留意耸立在那儿的灰不溜秋的庞然大物是顽石还是所谓雕塑,但我急于听她的故事,还是点了头。
“那座雕塑无论从艺术构思还是从雕塑材料、工艺质量来看,都是低劣的。现在你也看到了,颜色褪去,而且一块块剥落,斑斑驳驳的,那位抱着孩子的母亲还幸福吗?她像携子逃荒的,或者说,像被丈夫遗弃的,流落在街头……这样一座雕塑,他坚决不肯拆毁。他情愿不厌其烦地修复。因为它是在我父亲手上竖起来的!因为它表现的是只生一个好的主题,这记录着我父亲的一部分业绩。还因为那个女人的脸形就是以我的肖像为模特,江为舟当时具体负责这件事,他因此赢得我父亲的赞赏。连这样一座雕塑他都怎样努力避免任何一件小事都可能导发的非议和谣言!”
她的毛线衣只拆了几圈就停下了。她稍停片刻接着说:“我不喜欢这座雕塑,自从听到所有认识我的人都说那女人像我以后,我就不喜欢它。当我发现自己的病后,我忌恨它,忌恨那个女人怀抱的孩子。我觉得它是对我的辛辣嘲讽,我每天都看到这种无声而无情的嘲讽。有时,我几乎在哀求他:拆毁吧你绞尽脑汁磨破嘴皮以最堂皇的理由以最巧妙的手段你拆除它重建新的!他却为我找来名医名药,都是从外面找来的,他知道我极怕别人晓得我不会生……”
我禁不住要替江为舟辩解,我说:“他的考虑是对的,当时,如果依你,会造成很大影响,你父亲去世了嘛。那种影响足以摧毁他的雄心。”
“是的,所以他宁肯置我的要求于不顾!我忍无可忍,提出了离婚要求。这时,许多多出了车祸。江为舟回答我,他要认真地考虑一段时间,并要我经常去照料照料他的那位同学。他不吩咐我也会去的。后来,我才恍然大悟,他把足够的时间给我,为的是让我领受一个严酷的事实:那就是任我用爱、用悔恨、用真诚的或者说死心塌地、毫无保留的奉献也撬不开许多多的心灵了,他心里充满嫉妒充满猜疑充满报复的欲望!”
哦,印遍许多多胸脯的那些火烫而悲凉的吻!
“……那时,许多多用阴森森的目光同我的疯狂冲动对峙着。他说:‘你冷静一点,你想想连一座雕塑都不敢动的人怎么敢同一个大活人离婚,他的希望寄托在我们身上!你和我!懂吗?他巴望我们在冲动之下为他创造一个堂而皇之颇可以交待过去的理由,既干了自己想干又不敢干的事,又从一个风流故事中得到许多的同情。你听,树丛里有声音。等着瞧,会有人冲出来的!’其实,树丛里只有什么野物……”
停顿片刻,她又说:“我真不敢相信,他会那样厌恶地从我身上移开目光,那样对待我的感情。他抓起一把把松针和青草,拼命地擦拭他的胸脯,狠狠地擦,擦红了皮肤擦出了血痕,草汁和松树的气味涂满他的身体……我疯了似地去掰他的手,去揪他手里的草和树叶,我说你究竟要我怎样私奔吗离婚吗永远同江为舟分床吗?他哈哈地狂笑:‘离婚?然后和我结婚?不!坦率地说,我的感情不允许,我的自尊也不允许。既然他得到了你,那就让他永远占有吧。我情愿用一生来赌这口气,看看他当初追求你争夺你的动机到底是什么!眨眼间这些年了,但这还不足以证明什么,再眨几下就是一生,很快,很快就可以看到结果了!但愿从今以后你能真正地得到幸福,但愿江为舟用事实宣告我的最终失败!’”
然而,许多多绝对看不到他那一赌注的结果了,那堪称天下最慷慨的赌注。如果能看到,结果该是怎样的呢?
钟琳已是泪水涟涟,毛线衣在她手里揉来搓去。“许多多的话是兜头泼来的冷水,我透心凉。我心里结了冰,冰封期很长。直到喝酒那天。虽然那天我心里添了屈辱和怨恨,却也添入了一些别的什么。看到大家用赞美用祝愿用嘲讽用骂声纷纷向他敬酒,看着他解开衣领放松裤带踏着椅子擂着胸脯把宿怨喝下去把嫉妒喝下去把猜忌喝下去把火一样的狂热和血一样的冷酷喝下去,我脑子里第一次闪过这样的念头:至少以后我不能再为他斟苦酒了!遗憾的是,仅仅是念头……”
我宽慰道:“不,不只是念头,你开始为他打毛衣啦。”
她一个劲地摇头。摇飞了泪珠,摇乱了秀发,摇掉了扎在秀发上的黑纱。接着,她忘记了我的存在,很专注很细致地把一根根毛线针穿回到毛衣上去,然后,痴痴地织起来。
为舟,你的墓碑将不会着凉!
江为舟的确因大醉而身亡。
关于死因的种种传说,充溢着人们对死者的惋借、爱戴之情,而人际矛盾纠葛正是那些谣言的基础。既然面对悲剧,人们的感情世界必须有假想的凶手,那么许多多们只好长久地背着凶手的嫌疑了。对于当事人,除了忏悔,没有别的办法。
感谢秘书小吴的提醒,我决定立即离开此地。是的,这件事的影响应当尽量缩小,为了死者为了愿意好好活着的人。本来我就不是因为信谣而来,也不是为了辟谣而来。况且,我注定当不了大侦探,即使当上了,总有一天要被撤职。比如,究竟是谁点的歌,仍是一个谜。县里领导表示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我自己不才,却也不相信他们的能力。因为当年谁为江为舟登报征婚不仍是个悬案吗?
许多多在送走洪雪飞后,却不肯不明不白地就这样放我回去,他仍然要向我介绍当时的情况,倾诉他的冤屈。枫山乡的吉普车不由分说地把我拉到乡政府门前。我不理会他的唠叨,径直奔向乡政府食堂,走进屏风遮挡的角落。
这就是那天的餐桌,这就是江为舟的座位,这就是那天喝空的酒瓶啃净昀骨头呕吐的秽物!
我坐在江为舟那天坐的红色折叠椅上,闭上眼睛想象着当时那壮观的景象。不知为什么,我总感到这场悲剧不是偶然事故,总感到即便不在枫山乡发生也会在笫二天的县食品厂发生,或者,在以后的日子里在别的什么地方。
许多多说茅台是找县食品公司经理批条子买的,说那天在座的还有乡食品厂厂长还有司机,说枫山乡的蔬莱自古不打农药禽畜从来不喂化肥。我暴躁地吼道:“闭上你的嘴让我安静安静好不好!”他耷落脑袋伫立了许久,忽然跑进厨房拎来一篮鸡蛋,他挥舞双臂咆哮起来:“林中路,你砸我吧!砸呀!”
我只想感受这不会弥散的酒香,用想象去补充这一悲剧的细节,并作为一个人的墓志铭,深藏在心里。
我看见众多手臂激昂地耸起,众多酒杯撞响了人世间的恩恩怨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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