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石寨的水养人。荷石寨的女人光喝水也鲜活。新媳妇过得门来养上三月,黑的白净了,白的桃红色。原本好模好样嫁过来的,怕数甜藕为佼佼者了。
这甜藕,真似一节白生生的嫩藕。俊俏白皙的脸盘儿映着荷花红,一对大眼睛恍若花瓣上的水珠,滴溜溜转,不知是躲藏是顾盼。挺合身的军上装,显然不是正宗货,不是草绿是荷叶绿,胸前奶子鼓鼓的,一步一颤悠,甚是摄人魂魄。
迎亲的鞭炮半死不活,有气无力,老半天一声响,总算炸完了。挤挤挨挨排在坪地上的几十张八仙桌早已被全村男女老少占满,不等目光从这女子身上收回,斟满谷酒的海碗便撞得咣咣作响。
喝的是土豹子的喜酒,吐的却不是人话:“土豹子,一朵鲜花插在牛屎上,艳福哟!”
土豹子何等样人?又瘦又小,活脱脱一只瘦棱棱灰溜溜的秧鸡,站在牛牯后面只怕牛尾巴也能将他拍死。七分的劳动力,真正与半边天同酬,这还算是照顾的。土豹子相貌不算太丑,只是脸色寡黄,小眼无神,整日一副病恹恹的倦容。这时候,倒是有了些生气,他咧嘴一阵傻笑。
笑态虽傻,人却不痴不疯。此刻正是为自己的婚事而乐。他知道,村坊话里有话,把自己比作牛屎是真,把新娘比作鲜花是假。的确也是,四乡闻名的公社文宣队演员,若没有个缺欠,如何肯委屈自己这副花容月貌?
都说甜藕在文宣队闹出事来,遮盖不住了,才匆匆嫁人,图的是遮掩。
都说甜藕腰身硬了,扭得笨了,看着累呢。
都说甜藕这名字,这熟透的身子,溢出来的风骚劲儿就像多情种,少不了惹蜂招蝶。
起初,那些闲言碎语叫土豹子很难受了几日。坐在比村前傩神庙还破的屋里,守着瞎眼老娘,再认真一想,心里竟豁达了。过年他就三十岁了,好好的姑娘谁肯跟着他受罪?这甜藕不瞎不聋不缺胳膊少腿,看身体能做活养儿,论长相比得过全村婆娘,不就是肚子里那点脏水吗?也是被光棍日子熬伤了,他迫不及待地把新娘迎进了门。
这时节乡间的习俗早已当“四旧”给破了,婚礼却是简单,新娘子一头扎进里屋嘤嘤地抽泣,新郎只管在外边频频地敬酒。来宾图的是一顿饱饭,抢食的山雀一般,不一会功夫将土豹子从队上借来的五百斤谷打发得干干净净,呼啦啦兴尽散去。
已是掌灯时分,土豹子端着酒碗入了洞房,站在床前痴痴地盯着甜藕的后脑勺。
坐在床沿上抹泪的甜藕只是不肯把脸转过来。她感到有一只手怯怯地从胳肢窝下往胸脯伸,这才受惊似地叫一声,狠狠盯住她的男人。
土豹子满脸涎笑:“喝,喝酒吧?红酒,不会醉的。”
甜藕是能喝酒的,到四村去演出,哪儿也少不了酒。现在她倒希望来一大碗烈酒,喝个不省人事,任由这男人摆布。
她毫不犹豫地接过大碗,不由一怔。这碗竟有些温热,嗅嗅,竟有一股药味。
“喝呀!”土豹子依然堆着笑脸,那笑却有些残忍和狡黠。
甜藕心里一哆嗦,她看见门边立着一根使唤牛用的的竹稍,情知这汤不喝是不行的,她只当是这瘦弱的男人怕自己不依他而耍的手脚,放下碗,也不说话,顾自解开衣扣。脖颈袒露出一大块令人欲醉欲死的洁白。
哪知,土豹子只盯住她的小肚子:“喝掉它……甜藕,不急不急……”
甜藕脸色骤然一阵血红,慌忙掩了怀。过了一会儿,才愤愤地抬起脸来:“你说,这是什么?”
“是药是药,是打药!”
天哪,新婚之夜喝打胎的药!甜藕哇地一声痛哭起来。这般羞辱这般难堪谁受得了啊!然而,不知是这女子性烈,还是真有不洁,甜藕猛然捧起大碗,咕嘟咕嘟连着涌泉一般的热泪一饮而尽。
喝完,甜藕一头倒在床上蒙面嚎啕。土豹子甚是得意,将备下的竹鞭折成几截扔出窗外,忍住心中奇痒,倒在床的另一头,一夜辗转反侧硬是熬到天亮,只是拿麻杆般的细腿在她身上擦了几回。
那药味苦无比,而且伤人。方子是费尽周折从邻乡一个游医那儿讨来的,需连服七日。若果真坐胎必然奏效,服药期间发热呕吐昏厥,均属正常,然人各不同,或有不宜,难免凶险。第二天土豹子起床后,见甜藕仍昏睡不醒,知道是药性见功,便想起老游医嘱咐,守在床头不敢挪动。
直到正午,甜藕才醒来,浑身疲软地下了床。土豹子拎来尿桶就愣愣地立在屋中央,甜藕只是不依,执意要去茅厕。
土豹子急了,扑过去手脚麻利地把女人按坐下。少顷,不待她起身站定,便慌忙俯身去验看桶里的秽物。才服一帖药,自然看不到什么,只是污黑。
于是连忙再熬第二帖。这时甜藕即使不肯服用也无能为力了,她发着烧说着胡话,任凭男人撬开她的嘴灌黑汤。
七帖药服完,尿桶里仍是污黑,粪便是黑的,呕吐物也是黑的。就是说,她肚子里并没有别人的精血。土豹子好不快活,美滋滋地拎着桶走出长长的村巷,站在一溜儿蹲在池塘边洗衣洗菜的妇女身后,来了郑重声明:“你们看清楚啦,打下来的净是屎渣子,从今往后,哪个再牙黄口臭污人清白,莫怪我土豹子手毒!”
说着就将脏污泼啦啦倒进塘里,一时间污了半边水面,水面上浮满了喁喁而动的鱼嘴。众人目瞪口呆,面面相觑。
至此,耳豹子没有一丝遗憾了,他的女人原本是干干净净的。他乐颠颠地回到屋里,恨不得撬开她的嘴,一气填下一砵煮鸡蛋。可是,甜藕已是气息奄奄。
幸亏及时送医院,土豹子才没有断送自己的桃花运。人救过来了,队里的帐上却添了一笔不小的欠款。
竟也奇怪,经此番折腾,这女人越发艳丽,身子也苗条灵活了,走起来款款地扭,脸尖了些更是耐看,眉眼总含着露水,一闪一晃地迷惑着村里的后生。
土豹子渐渐发现一点什么。那夜,喝了人家的满月酒回来已是半夜,猛地骑在熟睡的女人身上,用麻绳将她手脚缚住,又往她嘴里塞棉絮。甜藕这才知道不妙,喊不出声也挣不脱。竹鞭一下狠似一下,抽在她身上。
土豹子也不言语只顾猛抽。累了,躺倒歇一会儿,接着再抽。如此几个回合后,居然累得再也爬不起来了。
可怜甜藕玉琢的身子尽是血痕。这身子豁豁然横陈在另一个男人面前。
偷情
福根也是文宣队的演员。荷石寨一带被誉为傩舞之乡,荷石寨的傩舞更是有名,往年每到岁末择个吉日请下傩神,邀拢傩班弟子,正月里热热闹闹在村中跳傩舞,然后走村过堡收些香火钱敬傩神修缮傩庙。傩班只有八个成员,称为八伯,福根刚刚拜过大伯做了最末的八伯,就遇上破“四旧”,班子解散了,傩庙做了农具仓库。后来文宣队看中他的演技,在那里厮混了不多时日,这后生就馋馋地盯牢了正走红的甜藕。
哪知,公社吴主任及时察觉,当即托辞将福根撵了回来,决无半点暧昧。
福根更是想不到,害得自己丢魂失魄的俏女子竟如此荒唐地嫁绐本村的病壳子。这些天,他就像疯了一样总在土豹子屋前转悠,想找个机会同她说话,问问她究竟是怎么回事。好几次,她终于鼓足勇气凑近福根,却让土豹子撞见,一声厉喝推她进屋,咣当关紧木门。土豹子戒意甚重。
现在土豹子病倒了,病得不轻,也就管不住婆娘了。没来由遭此毒打,甜藕又怎能不向人诉说这满腹怨恨呢?
正是夏收时节,傩庙里里外外都堆着队上的稻谷,这几夜正轮到福根值夜看守。他在庙门前睡到半夜觉得降了露水,便搬到庙里去睡,不等放下竹榻,后殿猛然闪出一个人,袅袅娜娜地飘过来。也是心有灵犀,福根不惊不慌,倒好似有约在先一般痴痴地迎着她。
“福根,莫怕,是我。”甜藕急切切走近他,停住脚步招呼道。
“我晓得是你。刚才在谷坪上你喊我,我没睡着,听到了……”
“那你怎么不回答?”其实她心里很明白,在这夜深人静的时候,她撇下病重的丈夫偷偷溜出来,谁都知道这举动意味着什么。
福根沉默着。甜藕轻轻叹口气,走向门边,吱呀一声关上半边门,寂静的夜里这声响十分刺耳。
“你?你要干什么!”福根有些慌乱,因为她的态度大大超出了他的猜测和期望,在宜传队他对甜藕只能是可望不可即,直到现在他得到的也是凄苦的一瞥,而此刻她的大胆叫人太难理解了。
回答他的是又声“吱呀”。皎洁的月光从门缝透进来,从高高的小窗透进来。
这个后生竟害怕了,冲到门边,抠住门拴要拉开门夺路而逃,哪知,甜藕使出浑身气力死死顶住门,腾出一只手插紧门栓。门栓挤住了他抠进栓眼里的手指,疼得他咬紧牙关却不敢叫嚷。
忍了一会儿,门栓仍不肯松动,福根轻声乞求道:“甜藕,我好痛,你放手。”
“你走不走?”
“不……可是我……”
“我晓得你喜欢我,我也喜欢你。当真。在宣传队的时候我就……可是我不敢搭理你,那会给你带来灾祸,你不知道……”说着,甜藕松开身体,但她紧紧攥住福根挤痛了的手,把它送往嘴边。
灼热的气息吹在指头上,却在他心里掀起一阵阵狂浪。“灾祸?”他疑惑了。
黑暗中,她肯定地点点头,泪水浸湿的眸子黑得发亮:“你不晓得,我的亲事是吴主任张罗的。他好有心计哟,他愿意看到我找了一个没有血性的男人,日后好摆布我,我一进宣传队他就假惺惺为我说媒,缠得我没有办法,我就谎说已经有了对象,他刨根问底逼我说出是谁,我胡乱说出农中的一个同学,我想他是贫农出身捉不到什么辫子,哪晓得公社派人去调查他祖宗八代,说他家是逃亡地主把他揪出来斗得受不了他就喝乐果……福根,你我两家都是客籍,权在他手上,不依不行啊,他心狠手毒呢。”
吴主任也是荷石寨人,吴姓为荷石寨主姓。其实,他的本家对他也是恨之入骨的,这家伙专横凶暴,又爱在女人身上讨些便宜,只是因其凶悍叫老实巴交的贫下中农更为驯从,而得到县上一些主任的垂青。村坊敢怒而不敢言。
福根抽回手,问:“那你们怎么不请大媒人喝酒?他该坐上席呢。”
“他?酒对他算什么?”甜藕凄然一笑,“人家说我匆匆嫁人图个遮掩,这话倒是说对了一半。我无奈同意这门亲事后,他就得志了,那些天像狼一样缠着我,我真想一头撞死,可再想想几个兄弟……我怕他去槽害他们呀,只好哀求许愿,说等过了门就……那时经他这么一逼,我倒心甘情愿快快嫁掉,我宁愿把姑娘的身子给小鬼,也不绐阎王!”
她的不幸深深打动了福根,这个血气方刚的后生把牙咬得格格响:“甜藕,你去告他,这是共产党的天下!”
“就怕告不动。上上下下都有帮他说话的人呢。记得那个在公社守总机的下放青年吗?现在她反而成了女流氓。”
福根不作声了,他的目光里藏着一种可怕的东西,这东西似乎只要沾上一点火星就能燃烧起来。
她牢牢盯住这双眼晴。为了这双常常不解而关切地注视着自己的眼晴,这双充满同情和义愤的眼睛,她愿意把自己的心自己的一切奉献在他面前,只要他喜欢。
她坐在谷堆上,焦渴地仰望着。“福根,你也坐下呀。”
他驯从了。但是,当她柔软火热的身子猛然栽入他怀中时,福根心里一阵颤抖,惶惶地推开她。
“福根,你莫嫌我。我身子是干净的。当真干干净净。那阎王没有得逞,他只是强拽蛮拉把我的腰拧伤了,害得人家指指戳戳以为是有了身。这瘦鬼更好笑,逼我喝打药,这一折腾倒保全了我,等我从医院回来他想沾我身也不行啦,他又气又急,怨我呢,你看我这一身……”
说着,甜藕手脚麻利地褪去上衣,一方明晃晃的月光里,一道道血印是那么鲜明剌眼。
他脸上发烫,闭上眼睛。
“福根,你看呀。”
“我看见啦。昨天我就看见啦。半夜时我回家去取件衣裳,经过你屋檐下,见里面有灯光,我本是,是想看看你们在干什么……”
福根的声音哽住了。他再也按捺不住自己狂跳的心,一下子把这个女人拢在怀里,轻轻地抚摸着那一道道鞭痕。
“甜藕,我家里有紫药水,我去拿来。天热会发炎的。”
见她点头,福根便蹑手蹑脚地出了傩庙,不一会便折返了。
就着月光,在破烂衰败的古庙里,她静静地躺着。任凭他在自己身体上涂画。而福根神情专注几乎忘记这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就像塑像师傅正虔诚地为傩神菩萨开光一般。直到甜藕的双臂花蛇一般拢住他的脖颈……
笫二天大清早,福根看到谷堆上一对明晰可辨的人形,红着脸把它抹去了。
有了第一次,便思想第二次。不料,其间隔了许久才得以再度幽会。因为,那天甜藕悄悄溜回屋里只见土豹子倒在床下,急急唤人送去医院,不几日便一命呜呼。
重孝在身,即使情火中烧也不敢放纵,那些日子见到福根,她只敢偷偷抛个眼风。
就是这个甜藕,有一天做出件轰轰烈烈的事来,成了活生生一座贞洁坊。
烈女
虽说婚事是差强人意,对瞎眼婆婆来说,甜藕却是个好媳妇。现在丈夫没了,里里外外全靠甜藕张罗,出工回来还得服侍老人。暗自流了多少泪,在婆婆面前却是恭顺体贴,甜藕原本心地善良,不过,她也是有打算的。
福根隔三差五地来一趟,每次都是甜藕留的门。婆婆眼瞎,耳朵甚灵,能听不到?只是碍着媳妇那般孝敬装糊涂罢了,天不知地不知,便没有耻辱。况且,撕碎面子,一个孤老如何过日子?怕只怕村坊撞见,于是,每次半夜听到门响,蜷在另一间屋里的老人必忍住咳嗽忍住翻身,不发出一点声响,而到鸡叫时分则哼哼呀呀地唱一阵,意在撵走那男人。
这天夜里甜藕照旧为福根留了门,吹灭灯,眼睁睁地躺在床上。村里正在放电影,连映两场,她以为福根不待看完就可能来,哪知福裉恋着京剧,叫吴主任抢了先。
却说这吴主任,对甜藕早已垂涎三尺,威胁利诱迫使她嫁给这半条命的男人,图的正是日后方便。他要让她死心,死了心的女人就是他手上的陶泥,想怎么捏就怎么捏。土豹子送进医院那天,他就来找过甜藕,进门后极干脆地问:“怎么样,现在可以了吧?你莫哄我。”一对小眼寒光逼人。甜藕瑟瑟抖了一阵,解开了衣襟,倒是斑斑驳驳的伤痕和药水渍把吴主任吓退了,他皱紧眉头说了声,“好,你真有心我就高兴。今天看你这身上,我就不啦,改日来看你,有什么困难你找我。”临走,在她脸上狠狠捏了一把。
现在她的男人没了,他更可以为所欲为了。要不是这个月去山西参观取经,怕是早就登门了。
吴主任在谷坪上的观众中扫视了几回,不见甜藕,便乐颠颠地来到她屋前。轻轻一拍门,门居然敞开了,一时间仿佛灌了一碗上好的谷酒,周身血流得极其畅快,心里醉了一般舒坦。
他摸着黑,一直摸到横卧着的女人身上。
甜藕却以为是福根来了,扬起双臂搂住他的身子,微微抬起头将脸贴在他胸前不停地蹭着。
“又是样板戏,你还没看厌?叫人家等了这么久!”她撒娇似地抱怨。
吴主任受宠若惊,忙把胡子拉碴的嘴送过去。针扎般的戳痛和浓烈的烟臭味吓得甜藕惊叫失声,撒了手跳下床来。
吴主任从衣袋里掏出火柴,随着油灯渐亮,一张狞笑的丑脸呈现在甜藕眼前。
“甜藕,这是怎么啦?你伤还没好。被我碰痛啦?”
甜藕脸色苍白,浑身发冷似地抖颠。她双臂交叉紧紧抱在胸前,也克服不了侵入骨髓的寒意。怎么回答他呢?她只能点点头。
“借了队上不少钱吧?唉,真没想到。明天我给你写个条子,你到公社林场去推一车谷回来,借支等年终分红我再想想办法……过来吧,难得你这么守信用……”
“不……”
“什么?你难道不是等我?”
甜藕惊慌失措,这时候万万不能牵连福根,为了遮掩,她只好点头:“是……是呢。”
吴主任嘿嘿冷笑着过来,强蛮地把甜藕拖到床边,狠狠将她推倒。
甜藕闭上眼睛,几乎要驯从了。这两年她总忘不了那个服毒自杀的同学,他的遭遇就是这个主任手中权力的证明。可是,就在这时候,她听到外边轰然一声,像被捣了巢的蜂群炸开来,接着是一片喧哗。电影散场了,福根要来了。
甜藕又惊又喜:“你听你听!”
兽性发作的男人哪管这些,甚至连灯也不吹就要撕她的衣服。
甜藕又绝望了。然而,彻底绝望的人却有一种决死的勇气。想到福根马上就会站在她面前,就会看到这丑恶的一幕,美丽而懦弱的女人顿时变成一头可怕的疯牛。
她凶狠地咆哮着挣扎起来,猛然一头撞向吴主任赤裸的胸膛,他猝不及防,仰面从床上倒落在地,抱着后脑勺直叫唤。
不容他爬起,甜藕一跨裆骑在他身上,一对拳头鼓槌一般砸得他呲牙咧嘴,似仍不解恨,又没头没脸地撕着拧着。
福根听到屋里动静冲了进来,正看到甜藕骑在吴主任身上。便回头朝外面狂呼乱喊,正嫌电影里光唱戏没有真刀实抢的全村老少呼啦啦涌来,都看到女英雄打虎的镜头,都大饱了眼福。
可是,人们只管着热闹,却不敢贸然上前。唯有福根少年气盛,扶起甜藕,雷吼一声把吴主任拎了起来。
吴主任只穿着裤衩,脸色一阵红一阵白。他狠狠地扫视唯唯后退的村坊,撸起自己的衣服就要走人。福根岂肯轻易改过,劈手夺下衣服,推推搡搡地要揪他去公社。
吴主任咬牙切齿地警告:“福根,你莫起哄,当心!她诬陷我,诬陷我们革命干部,你们擦亮眼睛来!”
这时甜藕才发现自己敞着怀,竟也不遮掩,冲着众人挺直身子:“大家都在这里,你们都看到啦,你们要为我做主啊!”
一双双眼睛燃起了怒火。几个后生跟在福根后面,张张狂狂地扭送吴主任。
这个夜晚,荷石寨沸腾了,直到鸡叫头遍还有激动得毫无睡意的入们凑在一起热烈地谈论此事。
人们既扬眉吐气,又隐隐不安。眼见得堂堂不可一世的主任在一个女人身上倒了架子,心里何等痛快,然而,即使把他赤条条交给公社,谁又敢断定公社能够严肃处理?
不管怎样,甜藕硬是成了令荷石寨人刮目相看的烈女贞妇。骑在吴主任身上那形象那气势,真可以同吴氏族谱上记载的明清两代几位烈女孝妇媲美,真可以在破“四旧”时捣毁的烈女坊的旧址上,为她立一座新的牌坊,人们忽略了一个细节,吴主任是怎么进屋的?
甜藕为什么或是为谁留的门?
却说将吴主任押往公社的福根一干人等,好比飞蛾扑灯,当夜竟没有回来。一连几日,仍不见人影。村坊情知不妙,大队书记永禄大伯素来对吴主任不满,经村坊怂恿,愤然去公社讨人,却垂头丧气地回来。
原来,公社武装部长让民兵把福根他们全扣下了,送去电站工地监督劳动,那儿集中了全公社的黑五类分子。
甜藕闻此不幸,神情麻木。笫二天也不声张,蒸了一甑饭留给瞎眼婆婆,便去县里告状。
县革委会办公楼的每一间办公室她都闯过,甚至打字间、传达室也未放过,逢人便陈述吴主任的丑行。
人们听着倒是极有兴致。罢了,却是冷冷挥手斥退。
终于有一个人要为她伸张正义。那人显然官比吴主任大,他说在上班时间他很忙,最好下班后再来详细申诉。
甜藕救福根心切,不知是计,黄昏时进了他的办公室。
那人眼直勾勾地盯住她听完申诉,起身插上门,然后开始摇电话。摇了几下又停住,贪婪地瞅着甜藕的脸。
甜藕懂得了他的意思。她心里如蜂螫似的一阵灼痛。天知道她脑子里想的是什么,居然淡淡一笑,笑得凄楚、绝望。
于是那人像饿狼扑上来撕咬他的猎物。忙乱完了,才气喘吁吁地抓起话筒咋唬起来。他宣布吴主任隔离审查,并命令公社放掉福根。
从革委会出来,甜藕两眼发直,脚步踉跄,像醉汉又像疯子,朝县城边的旴江走去。在江边,她理理鬓发,默念着福根的名字,正欲纵身投水,却被荷石寨的两个后生抱住了。
他们急急赶到县城找了她一天。原来,那瞎眼婆婆几日未见儿媳,以为她抛下自己走了,一急之下,喝农药身亡。
甜藕神情恍惚不知是怎么被人弄回村的,也不知是怎么办完丧事的。几日后,福根果然回来,她才清醒些,逢人便说:“我把吴主任告倒啦!他当真倒啦!”
人们并不知她付出了怎样的代价。
在荷石寨人眼里,甜藕愈加叫人肃然起敬了。
过堡
见到福根,甜藕断了寻死的念头。腹中有他的精血呢。
然而,福根再也不敢贸然到她屋里来。因为她屋里总不脱人,人们关心她,关心那死鬼的遗腹子,眼见她的身子一日粗似一日,甜藕更成了荷石寨不可或缺的人物。
正是年终分红,社员都涌进小队会计屋里听算盘响,珠子拨得流水一般清脆悦耳,可结果却叫人沮丧,一个工三角二分,还兑不了现。有人提出让借支户还债,各家好分些油盐钱过年。这么一提,了得,烟屎口水纷纷甩向那人。甜藕是最大的借支户,喜事丧事撞踵而至,拖着一屁股债叫她拿什么来还?族中长老更是不忍。古时烈女立坊入谱,如今甜藕这般忠孝刚烈,无论如何也该旌表,岂有难为之理!
大队书记永禄伯生出个极大胆的主意:正月间拉起傩班来,过堡!傩庙连同跳傩活动早当“四旧”破了,许多面具道具也不知藏于谁家,如果这事让公社发觉,那还了得!永禄伯很固执,村人陈说利害仍拗不过他,想想天塌下来有长子顶着何必多虑,便嘱咐八伯加紧淮备。
傩班八伯均由客姓人担任。福根被叫来演练才知此事,心里一阵茫然。他知道,此番过堡跳傩是为了收些红包,红包本是敬傩神的香火钱,而村人要拿它来资助甜藕呢,表彰她的贞节呢,其中有几厚重的人情哟,玷污她的贞节便是玷污村坊的愿望,伤害村人的心啊。
福根无可奈何,他更不敢近甜藕的身子,遇见她忙不迭地躲。
起傩那日并不敢举行仪式。好容易将四散的面具服装收拢凑齐,看着那财神、开山、钟馗,那傩公傩婆,一张张脸谱煞是陌生可怕。乡间忽然出现这样神神怪怪的一群,叫公社知道怕是会命令武装基干民兵扛机枪来呢。傩班只带着锣鼓上路,一行人默默翻山越岭,走村过寨。
每到一处便随意演几个节目,赤手空拳,平常衣着,动作却不含糊,那大锣那牛皮鼓悠悠地敲起来,让百姓忽然忘却了世间许多忧愁烦恼,十分惊奇。看过表演,才记起以往的规矩,互相讨要红纸,匆匆忙忙递红包,以示对傩神的虔敬。
天渐黑后傩班回村,居然收了满满一谷箩红包。永禄伯便令福根扛着送到甜藕家,身后跟着一溜村坊。
待大伙在屋里站定,永禄伯向甜藕说明了来意,顿时,甜藕涕泪双流,当堂给众人跪下了。
福根站在谷箩边,阴沉着脸。而甜藕目光每每接近他时,他便赶紧怯怯地避开。
“伯伯叔叔们,这红包我不能收!你们的心意我领啦。”这是甜藕的真心话。她觉得自己是有愧的,而且她并不愿意成为他们心目中的贞妇,她是那样焦渴地期待着福根给她带来欢乐和爱!
族中老者哪里肯依。红包当众一只只拆开来,每拆一只,甜藕的心就哆嗦一下。红包里竟没有一分钱,包的都是报纸呀硬壳壳呀磷肥袋的片片呀,从前的规矩就是这样,富人家包钱,穷人家包心意。都穷呢,都是心意。这情这义却有了。
众人望着满地红纸白纸黄纸,面面相觑,甚为尴尬。闹了半天,冒此风险,弄来一箩废纸。
这许多的红包只有傩神菩萨乐意收受,当然,也只有它才能赢得。人们把她敬为菩萨了。
拆完最后一只红包,福根的脸色难看极了。他瞪着感激涕零的甜藕,猛然抓起空箩狠狠扔出门去。
永禄伯喝斥福根一顿后,安慰甜藕道:“甜藕,我们穷,全公社都穷呢。不过,你放心,好好爱惜身子,明天叫他们去石堡跳傩,石堡是个好去处,全县今年数那里分值最高。”
“大伯,莫去啦,公社发现会打击的,这是封建迷信……”甜藕苦苦哀求。
“不,要去!你是我们吴家的媳妇,你怀着吴家人的崽,对,那个流氓也是吴家人,但他是败类、叛徒,没做一件好事,就冲你把他拉下马,我们也要帮助你解决生活困难。”
永禄伯口口声声说吴家人吴姓人,福根和甜藕听着都感到脊背发凉。一旦荷石寨主姓吴姓人发现他养下的儿女是别人的种,其后果不堪设想,暴怒的人们至少要撵走福根,撵出荷石寨。现在他们把甜藕当作本族的骄傲。
看来不能这样等下去了,肚子渐渐大起来,万一孩子像福根,怎对得起这满满一箩红包哟!它一文不值却重若千金。送出村坊时,甜藕叫住了永禄伯。
“大伯,我家欠队上六百多块,靠我这半个劳动力下辈子也还不清,拖累了全队社员,叫我心不安呀……”
“妇道人家坐得端行得正,大家接济也是乐意的。”
永禄伯显然明白她的意思,立即封住她的嘴:“唉,也是命苦,现在别的事你莫想,好好养下儿女,带大他……明天你看吧,保险不会像今天!”
甜藕忽然明白了,再嫁是件丑事,吴姓人的媳妇再嫁给客姓人,更是荷石寨主所不能容忍的。天呀,这满箩的纸片岂不是祭奠爱情的纸钱?
永禄伯走后,甜藕扫拢纸片,点着火,纸片化成灰烬。上床后,她难以成眠,总是觉得窗外有轻轻的喘息声。
她强忍着不去理会。
果然是福根。他急得开始喊她了,声音极细微又迫切。
甜藕屏声敛息装作睡死,好一会儿,才听得窗下福根低沉地骂了一句“假正经”后,愤愤而去。
哪知,第二天吃过早饭,傩班将面具藏在箩里,一切准备就绪正要出发去石堡,公社武装部长带着十几个民兵进了村,围住傩班八伯,搜出面具锣鼓来,当着全村人的面把它们砸了个稀巴烂。然后,带走了傩班的大伯、二伯。并让永禄一同去公社说话。
全村老少涌到村口,目送永禄伯远去后,有人呼天抢地号啕起来。这一哭,了得,妇女们纷纷破口大骂:“是哪个绝户头报告的呀?害人会不得好死,要是永禄伯有个好歹,你们男人去拆他的屋,杀他的猪!”
更有耍泼的,竟握刀剁地诅咒告密者。肯定有人告密,因为武装部长开口就说:“好哇,你们在本公社闹得乌烟瘴气还不够,还想闹到别处去!”
女人骂得凶,男人听着也火了,也加入骂阵,粗嗓浊声不甘失弱,一时间,荷石寨一片喧嚣,惊得鸡飞狗跳,猪奔牛吼,恍若塌了天一般热闹。
场面惊心动魄。福根站在人群中默不作声,耳根子烧得烫手,再也听不下去了,便溜回家中,蜷在床上瑟瑟发抖。
是他去报告的。昨日半夜见甜藕不答理自己,心想那红包是软刀子要逼她守节呢,幸好都是包的纸片,若得了钱甜藕不是更得由村人摆布了?一怒之下便去了公社。
他以为公社出面制止跳傩便了事,哪晓得竟要抓人,村坊又如此放肆狂诅,若知道是自己打小报告,准能拿他生吃掉。
他心惊肉跳地等到傍晚永禄伯回来,见村坊并不来找他算帐,知道公社守信用没有透露告密者,这才从怀里掏出磨得锃亮的杀猪刀。
不过,夜深人静时,杀猪刀又被福根掖进怀中。他径直奔向甜藕家正门,果决地用刀尖拔开了门栓。
捉奸
“谁?”甜藕惊坐起来,她并没有睡着。这两天发生的事情折磨得她耿耿难眠。
不用回答,听着厅堂里的脚步声喘息声,她就猜准是福根,黑暗中,她的声音抖颤得厉害:“你来干什么?快走吧,出去吧。”
“你怕啦?你也要名声啦?”福根的声音带着嘲讽,“快开门,让我进去。”
“不……”
“那我就自己开啦!进得大门还进不了这道门?”说着,又用刀尖捅进门缝,拨弄着。
甜藕下了床护住门栓。
外边,福根冒火了:“你再不开,我就踢,我就砸!”
果然他在摸长凳。甜藕无奈,只得打开门来,又气又怕地堵在他面前。
“福根,为我想想吧。我要对得起乡亲们,他们是为了我……你看今天,永禄伯丢了书记,被撤职啦,吴主任还要开除他的党籍,吴主任放出来照样当主任。天哪,他肯定要来报复我的……大伯、二伯被送去监督劳动,都是因为我呀!”
福根几乎叫起来:“不,是为了他们吴姓人的体面,为了给他们的老婆媳妇女儿树个样板,烈女,你没想到这一层?”
“不管你怎么说,反正我不能伤他们的心,他们的情意我是还不清的,虽然没得一分钱……”
福根一把捉住她的手,眸子闪闪发亮:“你不喜欢我啦?甜藕,我一辈子都会爱你。为了你,我会发疯。你不知道,昨天半晚我去报告公社,就是怕你再得红包后,完全死了心!”
她“啊”了一声,惊呆了。好一会儿,才抹着扑籁籁流淌的热泪慢慢说:“你好傻呀!你听到村坊的骂声没有,好凶好毒,诅咒呢,就像开批判会。都是为了我好呢,那场面比得到金银财宝还叫我感动……你真不该去坑害村坊呀!”
“不,我是为了你!”
甜藕不吭声了,转身坐在床上。
“福根,来吧,这是最后一次,以后你再也不要来找我,听着,我再也不会理你……”
可是福根并没有动作。他期望的不是结束,而是开始,开始一种全新的生活。
“甜藕,你肚子里的孩子是我的,你是我的。我来不是要你的身子,是要你的心。我要带你走,远远地走,我们到省里去做小工,我有个朋友在建筑公司,我们可以去找他……永远不回来……”
甜藕坚决地摇头:“我家欠队上这么多款子,还有人情债……你莫打我的主意啦,我死也不肯依你的。”
福根强蛮道:“今天我抢也要抢你走!”
甜藕猛然伸手把他揽入自己怀中,火烫的嘴唇忙不迭地寻找着目标,在他额上脸上迅速移动,显得焦急、紧张,她要尽快地把福根打发走,了却这偷偷摸摸的恩爱。
可是,福根狠狠地推开她,抄起搭在床头的衣服,又一把将甜藕揪起来,恶声恶气喝道:“走!”
甜藕一阵挣扎碰落了他怀里的杀猪刀,这鲁莽的火暴后生弯腰拾起刀,竟对准了甜藕的后背。
刀尖触着皮肉的一刹那间,甜藕失口惊叫了一声,这声悸叫首先惊动的是她自己,她连忙捂住嘴巴。
福根也慌了,却舍不得抛下她而去,仍然一手握刀一手推着甜藕。
“福根,你快藏起来,有人来啦。”甜藕急得不行。
然而,福根是昏了头,驮起甜藕就往屋外跑,任甜藕撕扯啃咬自己的肩头,也忍痛不撒手。
几个后生闻声赶到,怒不可遏地堵在福根面前。不一会,喧嚷声惊醒了半边村子。人们陆陆续续涌来。
那几个剽悍的后生把福根放倒在地,他握刀的手却怎么也掰不开。他肩头上留着几排牙印,雄辩地证明着甜藕的态度。
只穿着薄薄内衣裤衩的甜藕冻得浑身发抖,牙齿打战,听着众人斥骂福根,心里更是颤栗得厉害。
“莫打他……莫……他不是……只是我不肯跟他走……”甜藕语无伦次,哪里解释得清楚。
众人找来一根麻绳将福根五花大绑地捆了。福根是条硬汉,既不挣扎也不分辩,昂昂然挺胸阔步,在众人的簇拥之下去了大队部。
甜藕拾起扔在门边的衣服,边往身上套边追往大队部。
在大队部里,由民兵连长主持审讯。
“福根,你持刀行凶,强奸未遂,是要判罪的,你必须老实交代经过!”
福根哼了一声侧转脸,这时他看到甜藕挤过人墙,惊恐不安地欲言又止。
连长被他的沉默激怒了,大吼道:“不说,给我吊起来!”
几个民兵冲上来,动作麻利地把一根粗绳抛过大梁,使劲一拽,福根的身子便悬了空,他咬着牙不哼一声。
甜藕鼓足勇气站了出来:“他不是,不是要耍流氓。他想,想叫我嫁给他,我不肯,他才急了。经过就是这样,求求你们放下他来,本不是大不了的事,都是村坊………”
连长不以为然:“甜藕,他要往你脸上抹黑,不能轻饶他。半夜持刀闯民宅,无法无天!福根,你再不开口,就送你去公社!”
福根这才有些害怕。甜藕不是说吴主任已经复职了?落在他手里,非入班房不可!
“说!”
“我早就……”当他吐出这几个字里,他抬起眼皮瞥见甜藕脸色刷地变得苍白,这时候他多么希望甜藕自己告诉他们!肚子里的孩子是他的,他早就和她有往来。那样今晚的事就是两厢情愿,人们只能指戳唾骂。
可是,她内心的恐惧明明白白地展示在脸上。
她变了。她再也不是傩庙里柴堆上那个大胆的女子了。她的目光直直地盯住他的眼睛,严厉而冷酷,似警告似制止。
他不知道这是残忍还是太善良。那一谷箩碎纸片居然使她甘愿牺牲自己的爱。
她害怕暴露他俩的秘密呀。福根不至于那么绝情绝义,他把已到口边的话改了。
“我早就喜欢她,我带刀是撬门栓用的,我想逼她私奔……她不从……”
这时永禄伯赶到了。永禄伯对福根还算可以,特别是那次同吴主任斗,他的表现更得永禄伯赞许。刚被撤职的书记对众人说了几句话,又把福根教训一番,便提议放人。
于是乎,甜藕的形象愈加高大。人们不断评说福根肩上的牙印,不断夸张甜藕反抗的程度,说她咬下一块肉来,能见到白森森的骨头。
奇死
荷石寨闹得纷纷扬扬,自然传到了吴主任耳朵里,不知是经过这么长时间的审查修成了好德行,还是别有用心,他差人把甜藕请到公社,见面和颜悦色,毫无恶意。
甜藕以为他要调查福根的事,才硬着头皮来的。她唯恐福根被他捉到把柄,准备为福根辩解清楚。
吴主任却绝口不提福根。
“甜藕,是我为你和土豹子做的媒,唉,真是不幸。不过,我还是要关心你的,要为你负责到底。孤身女人,难啊!今天请你来是想告诉你,老婆同我离婚了。从前我提出离婚,她死活不肯,我被审查,她就以为我真的成了坏人,主任要丢。这也好,我可以堂堂正正地帮助你,再也不必避嫌啦……”
言下之意,是向她求婚呢。甜藕心里一阵紧张,咬着嘴唇不作声。
吴主任涎笑着,却是直爽:“甜藕,你乐不乐意同我结婚?以后,你可到公社来守总机,再也不用日晒雨淋……”
“不!”甜藕斩钉截铁地回答。
“你再好好想想。”
“不用想啦,你死了这个心吧。如果那样,我宁肯……”
“话不要说绝!”吴主任脸上勃然变色,“我对你,对你们,算是宽宏大量啦。听说荷石寨过堡跳傩,是为你也是冲着我来的。鼓励大家拆我的台嘛。本来要开除永禄的党籍,我想都是喝一口井水长大的。宽大了他。还有福根,持刀夜闯民宅,听你说作为受害人又为他说情,好嘛,我也听你的,不予追究。不过,你不要以为自己很贞洁,苍蝇不叮无缝的蛋……”
甜藕脸涨得通红,转身欲走,被吴主任拦住了。他打量着她隆起的腹部,狡黠地挤挤小眼,冷笑道:“说,这是谁的?”
“这……”
“你想说是土豹子的,对不?能哄别人却瞒不过我!告诉你吧,土豹子没那么大的胆。结婚前我警告他,只许他看不许他动你,要他把你给我留着,我说你迟早要成为我的人,现在时机不是成熟了吗?”
难怪土豹子表现得那么紧张,那么畏畏缩缩顾虑重重,那么痛苦又无能!面对这张厚颜无耻的嘴脸,她真想扬起巴掌狠狠搧过去,但她是脆弱的,看到自己付出惨痛代价仍未能告倒他,那天夜里的勇气绝对拿不出来了,那时候也是因为福根要来而一时性起。
“甜藕,上次的事怪我太冲动,我知道你本来是准备依从的。后来你告我,我不在意。现在我对你的一切都不在意。我想,那天晚上你一定给谁留了门,还有你在县革委会的事我也晓得,那是个副主任,现在他倒台了,把那件事也坦白出来了……算啦,你的事只有我知道,我也希望你带着好名声同我结婚……”
这是威胁。分明心狠手毒,却装出一副悲天悯人的面孔。天哪,她该怎么办?这时,甜藕感到可怕。她想到了五花大绑的福根,荷石寨男女那震天撼地的诅咒,还有满屋的纸片……她恐惧地垂下头。
不知吴主任又絮絮叨叨地说了些什么。她只记住了临出门的那句话:
“你回去好好想想。不要拖,这东西出来你还瞒得过谁,那时候,荷石寨人的唾沫能把你淹死。你让他们太失望太伤心嘛。我也是为你着想呢。”
啊,摧残自己的这将见天日的小东西!她夜夜祈祷这孩子要像自己,千万不要像福根,然而,未来是一个可怕的梦。经吴主任这么一威胁,恶梦似乎就在眼前,狰狞地朝她张开了血盆大口。
荷石寨的村坊翘盼着她回来。她痴痴地搜寻人群,一双双眼睛闪烁着探询、关切的目光,唯独不见福根。
“福根呢?”她问。
“这么说,公社真的要抓他?”永禄伯挤过来告诉,“福根跑了,他给队上留了张纸条,说卖他的屋给你冲帐,就是说,他再也不回来啦……”
甜藕急忙夺过纸条,老半天没说一句话。神情恍惚地回到屋里后,才放声痛哭起来。
他怕公社来抓他,逃跑了。再也不会回来,天哪,是自己害了他!
永禄伯送来了晚饭。这时甜藕带着哭腔央求道:“永禄伯,你派人去找他回来吧,公社不会抓他,真的,叫我去是为别的事,吴主任要我,再、再嫁……”
“再?”永禄伯吃了一惊,便破口大骂,“那个混帐东西从来不做好事,头顶生疮,脚板流脓!要你嫁谁?”
“他……永禄伯,你快叫人去寻福根回来,告诉他我要嫁给他,这样吴主任就是想坑害他也捉不住把柄……”
一路上,甜藕终于下定决心,她甚至准备拉着福根向全村人宣布:孩子是他的。让人戳骂诅咒去吧,只要摆脱吴主任的纠缠,她顾不得别的啦!可是,没想到福根竟跑了,她挺着肚子怎么去找?
永禄伯脸色不太好看了,冷冷地说:“甜藕,人逃跑啦,公安局发通缉令都逮不到呢。”
“上次他说省城建筑公司有朋友,想去那儿做工,求你叫人去那儿找吧。”
永禄伯沉沉地叹了口气:“甜藕,找人回来可以,可再嫁的事要族中长老商议,你是吴姓的媳妇!再说,从古至今,荷石寨主姓客姓历来分明。只有吴家客姓的女儿嫁主姓,没有嫁女给客姓的,更不要说像你这样的……村坊待你不坏啊,甜藕……”
“可是吴主任逼我,你们有什么办法?”
永禄伯默默地走了。
以后几天,甜藕见了永禄伯就问,派人去找福根没有,回答说去了,可再追问去的是谁,永禄伯就不耐烦地挥手,道一声:找他的人还没有回来。
甜藕心生疑惑。日日清晨便站在村口大樟树下,傻痴痴地清点去出工的社员。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一个不少。
永禄伯在糊弄她呢,根本就没有派人去找福根。人们不希望看到她再嫁!
甜藕绝望了,当她提着只军用挎包准备自己去找、被几个妇女截回时,她彻底失望了。
“我去公社回吴主任的话行吗?真的,我去公社,要不,你们陪我去,嫂子们,你们陪我去。”
甜藕改变了主意,当真拉着那几个妇女去了公社。一路上,说说笑笑,好久都没有这么开心,嫁到荷石寨她第一次这么开心。
“甜藕,你还是那么好看,保准生女!”
女像爹。她晴朗朗的脸上顿时阴云密布。
“嫂子,你们说福根还会回来吗?”
都摇头,都说他卖屋就是誓不回还。
“他好傻,他大概还以为我心狠……”甜藕嘟嘟哝哝,叫那几个妇女好生奇怪。
到了公社,甜藕叫她们在球场边的树荫下等着,自己进了办公楼,去办公室叫上吴主任,然后再随着他上三楼他的宿舍。
待吴主任笑嘻嘻进屋,甜藕连忙扣上门,边解衣扣边说:“吴主任,结婚以前我答应过你,现在我来啦……”
吴主任感到惊愕。他真不敢相信,然而眼前这赤露的裸体却是不容置疑的。
他经不住这强烈的诱惑。他的喉节在贪婪地涌动,一对小眼睛射出野兽觊觎猎物时才有的凶光,当真褪下衣服扑过去。
甜藕笑了,格格地笑。她抓起自己和他的衣服,躲过他,从门边绕到窗边。
“吴主任,我不相信告不倒你!我不相信!”叫着,竟将衣服的揉成团,愤愤抛出窗外,像几张传单在空中飘飘而坠。
直盯住她身子的吴主任这才警醒,疯狂地扑过来,但是晚了。甜藕一头扎向窗外,只听得一声惨烈的悸叫。
一个赤祼祼的孕妇倒在血泊中……
所有的公社干部都看到了这个女人,都被这惨状激怒了。
这回吴主任真的被她以两条生命的代价告倒了。开始,县里还有人为他开脱,结果荷石寨百姓悉数去县上静坐请愿。被吴主任糟害过的女知青也加紧上访告状,吴主任终于锒铛入狱。
荷石寨人只当甜藕以身殉节,厚葬之下仍嫌不够。有人窃窃私议重建烈女坊。议是议了,真动手重建却不敢。那是什么时候!
如今,傩舞可以跳了,傩庙整修一新,重建烈女坊的事终于又被提出。只是福根作梗,死活不允。他在外面混了十年,财大气粗地杀回荷石寨当了村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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