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爱临窗看风景的猫-幺零幺颠覆列车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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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幺零幺颠覆列车案发生在蛟龙铁路一百单一公里处,故名。

    此案在蛟潭铁路分局公安分处绝对找不到任何案情材料。当时,在“砸烂公检法”的喧嚣声中,公安分处大部分干警被遣散下放,取而代之的是工人武装指挥部。

    他们以惊人的推理方式,奇特的侦破手段,终于创作出这个匠心独运的探案小说。

    今天看来,这是荒谬绝伦的年代里由荒唐可笑的导演编导的荒涎剧了。

    一、军列撂闸司炉葬身炉膛

    二十二点四十五分从蛟潭发车的军列风驰电掣般通过长溪站,行驶在鹰面山区的崇山峻岭间,机车刚刚拐过一百公里的弯道,担任瞭望副司机眨眨困顿的眼晴,猛见一团黑影坠下路基,他警觉地朝前望去,不由得惊呼起来:“撂闸!”

    在令人心悸的刹车声中,列车像一匹受惊的野马在挣扎咆哮,巨大的惯力把正在加煤准备爬坡的司炉狠狠地推进了烈焰熊熊的炉膛,而列车中部有几节车厢拱了起来。

    车停下了。机车的排障器恰巧撞到道心里的巨石,尽管是紧急制动后的滑行,这匹钢铁猛兽还是把巨石撞得裂作几瓣。

    军车在喘息……

    工武部接到报告,立即组成以齐青云为首的侦破指挥部,火速赶往现场。轨道车凄厉地尖叫着,沿途小站昏黄的灯火和黑黢黢的山影从窗前飞快地掠过。

    对这条线路,齐青云非常熟悉。他从解放军某部侦察连退伍分配在线路大修队工作,蛟龙铁路的西段正是由他所在的分队管辖。这个被红色狂潮推进工武部又走上这个特殊岗位的普通工人,深知肩头责任重大,不仅要揪出颠覆列车的反革命分子,而且要通过漂亮的行动、辉煌的战果,雄辩地证明工人阶级的力量。

    “小齐,知道为什么挑你来指挥这场战斗吗?”工武部总指挥狠狠地吸了口烟问。政委也严肃盯着他。政委是驻分局军运处的代表,姓吴。

    齐青云欲言又止。因为他发现总指挥和政委这时不约而同地把目光投向他的战友,这儿独一无二的真正的公安员宋鸣。而宋鸣不安地朝他们笑了笑,眼里既有得到什么的满足又有失落什么的惆怅。宋鸣依然穿着蓝色警服,但领章帽徽却早被扒去了。不过,比起那些下放的公安干警,他留在工武部算是幸运的。

    齐青云不愿用豪言壮语刺伤宋鸣的自尊心。他心里很明白,让自己负责是因为出身好,阶级立场坚定,当过侦察兵而且现在是工人。

    可是,毕竟是破案呀,谁知道等待他的是怎样扑朔迷离的案子。当年他的看家本事是抓舌头,现在恐怕抓舌头都觉得手脚不灵便了。

    吴政委看出他有些心虚,过来拍拍他的肩头:“小齐,相信你一定能完成任务!这个案件的性质很清楚嘛,企图颠覆军列,破坏战备,不是敌特分子就是对社会主义制度不满的现行反革命分子,所以,我们决不能心慈手软!”

    吴政委话音刚落,宋鸣忍不住冒出半句话:“吴政委,据我所知,那地方地形……”

    齐青云知道他想说什么,也明白他为什么突然打住。那地方地形复杂,铁路两侧是夹峙的山包,前年春季在一百零九公里发生重大塌方,导致线路瘫痪十三小时之久。在未曾勘察现场的情况下,断然定性未免太主观。然而,又怎能不绷紧阶级斗争这根弦呢?

    齐青云朝宋鸣使了个眼色,意在制止他的唐突。这时轨道车已减速,在接近军列守车的地方停了下来。

    一行人匆匆跳下,边听押车战士的汇报,边奔向车头。

    司机沉浸在悲痛之中,报丧般的汽笛长鸣着,似为顷刻化作灰烬的司炉致哀。齐青云仔细查看了机车前面被撞成五大瓣的岩石后,不由地心里一惊,他估计这岩石不下四百斤。作案者真是个大力士。

    宋鸣打着电简从前轮边探进头去,只见两根枕木之间的石碴被砸了个坑,枕木也有明显的砸痕,尤其面前的这根枕木像被什么钝器砍得一塌糊涂,翻出了麻一样的白色木丝。这就是说,作案者不是很勉强地把石头翻到道心里来的,而是将它高高举起狠狠砸下,列车撞上后朝前擦去,然后破裂开来。

    那么,会不会是从山包上推下石头呢?

    这里两侧的护坡都很牢固,是就地取材用青石和水泥砌起来的,护坡、道沟与路基上并没有巨石滚过的蛛丝马迹。

    齐青云心里发怵了。他一看到道心里的石块,心里就有一种不祥的预感。那块巨石是黑色的,而这一带山上多为青石。如果作案者要在道心里放一块岩石,干嘛不到山包上撬一块下来,而煞费苦心地挑这块岩石呢?根据他派出搜索的战士报告,两侧的山包上根本没有搬走石头的痕迹。开始他考虑是不是坏人破坏,现在他简直怀疑是不是人干的。

    然而,那是一条危险的思路。

    “吴政委,看来作案分子对党对社会主义有着刻骨仇恨……”他不知自己为什么这样说。

    吴政委听完他们们对案情的初步分析后,很赞赏齐青云的判断,地点点头说:“是呀,他们心狠手毒,而且狡猾。看来这块石头的来历很不一般,你们要以此为突破口。从现场来看,石头很可能走从火车上推下来的,这才在石碴上砸出坑来,敌人这祥做的目的无非是避免在现场留下罪证,但是他们错啦,这恰恰为我们提供了一条线索,这就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黑影里,宋鸣不以为然地撇嘴冷笑,却未反驳。对这位军代表的设想他不敢苟同,如果从车上抛下石头,势必是军列前面那趟列车的守车,这样才能使岩石落在道心,而追查它易如反掌。此刻,这块岩石令他暗暗震惊,但是在未取得排除所有可能性的证据以前,他不能贸然发表任何见解,尤其他现在所处的地位更需要谨慎。

    宋鸣的冷笑被齐青云看在眼里。齐青云刚刚对吴政委的指示点头称是,一见到宋鸣的冷笑,心里不由地一阵寒颤醒过神来。天哪,如果没有临时放行的机头、别的轨道车或专列,在军列面前通过幺零幺的正是他乘坐的轨道车!他回大修队在麻石岭的基地一天,连夜赶回蛟潭,一下车就接受了这个紧急任务。

    他慌忙把自己一整天的活动特别是那辆轨道车的情况向总指挥、吴政委作了汇报。

    他的顶头上司没有深究,总指挥看看手表后对齐青云说:“救援列车快到了,我们赶回长溪,查查是否有别的车通过。你们留下继续搜索,搜索范围要扩大。有情况随时报告!”

    话音未落,只听得宏亮的一声:“报告!”一个解放军战士从列车尾部跑来,“后面弯道路基边发现一具死尸!”

    一旁的副司机这才猛然记起自己恍惚中看见的黑影,立即上前告诉。他一直以为是眼花产生的错觉,此刻方知黑影就是那具死尸。

    那人是跳车后摔死的。头部满是血污、脑浆,面目不清,躺卧在一百公里的路碑边。根据被他跳下车弄乱的道碴看,此人跳车技术娴熟,落地轻巧稳健,但车速太快,他未注意路基上扔着几块鱼尾板,被绊倒了,踉踉跄跄继续往前猛冲,一头撞在路碑上。

    困惑中的人们看到死尸好比看到了希望,每个人的大脑都在紧张地运转,努力把死者与石头与军列尽可能合情合理地联系起来。

    齐青云更甚。他简直为之振奋……

    二、罪当鞭尸 却是风流冤鬼

    黎明时分,工武部调来十几条警犬,由宋鸣带领一彪人马继续搜索,齐青云则奔波于麻石岭和蛟潭之间,调查死者的情况。

    调查过程非常顺利,不出二十四小时,齐青云脑子里已形成了初步印象。

    死者常柏林,现年三十五岁,家庭出身富裕中农,有个舅舅解放前夕逃往台湾。常原为蛟潭车站调车员,两个月前调到麻石岭车站当扳道员。此人工作表现一般,但自恃调车技术较强,好出风头,其妻金萍在麻石岭站当售票员,分居期间常柏林经常扒车往来,好几次从通过麻石岭的快车跃下,被麻石岭站站长看见,站长通报蛟潭,常柏林因此屡受批评却不思悔改,反而对领导怀恨在心,扬言“要做铁道游击队的按班人,总有一天会露一手干个漂亮的”。

    前天晚上,齐青云搭乘的轨道车拉着一节满载水泥的平板车于二十二点整开出大修队基地,在麻石岭站的三道停了十分钟才放行。据站上值班员反映,在轨道车启动的一刹那间,看见拖车上有个黑影一闪,是跳车了还是趴在车上很难说。常柏林的妻子交待说,他当晚九点钟离开家说是去弄点木料打个菜橱,出门前心神不定,她还劝他别去糟害别人。

    综合一天所掌握的情况,案子有了个大概的眉目。轨道车下午就装好水泥蒙上篷布,天黑以后,或者九点钟以后,常柏林把石头搬上去,同样用篷布遮盖好。轨道车处远离宿舍,他甚至可以从容不迫地用吊葫芦把石头弄上车。然后,他从站上悄悄扒上轨道车,在途中将石头推下。轨道车通过长溪站时,军列已在二道等候,常柏林飞身跳下。也许是为了尽快赶回麻石岭(军列以后两小时内再没有下列车,他半途跳车只要一小时便可抄小道回到家),或者是出于与列车同归于尽的歇斯底里,他迅速扒上牵引军列的机车,站在排障器上,以后便落得个死有余辜的下场。

    齐青云在长溪站通过电话向总指挥和吴政委作了汇报。他的顶头上司对他侦破工作进度表示满意,基本赞同他的分析,但一针见血地指出了两点牵强之处:

    一,石头是怎样弄上去的,必须彻底查清。如果是动用了器械,必须取得证物,就是说,要弄清是否有同谋。

    二,究竟是为何扒军列折返又跳车,不得模棱两可,必须拿出让人信服的答案。

    仿佛被人戳到痛处,抱着听筒的齐青云听完总指挥的两点指示,额角沁出点点汗珠,慌忙扯起嗓子大叫。

    “喂喂,总指挥,我刚才没说清楚,我不是说他吊葫芦,是形容那儿没有人,对,鬼都没有,他是通过跳板把石头撬到车上来,轨道车停在采石场的专用线上,道旁垒着装车的平台。对,很容易。岩石?山上各种颜色的都有。还有,他扒军列我想是为了半途跳车尽快溜回家。他回家的小路要经过一个林场正好顺手牵羊驮两根杉木回去,这样对妻子说的谎话就编圆了,对,他自作聪明,对,魔高一尺,道高一丈……”

    齐青山鹦鹉学舌一般一个劲地重复总指挥那洋洋得意的声音,不觉间自己也抖擞起精神来,高高地翘起了二郎腿。

    “宋鸣他们搜索的情况怎样?”

    “长溪至麻石岭区间来回搜索两趟,一切正常。对,可以排除。只能是常柏林。什么?监视他老婆?调查和他有关系的人?唔唔,是是,扩大战果……”

    这时,宋鸣推开站长办公室的门,见听筒还扔在桌上,冷冷地问:“向他们汇报啦?”

    “嗯。”

    宋鸣眼里似乎含有一种奇怪的笑意:“你大概是想邀功讨赏吧?”

    齐青云与宋鸣在部队就关系密切,退伍后齐青云为他介绍了对象,是蛟潭铁路电话所的电话员,两人一见钟情,不到半年就结了婚。可是,当电话所因为战备的需要迁到长溪附近的山里,宋鸣夫妇关系出现裂痕,齐青云每次调解都遭到宋鸣狗血淋头般的痛骂,这样两人逐渐疏远,现在宋鸣已离婚,但与齐青云的隔阂是无法消除的,他痛恨齐青云不负责任地把一个作风不正派的女人介绍给他。

    直觉告诉齐青云,宋鸣时刻在寻衅找岔,这不光因为两人私交不愉快,更多的是他对自己从属于齐青云不满,他要表现自己,真正想邀功讨赏的是他。但是他错了,齐青云是代表工人阶级来夺权的,留用他算他走运,如果他得意忘形,恐怕不会有好果子吃。

    齐青云板起两天来忽然爬满黑蚁的脸孔,低沉而有力地说:“宋鸣,你经验丰富,我可以尊重你的意见,但是,你最好不要用这种口气同我说话!”

    “好吧,指挥。”宋鸣收起嘴角边令人捉摸不透的微笑,“请问,刚才你的汇报是侦破指挥部的分析还是你个人猜测?为什么不会开会研究案情?”

    齐青云眉峰一颤。这时,他简直有点惧怕咄咄逼人的宋鸣,那两道寒光闪烁的视线似乎要挖出他内心最隐秘的东西。

    齐青云色厉内荏地吼起来,藉以掩饰自己的窘态。“住嘴!宋鸣,我是指挥!你不要意气用事。你在门外偷听我打电话,是什么意思?嗯!想抓我的小辫?”

    齐青云是有小辫子可揪的。那就是他恰恰坐在轨道车里。

    “哪里话!我来找你汇报嘛。”宋鸣坐下以后,点着烟,盯住齐青云说,“伙计,你错啦,大错特错。常柏林根本没有扒上你坐的轨道车……”

    “啊!什么意思?”

    宋鸣诡谲地撇撇嘴角:“你应该这样问:有何证据?”

    齐青云愠怒地打着哼哼。

    宋鸣继续说:“常柏林在晚上八点半离开家,而不是九点,他家的闹钟慢了半小时你大概不会注意到。出门后他径直去了采石场搭自动翻斗汽车到长溪,车上除了与他很熟的司机还有分局邵局长,邵现在靠边站,下放在采石场劳动,翻斗车是送邵回蛟潭的,他爱人心脏病突发。常柏林去长溪的目的是为了和一个,一个淫妇鬼混,那个女人我们都认识……”

    齐青云愕然。他眼前掠过一张漂亮撩人的脸。“你说是邓云云?”

    宋鸣苦笑着点点头。邓云云就是他过去的妻子,发现她的不洁,他自然难以忍受那奇耻大辱,断然同她离婚。可是,他并不知道与她勾搭成奸的男人是谁,他只是在突然回到她身边时,发现她的宿舍里,床上,乃至身上,沾满了男人的气味。现在清楚了。

    “常柏林正是为了同邓云云鬼混更方便,才闹调动的。当晚,他在那里呆了近两个小时,匆匆离开,从电话所到车站只需二十五分钟,这样赶上了军列……”

    “你能拿出什么证据?”齐青云怀疑他不是去侦破,而是去捉奸。

    “我从翻斗车下来朝路东走,就是说,去电话所。在那儿一问,她的脸色骤变,我干脆说明白,我路上发现一具无名男尸,此人很可能与颠覆列车案有关。她抱头哭了一阵,把我带到她房里,说他决不可能作案,并取出了证据。喏,就是这。”

    宋鸣极其憎恶地从裤袋里用两个指头夹出一个纸团。

    齐青云揭开一看,一阵恶心作呕。是一只用过的避孕套。是她猛然记起从床底下找出来的。只要同死者身上的污迹一起作技术鉴定,就可以排除常柏林作案的可能性了。

    “如果常柏林真的没有扒上轨道车,那么,值班员看见的黑影会是什么人呢?”齐青云喃喃着,像是自言自语。

    “黑影就是黑影,也许值班员看花了!”宋鸣自信地回答。

    “眼花?”齐青云突然放声大笑起来,手却牢牢地攥住了宋鸣的胳臂,“你小子是不是想说轨道车上除了司机就剩我啦?”

    “我对他妈的黑影、轨道车统统不感兴趣!老兄,别紧张。”

    说着,宋鸣扬长而去。齐青云望着他傲慢的背影真想狠狠唾他几口。这小子阴阳怪气,葫芦里不知卖什么药,经他这么一搅,齐青云不知该消耗多少欢腾牌香烟。

    三、嫁祸疯人 力士受宠若惊

    幺零幺颠覆列车案震动了被称前“前线的后方,后方的前线”的蛟潭铁路地区,沿线各站都对职工作了大打一场人民战争的动员,一时间揭发信诬告信雪片拟地飞入到处悬挂的检举箱。蛟潭铁路中学的学生和长溪车站的青年工人,分别组织了两支侦察小分队,狂热地投入此案的侦破工作。

    常柏林的妻子金萍被群众监管起来。

    与常柏林有勾搭的邓云云和熟悉常的司机、邵局长也处在群专小队的监视之下。

    形势促使齐青云不敢懈怠。翻看一大堆检举信,他不寒而栗。大部分检举人都言之凿凿,让你非得去抓人不可。在麻石岭与蛟潭之间往来的人很多,跑通勤的职工,上学的学生,进城买东西的家属,扒车去沿线钓鱼捞虾的……麻石岭虽是小站,却有好几个单位驻扎那里。如若听信他们,后果不堪设想。幸亏其中两封给齐青云以安慰。

    一封提供的情况近乎荒唐。而齐青云现在侦查的这条线索或许就是通往胜利之路。

    嫌疑犯带到了。此人身高一米七,长得肥头大耳,胸宽臂圆,相貌丑陋,表情凶蛮,胳臂与腿粗得并不扰,双双呈“八”字状,肥大的裤腿袖简都绷紧了,里面像填满了石头,看上去疙疙瘩瘩。

    “沈金虎!”

    “到!”

    “我们党的政策历来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现在你必须老实交待。懂吗?八号那天你到过什么地方,都干了些什么。说!”齐青云威严地喝令。

    沈金虎恶心恶气回答:“去吊孝了!给她吊孝!”

    “给谁?在哪里?”

    “在列车段后面的山上,她死了,我去烧纸,她负我我不能负她,死了嘛。活人不和死人计较,好男不和女斗,说不定,来世还是夫妻。”

    一派疯话。沈金虎原是省体工队的举重运动员,体工队解散后安排来蛟潭铁中当体育老师。又因家庭出身不好,被女友抛弃,精神受到刺激得了精神病。他的女友是列车员,他经常疯疯颠颠追着她的列车叫骂,并在山上垒了一座坟咒她。恰恰是这个疯子最叫人怀疑。接到检举信后的调查证实,沈金虎当日活动的时间地点正与以前齐青云的假想吻合,他就是值班员看到的黑影。

    “我问你晚上在哪里!”

    “晚上?烧纸呀!她说够用啦,我说你跑趟车要三天才回呢,多带点钱上路……”

    齐青云拍案大怒:“胡说!”门边两个彪形大汉扑上来,欲将他扳倒跪下,沈金虎恍若一尊石狮,哪里奈何得了。沈金虎哈哈大笑,吓得做记录的小白脸紧张地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随时准备夺门而去。

    齐青云转而盯住沈金虎,单刀直入:“好个烧纸!那天上午五一九次列车从蛟潭发车后,你就跟在后面跑,一直追到麻石岭。下午四点多钟你到了采石场,遇见在那里监督劳动的铁路中学校长,帮他挑了几担石碴。有两个工人见你力气大,同你打赌……”

    沈金虎痴呆地听到这里,陡然振奋起来,手舞足蹈地比划着说:“不是打赌,是比赛,我得冠军!看,我的金牌。”

    沈金虎从衣袋里掏出来的是校长的金边眼镜。他举起一块大石头后,在啧啧的赞汉声中抢下了校长的眼镜,一折为二,另一块镜片作为银牌颁给了校长。

    齐青云过去夺下“金牌”后,忍俊不住。沈金虎傻呼呼地一把揪住他:“你不信?”

    他威风凛凛出了门,环视周围,见草坪边有条石凳,雷吼一声,将作凳面的条石麻利干脆地举过头顶。

    齐青云与工武部战士面面相觑。

    齐青云待他扔下石凳便招手呼唤他进屋。这疯子见别人都拥在门外,独请自己进屋,顿时受宠若惊地凑到齐青云面前,喷出一股难闻的口臭。

    “噢,我知道了。你请我帮忙。你的女朋友是列车员,你要用石头挡住她的车。相信我,我行。我叫她走不了!”

    齐青云逼视他:“你干过!”

    他骄傲地挺起胸脯:“干过!火车被我挡回去啦,她不回来啦,永远不回来啦,我永远不要见到她,反正她不缺钱花,我会给她汇款,很多很多……”

    “你打赌后抢了校长的半边眼镜向山上逃去,天黑后又潜回采石场,扛了一块很大很大的石头放上轨道车上。晚上十点钟以后,你从车站上了轨道车,途中将石头推下,你仍然留在车上,躲在篷布里直到蛟潭才偷偷下车回学校。”

    “咦,你怎么知道?”沈金虎咧开大嘴,一副傻相。

    至此,似乎可以偃旗息鼓了。齐青云轻轻地长吁一口气。他的分析有足够的证据。物证列于案头,人证招之即来。当晚,宋鸣回到指挥部驻扎的长溪站,同齐青云交换了情况,也无话可说了。

    谁知,第二天早晨齐青云起来邀宋鸣一道回蛟潭汇报,宋鸣这小子竟擅自在半夜乘车又去了麻石岭。

    他仅仅是不服从领导要表现自己吗?尽管他声明对黑影和轨道车不感兴趣,而他所作所为不都是冲着自己来的吗?齐青云非常愤怒,当即决定赶往麻石岭,看看居心叵测的宋鸣究竟掏什么鬼。

    果然不出所料,宋鸣回麻石岭就是为了核实齐青云向他介绍的情况,准确地说,他要推倒齐青云的分析。

    宋鸣从大修队的轨道车里钻出来,笑脸相迎。这里有两股道,是采石的专用线,而大修队的仓库也在这里。

    “老兄,你又错啦!”

    面对这张忠奸难辨的笑脸,齐青云毕竟心虚。这种心虚自看到道心里的岩石就产生,然而他一直在竭力使自己胆壮起来,尽量以理直气壮的气势去压倒宋鸣不可一世的气焰,他反唇相讥:

    “这么说,头功该归你喽!”

    “也许,但愿如此吧。昨天你抛出的疯子叫我一时哑口无言,可是,我还是无端的怀疑它的可靠性。嗯,无端地,凭感觉,我相信可以找到漏洞,果然,我找到了。有人在天刚黑时看到沈金虎抱着一块大石头慢慢往坡下挪,这不错。而且石头确实弄上了轨道车,但是轨道车是这一辆,不是你乘的那辆,当时两辆车停在一条线上。这两辆车载着沈金虎和石头在七点三十分开到车站,然后下行。沈金虎发觉方向不对,车一启动就滚下来,在附近游荡到十点钟才扒上你乘的轨道车……”

    齐青云不以为然地摇摇头:“但是沈金虎承认在途中推下石头!”

    “他是疯子!你如果拿疯子的胡言乱语当口供那就太可悲啦!今天这辆轨道车刚回来,这位师傅可以告诉你他是怎么骂骂咧咧把那块青石扔在一百公里远的邵庄车站的。”宋鸣指着轨道车司机说。

    “沈金虎在麻石岭逗留的时间那么长,他完全可以折回采石场再弄一块……”

    宋鸣点点头:“时间足够,可是他没有,他饿了,跑到北边村庄后面偷地里的红薯给逮住了,注意,他是吃饱了睡着后给缚住手脚的,幸亏老百姓七手八脚把他弄醒没让他误了你的轨道车,要不然,就没有那条黑影,文章就更难作了。”

    “我提醒你,沈金虎有作案的动机,事实上已付诸行动,我看抓他不冤!”

    “你不否认他是疯子吧?”

    齐青云缄默了。怎么说呢?他是疯子。齐青云庆幸他是疯子。可是现在齐青云的辛劳又成了竹篮打水,全让宋鸣搅了,轻而易举地使他推理化成谎言。作为多少有点涉嫌此案的一个角色,齐青云这时感到可怕。

    或许,宋鸣正在秘密地调查自己?

    或许,让自己当指挥是工武部欲擒故纵的把戏?

    齐肯云转身离开他,不料宋鸣更为辛辣地嘲笑道:“老兄,我真奇怪。你的眼睛不是盯住死人,就是疯子。下一个该是什么人?别是野人吧?这里闹过野人呢。”

    齐青云一惊,猛然想起身上另一封揭发信,那信是养路工区一个女学生写的,说这一带山林里曾发现野人,不知是否有此可能,提供情况仅供参考。齐青云转脸朝他,问道:“你的意思是……”

    “是不是到你家喝两杯,吃顿饭?”

    齐青云神经质地拒绝了:“对不起,我不回家,马上去蛟潭。”

    四、螳螂捕蝉 岂料黄雀在后

    齐青云有个癖好,那就是钓鱼捞虾。这个业余爱好也是单调的生活逼出来的。在这深山小站的附近,能垂钓的去处不多,除了农民的养鱼塘、水库,就是白露河。每到秋季,白露河上游水坝放水,下面的河道便干瘦得成了一汪汪水潭,这时便是用炸药、农药弄鱼吃的好时机。

    齐肯云在麻石岭车站等车回蛟潭,从值班员口里听说白露河水坝今天放水,不由地怦然心动。回蛟潭干嘛呢?好不容易揪出个疯疯颠颠的沈金虎,却让宋鸣给戮破了,回去请罪讨罚还不如清醒清醒头脑理理眼前的乱庥团。他决定回家取了家什去白露河。

    他是扒上一趟货车的守车后,从另一侧跳下出站的。为的是避开滞留在站上的宋鸣,他怀疑宋鸣居心不良。

    回家匆匆吃过午饭后,他到柴屋去取雷管炸药。八号那天他从蛟潭回来去采石场要了五根雷管和一些炸药,都藏在这间小屋里。可是,他从劈柴堆里翻出盛放雷管炸药的旧饼干筒,打开一看,少了两根雷管和两筒炸药。齐青云连忙把还在上班的妻子叫回家询问。

    妻子也感到奇怪,她知道柴屋里有这些东西,特意上了锁,怎么会失窃呢?

    “这几天有谁来过吗?”齐青云问。

    妻子瞪了他一眼:“能有谁?只有他们夫妻。从你去工武部后谁敢上门,躲你还躲不赢呢。”

    “谁?你说清楚!”

    “你的战友和同学呀。昨天中午宋鸣跑来说讨口饭吃,我紧忙活了一阵把他打发走了。正准备去上班,邓云云又来了……”

    “邓云云?她来干什么?”齐青云非常诧异,他的这个女同学现在正处在工武部的监视之下,他们怎么让她跑出来呢?

    妻子不无敌意地嘲讽道:“看你呗。送了两包点心来孝敬你,感谢你给她做的大媒……”

    “她说了些什么,呆了多久?”

    “拉了几句家常话就没词了,两人干坐着,大眼瞪小眼。我要上班,她才恋恋不舍地走,看样子有一肚子话要找你说……”

    齐青云愠怒地喝斥道:“你别胡扯好不好!宋鸣是不是进了柴屋?他来得急,你烧柴灶做饭,去拿劈柴时打开门,后来就去食堂打菜,你不在家的时候他进过柴屋……”

    妻子点点头。齐青云的判断是根据菜橱里的那碗锅巴和大修队食堂的菜盘做出的。但是,妻子不可能理解宋鸣的行为,即使宋鸣要,她也会把雷管炸药送给他的。

    齐青云对妻子的疑惑不予解释,只是脸色阴郁地沉思着,现在宋鸣的面目越来越清晰。看来,他负有秘密使命,他在调查自己。自己在那一天的活动,齐青云简直不敢回忆,把它们串连起来分析,任何人都可能作出置齐青云于死地的答案。

    齐青云沉不住气,命令妻子:“去,你到车站去把宋鸣叫来,用一切手段把他给我拖来,看我怎么治他,老子要剥了他的皮!”

    妻子见他凶神恶煞一般,只是不依:“就是他偷了两筒炸药又有什么了不起,犯得着吗?再说,不见得是他,那个狐狸精也进过柴屋……”

    “她?”

    “她要解手,说公用厕所脏得不能下脚,我就把马桶拎过去了。”

    啊,这个女人究竟想干什么?齐青云不能排除妻子对邓云云本能的戒意和轻蔑,他也无法解开她突然出现在这儿的谜。

    他把炸药填进三只酒瓶,带上雷管和鱼篓,沿铁路去白露河。

    他的青少年时代每一个假期都是在这条铁路线上度过的。那时蒋介石叫嚣反攻大陆,美蒋特务屡次在东南沿海登陆,蛟潭地区的战略位置要求把提高革命警惕性的宣传深入人心。作为初中生的齐青云、邓云云便组织了一支共青团护路队,着魔似的往返于这个区间,他们巴望建立功勋,可是他们运气不好,从没有逮住一个坏人,反而影响了学习。尽管如此,这支护路队仍受到分局领导的表彰,成为当时在全分局家喻户晓的模范。

    就是在那时,他和邓云云建立了超乎一般同学关系的友谊。想到邓云云做出的不名誉的事情,想到她现在的处境,齐青云只会怜悯她,而不会怀疑她,弄走雷管炸药作为物证的只能是宋鸣,或许宋鸣在八号那天就跟踪他了,发现他到过采石场,找过邵局长,讨了雷管炸药后在池塘里试爆了,那声爆炸和当夜的颠覆列车案不就成了一个罪恶的阴谋?

    齐青云走到白露河桥边下了路基。他相信自己大模大样地经过车站准会勾来宋鸣,他要让那个跟踪者看看,自己确确实实是去炸鱼。

    在远离铁路两里多路的上游,齐青云看准河道弯处的一个深潭,回头一望,果然见山角的灌木丛中闪过一条鬼鬼崇崇的人影。他冷笑着将雷管塞进炸药瓶中,点燃后扔入水潭。

    “轰,轰!”沉闷的两响。第三只炸药瓶没有爆炸。他绝不会想到这未爆的炸药立即招致一场惨祸。

    约摸半小时后,炸昏的鱼儿浮头,在水面上翻动,他随便捞起一些就转身来到铁路桥下。因为枯水,他很容易扒上了桥墩,坐在荫凉的墩台上抽烟,他等着宋鸣露面。

    可是那小子不肯出来。看看表,一九八次列车要通过了,齐青云扔掉第二支烟头爬上路基。

    齐青云走出五六百十米远,风驰电掣的列车迎面而来,一时间汽笛尖啸,飞沙走石,他面对岩壁立住,并不知身后发生了什么。

    桥头,一个女人从路基边跃入道心,挥舞着一方火红的手帕,疯狂地叫喊着奔向列车。

    司机发现情况,紧急刹车。可是,那奔跑的女人毫无惧色地狂呼“停车”,三百米,二百米,一百米,直到呼啸着的庞然大物即将吞没她时,她才如梦初醒往外滚。但是,晚了,她倒下了。倒在红色巨轮之下。

    齐青云听到尖厉可怖的刹车声,愕然回首,看见那方红帕飘飘然坠入道沟。

    天啦,多么熟悉的红手帕!

    倒在血泊中的正是邓云云!跟踪齐青云的竟是邓云云!齐青云呆若木鸡,面如死灰。眼前发生的事情真像一场恶梦。

    跳下车的乘务员立刻到前面搜索,只捡回一团油棉纱。棉纱上冒着烟。人们还要继续搜索,齐青云出示工武队的袖章制止了。现在救人要紧,她的一条腿被轧断了。

    他把烟头扔在棉纱上,而邓云云看见挢墩上的烟缕,把它当作最后那筒炸药了。这误会酷似堂·吉呵德与风车厮斗,让人难以置信,然而,它包含着可怕的必然性,悲剧或迟或早总要发生,他不正是作为一个角色在表演吗?

    令齐青云感到悲哀的是,这个人是他的同学,如果不是因为她出身资本家家庭,他当时所在的部队不允,那么,他俩准会成为恋人成为夫妻。

    他真想责问她,这是为什么。可是她昏死过去,苍白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这曾是一张美丽撩人的脸啊。

    齐青云一直把她送进蛟潭铁路中心医院的抢救室。他捏着那团油棉纱在门外惶惶不安地徘徊。

    有人从背后捉住他肩头:“喂,伙计,跟我走吧。”

    是宋鸣。到了齐青云该坦白交代的时候了。

    宋鸣把齐青云推上吉普车,亲自驾车朝郊外急驰。这使齐青云感到奇怪。对他的疑问,宋鸣不予解答,绷紧的脸随着车的颠簸而抖颤。

    吉普车开到东郊的调车场停下来,朦胧的暮色中,宋鸣指着已挂好车头即将出发的上行货车诡谲地对齐青云说:“老朋友,现在你有口难辩,三十六计走为上策。别犹豫啦,钻进闷罐子远远地跑吧。”

    “你这是什么意思?”

    “好意。只是万一不测,别供出我。”宋鸣的笑声中似乎藏有不可告人的奸险。

    “呸!你让我演一出畏罪潜逃?你小子没安好心,看我撕碎你。”说着,齐青云扑上前揪住他,一阵乱拳没头没脑地砸去,宋鸣喃喃道:“你听我说,听我说……”哪知想说的话没有出口,头重脚轻地栽倒了。火头上的齐青云把他砸晕了。

    五、英雄一场 焉知是福是祸

    堂堂侦破指挥转眼之间成了重大嫌疑犯,整整一周,齐青云未敢出工武部大楼一步,随时听候讯问。

    工武部实在找不出齐青云作案的动机。如若他家庭历史稍稍有一二疵点,那么幺零幺颠覆列车案就可以结案了。

    朴素而深厚的阶级感情,使得齐青云逢凶化吉,遇难呈祥。

    第十天,一直高烧昏迷的邓云云苏睡了。接到医院的报告,工武部总指挥、吴政委一行匆匆赶去。听罢这个女人断断续续的介绍,他们非但没有信任她,反而狐疑顿生。

    一,八号那天她同齐青云在火车上相遇,听他同另一个男人咬耳朵说到炸药,她感到奇怪便跟踪齐青云;而晚上发生的案件因为跳车身亡的常柏林把她牵连进来。她这一天的活动不是太富有戏剧性了吗?她的跟踪会不会是配合晚上行动的一个步骤,或者说,晚上的事件是不是经过精心设计以图达到一箭双雕的阴谋?

    二,她看见齐青云试爆炸药瓶,又看到他炸鱼,对炸药瓶的爆破力应有所了解,怎么看见挢墩上冒起一股烟就神经质冲上轨道拦车?是大惊小怪?还是别有用心的借题发挥?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铁路电话所作为要害部门正在清理职工队伍,邓云云出身不好属于清理对象,这时候她的―系列活动不都是耐人寻昧的吗?

    丢掉一条腿的女英雄满以为等待她的是荣誉是颂歌,是络绎不绝的充满敬意的来访者,但是她错啦,她每天看到的只是医院护士冷冰冰的面孔和病房里雪白的四壁。

    她不会想到,在隔壁的护士办公室里有两位值勤的工武部人员。她实际上被隔离审查了。她更不会料到,她认定的妄图炸毁白露桥的敌特分子又受命来审查她了。

    邓云云看见从门缝挤进这张熟熟的方脸,无力地惊叫一声,瞪圆了眼睛。齐青云的出现对她是个凶兆,这意味着他安然无恙,他来清算自己,来鞭鞭挞自己的良心了。

    齐青云极力克制着自己复杂的感情,特别是心头的怨愤万万不能宣泄,她很虚弱啊。

    “你来干什么?”她的声音细微得听不清,只见两片嘴唇抖颤。

    “来看看你,感觉怎样?唉——”

    一声长叹拨动了她心头最敏感的那根神经,邓云云哇地一声痛哭起来,抑止不住的泪水哗哗沿着眼角细细的纹沟流在枕头上。

    好一会儿,她才抽抽泣泣地说:“你没有事吧?那天他们来,从他们的问话里我就感到不会拿你当坏人,你出身好,又是他们的战友,他们认为你确实去炸鱼……”

    “我的确是去炸鱼。”

    “可是,你在铁路桥下点燃导火索。我记得你还有一筒炸药!”

    齐青云惊愕地打量着这张泪脸,他为她至今还以为自己救了列车和大桥而痛心,他简直不忍告诉她桥下冒烟的是油棉纱。“他们没告诉你大桥的情况?”

    “我醒来,看见他们坐在这儿,我想问,可是浑身没劲,连舌头也不听使唤,他们说感谢我。说要号召大家学习我,还说大桥和列车都好好的,没有爆炸……”

    “没有爆炸?不会爆炸!你看见的是冒烟的油棉纱!”齐青云按捺不住地叫起来,眼里含着辛辣的嘲讽。

    她的眼睛像死鱼一般圆睁着,木然不动。这消息无情地摧毁了她赖以自慰的精神支柱。她突然一下子松弛下来。

    “邓云云,我真没想到你会盯我的梢!”

    “你大概不知道,我们早就怀疑你啦!”不知是出于对齐青云来看望自己的感激,还是痛恨自己的悔过心理,她咬着嘴唇决心向他作彻底的忏悔。

    “‘我们’指哪些人?”

    “我和常柏林。常柏林其实在六五年全地区武装基干民兵集训时就注意上你啦。你刚退伍,当民兵连长。有一次,他在调车场后面的山上看见你拍照,车站是不许拍照的,他就跟踪你两天。如果要怀疑一个人,那么他的一举一动都是可疑的,比如,你总爱借火吸烟,在夜晚那模样就很叫人警觉;你还爱磕鞋,每次都是三下,你特别注意蛟龙线的军列,这点最可疑……”

    齐青云既吃惊又好笑。她的叙述好似天方夜谭,他倒是极乐意听下去,不过,其间忍不住申辩了一句:“我原来的部队在南边,战友来往都打我眼皮下过嘛!”

    “常柏林社会关系有问题,当基干民兵都不行。所以,他一心想立个功。本来他早要报告,让我劝住了,青云你应该知道,就凭在车站拍照这一条,就会打你个敌特分子、反革命分子。当然,当时我考虑的主要是没有真凭实据。后来你进了工武部,我想常柏林该放弃他的幻想了吧?可是,他照旧盯你的梢,像个疯子在线路上来来来回回地跑。上个月有天深更半夜他来告诉我,你到采石场的炸药库里偷了炸药,并且鬼鬼崇崇交给一个蒙住脸面的大个子。我吓得心里直哆嗦,我想,你我来往多,我和宋鸣也是你介绍的,如果你出事我不就成了你的同伙吗?群众肯定会这样判断。宋鸣也不会视而不见,他肯定也要大做文章。常柏林就叫我去注意你,再发现可疑,就赶紧报告,这样我们也就可以坦坦然然了。事情就这么巧,那天白天跟踪你,晚上军列就出了事。我断定与你有关系,因为宋鸣来打听常柏林时特意问我,最近你来过没有。宋鸣注意着我,电话所在监视我,还准备把我清理出电话所去当货运员,我只好出卖你来表现自己保全自己了……天哪,我们简直像一群疯子,在忙乎什么呀!”

    “宋鸣就问了那么一句?”

    “嗯。青云,我想知道你是不是真的偷过炸药?”

    齐青云脸上略带羞红:“偷过。那个蒙面大个子就是我老婆。那时管仓库的邵局长对我怀有敌意,死活不肯给。我只好如此。你知道,我小儿子缺钙,严重缺钙。”

    “后来你经常帮他捎东西,还把弄到的鱼匀给他一点……”

    齐青云痛苦地闭上眼睛,摇摇头,沉默一会儿,俯下身去替她掖好被子,轻声说:“你放心,我决不会因此怪罪你,相反,我要感激你,你从另一个方面教训了我……”

    她眨眨浮肿的眼皮:“你说我是反面教员?”

    这是一颗多么敏感多么惊警的心啊!齐青云直感到鼻头发酸,有一股灼烫的潮水在眼里在心中呜咽着奔涌。

    为她可悲可怜的牺牲,他真想大哭一场。

    他故意用审讯式的问话暗示她,她的牺牲只是悲剧的开头,让她有所准备。

    齐青云准备离开病房,邓云云唤住他:“青云,你饶恕我……”

    他攥住她露在被子外的手,轻轻抚摸了一阵。

    “如果他们取笑我,怀疑我,你告诉他们,他们和我一样也是捕风捉影,也是一群狂人……”

    “胡说!”齐青云雷吼一声,把个在门外探头探脑的宋鸣唬得缩了回去。

    六、痴人说梦 居然天衣无缝

    从医院出来,齐青云心情更加颓丧。他懒洋洋地翻过江堤,垂头耷脑朝大片沙滩走去。深秋的江风凉飕飕地袭来,与远处调车场传来的尖厉的刹车声、汽笛声搅在一起,似冷酷地嘲笑他指责他。

    邓云云的话强烈地震撼了他。他也是狂人中的一个,只是他们各自扮演的角色不同!又一个八号就要到了,幺零幺案至今近一个月,眼下局面如何收拾呢?

    如果一开始就能按照他的策略,迅速圆满地交账,那么现在恐怕不致于弄得草木皆兵人人自危。他知道,他所领导的侦破指挥部不过是人民战争中的一支小游击队,仅工武部内部就因此案另外成立了独立于侦破指挥部之外的两个组,很有互相监督的意味。而各站段的群专小队、保卫组,更是活跃,他们各各手上都掌握着一批幺零幺案件涉嫌分子名单。

    他痛恨宋鸣。想到揍宋鸣的情景,心头还有不解恨的遗憾。

    他没有觉察,宋鸣已借着悄悄降临的夜幕幽灵似地跟着他在这片沙滩上徜徉。等到齐青云躺倒,他才猫着腰闪电般地蹿过来,饿虎扑食似地扑在齐青云身上,猝不及防的齐青云徒劳挣扎了几下,只好闭上眼睛等待复仇的拳头。

    宋鸣没有抡拳。他气咻咻地喘着粗气,紧张地按住齐青云的腕子。论格斗,他不是齐青云的对手。这时他的突然袭击,是防止齐青云二话不说用拳头剥夺他的发言权。

    “齐青云,你能不能冷静听我分析现在掌握的线索?”

    “不,我得提防着呢。你得保证不动手。”

    “撒手。说吧。”

    “今天你冷静不了。这样吧,我把你铐起来。”宋鸣感到他似乎默许了,才腾出一只手掏出手铐,把半挣半就的齐青云给锁了。

    齐青云估计他的分析可能有关邓云云,因此才依顺他。这样可以让他把话说透。

    宋鸣站在离齐青云两步远的地方,不时警惕地瞥瞥他,慢慢说道:“邓云云奋不顾身救列车,看似一场偶然的误会,其实不然,这是一出苦肉计,它和幺零幺颠覆列车案有着直接联系,就是说,它是整个有组织有计划的阴谋的一部分……”

    齐青云瞠目结舌。这样的猜疑他听说过,可现在宋鸣的口气这样肯定,真如公审大会上的庄严审判。

    “话还得从幺零幺案件说起。上月八号那天,沈金虎、邓云云去了麻石岭。而常柏林与那个老邵头,就是邵局长,却离开了麻石岭。他们的活动都不是孤立的,邓云云跟踪你,是为了找到最合适的下手机会,大约在三点钟的时候,轨道车司机告诉你晚上他的车去蛟潭,邓云云立即赶回长溪,挂出三个电话,一个是给老邵头的,开始采石场不给找人,她就谎称是工武部的人,据反映,老邵头接电话时说了这么一句:‘八字头谁敢不信?老子跟他们算账!安排好!不能有一点差错?’你知道,八字头是军列的车次。邓云云的笫二个电话是给常柏林的,大约傍晚六点差几分。六点钟下班后常柏林没有马上回家,利用业余时间为扳道房挑了几担煤,似乎是做好事,其实他在等沈金虎。沈金虎七点半乘轨道车到车站又去偷红薯,这不过是玩了个花招。常柏林告诉他去蛟潭的大致时间,他就赶在晚上十点以前又弄了一块石头,搬上你乘的轨道车。幸亏我们工武战士心明眼亮呀,要不你就成了他们的挡箭牌。设计得如此周密,真是绞尽脑汁呀。”

    宋鸣感叹了一通。他的感叹含有嘲讽的意昧。

    齐青云注意力高度集中地听着,一心想寻出什么破绽,可是他的分析有理有据,甚至模棱两可的副词都很少用,叫人无可挑剔。他感到滑稽,此刻,他兴致勃勃地期待下文:“那么,第三个电话呢?”

    “晚上八点半,也就是常柏林离家准备坐翻斗车来长溪的时候。邓云云又给蛟潭调度所的李文山挂了电话。电话内容李文山不肯交待,但是你乘的那辆轨道车是他安排放行的,他供认不讳。值得注意的是,她和他也……也有秘密来往……”

    “这么说邓云云倒是个指挥官喽!而且能耐不小。”

    宋鸣表情冷漠,继续说:“不,她是马前卒。而常柏林、沈金虎之流不过是傀儡是替死鬼而已。主帅是八点半乘采石场翻斗车回蛟潭以避开我们注意力的那个,也就是为你提供雷管炸药的那个人,他要在你身上作文章,所以才让你坐的车把石头带到幺零幺公里,然后再让邓云云取得你的罪证,伺机来个恶人先告状好把水搅浑。对了,还是回到幺零幺案件上来。为什么说常、沈是替死鬼呢?邓云云令常柏林赶紧乘军列回去,常柏林不知是计,满以为他人在车上自然不会怀疑他放石头,便扒在机车前面,因为后面车厢有押车的解放军。他准备看见道心里的岩石就跳车,可是车速超过了规定,竟以每小时八十公里的高速往前冲,结果他一命呜呼。沈金虎这个替死鬼则是秃头上的虱子明摆着。这趟军列的超速行驶,又使我们发现了更为狡猾的诡计……”

    齐青云“哦”了一声,心里却在暗暗喊天,他被铐住的双手攥成一个拳,插入潮湿的沙子里。

    “你回忆一下,那块岩石被滑行的火车轻轻碰一下就撞成几瓣,显然,对行驶中的列车未必会构成重大威胁。而事实上,倒是军列的紧急刹车使得两节车皮大破,军用物资严重损坏,如果运的是军火或别的什么易燃品、爆炸品,后果不堪没想。”

    这就是说,最危险最狡猾的罪犯是超速行驶和紧急刹车的司机。沿着这可怕的逻辑推理下去,不知有多少人会牵连进来。齐青云不寒而栗。

    “邓云云救列车是怎么回事呢?它不是偶然的,我们工武部秘密派出一拨人去机务段调查拉军列的那个机车包乘组,他们这才发觉不妙,让邓云云去你家取得证据好诬告嫁祸于你。他们非常熟悉你的情况,包括你的性格爱好、活动规律。那天水坝放水,是麻石岭站值班员花了一条烟通融的结果。这样他们就成功地牵住了你的鼻子。你去白露河时,邓云云就盯牢了你。即使桥下没有那团棉纱,即使你不在桥下逗留,邓云云也会去拦车的,因为你毕竟要走铁路桥头下路基,她从你家弄到手的另两筒炸药就藏在路基下的棘丛里,凭此也足以证明你怀有罪恶企图。当然,他们主要是为了保住自己。可是,邓云云打错了算盘……”

    宋鸣所提到的值班员就是看见轨道车上黑影的那位,如此说来,他提供线索也是这个有组织有计划的反革命阴谋中的一个环节了。齐青云哈哈大笑一阵,笑得流出了眼泪。

    “怎么样,该说完了吧?”

    宋鸣见他撑起身子,戒备地往后挪了几步:“没有。再让我们看看那天晚上老邵头回蛟潭干了些什么……”

    齐青云挥动双臂吼道:“够了,给我打开!你这混蛋!”

    “等等。我想先听听你这位指挥的高见。是不是有什么不明确、不实在的地方……需要说明的是,上述情况介绍是有旁证材料的,要不,我的分析就站不住脚啦。”

    “无可挑剔。宋鸣,你小子真长出息啦,我佩服得五体投地。这些天你神神鬼鬼,原来干了一手漂亮的。我以为要捣我的鬼呢。误会误会!好啦,把这玩艺打开吧。”说着,齐青云把双手送到他面前。

    “老齐,你好像言不由衷吧?”

    齐青云眼里射出两道凶光,即使在浓黑的夜里也灼灼可见。

    宋鸣为他打开手铐,没想到他揉揉收腕,猛然夺过手铐便朝宋鸣狠狠砸去,宋鸣连忙偏偏脑袋躲过,就势飞腿横扫过去。齐青云腿上如挨了一铁棒,踉跄了几步却未栽倒,待他再飞起一脚,齐青云眼疾手快,顺手牵羊抄起他的腿就跑,宋鸣无计可施,仰面躺下任凭齐青云拖着。

    他感到自己被拖出那片沙滩,身子下有些潮湿,再过了一会儿,手摸着了水。齐青云仍不撒手。他听到水响,感到背上衣服都湿透了,这是把他往江里扔呀!

    齐青云死死抓住他的脚,宋鸣拼命挣扎也蹦不起来,脚踝好像脱臼似的使不上力。他只能声嘶力竭地大叫:“齐青云,你他妈的要往死里整我呀!”

    “拿你喂鱼。少一些人遭害!”江水已经没到宋鸣的脚脖子,齐青云毫无收敛的意思,他要拼个鱼死网破了。水里的功夫,宋鸣更不如他,他完全可以让宋鸣灌得饱饱的并在这个世界销声匿迹。

    “老齐,你误会啦。我是把总指挥和吴政委的分析学给你听。真的。你站住!”

    “那也一样。”

    “不!”宋鸣高声嚷着,“我所做的是否定你们掌握的所有线索!你放下我听我慢慢说好不好?要怎样,等我说清楚再动手好不好?反正我斗不过你,你要是不放心,像刚才那样铐我……呸呸,阿嚏!”

    江水已经漫到他脸上,他呛了一口水,急得声音带着哭腔。

    七、天降灾星 毕竟仗义有人

    第二天,从吃早饭起,齐青云一直没有见到宋鸣。头天半夜在沙滩他同宋鸣约好,今天上午再去幺零幺附近的村庄了解上月八号晚上的情况。可是等到下午四点仍无踪彤,齐青云纳闷了。一种不祥的预感牢牢地攫拄了他的心。

    齐青云闯进总指挥办公室,劈头便问:“你们没派宋鸣出去吧?”

    总指挥和吴政委凑作一堆像是密商,神情诡秘地相视后,说:“我们正要找他呢。据反映,他昨夜没回来。有人在江边看到你们,难道你真的把他扔到水里去啦?”

    齐青云暗暗吃惊。难怪宋鸣昨夜急切找自己通报情况,原来他已在工武部的监视之下,或许,他已经被抓。要不然,怎么会失踪呢?

    齐青云眼珠一转,编了句谎话:“不错,昨晚我差点拿他去喂鱼,因为他怀疑我,铐住我。后来我觉得不妥就放了他……”

    总指挥哈哈大笑,笑得叫人摸不着头脑。少顷,踱过来用严厉的目光审视齐青云。

    “他怀疑你?那是贼喊捉贼!告诉你吧,宋鸣和幺零幺案件有关。现在可以说,他是那个反革命集团的狗头军师。我们已经掌握八号那天在麻石岭一带活动的证据。整整一天,他都同老邵头的外甥女,就是与装疯的沈金虎曾有恋爱关系的列车员在一起,他们藏在鹰面山主峰的山洞里居高临下地指挥山下的破坏活动,丢在洞里的两条颜色鲜艳的短裤显然是他们的令旗,这已经实地勘查证实。可怕的是,他竟混入我们的侦破队伍,不断施放烟雾弹,破坏侦破工作……”

    齐青云极力保持镇静,用漫不经心的口气试探着:“哦,我懂啦,我们已经对他采取措施。本来我准备带他走一趟的……”

    “他很狡猾。我们晚了一步,他逃跑啦。我们已经发出通缉令。小齐,本来不准备把追捕任务交给你的。看来你是来请战喽,好吧,由你具体指挥,立即行动,一定要捉拿归案!”吴政委命令道。

    齐青云这才相信宋鸣此刻的确不在他们手里。

    大卡车吉普车自行车像一股狂潮涌出工武部大院,分别扑向码头汽车站火车站,又像没头苍蝇似地蹿入闹市区居民住宅区,与其说是搜捕某个人,不知说是要制造如临大敌的气氛。

    接到无数个毫无所获的报告后,终于得到了一点有价值的反映。

    铁路医院看门人昨晚十二点起床放宋鸣出门后,隐约听见一声惊呼。就是说,宋鸣是在看望邓云云之后失踪的,而且,不一定是逃跑。是遭逮捕呢,还是被暗害?是工武部的人干的,还是群专队干的?

    开始齐青云指挥搜捕只是应付任务,心想宋鸣失踪这么久,真是逃跑肯定逮不着。现在他倒要真正去追查宋鸣的下落。

    他知道,宋鸣遭此不测是因为说了真话,是因为在听到那些荒谬的痴人说梦式的推理后,良心命令他为了越来越多的无辜者站出来,指出幺零幺颠覆列车案的真正罪犯,不可思议而不容置疑的罪犯。

    这个罪犯名叫苍天。落在道心里的是一块陨石。中学时代齐青云是个天文爱好者,在老师那儿曾看过一块陨石。道心里的石头有约一毫米厚薄的黑色薄壳,表面有清晰的像手指印一般的气印,重量也比一般岩石重些。这正是陨石的特征。可是。它落得太不是地点太不是时候,偏偏遇上一趟军列。在大抓阶级斗争的紧锣密鼓中,作为侦破人员只要稍稍离开敌情观念,就是大逆不道。齐青云不敢道出真情,还因为他也算涉嫌分子。为尽量减少无辜者,使良心得到安慰,所以他把侦破的重心放在有嫌疑的死鬼和疯子身上。

    宋鸣也认出那是块陨石。他准备在否定了一切臆造的可能性,戳穿所有扑朔迷离的表象以后,无可辩驳地道出这未免有些玄乎的事实。他的确成功地推倒了齐青云对林柏林、沈金虎作案的推理,然而,工武部里更为高明的大侦探则索性把他俩在分析线索时涉及到的人统统搜罗进巨网般的推理之中。宋鸣再也不能等待了,他说出真情,却遭到工武部领导的嘲笑、喝斥。果然不出所料,接着而来的就是怀疑和打击。

    昨晚他俩从水中爬上来,两颗互相猜疑的心终于豁亮了。尽管他们各自的策略不同,目的却是一个。齐青云忘不了宋鸣噙着热泪说的那些肺腑之言:“青云,你以为嫁祸于死者或疯子,他们就会鸣金收兵,就不会让别的无辜者蒙冤受屈?你错啦!看吧,邓云云牵连进来啦。这个狂人付出如此代价尚不能幸免!即使死人、疯子,我们也不能污人清白呀,他们有家属有亲人!告诉你,常伯林的妻子金萍险些服毒身亡!我们的良心呢?良心!”

    从江边回到宿舍,这一夜齐青云辗转反侧。他在拷问自己的良心。同时,思忖着邓云云拦火车那天傍晚宋鸣怂恿自己逃跑的真正意图。

    假如他依从宋鸣演一出畏罪潜逃的闹剧,那么邓云云就不会受到怀疑,痴人说梦的推理就不复存在。幺零幺案件和白露桥事件的线头都奇巧而不幸地系在他身上,他的心在发抖在哭泣。

    当宋鸣站在沙滩上玩弄着手铐告诉说,他已经豁出去了,齐青云动情地扑上去抱住他水淋淋的身子:“我应该怎么办?嗯?你说。我是不是站出来担当,说石头是我放的,我还想炸毁挢梁?”

    宋鸣摇摇头:“不,我不是已经对他们说那是陨石了吗?”

    “可是,他们不相信!绝不相信!”

    “本来我想叫你逃跑,逃得远远的,我们来通缉,拖延一段时间。因为工武部长不了,现在很多地方的工武部已经解散。你不问青红皂白把我打昏了。不过,我当时的想法太天真。工武部可以随时解散,但是,那根弦是不会松的……”

    齐青云当时感到他说完这些话后的沉默对视中,包含着恳切而痛苦的期望。

    作为战友,作为经过怨恨、猜疑又成为知己的战友,那期待难以启齿。

    眼看着宋鸣落难,齐青云渐渐发现那期望是什么了。他犹豫不决。此刻,最要紧的是弄清宋鸣的下落。

    齐青云向总指挥汇报了医院看门人提供的情况,言毕,表情揶揄,很有怀疑工武部秘密加害于宋鸣的意思,总指挥大发雷霆,严加训斥了一通,指出这个人是要犯,限三天之内缉拿归案。

    各个单位的群专队都回答这几天晚上没人去医院附近活动。医院附近的江边、塘边和僻角也未发现什么可疑的痕迹。

    于是,工武部领导断定内部有人走露消息,让宋鸣溜之大吉。这事齐青云压根儿不知道,自然也就怀疑不到他头上。

    限期的最后半天,齐青云满脸愁云第五次来到邓云云的病房,那神态表情好像在为宋鸣默哀,通宵达旦、夜以继日的折腾弄得他脸色灰白,眼皮浮肿,而疯长的胡子与长长的鬓发相连组成一道黑框,真如一副烈士遗像。

    “你以为宋鸣死了?”邓云云问。

    “……”

    “你放心吧。”她蠕动一下嘴唇。前几次齐青云来问情况,她只说宋鸣那晚只在病床前默默呆了五分钟,现在看来,邓云云是知道他的下落的。

    齐青云留意观察门外的动静,弯下腰凑近她。邓云云犹豫了一会,拗不过他那急切的眼神,道出了原委。

    原来,那天傍晚她听到隔壁护士办公室突然来了一帮人咋咋唬唬,向值勤的工武部人员询问宋鸣来过没有,并交代护士若见宋鸣立即扣下。她情知不妙,再向值勤人员一套问,更是惶惶。他们在夜里十点医院关大门后就不再看守邓云云,邓云云立即托护士打电话约来常柏林过去的一个同事,要他再找个人帮忙把宋鸣弄走。她熟知宋鸣的脾性,便想出劫持的办法。为朋友两肋插刀的一对好汉,把宋鸣击昏后扛上气罐子车,送往山区的一个林场。

    邓云云为自己救了宋鸣而欣慰。这个轻浮的女人现在有足够时间反省自己的行为,她救宋鸣就是忏悔的表现。

    齐青云依然沉着脸。

    她错了。她又把两个无辜者推进了凶险的漩涡!

    天哪,他还能瞻前顾后吗?他脸上浮出恶毒的冷笑。这笑,叫邓云云惊惧万分:“青云,你……你不会出卖我们吧?”

    八、孝妇献身 更教男儿血旺

    工武部领导又宽限了三天。以后的三天里无论如何也要逮住宋鸣。齐青云爽快地答应了。三天的时间,对他来说是富足的,他可以做好一切准备。

    他给妻子买了一块衣料给孩子买了文具,回家一趟,从麻石岭供销社为自己买了一瓶乐果。那家店里有熟人,不带单位证明也可买到农药。

    一回蛟潭,他就发现有个年轻人不时来单身宿舍转一圈,特别注意瞅他的旁间。从装束看,那人像调车员。他断定是邓云云使唤来的,她怕他带人沿着她提供的线索去抓宋鸣。齐青云索性敞开房门,让那人放心,去铁路食堂吃晚饭时,齐青云也只是带拢门,未上锁。

    他担心闹出误会破坏了他的计划。他决心孤注一掷。面对自己软弱无能的抉择,他无声地啜泣着,扑簌簌的泪水打湿了案头用尽心血写成的遗书。

    他选择死。自杀。

    他以细致的有说服力的推理证明自己是颠覆军列的罪犯。罪犯只有他齐青云一人!

    他希望人们相信他是畏罪自杀。

    有什么办法呢?人们不相信那是陨石!宋鸣的遭遇已经证明他当初的预料。前前后后发生的事情纠结在他身上,只要人们相信他是畏罪自杀,那么正在发挥下去的荒唐推断就不攻自破了。

    自杀应该是最具说服力的罪证。因为自杀本身就是叛党叛国的行为。他要以一死来结束这出悲剧,把自己从沉重的负罪感中解脱出来。现在蒙冤遭难的无辜者,有不少是他的推理把他们送进工武部大网里的啊。

    夜已深,齐青云最后将遗书斟酌了一遍,便打开农药瓶,对着瓶口嗅了嗅。

    死亡的气味竟是芳香甜蜜的。

    他拉熄电灯,狠狠心,一仰脖,灌下一大口。不料,床板被什么碰了一下,发出很重的响声。齐青云一惊,放下乐果瓶,双腿却被床下钻出的人抱住了。

    “别,别开灯。”一个女人哀求道。

    “你是谁?”

    “我,我……我等你好久啦……求你别开灯,我怕……”

    陌生的声音。奇怪的女人。齐青云怎能听她的?只听“啪”的一声,电灯亮了。跪在地上的妇人仰起惊愕而羞怯的圆脸。啊,是常柏林的妻子金萍。这个服毒未遂的少妇来干什么?

    在这张苍白的脸上,嵌着一对怨愤而无奈的大眼睛,不安的眼神分明在乞求。

    齐青云冷冷地指着房门,轻声而坚决地喝道:“出去!你给我快滚出去!”

    “齐指挥,我愿意……你要怎样我都愿意,是我自己来的……”

    他看到她短辫梢头缠着雪白的布条,她还在服丧呢。齐青云的心如蜂螫一般,火辣辣地灼痛。

    “你想说什么?说吧。”

    “齐指挥,常柏林冤啊,我们冤啊!他决不会搞破坏。他的心是红的,红的!为了取得组织和革命群众的信任,他默默为革命做了多少工作啊,你看,昨天我好不容易找到这本日记本,这可以证明他是好人!”

    齐青云忍住腹中刀搅火燎的疼痛,接过常柏林的日记本一看,天哪,革命的豪言壮语中夹杂着监视某某的记录,怀疑某某的呓语。

    几十个人的名字,陌生的名字和熟悉的名字,一一从他眼前掠过。他们在铁路桥下钓鱼,朝线路扔块小石头,都被那个妄想狂视作阶级斗争新动向,指望有朝一日破获一个反革命集团,一举成为对敌斗争英雄呢。

    齐青云憎恶地收起本子,再次命令金萍走开。金萍并不动弹,继续悲伤地央告:“齐指挥,你要为我们母子作主啊。说我是反革命家属,我哪有脸活下去?孩子在学校也常被同学欺侮。这罪我们受不了啊!求求你,我愿意报答你……”说着,泣不成声了。

    齐青云一阵恶心、头晕,胃中烧灼般的疼痛加剧了。他捂着肚子说不出话来,只能摆头示意她离开。

    金萍却关上灯,靠近他。这时,她才发现不对,她嗅到了自己品尝过的农药味。于是,惊慌失措地把他扶上床,打开灯一看,他果然是喝了乐果。

    金萍连忙把角落里一脸盆脏水端过来,扶起齐青云,按住他的头逼他喝。痛苦不堪的齐青云情知自己喝下的农药不致于丧命,这样死不成活受罪就没有必要了,便咕嘟咕嘟端起脸盆倾倒入口。下边也就哗哗地流出来,如此循环往复,尿骚味熏得他呕吐了一场,心里腹中便好受一些了。

    “齐指挥,你怎么啦……”

    “没什么。我喝错了药。你走……你放心。他们很快就会没事。本子给我留下……”齐青云为她感到可悲可怜。

    金萍充满惶惑地望着桌上的撕去商标的农药瓶,突然,双膝一软,扑通又跪下了。

    “齐指挥,我是空手来的,见门未锁就进来藏在床下,我没有到桌边去,我也不知道农药的事……真的,我决不会害你的,我来就是求你,就是报答你。要是我有害人的意思,天打五雷轰!”金萍越说越恐怖。这个神经过敏的女人在他膝下筛糠似地瑟瑟发抖。

    齐青云酸楚地笑了笑:“我知道。这事与你无关,与任何入无关。”

    金萍捂住脸:“天哪,怎么这么巧?我碰上这事,跳到黄河里也洗不清呀!”

    齐青云恼了,一把揪起金萍,气咻咻地说:“你也疯啦?不要胡思乱想好不好!是我自己干的。我活够啦,活得不耐烦啦!现在我可以喝给你看!你看着!”

    金萍死死拽住他伸向乐果瓶的手。“齐指挥,你不能这样,不管你因为什么事想不开,都不能寻短见呀。这时候,你万一有个好歹,准会追查到我们头上。不管出了什么坏事,首先想到的是我们!”

    是的,作为幺零幺案件的侦破指挥,在结案的时候突然死去,工武部能相信他的遗书而否定他们已经取得的辉煌成果吗?

    金萍的话令齐青云幡然顿悟。

    齐青云抓起农药瓶朝漆黑的窗外掷去,接着,狠狠地把这个准备以身相许的少妇推出门去,他使出一股狠劲,以致于把她推过走廊撞响了对面宿舍的房门。

    他擦着火柴,点燃常柏林的日记本。他想起总指挥在电话里说的那句话:聪明倒被聪明误,反丢了卿卿性命。他想,悲剧的真正可悲处正在于这样的冤鬼在生前竟是叫人意想不到的鹰犬。

    金萍走后不久,工武部的吉普车疯了一般开到单身宿舍大门前,拼命摁喇叭。齐青云慌忙踩碎纸灰应召出去。

    吉普车好不容易才挤下齐青云,车上没人吭声,黑古隆冬的连有几个人也看不清,气氛紧张严峻。

    车朝长溪、麻石岭方向疾驰。直到长溪站,总指挥点下两员大将,他们才明白是怎么回事。总指挥命令他们立即组织人员沿线布岗,要害部门、行车部门要换上可靠的革命职工当班,长溪至麻石岭区间更须严加防范,每两百米设一哨,直到解除戒严令。看样子是有一趟专列经过。

    齐青云被分派到麻石岭,总指挥亲自坐镇此地。

    不消一小时,各单位的党员和对敌斗争骨干召齐了,立刻奔赴各自的岗位。深秋时节的山区夜晚寒意侵人,沿线林立的哨兵百倍警惕地护卫着专列的安全。

    可是,两小时过去,天即将放亮,东方已露出鱼肚白,仍未见专列的影子。

    陪着总指挥查岗的齐青云忍不住问:“专列什么时候经过?”

    “我也不知道。电话通知我们立即戒严,没有命令不许撤岗。”

    是的,这种事总是很神秘的。齐青云心里一动,何不趁专列经过之机,表现表现自己呢?他忽然振奋起来,并为自己的念头激动不已。

    他焦急地眺望线路两头,不知专列从哪里来。来往列车过去了好几趟,仍未见专列的踪影,也没有撤岗的命令。

    九、弄假成真 终是人间闹剧

    不觉间,天已大亮。若这样显山露水地守下去,岂不闹个家喻户晓,岂不是通报坏人?他们能不蠢蠢欲动,磨刀霍霍?而现在声势既已造成,更得加强保卫。总指挥下令立刻将明岗换成暗哨,不许闲人在线路上活动,可疑者扣留审查。

    谁知,九点钟光景,宋鸣出现在总指挥和齐青云的视线里。他大摇大摆从对面的陡坡跳下朝幺零幺走去。

    总指挥冷笑一声:“嘿嘿,到处搜不出他,现在蛇出洞啦。”

    言毕,总指挥从灌木丛中站起来,嘟嘟吹响口哨。两个暗哨冲上路基,擒住宋鸣。

    宋鸣面对总指挥哈哈大笑:“你们何必如此费神呢?我不会逃远的,只是想让你们演习演习。我要是真跑了不是承认自己是罪犯吗?所以,我回来啦。”

    齐青云知道他如此这般,是免得那两个劫走他的调车员受牵连。

    但是,宋鸣的出现使总指挥大受启发。他命令押解宋鸣的两个人回去后通知全线,反革命分子已经闻风而动,万万不可松懈麻痹,趁此机会放长线张大网,将阶级敌人一网打尽。

    现在,由总指挥和齐青云亲自把守这多事的路段。望着宋鸣和那两人的背影逝去,齐青云忽然得意地笑起来。

    “总指挥,你们上当啦!哈哈,万万没想到吧?幺零幺的案子是我干的,本来是明摆着的线索,却被你们忽略啦。”

    总指挥诧异地瞪着他。

    “怎么,你不相信?那好,今天我让你瞧个明白。”说着,齐青云从怀里掏出一根绳子,狞笑着逼近总指挥。

    总指挥仍然将信将疑,直到齐青云用力拧住他的胳臂,他才如梦初醒地叫道:“齐青云,你疯啦!”

    “我没疯,疯的是你们!老邵头接到爱人得病的电话提到八字头,你们以为是指军列,他和爱人干过八路,他是卖老资格!更可笑的是调度值班员司机都成了你们的猎物,常柏林和邓云云早就怀疑、跟踪我,我倒要感谢你的信任啊!”

    总指挥猛然挣脱他的手,连忙掏口哨,齐青云飞起一脚,再猛扑上去,凭着浑身气力和不可遏止的义愤很轻巧地把总指挥放倒了。他动作麻利地将总指挥反绑在一棵粗大的马尾松树上。

    齐青云掏出香烟,得意洋洋地将烟雾喷到他脸上,继续嘲笑道:“噢,这里可以看到鹰面山的主峰,宋鸣在山上拿短裤头发旗语呢。这个发现真伟大……”

    总指挥大义凛然,很有视死如归的慷慨,高昂头颅,怒目圆睁,将一口浓痰狠狠地唾到齐青云脸上。

    “齐青云,我瞎了眼!你想干什么?我劝你悬崖勒马!”

    “我问你,专列到底什么时候来?”

    总指挥将头扭向一侧,以示坚贞不屈。他的确也不知具体情况,他已经同尚未暴露真面目的齐青云说过。但现在面对凶恶的敌人总得拿出点精神。

    “看来你是不肯开口的,那好,我耐心地等着!”齐青云扔掉烟头,脱去两件上衣。绑着的总指挥顿叫惊呼了一声“啊”。齐青云腰间吊着两筒炸药,导火索围着胸脯绕了一圈,点火的一端通过胳肢窝钻入袖子中。

    这个亡命之徒要袭击专列,要与专列同归于尽!

    总指挥脸色不断变幻,一阵苍白一阵涨红,此刻他束手无策,只能攻心。他嘶着喉咙叫道:“齐青云,你必须悬崖勒马!你想想你的家庭,你的妻子孩子!”

    齐青云的心剧烈地抖颤。他何尝没有想到自己的家庭,一看到那块陨石,他首先想到的就是保全自己!尽管那时即使他指明陨石,人们也不会相信,但是一个正直的人怎能缄默不语,甚至助纣为虐?现在悲剧愈演愈烈,连死的选择都会给别人带来危害,他只能这样轰轰烈烈地表演一场了。

    “齐青云,如果你放弃罪恶的企图,我们可以宽大处理……”

    齐青云不予理睬。每听到汽笛声,他就攀到高处去瞭望,看看是不是只拖着几节车厢的专列。夕阳西斜,专列迟迟不肯露面。由于岗哨们忠于职守,线路上整日不见行人。

    暮色中,齐青云终于盼来了只挂着三节车厢的列车。他戏谑地将堵住总指挥嘴的手帕扯下,冷笑着说:“现在你可以叫了。用你的喊声同我的爆炸声较较劲吧。”

    说着,他走向悬壁,待列车驶近,点燃了导火索,闪闪的火光钻进他的袖筒里。三百米,两百米,一百米……列车驶到他脚下,他跳下去,接着,应该是爆炸。

    但是,没有爆炸。

    齐青云飘落在煤车里。它并非专列。

    ……

    总指挥向他的上级报告了又一起重大案件后,才得到撤岗的命令。并没有什么专列,只是为了加强阶级斗争观念和战备观念布置的一场演习。工武部领导虽然也被蒙在鼓里,但此时决无怨言,只有庆幸。庆幸这是演习,庆幸齐青云的自我暴露。

    总指挥在分析案情时认为,齐青云迫不及待地点燃炸药,是因为傍晚视线不好,他把那拉着三节煤车的列车误作专列了。

    解脱了嫌疑的宋鸣冒天下之大韪在会上慷慨陈词,指出炸药是失效的,齐青云视力极好决不可能弄错。就是说,他用意不在袭击专列。

    那么,他的目的是什么?幺零幺案件该作何解释?白露桥事件该作何解释?

    一道道利剑般的目光凉飕飕地直逼宋鸣。再提出陨石之说,那么齐青云做出的牺牲就是白白的了。他痛苦地闭上眼睛。

    至此,幺零幺颠覆列车案该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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