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架山神奇而冷酷。
它每天都制造着奇迹和悲剧。它的奇迹诱惑着人们,上万农民如同铺天盖地的大群山雀,在一个早晨飞临这儿抢食,把这座矿山啄得千疮百孔;而山坡上无数个黑黝黝的窿口则每天把他们吞进去又吐出来,有时候吐出来的就是残缺不全的尸首。有时候,干脆把活生生的壮汉给消化了,连骨头渣子也不留。
这是壮汉的世界!她猛然望见从窿子、从寮棚里钻出来的赤身裸体的男人,心里不由地惶悚起来。
一双双眼晴放肆地打量着她。无论含笑的,还是阴鸷的,无不透露出一种焦渴。
这时,她才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极大的错误,不该任性地闯上山来,尤其在没有人陪同的情况下。
然而,她没有退路了。她费尽口舌才使得总编辑批准了她的采访计划,而且作为一个爱咋唬的报告文学作者,她已把这个题材许诺给一家文学刊物,人家正催得紧呢。
一个后生笑脸相迎:“你来啦?一看就是城里妹子。”
“你是……”
山坡上响起一阵狂野的哄笑。她面前的后生竟挤弄着小眼讥嘲道:“我知道你迟早会来的!这里有钱,有男人的地方就有钱!哈哈,你是第一个,你要中头彩啦!”
陡然间,她的脸涨得血红。很明白,他们把这位年轻漂亮的不速之客当作那种野女人了。她岂能容忍这般侮辱,一时间竟忘了国营矿护矿总指挥的告诫,羞恼地掏出红色封皮的记者证,高举着喊道:“我是记者,省报记者!”
这个小本本是她的护身符和通行证。在公众场合,她常常不无炫耀地把它亮在众目睽睽之下,在蠃得便利的同时也攒得了人们的歆羡。可是此刻,一双双眼晴望见它立刻充满了敌意。
记者的出现对他们疯狂的发财梦无疑是个威胁!他们决不会等闲视之的!正是考虑到这种危险性,护矿总指挥一再告诫她不要暴露自己的身份。
她面前的后生恶声恶气地问:“你来干什么?”
“找人,找一个叫文星的。”
他的眉峰微微一颤,直视她的跟晴,从牙缝里挤出低沉的声音:“他死啦!”
她惊叫起来:“这不可能!前天我还收到他的信!”
“他是昨天死的!”
“真的?那……请你带我到他的寮棚去。”
文星是矿山附近一个乡的通讯员,他同她书面联系已有两年,但末曾谋面。今年以来他屡次向她反映农民上山挖矿的情况,矿山的严重问题引起了她的忧虑和关注。无冕之王的责任感驱遣着她赶到文星所在的乡里,才知道他也上山来挖钨砂了,谁知,他本人竟扩充了他统计的月死亡人数!
“我说记者,这里很不安全,你还是下山的好!”他的腔调阴阳怪气,很难判断是好心还是恶意。
“请告诉我他是怎么死的?”
“哈哈,死个把人好比用掉一筒炸药,谁关心那么多。我们打锤佬只问钨砂是怎么打出来的!”
这恰恰是她采访的主题。她熟悉这块土地和眼前的人们。她曾在这个县的一个僻远山村插队六年,连绵起伏的红土地上埋葬着她的青春梦幻和初恋,为此,她更要以自己充满深情的笔唤醒狂热的人们。
“既然文星不在了,你又不肯带我去他的棚子,那么我就在你的寮棚住下,行吗?”她的大胆要求,惊得那些汉子面面相觑。
“不!”
“我出住宿费。”
几张邪笑的脸凑到她面前,喷着令人作呕的牙臭:“妹子,他不收留,有我们呢。我们不要你的住宿费,还管吃管喝,敢跟我们走吗?”
她太相信自己的记者证,居然忘记自己是个女人,毫不犹豫地回答:“多谢啦。走!”
那后生却喝住他们:“没有乌老板的同意,谁敢收留女人!还不把她赶下山去!”
显然,他提到的乌老板是个很有威慑力量的人物,几个大汉立马收敛了,缩回人群中去。另外几个人在那后生的唆使下,蛮横地向她动手,推搡拉扯,很是无礼。
大概是被她的尖声抗议所惊动,有一个高大壮实的男人叼着烟卷从路下的寮棚里钻出来,随着他的喝斥声,她扭脸望去,愣住了。
这是一张熟悉的脸庞。尽管岁月已在他额头、眼角无情地刻下深深的皱纹,但他方正的脸廓、自然卷曲的头发和那浓眉大眼却是那样忠实于她的记忆。仿佛,命运为了安排这次邂逅,才不让他改变自已的形像。
她又惊又喜:“洪土生!”
“叶梅花!”
他微微一笑:“我改了姓,姓乌,他们叫我乌老板!”
“你就是……”叶子不由倒抽一口冷气,怔怔地望着他竟语塞了。
乌老板挥手斥退围观的人们,示意她进寮棚去,边走边说:“你大学毕业时来信说分在报社,转眼七八年没有你的消息,今天怎么突然跑来看我?”
“我不知道你在这里,我来采访……”
乌老板猛然止步,夹烟的手竟有些微微发抖,嘴里喃喃道:“我晓得这儿不会长久,乡下人弄几个钱不容易,有了财路自己又不争气,老子真想填它个满山满谷的炸药,把这座山炸得只剩埋人的坑!”
看来,他对矿山现状极为不满,那么,他就是最好的采访对象了。一进他的寮棚,叶子就迫不及待地问:“听说,这里每个月因事故死掉十多个人,不会错吧?”
谁知,他将正要递上的茶碗朝充当桌子的树墩上一摔,神经质地吼道:“胡说!造谣!”
“昨天就死了一个。”
“瞎扯!”
她毫不示弱:“一个叫文星的。他向我反映了情况,我才来的。谁知,在我到达以前,他竟死了。”
“你怎么知道他死了?”
“刚才你们的人告诉的……”
乌老板穷追不舍:“谁?”
叶子不满地瞥他一眼,冷笑道:“我怎么知道他的名字,就是刚才站在我左边的那个长得比较秀气的后生……”
他没好气地哼了一声,站在门边抽完手里的香烟,沉思片刻,便钻出去,站在一块岩石上嘶喊起来:“钟林!”
想必是那后生的姓名。乌老板要他出来同她对质,或者威逼他改口抵赖。她想。
哪知,回答乌老板的是一声震耳欲聋的轰响。叶子惊慌地跑出去,只见离这儿不远的山坡上腾起一股烟尘,山坡哗哗地坍塌了一大片,乱石跳跃着滚向谷底。
“怎么啦?”
乌老板脸色乌青,脸上肌肉似乎在搐动,厚厚的嘴唇微张着,显得惊愕而紧张。凭此神情,叶子至少可以断定,这不是日常的放炮,而是一场意外的事故!
就是说,在插队岁月里曾给她依托和爱情的男人再不是那个忠厚善良的回乡知青了,而是一手遮天的老板,他要对她掩盖矿山的秘密。
一阵号啕揪紧了叶子的心。
她战战兢兢举目望见一群赤膊的男人扑向硝烟起处,不顾飞沙走石,疯子般地扒着坍塌的窿口……
她的视线模糊了。
透过泪光,她看见乌老板的两颊上竟有滚动的晶亮的液体。
毫无疑问,有人埋葬其中,有人用生命接受了她的采访。
如果不是打锤佬赶来报告说,埋葬在其中的仅仅是、偏偏是钟林,叶子肯定会为乌老板的泪水所感动。
可有人来报告乌老板。恰恰是钟林惨遭不幸。
叶子愤怒地抓住乌老板的双臂,摇晃着:“这是怎么回事?这该怎么解释?太突然!太奇怪啦!洪土生!”
他狠狠甩脱她的手:“我姓乌!就是你犯了忌讳!这里忌讳红字血字!我姓乌!我们崇拜乌!”
哦,钨砂是黑色的金子。万民崇拜的黑颜色,该不会酿制罪恶吧?
2
断黑时分,整面山坡布满了星星点点的灯火,到处是浓烈的酒香,到处是粗犷的吆喝,男人们或狂笑或痛哭,对着茫茫黑色肆无忌惮地宣泄他们的哀乐。
文星死了,意外遇见的洪土生因这一意外事故让人生疑,叶子只有走向那些打锤佬,向他们了解这架山和被它诱惑得几近疯狂的他们。她知道,这很困难。也许,首先给她制造障碍的正是她的大学同学陆千里。
陆千里两年前当选为这个县的副县长,他的最大功绩恰恰在于让数以万计的仍未达到温饱水平的农民上了山,使他们有了一条颇为诱人的财路,同时也使这个财政拮据的穷县手头活络了,光是办开采证的手续费就是一笔可观的收入。听罢叶子坦诚告知来意,陆千里甚是不快,先是动之以情地劝她放弃计划,继而哀求、刁难兼而并举。叶子并不认为自己采访后写出的东西会影响陆千里飞黄腾达,所以,她在领受了县长大人的冷落、讽刺之后,只身徒步四十华里来到矿区。
县火葬场位于矿区,经过那里叶子顺便进去调查核实文星反映的月死亡人数。不料,场长极不友好地把记者证掷还给她,只说了声:“作废了,这是假的。”便唤来两个正准备抬死人的小伙子送瘟神般把她撵出了门。
这使叶子大为震惊。的确,这种红皮的记者证由于某种原因突然被报社宣布作废,但这山沟里根本不可能看到头两天报纸上的启事,也没有本报同事先她到此,那位场长怎么就认定这是作废的记者证呢?叶子前些日子在外地参加记协召开的一个会,所以未及时更换。她感到自己此行并不孤独,有一团黑影在跟踪自己。
默对喝闷酒的乌老板,叶子边揉着酸疼的腿肚子,边回忆着一天的经历,心中竟生出与鼓励她上山的责任感所不同的新奇感和探险般的渴望。
她站起来,绕过乌老板身后,挪向门口。
“梅花……”声音含混,却能感觉到其中的酸楚。
“我叫叶子!”
只听砰地一声,一只酒瓶爆炸了,寮棚里充斥着更加浓郁的酒香。是那甘醇得叫人押上性命和未来也要偷饮一口的土烧的香味啊!这酒香充斥在初恋的岁月里,为了初恋,她也曾押上一切——不过那时的一切只是回城的希望。后来,他把她押出的东西还给了她……
他攥着一截酒瓶嘴,凶神恶煞地堵在她面前:“好,就叫你叶子!当年你不是要同陆千里结婚吗?为什么不结?”
她审视着他的神情,只是机械地摇摇头。心里却一阵隐痛,恢复高考那年,他几乎动用武力才把叶子押送上了考场。在等待录取通知的日子里,他突然同一个寡妇结了婚。叶子当时就很清楚,他是为了她好。在大学里,陆千里迷恋她的才貌穷追不舍,缅怀逝去的初恋而只能泪洒枕巾的叶子便应允了陆千里。毕业之际,叶子得知洪土生同那个女人离婚,郁郁几日后,突然挑出陆千里的一大堆不是,同他告吹。至今她仍是孑然一身。其中的恩恩怨怨由于心炅间的距离只能深藏于怀中了。
“你说!”他咆哮起来。
叶子毫不畏惧地反击道:“你问这干嘛?我提的问题你还没有回答呢。你占山为王称老板,你有责任接受我的采访。为什么向我反映情况的文星突然死去?为什么你们都不承认文星统计的月死亡人数?我知道,滥采乱挖决不仅仅是一些农民赔上了生命,它还严重破坏了国家的矿产资源,影响了国营矿的正常生产,这里出现盗窃、赌博、械斗等丑恶现象……如果你还有当年逼我去考大学的那份情意,你就应该帮助我!”
他把手里的瓶嘴狠狠捏碎了,摊开巴掌,只见一片殷红。
血淋淋的双手冷不防伸向叶子,不待叶子回过神来,整个人已经被乌老板扛上肩头。
叶子惊叫怒骂,竭力挣扎。
“我送你下山!山下有村子。你不能住在这里,女人不能住在山上,这是我订的规矩!”
叶子急得乱拧乱掐,竟捏住了他的喉结。“放下我!今晚我就住在山上!你不放下我我就不撒手!”
他的喉结艰难地涌动,并不停地伸伸脖子透透气,但是,他仍然驮着她迈开脚步。当年他就是这样送她去赶考的。
叶子不由地缩回手,她的心在哭泣……
突然,一道雪亮的手电光柱射在乌老板脸上,他一惊松了手,叶子趁势从他肩头滑落。
“哈哈,乌老板,你这是走乌运了吧?”
“送她下山……”乌老板显得窘迫。
光柱无礼地移到叶子脸,叶子用手挡住,愤愤地问乌老板:“这是什么人?”
来人威风凛凛地自报家门,道:“我是民窿管理站长肖宝雄。姑娘,想必你冲犯了山规。我们乌老板可是顶天立地的汉子,到这儿找食你可就枉费了心机!”
这个出言不逊的家伙居然也把她当作那种无耻的女人了!叶子气得牙齿打战,颤抖着掏出记者证:“我是省报记者,我来采访!”
他不屑一顾,照旧朝她脸上晃电筒。“如今记者满天飞,谁知是真是假!”
又是一个拿她当假记者的人!这是偶然的巧合吗?
此刻,叫她愤慨的还有乌老板的无动于衷,他应该证明她的身份,可他却听凭叶子蒙受这般侮辱。
她跨前一步,将记者证送到肖宝雄眼前,她想试探一番。“肖站长,你凭什么说它是假的?”
“省报记者证是蓝封皮!”
叶子冷笑起来:“谁告诉你的?”
“我见过……”
多么笨拙的谎言!现在她眼前明朗了,登有更换记者证启事的报纸今天上午才能送到这个偏远的县城,显然只有她的同学陆千里才有可能利用其作梗,陆千里已看到叶子手执红色记者证,他有能力阻止叶子的行动。
她何不拉大旗作虎皮呢?
“肖站长,我和你们陆副县长是同学,还谈过恋爱,他打电话叫你们关照我的吧?”
肖宝雄却放声狂笑起来,伸手在她脸蛋上拧了一把:“县长有时也要喊我作爷,乌老板你说对不对?好个不知利害的女骗子!”
叶子怎能忍受这般污辱,她扬起巴掌,搧空了,一个趔趄栽倒在乌老板身上。
乌老板推开她,顿时,像一头凶猛的狮子扑向肖宝雄,死死地揪紧他的领口。
她感到一阵惊喜,她多么希望这个曾给她保护的男人狠狠地教训这混蛋一顿。
“乌老板,我数三下你不放手,就吊销你们全乡民工的开采证!”
原来一个小小站长竟有这般权力,难怪他如此趾高气扬。
他数开了:“一……”
她看见那只揪着他衣领的大手绞得更紧了,以致使他喊出的第二声喑哑沉闷。
“二!”
乌老板略略一怔,大吼一声:“操你肖宝雄祖宗八代!”用力一推,放开了他。
肖宝雄将电筒捅在他鼻尖上,厉声威胁道:“乌老板,直到如今我们民窿区干干净净,没让一个滥贱货上山。不把这妖精撵走,怕你们不得长久!”
说罢,肖宝雄扬长而去。
乌老板呆呆地伫立着。他内心正在作痛苦的选择,撵她下山就等于视她为不洁女子,而留她住下又是很危险的,她的出现威胁着许多民工的生计,至少她威胁着某些人,而他们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唤起所有民工对她的仇视……
“叶子,走!”忽然,他果决地命令道。
顿时,抑止不住的热泪扑簌簌地流下来,她委屈地仰起脸:“土生,姓肖的满嘴喷粪,你倒忍得住!你变啦,变得冷酷无情,刁滑古怪!现在我的任务不光是采访了,我还要弄清楚你在这里到底是个什么角色,你在这里干了些什么!你不是问我为什么没和陆千里结婚吗?告诉你,当时我听到你离婚的消息!这是主要原因!尽管我们之间距离越来越远,我记忆里总有你的影子……没想到,你也拿我当……”
他的声音竟带着哭腔:“你一定要留下?”
“……”
“那你必须答应我,不准随便走动!”
她把这警告视作对自己的限制、防范,不客气地回答:“做不到!我要进窿去看看,还要逐个调查死者的情况,还有你!”
“进窿?只怕你进去出不来。”
黑暗中,他的眼睛贼亮贼亮……
3
叶子从杉皮铺成的床上爬起来,摸到一个电筒,蹑手蹑脚地跨过横陈在门外的乌老板,壮起胆子走向不远处有人劳作的窿口。
这条窿子在钟林葬身处的上方。
钟林的死只得到人们十分钟的哀思。充其量只有十分钟,悲痛的人们就各各散去。他们没有时间向大山索取死尸。
难道,文星也是这样?
难道,死去的都是这样?那么,这架大山就是一座巨大的坟冢了!叶子不寒而栗。她默默祈祷:被贫穷折磨苦的乡亲呀,珍惜你们的今天和未来吧!
待她爬上坡接近了窿口,刚才见到的几条人影不见了。只听得窿子里传来一阵阵打锤声。
她摁亮电筒钻了进去。窿壁上参差不齐的石棱恍如恶魔的利齿,不断滴落的水珠恍如口涎,每落一滴到她身上,她的心就一阵悸跳。叶子硬着头皮朝里闯,锤声在诱惑着她。
突然,她身后响起放荡的笑声。几乎同时,前后左右一下子亮起四盏电石灯,那些喷突的火舌仿佛是一条条咝咝作响的蛇信。
她吓得毛骨悚然,老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她的手又本能地去掏记者证。
一个干瘦老头扼住了她的手腕,邪笑着问:“女探子,你是哪家派来的?嗯?告诉你,我们见砂子啦,你们想来偷来抢?”
叶子分辩道:“我是记者,是乌老板的朋友。”
她以为抬出乌老板能镇住这几位,民工不是很敬畏洪土生吗?这干瘦老头狡黠地眨眨眼,带着夸张的惊喜叫道:“哎呀,你就是当年插队的叶妹子吧?稀客,稀客。”
“你是……”
“姓肖,在公社里干过,现在他们喊我肖老板,我是有十多条窿子的窿主。”
叶子又是一阵惊惶。她记起来,这位公社干部因为奸污女知青曾被判十年徒刑。夜半三更冒失地钻入他的窿子,太危险了。
她竭力使自己镇定下来,莞尔一笑:“啊,肖……肖老板,看来你发财呀!”
“谈不上,比不得你的乌老板,他刚刚挖到一条大矿脉……”他突然打住,不怀好意紧盯住叶子,少顷,换了话题,“你来同他重温旧梦吧?虽然他是农民,可如今他有钱,钱是最有份量的砝码……”
叶子悻悻然:“我来采访。”
“欢迎,我领你到采场去看看吧,那里有你喜欢看的东西。民窿同国营矿的坑道挖通了。平常掩饰好,待他们放了炮下班后就钻过去,大大的砂子由你捡。你要的不就是这类情况吗?”
叶子本想赶紧出去,一听这情况极有兴趣,竟在肖老板的引领下步入了这架大山的心腹。
她惊异于他的坦率:“你也这么干?”
“有时。背时的时候。那时候人会发疯,几条窿子一年到头不见一块钨砂,养着几十条汉子,他们还要养家小,无论谁都得发疯!你的乌老板也一样!”
她点点头。她这是感激他的坦诚。
不料,肖老板脸色陡变,挥手唤来身后两个年轻人,猝不及防地把叶子放倒在潮湿的地上。
叶子尖叫起来:“你们想干什么?放开我!”
“对不起,现在是我背时的时候!”肖老板狞笑道,脚一蹬,蹬开一块厚厚的木板,地上出现一个黑古隆冬的豁口。
叶子嘶声狂呼,又踢又咬,然而怎能敌过两个虎背熊腰的后生?
“别怕!我们不会伤害你的!你到下面住几天,我们管吃管喝,一天一个鸡蛋保证你出来时还是鲜嫩水灵。”
叶子瘫软如泥,听任摆布。她只感到有一条粗大的绳索拴在自已腰间,然后整个身体磕碰着鼓突的石棱缓缓地往下沉,沉入无底深渊,沉入黑暗地狱。
上方一块光亮越来越微弱。当她身体终于落到实处,那根长绳抛了下来,那块木板遮住了那方光亮。一片死寂,一股浓烈的腐臭的死亡气息。她脑子里一片空白……
躺了许久许久,竖井忽然投下一道电光柱,叶子跳起来仰头大吼:“你们是犯罪!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一个布包落在她脚边。井口又被罩上了。
果然,他们送来了饭,当真还有一个鸡蛋。这个肖老板究竟想干什么?阻止自已采访吗?她猛然想起洪土生那恶狠狠的警告,难道这是他支使肖老板干的?
她失望地抱住脑袋,感到周身的血往脑门涌,脑袋在迅速膨胀,似乎马上就要爆裂。
她无法接受自己的推测。即使洪土生可以忘记那上千个甜蜜的日子,他也不能忘记发生在禾草堆里欲醉欲死的故事啊!
那么,会不会是陆千里授意这帮人加害于自己呢?是的,陆千里实际上已经在用计对付她的采访,也许他会采用更卑劣更狡猾的手段,但是,作为一个雄心勃勃的副县长出此下策未免太愚蠢。一旦败露,他非但升官不成,反而得下大狱。
困惑中,她反省着自己性格上的弱点。她太爱激动了。按到文星的信她赶到县城,在陆千里面前锋芒毕露毫不隐瞒自己的意图,这无疑是向他下战表。假如她稳重些也许麻烦少得多。
她太自信太骄傲了。这些年的工作实践中,这只红皮记者证除了为她蠃得领导的器重和社会的褒扬外,也培养起一种大于职业荣耀感的傲气。这种傲气在这里根本行不通,却使她丧失了必要的警惕而陷身囹圄。
叶子和泪吞下那包米饭后,站起来,举起双臂试探着,看能不能沿着这口竖井参差错落的井壁攀上去。
她死死抓住鼓突的岩石撑起身子,叉开双脚踩着两壁,艰难地往上攀爬。只上去一人高,她的双臂就累得哆嗦不止,手一松摔下来。
竖井高十余丈,显然不可能逃出去。她的尝试失败后,寻找出路的欲望更强烈了。
矿山已被挖得像一只巨大的蜂巢,山的心腹里窿子有如网络一般纵横密布。她伸手摸索四周,有一面没有石壁,她知道这是一条窿子。她离开原址,向窿子迈出了生死攸关的一步。
叶子不知道这条窿子是死神的血盆大口,没有一星光亮,没有一丝微风,她扶着窿壁一步步走向不存在的希望。
黑暗,前面仍是一片黑暗……
闷热,前面更加闷热……
她大汗淋淋,衣裳全湿透了,紧紧贴在身上。不知转了多久,直到她感觉饥饿,她才发现自己又犯了一个极大的错误,短暂一生中的最后的错误!
她再也找不到那口竖井了!再也得不到肖老板投下的食物了!
死的恐惧紧紧地攫住了她的心,她放声痛哭。哭干了眼泪,哭尽了气力……
这个世界没有一丝声音,也没有一星光亮,她根本看不见自己腕上的电子表,不知道这是第几天了。
也许,他们照样餐餐投下食物。可饥肠辘辘的叶子已饿昏过多少次。再次醒来,她爬了一段,发现身边有个水坑,便连泥带水掬起来灌下肚。
她背靠窿壁坐起来,把手表和记者证塞向肩头处的石缝。这时她感到一丝凉风,这就是一线生机!叶子立刻振奋起来,把手塞进石缝,抠着扒着。
随着岩石的松动,风愈来愈大。她要活着出去,要控诉窿子里的罪恶,要披露民窿区的问题!
空虚绝望的脑子里顷刻又充实起来。她亢奋地扒着,不多时就抠出了一个窟窿。她钻进去,原来那边是另一条被废弃的窿子,不知什么人砌了道墙把它堵死的。
叶子循着风的流动摸索向前。这里依然伸手不见五指。
黑暗的前方,传来一声恐怖的牛喘般的呻吟。叶子吓得头皮发炸,毛骨悚然。她一下子又瘫软倒地了。
是人吗?是活着的人吗?
真真切切,是人的呻吟!
但是,她再也不敢贸然爬过去,她的冒失几乎葬送了自己。她屏声敛息,死死盯住前面,前面只是一片漆黑。
“哎哟哟……”又一阵呻吟过后,传来的竟是响亮的咀嚼声!
刺耳而诱人的咀嚼声!
她不知自己怎么会不顾一切地竭尽全力喊出声来:“谁?”
立时,前面作出了反应:“记者?你是叶子?”
不像洪土生的声音。那会是谁呢?谁会来这里找她求她呢?
“你是谁?”
“钟林!文星!”
两个突然死去的人!叶子瞠目结舌。她简直不敢相信这是活人的声音,该不是鬼魂的叫唤吧?
“我是钟林,文星是我的笔名!”随着他的声音,一根火柴点亮了他身边的电石灯,灯火映照出一张苍白的脸。
“记者,你过来,我的腿砸坏啦!”
“不……你怎么马上就能断定出是我?”
“我把自己埋在这儿,就为了等你,我知道你免不了会被他们弄下竖井,我怕你急得乱钻,那就糟啦。可是,我放的那一炮倒害得我伤了腿……”
真是不可思议。她糊涂了,但是她没有要求他详细解释,她只希望他能证实自己就是文星。
“我真是文星!我一共给你去过十八封信,其中有五篇稿子,你转交报社用出来三篇报道,对不对?”
叶子爬起来,踉踉跄跄地扑向灯光。来到坐着的文星身边,她猛然冲动地紧紧搂住他。在她的怀里,他仿佛不是一个有血有肉、正窘得手足无措的男子汉,而是一截漂木,一截给遭受灭顶之灾的落水者带来希望的漂木……
久久地,不肯撒手……
她热泪盈眶……
4
原来,文星向叶子发出最后这封信后,突然出现一桩怪事。被统计进本月死亡人数中的三个人先后复活了。就像叶子正经历着的凶险一样,被意外事故困在窿子里,幸运地发现一条逃生通道,这完全可能,本不足为奇。令文星生疑的是,每个逃生者都把自己出砂正旺的窿子让给民窿管理站站长肖宝雄的父亲,即加害于叶子的肖老板。
文星便暗中打探起来。可恨的是,那三个生还者守口如瓶,问到为何把窿子给肖老板,各各脸上才现出一些愠色,然而回答却是:“我失脚落入竖井,肖老板救了我,我应该报答救命之恩。”或称,“我那条窿子不见矿脉,我不要啦。”
在这儿,老实巴交的农民谁不对肖家父子让三分?稍有得罪,二百块钱卖来的开采证就会被吊销,而自打决心上山,他们就把全部的积蓄连同血汗、生命一齐押在矿山上了!文星认定那三人脸上的愠色必有蹊跷,便从侧面去了解。
他发现这三个人“失踪”或“死”前都进过肖老板的窿子,有被肖老板当师傅请去看矿脉的,有听说他找到大矿脉禁不住眼馋自己进去的。于是,文星请国营矿的退休工程师画了一张构造草图。他恍然大悟,肖老板的这条窿子不可能有矿脉,倒是有一口当年国营矿打下的竖井——一口被他用来敲诈勒索、谋财害命的陷阱!
肖老板对文星的行迹有所察觉。令手下人不许文星接近他的窿子。文星根据那张图判断肖老板脚下三十米的这条窿子很可能与竖井相连,找了几天,终于发现堵死窿子的墙,只要扒开它便可窥见罪恶。
就在叶子抵达矿山前一个小时,文星又一次钻进这无人光顾的废弃窿子。忽然,他看见窿口的豁亮被两条人影挡住,并听见他俩的一番对话。
“爹,你这干嘛?”
“有个叫钟林的小毛猴常往这里钻,他妈的,老子炸掉它!”
“爹,你倒是要当心一个叫文星的。他勾来一个女记者,马上要到了,连县长也怕她捅呢。他叫我们提防假记者,嘿嘿,他妈的意思还不是叫我们撵走她。”
“那是你的事。”
“她是冲死人来的!她知道民窿每天死佬有多少,说要一个个弄清楚。”
“啊!”这一惊叫失声后,足足过了几分钟,藏在深处的文星才听到那为爹的咬牙切齿送出一句狠毒的话:“撵不走,她就算我的啦!落在我手里的东西都有用!女人也一样。哈哈,打锤佬谁尝过城里女子的滋味!”
文星猜出这是肖家父子,他听得心惊肉跳。不多时,他闻到硝烟味,点燃导火索的肖家父子立即跑了出去。
文星急忙扑向窿口,找到安置在窿壁上的一筒炸药,将长长的导火索拔脱,制止了这场爆炸。扬长而去的肖家父子只当是哑炮,没有折返。大概手上也没有炸药了。
过了一会儿,叶子果然上了山。为她的安全着想,文星故意出面阻挠她上山。可是,叶子坚决要进行她的采访,焦急中,他有心大声咋唬惊动乌老板。乌老板本不过是带着十多个民工的窿主,由于他的豪爽仗义受到所有打锤佬的敬重,无形中被尊为民窿区的头面人物,每有纠纷必请其主持公道。年前,由乌老板出头邀集一些窿主订了几条山规,其中一条是女人不许在山上留宿。他把壮汉的世界出现女性视为最大的危害。可是,文星没料到她竟认识乌老板,他俩惊喜的眼神猛然使文星记起乌老板的风流韵事,无疑,叶子就是他爱过的那个女知青那个女大学生。
这时,他瞥见肖老板那双含笑的奸险的眼睛。
那双眼睛就像打锤佬发现大矿脉一样陡然间瞪得浑圆流露出大喜过望的颠狂和迫不及待的贪婪。
肖老板同乌老板是一个乡的,他显然认出了叶子。那双眼睛向文星证实了叶子和乌老板的关系,也向文星预兆着凶险。于是,文星连忙回到自己的寮棚,顺手带了些剩饭、导火索,提着电石灯潜进那条废弃窿子。他怕叶子落入肖老板手中后,不知道窿子里的情况乱摸乱钻,以至于困死在其中。果然不出文星所料,肖老板没有忘记刚才的哑炮,文星前脚进窿,他随后赶到点燃了炸药……
文星感慨地告诉叶子:“再晚一步,我就进不来啦。”
“你凭什么断定我将落入他的圈套?其实,我自己闯进他的窿子,完全偶然……”
“我想,自肖老板认出你是乌老板过去的恋人那一刻起,你就注定要成为他的人质。人质!懂吗?乌老板有条窿子打出了罕见少有的大矿脉,那钨砂简直可以直接装麻袋!”
是的,肖老板也充满妒意地跟她提到了乌老板,所以,他把她投下竖井并投下食物。他要利用她向乌老板敲竹杠。
她后悔莫及:“难怪乌……土生守了我大半夜,我不出去就好了……”
“不过是早晚的问题。你既然来了,就会采访。就是把你撵下山住,你白天还是会来的。既要采访,你少不了进他的窿子,因为偷盗国营矿的情况只有他那里可以看到,这是公开的事实。一些打不到砂的农民急疯了就通过他的窿子去偷盗,肖老板提取四成……”
那是一条穷凶极恶的地头蛇啊!
“可是,他告诉我民窿的人常去偷砂,连乌老板也干过。”
文星点点头:“那是过去。我来矿山以前,这儿很乱。乱得叫人担心会葬送这条财路,乌老板便站出来管管事。他自己反正挣了蛮多钱,本可回家享福,他是为乡亲们好。可是,对这姓肖的他无可奈何,肖家父子拿着他的命脉,他们知道他最怕什么。”
“怕什么?”
“把他村里乡里的民工吊销了,驱逐下山!”
忽然间,她心头一阵轻松。仿佛解开了一个足以叫她心碎而不敢猜测的谜。她担心洪土生和这肖老板是一丘之貉,与之共同构筑着罪恶的陷阱。现在她可以放心了。假如早知如此,面临死神她绝不会那般号啕……
吃过文星匀给的米饭,她感觉腹中好受了些。此刻面临的问题是怎样出去。
文星胸有成竹:“别怕,我有办法。我带了一扎导火索进来,只要点着它,乌老板会看见的。”
太神奇了。叶子将信将疑,按照文星的吩咐,提着灯朝他爬来的那头走了几十米,才找到导火索。
“我就在扔掉导火索的地方被震落的岩石砸伤了腿,痛得我昏了过去。要不然我早在竖井底下等你了,你就不会乱钻。好险呀,幸亏你爬过来,我想我恐怕爬不到那头。”
“怎么让乌老板看见它?”
“点着导火线,乌老板会看见滚滚硝烟。这条窿子有个气眼,气眼口就在乌老板门前的草丛里,废窿子的气眼怎么会冒烟呢?一定有人!那么就是失踪的你了,就是他正在寻找的你了!他只要从气眼里抛下一根绳子,我们就得救啦。”
文星越说越兴奋,失血的面容竟泛起两团红润。
叶子欣喜地望着他,心头一阵抑止不住的激动,这种激动很容易叫一个感情丰富的人忘记年龄、身份等等现实差距。她似乎步入忘我的境界。她迷失在热情而善良的目光里。她的嘴唇难以自制地蠕动着。
“叶老师,快去!”
她一惊,幡然醒来。脸上一片红潮。
“慢,几点钟?”
她看看手表,告诉是十二点整。
“中午还是晚上?”
谁知道呢?没有黄昏黎明,没有日月星辰。已经历的是漫长得没有时间概念的恶梦,梦醒了眼前只有一团灯光,不知这将要升腾起来的青烟能不能成为报警的狼烟……
“晚上如果顺风,硝烟也会把乌老板呛醒,可这个季节南风少。这样吧,把导火线作两次用,下个十二点再点燃一截。”
顺着文星的指向,叶子岔入一条盲窿。一直走到顶端,举灯仰视,果然如文星所说,只见一条垂直而上的通道,由于气眼口很窄而茂密的野草又严严实实遮盖了它,在下面也无法看到天色。
她带着浓烈的硝烟回到文星身边,再看看手表,顿时,她惊呆了!表是停的!不知什么时候停了!这是一块廉价的坏了便扔的电子表。
而曾经毫无用处的时间从现在起变得多么重要!
而人体生物钟在黑暗的折磨、死神的威胁之下停摆得更早!
连文星也有些紧张了。如果硝烟都是用来涂抹外面的夜色,那就意味着这里是他俩共同的归宿。
他的牙关打战,却挤出坚定的声音:“我们数数计时吧,各数各的,算到一个对时就行。”
数吧,每分钟六十下,每小时三千六百下,忘记饥饿、伤痛,忘记仇恨、誓愿,忘记你身边是正直善良的朋友,不要说不要想不要祈祷……
5
乌老板没有看见寮棚门前的草丛里喷突出一股青烟。尽管这是空气明净的早晨。
他不在寮棚里。
他在肖老板的窿口焦急地等待着,地上扔满了烟头。从昨晚他作出痛苦的决定到此刻,他已等了八个小时。但肖老板还没有交出叶子。
叶子失踪整整三天。他能去的地方都去找过,这才不得已地向肖老板提出要求,希望放自己进肖老板的窿子找人。
肖老板故作惊愕,假惺惺地埋怨道:“哎呀,我说乌老弟你怎么不早说,这可是人命关天呀!那天夜里是好像有个女人闪进我的窿子,半夜三更的,我们以为是吊颈鬼,是山怪,也不敢看……莫非,掉进了竖井?”
一听此言,急红眼的乌老板心里有了着落,他对这恶棍的行径早有察觉,情知不会白白答应自己的要求,转身回去拿了两千块钱,甩在肖老板面前。
肖老板不屑一顾。津津有味地顾自吸了一支烟后,才恶狠狠地摊牌:“乌老板,我们背时,几条窿子都不见砂,打锤佬都要发疯啦,你要他们替你冒死下竖井救人,你也应该救救他们!”
乌老板心头一震。明明知道他垂涎于自己的窿子,还是不由自主地问:“什么意思?”
“把你那正出砂的窿子让给我的弟兄们混口饭吃。”
足足打了半年才见砂子的窿子是全村乡亲的希望啊!起初他坚决不允,提出几个折衷的办法,肖老板只是咬定要那窿子。
肖老板不只是觊觎着那条罕见的大矿脉,还要狠狠杀杀乌老板的威望,在他和他的乡亲中间制造矛盾,在这里矛盾很容易激化成决死的厮拼!
都是些怀揣炸药身缠导火索的人啊!
乌老板犹豫着。知道了这恶棍的意图,他断定肖老板不会把叶子置于死地,所以他久久地犹豫着。直到他脑海突然闪过一个可怕的假想:叶子急了会不会到处乱钻?他才像电击一般惊跳起来……
他心如刀绞地在契约上签了字画了押。可是,一个漫长的夜晚熬过去了,他们还没有交出人来,这是个凶兆。
他像一头吼狮要往窿里冲,几个牛牯般的壮实后生挡住他,七手八脚地抱住他,如狼似虎地撕扯着把他放倒在地。
这时,肖老板钻出来,如释重负地换了口气说:“找到啦。”接着,他脸上挂着邪笑冲乌老板摇摇头,“嘿嘿,原来这个骚女人躲到这里偷情来啦,我们找到她的时候,她正抱着一个比他年轻得多的后生亲嘴呢。早知如此,不该这么急,岂不是坏了人家的好事?”
乌老板大吼一声,挣脱那几个后生,扑向窿口。
他首先看到的是抬着的已经昏迷的钟林,他大惊失色。
叶子扶着窿壁踉踉跄跄挪向他,未等他反应过来,她双腿一软倒下了。乌老板冲过去,抱起她来。
“乌老板,我交给你的是一对,这可没想到。让你占便宜啦!”
他仇恨地盯着得意的肖老板,牙关咬得格格作响……
钟林被送往国营钨矿医院。叶子被乌老板抱回了自己的寮棚。他喂她些吃的,半天后才有说话的气力。
望着她憔悴的面容、蓬乱的头发和肮脏破烂的衣裳,他禁不住掩面而泣。
这时,棚外一片喧嚷,似乎闯来一帮气汹汹的恶徒正在骂阵。他听到吆喝自己的名字,脸上的肌肉一阵痉挛,痛苦得将脑袋埋进了裤裆里。
愤怒的壮汉吼得更凶了,并有人朝寮棚投掷石块。
“土生,怎么啦?”叶子惊慌地问。
“是我们村里的人。”
“干嘛?”
“我用我们的窿子换回了你!”他抹净泪水,潮湿的眼睛里放射出一种可怕的光芒,“他们不该这样!是我把这些只知道在田里扒食的男人带出来的,才使他们有钱做屋娶媳妇,这两年我是为他们留在矿山上,他们不该这样!”
然而,他们为突然失去一笔更大的财富沮丧得失去了理智。他们暴怒地冲进了寮棚。
他们不只是失去那条大矿脉的十几个人,他们中还有这十几个人的亲戚、亲戚的亲戚,组成了一支声势浩大的示威队伍。
这是乌老板始料未及的。他认为那条窿子是他选的窿址,是他出资养着这些乡亲,分红时他只提一成。所以,窿子等于是他的。让肖老板占了去,他乌土生也照样给乡亲们开工钱,他们应该理解他成全他。可是,他们把他们本可得到的九成幻想成一个无限大的数目、一个金碧辉煌的梦!
在这个制造奇迹的地方,人们充满梦想;梦想再生出疯狂,疯狂导致悲剧!
哗哗哗,十多个为首的壮汉步调一致地撕开各自的衣裳,袒露出胸膛,袒露出写在腰间的绝望!
每个人的腰间都密密匝匝地插着一筒筒炸药,导火线一圈圈由腰间直缠到腋下!
乌老板勃然跃起,怒目圆睁,厉声喝斥:“混帐!你们想干什么!出去。滚!”
“你为了这个女人出卖我们。我们不答应!我们不活啦!”
他极力按捺住心头的气忿,说:“我已经说过,我不会亏待你们。我开给你们的工钱决不会少于出砂的红利。我以后还会再选一个窿址,领着你们干。难道不相信我乌土生的为人?”
有人嗤之以鼻:“那是一条大矿脉!你卖屋卖屁股也拿不出那么多钱!废话少说,把那女人交出来,我们要拿她去找肖老板退掉你的交易。他不肯,就拼个鱼死网破!”
乌老板退后一步,护在床前。他活像个输红了眼的赌徒孤注一掷了:“你们要多少随便吧,我一时拿不出就算我欠你们的。这辈子我做牛做马也要还清!”
“土生,都是乡亲,我们也不昧着良心坑你。我们只要自己的。为了一个女子,你犯得着吗?就算你们过去相好,如今你也是癞蛤蟆莫想吃天鹅肉。城里人都是这德性!凭什么要我们为她丢掉一条窿子?把她还给姓肖的,肖老板又敢拿她怎样?你不忍心,你就闪开,我们来做这件事!”
立刻有人冲上前来。乌老板飞起一脚,把他踢翻了。
忽啦啦,众人一拥而上,气氛紧张极了。叶子惊惧地蜷作一团瑟瑟发抖。
被踢的汉子爬起来,恼羞至极,竟掏出火柴擦着了。
“洪土生,老子跟你拼啦!”
这如豆的火焰顷刻间就能制造出骇人听闻的爆炸。一念之差,一阵冲动之下,就是一场灾祸!
叶子下地了,掠掠头发,冲那些汉子凄然一笑。
可是,乌老板一把揪住她,狠狠地把她推回床上。
乌老板捻着打火机,逼向那攥着火柴的汉子。他也疯了!两人都疯了!仇恨的眼睛对峙着,各不相让,寸寸进逼。
这时侯,充溢在她心里的不是得到保护的感激之情,而是一种她从未体验过的巨大悲哀……
“滚!再不滚我就点火!”
“不点是我儿子!”
乌老板伸手扯出那汉子身上导火索的线头,当真伸向打火机……所有的脸庞都刷地变得惨白惨白,但没有人奔逃。像是都吓懵了。
叶子惊叫一声,直觉得天旋地转,昏死过去。
乌老板死死扼住那汉子的手腕,像怕他逃走,而他甚至没有挣扎。寮棚里像点燃了焰火,导火索畅快地呻吟着,硝烟潇洒地升腾起来,接着,浪漫地弥散出去。
世界对他们已不复存在。仿佛一片童心在期待冲天炮冲天而起……
6
直到最后几秒钟,才有人发出死竭的号啕。大难临头的哀嚎惊醒了发懵的人们,棚里的夺门奔逃,棚外的跳崖滚坡四散而去。
没有爆炸。
许久,迷迷糊糊的乌老板才大梦初醒。他们身上的炸药是因潮湿而失效的,他们本打算以同归于尽去要挟肖老板。然而,在他当真点燃导火索的时候,他们的确吓懵了,万一其中一筒炸药仍然有效呢?
真是万幸。庆幸使他激动,他不住声地呼唤吓昏的叶子。他以柔情的抚摸向她证实生命的存在。
“谢谢你救我……可是,你怎么敢点火?”叶子声音发颤,心有余悸。
“我气糊涂啦!不过以后我决不会让乡亲吃亏的……”
为了自己,他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叶子不安地注视着他。他憨厚地笑笑像是宽慰她。他还是过去的土生,刚上山时他的无情完全是为了她的安全。叶子一阵冲动栽进他怀里,脸紧贴在那面厚实的胸脯上。
她听到初恋时光那爱的呢喃,听到这些年来埋藏在他心里的祝福。这些年她也一样祝福着他啊!
乌老板情不自禁地搂紧叶子,忽然记起什么,猛地推开她,脸色阴郁了:“钟林……钟林是怎么回事?”
叶子稍稍一怔,恍然:“噢,他呀,他就是文星,我要找的文星。在窿子里他告诉我许多情况,包括你的。要不,我还以为是你操纵人来害我。我们点了两截导火索还不见你来相救,准备去赴死了,他帮我理头发,我帮他擦净脸……”
他复又伸臂抱紧她。听罢她细细的叙述,他喃喃地说:“其实钟林对肖老板的了解不及我多,他开赌场,弄来一些不三不四的女人都是为了榨打锤佬的腰包。他儿子手里有权,别人奈何不得。我也不能明里同他斗,因为我不能眼看我们乡的民工被撵下山呀。只能暗里来,比如不许女人上山,我就宣传迷信说有女人就有‘红’有‘血’,犯忌讳。唉,我早就担心,有这个恶棍兴风作浪,打锤佬把自己的生计毁了!”
“县里管不管?”
“管,不是成立了民窿管理站吗?可站长是什么人?你要了解死人的情况,今天就先说死人。你去火葬场是要不到死亡人数的,这里的死人不进火葬场!县里感到民窿区事故多得不能不管了,就叫管理站拿措施。他们的办法是哪条窿子死人就吊销全体民工的开采证,这么一来,有矿脉的窿子就姓肖了!结果,出了人命都不敢声张……事故的原因多种多样,可有的人死得真冤。管理站也捣弄炸药卖给民工,经常弄些受潮的炸药来,点着火却不响。经历几回哑炮人就麻痹了,再见炮一时未炸,就骂‘民窿站缺德’冲上去,结果轰地一声小命玩完……”
叶子陷入了沉思。看来她的同学陆千里作为主管副县长至少是领导不力用错了人,把矿山的情况披露出去对他也是有好处的呀。她想,在回省城以前她还应该郑重地提醒陆千里,不能让金钱和一部分农民富裕起来的事实蒙住眼睛,而姑息民窿区的丑恶现象。
“叶子,以后你必须跟着我,无论想找谁采访都要跟着我。晚上我带你去调查最近死的几个人……”
等到夜幕降临,乌老板还没有出去的意思。又捱了两个钟头,除了沿上山路两旁的寮棚仍然笑语喧哗,满坡的棚子似乎都安静下来,乌老板才带着叶子朝下山的路走去。
穿行在民窿区的“闹市”,突然,他止住脚步,扭头盯住一间棚子,在那伙猜拳行令的男人身边,竟有忸怩作态的女人!
往前再走几步,另一间棚子又传出女人的媚笑。同时,里面的灯灭了。
这使他大为震惊,他喝住叶子:“你看,这几天我没心思管,那些贱货就上来啦,来得好突然呀,可恶!”
“土生,你的山规你的忌讳是没有力量的。这里需要的是法律!”
他愤愤然,将叶子带到一个路口,搀着她攀上一块巨石。昭示在手电光柱下的是十多个盛满米饭的大碗。
“有多少碗,这个月就死了多少人。这叫祭野鬼。他们的亲人不敢承认他们死了,又不能不寄托哀思,就拿他们当失踪的人丢魂的人,夜夜送饭来喂野鬼,这样野鬼就不糟害那些死鬼。”
这是野鬼的餐桌!失去的人没有归宿,失去亲人的人们还得忍住悲恸。
——为了继续他们的乌金梦!
叶子捧起一只碗,望着堆得像坟尖的白花花的米饭,潸然泪下……
折回的路上她一言不发,尽管乌老板不停地骂着那些突然冒出来的女人。
他绝不会料到,那几个肮脏女人的到来是一个陷害叶子的阴谋。
当他们回到寮棚;当土烧的浓香把她的思绪从现实引向往昔;当他卷起铺盖吹了灯横陈在棚门边,她发出轻盈而执拗的呼唤;当黑暗中漾起幸福的呻吟和雄壮的喘息,那个阴谋部分实现了!
几束强光划破了他们的酣梦。几杆上了刺刀的步枪对准了他们的睡眼。
乌老板迅疾地拉毯子蒙住叶子的头,坐起来喝问:“你们是什么人?”
全副武装的民兵身后闪出民窿站肖站长。他傲慢地回答:“治安小分队!我们来扫黄!卖淫的带走!嫖客罚款!”
此刻,乌老板恍然大悟,原来那几个野女人的出现是为了安排这所谓“扫黄”。
“姓肖的,问问你老子就知道我同她是什么关系。出去!给我出去!”
肖宝雄冷笑一声:“什么关系看看毯子下就清楚啦。”说着,上前就要动手掀毯子。
乌老板血性勃然,全身力气都聚集在巴掌上,狠狠搧去,打得肖宝雄捂住脸好久说不出一句话来。
民兵把刺刀尖顶在他赤裸的胸膛上。
又羞又气的叶子裹着毯子坐起来,她又想到了自己的武器,无力的武器。
“我是记者!他是我的未婚夫,十多年前我们就相爱了!”
她知道,肖站长此举正是要陷害她这个记者,来个恶人先告状,置她于难以见人的困境,这一手毒于其父。在这恶棍面前任何申诉都是多余的,但她仍然愤怒地陈述着抗议着。
“记者?冒充记者!我早就看出你是假记者,警告过你!你从城里蹿到矿区来挣大钱,还勾来四五个同类,她们全被我们铐上啦!给你三分钟穿衣服!”
“姓肖的我操你祖宗万代!你父子两条狗作恶多端,政府知道了会请你吃枪子!”
肖宝雄恼羞成怒,冲着民兵喝道:“上!把这个嫖客铐起来!”
四个人扑过去,把乌老板拖下地,上了手铐。
“关掉电筒,让这婊子穿衣。”
黑暗中,叶子照旧紧裹毯子一动不动,眸子里闪射着灼灼火焰。
“好了没有?”
没有回答声。
“快穿!”
她仍无动于衷。
“再不穿,我们就这样带走你!”
她感到了一双被束缚的大手笨拙地将衣裳套上自己的胳臂。这双手颤抖不已,灼烫如火,就像一束喷突的火苗,把她整个身体点燃了。这时,她真愿意成为一筒炸药,炸毁这难以忍受的屈辱……
7
民窿管理站设在山下的镇上。当夜,叶子连同那五个脏女人被带到这儿,关在一间充满硫磺气味、显然作过炸药仓库的黑屋子里。
整整两天,她看到的只是毫无廉耻的淫荡笑脸,充斥耳边的除了一个下身流血不止的女人的呻吟,就是其余女人的脏话。这些令叶子恶心作呕。然而,在她们眼里,叶子同她们中的任何一个没有什么区别,只不过经历浅些第一回就被逮住而吓怕罢了。
竟有人安怼她:“姑娘,别憋闷坏了自己,大不了关几天过过审,送去劳教一两年,兼带着给治治病。”
“我不是……他们抓错啦,不,他们陷害我!”
她的表白竟遭到一片怀疑的讥嘲。从她们的对话里,她得知这几个女人以前就在这座矿山上,被撵后就在山下这个小镇上胡混,前几天听说民窿区来了城里的野鸡,这才忙不迭地上山去抢生意。
显然,是肖家父子支使人在她们面前放风,待她们上山后再撒开大网,把叶子攥在他们罪恶的黑手里。
如果说叶子起初还被肖老板当作讹诈乌老板的筹码,那么在他决定将女记者投下竖井的那一刻,他就把她视为眼中钉了。因为他很明白那是什么行为,何况她在窿子遇到了知情的文星!
他们是不会放过自己的!焦急中,她想到陆千里。陆千里可以百般刁难她的采访,总不致于默契并纵容肖宝雄的无耻行径吧?作为同学,作为大学时代的朋友,如果得知她遭此诬陷、污辱而无动于衷,情理不容!
现在乌老板下落下明,她的希望只能寄托在副县长身上。可是,肖宝雄能告诉他吗?她又怎样向他呼救呢?
半夜,一个机会来了。那个呻吟的女人突然呼吸急促,叶子只见她下身血流如注,几个人狂呼乱喊,唤来两个看守值夜的民兵。
在他们抬起她时,叶子连忙要求道:“我也去,需要女人照顾的!”他们同意了。
把病人送进镇医院的急救室,叶子猛然冲入值班医生办公室,反锁上门,连忙抓起电话疾呼查号台。
门外的民兵吼叫着威胁着。她要到了陆千里家中的电话号码。很快听筒就传来了他的声音:“喂……”
“我是叶子,陆千里你赶快到民窿站来找我,快,马上来……”
她听见对方吃惊地“啊”了一声,按着,那头传来冷酷的“卡嚓”。
陆千里把话筒扔掉了。她以为他在生自己的气,继续拨号。一遍,又一遍,门被人砸得咚咚响。陆千里只是不接,她疯了一般瞅着号码盘,恨不能钻进电话机沿着线路闯到陆千里面前。
终于,执拗得发狂的铃声逼迫他再次抓起话筒。他暴躁地吼道:“叶子,你想干什么?你想说什么我都不听!走开,叫民窿站的人听电话。我请他们把你带回去!”
叶子大吃一惊:“带回去?你是知道我被他们非法关押了喽。看来你是主谋!”
“胡说!你当场被抓住还有什么可说的。我为你难过!我再也不愿见到你!如果你想求我出面,那就错啦!即使是我的亲爹亲娘犯法,我也不干预。”
“法?你鼻子底下这块土地有法吗?你知道我在谁那里被他们诬陷的?洪土生!”
他恨这个名字,起码是这土里土气的名字竟使他狂热的追求化为一场春梦。现在他对叶子的忌恨又融入一种更为复杂的报复欲望。
“不管在谁那里都一样,我得到的反映是,你们精赤条条被当场拿获。”
叶子气得浑身发抖,冷笑起来:“假如我答应做哑巴,你们就会放人吧?”
“不,我不想同你做交易,我用不着!告诉你吧,明天你们就会被送走,劳教。作为同学我也许该去试试让他们从轻发落……”
稍稍停顿一下,他提高嗓门:“叶子,你听着,你的轻浮坑了你自己!走开,叫肖站长听电话。”
原来,陆千里一直以为她身边有民窿站的人。叶子突然笑起来:“陆千里,你错啦,我把自己反锁在屋里,他们进不来!你听,他们在砸门。不要以为我再没有说话的机会了,不要企望肖宝雄夺走这只电话机!我马上就可以给公安局挂电话,给全中国挂!”
她把听筒举起,让砸门声通过它去震荡他的耳膜。他的气势顿时萎靡了:“叶子,不要放电话,我还有话……”
“辩解吗?用不着!我不想指控你是这个阴谋的策划者,不然,我不会向你求救。你一路打招呼警惕假记者想阻挠我采访,我失踪后你根本不过问,也许幸灾乐祸!现在你作出一种假惺惺的不徇私情的高姿态,其实你心里感激肖宝雄……”
“叶子,我马上来……”
“一些农民找到生财之路,县财政搞活了,这被视作你的功绩,成为你向上爬的资本。所以,对矿山存在的严重问题,你有所察觉而不愿正视,千方百计捂盖!”
“叶子别再打电话,我来救你!”他当真扔下了话筒。就是说,陆千里将驱车赶来,哀求她或者以别的方式让她闭嘴……
她毫不犹豫地拨查号台。
门外喧嚷得更凶了,不止两个人,好像整个小镇被惊动,都涌进了医院。
敲门的敲门,敲窗的敲窗。她毫不理会,紧抱住电话机。她简单地向县公安局的值班人员陈述了情况,那头的回答叫她激动不已。原来局长早已带人奔矿山来了!
她举目投向窗口。窗玻璃上贴着一张熟悉的方脸。是乌老板!是洪土生!她冲到窗前拔起插销,洪土生纵身一跃,跳进屋,把她揽进怀里。
“我被姓肖的五花大绑再加上手铐关在一个棚子里,同时吊销我们村民工的开采证,把理由算到我头上,以为乡亲们会撕碎我吃掉我。他们没有!为了救我,乡亲们同肖宝雄的人差点动武,幸亏县公安局局长亲自带人赶到了,是文星在医院里报的案,他动手术后一醒过来就报了案……”
饱含在她眼里的热泪为这些正直善良的人而流淌……
“开门吧,你听这粗嗓门就是局长的声音。”她揉揉眼,嘴角边泛起了微笑……
几天后,叶子离开矿山,突然告诉乌老板:“土生,在这窿子里我吻了文星……”
他愣怔片刻后,冷不丁地拦腰一抱,把她扛上肩头。
下山的路再也不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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