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旅行-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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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来我往

    一

    奶奶笑眯眯地坐在院中央那棵梨树下。枝头还没结出果实,全是葱绿的叶子,摇摇晃晃。

    奶奶穿一件黑布褂子,斜襟上的布纽扣盘得好细密。白头发梳得光光的,在脑后卧个馒头样的发髻,拿黑丝网罩着。葛小玲梳着两条翘翘的小辫,扎着红皮筋,手里捧着一只青花瓷碗,里面装着红红的小桃花。

    花堆得尖起来,快要溢出来。她蹲在地上,缠着奶奶为她染红指甲盖。

    她已经准备了绿色的屋花花、白矾和几颗碎煤粒。奶奶不说话,只是笑着,嘴角两边的皱纹深陷得像拿刀刻上去的。她有些奇怪,奶奶平日里见到她总是亲不够,两手握着她的翘辫子,左摸右摸。她急了,用手去推奶奶的胳膊,没承想,奶奶像个竖着的布袋,竟直直地倒下去,她吓得尖声哭起来。

    葛小玲抽泣着睁开眼时,屋里静悄悄的。她一时有些发蒙,怔怔地看着墙壁上那个大挂钟上的时针正指向“4”,她才明白现在已是下午四点。她站起来,觉得脖子有些酸困。沙发上现出一个深深的坑,好似在海滨浴场,人留在柔软的沙滩上的形状,她望着那个坑呆呆地发愣。

    梦中不顾一切的哭泣,使得她的两个鬓角鼓胀作痛。

    近些日子,死去的亲人轮番出现在她的梦里。姥姥、奶奶、爷爷。每次,她都是哭泣着醒来。照老辈人说做梦是反的,梦里哭梦外笑,可她有什么值得笑的事情。

    梦境的远去让她回到现实。屋外传来呜呜的风声,隔着窗玻璃,看见天空仍是灰蒙蒙的。整个春季,没有几天好日子。葛小玲不知道是自己的眼睛出了问题,还是这个世界变了。

    屋子里响着挂钟嚓嚓走动的声音,这声音在静寂的房间回荡,让葛小玲莫名想到定时炸弹。如果那样,倒是挺不错的。她被自己这想法吓了一跳。再过一个小时,一个叫刘志伟的男人就会走进这个房间。在院里,这个人放自行车时会弄出一串很响的声音,进门,便瞄准茶几上的遥控器,然后,电视中便会传来足球场上的阵阵吆喝声。

    她系着蓝花围裙到厨房做饭,炒菜、和面、擀面,等锅里沸水中白白的面条像一条条鱼游动时,他会准时地出现在厨房。

    电视里正在演着一部港台剧,一个很眼熟的女人声嘶力竭地叫喊着。

    他吃面条的哧啦声让她觉得分外刺耳。她细嚼慢咽,却感觉味同嚼蜡。

    房间里飘荡起一股饭菜特有的味道。这种味道在客厅里游荡,让她感觉很别扭,就像家里来了客人,你却将人家领到厨房那样。

    两个人就像在街头饭馆里吃饭的客人,谁也不理睬谁。葛小玲吃着吃着,一股气不知不觉就升腾起来,她吃了一碗,不知什么味道,然后又去捞了一碗,她好像赌气似的,大口大口地吞咽着,直到胃胀得难受。

    刘志伟稳稳坐在沙发上,并不看她一眼,似乎这间屋里就他一个人。

    葛小玲的眼泪不知不觉就滑出眼眶,一滴一滴,滴在饭碗里,很快就消失在面条丛中。她再也吃不下去,她只感到喉头闷得透不过气来。

    这时,她需要的是一个没人的地方,她可以像个疯子一样无所顾忌地号啕大哭。

    她将饭碗重重地搁在乳白色的茶几上,又将儿子玩的聪明鼠随手扫在地上,她渴望他听到声音后会和她吵,然而,什么反应也没有。

    她强压着已窜到喉头的哭声,装着无所谓的样子走进卧室。门一关,她将自己扔到床上,用枕巾捂着嘴,像一只受伤的动物呜咽起来。泪水似破闸的洪水,奔涌而出,枕巾很快就湿了一大片。她哭得一阵阵发晕,她知道眼泡一定鼓鼓的,肿得像核桃,可她管不了这些,不哭出来她会被闷死。

    哭过,感觉轻松了许多,她拿枕巾擦擦泪。结婚七年了,她从没有像现在这样感到憋闷,这样想痛哭。以往,吵架斗嘴,过不了一天,刘志伟就会找有趣的事逗她开口说话,他们很快就和好如初。可这次已经两天了,刘志伟像块冷冰冰的石头。葛小玲想和他说话的欲望,像泼在地上的水正在慢慢的消失。

    客厅的白墙壁泛着冷清的光,上面爬满一条一条的孤独。隔院传来一阵哗啦哗啦洗牌的声音。巷子里许是有人走动?一阵狗吠声强烈地响起来。她拿凉水擦了把脸,打开院门,走出去。巷子里落了薄薄一层黄沙尘,人走过去,留下一行清晰的脚印。

    夜里,当她闭了橘黄色的床头灯,钻进软软的棉被里,放松四肢,才会觉出一阵难以言表的轻松。

    他们两个各自盖着一条被子,离得远远的,可她还是能够闻得见他身上散发出来的那股子味。奇怪的是,她什么欲望都没有。

    屋子里静悄悄的,漆黑一片。明天是双休日,孩子放了学就到东城姥姥家。他又能痛痛快快玩两天。回来便是满嘴的“我姥姥家……”,“我姥姥家……”。

    黑暗中,她能看清他侧着身子睡觉的轮廓。有一瞬间,她想不明白,自己居然和这个男人在一个锅里搅了七年的稀稠。葛小玲都感到吃惊,七年,好像只是打了个呵欠的时间。

    有本书上说,在一个人安静的时候,闭上眼是他视力最好的时候。

    葛小玲闭上眼睛,她的眼前清晰地闪现出以前一些画面。

    葛小玲记得她二十二岁的秋天,单位的李大姐说是要给她介绍一个对象。李大姐是单位出了名的热心人,她有副厚实的身板,还有个肥硕的臀部,圆下巴下面又长一个下巴。走路时,胸前两只大奶像吊着两个葫芦,荡来荡去,绰号叫“大面包”。李大姐不在乎,还笑不绝口地说:

    “你们谁有福气整日啃面包?没有吧?还是我家那口子福气大。”人们也便叫顺了口。

    那年秋季的天空透明而澄清,偶尔有几朵白云,像冬季大雪过后没有扫静的残雪,一会儿,便消融得无影无踪。

    临见面那天,李大姐不好意思地说:“小玲,咱丑话说在前头,给你介绍的人长相、身高没的说,可——嘿嘿——可就是年龄大了点。他今年已经三十岁了,你自己琢磨见还是不见。”

    李大姐怎么也不会想到,葛小玲心里会一阵狂喜。找个比自己大的男人做丈夫,这一直是葛小玲心中的夙愿,大多少合适呢?三岁?这样,他会像个大哥哥那样关心自己。不过,大八岁也无所谓,这样年龄的男人更知道疼人。

    那年流行碎花面料,街上到处晃动着碎花夹克,碎花西装。葛小玲偏不赶时髦,她那天穿一件米黄色薄料西服,水磨蓝牛仔裤。头发短短的,很精干的男孩头。李大姐不住口地夸:“啧啧,这人是衣裳马是鞍。

    你平时穿着太随便了,这一换衣服,多俊的闺女。”说得葛小玲都有点不好意思。

    即使多年以后,葛小玲仍然记得很清楚,刘志伟那天穿着一件白衬衣,束在一条酱色的西裤里。眯着眼睛站在李大姐家那狭窄的小院里,那天的阳光帮了他不少忙。打招呼时,他咧嘴一笑,白白的牙齿在阳光下闪着细瓷般的光。葛小玲心中一动,不知为什么,这个叫刘志伟的男人让她感到他很讲卫生。她不知道自己当时怎么会有这种念头。

    事实是,经李大姐牵线后,他们开始频繁地接触。

    那几年,经常有知名或不知名的歌星笑星走穴,县城礼堂的大门口隔三差五就会贴出巨幅海报。他们总是坐在礼堂的最后几排,刘志伟在整个演出时间,一直攥着她的手,手心湿湿的。当最精彩时,礼堂内的口哨声、掌声和吆喝声,一浪高过一浪。人们都疯了似的,所有目光全集中在台上,没人会注意到这对恋人。

    刘志伟总是在这时候不顾一切地堵上她的嘴。她心惊肉跳,生怕别人发现,用力地推开他。他却责怪她见识少,谁会在这种时候管这种事。

    葛小玲脸烫得像火烧一样,心口咚咚狂跳着,似乎有人在里面擂大鼓,她的舌头有点疼,可感觉很舒服。

    晚会散场,刘志伟带她到街上的小饭馆吃饭。刘志伟会一遍又一遍地问:“小玲,你想吃什么?你说,你想吃什么就点什么。”她肚子一点也不觉得饿,拿着菜谱翻半天,又放在桌上,说:“随便。”刘志伟左挑右选的点几样菜,不住口地问她喜不喜欢。

    那些日子,葛小玲真是幸福。她觉得阳光每天都是那么灿烂,空气中的灰尘都是喜洋洋的。单位里的同事却打趣说,小玲变了,变了,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她只是笑,并不回嘴。

    夜里,当她将床灯熄灭,准备睡觉时,偶尔一个个子高高的小伙子会在她脑海里闪一下,但很快就会过去,那都是以前的事了。

    那段时间电视机里正上演着《围城》。好多人都沉醉在陈道明和吕丽萍那不温不火的表演中。刘志伟送给葛小玲一本钱钟书的《围城》,封面是淡蓝淡蓝的颜色,就像在一滩水中无意中滴了点蓝颜料,慢慢浸润开的颜色。简简单单的封面上书写着围城两个字。

    后来她知道这是本盗版书,里面有许多字颇费思量,可当时她真的很喜欢。单位好几个同事都向她借。知道是刘志伟送她的,都说小玲找的对象蛮不错,挺文化的。

    葛小玲到现在还能清楚地记起《围城》中那些很精辟的话语。“忠厚老实人的恶毒,像饭里的沙粒或着出骨鱼片里未净的刺,会给人一种不期待的伤痛”。“城里人想冲出来,城外的人想冲进去”。更有意思的是书中形容那个穿得很少的鲍小姐,叫“局部真理”,因为据说真理是赤裸裸的。这个比喻让葛小玲独自笑了半天,越想越笑,男人的嘴真是狠毒。

    一本《围城》没看完,刘志伟就牵着她的手进入新的围城。单位里的人乐哈哈地分吃她散的喜糖。办公室的小马嚼着糖,嘴还闲不住:“你们发现没有?这爱情的力量还真是不能小瞧,小玲以前是惜话如金,现在呢?嗯——嗯?简直就是一个喳喳叫的喜鹊。”人们哈哈大笑起来,有人将嘴里的糖掉在地上。葛小玲白净的双颊飞满红霞。她整个人都沉浸在欢乐的海洋中,她已不能思考。

    葛小玲属于看上去比较成熟的那种女人。她十几岁时就喜欢穿深颜色的衣服,这使得她总比实际年龄看上去要显得成熟。她二十几岁时买的衣服,到三十多岁穿上去仍然合适。

    她话不多,大部分时间是静静地倾听。只有经常混在一堆的朋友才知道她其实挺能说。高兴时,她连说带比划,绝没有别人插嘴的机会。

    葛小玲也奇怪自己这种性格。当别人说她不爱说话、性格内向时,她知道他们都错了。她是一朵喜欢在不被人注意的角落盛开的花。

    葛小玲固执地认为,自己这种双重性格早在童年时就打下伏笔。父亲和母亲总是有滋有味地吵,好像一天不吵黄河就会决口。用碎布块拼的枕头在空中飞来飞去,铁锅盖摔在墁着青砖的地上发出刺耳的声音。

    最后,父亲的白眼球上布满血丝,母亲双颊通红。他们像两个刚抽完鸦片、过足烟瘾的人,一个去拾掇摔断拿手的锅盖,一个去清扫枕头上沾的灰尘。这样的时候,通常发生在晚上,葛小玲和妹妹像两只猫,悄悄地缩在炕头,相互依偎。

    油灯吹灭后,母亲的炕上很快就传来重重的呼噜声。她实在是太累了,在小队的田里锄了一天的青苗,回到家,又是一番操练。更重要的是马上就要过“六一”,学校里布置女生统一穿白的确良衬衣,系红领巾。供销社里的红领巾,三毛钱一条,六毛钱就够买两条,可姐妹俩的衣服要六七块钱,到哪去找呀?母亲在睡梦中,陪着笑脸东家借西家凑。

    她忽然在那条坑坑洼洼的村街上,发现一张皱巴巴的纸币。她喜不自禁,机警地扫视了一通四周,弯腰拾起。这一弯腰可了不得,到处是一角二角的毛票,捡都捡不过来。母亲高兴得合不上嘴。干脆将身上系着的黑围裙挽个兜状系在腰间,拾个没完。

    睡梦中,母亲捡钱累得腰酸背痛。她不知道,黑暗中,有一双小眼睛大睁着,泪水像滔滔的泉水涌个不停。

    葛小玲头下的花枕巾已经一片冰凉,泪水仍在往外涌。班上的女生已经将她孤立了三天,就因为星期四下午老师在班上表扬了她的美术画《爬山》。大队支书的女儿领着女生们在校园里疯跑,悄悄下令谁也不准理她。阳光有些晃眼,葛小玲坐在教室门口的石阶上,她眯缝双眼,目光穿过对面教室的屋脊,跑到淡淡的云彩后。她似乎看到天上正在织锦的仙女,恍惚又看到牛郎用箩筐挑着一双儿女匆匆奔走。女生们跑累了,都在石阶上坐下来,每人抱一颗蓬乱的头,认真地捉虱子。葛小玲的头皮忽然也感到很痒,可没人帮她在黄黄的头发中搜寻。她低头端详着石缝里绿绿的小草,泪水悄悄滴落下来,滴在石缝中无声无息。与此同时,一个叫刘志伟的男孩穿着红色的秋衣正奔跑在县城一中的篮球场上。远处是一排浓郁的白杨树洒下大片绿阴。穿红秋衣的刘志伟雄心勃勃,绝不会想到他梦中的“白雪公主”正坐在一座乡村学校的石阶上偷偷掉眼泪。

    年少的葛小玲在无数个黑夜中偷偷发誓,她以后一定要离开这个势利的村庄。父亲和母亲没完没了的争吵,伤害的却是两只小猫。有次,父亲摔锅盖竟然摔在她的脚面上。血很快就染红黄黄的丝袜。母亲扔掉枕头惊呼着,跑过来。父亲站在那里一时发了呆。她没有觉出疼痛,心里却升出一种很痛快的感觉。

    奶奶曾经是这个世界上唯一疼爱她的人,可那个用小桃花为她染指甲的老人却早早地走了。

    她十四岁时就迫不及待地希望自己长大。她要像邻居的姑姑那样,用一毛五分钱的红梅牌雪花膏抹脸,用铁梳子将自己额前的刘海卷得弯弯的。她还一定要嫁一个比自己大几岁的男人,在她感到寒冷时,他会将一件衣服轻轻地披在她肩上(就像电影中的男女主人公那样)他们从不吵架,轻声细语,和和美美。

    然而,婚姻让葛小玲很快就觉出自己的幼稚。

    那是结婚第一年的冬天。现在她已记不起当时因为什么吵架。刘志伟将一个茶杯重重地摔在水泥地板上,刺耳的声音和飞溅的玻璃碎片,让她有些发傻。她看着面前那张陌生甚至有些凶恶的面孔,脑子在瞬间一片空白。她只觉得胸中有什么东西哗的一下碎了,就像那个漂亮的玻璃杯变成一堆碎片,静静地躺在那里。

    那一刻,她什么都没想,转身冲出那间十几平方米的小屋。

    已是冬季,街上行人很少,偶尔有骑自行车的,将车蹬得飞快,一闪而过。路灯发出昏黄的光。跑在街上,葛小玲才觉出一阵阵寒冷。她只穿了一件单薄的红毛衣,连块丝巾都没系。她慢慢走着,她不知道自己该到哪里去,她在这个小小的县城没一个亲人。她想起那个遥远的村庄和那两个鬓边已有白发的亲人,鼻子有些发酸。她睁大眼睛,用了好大的劲儿,硬是没让泪水流下来。一个在街上行走的独身女人,流着泪的独身女人,会让人怎么想?

    无论如何,她不想再回那个家,她不是心痛那个漂亮的玻璃杯。她心中最美好的东西已经被摔碎了。

    她不知道该去哪里。她在电影院门口的小书摊前,装作买书的样子呆了许久。不久,那摆摊的女人打着哈欠说没生意要收摊了,她只好离开。

    她忽然想起大眼睛的邬素梅。在单位她和邬素梅最谈得来,素梅还到他们那个小巢来玩过两次,和志伟嘻嘻哈哈开着玩笑,很谈得来。

    她敲开那扇陈旧的木质门时,邬素梅全家正在看电视。她未来的嫂子,一个白净面孔的苗条姑娘正坐在沙发上,邬素梅的哥哥殷勤地挨在一侧,苗条女孩幸福得全身上下流光溢彩。葛小玲有些后悔,不该闯进这个幸福的家庭。邬素梅热情地拉着她的手问这么冷的天怎么独自出门。

    她含糊地说出门买点东西溜过来看看她。邬素梅说她的手冷得像冰块一样,说完麻利地给她倒了一杯热气腾腾的茶要她喝下去,并埋怨她出门为甚不穿个外套。葛小玲的泪水悄悄在眼眶涌动,她忙站起来说要快些回去,怕志伟在家担心。那一瞬间,她奇怪自己说谎居然说得溜圆。邬素梅羡慕地说小玲,志伟对你真好。

    几年以后,当葛小玲对邬素梅说了那次冬夜到她家的真实原因,邬素梅拉着她的手,眼圈儿忽地一红说,小玲,你真不该这样,对我,你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葛小玲走出邬素梅的家,街上已静无一人。电影院门前仍是灯火通明,小吃摊前,只有不多的几个人在埋头吃饭。静寂的街上回响着电影里主人公清晰的对白声。

    风飕飕的刮过来,街上的废纸片在脚边打着旋儿,划出哧啦的声音。

    她缩了缩脖子,将双手抱在肩头。她觉得自己真不如那鼻子尖尖的小三毛。她下意识地停住脚步,发现自己又走进那条熟悉的小巷。巷子里漆黑一片,她有些害怕,正犹豫间,忽然谁在背后将她猛地抱住,她不由冒出一身的冷汗,待闻到刘志伟熟悉的汗腥味儿,泪水再也忍不住倾巢而出。

    二

    刘志伟觉得自己倒霉透了。

    三十多年来,他不记得自己干什么顺畅过。闲下来,他总结出一条经验,人生就像乘车,如果你在哪一站搭错了车,那最终的行程就会偏离方向,离你最初想到达的目的地愈来愈远。他自己就是个例子。读高中时,他在班上的学习成绩永远是前五名。他并不是一名用功的学生,他的大部分时间都消耗在篮球场上。高考时,他考取了邻市的一所中等专科学校。他记得母亲当时为他收拾行李时说:“伟,妈总算不愁你今后的工作啦!”刘志伟心里感到高兴,甚至有一些隐隐的自豪,他们班里总共才考取三名,有两名是省城的一所高校学生。不过,就这他也很满足。

    落榜的同学们垂头丧气,看他们几个兴高采烈的样子,眼里流出的全是羡慕。

    刘志伟到学校报到后,原来那股兴奋劲儿顿时烟消云散。简陋的校舍和坑坑洼洼的操场离他想象中的美丽校园相差甚远。他给母亲写信说不想在这所学校读书,他要回去复习,明年重考。平日柔弱的母亲在回信中斩钉截铁:“如果你硬要坚持回来复读,那所有的费用你自己解决。”

    他十岁时父亲便去世,母亲在县办五金厂上班,一个人的工资要养活他们姐弟三个,在他记忆中,尽管母亲身段苗条,却从未穿过一件漂亮的新衣服。如今他考取学校,毕业后就能分配一份工作,不用在家呆着,母亲怎能允许他信中的决定?话说着容易,明年再考,万一考不上怎么办?

    刘志伟理解母亲的难处,此后再没有写过类似的信件。

    高中时的老同学“瓦片”倒是经常给他写信,报告他们那些同学的动态。刘志伟知道“瓦片”和“耶利亚”通过招工考试,已被招到县金融系统和保险系统。刘志伟在心里替他们高兴。都是要好的哥们儿嘛!

    那时他并没想到,他们已经分别搭上两列驶向不同目的地的列车。

    几年以后,刘志伟在工厂实在看不到自己前途的光明时,他才深刻地感到当时进那所学校是个多么大的失误。但他不能埋怨母亲,他不能希望小学文化的母亲对此承担什么。他只是感到心中有一个强烈的渴望,调离这家工厂。很久以来就有一种预感,这里不是他这种没有丝毫背景的人来的地方。这里就像一张大大的丝网,厂里好多人都是这张网上的一根丝,相互缠绕着。而他则站在网的外面。

    然而,即使这个很普通的愿望都没法实现。拿现在的话说他可利用的人际关系少得可怜。母亲本人结交的朋友都是工人阶级,没有一个达官显贵。再说,她已准备退休,让大女儿刘志英在厂里顶替。刘志伟的同学朋友都是刚参加工作,每月能拿到一份固定的工资已欣喜若狂,哪敢再奢想其他。

    刘志伟这个愿望像烧红的木炭,又慢慢灰暗下去。他上班的工厂在郊外,离县城有两里地。家里原本就挤,他和父母亲几乎没什么话可说,现在正好有借口不回家住。

    他和三个青工住了一间宿舍。

    那时不像现在可以到练歌房,可以到足疗馆。那时三个小青年每每因为斗地主,鼻子上不是拿唾沫贴着白纸条,就是头上顶着花枕头,嘻嘻哈哈,闹个没完。刘志伟偶尔也加入进去凑凑热闹,时间一长,就觉得没什么意思。他满怀心思,又不知道自己到底忧愁什么。只有拿起书,才会暂时忘掉一切烦恼。然而,那三个好动的小青年不光喜欢玩扑克,还喜欢喝酒。就喝那种五十多度的“二锅头”。这时,宿舍里那张唯一的桌子上便摆起酒壶,还有两碟小菜,无非是油炸花生米和辣辣的菜头。

    正是血气方刚的年龄,“哥俩好”、“五魁首”的吆喝声,震天响地。偶尔谁不小心将酒盅碰在地上摔得粉碎,引起不住口的埋怨声。扑鼻的酒气和光着脚的脚臭味呛得人头晕。这种时候,刘志伟无法沉浸在书中那美妙的世界中。在室友们热情的邀请下,刘志伟将书放在枕头上,做出舍命陪君子的样子,要不,显得咱小肚鸡肠,没个男人味。他每每喝得跑到外面宿舍楼的拐角处大吐不止。肚里的东西吐得一干二净,身子感觉轻飘飘的,人像在棉花上行走。刘志伟擦着眼角的泪花,在心里问自己,就这样混到死吗?就这样混到死吗?

    宿舍楼靠东边有一间空房。窗玻璃上的灰尘有半寸厚,红色的木质门油漆斑驳,上面有星星点点令人生疑的痕迹。听说厂里一个女职工临近结婚,喜糖都发了,忽然向她男朋友提出分手。没想到在最后的晚餐中,那个小伙子竟然提着菜刀将自己的女朋友连砍数刀,自己喝敌敌畏自尽。

    女职工死后,同宿舍的几个姑娘再也不敢到里面住,说晚上睡觉老是做噩梦,醒来冷汗淋淋。厂里的人都知道那是一间“凶宅”,没人争也没人抢,那间房就一直空着。

    刘志伟找到后勤科长,提出自己要到那间房里住。后勤科长刚将一卡车的劳动布工作服入库,正坐在木椅上喘粗气。他疑心自己听错了,再看刘志伟一本正经,不像说耍话,便好心好意地说:“小刘,你不会后悔吧?以后别人占了你这个窝,我可再没地方安排你了。”刘志伟很坚决地点点头,在后勤科长疑惑不解的目光中,轻松地接住一把铝质钥匙。

    房间里发黄的墙壁上,残留着星星点点的血迹,只是随着岁月的流逝,已风干成黑红色。刘志伟找了些涂料,将墙的下半截刷成绿色的墙裙,正好遮盖了那些令人头皮发麻的红色斑点。他洗拖把用了十桶水以后,房间的地板终于显出原来的光泽。窗台上摆着一盆从家里捎带来的仙人球,小木床上铺叠得平平整整,桌子上摆着他平日喜欢看的书籍。刘志伟坐在木椅上一边拿着一本杂志在面前当扇子扇来扇去,一边满意地环顾着四周。独处一室,这待遇也只有厂长的亲戚才会有份儿。如若不是因为这是间“凶宅”,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有这样的好运?

    那天夜里,刘志伟一直看书到深夜。他临睡时,忽然想起以前发生的那起凶杀案。可没等再想下去,他就已经进入梦乡。那晚,他第一次睡得那样沉。

    独处一室的日子,有书籍的浸润,刘志伟觉得生活渐渐有了起色。

    这时,他大多数同学已结婚生子。

    母亲也着起急来,三天两头跑到厂里拉他去相亲。都是母亲那帮老姐妹帮的忙。刘志伟去过两三次,便觉得很烦。介绍的那些姑娘总是假装羞答答地坐在那里,半天不说一句话,一副矜持的模样,让刘志伟胸口发闷。厂里的那个留披肩长发的女工倒是对他有点意思,模样也长得还算不错。刘志伟有次和她闲聊,聊起苏辙、苏轼,又聊起苏小妹,那个披肩发忽然笑起来说:“他们是三兄妹吧?”刘志伟心中暗喜,想不到这女子知道的还真不少,不可小瞧。紧接着一句却让他哭笑不得:“你对他们这么熟,他们一定是你家的邻居。”

    刘志伟索性静下心来,他知道婚姻的事可遇而不可求,一切随缘吧!

    葛小玲是在很意外的情况下,站在他面前的。

    母亲被他顶回去几次,便给刘志伟的姐姐刘志英下了死命令,一定留心着帮弟弟找一个。刘志英正好和李大姐住邻居,知道李大姐在丝织厂上班,厂里的女职工多,便托她给自己的弟弟介绍个对象。

    这样,那年秋天,那个阳光灿烂的日子,葛小玲就踏进李大姐那个狭窄的小院儿。刘志伟不知为什么,一见到那个姑娘就觉得很亲切,笑意不知不觉间就浮在脸上。她不知道这个笑帮了他大忙。

    姑娘见他笑,自己也笑起来。一笑,脸上便现出两个酒窝。刘志伟愈发觉得她可爱。虽然姑娘梳着一头短发,但那张脸形却很古典。尤其是那两个酒窝。他觉得如果真能盛酒的话,倒出的酒一定让人回味无穷。

    那天中午在李大姐家吃饭。西红柿鸡蛋拉面。白的、红的、黄的,色彩搭配得赏心悦目,让食欲像虫子蠢蠢欲动。刘志伟吃得很香,他好长时间没有这么香香甜甜地吃过一顿饭。他鼻尖上冒出一层密密的细汗。

    他忽然有些不好意思,自己好像在和人家姑娘抢着吃,让这个比自己小八岁的姑娘怎么看待呢?

    更让他惊喜的是闲谈中姑娘没有把苏家三兄妹当作他的邻居,不仅如此,她还知道,苏小妹的夫婿是秦观,他写过一首叫《鹊桥仙》的词,她最喜欢的一句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李大姐系着个大花围裙,跑前跑后。见他俩谈得很好,李大姐不由坐在一边的小凳上,插上话头:“志伟,不是我吹,小玲在我们单位那是没的说,你肯定想不到。小玲的画画得可好了,画甚像甚,画的小鸟就像能飞起来一样,让我三天三夜连只蛤蟆也画不出来。”

    刘志伟那一刻总算有种上帝还算公平的想法。不为别的,就为他将葛小玲推到他面前。

    隔着窗户,他看到胖乎乎的李大姐乐颠颠地推开院门出去。他想,准是向大姐报喜去了。

    三

    婚后第一次的不快很快就过去了。

    两人都忙着上班,有时连早饭都顾不上吃,就匆匆而别。只到傍晚碰面,又是卿卿我我,纠缠到深夜。两个人的世界一度让他们陶醉其中。

    晚上,葛小玲洗涮完毕,上了床总要看书,刘志伟便会叫她“局部真理”。她又恼又嗔,扔了书去揪他。怎么能将她和那个鲍小姐相提并论。

    刘志伟受不了她的蛮缠,只好求饶。

    有时,吃过晚饭。他们会手拉着手到外面走一走。

    炎热的夏季,街上到处是散步的男女。刘志伟总习惯牵着她的手,不时地捏捏她细细的手指头,葛小玲就会升出一阵又一阵的眩晕感。刘志伟拉着她在西瓜摊前站定,要摊主切两块黑籽红瓤的西瓜。两人面对面吃着,眼睛里全是笑意。摆摊的汉子看着这甜蜜的一对,边笑着边摇头。

    邬素梅也忙着谈恋爱,听说正和一个照相的小伙子来来往往。邬素梅多次对葛小玲说,我以后要找一个像刘志伟那样会疼人的,我以后结了婚,比你们还恩爱。

    葛小玲已记不清,从什么时候开始,刘志伟回到家开始变得沉默。

    似乎是从儿子五岁那年?

    四

    这天下午,刘志伟回到家,葛小玲还没下班。

    家里静悄悄的,地板和家具亮得能照出人影,空气中还飘着一股若有若无的清香味。小玲总喜欢收拾完屋子,轻轻洒一点空气清新剂。墙上的大挂钟发出不紧不慢的嚓嚓声,圆桌上铺着雪白的桌布,桌中间咖啡色的花瓶插着一束黄色的野菊花。整个家看上去让人感到舒适,温馨。

    刘志伟坐在沙发上,头仰靠在沙发的靠背上,长长呼出一口气。单位这些天正在上一个新项目,事情千头万绪,他已经和科长打过招呼,他每晚可以留下来值班。科长高兴死了,科长正发愁科里那些“少爷们”

    都不愿值夜班,怎么办呢?见他主动开口,忙说:“小刘呀,我会给你报值班费的,你真算是解了我的围了。”其实,刘志伟也不愿意值夜班,可……他知道小玲在心里怨恨他,可作为一个男人,有许多话,他只能藏在肚子里,他不能像个女人那样喋喋不休,到处倾诉。这几年,他一年比一年感到压抑,这不怨小玲。在他周围的朋友中间,小玲是让人羡慕的好妻子。谁都说他刘志伟运气好,真是迟饭是好饭呀!

    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觉得走到朋友们中间总感到矮人一头?

    是那次的同学聚会吧?对,就是那次同学聚会。幸亏当时小玲没去,否则,更让他抬不起头。那一次,他们在“绿芭蕉”歌舞厅聚会,都是几个高中时要好的同学。同学们都带着自己的老婆,孩子。呼机和手机的尖细叫声此起彼伏,喝饮料时,刘志伟见他们的老婆的手指头上都明晃晃的。

    “瓦片”非要和他合唱“永远是朋友”。在学校他俩是铁哥们儿,为了省钱,每次都让刘志伟的母亲给他理发,头发理得多一片少一片,让同学们给取个绰号再也改不掉。有一次和其他班级篮球比赛,对方一个戴眼镜的前锋,投篮特准。他们两人在抢球中一个专门将人家眼镜碰掉,另一个飞快地抢球投篮,为自己班赢得了宝贵的一分。尽管下了场受到体育老师好一顿批评,可两人只要一想到对方的前锋失掉眼镜后,在原地打转半步也不敢挪的可怜样,就大笑不止。

    九十年代的舞厅,刘志伟很少到这种地方来,虽然他唱歌的嗓门不错。他已经好长时间没唱歌了。冷不丁站在台上(尽管是舞厅的台上)又被刺眼的光照着,他一时有些茫然。尽管电视屏幕上打出要唱的歌词,他却一时找不到感觉,有些心慌气短。

    “瓦片”是何等人物?他现在已是一个镇上的营业所主任,每天有饭局在等他,吃谁那是他看得起谁,哪次吃饭能少得了卡拉OK?能少得了男女声二重唱“妹妹你坐船头,哥哥我岸上走”?当年的小排骨身板现在居然挺起了啤酒肚。站在台上,也不管自己是个烟酒嗓子,放声高歌,一点不怯场,还真有点歌星的味道。

    好不容易唱完,刘志伟几步就走下台。“耶利亚”又赶过来:“志伟,你和‘瓦片’唱了,也得跟我唱,咱们可是好长时间没碰到一块了,这次非要玩个痛快。”“耶利亚”搂着他的肩膀不让座。“耶利亚,我真唱不好,你是成心让哥们儿出丑?”刘志伟连连推辞。这个人寿保险公司的客户经理,嘴里连连喷着酒气:“不行,那不行,我就要和你唱。”刘志伟无奈地只好重新上台。

    这次是电影《戴手铐的旅客》中的插曲《驼铃》。刘志伟当学生时最喜欢的一首歌。

    有人肯定会觉得奇怪,怎么会给人家取个绰号叫“耶利亚”?高二那年过“五四”青年节,班里举行联欢会。每人自报节目。马利红就报个歌曲《耶利亚女郎》。那时,好多人都还没听过这首歌。平日不怎么说话的马利红要唱《耶利亚女郎》,都想听听到底是怎样一首歌。联欢会上,同学们以热烈的掌声将马利红迎上台。他大概由于紧张,战战兢兢,哭似的唱出“遥远的地方有个女郎,名字叫做耶利亚……”,就再也想不起第二句,人群响起一阵又一阵善意的笑声。马利红脸红到脖子跟,几乎快哭出来。以后同学们都打趣叫他“耶利亚”。

    “耶利亚”声情并茂地唱着“送战友,踏征程”,他现在再也不会出现忘歌词的窘况了。这句歌词忽然让刘志伟想起以前奔驰在篮球场上的快乐时光,他一时丹田气升,好一曲深情嘹亮的《驼铃》,让同学们大加赞叹,掌声不断。

    “耶利亚”还没尽兴。他要独唱一曲《耶利亚女郎》,想当初,他为了到联欢会上唱那首歌,借了别人的带子,不知偷练了多少遍。谁知上台还是砸了锅。多少年了,他都忘记不了同学们在台下的笑声。他要让别人知道,他真的能唱好这首歌。

    “遥远的地方,有个女郎,名字叫做耶利亚……”深情而又忧郁的歌声响起,让人们想起当年的高中生马利红。可还有谁能从台上那个全身胖得像肿了似的男人身上,找出一点当年那个瘦高男生的影子?

    唱完跳完,临走时,“瓦片”和“耶利亚”抢着到吧台付账。刘志伟觉得左右为难。他不吭声,让人觉得他似乎是来蹭吃蹭喝,他要吭声,口袋里那点儿钱让他感到自己很虚伪。最后,他还是出声了,他也站到吧台前,做出掏口袋的动作:“要不,我付账吧。”

    “志伟,你也争什么?”“瓦片”按着他掏口袋的手,一番好意地说。

    “就是,大伙还不知道你那点儿工资?”耶利亚说着,从兜里掏出几张百元大钞摔在吧台上。吧台小姐嘴唇抹得红红的,笑眯眯地连说:“马老板,爽快。”

    就是从那次起,刘志伟再也没参加过他们的聚会,尽管每次“瓦片”

    都忘不了给他打电话,但他总是说“单位有事”或“家里有事”推辞掉了。

    刘志伟叹了口气,从沙发上站起来。他翻箱倒柜找出两件换洗的衣服,塞进手提包里。

    他走到院子里那株未开的海棠花前,又停住脚步,返身进屋,掏出钢笔,在茶几上留了个便条。

    五

    葛小玲回到家,天已经黑透了。

    儿子晓帆已是幼儿园中班的小学生了,此时,正趴在桌上在一张纸上涂涂抹抹。她走过去瞟了一眼,见纸张上有山、有树、有花、有草、还有蝴蝶,还有太阳,一张纸上红红绿绿,好不热闹。她进门放下包,就到厨房洗手,准备做饭。儿子在客厅喊了一句:“妈妈,爸爸给你留的纸条,他晚上值班不回家了。”葛小玲心里咯噔一下,忙跑进客厅。

    那张纸条静静地躺在玻璃茶几上,就像这些日子那张沉默的脸。留下的话很简单,只有一句“小玲,我值班,今晚不回家”。

    葛小玲的心里忽然空空的。临近家门时,她气鼓鼓的,现在忽然没有对手了。她有一种没着没落的感觉。

    夜里,躺在那张宽大的双人床上,她感觉自己变成了拇指姑娘,只能占那么丁点儿大的地方。翻来覆去睡不着。她爬起身,啪的一下打开床头灯。坐起来,披好衣服。

    其实,她一直在等待什么。可那台电话静静地躺在白色的床头柜上,无声无息。这次他俩到底因为什么吵架?葛小玲将下巴放在弓起的双膝上想了半天。他们似乎并没吵,只是由于一件小事相互怄气,你不理我,我也不理你,然后两人便都沉着气,谁也不先开口说话。

    其实,今天她回家这么晚,是因为在下班的路上碰到那个个子高高的巩健。他们已经有七年没见面了。

    刚碰面的那一刻,她并没认出他。还是他先喊出她的名字,她怀疑自己看花了眼,整天气鼓鼓的,会不会影响脑神经?

    巩健七年前调到市里,他们再也没见过面。在这个暮色苍茫的黄昏,巩健几乎像从地下钻出来那样让她吃惊。分手时,巩健邀请她第二天出去吃饭,不知为什么,她想也没想就答应了。

    现在,她独自躺在宽大的木床上,又有些后悔,不该那么痛快就答应巩健的邀请。

    说起来,她和巩健之间也没什么。那点儿事经了七年的光阴,已淡得像一杯泡了无数次的茶水,一点滋味也没有了。只是两人的谋面又让她想起从前。

    当年,巩健是个个子高大却神态腼腆的男孩,他一见到葛小玲就脸红。葛小玲倒是有几分喜欢他,这样的男人让她感到没有任何负担。可是,他与自己想象中的不一样。她要找一个年龄比她大,看上去有沧桑感,会疼人的男人,让她心里感到踏实,有安全感。可巩健不是这样的,他像个孩子,像个还没长大的孩子,尽管他有那么高的个子,尽管她在心底是有几分喜欢他的。

    尤其是那次,逢星期六,他们几个年轻人到县城西面的小公园玩。

    巩健一直和她一排走,上台阶时,他会伸出手拉她一把,在假山上玩耍时,她不小心扭了脚,他便一直拉着她。她蹲下身整理自己的鞋带时,他也蹲下来,嘴里忽然轻轻“哦”了一声,葛小玲问怎么了,他只是关切地看着她,不说话。葛小玲也不再问。

    第二天上班时,巩健拿了两大包黑芝麻糊送过来,告诉葛小玲,喝点,乌发。葛小玲好半天没明白过来,等弄明白巩健在游小公园时,发现她脑后有根白发时,她的心一下热起来。

    可是,最终,他们没有走到一起,她觉得她要找的男人与巩健不吻合,巩健是个男孩,她要找的是个男人。

    葛小玲这样胡思乱想了一夜,第二天下午下班后,仍然如约去了“易家饭店”。她的心里怀着一种说不清的感觉,一方面她好像是和谁在怄气,一方面她想看看,七年后的巩健到底有哪些变化。

    巩健在包间等她。她一进门,巩健马上站起来,笑容可掬地看着她。

    就是这一瞬间,葛小玲感觉到巩健已不再是七年前那个男孩。坐下来,你来我往巩健开始一遍遍问葛小玲喜欢吃什么就点什么。葛小玲笑着推托,让巩健全权代理。巩健也不推辞,点的几个菜居然都合葛小玲的胃口。问喝什么,葛小玲要了一罐加热的露露。

    等菜的功夫,两人便开始询问别后的一些情形,家庭、孩子、工作。

    巩健关切地问:“你还好吧?”

    “嗯。”葛小玲点了点头。

    什么算是好呢?是指心情,还是指工作,还是指家庭。如果是指心情,她不好,她一点儿也不好。这些天她心里闷得都不知道找谁诉说。

    “你呢?”葛小玲低头用吸管吸着饮料。

    巩健轻轻点点头,又摇摇头。葛小玲不知道他这是什么意思,是代表好?还是不好?猛抬头,她发现那双曾经很有魅力的眼睛一直望着自己,眼睛里满是柔柔的东西,多得似乎要溢出来。她心中一慌,装着满不在乎地扭头望着墙上一幅壁画。

    巩健举起酒杯:“小玲,来,让我们为我们七年后的相逢干杯。”葛小玲陡然激动起来,她觉得自己这两年在心中压抑许久的一些东西,被悄悄唤醒。她忽然想喝酒,喝好多酒,喝个酩酊大醉。

    其实,想醉的欲望已经在心中涌动许久。刘志伟莫名的沉默和忧愁,让她憋闷。她不知道他到底怎么了。她曾经怀疑他的心另有归属,可观察了好长时间,并没有那种迹象。他每天按时上下班,几乎是踩着钟点来去。再说,她相信自己在他心目中的位置。她也知道,他那种性格并不是那种拈花惹草的男人。他每月的工资,除了留下自己的零用钱,全部交给她打理。再说,现如今,还有几个女人愿意找没钱的男人?

    即使刘志伟真像她分析的那样,他的所作所为,还是常常将她激怒。

    去年夏天,每天的温度都在35度。这在北方地区来讲是罕见的。他们的小厨房在院子的西边,进去两个人就打不过转身。又晒了整整一个上午,真如蒸笼一般。她仅穿个白色的吊带背心,蓝格短裤,仍是浑身冒汗。厨房里简直不是人呆的地方。

    她端着一小锅炒好的菜,上客厅的台阶时,勺子一下挂在竹帘的缝隙里,她脚下一歪,身子猛地全倾过去,膝盖重重磕在青石台阶上,一阵钻心的痛传来,她额头上直冒冷汗。红的西红柿,绿的青椒,黄的鸡蛋,连汤带水泼在台阶和门槛上。

    她忍着痛爬起来,膝盖上擦破好大一块皮,鲜红的血隐隐渗出来。

    刘志伟听到声音走过来,一声不吭,看她一眼就拿笤帚簸箕去收拾一片狼藉。她心中钝钝的痛,身上忽然一点儿也感觉不到热。站在正午灼热的阳光下,胳膊上长出一层密密的鸡皮疙瘩。

    葛小玲向服务员要了一个玻璃杯,巩健替她倒了大半杯啤酒。她低头轻轻抿了一口,好难闻的味。人家喝啤酒就喝这个味,可她却是最怕这个味。她下意识地皱着眉头,咂了咂嘴。巩健关切地问:“行吗?不行,你还是喝饮料。”“我今天要尝试一下啤酒的味道,人生应该尝试许多。”

    葛小玲拿起杯喝下不大不小的一口,她尽量不去理会那种味,只是让那种淡黄色的液体顺着喉头缓缓流进胃里。只要是酒,就有度数,她现在就爱这个度数。

    巩健仰头,灌了一大口,玻璃杯里的酒就像遇冷的水银柱忽地降下半截。巩健的脸已有些泛红,他并不是个能喝酒的人。此刻,坐在这个乳白色的包间中,他心里想,这个叫葛小玲的女人,经过七年的岁月,不仅没有一丝苍老的痕迹,而且比做姑娘时更有风韵。那时的她有些瘦弱,看上去清秀,可现在她显得圆润。自己家里那个当初也曾是杨柳小蛮腰的女人,现在简直惨不忍睹。他弄不明白,为什么有的女人在岁月的流水中,洗涮得更加美丽,而有的女人却被泡得一塌糊涂。

    他忽然涌起一个奇怪的念头,假如自己当初和她结婚,现在会是什么感觉?不过,自己当初是真的有些喜欢她,他能感觉得到,葛小玲对他也不反感,可是他不明白她为什么对自己若即若离。他一直弄不明白。

    有时看样子葛小玲肯定会接受,可一会儿又是置他于千里之外的神情,直到葛小玲与一个比她大八岁的男人结了婚。他才彻底死心。随后,因工作调动,他调到市里,再也没见过葛小玲。这些年,在半夜梦醒时分,他眼前偶尔会闪现出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和一对深深的酒窝。那个圆眼睛的姑娘让他怎么都不能够忘怀。不知道她现在生活得怎么样?过得好不好?他只是觉得自己像个大哥一样,老想用一种关切的目光看着她。

    除此之外,他已不再有什么非分之想。他打开床头灯坐起来,从床头柜上的烟盒里抽出一支烟,拿打火机点燃,深深地吸一口。身旁睡着的女人鼻息很重的传来,嘴角有一丝口水流下来,浸入蓝花枕巾。有时,他几乎怀疑,这个动不动就河东狮吼的肥胖女人和当时那个有着低吟浅笑,有着纤细腰身的姑娘到底是不是同一个人?

    有时,他也觉得自己对不住她。跟了他七年多,什么也没赚下,倒赚下一身肥肉,眼看着漂亮衣服穿不得,心中的失望和沮丧是可想而知的。他们夫妻间很少谈什么,不过中间夹个活泼的女儿,让他们都感到这是一个家,这是他们三个人的家。而他也尽自己一个男人最大的努力,让他们母女俩过得舒服一些。

    此刻,坐在葛小玲的对面,他已变得粗糙和麻木的心竟然泛起一丝柔柔的波涛,某根敏感的神经被轻轻牵动了一下。他觉得这种感觉很舒服,很愉悦。看起来,葛小玲倒好像有什么心事,她过得不愉快吗?

    一杯酒灌下去,她不住地想打嗝,感觉肚里胀胀的,头有些隐隐的晕。巩健坐在对面,关心地望着她:“你少喝点,要不,还是喝饮料吧!”

    葛小玲笑着摇摇头,把玻璃杯朝巩健递过去。

    这啤酒的度数太低了。这时,她很想喝一点儿白酒。可她不好意思说,那样显得她像个女酒鬼。她太想体会一下那种喝醉的感觉。她想放纵一下自己,在别人眼里,她是个能干的女人,是个循规蹈矩的好妻子。刘志伟,在你眼里我是什么?你不满足吗?认为就你是个男人。我在你眼里是什么?是你裤腰带上的钥匙串?还是不花钱的女保姆?

    我是个女人,是个敏感的女人,我知道哪些男人在心里悄悄装着我。

    可是,我不愿接受那些额外的感情。我觉得那样做,背叛了你,也背叛了我自己当初的选择。我一直觉得是缘分让我们走在一起,否则,你为什么一直等我等到三十岁?而我为什么在郊区那座有着青石台阶的学校,就暗暗想象未来要找的男人,而你正好与想象的重叠。如果有前生,是你欠了我,还是我欠了你?

    女人,可以忍受一个男人的清贫,但却不能忍受男人的漠然。你从什么时候改变了自己?变得让我怀疑那个站在秋天灿烂的阳光下,露着一口白牙齿的男人是个幻觉,他从来就不曾走近我。有多少次,我真想说,刘志伟,你怎么不笑一笑?你知不知道你笑起来很暖人?你一定不知道,就是因为你的笑,你雪白的牙齿让我迷失,让我一头栽进你这个比我大八岁的男人生活中,再也无法自拔。

    以前轻松、浪漫的日子,已经像天边那朵漂亮的云彩,飘逝得再也找不到了。我真想你拉着我的手,在街头小贩那里,为我买一块黑籽红瓤的西瓜;在穿着厚厚棉衣的冬季,为我买一客冰淇淋。我愿意你在我耳边悄悄说,小玲,我会让你幸福的。我不在乎别的女人骑着豪华摩托,而我仍骑着那辆结婚时买的枣红色三枪女车;我不在乎别的女人定期到美容店做皮肤护理,只要下班回到家能看到你灿烂的笑容和雪白的牙齿,我就容颜不老,青春常驻。

    可你为什么总是沉默?你肩上似乎压着千斤重担,你有什么事不能对我说?我是你同床共枕的妻子。我愿意为你承担些什么,可你什么也不说,而我什么也不能做。你太压抑了,我也太压抑了,我常常感到胸口发闷,你知道吗?我经常想找个没人的地方大哭一场。我想我自己当初的选择是不是错了?而你,是不是也在后悔你当初的选择?无论如何,当时,你是那么出色,身边肯定不乏喜欢你的姑娘。因此,经过这几年琐碎的婚姻,你发现你还是喜欢她们当中的某个姑娘?难道真像一篇文章中写得那样,男人在婚前觉得许多女人都不适合他。婚后又觉得很多女人适合他?

    我只想大醉一场,就可以不再想这些烦心的事情。你肯定不知道,每次吃饭时,我都希望你拿出橱柜里那瓶长城干红,咱们干一杯吧!可你永远都不说。你只是很有味地吃饭,为我和儿子夹菜,淡淡地说一些天气晴朗之类的话。

    今天,总算有机会啦。我一定要好好喝几杯。已经是第三杯了吧?

    巩健说什么也不让葛小玲喝了,他说喝多了一定会很难受,小玲。葛小玲忽然想哭,刘志伟什么时候对自己说句关心的话?

    如果,当初自己和巩健走在一块儿,今天会是什么样子?他一定比刘志伟知道疼人。不过,也不见得,时间让什么都可以变得不敢相认。

    刘志伟当时不也会疼人吗?知道自己喜欢吃冰淇淋,喜欢体会在寒冷的天咯嚓咯嚓咬着吃冰的那种感觉,他不是连大衣都不穿,骑着自行车转悠半条街,给自己买回家吗?记得当时,他的鼻子都冻红了。可看见自己吃冰淇淋的贪婪相,满足地在一旁大笑不止。

    哦,服务员已经探头探脑进来好几回了,人家要下班,她也该回家了。

    她站起来,头有些晕,还好,走路不会打趄趔。不过,出门时,巩健还是扶了她一把。那只手很有力,让她心中一热,就像当初他发现她脑后有根白发,第二天悄悄给她买来黑芝麻糊一样,让她感动不已。

    他离她很近。这是一个成熟的男人的气息。他再也不是以前那个一见女孩就面孔发红的腼腆的小伙子。尽管,她很清楚,他们之间什么也不可能发生,但他身上那种气息还是让她感觉有些异样。

    走出饭店门,巩健坚持要送她回家,她说什么也不肯,站在那里,就像一个固执的孩子。深夜,一男一女喷着酒气,这是绝对不能让对方到自己家的。葛小玲摆了摆手,骑上自行车,缓缓而去,一会儿就消融在夜色的霓虹中。

    六

    值夜班其实没啥大事。别人不愿值,不过是不愿放弃享受天伦之乐的机会。

    夜幕刚降临,刘志伟在单位接到了“瓦片”打来的电话。“瓦片”的声音灰灰的,听上去有些沉闷。说是今晚务必出来陪他吃饭。他打电话时就在志伟单位的楼下。等两个人坐在饭店里,刘志伟看“瓦片”像霜打过的红薯秧子,蔫头蔫脑。

    “瓦片”随着十年陈酿咕咕流进肚里,牢骚又咕咕流出来。他说老天不公呀,论资历论能力论群众基础,我早该提拔到副行长,可这次居然没我的份儿,我这工作还干个什么劲呀?来来来,喝喝喝,志伟,我也就是把你当自己人才放放苦水,明天回到单位,我还得装孙子。

    刘志伟一时不知该怎么解劝。

    都说人心不足蛇吞象,人的欲望果然是无穷的。“瓦片”当初坐在自己家那个矮凳上,让母亲替他剪头发时,断然想不到以后他会开着小轿车,混得人模狗样。可现在,他做到了,但是,他不满意,他还希望能再上一个台阶。

    自己呢?这么些年了,自己还是单位里一名普通的科员,他就像一粒撒在土里的瞎种子,连个芽都没发。他苦笑着摇了摇头。给“瓦片”

    斟了一杯,又给自己斟了一杯,端起来一饮而尽。

    刘志伟头有些晕了,不过感到舒服。有多长时间没喝酒了?他自己都不记得了。就因为葛小玲不喜欢酒味?他从鼻子里笑了一声。葛小玲此时在干什么?她一定知道他是有意呆在单位,值班不过是一种借口。

    可两个人面对面有啥说的?说着说着,针尖对麦芒,便是一场战争,战争多了,两个人都是伤兵。在家庭的战场上怎么能分出胜负?他累了,就想一个人静一静。

    “瓦片”继续咕咚咕咚吐着苦水,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似乎这一刻世界上数他最不幸。刘志伟端起面前一杯酒,仰头一饮而尽,他看着对面“瓦片”那张苦瓜脸,舌头有些发直:“兄弟,你知足吧,世界上比你不幸的人多的是,你根本排不上个。你那么有能力,有的是机会,今年不行明年,行长的位置在等着你呢!来,喝,喝。”

    “瓦片”叹了口气:“还能怎么着?我算看透了,古语说的好‘厨房有人好吃饭,朝里有人好做官’,我只是咽不下这口气。”“咽不下能怎?

    还能不活了,你知道不知道还有好多人羡慕你呢!”刘志伟头有些发晕,似乎有两个“瓦片”在他面前。

    服务员找机会见缝插针:“先生,酒完了,是不是再上一瓶?”

    “不要了,不要了,再喝就回不了家了。”刘志伟摆摆手。

    “瓦片”低着头,闷闷地吃了几口菜。

    服务员手里拿着一斤十年陈酿,圆嘟嘟的屁股一扭一扭,有些不高兴的出去了。

    两个人结了账,摇摇晃晃走出了饭店,街上已是华灯初放。初春的风吹过来有点儿冷。刘志伟被冷风一吹,头脑像在冷水里浸了一下,瞬时清醒了许多。

    街上人不多,偶有车辆刷的一下驶过去,更显出街道的空旷和寂寥。

    刘志伟站在清冷的街头,有一种飘飘欲仙的感觉,脚一挪,整个人似乎要飞起来。对面的“易家饭店”灯火通明,看上去生意也蛮不错,刘志伟抬手摸了下额头的功夫,“瓦片”已将车稳稳开过来。刘志伟上了车,不知为什么,他又朝“易家饭店”看了一眼。这一看不打紧,只见葛小玲正和一个高个子男人相跟着走出来。

    他的心忽然狂跳起来,紧接着心便忽忽悠悠沉向无底深渊。他朝“瓦片”低低的喊了一声:“等一会儿。”“瓦片”有些疑惑的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葛小玲和一个高个男人站在易家饭店门前。隔着一个马路,他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高个子男人边说边比划,葛小玲摇了摇头,摆了摆手,又转身指了指停在门前的自行车。葛小玲伸出手,高个男人也伸出。

    高个男人紧紧握着小玲的手,一动不动。

    刘志伟的手心出了一层冷汗,他真没想到,会看到这一幕。那自己今天晚上不回家,葛小玲不定多高兴呢!“瓦片”看了刘志伟一眼,又望了车外一眼,他一时有些云里雾外。车里缓缓回响着那英的《雾里看花》。

    葛小玲从高个男人手里抽出自己的手,走向自行车。她跨上自行车拐上街面一会儿就融进苍茫的夜色中,高个男人仍呆呆站在那里,望着葛小玲离去的方向。

    “瓦片”终于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他拍了拍方向盘:“兄弟想开一点吧,他们也许是多年不见的老同学碰在一块儿了!”他看了看刘志伟的脸色。

    刘志伟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只是低低说了一句:“送我回家。”

    “瓦片”将车开得慢慢的,心情似乎好了许多:“想开点,不要说风就是雨。要不,我还是送你回单位吧!”刘志伟一声不吭,街上五彩的霓虹灯隔着玻璃映进来,将他的脸装扮得五彩斑斓。他像个没有知觉的人坐在那里。那英的《雾里看花》在一遍又一遍重复着:“雾里看花水中望月,你能把握这摇曳多姿的季节……”

    到了那条窄窄的巷口,刘志伟便跳下车。“瓦片”在车里喊:“哎,志伟,你不要冲动,也许不像你想的那样。”“瓦片”的声音里有焦急,也有一丝隐隐的兴奋。

    刘志伟进了门,在客厅弄出很大的响动。葛小玲在卫生间拿一块儿毛巾擦着脸走出来,见是刘志伟:“哦,你不是值夜班吗?”

    “我值夜班,不正是你欢迎的吗?”刘志伟挑衅道。

    “你什么意思?”葛小玲拿湿毛巾的手停在半空。

    “两个人喝酒,感觉不错吧?”刘志伟阴阳怪气。

    “你跟踪我?刘志伟,你跟踪我……”

    “跟踪你,哼,我没那么大的心劲。你哆嗦什么?心虚了吧?”

    “刘志伟,我不跟你过了……”葛小玲哇的一声哭出来,抬手将手里的湿毛巾朝着刘志伟扔过来。

    刘志伟一挥手,正好将茶几上一个玻璃口杯扫在地上。“啪”的一声响,玻璃碎渣四溅。

    晓帆揉着眼睛从卧室走出来。强烈的灯光刺得他有些睁不开眼。他看着地上的玻璃碎片,又看爸爸妈妈撕扯在一起,吓得“哇”的一声哭起来。

    葛小玲觉得胸口像堵了一块抹布,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这个男人每句话都是刀子,刺得她鲜血淋淋。不能过了。她朝着刘志伟一头扎过去。

    刘志伟又是一挥手,她觉得自己的头挨了重重一击,她踉跄了几步才站稳。她一时呆了,她停止哭声。

    “刘志伟,你打我,你竟然打我……”

    刘志伟一下也呆了。他没想到事情发展到这一步。

    葛小玲转身走进卧室,再出来时已穿好衣服。她脸上挂着泪痕,手里拎着个白色的挎包,几乎一阵风一样冲出门外。刘志伟张了张口又闭上了。晓帆喊着“妈妈”要跟出去。被刘志伟一把拉住。晓帆的脸憋得通红,边哭边挣扎:“你打妈妈,你是坏爸爸……”

    七

    刘志伟把衣柜里的衣服扔了一床,也找不见晓帆的袜子到底放在哪里。这个死女人,袜子也需要藏来藏去吗?晓帆在客厅喊:“爸爸,快点,要迟到了,我们阿姨可厉害了。”

    刘志伟找得满头大汗才找出一双袜子,结果上面还破了个洞。他胡乱塞给晓帆,又去整理床上一大堆的东西,整理了半截便匆匆跑出来。

    晓帆边穿袜子边问:“妈妈说我两天要换一次衣服,我今天还换不换了。”“换什么?你不看快迟到了?”刘志伟不耐烦地瞪了晓帆一眼。晓帆赶紧闭上嘴巴,乖乖地背好书包往门外走。

    刘志伟送晓帆到幼儿园,又匆忙赶到单位。坐在办公室,他一时有些心慌气短,还有点头晕。脑子里混沌的像一盆糨糊。这是怎么了?所有事情乱套了。那个高个子男人是谁?怎么从来没见过,也没听小玲说过?“瓦片”,或许“瓦片”说得对,他们也许就是多年不见的老同学聚一聚呢?那个男人也许在暗恋小玲,他那么紧紧抓着小玲的手,小玲不是挣脱了吗?自己为什么反应那么强烈?

    或许真是冤枉了小玲,小玲昨晚看他的眼神,写满了两个字“怨恨”。

    可话说回来,哪个男人又愿意看见自己的老婆和别的男人在一起呢?

    是自己变了?还是小玲变了?想想婚前那个善解人意的小玲,总是静静地听着别人讲话,偶尔脸上会浸出两砣羞涩的胭脂红。可现在她像个碎嘴婆,整天埋怨他这样做不对,那样不讲究,烦死了。

    科长精神抖擞走进来,叮嘱大家赶紧干活,又朝刘志伟表扬:“志伟,辛苦你了。”刘志伟站起来朝科长笑笑,他该怎样和科长开这个口?说和老婆吵架了,老婆回娘家了,家里走不开,不能值夜班了?一个大男人说话不算数还怎么立身?可想到晓帆这个缠人的小东西,还有床上那一大堆乱扔的衣服,他的头又开始发晕。

    下午去幼儿园接晓帆时,小朋友都已经走了。晓帆背着那个大脸猫书包,独自在门房外面站着。脸上像只小花猫,东一道西一道,远远看见刘志伟骑车过来,他从门房跑过来爬在铁栅栏上朝刘志伟喊:“爸爸——爸爸……”铁栅栏上的镂花焊着一只只形态可掬的小熊猫在吃绿绿的竹叶。晓帆圆圆的脑袋贴在栅栏上,两只圆眼睛溜溜转,远远看上去就像一只可爱的小熊猫。

    晓帆坐在自行车后座上,嘴里还咕叽着说个不停:“爸爸,我们阿姨今天批评我了。”

    “你准是又捣蛋了。”刘志伟边蹬自行车边扭头说。

    “我没有捣蛋。阿姨批评我不讲卫生,说衣服脏了,也不知道换。”

    晓帆有些气鼓鼓的。

    刘志伟没有吭声。他在想今天晚上值夜班,晓帆怎么办?要不把晓帆带到单位?影响又不好。要不,还是把晓帆送到母亲那儿凑合一晚上吧!可母亲年龄大了,晓帆又太调皮,真怕母亲吃不消,可除了这个办法,他再也想不出其他的办法了。

    今天已经是第三天了,葛小玲那边毫无动静。刘志伟已经被家里的一堆事聒噪得焦头烂额。他也想过到丈母娘家接葛小玲回来,可又放不下架子。“瓦片”打了两次电话,兄弟,夫妻间吵吵闹闹,没有隔夜仇,你赶快去接小玲回来,时间拖长了不好,你要是抹不开脸,我陪你一块儿去。刘志伟只是哼哼答应,也没有个痛快话。“瓦片”又说,你啥时候去,给我打电话,我随叫随到。

    “爸爸,坏爸爸,你听到没有?你送我到姥姥家,妈妈就能给我换衣服了。”晓帆在车后面拍着他的背。

    “晓帆,今天还到奶奶家吧,奶奶给你做好吃的,明天,也许妈妈就回来了,好吧?”刘志伟哄着车后的晓帆。在他身边,自行车、摩托车、小轿车交汇在一起,车铃声、喇叭声、说笑声将耳鼓撞击的生疼。刘志伟,这个满腹心事的男人,沉浸在生活这条琐琐碎碎、哭哭笑笑的河流中,有些不辨东西。

    八

    葛小玲的母亲许多年以前就从郊区进了城,跟儿子住在一起,儿媳在丝织厂做挡车工。这几天,听说儿媳要调到厂办公室工作,去市里参加什么培训。小玲来了与母亲挤在一间卧室。

    母亲唠唠叨叨,嘴里流出来的话就像一条河,多大的人啦,不怕人家笑话,还回娘家。晓帆在家怎么办?小东西嘴又刁,我看他这些天吃啥?

    “妈,你让我静一会儿吧!你要是不欢迎我,我到大姐家去。”葛小玲恨不得将耳朵眼里塞两团棉花。

    你看看,一个个翅膀都硬了,说都说不得了。这个志伟呀!也太不像话,夫妻间吵归吵,怎么能出手呢?是该吓唬吓唬他,母亲絮絮叨叨,自说自话。

    葛小玲心烦意乱,坐卧不安。

    那个巩健今天居然将电话打到单位。她又急又气。巩健说是在县里办完事要走了,看能不能再出来见见面,吃顿饭。

    葛小玲声音有些冷漠,我现在住在我母亲家,以后再联系吧!

    “小玲,小玲,你们是不是吵架了?如果是因为我,我向你道歉,要不,我向他解释一下?”巩健在电话中显得有些焦急。

    “和你没关系。不好意思,不能送你了。”不知为什么葛小玲的声音带着一丝哭腔。

    “小玲,我不知道怎么说才能向你说清楚。我留下我的联系电话,有什么事你打电话吧。”巩健的声音夹杂着些许愧疚和无奈。

    葛小玲耳边听着母亲的数落,心里想着那个落寞而走的巩健,苦笑了一声。幸亏母亲不知道中间夹着巩健,否则,不住口的数落还不把她淹死?

    罢罢罢,不想也罢。她只是越来越弄不懂婚姻。婚姻真是可以改变一个人吗?现在怎么看怎么不是当初那个人,刘志伟就是这样的。是不是刘志伟看她也和婚前不一样?她变了吗?她还是她呀!似乎有些变了,她变的嘴碎,变得俗气,可是生活就是这样呀!她已经尽最大的努力在保留做姑娘时的一些性情。

    可刘志伟呢?他的嘴懒得像一头驴。无论她多辛苦,他都没有一点表示,他当她是家里的老妈子?这个家是他们两个人的,她是他老婆。

    他整天黑封着脸,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他怎么从不考虑她的感受。她不和单位那些女同事比吃比喝比穿戴,但总不能一口好气也得不上吧。

    这天下午,葛小玲和单位请了假。估摸快到了幼儿园课间做游戏的时候,她到幼儿园去看看晓帆。

    隔着铁栅栏可以清楚地看到,小朋友们玩得兴高采烈,有玩滑梯的,有在一个大大的粉蘑菇里捉迷藏的,还有的跳绳,有的在玩老鹰捉小鸡。

    葛小玲在一大片红红绿绿中扫来扫去。眼睛瞪的都有点流泪了,也没看到那个整天缠着她的“小不点儿。”晓帆病了,还是在教室挨阿姨批评?怎么看不见他呢?葛小玲一时有些心急。

    她决定回去后,先让母亲给家里打个电话,看看晓帆怎么了。就在她转身的一瞥间,她看见晓帆低着头,站在那个大大的粉蘑菇的斜侧面,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年轻姑娘正在说着什么,看那神情是在训斥晓帆。晓帆一直低着头,中间抬起头看了阿姨一眼,又迅速低下头,抬手擦了擦眼睛,小脸脏脏的。年轻姑娘弯下身,扯了扯晓帆身上那件天蓝色的运动衣,又在上面指指点点。

    葛小玲明白了,人家阿姨肯定在批评晓帆不讲卫生,批评晓帆不就是批评晓帆的妈妈吗?年轻的阿姨肯定想,刘晓帆的妈妈肯定是个邋里邋遢的女人,连自己的孩子都收拾不利索。

    葛小玲在心里愤愤骂道,刘志伟你就作吧!晓帆洗好的衣服就在衣柜的第二层,你就不能给他换一下?甩手掌柜当惯了,是吧?她本想着放学时接上孩子,可转念一想,不行,不让刘志伟试试,他还以为她每天多轻松呢!让他管几天家吧!让他过一把“家庭妇男”的瘾吧!她狠狠心转身就走。

    夜里,她和邬素梅相跟着到小吃街吃饭。

    葛小玲没有胃口,叫了一碗和子饭,放在面前好半天也没吃一口。

    邬素梅叫了一碗川汤,边喝边劝:“算了,我算看透了,亏得我当时找对象还拿刘志伟当榜样。这个刘志伟,居然……他们男人呀,只要结了婚,再好的女人天天看,也没感觉了,淡淡如水。不过,小玲,你说,咱们女人是不是也这样,我现在看我老公,再也找不到结婚以前的优点,反而怎么看他也不顺眼?”

    葛小玲“扑哧”笑出声来,“哟,我不知道我身边坐着一个哲学家呢!”

    体态丰腴的邬素梅也跟着笑起来,边笑边说:“真的是这样,不信,你琢磨一下。”

    晚上八点,正是小吃街的买卖高峰。一条窄窄的小街,人来人往,每家小摊前都是灯火通明。在热气缭绕的锅灶前,师傅们手握长柄炒锅,忙得不亦乐乎。小摊前的条凳上坐满了男男女女,边吃边聊,好不热闹。

    葛小玲看着坐在面前的邬素梅,在心里感叹一声,时间过得真快。

    当初那个身段苗条的邬素梅此时已是一个体态丰满的少妇。而自己和刘志伟的婚姻不知不觉间已走过七个年头了,像做梦一样。嫂子在厂里培训,哥哥上夜班,要不要给母亲买些饭菜回去?葛小玲正在暗自思量。

    只见母亲家的邻居马大嫂气喘吁吁跑过来:“唉呀,你还吃呢?快回吧,你家里出事了!”

    葛小玲腾的站起来:“我妈怎么了?”

    “不是你妈,是你们家晓帆,在他奶奶家玩耍,从小楼梯上掉下来,现在已经上医院了,晓帆爸爸打电话过来,让你赶快到医院,你就快去吧!”马大嫂焦急地说。

    葛小玲回头交代了站在一旁的邬素梅一句,掉身就跑,邬素梅在后边喊:“小玲,你等等,我和你一块儿去!”葛小玲早融进茫茫夜色中。

    身后,灯火通明的小吃街挤满了红尘中的男男女女,没有谁留意到葛小玲,也没谁留意到这平凡的一幕。

    喜闹

    日头眼看就上了中天。

    院子里静悄悄的。院里铺的长条青砖,由于年代久远,就像喜闹老太的牙齿,稀稀拉拉,有一个没一个。院子正中有棵梨树,翠绿的叶子间闪烁着一个个杏样大小的梨。一阵风吹过,梨们躲在树叶间交头接耳,不知在传播什么小道消息。一根粗铁丝在院里横空而过,铁丝上晾着一件洗得快化丝的白背心,一条用旧裤子改做的裤头。堂屋窗户下的长条沙石上放着一个红色的塑料痰盂,痰盂里两棵粉色的小桃花开得奋不顾身。

    喜闹老太今天穿了件月白色对襟上衣,黑布裤子,一双崭新的黑平绒鞋,花白的头发光光的贴在头上,用黑丝网罩着,在脑后卧了发髻。

    好多年没有这样了,她用那把油漆斑驳的檀香木梳子沾了好多水梳头,梳个头费了将近半个小时。喜闹老太的脸就像一个出壳完整的核桃仁。

    这张脸上有着一丝隐隐的焦虑,又有几分不安,还有几分按捺不住的喜色。她在院子里转了几圈,将倒在地上的一个笤箒扶起来靠墙放好了,又将大门口一块半头砖捡起来,放在门墩儿旁边。她将上半身探出大门快速地扫了两眼,又急急地收回来。太阳就在头顶,白花花的光洒下来。

    喜闹站在屋檐下,眼光在院里画了个圈,转身掀起门帘进了西屋。

    西屋屋身很宽,走进去瓦凉瓦凉。一套老式的红木桌椅,桌后的条几上摆着一个白色的毛主席的瓷质半身像,老人家看上去笑哈哈的。桌上放着两个茶缸,一个瓷壶。喜闹老太拿一块抹布擦了擦桌面,又擦了擦两把木头椅。似乎有些不放心,又掀起瓷壶的盖看了看里面。靠窗户放着的一张大木床,几条陈旧的碎花被子叠成方块,搁在一起。红格格的床单在阳光下看上去,起了一层大大小小的球,空气中有一种若有若无的潮湿发霉的味道。

    外面忽然传来“扑咚”一声响,喜闹隔着窗户中间一小块玻璃望出去,一个人影也没有,靠着梨树的那块搓衣板倒在地上。“吓死人啦,”喜闹嘴里嘟哝了一声。“死鬼,”喜闹又嘟哝了一声。

    喜闹的屋子和院子都静悄悄的。整个旧村都是这样静悄悄的。那两只该死的鸡婆也不知躲到哪里逍遥去了。村里富裕些的人家都在旧村外面批了宅基地,修了宽敞亮堂的新房,听说现在盖了房子都要装修,和城市里的房子差不多,喜闹的儿子也修了新房搬走了。喜闹死活不走。

    儿媳妇和她唱不成一个调,整天牙不咬唇,唇就碰牙,就好像锅和碗叮叮当当,磕磕碰碰。儿媳妇进了这个家二十年了,喜闹的耳根急着要清静几天。

    儿媳妇进门的那一年,老头子就走了。她守寡守了二十年。家里添丁加口,热热闹闹,她满脸喜色地忙着拉扯孙子,料理家务,晚上静下来,她心里闹腾的像猫抓,只盼着天光大亮。可一转眼二十年就没了,就像打了个盹的功夫。喜闹斜靠在被垛上,阳光从那一方玻璃射进来照在身上暖洋洋的。

    有一瞬间,喜闹有些疑惑,这是自己的手吗?皮肤粗糙,黝黑,手腕上松松垮垮套着一只银手镯。青筋暴起,手背上还印着褐色的老年斑,多年前也是这样一双手,白皙细腻,十根手指就像刚洗净的葱白,一对银手镯套在圆溜溜、胖鼓鼓的手腕上。那时还是新媳妇,刚进婆家门,只想着遇上一个知冷知热的人,好好过日子。哪会想到遇上的偏是那样一个一只窟窿的人,直来直去,连个悄悄话都不会说,大嗓门吆喝来吆喝去。这根本就不是喜闹做姑娘时梦中那个人。不喜欢又能怎样?生儿育女,收秋打夏,日升日落,喜闹从一个人见人爱的新媳妇,变成一个头发花白,满脸褶子的老太太。

    儿子娶媳妇了,只盼着娶进家的是一个通情达理的女子,自己会把她当女儿一样看待,她连做梦也没想到看上去文文静静的儿媳妇却是一个嘴比刀子还快的人。儿子生性随和,更纵容了儿媳妇的性情。女儿可不吃嫂子这一套,姑嫂两个钉嘴铁勺,谁也不是省油的灯。喜闹和儿子夹在中间左不是右也不是。女儿嫁到邻村去了。逢年过节才回来看看她,说是看着嫂子那张尖瘦脸心里就来气:“凭什么她到咱家吆三喝四?”喜闹劝道:“算了算了,她总归是你嫂子,又为咱家生儿育女,你就忍忍吧!”

    按下葫芦浮起瓢,儿媳妇洗完衣服正往院里泼水:“哎呀呀,今天,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她姑,真是贵客呀!”

    喜闹正送女儿往院门口走,女儿一听嫂子夹枪带棒的话,忽地车转身,就要搭腔。喜闹拼着全身力气将女儿推出门。儿媳妇在身后撂了一句:“哼,有志气以后再别登娘家的门。”女儿眼睛红红地看了喜闹一眼,哭着走了。喜闹心里针扎一样难受。

    这时候,她在心里就有些想暴脾气的老头子,有老头子在,大概儿媳妇不敢这样张狂。可老头子早早躲清静去了,留下她一个人受这咽不下说不出的委屈。有些委屈她不愿让儿子知道。儿子肚量大,不愿和媳妇嚷嚷,可知道娘和妹子受气,心里也好受不了。

    去年儿子修了新房要搬家,喜闹咬紧牙关死活不走,一定要留在老房子,说是在这里住了几十年习惯了。儿子脸憋得通红,不知道该咋样娘才乐意。媳妇急赤白脸地说:“妈,你不是成心让村上的人戳我的脊梁骨吗?知道的是你不去,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是个忤义不孝的儿媳妇。”

    “没事,新村离旧村没多远,我想去就去,村上人不会说甚,”喜闹急急解释。

    “那好。妈,到时候有人骂我,你可要替我说话,”儿媳妇临出门时撂过一句话。

    儿子一大家子走了。喜闹开始了难得的清静生活。她身体还算硬朗,平时想吃甚就吃甚,闲下来的时间看看电视,到村上的文化广场和一帮老头老太太晒太阳,闲聊,偶尔还站在那种健身器材上晃两下,日子倒也舒心。

    可烦心的事紧接着就来了。

    每天也到文化广场晒太阳的村西那个李石堆,不知从甚时候开始,老喜欢往她身边凑。李石堆的两个儿子一个女儿都在县城,他去住了三个月就跑回来了。他说城里不是人呆的地方,家家户户关门上锁,一座楼里静得能听见自个咚咚的心跳,他天天站在楼上从窗户往外看,看啥?

    也就是看看楼下的花坛、小路,偶尔有人骑着车子晃过去。实在闷的憋不住了,下了楼,也不敢走远。城里那些人忙得要命,谁会注意他一个老头子。有天早晨,他早早起床出去转圈,碰到个老头儿,满以为找着个可以说话的,可那个穿着蓝运动服白球鞋的老头儿,斜着眼看了他一眼,哼了一声,就跑着步走了。咋?看不起咱这个乡下老头儿?李石堆肚里气鼓鼓的。城里那些人都不隔人,关住门吃,开开门屙,都不讲人情,现在好了,连屙也不用出门了。李石堆在城里一天也呆不住了,和儿子吵着闹着,回了村上。儿子抽时间回来看他,每次回来都要买一大堆吃的,好像他是个小孩儿,还替他装了一部电话,有事没事打个电话。

    要说李石堆,喜闹倒也不讨厌他。可就老是怕别人说东道西,都一大把年纪了。李石堆不说这些,除了将城里那点事儿翻过来倒过去地讲,还把儿子拿回来孝敬他的那些东西分给大家吃。有一次他塞给喜闹两小袋核桃粉,说是冲着喝了对身体好。有一次喜闹感冒了,咳嗽、鼻塞。

    李石堆从家里拿了感冒冲剂送给她,过后,还让喜闹注意身体。那一刻,喜闹望着李石堆眯着的那双小眼睛,心里忽然动了一下。以后喜闹就为李石堆洗过两次衣服,还叠得平平整整。

    今天,李石堆说要来喜闹家。喜闹犹豫了许久才勉强答应。自从老头子走后,很少有男人再来这个家。也不是没有,想想自己年轻时,回绝了多少男人,就为了儿子,生怕再结婚三窝两个道,弄得两厢孩子们都不痛快,除了使劲地干活,默默地忍受,从来没要想过找谁诉说。可现在,她忽然有满肚子的话要说,李石堆就是一个愿意听她诉说的人。

    已经到了吃午饭的时候,院里还没动静。

    喜闹洗洗手,系上围裙准备做饭。想了半天,看到窗台上有女儿前天送来的两瓶酸菜,就想吃酸菜瓜丝擀面。在案板上切了蒜瓣、姜丝,等铁锅里的油有烟冒起,便将姜丝、蒜瓣放进去,等蒜瓣在油里泛黄,喜闹将酸菜一下子倒进去,屋子里立刻弥漫着一股蒜香和酸菜味。她开始和面,面快和好时,听着门帘响,一回头是李石堆来了。

    李石堆手里拿着一包东西,他进门左右看了一眼,吸了吸鼻子,嘻哈着说:“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多和些面,也让我吃一碗,好长时间没吃面了,天天瞎凑合,馋死了。”喜闹心中有些犹豫,虽然是一个村子的,她也不在乎这一碗饭,可这样总是有些不合适,喜闹犹豫着不知该怎么说,只是招呼了一下:“你坐,我给你倒点水。”

    李石堆将手里的一个红布提兜放在方桌上,从里面拿出好几包盒装的奶:“我儿子给我买的奶,就是电视上天天做广告的那个伊利奶,我给你拿过来尝尝,你愿意喝我下次再给你拿,喝了对身体好,对老年人的骨头好。”

    喜闹边提方桌上的瓷壶倒水,边推让着说:“你儿子孝敬你的你喝吧,我咋好意思享受。不过,我儿子也就在这几天要过来看我,怕也会带这些东西的。”喜闹说着,心里却一酸。儿子自从搬家,就很少过来,说是在县城打工,偶尔有孙子孙女上学时绕过来,看看她。唉,喜闹在心里叹了口气。

    喜闹将一杯水放在李石堆的面前,李石堆眯着眼笑了,笑着看喜闹,喜闹看看穿灰格格夹克的李石堆,看着笑得眼睛只剩一条缝的李石堆,有些云里雾里,这老家伙!李石堆走过来,靠近喜闹,几乎要挨着她的身子了,喜闹伸出手满是白面的手一挡:“你干甚?”心却快要跳出来,感觉就在喉咙口。

    李石堆说:“你看你,像戏里的三花脸。”喜闹从条几上的镜框里才看到自己的脸上有一块白,大概是刚才不小心,和面的手蹭上去的。她一时有些不好意思了。她想擦一下,没想到李石堆比她手快,伸出手在她的脸上轻轻擦着。

    喜闹脑子里“嗡”的一声,全身忽然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她有些害羞,还有些感动。她没有动,就那样让李石堆替自己擦。她忽然想起自己年轻的时候。

    “妈,”一声喊,将喜闹的目光牵向门口,只见儿媳妇拉着小孙女掀起门帘走进来。儿媳妇两只眼瞪得溜圆,眼睛里充满疑惑。喜闹脑子里又是“嗡”的一声,她知道,这次她再也别想在儿媳妇面前直起腰,她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红棚

    在那个夜晚之前,李二虎有许多梦想。

    比如第一个梦想,是在他爹老去以后,雇一伙响器给爹红棚,吹吹打打,好好的热闹一番。爹一辈子喜欢热闹。六十多岁的年纪,每年正月还要去参加村上的耍乐,一个正月下来,好像年轻了许多,脸膛红润,连走路都比往常带劲。第二个梦想嘛,那就是把村上长得最好看的闺女二苗娶回家,可二苗的父母要价太狠,张口便是三万元,媒人好说歹说降到二万八百元,再也不松口,平日爱热闹的爹再也乐不起来,一张脸缩得像个干枣,他这一辈子也没见过那么多钱呀!二苗的父母笑着说乡政府一个干部的儿子早就看上我们家二苗,嫌贵咱也不强求。

    这年头干啥来钱快?除了抢银行大概就剩下包煤矿。包煤矿对李二虎来说那是不可能的。一个同乡将他介绍到县城郊区的一家小煤矿下煤窑,一个月能挣一千多块钱,加班还另有补助。

    二虎家住的村子在县城最偏远的一个山沟里,县城的人都那个村子叫做革命老区,说是当年抗战县委县政府就在那个村驻扎。这里除了有整片整片的梨树,再也找不到其他生钱的东西。现在,李二虎突然从山沟里到城里(从煤矿到城里也就是二里路),一下子感觉像是上了天。第一个月领了工资,看着手里那一沓粉红色的百元大钞,心跳的声音让他怀疑站在他后面领工资的人都能听见。爹要是看到这一沓票子,肯定比正月里跑耍乐还高兴,想到这里,他的脸立刻变成钞票的颜色。看着那些钞票,李二虎不仅想到爹,还想到二苗那张粉扑扑的脸。自领到第一个月工资后,李二虎下煤窑挖煤的劲头更大了,连小煤窑的窑主都知道他挖煤卖力,一次开会时当众拍着他的肩膀表扬了他。

    此刻,李二虎游走在县城灯光闪烁的街头。正是六月天,老话说“臭六月烂七月”,形容是一年中最热的月份。李二虎上三倒班。上白班时,每晚他都要从矿区那一排低矮的工房走出来,到县城的街头溜达。街上车水马龙霓虹灯闪闪烁烁,穿裙子的姑娘们那白白的胳膊,鼓鼓的胸脯,让他原本凉快的身子一下又燥热起来。二苗突兀地跳在他脑海中,他一遍又一遍在心里念着“二苗,二苗”,就像念什么定心的咒语。

    其实,他知道那些鼓鼓的胸脯并没多少内容,只会让他一下想到商店内衣柜台里那些花花绿绿的胸罩。城里那些白胳膊白腿的姑娘连看也懒得看他一眼,她们哪里晓得李二虎内心深处还有些瞧不上她们,他是见过真家伙的人。二苗,二苗的胸脯那才真叫他掉魂呢!

    有一年正是开镰的季节,晚上他到二苗家借割麦用的镰刀。院子里静悄悄的,从一间低矮的侧房里传出一阵水声。他走过去,玻璃窗户发出朦胧的黄色,里面垂着一条碎花的窗帘。窗帘没拉严,他凑过去从玻璃窗户的角上,眯着眼睛向里张望。这一瞧,顿时让他浑身的血液奔腾起来。

    天,是二苗,二苗正站在那里拿着一块儿毛巾擦身子。一盆水放在凳子上,她不时摆一下毛巾,便发出一阵水声。二苗裸着上身,拿一块毛巾左扭右扭地擦着前胸后背。她的身子白得晃眼,两只乳房像两个白面馒头,红红的两点就像村里人家办喜事时,面花上点的红。李二虎只感到头昏脑胀,每条血管都憋得难受。

    二苗,擦完了没有,快些准备明天割麦用的镰刀,家里传出二苗母亲的喊声。李二虎咽了口唾沫,猫着腰蹑手蹑脚地出了小院。那一晚,他在村口的山坡上坐了许久身子才凉快下来。那一晚,他决定非二苗不娶。他只是弄不明白,以前和他一块儿上学的那个瘦丫头啥时候变成这样?女人真是会七十二变的。后来,二苗的父母要价三万,就是要价四万,他也要娶二苗的。他第一个月开了工资,给爹买了条捂腿的皮裤,给二苗买了条牛仔裤,腰身上还有一圈碎花呢!二苗说了,即使那个乡干部派媒人来提亲,她也不答应,她就等二虎。

    有了二苗这句话,李二虎算是吃了定心丸。只是爹的身体一年不如一年,让他多少有些不放心。

    他每晚在县城的街上逛,不仅是为了乘凉,其实还有一个任务。

    夏天的晚上,隔三差五,就有哪家出丧事,便会在巷口搭个灵棚,请一班响器在灵棚下红红火火地吹打,吹上党梆子《大祭桩》、《灵堂祭》,还有年轻姑娘小伙子唱流行歌曲,他最喜欢听《老鼠爱大米》。他想自己是老鼠,二苗肯定是大米。不过,自己才是真正的老鼠,整天窝在几百米的地层下呢!他不由咧嘴笑了笑。看到高兴处,他也会随着唱歌的人轻轻哼唱。人群中有好多他这种类型的人,他一下就能感觉到。那些人是外地的民工,操着他听不懂的口音。那时,他会用一种俯视的眼光看他们,自己是本地人嘛,他们是来打工的外地人。不过,灵棚下的乐队免费丰富了他们这些人的夜生活。

    演出结束,他会找到响器班的头,索要一张名片。名片上面有联系电话,有班头的姓名。他工房的那个小木头箱子里面已攒了十几张这类民间乐团的名片。听得多了,他便能听出好歹。他相中两家,班头都说价钱好商量,现在这一行难做,竞争激烈呢!到时你打个电话,老哥肯定为你操办好,让你成为村里的大孝子,谁也不敢小看你。李二虎想着村人看他时眼里肯定全是佩服的眼神,一时便觉得自己高大威猛起来。

    他愈发决定爹老了以后他必须要从城里请最好的响器班,给爹红棚,让爹高高兴兴上路,这才是孝顺。百善孝为先,这件事几乎比娶二苗还重要。

    这样想着的时候,穿着一件白色衬衣的李二虎,在街上行走,像一尾游动在车流中的鱼。他不怕那些车辆,那些车辆都得乖乖给他让行,尽管有时会听到司机愤怒的粗口。有时,隔着车窗玻璃,还能看到一张扭曲的脸。但李二虎毫不介意,他每天要听到无数次骂声,看到无数次白眼。他知道那些城里人看不起他,说他们乡下人素质低,可他在心里不这样认为,城里人就素质都高吗?他有一次在超市发现一个中年女人,悄悄将一柄精致的小刀塞进她的白色手袋里。每次看到城里人那些卫生球眼睛,他会莫名其妙的在心里偷笑。

    李二虎今晚的心情,只有一个字,那就是烦。烦吧还找不到出气的。

    原来,他经常和村上的那个介绍他来挖煤的同乡一块儿逛街。可今天,那个同乡告诉他,说是乡里一个干部托人到二苗家提亲,出价出到五万元,二苗的父母答应了,二苗也答应了,男方说只要订了婚,就将二苗安排到乡政府的食堂上班。

    李二虎不相信二苗会这样做,可也不相信自己。他手里现在连一万块钱都没攒够,也没本事给二苗安排工作。他将满腔疑惑放在心里,一个人出来透风。

    在城里最繁花的庙街的拐弯处,有一家人正在红棚。灵棚下三盏100瓦的大灯泡,亮如白昼,周围挤满了人。典型的八音会,唢呐、二胡、锣、鼓、棒槌、笙全用上了,叽叽哪哪,吱吱唔唔,锣一声,鼓一声,好不热闹。一支唢呐正在吹上党梆子《皮秀英打虎》,那唢呐声就像一个女声正在如泣如诉,围观的人不时爆发一阵掌声。有那入迷的,别人的掌声已经停止,他一个人仍在啪啪鼓掌,引得大家哄笑起来,把一个穿孝衫的人也引得咧嘴笑了一下。

    我爱你,爱着你,就像老鼠爱大米……李二虎听着灵棚下传来一阵甜甜的女音,正是他最喜欢的歌曲。他在车流中,一边东张西望一边大步穿行。忽然,对面一辆车急驶而来,煞白的车灯一时晃得他睁不开眼。

    这时,他忽然有些心慌,脑子里在瞬间一片空白。一声刺耳的刹车声响过后,他感到自己轻飘飘地飞了出去。

    他离地面愈来愈远。他站在城市的上空,看着这座流光溢彩的城市。

    他脚上那双回力牌球鞋,有一只已经掉了,他有些着急,明天下煤窑时穿什么呢?

    他的身体愈来愈轻,觉得前所未有的轻松。他在空中看得清楚,灯光通明的街头围了好多人。那辆白色轿车的主人,吓瘫在车外,站不起来。带着大盖儿帽的交警正在驱赶围观的人群。街上的车辆一眨眼便排了长长的一溜,司机们从车窗探出头来张望。李二虎看着一辆红桑塔纳轿车里,一个女人正将头歪在手握方向盘的男人的肩上,男人正扭头吻着女人的头发。李二虎不仅叹了口气,他与二苗在一个村上呆了二十年,也仅仅握过二苗的手,二苗的手白皙,但粗糙,手掌上还有硬硬的茧子。

    到现在,二苗也不知道他偷窥过她擦身子,见过她那白白的胸脯。不知道,二苗那白白的胸脯最终谁会享用。

    就让街上那堆人忙乱吧。他感到累了。他想回家。尽管那个家很简陋,尽管那个家只有他和爹两个人,想到爹,他一时有些心酸,他还等着爹老了以后好好操办一番,请城里最好的响器班去红棚,让爹高兴,也让村上人高兴一次。村子太偏僻,一年也难得听到几次锣鼓响。村子里只要有响器班来,不是有人老了,就是村上的姑娘往山外嫁呢!那是让村上的小伙子们伤心的声音。

    其实,如果不是为了娶二苗,他不会离开村子。这个城市不属于他。

    那个没有高楼大厦,只有翠绿的山,甜甜的山泉和阵阵松涛的地方,才是属于他的老家。现在,他只想自己变成一只鹰,以箭一样的速度飞回家乡。只是不知村上的乡亲们会不会让他进村。

    家乡的风俗,年轻人死去,正值壮年,属于凶事,在外面死去的不能进村,只能停在村外,草草处理,更别说给他红棚。飘在半空的李二虎一时有些忧郁。

    一个人的旅行

    休假

    正是上午十点钟,办公室明晃的像挂了满屋100瓦的灯泡。那一刻,许茹云都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就像枚爆炸的炸弹一样,炸得四面开花。

    领导在瞬间有些反应跟不上,只是看着对面的许茹云脸色煞白,嘴像机关枪一样一通猛扫:“动不动就是扣奖金,能不能来点新鲜的,把我爆炒算了,行不行?行不行!”

    那一刻,许茹云脑子里一片混沌,她的大脑已经管不住自己的嘴巴。

    她就像一只鼓鼓的气球,要不将这股气放出去,整个人就会爆掉。家里家外的事,她已经受够了。

    昨晚忙完公司的事,回到家已是晚上九点钟,心里就带着几分歉意。

    推开门,秦刚正跷着二郎腿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听到门响,他连头都没转一下,好像她是无色无味的空气。此时,肚子里咕咕噜噜一阵猛响,想到整整一个下午自己忍着肚痛,笑脸陪着客户,好话说了两车皮,那个像怒目金刚的男人,才算有了笑模样。回到自己家,莫非还要看这个054男人的脸色不成?火气呼地一下窜上心头,她手下脚下的动作便带出巨大的响动,就盼着秦刚接茬,那样她就有机会闹个不亦乐乎。她不在乎破坏自己的形象。够了,累了。她努力做一个优秀的员工,努力做一个贤惠的好妻子,可好像从没有人考虑过她的感受,秦刚这个离她最近的人都认为她是铁打的,多大的压力都能自己承受。她不要做宰相,她就想做一个不高兴就哭哭啼啼,高兴了就哈哈大笑的女人。

    叮叮当当一阵响,高跟皮鞋老老实实缩在墙角,手机也悄声静气地躺在茶几上。秦刚两只耳朵里像塞了棉花团,无动于衷。许茹云心里涌上一阵绝望,泪水忽地一下涌上眼眶。那就哭吧,痛痛快快哭出声吧!

    许茹云已准备像泼妇那样一把鼻涕一把泪,狠狠地宣泄一场。就在她甩头发的工夫,泪水却奇怪地消失了。她眨了眨眼,眼睛甚至有些发涩,连眼睛都与自己作对!

    许茹云像破了洞的气球,软软地陷在沙发上。小腹有些隐隐作痛,两个鬓角也在嘣嘣跳着痛,似乎有一股气在顺着脊梁骨窜上窜下。她四肢弯曲缩在沙发上,那姿势就像在母腹中的样子。她告诉自己,挺住,不要让秦刚笑话,少了这个男人的问候,就不活了吗?那天晚上,她没吃饭就上床休息了。她是弯腰搂着肚子进卧室的。好多女人在结婚前有痛经的毛病,结婚后却不治而愈。她偏偏是个例外。做姑娘时,每个月的例假准时得就像单位里的杂工老刘,几乎是在踩着点上班。结婚后,尤其是这几年,例假就像一个叛逆的中学生,不迟到就早退,说来就来说走就走。那天晚上她做了好多梦,一幕一幕的场景就像演电视剧,梦中一直有个男人笑望着她,是一张熟悉的面孔,可她想不起来是谁。

    睡梦中,她突然醒了:“迟到了,迟到了。”等醒过神来,满屋流淌的却是白白的月光。窗户没有上纱帘,隔着玻璃,能清晰地看到夜空中那一弯新月,静静的,像一只明亮的眼睛俯望着她。她侧了侧头,看到秦刚睡得正香,一条胳膊伸在被外,不时还有一阵轻微的鼾声。他一定能活个大寿数,他脑子里从来不考虑没有边际的事。

    许茹云想起刚结婚的那段日子,两个人谁也离不了谁,如影随形。

    她到娘家住两天,头天走,秦刚第二天就奔过去,一天不见对方心里就没着没落。

    那时候,他们住着十六平方米的小屋,既是客厅又是卧室还兼着厨房。许茹云在那一方小天地乐此不疲的忙碌。在对着门口的一堵墙上装了一面大镜子,让小屋一下宽敞明亮了许多。地板中央一张驳了漆的小桌,铺着一块白色镂花的桌布,一个咖啡色的高颈花瓶骄傲地站在那里,里面插着一束怒放的百合。白色的双人床上是一床黄色碎花床罩,上面放着烫着童花头穿着粉裙子的洋娃娃、一只毛茸茸的小狗,墙角还放着两个白色的衣柜。水泥抹的地板,被许茹云每天不辞劳苦地拖过来拖过去,发出喜滋滋的光泽,衣柜的左侧还挤着一只小小地白色书柜,上面放着许茹云喜欢读的书。一个宝石花录音机喜气洋洋地坐在书柜凸出来的面上,里面经常会回响着伍思凯的《特别的爱给特别的你》。那时候秦刚激情澎湃,经常会随着歌声舞之蹈之。一块小天地,被许茹云收拾成温馨的天堂,秦刚的朋友们不止一次羡慕地说:“秦刚,你老婆的手会变魔术,什么东西到了她手里都能变废为宝,摆出一番样子,真奇怪!”

    秦刚沾沾自喜,一点都不谦虚:“那当然,我老婆是什么人呀?”

    就是那样小的家,秦刚还经常邀好友到家里相聚,几个男人边喝边聊,许茹云系着漂亮的花围裙,在刚进门的铁皮火炉上,手忙脚乱地做油炸花生米,做西红柿炒鸡蛋,做糖醋丸子。几样菜装盘放在桌上,她要卷起帘子透好半天风,才能将屋里的油烟散尽。她将铁皮火炉用一块猪皮擦得油亮,地板打扫干净,火炉上蹾着一把铝茶壶,不多时便快乐地吱吱叫起来。许茹云给每个人茶杯里加上足够的水,就坐在火炉旁捧着一本书读,火炉冒着红红的火苗,她的脸也红彤彤的,心也是。听着秦刚豪气冲天的吆喝声,她会偷偷抿着嘴笑。那时候多好,他们无忧无虑。

    工资不高,两个人合起来每个月工资不到六百来块钱,可他们居然够花,还要隔三差五下馆子吃小吃。两个人在单位都是小职员,不担事,整天算计的是怎样让对方高兴,从来没有算计过钱的事。

    晚上吃过饭,他俩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秦刚将频道让出来,她可以自由选择自己喜欢看的节目。要不就谈点单位呀社会上一些新闻。两个人谈得热火朝天,好像屋里有几十号人似的。从什么时候开始,两个人觉得忽然无话可说?许茹云记不起来。她只知道,随着秦刚在单位担任了个职务,承担了科室的负责工作,孩子上了初中,她一下子忙得昏天黑地。昨天上午学校开家长会,她正在单位开会,走不开。她打电话让秦刚去参加,秦刚只是闷闷一句话“我有事,正开会,”便挂掉电话。许茹云顿时觉得胸口像堵了块儿破布,闷得难受,孩子又不是我一个人的,秦刚你凭什么当甩手掌柜?

    许茹云柔着声和领导请假时,领导满脸不高兴,几乎将窗户玻璃看出洞来,嘴里才吐出一句话:“去吧,快去快回,今天的会议很重要,业绩是和奖金挂在一起的。”许茹云惴惴不安地走出公司。她不明白,她开个家长会和业绩、奖金也会挂钩吗?一年不就是开两次家长会吗?

    学校的教室,已坐满胖的瘦的、黑的白的成年人。许茹云坐在靠窗的位置上,阳光照得她有些昏昏欲睡。恍惚中,她好像回到了自己的少年时代。她是班长,脖子上系着红领巾,正精神抖擞地给同学发作业本;正站在讲台上打着拍子,领着同学们唱《年轻的朋友来相会》。那时的学生很单纯,不像现在的孩子们叛逆,都吵吵嚷嚷着要张扬个性,让家长轻不得又重不得。许茹云的思绪信马由缰,没提防老师在讲台上一连喊了她几遍,“牛小马的家长来了没有?”

    许茹云嘴里应着“来了”,忙举了举手。

    “你是小马的妈妈?怎么做家长的?你的孩子在学校表现怎么样,你知道不知道?你还负不负做母亲的责任?已是初三了,小马整天泡在网吧,还在身上纹身,你知道不知道?从来没见你和我们沟通过,不要以为把孩子交给学校就没事了。”老师像批评小马一样批评了许茹云一通,许茹云红着脸几乎要将头缩进胸腔。

    从学校出来,许茹云沮丧到了极点,她做女人怎么这样失败?她虽然不是女人中的极品,但她也不是那种拿不上台面的女人,为什么家里外面一团糟?她一个人漫无目的地乱走,不知不觉就上了学校对面的灵云寺。

    正是下午四点来钟,山门外静静悄悄的。她的心也忽然静下来。

    山门外那块空旷的场地有三面都围着白色的栏杆。她走过去,双手扶在栏杆上。秋天的阳光照在身上有些发热,风吹过来,却带了几分凉意,放眼看去,远处层峦叠翠,村庄隐约其中。看着看着,自己就变成了一点绿也融入其中,一转眼,又化成一只苍鹰,在碧空盘旋。她站了许久,直到天色逐渐暗下来,一个穿着灰色道袍的僧人站在她面前,才将她惊醒:“施主,这里风高,要不要到寺中小坐?”想来这悲天悯人的僧人已观察她许久。许茹云急忙回答:“谢谢,不用了,我准备下山。”“阿弥陀佛”,高个僧人转身欲走。许茹云看到僧人耳后的那道疤痕,又想到平日里人们的传说,不由张口道:“师傅,你不是暴云山吗?”“阿弥陀佛,这里没有暴云山,只有觉远。施主,告辞了。”僧人双手合十,快速走开,一会就顺着高高的石阶隐入了山门。

    一种莫名的绝望忽然像网一样将她罩着,这个暴云山曾是市里的首富,就在他的事业如日中天时,他却突然遁入空门,入了当地的灵云寺。

    谁也不知道为什么。听朋友们聊天时说起,那是一个非常有涵养的男人,身上没有一点暴富之后的劣迹,但他突然就在人们的视野中消失了。许茹云回头望望山下的市区,星星点点五颜六色的灯光已亮起来,夜生活刚刚开始。暴云山从山下那个花花世界挣脱出来,他成了觉远,暴云山已成为他的前生。可她不行,她还得回到山下去,她就是一个名叫许茹云的平凡女人,她要面对许茹云面对的许多事情,不过,在这一刻,她忽然决定她要休假。

    她已经有将近一年的时间没有休假,她像个机器人一样,在既有的轨道上运转。没有人强迫她,她为什么要过这苦役一样的生活?她决定明天就向领导请假。心想那个平日总是黑着脸的领导应该会批准,他知道自己平日的工作业绩。忽然小腹有点隐隐作痛,肚子又开始和自己较劲了,许茹云急忙加快了下山的步伐。

    第二天到了公司,她将手头要做的工作,全部向小张作了交代,并捡几样急办的事情在工作笔记上打了“!”号。这一天,办公室居然难得的清闲。许茹云嘴里轻轻哼着一支曲子,腹痛似乎减轻了许多。小张从玻璃隔断后探出头:“许姐,什么事这么高兴?不会是休假吧?和老公还是情人?”

    “闭嘴,没大没小的。”许茹云嗔怒道。小张吐了吐舌头缩回头去,只听到一阵流水样敲击键盘的声音。

    领导就是这时走进来的。

    许茹云在办公室拥挤的阳光中,笑着说休假的事,她没想到,领导不耐烦地回答:“请假?现在最要紧的是客户,完不成指标,公司是要扣奖金的,你搞清楚没有?”

    领导的不耐烦,让许茹云心头的兴奋一下子变成了怒火:“你不是说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人多的是吗?那你赶快找。成天是客户,客户就是紧箍咒,是领导的,也是许茹云的。”让许茹云恼怒的是,听领导的口气,似乎她许茹云是个不顾全大局的女人,这么多年了,只要是工作上的事她从不含糊。她是个要强的人,每一件事都想做完美,经她手的每一个客户,最后都成了公司的黄金客户。如果说微笑是可以用容器盛的话,她的微笑已经汇成一条河。可她无论怎么做,领导从来都是那句话“不要骄傲,商场如战场”。回到家,看到的是秦刚那张阴沉的脸。

    她是女人,她需要有人夸赞,也需要有人安慰。她不是铁打的。

    领导那句话就是导火索,将她的怒火和委屈一下子点燃。许茹云不管不顾地将那句话吼出来。她逼视着领导,那一刻,连打一架的欲望都有了。她将手中的客户档案盒重重摔在写字台上。

    许茹云的突然爆发,将领导吓了一跳。平日里最配合自己的得力干将,此刻怎么像得了失心疯?反了,反了,都反了,可自己的日子就好过吗?现在的市场有多难做?人人都是狼,我们不紧赶着行吗?领导的脸一下涨成猪肝色,正待发火,见许茹云双手捂着肚子站在那里,两眼逼视着自己,眼里似乎要飞出两把刀子。

    办公室一下子静了下来,连阳光都悄悄溜走了。小张从玻璃隔断后跑过来:“许姐,你怎么了?”小张抬起手,摸了一下许茹云的额头,凉凉的,湿湿的。“主任,许姐病了。”小张着急地看着领导。许茹云摆摆手,在软椅上坐下。她将头放在椅背上,闭上眼睛,肚子里像有一条吐着信子的蛇窜来窜去,她痛得弯下腰。小张打开抽屉,拿出一一个人的旅行袋月月舒冲剂,倒在桌上一个玻璃杯里,又弯腰提壶冲了水,端过来:

    “许姐,快喝吧!”

    领导看着小张手里那个小药袋,似乎明白了什么,脸色逐渐恢复了包公脸,他挥了挥手,“先吃药,工作的事,随后再谈。”便低头快步走出去。

    许茹云喝了药,小张将她扶在里间办公室,又软语安慰了几句便出去了。办公室静悄悄的,她看着在阳光下翻飞的细小尘粒,心中涌上一丝酸楚,自己也是这些尘粒中的一粒吧!

    掰着手指算一下,她调来公司已经八年了。公司里人事关系复杂,就像一张纵横交错的网,许多看上去其貌不扬的人都是大有来头的。

    她无靠山无背景,只有努力工作,让业绩帮自己说话。自己这个科室,是人家都不愿呆的,她每天微笑着处理客户提出的各种事宜,早炼得刀枪不入,每次遇到困难她脸上笑着,心里有个声音在一遍又一遍回响:

    “挺住,挺住,再挺一挺就过去了。”她会照着镜子调整一下自己的表情,像个勇士一样去冲锋陷阵。可有时候,她在心里有些讨厌自己,可怜自己,为什么就不能像有些女人一样娇娇弱弱的,嗲声嗲气的,引起男人怜香惜玉,而偏偏要做出一副强盛的、什么事情都能解决的样子,到底为什么?

    这次,说什么她也要休假,即使扣出勤扣奖金,她也要休假。她要让自己的心彻底做一次主。再也不要想那些烦心的事,她不要看客户各色各样的脸,不要看领导黑封的脸,不要看秦刚阴沉的脸。这样想着,头陷在松软枕头中的许茹云,翘了翘嘴角,笑了。

    陌生的男人

    牛仔裤,红黑相间的格子衬衣,白色平底休闲鞋,一个黑色的皮包斜挎在腰间。许茹云一身休闲打扮,独自挤上卧铺车厢。12组中铺。下铺已坐着两个六十岁左右的老年人,似乎是一对夫妻,小小的茶几上摆着笔筒般粗细的玻璃茶杯,黄黄的茶水,许多窜上窜下的茶尖不甘寂寞地忙碌着。许茹云和两位老人笑着点了点头,将包放在中铺。她说不准此刻上不上去,犹豫片刻,还是脱了鞋,小心翼翼地踩着床架爬了上去。

    中铺的对面已躺着一个男人,在翻着一本花花绿绿的杂志。

    火车刚咣咣当当走起来,许茹云就急着下床铺。她都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有了这个坏习惯,只要坐车,心里就急着上厕所,其实真到厕所,她又不需要了。

    等她从厕所回来,铺位上那个男人,已坐在走廊靠窗的凳子上。许茹云也不想上去了,她几乎是挨着男人坐在另一个位子上,大明天光,何苦要窝在窄窄的床铺上,出门难道是为了睡觉吗?

    男人看了她一眼,笑了笑,就扭头看着窗外飞快掠过的树木、田野。

    男人细细的单眼皮,头发是精干的板寸,穿一件白棉衬衣,深色牛仔裤,一双土黄色的休闲鞋,鞋底厚厚的,很敦实,鞋面上是手工的露明针线,很古朴的样子。从男人身上隐隐飘来一阵清爽的香气,是古龙香水。许茹云是反对男人用香水的,觉得那样有些女人气,可这个清爽的男人却让她感到很舒服。她还了男人一个笑。

    许茹云直着身子,两腿斜靠着,紧紧挨着凳子。刚开始是一个穿着黑紧身裤,趿拉着双宾馆里那种一次性拖鞋的女人,女人的身材已经开始发福,中间地段张扬地丰满着,染成酒红色的头发像受了惊吓一样,满头满脑地扎煞着。她举着湿湿的双手,从走廊尽头走过来,先是不留意踩了许茹云身边的男人一脚,男人两条眉毛怕冷似的挤了挤,脚快速地收回来。女人却大声“哦”了一声,似乎是男人踩了她的脚。她双手一摆,许茹云就感到有雨点儿样的东西落在脸上。许茹云从随身的挎包里拿出一张纸巾,轻轻在脸上按了按。女人毫无歉意地从他们身边走过,嘴里不知在叨咕着什么。

    男人低头看了看自己的鞋,又抬头看了看许茹云手里的纸巾,两人几乎同时笑了起来。

    随后,他们一下子像多年不见的老朋友一样,热烈地交谈起来,谈自己将要到达的目的地,谈单位里的杂事,谈家里的琐事。许茹云的心情就像在五月阳光下晒着的白被单,亮亮的,闻一下,还有一股阳光的味道。好长时间没有这种鲜亮的心情了,每日只是埋头忙着公司的事情,客户的事情,脸上是一成不变的微笑,客户发多大的火,她都能笑意盈盈地望着对方,耐心地倾听,耐心地解释。同事们都说她像修了千年的蛇精,有道行了,什么难缠的客户都会被她笑得没脾气。她几乎把哭都忘记了。大概有几年了,她都没掉过一滴眼泪。每次遇到困难,她就在心里告诉自己“挺一挺,挺一挺就过去了”。她告诉自己,必须要挺住,自己不能和公司那些有背景的人相比,关键时刻有人为他们撑腰,而她只能靠自己做的业绩为自己说话。

    有一次,一个上海的客户在办公室门口,那架势像要一口吃了她,满嘴叽里咕噜,一只手来回比划着,唾沫星子都要喷到她脸上。办公室的同事都围过来,叽叽喳喳,可都说不到点子上。她是负责人,那一刻怒火和委屈两股力量都在胸口拥挤着,喉咙都有点憋痛了。她笑着将客人引到沙发前坐下,亲自为他倒茶,让他先喝点水,消消气,有话慢慢说。

    她也在沙发上坐下来,让客人先说一下事情的原因,然后笑望着客人慢慢道来。

    客人走后,小张几步奔过来:“许姐,这类客人纯粹是故意找茬,以后你把他们交给我,我让顺子好好教训他一下,他就老实了。”

    “你敢,客人可是我们的衣食父母。再说,你忍心让顺子去做违法的事?你可是新婚燕尔啊。”不知怎的,许茹云积蓄在心中的怒气忽然没了,跑得一丝不剩。她原本是想等客人走后,将自己关在房里痛痛快快大哭一场的,可泪水却莫名其妙地消失了。她只是感到胸口闷闷的,说不出来的难受。有时候,她甚至感到恐惧。她变成了一个不会哭的女人?

    男人望着她,听她喃喃的说着这些话,将手轻轻覆盖在她放在小茶几的手背上,眼里是一种许茹云从没见过的神情,那是一种大哥才有的神情,怜惜心痛、还有几分什么说不清。许茹云心里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说不出来,但她清楚,这是她许多年前就盼望看到的一种神情,她一直盼望这种神情会在秦刚的脸上出现,可一直没有盼到。

    男人的手很暖,绵绵的,盖在手上很舒服。走廊里有人走过来,是一个中年男人,褐色的脸膛,穿件大大的彩条T恤,松松宽宽。路过他俩身边,不经意地看了一眼。许茹云的手下意识地哆嗦了一下,男人则用劲握了一下她的手,似乎给她壮胆、打气。许茹云咬着嘴唇,装作看风景的样子,将头扭向窗户。外面仍然是北方惯见的墨绿的玉米地、高粱地、白杨树。忽然,一片金黄扑入眼帘,“向日葵,快看,向日葵,”

    许茹云脱口喊道,手也使劲的从男人手中挣脱出来。男人急忙将头凑向窗户,一大片惹眼的金黄很快就跑走了。许茹云心里感到一阵排山倒海的遗憾:“你肯定没看清,太美了!”

    许茹云扭头看着男人,有些莫名的对不起的样子。不知为什么,许茹云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我一直希望和一个人站在大片的向日葵中,无边无际的金黄色裹着我们,那种感觉一定很美。”

    男人笑望着她,为她打开一瓶绿茶递过去。

    许茹云忽然觉得面前这个男人很值得她信赖。在家中她是长女,其实,她一直盼望有个大哥。上学时,经常有女生在班上挨了同学欺负,女生的哥哥就会出面替妹妹撑腰。她没有哥哥,可也没有人敢欺负她。

    她外表文静,逼急了却是会和人拼命的。记得上中学时,有一次在操场上一个男生拿言语羞辱她,刚开始她只是不理,见她没动静,男生更起劲,嘴里喊她父亲的名字。她脑袋“呼”的一下涨了起来,想也没想就扑了过去。最后那男生的头上流了血。

    许茹云喝了一口绿茶,笑问:“你不会觉得我很无聊吧?”男人眼睛闪光地看着她。许茹云心里一动,她看清了,男人眼里闪着一种理解的神情。她心里有一种东西在慢慢融化着,瓦解着。

    其实,许茹云在疲惫的时候,很想找个人倾诉,想找个肩膀让自己靠一下。她只想靠上去,听着一个男人强壮的心音,闻着那种雄性的气息,香香甜甜进入梦乡。她不会和那个男人发生什么,但是她和这个男人什么话都能说。或许这就是人们说的所谓的蓝颜知己吧!可惜,她身边的男人想法似乎都和她不一样,他们更习惯把男女间的交往最终归结到一种事情上。许茹云像一只怀着防范心理的小鹿,总是躲得远远的,躲在她自以为安全的距离,认为那些男人无法伤害到她的距离。这种结果可不是男人们希望看到的,因此,尽管她的工作中不缺乏男性,可她没有和一个男人发生过婚姻中才应该有的内容。

    她见多了那些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他们都在上演着一幕幕的情感剧。夜幕降临,街上华灯初放,又一个充满诱惑的夜开始了。看着街头闪烁的霓虹灯,她心里会涌上一种冲动,她会推翻自己以前的信条。在这个感情四处开花的年代,她为什么不可以让自己疲惫的感情有个倚靠的地方,让一个有力的臂膀为自己遮遮风挡挡雨。泰戈尔说过“爱情是什么?爱情就是眼睛为她下着雨,心却为她撑着伞”。卡夫卡说,他愿意为自己喜欢的女人在葡萄架下放一张躺椅,在她够得着的地方准备一杯牛奶。可生活中有这样优雅的男人吗?有这样高贵的感情吗?

    许茹云笑着摇摇头,即使有这样的男人出现在她面前,她怕是又要逃得远远的。她这个年龄接受的教育就是这样,从踏入婚姻那一刹那起,身边那个男人的好坏,她就准备全盘接受了。她不会背叛婚姻,哪怕在心里有一万个不切实际的想法。

    许茹云说了许久,身上莫名地抖了一下。男人意识到什么,马上将厚厚的铁框玻璃窗户拉下来。

    那个染着酒红色的爆炸头的女人,手里拿着一碗康师傅面走过来。

    经过他们面前时,居然笑了笑。许茹云有些受宠若惊,急忙还了女人一个笑脸。她发现爆炸头女人也蛮可爱的。笑毕,她不知为什么,孩子样的朝男人吐了吐舌头。

    男人说你这样坐着累的话,就到铺位上去吧,那样舒服一点。男人一说,许茹云果然就觉到背有点发僵发痛。她点点头,站起来,到了铺位下,脱了鞋,踩在床架上,男人恰到好处地在下面托了一把。下铺上两个一直谈笑的老人,眯着眼,有些羡慕地说:“夫妻出去旅游?现在日子真好,这不,我们老夫妻也是闲着没事,出去逛一逛。”

    许茹云在心里咯噔一下,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男人很快就接了话头:“出去旅游,出去旅游。”这样简单的回答让许茹云佩服。他既没承认他们是夫妻,也没有否认,同时也回答了老夫妻的问题。许茹云在中铺躺下,看着男人也爬上对面铺位,将白色的被子和枕头重叠在一起,然后舒服地躺下。许茹云翻了个身,又烙饼一样翻过来,见男人在对面望着她,眼睛一眨不眨,她忽然有些惊慌。火车上的卧铺让人感到奇怪,不认识的男女在这么狭小的空间,面对面躺着,怪怪的。

    “你知不知道,你像极了我的初恋女友。”男人忽然就撂过这句话。

    许茹云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说完这句话,男人将自己在铺位上摆成个“大”字。他说:“假如时光可以倒流多好,但这是不可能的,有些东西只能放在心底,永远不能见天日。你说现在找对象谁还说户口,可二十年前有没有户口那是天大的事,就因为一纸户口,我就将她从我身边硬生生地推开。我告诉她我父母亲不同意。父母亲当时真的不同意,可我知道,这不过是我找的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如果我坚持,父母亲能拿我怎样?”

    男人翻了个身,又面对着许茹云。“她如果当初哭天抹泪地骂我,我心里便也好受些。可她居然一言不发,临别时还对我笑了笑,我现在都记得她当时的模样。她穿一件白色碎花的连衣裙,扎一个高高的马尾巴,当我说完那句绝情的话后,她低着头将手里一块儿花手绢使劲地搓来搓去,手绢皱的不成样子了,我感觉我的心也被她搓碎了。

    “当时,我想她一定会大哭,或者扇我一个耳光。我都准备好了,不管她怎么闹,我都不还手。可她抬起头来,除了眼里的盈盈泪光,什么也没说,她还朝我笑了笑,便转身走了。当时她在厂里做临时工,随后我调动了工作,再也没有见过她。二十年过去了,我一直无法忘记她离去时的背影。也许,老天在惩罚我。现在的妻子?怎么说呢?长相好不好倒无所谓,那脾气简直就不像个女人。嘿嘿,当初给我介绍对象时,我妈说我现在的妻子是吃商品粮的,是城市户口,有正式工作,快把她夸成一朵花了。现在怎么样?我妈都伤透了心,提都不愿提了。

    “我有时就控制不住地想,当初和我分手后,她怎么样了?她嫁到哪里?她过得好不好?她还像当初那样漂亮吗?年龄越大,这种想法就越强烈,不知道为什么?有时候在单位里各种事搅在一起,心烦了,我想找人倾诉一下,忽然就会想到她。在家里和老婆吵架了,也会想到她。

    刚才看你第一眼时,我都愣了。真的,你和她太像了。”男人长长叹了口气,“人这一生要做好多错事,可有些事情做错了以后,却永远没有改正的机会。唉!下一站你准备到哪里?”

    “不知道。刚才我突然想回老家,我已经有好长时间没有回老家了。

    我很怀念那个地方,最烦的时候,我就会想起那个地方,那条小河,那条老街,那里生活的人,我童年的一些有趣的事,我的心就会静下来。”

    许茹云像做梦似的,喃喃自语。

    “那好,我陪你回老家。”男人翻身坐起来,伸出手。许茹云坐起来,也伸出手,俩人击掌,相视而笑。此刻,许茹云心里有一百只小鸟在唱,这可是以前从没有的心情。

    老家的人和事

    街上满是熙熙攘攘的人流。

    许茹云和男人紧紧牵着手,怕被人流冲散。她记得小时候每逢在镇上赶集,她都是这样紧紧牵了奶奶的手,心里便感到踏实。街道铺了柏油,两边的店铺都装修过,看上去光亮得像待嫁的新娘。商场、邮电所、美容美发、镶牙馆、肉铺,这一切让许茹云像是走进梦里。她边走边指指点点给男人当导游。瞧,这里当初是供销社。那时,我放了学就站在柜台前,隔着玻璃看里面琳琅满目的商品。当时的售货员是个高个子男人,鼻子红红的,冬天穿一件毛领子棉衣,老是习惯双手插在袖筒里。看人时眼睛白多黑少,我们小孩子都叫他“臭蛋”。那时镇上的人都把卫生球叫“臭蛋”,放在箱子里、柜子里防虫。许茹云说着说着,“扑哧”一声笑出来,男人笑着刮了刮她的鼻尖。

    他们就这样边走边谈。走到街角拐弯处,许茹云像被孙悟空使了定身法,忽然一动不动。

    男人顺着她的眼光看去,只见拐弯处靠墙角蹲着个老人。老人有六十多岁的样子,古铜色脸上的一条条皱纹,像雕塑家拿刀刻出来的。

    老人面前放着两只铁丝编的方笼子,笼子里放着扎头发的各色皮筋,妇女用的顶针,铁棍卡子,各色丝线,小孩玩的塑料喇叭、玻璃珠等等,看上去红红绿绿。然而,街上的人流就像一条河,在老人面前流来流去,却没有一个人停下。许茹云在人流中挤过去,在那两只铁笼子面前蹲下。

    老人抬起头来看了她一眼,笑了笑,满嘴黑洞洞的,看不到一颗牙齿。

    “你是来顺老爹,是吧?”许茹云望着老人。老人只是咧嘴笑着,并没反应,似乎根本没听到许茹云的话。许茹云麻利地在老人的笼子里挑了一束皮筋,还有一些铁棍卡子、玻璃珠。她把东西放在一个塑料袋子里,将五十元钱放在老人手里,站起身拉着男人走开。

    男人替她拎着袋子,听许茹云絮絮叨叨讲着往事。以前来顺是我们镇上有名的货郎,他走到哪里,后面都围着妇女小孩。镇上好多女人都用来顺的香粉,小女孩都用来顺的皮筋和卡子。几十年了,来顺还在当着货郎,好像时光停滞了一样。卖那些针头线脑能让他维持生活吗?男人使劲捏了捏她的手,不要杞人忧天,说不定来顺觉得这种生活挺幸福呢!我们不是他,不能感同身受。

    许茹云有些闷闷的。

    街两旁是一种叶子长的像花一样的树木,树叶们在风中兴奋地交谈着什么。就在这时候,一个女人清脆的声音打破了两人之间的沉闷。“许茹云,”从街边一家饭店里跑出一个女人,四十岁出头的样子,脸红红的,穿一件金黄色线衣,黑色的料子裤。她笑着站在许茹云和男人面前:“怎么了?不认识我了?老同学。”

    “哇,刘敏之。”许茹云瞪大眼睛,抓住女人的胳膊不停地晃着,跟着女人进了街边的饭店。每张餐桌上都铺着方格桌面,放着一个瘦高的花瓶,精致的菜谱,看上去很舒服。这是一间虽不大但却干净整洁的小饭店。坐在餐桌旁,许茹云又一次开口:“刘敏之,你当老板娘了?你家那口子呢?”

    刘敏之给许茹云和男人泡了两杯热气腾腾的龙井,在一边坐下。许茹云真是渴了,轻吹两口气,一口茶喝下去便呛得咳嗽起来。“刘敏之,你和你那口子当时可是我们全班同学羡慕的对象,郎才女貌最终走到一块儿,多浪漫的事!记不记得,你当时有个动作,和班上每个同学说话时,总是一边说话一边推人家的胳膊,最后弄的大家只要看到你有话要说,首先向你声明,刘敏之,我们不是聋子,有话就说,别推来推去。”

    刘敏之不由笑出声来,“瞧瞧,数你记性好,哪壶不开提哪壶。我的浪漫你就别说了,这人与人吗,就像看风景,看景不如听景。你还不知道吧?我和他早离了。”“什么?”一口茶差点将许茹云噎住,她有些不相信。“你们那是什么感情呀?当初你母亲嫌他家贫,不同意,你硬坚持跟着他,婚礼都在男方一厢办的,连彩礼都没要,是吧?”

    刘敏之从鼻孔里笑出两声来,“要不说幼稚呢!成了家才知道,男人最重要的是责任心和对待生活的乐观态度。没有这一切也罢了,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吧,这条路是自己选择的,怨不得别人。可是那一次,他把我的心伤透了。有一次赶集时,我装在口袋里的两百块钱被小偷偷走了,两百块钱对我来说不是一个小数目。当时,我赶集的心也没有了,掉转身便回家了。

    “回到家,我一个人坐在那里生气,恨自己傻,不当心,要不小偷为什么偏偏会盯上自己呢?又恨这个挨千刀的小偷,要偷你捡个有钱人,干吗要偷我们这些穷人?真是屋漏偏逢连阴雨,家里本来就不富裕,拿着那点钱想买好多东西呢!越想越气。这下倒好了,口袋里一分钱不剩。

    就在这时候,家里这口子在镇上的一家企业下班回来,见我闷闷不乐,问怎么回事。我把丢钱的事刚说完,就觉得右脸火辣辣的疼。原来他扇了我一个耳光。我一时有些懵了。他居然打我,在他眼里,钱比我重要。

    就是那一次,我和他离了。我没有吵闹,家里的东西我什么也没要,也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以前,我总是怕父母亲笑话我,我就是要争一口气。

    这一次,我看清楚了,跟着这个男人,这口气永远也别想争回来。然后,我开了这间小饭店。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嘛,女人经济不独立,人格哪能独立!”

    许茹云像听故事一样听刘敏之讲完了这些年的经历。她脑子里冒出四个字“沧海桑田。”男人推了推她,问要不要加点儿水?刘敏之早提了电开水壶走过来。给他们俩加水时,看了男人一眼,笑着问许茹云:“不介绍一下?”许茹云脸上腾一下红了。她不知道该如何开口,男人没说话,只是微笑地望着许茹云。刘敏之马上打圆场:“不说这些,不说这些,今天来到我这里,二十年没见面,今天要好好聊一聊,茹云,你喜欢吃什么菜,你们俩自己点。”

    两人下车后走了好长时间,此时真的有些累了。热热乎乎地吃了两碗西红柿鸡蛋拉面,肠胃已经很舒服,说什么也不让刘敏之胡乱上那些大鱼大肉。

    饭后,许茹云和刘敏之道别时,心中一时有些不忍。看刘敏之风风火火,心里的痛却是只有她自己清楚。想着这一次见面后,还不知下次是什么时候,眼眶一时有些发潮。最后两人只是相互扶着对方的肩膀晃了晃,便算告别。

    许茹云最后一定要看看老家的那条河。“你不知道我们老家的河最美,小时候家里都没有自来水,夏天洗衣服都是在河里。坐在河边的石头上,面前再放一块石头当搓衣板,挽起裤腿,两只脚泡在水里。河底的小石子硌得脚痒痒的,还有一些小鱼、小泥鳅调皮的在脚边游来游去。

    衣服洗干净,便晾在岸上的沙滩上、白色的堤坝上。绿的草地,白的堤坝,花花绿绿的衣服、被单,阳光照在身上暖暖的,风吹过来,甜甜的,湿湿的,可美了。”许茹云兴高采烈一路走一路描述,白晳的面腮上,像抹了两砣淡淡的胭脂。男人看着几次想说什么,终归没说出口。他们顺着街道往西走,出了小镇,大约有一里地,便是那条小河。许茹云几乎是跑着过去的。等跑到跟前。许茹云傻了。

    河道里几乎是干的,只有细细的一条水流,无声的,几乎是静止不动的,岸上东一处西一处是挖沙车挖的大坑。堤坝上有几处豁口,像一个老人张着少了牙齿的嘴。

    男人一时有些疑惑,他看不到这条河有一点点许茹云描述的那种美。

    他转过头,看着许茹云呆呆地站在河滩上。她白色的平板旅游鞋蒙了一层薄薄的灰尘,有两滴眼泪滑出眼眶,在她脸上静静地往下淌。男人拉着许茹云的手,将许茹云轻轻拉在身边。许茹云扑在男人怀里无声地哭了,刚开始没有声音,只是抽泣,两个肩膀不停地上下抖动。随着抖动的剧烈,许茹云嘴里发出一种类似动物受伤时才有的声音。这种声音愈来愈大,最后几乎变成了号啕。男人没有吭声,他只是拍着许茹云的肩,就像拍着一个在外面受了委屈、回到家痛哭的小妹妹。男人的胸前很快湿了一大片。

    许久,许久,许茹云抬起头,哭声和眼泪让她将心里许多东西都释放了出去。她就像一个在春天来临脱掉厚厚冬装的、换了薄俏春装的人,身上忽然轻松了许多。男人用手替她擦着脸上的泪,又刮了刮她的鼻尖。

    许茹云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就是在这一刻,男人低下了头,许茹云抬起了头。河边响着挖沙车的砰砰声,有车辆从他们身边来来往往地经过,可他们什么都不顾了,这次就让心做一回主吧!

    (尾声)

    “许姐,许姐,你好些了吗?”

    许茹云睁开眼,屋子里明晃晃的。她从床上坐起来,头一时有些发晕。

    她迷迷糊糊,有些不明白自己身处何地。

    “许姐,你好些了吗?”小张站在她身边,手里拿着一沓资料。

    许如云想了好长时间。她嗅了嗅鼻子,隐隐约约闻到一种古龙香水的味道。她使劲睁了睁眼睛,看着小张。小张嘻嘻笑着,“怎么,睡了一觉就不认识我了?你做什么好梦呢?”

    许茹云如梦初醒。可这香水味道是从哪里来的?她有些疑惑。一直到下床穿好鞋子,她还在左顾右盼。

    “许姐,好些了就准备准备吧,领导通知在小会议室开会,汇报本季度的指标完成情况。”小张说完就扭着小巧好看的臀出去了。

    许茹云拍了拍自己的脑袋,想着梦里那个男人的一举一动,脸上不由一阵发烫。奇怪的是,她心里舒服了许多。她低头看了看枕头,枕头上湿了一大片。她有些感激梦中那个男人。她又低头闻了闻,确实闻到一股好闻的香水味,可自己从来不用香水呀!

    “许姐,快点,领导在喊呢。”小张在外面催。

    许茹云应了一声,快速地拿起桌上的文件夹,走了几步,又退回来,对着墙上的镜子整理了一下妆容,像勇士一样冲出门外。

    休假,休假的事再说吧!人活着哪能样样事称心如意呢?不过,忙完这段,她是一定要和领导提出休假的事。她要到云南看玉龙雪山,她要到西藏看布达拉宫,她要到古城凤凰体会沈从文《边城》中的湘西风情,不知道梦中那个男人是否真的会出现在她的行程中。

    许茹云边走边想,她不着边际的想法把自己都逗笑了。

    楼上村的女人

    暴凤兰想了整整一夜。

    她在床上翻了个身,伸出胳膊在枕头下摸着那个带线开关按了一下,房间便浸在一片朦胧的灯光中。并排的那个枕头上铺着一块红双喜的枕巾,枕巾上还散发着黑蛋那种烟草和汗息混合在一块儿的味道。暴凤兰坐起来叹了口气,紧接着又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哈欠后面还拖着曲里拐弯的尾音。是不是人上了年纪,特别喜欢打哈欠?近来,她的哈欠多得就像人患了感冒以后的咳嗽声。

    “呵……”暴凤兰扭了一下头,立柜上的镜子里映出一个慵懒的女人,头发蓬松,眼皮还有些浮肿,岁月不饶人啊!

    她到底能不能去找陈引文,怎么去,去了怎么开口呢?暴凤兰将两条胳膊交叉着放在曲起的膝盖上,又将头深深埋在胳膊中间,都是那个该死的黑蛋。当时知道警察抓了他们家黑蛋,她并不在意,她甚至在心里暗暗高兴。早该抓他了,让他到局子里尝尝里面的滋味,让政府好好管教管教他吧!她对这个男人已经不抱任何希望了。人一沾上赌,就变性了,亲娘老子都不认。三十年了,为了让黑蛋戒赌,她甚招数没使唤?

    投河跳井、离婚甚至拿现在的话说和别的男人传绯闻,可怎么也没让这个死鬼离了那些“色子”、“扑克”、“麻将”,离了那些,他就不能活了?

    她怎么也想不透。警察要是能剁他一只手才好,他就再也不能赌钱了。

    可是人刚抓走两天,暴凤兰心里就有点儿说不出的滋味。邻居红生和黑蛋被警察一块儿抓走的,已经回来了,说是只交了五千元保金,公安局就放人。红生那个龅牙老婆端着一碗酸菜饸饹,站在村中的老槐树下,破锣一样的声音在村外就能听见:“我家红生回来了,他哥找了人,出了点保金就回来了,要不死鬼得吃半个月的牢饭。”随着就是一阵母鸡下蛋一样咯咯的笑声。好像他男人不是被公安局抓了赌,而是买彩票中了奖一样。

    暴凤兰听着龅牙咯咯的笑声,心里便觉得堵得慌,想着那个精瘦的男人在局子里怎样熬时光,这一次是不是能长点记性?在里面呆个十天半个月也好,吃顿记心干粮吧!也让她在家里有几天安生的日子过。可龅牙的笑声将她的心刺得一缩一缩的痛,她有些沉不住气了,想着黑蛋蹲在小房子里,可怜巴巴地看着红生有人来领的样子,她烦的像有千只蚂蚁在挠心。

    随后,她在认识的人中间像淘米一样细细的过滤一遍,记忆的筛子里只留下了一个陈引文。这个男人已经在暴凤兰的记忆中消失了许久。

    三十年了,这个男人有时也会浮上心头,但就像天边那朵白云,一会便悠悠然飘走了。生活中油盐酱醋、春种秋收、哭哭笑笑、打打闹闹,乡下的日子琐碎而具体。天上的白云再美,只能看一眼,不能当饭吃。此刻,陈引文这个名字在脑子里却像一下生了根,拔也拔不走。只有他了,他在城里上班几十年了,熟人多,门路广,应该没问题。红生出五千块钱,她也一分不少,她不会让陈引文为难的。天快亮了,暴凤兰才最后下了决心——进城。

    院墙的西边有个侧门。

    暴凤兰打开侧门,便是一面坡地,坡地上长着十几棵粗粗细细的梨树,枝头果实已被主人采摘。此时,挂满一树浸满醉意的红叶,在秋天的晨风中瑟瑟交谈。从春到夏到秋,梨树此时正是悠闲的时候,也是它们一生中最美丽的时候,梨叶的腮像在葡萄酒中浸过,妩媚动人。梨树下有一大片白萝卜已拱出地面,头上顶着一簇绿盈盈的大叶缨子。旁边还有一片红萝卜也不示弱,红红的头也憋着劲拱出来,头上比赛似的也顶着一小簇绿盈盈的小叶缨子。坡面上的瓜秧拉拉扯扯,东一个西一个躺着胖乎乎的南瓜。

    暴凤兰在南瓜前蹲下,伸出手小心地摸了摸,像摸着孩子嫩嫩的面颊。

    她犹豫片刻,又站了起来。不知道城里人喜欢不喜欢这些?听说人家现在都已经不喜欢吃大鱼大肉,都要吃健康、吃绿色,梨树下躺着的这些小东西不是正符合他们的口味?可是人家都是挣工资的,想吃这些不费事,到菜市场挑选就行了,自己求人办事,拿这些土里土气的东西,会不会显得太小气。

    暴凤兰站在树下左右思量了半个钟头的时候,阳光已经暖的她有些迷糊起来了,她定了定心缓缓上了坡,进了侧门,在钢砖上蹭了蹭脚上的土,进到大门左边的屋子里拿了一条软玉溪。家里开着这间小卖铺,每天的收入足够她支持家里的开销。决定了进城,暴凤兰便没有开启小卖铺的铁皮窗户。

    她挎着个黑色的背包,走过村中的老槐树下时,村上的人才起床开始清扫院落。有人正抡着扫帚打扫院门口,和暴凤兰搭着腔:“一大早,进城呢?也给你家黑蛋托托门子吧,你看人家红生早出来了。”“托甚门子,我怕惯坏他,这一次就要让他吃吃记心干粮。”暴凤兰边说边拉扯着衣服的下摆。对面人哧哧笑着不吭声,只听到扫帚在地上滑动的哗哗声。

    老槐树足有三人合抱的树身稳稳地扎在那里,树下许多条根须在土里半隐半露。槐树有好些枝杈已干枯了,只是夸张地伸展在半空,像一只只问天的手,在树顶上却又冒出一丛一丛绿色。槐树像个宽容的老者,对村上的风言风语只是默不作声,静静地听着看着。暴凤兰用手捏了捏包里的香烟,她一时有些犹豫,用这样的方式去找陈引文合适吗?

    “吆,凤兰,打扮这么俏是进城吧?”红生的龅牙媳妇端着一碗黄灿灿的小米稀粥出现在槐树底下。这女人似乎在家里就放不下她,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总要端着碗到槐树下站站才心安。“去进货,有捎的东西吗?”暴凤兰笑眯眯地看着龅牙媳妇,她一嘴整齐的牙齿在晨光下闪着瓷器一样的光。龅牙媳妇看了暴凤兰一眼,低下头:“没有,没有。”端着碗讪讪地走了。暴凤兰的糯米牙将红生媳妇照得矮了半截。

    此时,太阳将东边的天际照得金碧辉煌,楼上村浸在一片柔和的晨光中。

    暴凤兰下了班车,站在熙熙攘攘的街头。

    她思量着是先打个电话,还是直接到陈引文的单位去找。走出那个叫楼上的村,站在这个叫城里的地方,身边是鸣着笛的车辆,就像五彩斑斓的鱼一样游来游去。她一时有些心慌,没有人注意到她,在城里人看来,这是个平常的农村妇女,中等身材,脸色是那种说白不白说黑不黑的颜色,只有说话时,才露出一口洁白细长的牙齿,眼角已有隐隐约约的皱纹,只是从那双大眼睛的双眼皮上可猜测出年轻时的秀气。

    暴凤兰站在那里思谋了半天,决定直接到单位去找陈引文。现在正是上班高峰,陈引文即使有事情也一定要到单位点到。

    她站在明晃晃的伸缩门的外边。一个大约四十岁左右的中年门卫过来问她找谁。“喔!你找陈局长?”门卫歪着头仔细打量了她几眼。“你稍等一会,陈局长就快来上班了。”门卫望了望高大的嵌着幕墙玻璃的办公楼,又看了看街上的人流。

    暴凤兰的目光越过伸缩门,看着办公楼前的花坛里郁郁葱葱的冬青树,在冬青树的周围,一些不知名的黄色小花也开得有模有样。不知道为什么,暴凤兰的心像敲鼓一样拼了命的咚咚响着。如果现在陈引文站在她面前,她该如何开口?难道就说我家黑蛋赌博被公安给抓了,你看能不能找个熟人将他赎出来,五千块钱我来出。这叫什么话?几十年没打交道,开口就这样?暴凤兰心里一下着起急来,一着急,两个鬓角便嘣嘣跳起来,背上甚至有了些许微微的汗意。早上出门时,她没顾上吃早饭,此时肚里仍不晓得饿。

    陈引文看到现在的自己,会是一种甚感受呢?暴凤兰穿着一件中袖橘黄色上衣,黑料子裤,脚下是一双坡跟的黑色皮鞋。衣服是在省城上学的女儿给她买的。她嫌弃颜色太亮,怕别人说三道四。女儿说在城里八十岁的老人还穿红挂绿呢!怕啥?又说,妈你憋屈在农村真是太可惜了,城里那些女人哪有你漂亮,可人家会保养,饮食讲究,又适时做美容,把她们放在农村,让她们在太阳底下风吹日晒试一试,哼!妈,我大学毕业是不回楼上村的。你看看,你和我爸一辈子有幸福可言吗?现在,你还不抓紧享受一下,你这辈子太亏了。

    当时,她骂女儿没大没小,小孩子家懂什么?不要瞎掺和大人的事,可过后,她细想想自己这一辈子,还真找不到几天的快活日子。女人就像院里那盆小桃花,鲜亮的日子太短了,那一刻,她脑子里闪过一个高个子、白皮肤、浓眉毛的小伙子,这个人就是陈引文。那时的她就是一棵盛开的小桃花,粉粉的、嫩嫩的、亮亮的。陈引文就是她家门口那棵杨树,身材挺拔,一天到晚枝头响着树叶哗啦啦的歌声。可是,他俩的好日子到陈引文当兵走的时候,便不复存在了。

    陈引文是独生子,家境又不好,家里只有三间土房,在村上无权无势。在他没有当兵之前,他们像地下工作者那样秘密约会,村外小河边、树林里,都是浪漫的场所,听着小河的流水,听着悉悉的虫鸣,看着天上的星星,看着树林里的萤火虫,身边是自己喜欢的人,一切的一切都妙不可言。暴凤兰整个人滋润得能滴出水来。那年冬天,陈引文在乡武装部里一切征兵手续都办好,决定和暴凤兰的父母亲公开他们俩的来往。

    可他们没想到,暴凤兰的母亲反应异常强烈,对暴凤兰翻来覆去只有一句话:“如果你跟了陈引文,你就再也不要踏进这个家门一步,你不看看,那个家穷得叮当响,你嫁过去喝西北风?”

    陈引文穿着崭新的草绿色军装走了。他在心里发誓一定要改变自己,让暴凤兰做一个村上最风光最体面的新娘。让暴凤兰没想到的是母亲已经暗暗替她物色下对象,就是村上支书的儿子——黑蛋。黑蛋身材瘦小,半吊子性格在村上是出了名的,打小就是爬墙上树,掏鸟打洞,不是今天拿弹弓打碎了东家的玻璃,就是明天拿火燃着了西家的大黄狗的尾巴,惹的大黄狗绕着村嗷嗷叫。这样的人与陈引文相比,是一个天上一个人间。暴凤兰怎会同意?可母亲暗自收下了人家送来的彩礼,还收下了男方送来的三大件——自行车、手表、缝纫机。三年以后,当陈引文穿着四个兜的军装气宇轩昂地回到村上探亲时,暴凤兰已经是一个孩子的母亲。

    几十年过去了,当女儿巧嘴吧嗒吧对着她信口开河时,她不由想到,假如当时自己嫁给陈引文随了军,现在会是什么样子?此刻,暴凤兰站在明晃晃的伸缩门外面,她忽然一下子有些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来找陈引文,红生的鲍牙媳妇那像下蛋的母鸡一样咯咯的笑声不过是一粒火种,正好点燃了她埋藏在心中的许多想法,她可以正大光明地来找陈引文。

    “喂,喂,陈局长的车来了,就是那辆黑色的桑塔纳。”门卫师傅对她喊着。

    一辆黑色的小轿车快速地驶过来,在伸缩门前放慢车速。门卫师傅在门房好像在操作什么,不时隔着玻璃望望窗外。隔着小车的玻璃,暴凤兰只看到前排坐着一个面孔白白的男人。她不敢确定那是不是陈引文。

    车里的男人无意地扭头瞟了她一眼,又漠然地转过身去。电动伸缩门徐徐打开,小车缓缓驶过去,停在办公楼前。一个高个男人弓身走出车门,匆匆步上办公楼前的台阶。

    暴凤兰看着那个魁梧的、身材有些臃肿的男人的背影,一时有些恍惚,那个人到底是不是自己要找的人?

    门卫师傅走出来:“喂,我故意在里面放慢开门的时间,你怎么不过去喊陈局长?你是她乡下的亲戚吧?”

    “师傅,谢谢你。”暴凤兰一边谢着门卫,一边自言自语:“他怎就看上去那么胖呢?”

    “你这个人,人哪能不变呢?你记的还是陈局长小时候的模样吧?”

    门卫笑着说,手里拿着一张报纸在脸前忽闪着。

    “师傅。陈引文,哦,陈局长他在几楼办公?”暴凤兰下定决心,又开口问门卫。

    “二楼,右拐,第二个门,上面挂着牌子,好找。”门卫给她指点完,随手递过一个本子,让她在上面签个字。

    暴凤兰已经好长时间没动过笔,她歪歪扭扭在来访客人登记本上写下三个字“陈引文”。

    虽是秋天,天气仍感到很热,包间里开着空调。

    在酒店的包间里坐下后,暴凤兰才算真正仔细打量了面前这个男人。

    眉毛仍是那样的浓,皮肤像刚晾在绳上晒干的白衬衣,有些打皱。他抿着嘴角,二十年前挺拔的小白杨长粗了许多,还腆起了肚子,这多多少少让她有些莫名的失望。

    陈引文将菜谱递过去让暴凤兰点菜。面前这个女人,让他一下子又想起三十多年前的一些事情。以前那些故事,被岁月的风吹得七零八落,现在,他很少有时间再回想过去那些个陈谷子烂芝麻的往事。

    暴凤兰突然出现在他办公室,让他猛地吃了一惊。凤兰眼角眉梢仍能流露出当年的一丝秀气,她有些发灰的肤色和脸上零零星星的斑点,让他感觉到烈日下的一丝灼热。家乡的妇女每年春季到田间地头打坷垃,总爱戴块儿头巾,将整个脸捂得只剩两只眼睛。春天风高,乡人总说“春风摆柳,好媳妇变丑”,即使这样,一个春夏过来,妇女们的脸腮总会变得黑黑的、红红的,脸颊上出现一块一块的晒斑。不知道为什么,他忽然想起自己的老婆那张保养的白白嫩嫩的脸,现在老婆整天唠叨她们单位里的女同事定时到美容院美体,那意思很明显,她也要加入到这支美体的队伍中间去。看着面前的暴凤兰,陈引文说不清自己心里是什么滋味。三十多年前他差一点成为面前这个女人的丈夫,如果当时不是凤兰的母亲强烈反对,凤兰现在会是一种什么模样?他想象不出来。

    暴凤兰将面前的菜谱推开,她坚决不点。平日她难得到酒店吃一次饭,说不好听点,进了大酒店,她就像刘姥姥进了大观园,点贵了显得自己没边没沿,点的不上档次又显得自己小家子气。暴凤兰将菜谱推给陈引文:“随便吃点就成。”陈引文拿着菜谱翻阅着,这顿饭虽然是两个人,却颇费思量。第一,一定要点凤兰以前没吃过的;第二,价钱还不能太贵。

    虽说是单位报销,可钱嘛!总得用在刀刃上。比如,去年他从副局长坐上正局长的宝座,首先请主管领导每人吃了一份红烧极品鲍,不起眼的几小碗,可没少花他的银子。可此刻似乎没必要那么破费。再说,即使点了那些东西,凤兰也吃不惯。

    斟酌许久,一个冬虫夏草炖野鸭,一个冬瓜炖土鸡,一个脆皮乳鸽,一个鲫鱼豆腐汤。又要了两碟干果——一碟松籽、一碟山核桃。最后,他让服务员再上一瓶长城干红。在等菜的间隙,陈引文喝了一口菊花茶,关心地切入话题,问暴凤兰找他有什么事。暴凤兰低头看着透明的玻璃杯中,有几瓣白色的菊花在沉沉浮浮,就像她此刻的心境。怎么说?怎么说?就说是为了求他赎出因赌博被关在公安局的丈夫吗?暴凤兰抬起头,陈引文正关切地望着她,那双眼睛让她又看到他三十多年前的影子。

    她忽然有些鼻子发酸。陈引文用小勺子给她的茶杯中放了几粒冰糖。告诉她这样败火。这一瞬间,她从那双眼睛中看到了一闪而过的优越感,暴凤兰忽然就觉得自己很渺小,渺小的要钻到尘埃里。

    暴凤兰低头喝了一口茶,没感到一丝甜味,那些冰糖颗粒都静静地沉在杯底。她笑了笑:“没啥大事,不着急,咱们有十几年没见了吧?好好聊一聊。”

    暴凤兰这一提,陈引文屈指一算,可不,自从他的父母亲先后过世,他便很少再回那个叫楼上的村,除了填写各种表格时,在籍贯一栏写下“楼上村”时,他心里总会浮起一个莫名的问题:那个村为什么叫楼上?

    他想不透。再就是村口那一大片梨树,春天时灿烂如雪,站在树下恍如站在画中,可思绪也仅限于此。他一直强迫自己不要去翻动记忆中的那些东西,那股陈年的味道会让自己呛着。楼上村便在他的记忆中渐行渐远。

    面前这个女人,却让他怎么也回避不了一些事情。那年冬天那个夜晚,她原本可以成为自己的女人,可他没有做。那时他一门心思想:他要在部队干出个名堂,他要让凤兰成为村上最耀眼的新娘,让她像城里的姑娘一样盘头化妆穿婚纱,让凤兰的母亲,那个生着两只吊梢眼的老太太,笑眯眯地送女儿出门。那天晚上,在村口那片梨园废弃的小屋内,他几乎要将凤兰揉碎了,可就是没做最主要的事情。凤兰在他怀里软得像团面,在黑暗中,他只看到一团白晃晃身躯,就像在面缸里打过滚。

    他把她搂在怀里,恨不得两个人粘在一块儿再也不分开。凤兰贴着他,只是喃喃自语:“我等你,我等你。”可是,时间会让一切都发生不可意料的变化。这也是去年单位里领导班子变动时,他为什么在刚听到一些风声,说是单位的一把手要调往邻市,他马上就开始活动。上面已经暗暗考察了他几次,借着这个机会,他很快就扶了正。有些事情是不能耽搁的,夜长梦多。

    菜上齐了,苗条白皙的服务员将他们每人面前的高脚杯里都斟了长城干红。陈引文摆手让服务员出去,说有事会叫你。陈引文招呼着让凤兰快吃,并指着那个玻璃器皿中的浓汤说:“女人多喝这个,美容,对皮肤好。”

    暴凤兰喝了一口汤,清清的,淡淡的,但胃里却是舒服极了。陈引文拿起酒杯说:“凤兰,来,咱们干一杯。”暴凤兰举起酒杯,两只泛满红色液体的杯子吻在一块儿,又迅速分开。红色的液体缓缓进了口,暴凤兰感觉身体起了变化,脸腮有些发烫。“引文,十几年不见,咱们都老了。”陈引文又喝了一大口酒将杯子放在桌上,忽然轻轻叹了一口气:“老了,时间真快呀!”

    暴凤兰看着面前这个男人,她当时若是嫁了他,现在会是什么样子呢?无论如何,他是自己一生中忘不掉的人,她记得那个晚上。他在村口梨园的那间小房子中,他用黄大衣将他们俩裹在一起,紧紧的。他将头死死贴在她的胸口,她只感到自己的两只奶子是湿的,他哭了。他将自己的心都吸走了。

    她记得嫁给黑蛋的头几年,是容不得黑蛋近身的。有一次,黑蛋赌赢了钱回到家,本指望凤兰热热乎乎招呼他,却见凤兰脸上挂着霜不理不睬。他自顾在灶边的锅里吃了中午剩的胖胖乎乎的菜合子,土豆丝粉条猪肉,还拍了蒜末,咬一口,满嘴蒜香。这个婆娘的手艺真是不赖,就是整天黑封着个脸不给自己好脸色。吃饱肚子,他也不管凤兰冷不冷脸,靠过去动手动脚。暴凤兰白了他一眼:“大白天的你想干甚?”

    “哟,我想干甚,我在我家里想干甚干甚。”黑蛋从兜里掏出一条城里女人系的三角丝巾,蓝色的,蛮好看,塞给她。与此同时,他整个身子压上去。暴凤兰那一刻也不知从哪里生了那么大的劲,她死命地护着自己,不让黑蛋靠过来。那一刻,她满脑子都是梨园那间小屋中的情景,她不能对不起引文。她忘记自己已经嫁给了黑蛋。那一次,黑蛋的耳光扇得她眼冒金星,她的长指甲让黑蛋脸上挂了彩,几天都没好意思去赌场。

    “唉,”暴凤兰低头看着杯中那红红的液体,忽然轻轻叹了口气。自己即使那样,又能怎么样呢?当陈引文在部队上提了干,穿着四个兜的军服回村时,她已是一个怀里搂着孩子的年轻母亲。他回村的那一刻,她连想死的心都有了。

    陈引文听着那一声叹息,心里忽然惊了一下。凤兰她还没说有啥事找自己,看那吞吞吐吐的样子,不像是小事情,会是什么事呢?借钱?

    不可能,看穿戴不像经济拮据的样子。他知道凤兰是两个闺女,又不是男孩要娶媳妇,不需要花太多钱的。如果真是借钱,他可以帮她一下,不过,数目太大了,他也解决不了。家里的财政都是老婆一手把持的。

    几千块钱借给凤兰,他是不会要她还的,只当捐款好了。如果不借钱,又会是什么事呢?凤兰刚才好像说过有个女儿正读大学,那该不会是说毕业后分配的事吧?如果这样,那可不大好办。现在求人难,他手里的资源都安排得满满的,他求了别人,人家就会来找他。如果这样的话,他倒宁肯她是借钱。

    正在这时,陈引文手机响了。单位的办公室主任老刘问下一期到省里培训的名额怎么定。陈引文看了凤兰一眼,抬高声音:“老刘,你怎么搞的,这些小事也要问我?你看你这个办公室主任当的。”“陈局长,省里来电话了,让咱们马上报,今天报不过去,人家就给咱推迟培训的时间,这名额是非得你审核的呀!”老刘在电话中解释。

    “好了,好了,知道了,名单的事下午定。”陈引文扭头对暴凤兰说:“你先吃,我到外面谈个事。”陈引文出了包间的门就挂了手机,他到卫生间方便后,站在洗手台前,看着镜子中的那个男人。那个男人有一头乌发,其实已白了一半,他每个月都要染一次发。更重要的是,他发现自己现在掉头发,每天早上起床,都会在枕头上发现好多掉发,他可不愿意做“三根发”同志。眼角,眼角已刻出几道深深的鱼尾纹;下巴,下巴好像也变成双层的了。这张脸哪还找得出一丝当时那种英武气?

    再说凤兰,凤兰当初那是村上最好看的闺女,要模样有模样,要身段有身段,要皮肤有皮肤,可现在,哪还找得到当时一丝模样?说实话,有一次他曾梦到过凤兰。那是有天夜里,老婆洗了澡从卫生间出来,透过薄如蝉翼的睡衣,他隐隐看到老婆下垂的乳房,他一下子就想到凤兰,凤兰现在怎么样了?她变了吗?那天夜里,他梦到一个女人站在他面前,身材是凤兰的,该胖的胖该瘦的瘦,看脸盘又是老婆,保养的白白嫩嫩。

    那个女人牵着他的手像飞一样升在半空,忽然一下子就掉下去,吓得他喊出声来。掉下去的地方却是楼上村村口的那片梨园。老婆推醒他,问怎么了,他只说做了一个噩梦,老婆没再理他,又转身睡去。那夜他大睁着两只眼,再也无法入睡。

    陈引文在卫生间的纸巾盒里抽出一张纸巾擦了擦手,转身走出卫生间。在铺着厚厚地毯的走廊,迎面碰上酒店的那个总是笑嘻嘻的经理,经理停下脚步,热情地迎上来:“陈局长,好长时间不见,有客人?”

    “是呀,乡下一个亲戚过来,谈点事。”陈引文伸出手,两个人握了握手,又谈了些阳光天气之类的话题。经理点了点头,交代站在走廊的服务员:“陈局长可是咱们的贵客,一定要招待好。”便忙别的去了,陈引文也转身进了包间。

    暴凤兰独自坐在包间中。

    说实话,她对桌子上那些菜品丝毫不感兴趣。她低头喝了一口红酒,问自己该不该来。她看见陈引文的一刹那,心里居然没有那种感觉。在昨夜,她曾设想了无数个情节,她会心跳会紧张,甚至想到这些年的不易,或许还会哭泣?可这些居然都没有。是真的老了吗?老的连自己的感情都麻木了?她弄不明白。

    此刻,黑蛋的事退得远远的。十五天后,他会毫发无损地回到家,不过是迟一天早一天的事而已。看那样子,引文也没怎么激动,这是怎么了?忽然,门外的一句话让她一惊,那是陈引文的声音:

    “马经理,乡下一个亲戚过来谈点事,你忙你的。”

    暴凤兰忽然鼻子一酸,她的心疼得哆嗦了起来,看着杯中那红红的液体,或许就是她的血吧,她拿起杯一饮而尽,喉咙里却感到一丝淡淡的苦涩。这一刻,她很清楚她这次是该来还是不该来了。

    陈引文推门走进来。

    “凤兰,你快吃呀,菜都凉了。看看再点些什么?你看你吃啥主食。”

    陈引文拉开椅子坐下来。

    暴凤兰笑了笑。

    “吃饱了,你不是最喜欢吃酸菜拉面吗?让服务员上一碗吧!”暴凤兰笑着说。

    陈引文愣了一下,她还记得他喜欢吃酸菜拉面。经过三十年的时光,面前这个女人仍然记得他吃饭的喜好。自己还记得凤兰喜欢吃什么吗?

    不记得了,真的不记得了。他不是有意遗忘,他们分别的时间太久了。

    他们就像生活在两个世界的人,他整日琢磨的是上司喜欢什么,什么时候他有可能在原来的位置上再上升一级,甚至琢磨,什么时候能找到和办公室那个刚分来的女大学生单独相处的机会,至于楼上村那个叫暴凤兰的女人,就像许多年前压在箱底的一件旧衣服,翻都懒得翻一下。

    这一刻,他忽然下决心,即使凤兰提出让帮着解决她女儿大学毕业后分配的事,他也要管。无论多棘手也要管。毕竟,他生命中这个女人是无人可以替代的。

    “不忙,凤兰,你总该说你到底有甚事找我吧?”陈引文眼巴巴地望着暴凤兰,就盼她开口。

    “其实,没甚事。我家里开了个小卖部,进城来进货,顺便来看看你,都十几年没见了。”暴凤兰淡淡地说。

    陈引文支着耳朵似乎没听清楚。他一时有些疑惑。他看看凤兰,又下意识地看了看墙上那幅画框里抽象的画。画上只有几根简单的线条,看上去似乎是一个丰乳肥臀的女人伸展着双臂在跳跃,是在田间地头?

    还是城市的闹市街头?

    他张了张嘴,想开口再问。暴凤兰又笑了笑:“真的没甚事,你不用担心,有时间回村上看看吧,咱村变化挺大的,现在油路都通到村口,老槐树下成了健身广场,每天都有好多人去那锻炼身体呢!”

    陈引文忽然有一种失重的感觉。他陪着凤兰吃饭交谈,一直等她说出最主要的事情,她怎么可能没有事情找自己呢?他伸开双臂,准备接着天上掉下来的一块儿石头,没想到却是一团棉花,这让他心里有一种隐隐的失落和不甘心。

    暴凤兰已经站起来,一副准备要走的样子。陈引文静静地看着她,这一刻,他忽然有一种想拥抱她的冲动。这一刻,他明白,暴凤兰以后再也不会来找他了。

    暴凤兰看着刚才还侃侃而谈的陈引文,此时像个孩子一样静静地站在那里,眼神里甚至有一丝无助。她忽然想哭,喉头哽哽的,鼻子有些发酸,可这种感觉只一会儿就过去了。她知道,这或许是她最后来找他,她再也不会找他了。

    如果说以前她是小桃花,他是小白杨,那现在呢?她是乡下田边的一株狗尾巴草,他是城市街头的风景树,他们再也不会并排站到一块儿。

    走出酒店,陈引文要开车送凤兰到车站。暴凤兰拒绝了,正说话的工夫,一辆脚踏三轮车过来停在身边。暴凤兰笑着和陈引文告别:“有时间回村上,我给你做酸菜拉面,回去吧,我走了!”

    陈引文招了招手,只觉得鼻子发酸,差点流下泪来。他看着那辆带着个红帆布篷篷的脚踏三轮车很快就融进街上涌动的车流中。那个叫暴凤兰的女人像朵白云一样飘走了,再也抓不住。陈引文的眼睛立时蒙了一层水雾。

    暴凤兰坐上三轮车,手一下触到包里硬硬的东西,那一条软玉溪香烟。她不禁咧嘴笑了一下,像电影里的人那样,边摇头边笑了笑。回吧,那个叫楼上村的地方才是最让她踏实的地方,那个叫黑蛋的男人才是她离不开的男人。

    等黑蛋回到家,她一定要做他喜欢吃的土豆丝粉条猪肉菜合子。几十年了,她好像没怎么给过黑蛋好脸色。现在,他和黑蛋就是杨树与刺槐,从小栽在一块儿,长大了,根那么粗,再也无法移动。

    有两行咸咸的东西流下来,在脸上爬行。暴凤兰抬起手,用手背在脸上狠狠蹭了两下,嘴里冒出一句:“死鬼,活该吧你。”

    两个人的世界

    这天夜里,仇振玲躺在宽大的床上,感觉全身哪儿都不舒服。她不时将身体变换着各种姿势,正面躺脊背硌得发疼,侧面躺又觉得一条胳膊发麻。左躺右躺怎样都不合适。平常老是发干发涩的眼睛,像点了珍视明滴眼液,在黑暗中熠熠发光。客厅的挂钟当当地响着,已是凌晨两点,她仍然毫无睡意。

    其实吃过晚饭,她本来是决定要好好看韩国电视连续剧《大长今》。

    五十年了,她记忆中自己一直忙忙碌碌,从没有闲下来的时候。有时候,她是真羡慕那些整天念叨着电视剧中的主人公的名字,时不时还会洒些泪水的女人。那时,她在心里告诉自己,等有一天自己退休了,一定要将自己以前没看的电视剧一网打尽。真到了这一天,看不了一个小时,眼睛便酸涩难忍。

    她抓起茶几上的遥控器扬了扬手,电视屏幕忽地暗下来。她歪在沙发上,喊了一声:“高昌,给我倒杯水。”屋里静静的没人应,她才醒悟过来,许高昌到省城看儿子去了。其实是去看孙子去了。儿媳妇到北京学习走一个星期,儿子打来求救电话,许高昌急不可待地便答应了。那一刻,仇振玲心里忽然闪过一丝莫名的失落。她知道儿子女儿对许高昌比对她要近。从小到大,接送孩子上学,开家长会,甚至升学时填报志愿孩子们都是找许高昌商议,心里有甚话也愿意和许高昌说,对仇振玲更多的是一种尊敬。仇振玲在单位指手画脚惯了,到家里也习惯那样,她明知道这样不好,可喊也喊了,说也说了,在心里告诉自己下次可不要这样了。到了下次,她的老毛病又犯了。

    屋子里静悄悄的,客厅的墙壁泛着白森森的光。她看了看沙发拐角上那部红色的电话,又看了看躺在玻璃茶几上的那个天蓝色外壳的手机,一大一小躺在那里,哑了似的。往常这个时候,红的不响蓝的响,单位里的事朋友们的事,总有接不完的电话,弄得她听见电话就心跳加速。

    此刻,她倒盼望着有个电话能响起来,电话却像跟她作对似的,一声不吭。

    她望了望墙上的挂钟,计算了一下时间,许高昌这会还在火车上晃悠呢!

    刚到晚上九点,仇振玲赌气似的,进了卫生间,咣当咣当一阵洗漱,便趿拉着拖鞋进了卧室。躺在床上感觉床铺宽敞的好像能躺一百个人,以前她从来没这个感觉。虽然自从女儿出嫁以后,她就借故自己神经衰弱,受不了许高昌每晚那高高低低的呼噜声,让许高昌到女儿原来那间卧室休息去了。这已经五年多了,她每晚都在这张床上,从来没像今天这样觉得空旷。枕头边放的那些专业书籍此刻她一本也不想看,搞了一辈子企业管理,将她自己搞得枯燥乏味,有时候连自己都觉得自己没一点儿女人的柔媚味道。现在退休了,她就像小时候吃软米饭吃得太多,伤了胃一样,那些书籍连碰都不想再碰一下。

    她在床头柜里随手拿过一本《读者》,信手翻了几页,那些字像穿了隐身衣,硬是入不了眼睛,她气呼呼地将《读者》扔在床那头,把自己摆成个大大的人字摊在床上,望着方方的天花板发呆,慢慢地安静下来,进入梦乡。等她从睡梦中醒来,睁开眼已是满屋大亮。

    她起床洗漱完毕,套了一身白色的运动服,又到厨房倒了一杯白开水,咕咚咕咚灌下去。往常这个时候,许高昌已经在厨房忙碌,听到她的卧室有响动,便会将一杯白开水放在客厅的茶几上,她出了卧室门,第一件事便是仰头将那杯水灌下肚,等她从卫生间洗洗涮涮,对着那面镜子左描右画时,厨房早飘出一股小米稀粥的香味。

    她出了门,拐上凤凰大道,一眼就可看到翠屏山静静地插在东边灰色的天际下,山背后有影影绰绰的红色,那是太阳在梳妆打扮,准备一会登台亮相哩。道上行人稀少,偶尔有车辆飞快地驶过,只一会便没了踪影。有三三两两晨练的中老年人说笑着走过,仇振玲心里忽然涌上一丝悲哀。以前上班时,每天早晨看到这些人,会在心里产生一丝不屑,觉得他们纯粹是在消磨时光,这么好的天光,有多少事情等着要做,忙还忙不过来,怎么能这样消磨呢?哪想到自己也成了这支队伍中的一员。

    她边走边深深地呼气,深深地吸气,将肺里灌满早晨还带着露水味的空气。她就这样走走停停,不慌不忙地走到山脚下,已有好多穿红挂绿的人聚在那里。别看每个人脸上褶子都像刻上去似的,神情却是喜气洋洋。有打太极的,有练香功的,有跳健身操的,热闹非凡。其实,仔细想一想,对这些中老年人来说,每天晨练的聚会,不亚于一次社交的机会。男男女女聚在一起,有说有笑,不管你以前是经商的还是从政的,此刻你就是一个晨练者。晨练结束后,回到家里,就是家庭主妇,就是爷爷、奶奶、岳父、岳母,该做早饭做早饭,该带孙子带孙子,脸上怕是找不出此刻的阳光和轻松啦!

    仇振玲边踢着腿边在三三两两的人群中寻找着熟人,这一瞅还真瞅着了。那是个中等个头的男人,肤色白净,体形略胖,也就是五十多岁的样子,穿着一套蓝运动服正站在那里蹲下站起,站起蹲下。男人大概也看到了她,隔着几个人远远投来一瞥笑意。她正准备走过去,忽然看到他身旁一个黑胖的女人弯腰从他背上捡了个什么东西扔掉,又轻轻拍了拍,那神情一看就是只有自己的老婆才有的亲昵动作。

    不知为什么,仇振玲的脸一下子红了起来,与此同时,许高昌突兀地跳在眼前。她在心里骂了一句,狗东西,连个电话也不知道打。她将背甩给那个男人,自顾自地左扭右扭。她知道自己的身材在五十多岁的女人当中是属上乘的,左扭右扭不怕有满身赘肉颤动。

    太阳打扮停当,终于从翠屏山背后一跃而出,立时,东边的天际光芒万丈。山脚下的人都沐浴在一片明亮的晨光中,每个人的脸上都是明晃晃的,汗涔涔的,眼睛里都装着一个小太阳。

    仇振玲很随意地抬胳膊踢腿,背后也有了湿湿的汗意。还好,时候刚进初秋,天气不是很凉。仇振玲轻轻按了按额头,停下来左顾右盼。

    “振玲。”一个声音传过来,她闻声扭头望去,是以前业务上经常打交道的一个女人。

    文青?仇振玲心里一阵惊喜,喜的是终于碰见一个熟人,不会有独自踢腾的尴尬。

    这个叫文青的女人走过来,穿一身红绸练功服,头发用一个红卡子别在脑后。“你怎么一个人?”文青边说边拿手当扇子在面前挥来挥去。

    “高昌到太原看孙子去了。”仇振玲笑着说:“一个人多没意思,走,和我一块练太极吧,你瞧,我们好几个人呢!”文青指着那边站立的几个人。

    仇振玲原本对太极没兴趣,这时,她说了几句推让的话,还是跟着过去了。

    她知道一直有一双眼睛在关注她,可她故意不看那个男人,站在那几个人中间照猫画虎瞎比划,引得文青不时要停下来做她的私人教练。

    这个女人很会说话,她一边帮仇振玲纠正姿势,一边笑着说:“仇主任,你这么个聪明人,这个还学不会?不要不好意思,刚开始都是那样。”

    好不容易练到一个段落,收了身。大家嘻嘻哈哈说笑起来。聊起每天一块晨练的老耿前天住院了,原因是老耿有一天晨练结束时,路过街上一家刚开门的彩票投注站,随意的从兜里掏出两元钱买了张彩票,没想到居然中了三十万。这天上掉下的馅饼一下子砸得老耿晕头转向,还没来得及高兴,两个儿子已为分钱的事打得鼻青脸肿,女儿闻讯也赶来参战。老耿没想到一张两元钱的彩票会将家庭搅得硝烟四起,一怒之下要将三十万元钱捐给希望基金,还没等捐出去,便脑出血被送进医院,此刻嘴歪眼斜正躺在医院的病房里。

    大家一片唏嘘声,说这钱不是什么好东西。马上有人反驳,钱怎么会不是好东西?如果是你中了三十万,怕是夜里做梦都会笑醒哩!如果是那样,也许会笑死哩,还不如没中,图个平安。大家你一言我一语,东一句西一句说笑着准备散场。

    那个中等个头的男人走过来和仇振玲打招呼,仇振玲一副刚发现的样子,笑着说:“刘主任也来晨练?”“可不是,以前穷忙,现在退下来没事了,好好保养自己这架浑身是毛病的机器才是正事。”男人说着,眼睛一直盯着仇振玲。刚才为他从身上捡东西的黑胖女人从后面走过来,有些埋怨地说:“我们家老刘要在以前,单位就是他的家,家是他的旅馆,现在呀!才知道家是个好地方。”胖女人笑眯眯地看着自己的男人,眼中一副得意的样子。

    仇振玲笑笑说:“少年夫妻老来伴嘛,刘主任现在是离不开你了,怕是你轰也轰不走。”说完和文青一伙相跟着离开。

    想想回到家自己还得做早饭,仇振玲便和文青在凤凰大道旁边一家早餐摊边坐下来,叫了一碗小米稀粥。文青边吃边问:“刚才那是你们科里刘主任吧?老婆怎么长得那个样子,一点也不般配,刘主任真是屈才了。”仇振玲吃了一口,又夹了一筷子土豆丝送往嘴里,含糊地回答:“这里的稀粥米不好,吃起来一点也不香。”“还行呀,是你嘴太刁吧!”文青回了一句,低头吃起来。吃完早饭,仇振玲抢着出了早饭钱,和文青告别,拐进自家的小巷。

    刚打开门,沙发上的电话便尖厉地叫起来。仇振玲几步跨过去,一把抢过电话。电话是许高昌打来的,他说昨夜两点到的省城,下了火车,儿子已在车站等着他,没有给她打电话,是想她睡下了,怕惊醒她。又说天气有些凉了,早晨出去锻炼穿厚点儿的衣服,不要感冒了。

    仇振玲“嗯嗯”地应着,那一刻居然像是有个长辈在叮嘱她一些事情,她只有点头答应的份儿。这可是奇怪,这在以前是没有的事,家里从来只有她说,别人这样“嗯嗯”答应。放下电话,仇振玲心里暖暖的,身上却打了个寒战。刚才锻炼时出了汗,这会儿,小背心凉凉的贴在身上。

    她急忙到卧室拿衣服。

    她加了衣服坐在沙发上,百无聊赖地打开电视,电话又响起来。准是许高昌又打过来,一辈子就这毛病,办事没个利索劲儿,婆婆妈妈。

    仇振玲随手拿起电话,喂了一声,声音马上柔和起来。

    “老刘,吃早饭了吗?边上还有一副耳朵?”

    “没有,她在外面做早饭呢!刚才怎么不搭理我?”

    “你看你老婆那副恨不得把你当宠物的样子,谁还敢招惹你?”

    “你这张嘴就是不饶人,抽时间我去看你,还怪想你的。”

    “真的假的?你老婆天天守着你,还不够你想的?”

    “振玲,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们俩这一辈子,唉,算了,不说了。哪天过去,我给你打电话,好吧?”

    “上班时天天忙碌,心中怨气十足,嫌太忙,这下倒好了,整天坐在家里,把人能坐成差一窍。”

    “唉,这一下子停下来,还真像丢了主心骨。可放开想一想,谁还没退的这一天?”

    “道理都懂,就是心里有些怪难受的。你说咱们单位的大李,我在班上时成天姐呀姐呀叫,今天早晨锻炼完回来时,大李开着车一阵风似的,连看也不看我一眼,要是搁在以前,只怕早停下来让搭个顺风车,人呀!”

    “你想的太多了,也许大李没看到你,不要瞎想了,挂了啊!过去时我给你打电话。”

    放下电话,仇振玲耳热心跳,感到脸上一阵发烫。她在客厅的穿衣镜前看到自己两腮竟然泛着红晕。她觉得奇怪,自己与许高昌几十年在一个锅里搅稀稠,怎么从没有这种感觉?

    时间过得真快,还想着自己刚结婚那阵,不是嫌许高昌不勤换衬衣,就是嫌他皮鞋擦得不亮,整日因为这些鸡毛蒜皮的事拌嘴。许高昌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你叨叨归叨叨,下次照样记不得换衬衣,记不得擦皮鞋,有时甚至还忘了刷牙。他把仇振玲的叨叨当成耳旁风,从不放在心上,什么事都是一笑了之,下次肯定记住。下次的下次也还没记住。

    有次仇振玲将他穿了一星期的衬衣甩给他看,说是洗下来的水能施肥,保管长棒槌大的玉米,还说他一副农民相,改不了农民的臭习惯。

    没想到还没等这句话落地,一向不发脾气的许高昌将手边一个玻璃杯随手扫在地板上,他黑黑的面孔涨得通红,脖子上的青筋胀得像条条蚯蚓似的,嗓门响的能将房盖掀翻。

    “农民怎么了?农民怎么了?仇振玲,你再说一遍,没有农民,你们城里人喝西北风,上溯三辈,你也是农民。”

    仇振玲没想到一句话竟惹出这么大的响动。她吓得坐在沙发上悄悄的,一声不吭。她知道自己碎嘴惯了,其实不该说这句话,这句话戳着了许高昌的痛处。

    许高昌姐弟四个,他是老二,只有他一个人读书读到中专。父母亲为了供他念书,没有一年过春节舍得扯几尺新布,给哥哥和两个妹妹做一件新衣服。他在城里风吹不着雨淋不着享福时,他的亲人们仍然在烈日下红汗淌黑汗流。他知道大哥特别喜爱画画,以前上地收工时,大哥总要蹲在河边拿石子在沙滩上画画,有时拿石子在堤坝上的白石头上画,画的山呀水呀树呀鸟呀栩栩如生。可是为了供他念书,大哥就那么把自己的爱好不当回事,只说是瞎耍哩。如果当初让大哥继续上学,那现在大哥也许会是一个画家,哪会像现在三十刚出头的人,猛一看胡子拉碴有四五十岁。

    许高昌见仇振玲缩在沙发上,满眼泪花,一时又有些不忍,将一块儿方格手绢递过去。

    “你以后不要再一口一个农民的说。”

    “我也没有什么想法,不过顺口,看你那样子还要一口吃了我。”

    许高昌憨憨地笑了笑,一场战火便平息了。其实许高昌能娶到仇振玲很心满意足,按他母亲的话说那是老许家上辈子烧高香了,能娶到这么一个知书达理的漂亮儿媳妇。

    许高昌记得结婚时,村上的人都到他家那三间旧瓦房里看新娘子。

    新娘子很朴素,梳两条垂肩的黑油油的辫子,穿一件红格格上衣,见乡亲们进来,婶子大娘亲热地叫,还不住地往大家手里塞糖块。你想想那时在乡里供销社一毛钱十颗糖。这一通发糖就是几块钱哩,顶好几个劳动日的工分哩。乡亲们不住嘴地称赞,啧啧啧,你瞧人家许老二娶的媳妇,那皮肤就像熟鸡蛋皮,又嘴甜又大方,城里的闺女就是不一样。

    那一次仇振玲给许家挣足了面子。只是母亲有些担忧,悄悄地和许高昌说,你媳妇可是手大,以后过日子你可得把着点。母亲是心疼那一把一把塞出去的糖块儿哩!许高昌在心里笑母亲“杞人忧天”。他是实打实从乡下长大的,不会城里人那套甜言蜜语,可他打心眼里喜欢振玲,套用现在一句歌词,那就是“你是我手心里的宝”。他觉得人家一个城里姑娘能看上自己,就应该实实在在对她好。

    这次许高昌突然的“一鸣惊人”,仇振玲也在心里长了记性,以后再碎嘴,顶多说“你脱下的衣服能洗下二两油”,再不扯别的。只要是许高昌家里来人,她都会招呼吃呀喝呀,从来不缩手缩脚。两个妹妹每次进城回到家都和父母亲说“二嫂最好了”。

    可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仇振玲就觉得许高昌的呼噜声像打雷一样让她难以忍受,许高昌张着嘴的睡相让她越看心里越堵,许高昌高高的个头显得有些傻,许高昌的不善言辞太缺少幽默,许高昌爱做家务,不像个男人,而许高昌身上这一切扎眼的东西,都是老刘调到他们办公室以后她才发现的。

    老刘中等个头,皮肤白净,写得一手好毛笔字,难得的是他总是知道她心里想什么,难得的是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从未见他邋遢的时候。头发总是黑亮,笑起来露出一口洁白整齐的牙齿,衬衣领子和袖口总是白生生的,衣服上散发着淡淡的肥皂味道。皮鞋从未见过蒙尘的时候,总是像他的头发一样黑亮。仇振玲感冒时,拉开抽屉会发现一盒感冒通静静躺在那里,仇振玲因工作的事需要加班,老刘会找借口留下来,陪她一块儿做。直到老刘成为办公室主任,仇振玲成为副主任,所有的一切,拿现在电视中的话来讲,好像是老刘与许高昌进行PK。许高昌在莫名其妙的情况下,便被PK下台了。

    不过,所有这一切并没有对仇振玲的婚姻引起地震。她清楚,老刘和他老婆那几乎可以算得上是指腹为婚,两家老人是世交,婚姻的牢固性是不容怀疑的。仇振玲无数次在心里感叹,同样是男人,差距怎么就这么大呢?

    在单位的日子是忙碌的也是快乐的,可日子就像那往山下滚的石碾,几乎是一眨眼就滚到山脚下。又像握在手里的细沙,不知不觉间从指缝间流走,伸开巴掌,什么也没有了。只有家才是自己的大本营。就好比现在,每天要守着这几间房子和许高昌面对面,说说话、买买菜、拌拌嘴。

    她记得她们单位原来的工会主席是个女的,在台上那是何等威风,开会讲话一套一套的,口齿清楚,就像参加演讲赛,单位里举行什么活动,不管多少人,只要她一出面没有搞不定的。可退休回到家没出一年,头发也白了,皱纹也多了,穿一件暗花罩衣,整天拖着孙子,胸前的衣服上还有隐隐约约的白饭渍。有一次,她在街上碰到工会主席都不敢认了。

    那一刻,她整个人像泡在凉水里,自己以后也会是这个样子吗?她是怎么也不要变成这个样子的。

    坐在沙发上就这样漫无边际地瞎想,身上忽然一阵发冷。抬头看了看墙上的挂钟,早到中午十二点。她什么也不想吃,偌大个屋子只听见挂钟发出的嚓嚓声。

    她有气无力地挪到卧室,躺在床上,顺手拖过一条被子盖在身上。

    寒意从脚尖一点点蔓延上来,全身似乎沉在冰水里。她爬起来从衣柜里又拖出一条被子,就像一只过冬的小动物,缩在被子下,仍是瑟瑟发抖,缩成一团。躺一会也许会好些吧!

    她就这样似睡非睡在床上迷糊着,直到身上又发起烫来,感觉自己像一块烧红的木炭,呼吸也开始粗重。她从被子里探出头来,屋子里已暗下来,她搞不清是几点了。拖过床头的电话,她按下一串号码,电话中传来一阵欢声笑语。

    “老刘,我是振玲。”她有气无力地。

    “你怎么了,声音这么小。”老刘有些吃惊。

    “我大概感冒了,你能不能过来一趟?”仇振玲的嘴几乎是贴着电话听筒。

    “电话中欢声笑语小了,老刘似乎换了个接听电话的地方。”

    “振玲,我——我现在过不去,儿子带着儿媳妇从深圳回来了。”老刘有些为难。

    仇振玲没吭声,她觉得嗓子火辣辣的,还有些痛、痒,她忍不住咳嗽了几声。

    “喂喂,我现在去怕是不大好,家里人都在这里,要不你先吃点药,我明天去看你。”老刘似乎压着声音说话。

    卧室更加暗了,只能看见窗户影影绰绰。仇振玲的整张脸是贴在电话上的,她没有力气说话。

    电话中传来叫“爸”的声音,老刘似乎答应了一声,又压着嗓门说:

    “振玲,那就这样,明天我去看你,你先吃点药。”

    电话中传来嘟嘟的忙音。仇振玲一松手,电话听筒一下垂在床下,像个上吊的女人。她整张脸埋在柔软的枕头上,只觉得枕头湿了一大片,片刻,又烘干了。

    她起身抬手将床头灯打开,卧室中立刻装满了橘黄色的灯光。

    她弯腰拾起听筒,重新按下一串电话号码。

    “妈,你怎么了,电话中传来儿子的声音。”

    “我有点感冒了,你叫你爸接电话。”

    儿子“爸、爸”地喊了几声,似乎许高昌不在电话机旁。这个闲不住的人,一定是在给儿子和孙子做饭呢!

    “喂,振玲,你感冒了?”许高昌的声音有些发急。

    仇振玲鼻子有些发酸,声音哽咽,她点了点头,似乎许高昌就站在她面前。

    “你呀,我还告诉你,出去要多穿件衣服,你看看。你一个人在家?

    咋不给小倩打电话?”许高昌在电话中忍不住埋怨。

    “我一个人在家。”仇振玲努着嗓门说。她嗓门刺疼,每发一个音都很困难。

    “我卧室床头柜的第二个抽屉有个小药箱,里面有阿莫西林、有三九感冒灵,你先吃点药。我给小倩打电话。”许高昌急急忙忙说完,便挂了电话。

    仇振玲下床后有些头重脚轻,她脚下像踩着棉花,云里雾里到了隔壁的卧室,找出那个小药箱,拿出两板药片,摇摇晃晃到厨房倒了杯热水,胡乱灌下去,便又缩在床上。

    房门一阵响,小倩一阵风似的卷进来。人还没到卧室,声音早传进来。

    “妈,你也真是,病了咋不给我打电话?还让爸爸从太原打过来。”

    仇振玲脸上全是泪水,像个孩子一样,一声不吭。

    小倩倒了一大杯热水,逼她喝下去,将被角盖得严严实实,说一会儿医生就来了,打点滴好得快。

    那天晚上一直折腾到夜里十点钟。小倩将医生送走,又到厨房给她做了碗热乎乎的汤面,她趁热喝下去,倒头便睡。

    这一觉晃晃悠悠,似乎过了三生三世,等她睁开眼,已是第二天上午九点。

    屋子里明晃晃的。

    仇振玲伸了伸腿,感觉身上轻松了许多,就像在春日里脱掉厚厚的冬装那种感觉。她忽然觉得肚子饿,前心贴后心,肚里还传来一阵咕咕咕的声音。她抬起身叫了几声小倩。

    小倩系着个印花围裙走进来,手里端了碗黄灿灿的冒着热气的小米粥,还有一碟土豆丝。

    小倩将碗放在床头柜上,说是原来单位的刘叔叔打电话过来找你,说有事要和你谈,我说你病了还没起床,他说一会儿再打过来。

    能有什么事?都退休在家里还能有什么要紧事?仇振玲对着小倩说着,便端碗吃起饭来。

    饭后,仇振玲让小倩回家,说她没甚事啦,有甚事再打电话。

    小倩走后,仇振玲起身到卫生间梳洗一番,穿一件开口的线衣外套,又吃了医生开的药片,围了个毛毯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下来。

    电话尖着嗓门叫起来。

    “振玲,我是老刘,今天好点了吗?”

    “现在好些了。”

    “刚才我打电话,小倩接住了。”

    “小倩昨天晚上在这里照顾我。”

    电话中忽然没有了声音,仇振玲手握听筒,歪在沙发上,一时觉得不知该说什么。

    “你,你肯定对我有看法了。”老刘试探地。

    “我不明白你说的话。”

    “可是,昨天我真的不能过去。儿子、儿媳妇都回来了,我离开连一点理由都找不下。”

    “我没有埋怨你,你家里人团聚,我算什么?”

    “你还是在埋怨我,我不知道该咋向你解释。”

    “真的,我没有埋怨你,我理解。我们都这么大年纪了,身体是咱的本钱,都好好保重吧!”

    电话中好久没有声音,仇振玲轻轻放下电话。咔嗒一声,她的心忽然痛了一下,有什么东西断了。她知道,有一根藏在心里许久的线断了,再也系不上了。

    这一刻,仇振玲心里有痛有悲还有轻松。活了这么大,她也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命运这个东西。生活中有些东西很美,可它不是属于你的,你欣赏也好,喜欢也罢,偶尔或许还占为己用,但最终得归还人家,那东西原来就不是你的。自己身边的不喜欢也罢,讨厌也罢,但它是完全属于自己的。

    感冒好后,仇振玲仍然每天出去锻炼。老刘几乎像她的影子,只要她出现,老刘准出现,有时还有老刘黑胖的夫人。仇振玲像突然换了一个人,会大着嗓门招呼老刘一声,有时还亲热地管老刘的老婆叫嫂子,说是以前在单位刘主任可是经常夸你哩。

    老刘的老婆半埋怨半显耀地说,他呀,就像个孩子,吃呀喝呀穿呀甚也得说,少说一句也不行。老刘老婆黑胖的脸上闪着红光,老刘在一边嗯嗯应着,看看老婆那张神采飞扬的脸,又看看仇振玲含着笑意的脸,然后有些茫然地望着远处浸在晨光中的翠屏山。

    每次晨练结束,仇振玲都不和老刘夫妇相跟,而是和文青她们伴着两个人的世界下山,有说有笑,还说是给他们两口子留出时间,让他们夫妇好好说知心话。老刘嘿嘿干笑两声,白胖的脸上写满不知所措,夫人黑胖的脸上笑成一朵老菊花。

    其实,文青这两天有事和仇振玲商量。

    文青的老伴过世已经五六年了,有人为她介绍了一家企业的退休干部,两人见面后,很谈得来。文青的一双儿女倒是通情达理,对退休干部一口一个叔叔,可人家男方的两个女儿一个儿子极力反对,说文青是看重老头子每月那两千块钱的退休金,他们怎么也不同意这门婚事。那两个女儿简直是一对泼妇,围到文青门上放话,不许骚扰他家老爷子。

    惹得邻居们都来看笑话。

    文青一气之下,不理老头儿了。她也有自己的退休金,够自己吃穿用度,她可不愿落这个难听的名声。现在,老头儿气病了,躺在家里,不吃不喝,给儿女放话,要是不让和文青往来,他坚决不去医院,他这把老骨头就扔在家里。

    文青是左右为难,要说她不搭理老头儿,也不是出自内心。可再和老头儿往来,邻居们七嘴八舌的议论,唾沫星子能将她浮起来。她老也老了,不愿再背一个“老狐狸精”的名声。其实,她就是图老头儿乐观、开朗,会体贴人。五十出头的人了,图的是有个人在家里说说话,头痛脑热跟前有个人问寒问暖,图的是个伴,儿女们再孝顺,人人有自己的事情忙,不能时时守在自己跟前。怎么就说自己是贪图老头的钱财呢?

    她觉得自己受了人家的侮辱,就像宋丹丹在小品中说的那样“太伤自尊了”。

    现在她加入了小区里的“老来俏”乐团,团里有个人对她挺有意思,她向仇振玲讨主意,咋办才是个好?她说她信得过仇振玲,团里那帮人叽叽喳喳没一个能说到正经点子上。

    “哎哟,没想到你现在成了个抢手的老来宝啦。”仇振玲呼出长长一口气后,打趣文青。

    “我和你说正经的,你还开我的玩笑。”文青半嗔半怪。

    “好好好,说正经的。可心在你肚里装着,我咋能知道?我又不是你肚里的蛔虫。”

    “唉,我是担心那老头儿,现在还在家病着,万一真有个好歹,可咋办呢?”文青忧心忡忡,眼里闪过一丝忧郁,宽松的红绸练功服边走边水一样涌动,涌起的却是落寞。

    “文青,我告诉你,你别问我,其实你刚才已经说出你的心里话了。

    你担心的还是躺在床上的那个人。”

    “可是,可是他家那两个泼妇女儿我真是不想沾惹。”文青一副心有余悸的样子。

    “只要你心里定下来就是他,小妹我出面为你做这个红娘,成不成就看你的桃花运了,行不行?”仇振玲尽量想逗文青发笑。

    情,到底是什么东西?让那么开朗的文青在这把年纪还大伤脑筋。

    看来,人这一辈子甚时候都别想脱离这个东西,不管你愿意也好,不愿意也罢,这个叫情的东西时不时会赶上来蹭你一下,不管年龄,不分男女。

    叫你逃不掉,挣不脱,既然无处可逃,那就顺其自然吧!

    文青脸上慢慢闪出些许笑模样,仇振玲心里才好过一些。

    文青的事刚压下去,她忽然莫名的就生起许高昌的气来。自己感冒好是好些了,可这个死人也不知道再打个电话问候一下。准是为了节省儿子家里的电话费,怕打长途费钱,这个老实人。儿子也是,你工作再忙,也能抽出个打电话的时间吧!她沉住气也不给儿子打,看这一对憨父子能憨到甚时候。

    倒是老刘自从那次感冒事件以后,不时要打来电话问候一下。她却是怎样也高兴不起来,仇振玲每次接电话都是一副无所谓的口气,在电话中夸老刘的老婆贤惠、善解人意,是百里挑一的好女人,夸老刘福气好,还夸许高昌对这个家管理的有条不紊,许高昌到儿子那才走几天,自己反倒没着没落。

    她抓着听筒,不由分说唠唠叨叨讲半天,弄得老刘反而不知道该说什么。放下电话,仇振玲独自坐在沙发上,莫名其妙的会流下泪来。她知道,自己这样做,电话那头那个人心里在痛,可不这样,又能怎样?

    慢慢的,老刘的电话便来得少了。

    她隔了两天没去晨练。只是在小院里踢踢腿,甩甩胳膊。然后仔细地清扫院落,再给院中那些花花草草洒洒水,看它们吃饱喝足以后,那副精神抖擞的样子。红的粉的黄的,你靠我,我挨你,相互摆着姿势,铆足了劲在她面前比美,就像电视上那些对着镜头的明星一样。

    她看它们的目光有些像看自己的儿女,心会莫名其妙柔软起来。以前只知道一心忙单位里那些永远也忙不完的事,从来不知道侍弄这些花花草草是一件这么享受的事情,还在心里瞧不起许高昌。唉,自己以前真是有些过分。

    浇完花,她拿着抹布开始细细擦拭客厅的地板。明晃晃的地面,一尘不染,她都不忍心踩上去。走一步回头便看看是不是留下脚印。以前,为了地板的脚印,她没少和许高昌吵,嫌许高昌不讲究,进门第一件事不换拖鞋,先要到卧室换了衣服,返出来才换鞋,地板上便会画出几个大脚印。

    大部分时间,许高昌不犯恼,只是笑着说,瞧你这副讲究劲,累不累?

    好好好,我换鞋,马上就换。她一个劲地叨叨,还是那句话,没见过你这样的人,就是让你住上金子做的房子,怕也是个不讲究。许高昌听着听着犟劲便冒上来。脖子一歪,撂过两句话,那我以后扛上脚走?这地板不是让人走,是让看哩?

    仇振玲气得转身不理他,只知道这个实在人的犟劲上来,谁也别想和他讲清道理。他也就是麦秸秆火脾气,一会就没事了。

    此刻,仇振玲在宽敞、干净的屋子里,穿着一双软底拖鞋走过来走过去。她呼出一口气,感觉也是清爽的。想一想,该知足了。两个人住着三室一厅,吃喝不愁,每个月拿两千多元退休金还吵个啥?

    许高昌身上的毛病是不少,可回过头仔细想想,他对自己一点外心也没有,倒是自己……作为一个普通的女人,她还要追求什么?

    许高昌没到省城看儿子时,有天和她一块儿出去晨练,在出小巷时,一个小伙子骑着自行车猛地拐进来,她往旁边躲闪已来不及了,被自行车一下子挂倒,一屁股坐在地上。

    小伙子两脚点地,看了看没啥大事,只是说声不要紧吧?就准备走。

    许高昌不让了,他跨过去,一把抓住自行车把,对小伙子说,谁家的孩子?

    少家失教!

    仇振玲从地上站起来,感觉不要紧,只是刚穿上身的白运动服弄脏了,她心里挺可惜的。许高昌还拽着车子不让小伙子走,非让人家赔礼道歉。仇振玲拍着身上的灰说算了算了,小伙子以后注意点,别太冒失。

    许高昌一手抓着人家的车把,一边扭头问她,你真没事?你万一有事,我咋办呢?

    那一句话,就像个孩子,让仇振玲想笑又想哭,瞬间,心里还热乎乎的。这个许高昌,老许,许老头儿,真是不知拿他咋办才好。那天回到家,她才觉得有条胳膊疼,屁股也疼,捋起袖子,左胳膊上有片青,还有隐隐的血丝。她忙扭过脸,还咧了咧嘴。

    许高昌立时埋怨起来,问你有事没事,你还说没事,你看看,成甚了?

    自己受吧!

    仇振玲忽然就觉得那隐隐有血丝的地方,被许高昌一不小心碰到,钻心的疼了一下,眼泪一下子就盈满眼眶,哽咽着上不来气。

    你看你,像个小孩子,我不就是说说?以后出门我走前面,你在我后面走,即使撞也是撞我,许高昌找出个创可贴小心地为她贴上。

    仇振玲“呸”了一声,骂道,你这张嘴,大早晨的,就不会说点好的?

    撞呀撞呀,呸呸呸!许高昌看她不是真生气,才“嘿嘿”笑起来。

    屋子里静悄悄的。许高昌在时,她一天嘴巴不停地嫌这嫌那,倒也觉得日子过得飞快。现在,这个讨人嫌走了,她的心里反而空空的,像被挖走甚了。

    许高昌在时,她看他是横看竖看不顺眼。吃饭时嘴巴老是发出很响的声音,一会儿便会吃得额头冒汗,她说他前世是个饿死鬼,一副抢吃的样子,吃相一点也不文雅。睡觉时呼噜声一浪高过一浪,还老是喜欢将胳膊呀腿呀伸在被子外面,又说他前世是头猪,今世投胎转成人,还改不了那些不干不净的坏毛病。

    许高昌倒是振振有词,猪咋了?那猪八戒可是天上的天篷大元帅,猪八戒恋旧情,西天取经的路上一刻也没有忘记高老庄的高秀兰。你没看报纸上还说,好多女人喜欢猪八戒,憨憨的,又勤快,多讨人待见。

    仇振玲见他没完没了,便挥挥手说,你把猪八戒说得那么十全十美,最后还不是让孙悟空收了。

    许高昌还是一脸不服气,那以前不算,现在呢?你看社会上小青年不都是唱歌曲《猪》,唱甚“猪头猪脑猪身猪尾巴,从来不挑食的乖娃娃,每天睡到日晒三竿后,从不刷牙从不打架”。听说这首网上的歌曲还卖了个好价钱,成了一家猪业公司的形象歌曲。猪的皮能做鞋,猪的毛能做猪棕刷子,五脏六腑甚不能用?全身都是宝,有甚不好?许高昌气呼呼的一口气说出一大串,“啪”地打开电视机。

    仇振玲“噗”的一声笑出来,哟,不知道你这个憨人肚里装的东西还不少,网上的东西你也知道,还知道甚?快说出来让我听听。你这一说,我真觉得猪是个猪宝宝,衬衣上洗下来的水还能当肥料使哩!是吧?

    通常,许高昌会乜斜仇振玲一眼,愤愤地说,不和你打嘴官司,你这人,不讲道理。快说,咱中午吃甚饭?我去洗菜。

    仇振玲会理直气壮的应上一声,吃西红柿鸡蛋臊子河捞,不要忘记明儿换下身上的秋衣秋裤,干净的在你卧室的床上放着哩。

    于是,各干其事,一场略略冒着硝烟味的舌战结束了。细细想来,那弥漫的硝烟味根本不是两军交战的硝烟味,而是逢年过节时放鞭炮时的硝烟味。刚开始噼噼啪啪,挺刺耳的,甚至还得双手捂住耳朵,但鞭炮声过后,看着地上红红的纸屑,闻着空气中浓浓的硝烟味,心里却有一种喜悦的充实。

    现在,仇振玲站在宽敞、干净的屋子里漫无边际地瞎想。初秋的阳光透过玻璃,灌满一屋的金黄,家具上像镀了一层金。她走进许高昌的卧室,几天没人住,里面感觉一阵瓦凉,闻不见平日她反感的那种汗气,倒像是少了什么东西。她忍不住又在心里骂,这个老实人,去给儿子和孙子当牛做马,还做上瘾了。想到这里,她几步迈出许高昌的卧室,准备到客厅给儿子打电话,好好数落儿子一通。

    走到沙发旁,还没等坐下来,那部红色电话突然尖声尖气地叫起来。

    “妈,儿子在电话中叫道。”

    “小文,你爸甚时候回来?他不知道打电话,你也不知道?”仇振玲先是几句抢白。

    “妈,我爸迟几天回家,他身上碰了一下。”儿子在电话中吞吞吐吐。

    “你爸咋了?碰着哪了?”她急急地问。

    “你别着急,我爸不要紧。他早晨出去买菜时,被一辆三轮车碰了一下,腿不方便多动,等休息两天就回去了。”儿子在电话中解释,尽量将语气放平和。

    仇振玲听着儿子那轻描淡写的口气,火气一下子就窜上来。

    “你爸一年也不到你们那里去住,住不得几天,你就不能让他轻闲一会?大早晨的你让他去买菜,他刚到省城能摸得清东南西北?”仇振玲朝着话筒几乎是喊。

    “妈,妈,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爸的脾气,他能闲得下来?我不让他出去买,冰箱里就有现成吃的,加一下热就行,他说不新鲜,偏要出去,我有啥办法?”儿子在电话中辩解。

    “那把你爸撞着你还有理了,是不是?你爸在哪家医院?你告诉我,我坐今天下午的火车过去。”仇振玲像被火烧着一样,火急火燎。

    “我爸真的不要紧,就在小区医疗室观察呢!你感冒刚好点,不要跑来跑去把你再累倒了。”儿子好心劝道。

    “我不去,说得倒好,你们谁真正关心你爸,他这一辈子从来是为别人着想,心里就是没有自己。好了,我坐今天下午的火车,你到车站去接我。”仇振玲说完便挂了电话。

    放下电话,她鼻子一酸,眼里浸出泪来。这个死老许,从来不知道自己享受一点,让你去帮着带几天孙子,你连买菜做饭都包了,天生是劳碌的命,在家里劳碌还不行,还要到省城劳碌。她想着那个大大咧咧的、瘦高个子的、皮肤黑黑的老许,龇牙咧嘴躺在病床上的难受样,身边没个照顾的人,心里不知该有多凄凉。儿子虽说在那里,可一个大男人怕是连句问寒问暖的话也不会说。

    几乎像是有人在后面撵她似的,从柜子里翻出那个已有些时日不用的黑挎包,又到老许卧室的衣柜里,找出件棉质的衬衣和一套干净的内衣,一并塞在黑挎包中,匆匆奔出屋外。

    出了门,她猛一下想起口袋里没装钱,又重新折回来,拿了厚厚一叠钞票,塞在内裤的口袋里,这样保险一些。

    唉,这个老许。几十年了,一直是整天操心别人,就这还要挨自己的唠叨,他的耳朵上怕是已磨起老茧了。这回,一定要好好伺候他,让他知道他那个嘴碎的老婆,嘴是刀子,那心可是豆腐做的,她要将这几十年欠下的,好好的补偿给他。

    这样想着的时候,她已经走出巷口。站在凤凰大道,她想省钱坐一辆三轮车到车站,转念一想,又挥手打了一辆银灰色的出租车。她弯腰进车里的时候,不知为什么,一种庄严和幸福的感觉突兀地涌上心头,她弄不清楚,为什么突然会有这种心情,难道自己这几十年不幸福吗?

    她这样想的时候,出租车已箭一样驶出去,很快就融进五颜六色的车流中。再过五个小时,她就会站在老许面前。她突然感觉,站在老许面前时,她一定会流眼泪。

    恋爱时节

    小叶想起自己初到城里时的情形,常常会独自发笑。

    她觉得自己那时很傻。穿一双细高跟的劣质皮鞋,鞋底硬邦邦的,走起路来左扭右晃,跌跌撞撞,总有一种上坡下岭的姿势,将全身的乡气一览无余地扭出来。现在小叶早过了靠穿高跟鞋来掩饰身份的阶段。

    她现在喜欢穿平跟或坡跟的真皮皮鞋。鞋面软软的,透气性又好,大小合适,松紧适度,脚丫在里面开心得直笑。不过,她偶尔仍然会穿高跟鞋,那都是生意上的朋友搞聚会时,为了显得郑重其事才穿的。正宗的名牌皮鞋,脚套在里面一点也不委屈。她虽说是个中等个,但类似旗袍的裙装,再配上脚下一双细高跟皮鞋,每走一步,她凹凸有致的身材,都会摇曳出万种风情。她心里清楚,那一刻,不管是平日里一脸冷漠假装正经的男人,还是那些手握大权对下属吆三喝四的男人,他们都会心猿意马。

    刚进城时,小叶在一家酒店做服务员。

    普普通通的红白竖条衬衣,蓝短裙,穿在她身上,竟然出奇的漂亮。

    她在大厅做了三个月的服务员,便被直接提拔到收银台。那段时间,客人结账时要求打折优惠的突然少了许多。只要小叶甜甜笑着将账单金额报出来,客人们总是豪爽地将钞票拍在她递过去的钱夹上,并声称零头不用找了。小叶总是很坚决地将零钱塞给客人。她牢记着临进城时母亲对她说的话,轻而易举得来的东西总有一天要加倍付出,别人又不是傻子。

    有一天中午,她独自在吧台值班,一个客人结账时硬塞给她两百元小费。小叶拿着那两张崭新的百元大钞,一时慌了手脚。两百元几乎顶她半个月工资。可无功不受禄,她不能平白无故收客人这么一笔钱。

    那个瘦高个的男客人有点火了:“怎么,看不起我,还是嫌少?”小叶吓得变颜变色:“先生,对不起,我们酒店不允许收小费。”“我愿意给,怎么啦?你必须收下……”客人有些喝高了,脸红脖子粗,直着嗓门嚷嚷。

    小叶忙将他扶在椅子上坐下。倒了一杯茶递过去,并连连答应将钱收下。

    小叶和司机将东倒西歪的男客人搀扶着送上车,待车门发出“嘭”的一声响,小叶手捂在胸口上长长出了一口气。

    她返身进到吧台。兜里揣着那两张票子,竟似揣着两块烧红的火炭。

    她低着头,脸上烫烫的,总怀疑别人在用一种异样的眼光看她。交接班时,她将两百元钱交给了穿着灰制服的领班。那天晚上,她睡得很沉。梦里她和哥哥一块儿在开着油菜花的田埂上奔跑。边跑边咯咯笑着。风从耳边呼呼吹过,痒痒的,舒服极了。

    第二天,酒店的小黑板上写出了一则表扬稿,表扬小叶将小费上交酒店的事情,并奖励她二十元作为鼓励,希望广大员工都能学习她这种不贪小便宜的精神。同屋的姐妹都骂她傻,可她一点也不后悔。她用十元钱在街上的批发店买了一双软底黑布鞋,托在城里一个建筑工地打工的小山子给母亲捎了回去。

    月底发工资时,扣除伙食费,她领了五百多元钱。看着那一沓有整有零的钞票,小叶很满足。她两条细细的眉毛活蹦乱跳,高兴得像要跳舞。

    小叶除了比同龄的女孩子苗条,她最大的特点是皮肤出奇的好。细细的,白白的,就像一颗刚剥了壳的熟鸡蛋,一个斑点也没有,两只眼睛好似两粒浸在清水里的葡萄。其实,她觉得自己真的不适合搞服务业,她最大的愿望就是在镇上开一家杂货店,每天面对的是那些熟悉的面孔。

    她学不会城里人那些寒暄客套。有客人过来,她问好后,只是憨憨的一笑,一口洁白的糯米牙先将客人晕倒。在灯红酒绿中,在浓妆艳抹中,她就像一朵散发着淡淡芳香的紫色野菊花,让进出的客人眼前一亮。

    有好几天,小叶都感到奇怪。上次那个给她小费的男客人的司机,每次在大厅用过餐后,都会在吧台逗留好长时间。他不与小叶搭讪,只是和与小叶一块值班的刘云仙有一搭没一搭的交谈。有客人过来结账,男青年便坐在大厅的靠背椅上喝茶,或是隔着落地玻璃望街上如水的行人和车辆。小叶心里便很反感。酒店规定上班时间不准与客人闲聊,她生怕领班发现后会连累到自己。现在找一份活儿不容易。

    想到此,她抬头不满意地瞪了他一眼。不想,他也正朝这边望来,这一望,小叶心里竟然没来由的一阵狂跳。说不清为什么,她感到这个长着两条浓黑眉毛的小伙子,目光中写满了许多她读不懂的话语。小伙子似乎明白她的意思,当即笑着说:“账结清了,再见!”刘云仙忙笑着和客人道别。小伙子走出几步以外,又回头望了一眼,正好被小叶接住,那目光竟如一张用温暖密密织就的大网,牢牢将她罩住。

    自此以后,他隔三差五便出现在酒店。刘云仙快人快语地告诉小叶,他叫冯玉庆,是一家私营老板的司机,家境殷实,脾气随和,服务员都喜欢他。小叶听后,忽然莫名的想到了村上的小山子。她轻轻叹了口气,两条好看的柳叶眉怕冷似的凑在一起。

    小山子与她同龄,和她一块儿读初中,没过多久便随村上的建筑队到城里打工。小山子对她好,村上的人都知道。初中毕业那年的夏季,小山子在一个晚上,利用到她家还镰刀的机会约她出去。她当时正在灶房刷锅,连围裙都没解便跑了出去。在门外那棵歪脖子柳树下,黑瘦的小山子站在她面前,距离很近,近得小叶能闻见他身上淡淡的汗腥味儿。

    小山子很紧张,他嗫嚅着半天也没表达清自己想说的意思,直到听见小叶家院里有动静,才下决心似的拉起她的手,匆忙地塞给她一张纸便飞快地跑了。

    小叶回到家,躲在灶房偷偷将那张信纸展平。那是一封情书,大意不外是你是太阳你是月亮之类。小叶想这一定是小山子在什么杂志上抄来的。在学校时,只要一上作文课,小山子愁得能将头发揪光。尽管这样,小叶仍是很兴奋。那一晚,她将那张纸叠成方块塞在枕头下,过一会就拿出来看一下上面歪歪扭扭的字迹。她将信纸放在鼻子上,似乎能闻见小山子身上散发出来的那种淡淡的汗息。她想,或许要不了几年,她就会在唢呐声中成为小山子家的人。但现在她到了城里,她就要好好的干活,等攒了一些钱,她以后结婚也要风风光光,像城里那些女孩子一样穿着洁白的婚纱,还有摄像师在后面跟着,像拍电影一样。小山子到酒店来给她送过几次东西,都是母亲托他捎来的换洗衣服,还有母亲亲手做的一些吃食。小叶才知道小山子已不在建筑工地打工,他说他要回村上自己干点什么,在建筑工地累死累活还挣不下几个钱。小叶一时无语,竟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现在,小叶已记不清冯玉庆找了个什么理由请她吃饭,反正,一来二去,他们已熟得像认识了许多年的朋友。

    最让小叶感动的是在一个雨夜。当时已近十一点,仍有一桌客人在雅间猜拳喝酒。小叶独自在吧台值班,酒架上那些五颜六色的瓶瓶罐罐,在筒灯的照射下发出柔和的光。外面一阵阵沙沙声传来,就像一首催眠曲,小叶轻轻打了个呵欠,不由得昏昏欲睡。

    朦胧中,冯玉庆就那么突兀出现在她面前。他手里拿着一个淡蓝色的保温盒,头发上隐隐约约闪现着晶莹的雨珠。小叶打开保温盒,只见里面卧着一群白白胖胖的饺子。冯玉庆擦着脸上的雨珠:“知道你们上班不允许吃蒜,没有泼蒜泥,趁热吃吧,是你喜欢吃的素馅饺子。”说完,他四下瞅了一圈,轻轻托起她的手在嘴边吻了一下,便跑出门去。

    那晚,小叶含着泪水将一盒饺子吃了个净光。酒店的员工都知道冯玉庆对小叶有意思,可小叶反而收敛起来。她知道,女孩子在这上面是不能太招摇的,况且,她对冯玉庆了解并不是太多,他凭什么喜欢她一个乡下姑娘,城里多的是能说会道的女孩儿。刘云仙羡慕地说小叶运气好,并劝她一定牢牢抓紧了冯玉庆,还说咱们从乡下来的女孩子,能碰上这么一个好男人真是上辈子积了德。小叶只是淡淡一笑。

    冯玉庆是在小叶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将她带回家的。当她踏进那间大大的客厅,看着满屋子的红男绿女大人小孩,小叶就知道,她不属于这家人。

    那一天是冯玉庆母亲的寿宴。冯玉庆微笑着,笑容中甚至有几分得意地将小叶介绍给他的父亲母亲哥哥嫂子姐姐姐夫。那一群人静静地望着她,片刻没有说话。小叶感觉那一刻自己浑身好似沾满了苍耳,刺得难受。她想,自己的脸上肯定换了好几种颜色。因为她看见冯玉庆的大姐,一个四十岁左右白白胖胖的女人,眼里充满怜悯地望着她,解围似的说:

    “小叶,来了就和大伙一块吃吧!”小叶脸上腾地发起烧来,自己难道是来蹭饭的吗?她扭头看了冯玉庆一眼,尽管冯玉庆低着头,但仍可以看出他的脸憋得通红。

    小叶转身走出那间大大的客厅,脚步有些踉跄。她有意无意地扭动着自己好看的腰身,希望能走出一种最后的尊严和自信来。冯玉庆追出来,拉着她的胳膊,一直对她解释着什么,可小叶一个字也没听清。她只感觉周围的景物在缓缓地旋转,有两行咸咸的液体爬出眼眶,随后,她什么也看不清了。

    小叶又换了一家酒店做工。

    冯玉庆来了几次,只见小叶站在吧台里,白皙的瓜子脸看上去有几分清瘦。一个穿着前襟满是口袋的马甲的青年男子坐在大厅的一张桌子前喝茶。冯玉庆心头一颤。小叶原本面无表情地站在吧台里,见冯玉庆进来,便亲热地朝着那个满身是口袋的青年男子甜笑,冯玉庆气得转身便走。可他管不住自己的腿,直到有一天,他又到了酒店,见那个满身是口袋的男人骑一辆五羊摩托正等候在酒店门口。小叶随意地穿着条发白的牛仔裤,上身是件黑色紧身秋衣。她正走出酒店大门,见到冯玉庆,她蓦地顿了一下,但紧随着,她便跨上青年男人的摩托车后座,还亲热地搂着他的腰,靠在他宽宽的后背上。以后,冯玉庆便再也没来。

    青年男人是个摄影师。他经常和朋友们到酒店吃饭,一来二去便认识了小叶。那些日子,小叶像遭霜打了似的,整天耷拉着头,没个笑模样。

    摄影师一次到吧台结账,正逢穿着制服的领班板着面孔教训小叶。小叶低垂着头,不辩解也不吭声。她觉得整个世界已经是个零,她对什么都无所谓。云仙曾打来电话告诉她,冯玉庆到原来的酒店找过她。她只是从鼻孔里笑了笑,那又能怎么样呢?

    摄影师那天喝了点酒,男人的血性便蒸腾起来,他对领班说了不客气的话,并威胁说这么好的员工不知道珍惜,多的是想挖她的人。领班对摄影师不能说什么,只是赔着笑解释。

    奇怪的是,刚才领班那么严厉的话,对她来说犹如过耳的风,摄影师的几句话却让她鼻子一酸,两颗泪珠的溜溜滑出眼眶,落在吧台上,砸出两个铜钱大的圆圈。

    她弄不清楚是怎么回事,她忽然想到了小山子。小山子那不高的个头,黑瘦的面孔突兀一下闪现在脑海里。更大的委屈撞上她的心头,泪水夺眶而出,在脸上争先恐后流淌。她尽量压抑着自己的哭声,两个肩头便忽高忽低抖个不停。领班一下傻站在那里,不知该怎么办才好。那次以后,小叶对看上去有点玩世不恭的青年男人忽然有了一丝好感。

    摄影师带着小叶转遍了市区周围的各处景点,两本大大的影集装满了她各种姿势的照片。有时,看着照片上那个巧笑的人儿,小叶有点不相信那是自己,自己有那么美吗?照片上的人看上去更像挂历上的那些女明星。小叶在心里很感激摄影师,毕竟在她最孤单的日子里是他陪着自己。她也曾想过自己是否会和摄影师在唢呐声中走上红地毯,但她很快打消了这个念头。

    那是一个雨夜,下班后已是晚上十点钟,摄影师带着她到一家饭店吃夜宵。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刻她好想喝酒。但摄影师只给她要了一小杯红酒,说女孩子喝醉了不好。她仰起头喝水一样一饮而尽,只觉得身体里的血飞快地奔跑起来,脸上慢慢地发起烫来。

    小叶隔着玻璃望着明晃晃的街面,不由喃喃自语:“又是一个下雨天……”摄影师刚接完一个电话,他没听清小叶说什么,歪着头将头发向后一甩,问:“你说什么?”“又下雨了。”小叶轻轻说。桌上摆着热气腾腾的素水饺。小叶呆呆望着,一个也没吃。摄影师抬起头,发现小叶的眼睛有些发红,问她是不是不舒服。小叶揉了揉眼睛说,累了一天,好困。摄影师说我那里还有你一些照片,取了早点回去休息吧!小叶脖子有点发软似的点点头。

    摄影师的工作室摆满了穿着各种婚纱晚礼服的模特。小叶在那些模特中间转悠着。她轻轻抚摸着那些洁白的婚纱,想象着自己穿上走在村里会是什么样子。天花板上的四个角上射出柔和的橘黄色的光。在夏夜,这种光像催眠曲一样让小叶昏昏欲睡。

    摄影师将那些照片放在她面前白色的水晶台板上。他就站在她身后,贴得很近。小叶甚至能闻见他身上热烘烘的气息。摄影师贴着她的耳朵细语:“不走了,行吗?”小叶迷迷糊糊,她记不得自己是怎么回答摄影师的,她只知道那个雨夜她真的没走。她留在了摄影师的工作室里。那一刻,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冯玉庆已经走了,她还为谁留着自己呢?

    她盼望有个人能撕碎自己,心里反而会好受一些。

    事情过后,摄影师有些惊讶地问小叶,你还是第一次?小叶没吭声,她只想哭。她知道这一夜她将一些东西永远丢弃了。外面雨似乎更大了,传来一阵很响的沙沙声。摄影师在沙沙声中似乎自言自语:“小叶,我们仍然是好朋友,对吧?可我已经有女朋友了,再过几个月,她就回来了。

    她在上海学美容美发。小叶,我是真的喜欢你,可我……”

    小叶起身穿好衣服,走出门。一股冷风迎面而来,她一激灵,头脑似乎清醒了许多。外面仍然下着雨,小叶深一脚浅一脚行走在城市寥无人迹的街道上。不知从哪里,忽然飘来一阵阿杜那沙哑的歌声,在寂静的街上漫无目的地回荡:“大雨下疯了的长夜,沉睡的人们毫无知觉,突然恨透了这个世界……”

    事后的第三天,摄影师托人给小叶捎来一个信封,里面是个存折,上面有五千元钱。小叶犹豫片刻,轻轻塞进了上衣的口袋。

    小叶自己留下二千元零花,剩余的三千元全部给母亲捎了回去。小叶给自己买了一款红色的翻盖手机,并下载了一首很好听的曲子《多情人都把灵魂给了谁》。没事的时候,她就打开手机,里面就会流出一首忧伤的曲子,她会跟着哼唱“多情人都把灵魂给了谁,为何潇洒一点都不会,多少次恩恩怨怨换来今生,永不平息的泪……”

    此后,小叶变得愈来愈漂亮。她穿什么都好看,服装一套接一套,手机三天两头换新款,只是那支曲子一直没变。单位里找小叶谈话,让她注意影响,考虑到小叶平日里工作踏实,否则的话早就被辞退了。

    小叶咬着嘴唇,沉吟半天笑微微地对领班说:“不麻烦您了,我现在就走,好吗?”这一招出人意料,穿着西服打着领带的领班,站在大厅那幅牡丹屏风前,半天没有反应。

    小叶到市里最繁华的商业街一家时装店打工。她姣好的容貌和纤细的腰身,简直就是店里的活模特。老板是一个五十岁刚出头的中年男人。

    他经商数年,专做时装生意,仅在商业街就开了三家分店。他对小叶真是横看满意竖看高兴,小叶的工资奖金都在其他服务员之上。每次发红包别看小叶的红包平平的,其实都是大额钞票,尽管别人红包鼓鼓的,没准还没小叶一半多。小叶卖衣服不靠嘴,就靠她的微笑和身段。店里每次进了新服装,只要她穿上身在商业街转一圈,保管将那些闲逛的女孩引进店来。

    老板给她在市区边沿的一幢楼里租了两室一厅。小叶再不用像以前在酒店做工时那样七八个服务员挤一间宿舍,房子中间斜拉一条尼龙绳,上面挂着女孩子们的胸罩、内裤、袜子,每个人的床前都花花绿绿拉一块布帘子。整个房间拥拥挤挤,让人透不过气来。

    现在,小叶的卧室摆着一张宽大的实木床,在床上打滚都不会掉下来。宽大的窗前垂着一层乳白色的纱帘,微风一吹,轻轻摆动。这时,小叶喜欢将脸贴上去,痒痒的,就像一只手在轻轻抚摸自己。小叶不由自主会想起村上的爹娘。她很少回去,只是定时给家里寄回一些钱。

    楼下不远处,有一片塑料大棚,好像是个花圃。小叶常常会站在窗前,眺望那一片白色棚子,想象里面有哪些花花草草。卧室隔壁是个小小的卫生间,尽管不大,但小叶已经很满足。白地板白墙砖白浴盆白马桶白台面,台面上方还有一面大大的镜子。在台面上摆着小叶洗漱用的瓶瓶罐罐,只要一推门就能闻见一股好闻的柠檬味,那是小叶最喜欢的洗浴液的味道。

    只是到了晚上,小叶独自呆在那间大大的屋子里,听到外面静悄悄的,忽然会感到害怕。她会将电视的音量调到最大,看自己喜欢看的一些言情剧,随着剧中的故事忽儿哭忽儿笑。老板偶尔会来,但他总要在晚上十二点以前赶回去。

    老板来了,小叶便感到整个房间暖融融的。老板让小叶叫他彪哥,但小叶一直叫不出口。小叶管老板叫彪子。小叶知道老板和父亲的年龄几乎不相上下。彪子来时,会为她带好多吃的,除了将冰箱里塞得满满的,还有一大堆零食放在茶几上。他知道女孩子都爱吃这些。

    这时,小叶快活得像个孩子。她在这个城市没有亲人和朋友,没有自己可以信赖的人,她只知道彪子待她好。她会赖在彪子的怀里撒娇,抚摸他黑黑的头发,抚摸他两条浓浓的卧蚕眉,躲在他怀里不起来。彪子很有力,他会将她抱在卧室那张宽大的床上。彪子真不像个五十多岁的男人。他既粗暴又温柔。每次事后,小叶都软软地躺在床上,身体像被抽了筋。有时彪子也会歪在床上小睡一会儿,小叶就猫一样缩在他身边。听着他匀称的呼吸,看着他毫不设防的睡相,小叶会轻轻叹口气。

    她想起彪子和乡下的父亲年龄差不多,可他们却有天壤之别。彪子的手指细长白皙,指甲修剪得很整齐,一看就是没出过力气的。而父亲那双手黝黑粗糙,手背上青筋暴起,五短手指粗粗的,手掌上还结着厚厚的老茧,指甲缝里经常藏着污垢和泥土。一年四季,父亲的身上都飘着那种浓浓的汗酸味。可彪子雪白的棉质休闲衬衣,散发出淡淡的洗涤剂的清香,头发仍是那样乌黑润泽,说话声音很温和,不像父亲那样动不动大嗓门吆喝一通。她弄不懂,同样是人,差距为什么这样大?

    在洗浴液清香的熏陶下,小叶枕着彪子的胳膊几乎进入梦乡。她真愿彪子就这样一直陪着她。然而,彪子会在睡梦中突然惊醒。他坐起来,快速地穿好衣服,细心地为她盖好被子,还不忘在床头柜上为她准备一杯水。小叶听着他在卫生间洗漱完毕,轻轻走过客厅,然后将门小心地带上。小叶闭着眼睛,想象着他戴上墨镜下楼的模样。屋子里在瞬间死一般的沉寂。小叶将自己在床上摆成个大大的“人”字。她忽然想起那个雨夜,不禁感到鼻子有些酸,泪水就像在眼里早已准备好了似的,“哗”

    的一下涌出眼眶。

    时装店里的服务员已经有人开始对小叶说三道四,小叶无法面对那些箭一般的目光。她想另外找份儿活干,彪子不让。彪子让她乖乖呆着,家里一切有他呢?可自己算他什么人呢?尽管不情愿,小叶也只得暂时呆在出租屋里。

    没事时,她独自会在楼下走走。再远一些,她会踱到那片塑料大棚前。

    花圃的外面是一条泥泞的土路,路的东面是一片葱绿的豆田。那时正是雨后,晚霞正红。小叶沿着那条泥泞的土路进入绿油油的豆田,豆苗在晚霞中扬着头,无数蜻蜓箭一样射来射去。

    小叶弓身进入花圃。花圃的主人是一个棕色皮肤的小伙子。他正将塑料棚卷起半截,崭新的空气蜂拥而入,花儿们贪婪地呼吸着。一些站在蓝花瓷盆里的高个子的绿色植物,以一种高贵的姿态傲视一切。几盆淡黄的米兰静静蹲在蓝瓷花盆的侧面,满枝头米粒样大小的金黄颗粒相互依偎着。小叶蹲下来,仔细地看着它们不由心生爱怜。

    出了花棚,小叶站在路边,看着自己那双平跟真皮休闲鞋上粘满黄黄的泥巴,闻着雨后泥土的气息,竟然感到一阵亲切。有多久,自己没有与土地这么亲近了!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一阵呱呱的蛙声。小叶抬头望着西边五彩的天际,心里却是一片空洞和苍白。

    小叶每天过着这种无所事事的日子。她闷得要死。现在,她的梦想已不是在镇上开一家杂货店。她和彪子几经商议后,在商业街自己开了家内衣专卖店。开业那天,彪子不方便出面,他的几个朋友都去捧了场。

    小叶每天笑眯眯地在店里忙活,自己忙不过来,又请了一个小姑娘帮忙。

    晚上回到出租屋,累得要死,她仍然抑制不住给彪子打电话的冲动。

    现在,她几乎离不开彪子,但这样不明不白的日子什么时候才到头呢?

    小叶看不到自己的前程。两年来她就像生活在梦里,那么,就算是一个梦吧,但愿这个梦长久一些!

    云仙来通知她去喝喜酒,和他一块儿来的还有一个不大爱说话的男子。云仙脸上红扑扑的,从随身的手提包里抓出一大把糖块儿塞给她,还有一张大红的结婚请柬。请柬的正面有个镂空的心型图案,里面放着他们的结婚照。

    穿着白色婚纱的云仙漂亮极了,像换了个人似的,眼角溢出的全是幸福。云仙喜滋滋地告诉她,婆家是城里做小本生意的人家,小门小户,但她很满足,她再也不用回乡下了。小叶嘴里含着云仙送的喜糖,却不曾感到一丝甜味儿。

    眼前最让她头疼的是,村里的小山子已经托媒人到家里提亲。母亲打来电话一个劲儿地催问她什么意见,说要订下来赶秋天就要办喜事,都老大不小了。她不知道,真的不知道。她只知道,她再也无法面对以前村上的那种生活。

    她要漂亮的衣服,高档的化妆品,她还要男人们那些悦耳动听的恭维话。偶尔回家,村上那种露天的茅坑让她别扭。她不敢蹲下,只是两腿半弯曲着,完事后迫不及待冲出茅房。她需要雪白的抽水马桶,需要散发着柠檬味的卫生间,可这一切小山子能给她吗?母亲说小山子这两年忙活的不错,买了辆时风农用车,给一家建筑工地拉石子,每年怎么也能挣个万把块钱。小叶握着红色的电话听筒,半晌不知该说什么。

    小叶悠悠地叹了口气,将电话轻轻放下。她拉开柔软的白纱,推开窗户,一阵清凉的风扑面而来,她不禁浑身一震。远处,那个花棚在夕阳下静静地伫立,只是不知那盆米兰长势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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