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着,因你而美丽-一路奔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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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万金油”的称谓

    伴随着共和国的成立,中国人民解放军300多所在战争的血与火中分娩、派生出来的野战医院走进和平年代。1953年,我军创建了解放军总医院--即人们常说的“三〇一”医院。

    这是全军规模最大,集医疗、保健、教学、科研于一体的综合性医院,负责中央军委和总部的医疗工作,承担全军各大军区、军兵种疑难病的诊治,担负国家及军委领导人的医疗保健任务,同时也收治来自全国各地的地方病人。经过多年的建设和完善,解放军总医院已发展成为技术人才密集、临床学科齐全、仪器设备先进、整体医疗水平亨誉海内外的现代化医院。

    然而,令万众瞩目的解放军总医院,对于当初刚一调来的盛志勇来说,却也感到有一种无言状的怅然、惘然。

    “直到现在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把我调到三〇一,没人跟我说,只是干部科的科长把我叫去看一眼调动的命令,说这是组织上的决定,并说政委会找你谈话。我说好吧。可是始终也没见政委找我谈……”

    心存疑窦,他也曾问过沈克非。而沈克非在军事医学科学院迁至北京后的1958年12月被调回上海第一民学院任副院长(盛志勇说,很庆幸他在反右中没有被打成“右派”)。沈克非面带一丝说不出的苦笑,只是匪夷所思地这样对他说:“既然是组织决定,你就去吧,那里也许更需要你……”

    是啊,服从组织决定,是不能打半点磕巴的。

    于是,收拾行李,打起背包这就走当时全国唱得最响亮的歌就是毛主席的战士最听党的话,哪里需要哪里去,打起背包就出发……

    王正国、朱佩芳夫妇回忆起当时的情景,一语道破“天机”:那时的“大气候”决定着我们这些人的命运,那时有句口号叫“一切服从需要”--所谓服从需要就是一种政治七的不信任,一种排斥,一种打击,一种分化与分解。把盛志勇教授调到三〇一,看上去好像是高升了,是重用,其实是一种政治上的不信任。把沈克非教授留在上海,仅仅是因为他夫人陈翠贞身体有病需要他照顾吗?其实是一种不信任1963年把野战外科研究所的我们这些人,连人带所搬到重庆,也是一种不信任……而大家只能忍辱负重,服从“战略”服从“政治”的需要,并且随时准备为这种需要奔波、流离,甚至无条件地付出牺牲的代价……

    此时,解放军总医院成立了创伤外科系,盛志勇就任创伤外科系主任。

    “这个系包括烧伤、颅脑伤、腹部伤、胸部伤,还有个病房,都归我管。另外还有一部分普外科的普外伤病人也归我管。还有脑外科,包括小儿外科病房也归我管。哈哈……我管得这么多,也这么杂,是‘万金油’,什么都管一点,什么都不是很行就是啦……”

    自喻“万金油”,是谦辞,是调侃,是戏谑,还是内隐着一种不可言状的无助和无奈?

    对此,笔者就“万金油”一词,特意查阅了《辞海》和《现代汉语词典》:万金油,①药名,清凉油的旧称。②比喻什么都能做,但什么都不擅长的人。

    显然,“万金油”的称谓,对于当年的盛志勇,似乎既适用,似又不适用。他有自己的专长--致力于烧伤、创伤的研究和治疗,正是因为他的这种专长,组织决定调他到三〇一担任创伤外科系主任。而在本专之外“什么都管一点,什么都做一点”,大都是组织的分派,而且必须是无条件地无怨无悔地去做去管。

    “好在自己还年轻,精力也充沛,刚到一个新单位,能多干就干一点吧。”他说。

    “再说创伤外科系初成立,没有什么经验可借鉴,只能在实践中摸索。所以凡是与创伤外科有联系的病症都归过来了。哈哈,忙是忙一点,一忙什么烦恼啊苦闷啊孤独寂寞啊都忘啦!”他又这样善解地说。

    他就是这样豁达、乐观而且内忍坚毅地对待人生,对待“分内”、“分外”的工作。

    据侯淦泉教授回忆说:盛老那时作为外科主任,什么事都得管起来,什么杂活都得干。也不知为什么,那时派下来的工勤杂务事特别多,今天帮市区挖河泥,明天帮附近农民翻地或收庄稼,盛老都要带头去。那年夏天,北京市开展全民卫生运动,号召各行各业齐动员,消灭苍蝇和老鼠,并医给每一个单位下达必须完成的数量指标,单位再把数量指标分摊到毎个人头上--要逮住多少只老鼠,捕捉多少只苍蝇。盛老当然也不例外,他忙完了科室的业务,就拿着蝇拍和一个纸袋去捉苍蝇。医院内和民院附近的苍蝇实在太少,他就跑到丰台捉苍蝇。有人对此提出异议,说你捉的不是医院和医院附近的苍蝇,不能算数。盛老说,苍蝇这个东西没有户口,到处流窜,谁敢说明天医院出现的苍蝇就是医院养的苍蝇呢?说不定有的苍蝇是坐飞机从美国来的呢,是不是该叫它美帝国主义苍蝇,或者叫“纸老虎”苍蝇……有时他还要到动物实验室转转,帮着去放放兔子、遛遛狗……

    两年后,着名的脑外科专家段国升教授从沈阳调到了三〇一,于是脑外科从创伤外科系分出来了,盛志勇不再分管脑外科,就管烧伤、创伤,加上一部分普外和小儿外科。

    那时他只是这样想,紧紧抓住烧伤、创伤这个主攻目标,始终瞄准世界医学前沿阵地奋力探索,力争在国际烧创伤领域占有一席之地。而与主攻目标相联系的其他业务,能承受能完成的也一定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去干好--他用战争的术语打比方:这就像陆战队打“穿插”,既要奋力追赶,又要手脚麻利,行动利落。磨磨蹭蹭,左顾右盼,怕连“目标”也迷失了。

    他说,这种打“穿插”,对主攻目标也不无裨益与帮助,它让你随时随地碰到一些与烧伤、创伤有关或叫做“交叉感应”的病症,迫使你去分析研究它们之间的相互关联和病因。一个出类拔萃的创伤外科民生.他首先应该是生理病理学家,是人类的生命学家。

    一天忙下来,他十分地疲惫,又十分地清醒。

    他说他像只陀螺,一睁开眼就不停地转。一串小碎步,从普外门诊到病房,从病房又到小儿外科……

    从50年代开始--也就是从参加抗美援朝医疗手术队那时起--盛志勇就致力于放射复合烧伤、战伤的治疗实验研究,也是国内最早从事这个研究的开拓者之一,同时也是最早提出人体内毒素是产生烧伤、战伤后脓毒症的主要原因这一创伤外科学最新研究理论成果的创始人之一。

    当然,这只是他在烧伤、创伤领域迈出的敢为人先的第一步。

    请相信,他的惊世的生命华彩和他做出的医学贡献,还要在以后的岁月里接踵而来。

    让我们为他默默地祝福。

    1961年1月,他荣立三等功一次。

    1962年3月12日,他光荣地加入了中国共产党。

    2.喜马拉雅“女神”的诱惑

    又是金秋时节。

    抬眼望去,西山红叶像涂了一抹抹胭脂,染透了山顶、山腰、山脚……哦,时间过得可真快,一眨眼来北京已过了两个金秋,却无暇去浏览一下西山诱人的景色。

    不是不想去,只是实在抽不出时间去。管这么多科室,这么多病人,你总不能悄悄溜进山林里去陶醉啊!

    于是,你最佳的观赏选择,就是站在三层楼的后窗前,透过窗户玻璃向层层叠叠的西山枫林望一眼,望一眼……随之在脑海里生发、制造许多美妙的遐想。有道是:距离产生美嘛!

    他狠了狠心想:这个金秋,能挤出个礼拜天,带老婆孩子一起去香山逛一逛该多好啊!

    想着想着周末就到了,而且是风和日丽,天高气爽。他想今天如果没有紧要的事情,那就可以如愿以偿去香山啦!顶多用半天的时间,半天。

    刚吃过早饭,他突然接到医院领导的通知:总后卫生部有一个重要的会议要他去参加。

    他急忙赶去了,确实是一个极其重要的会议。

    会议开得很简短。开完会回来,他便打起行装,准备出发了。

    当时身边的一些同事只晓得他要出差,但不知道他领受的是何种任务、到何地出差;就连他妻子也不知道他要到哪里去,只是觉得他此次出行有点怪突然、怪急迫,还有点“神出鬼没”……

    这是10月21日。

    盛志勇受中央军委、总后卫生部的指派,率领有10人组成的医疗队经崎岖陡险的川藏公路奔赴世界屋脊;然后穿越雅鲁藏布江大峡谷,穿越冈底斯山隘日,穿越喜马拉雅山北麓冈仁波齐雪峰;然后再向西抵进,就是逶迤千里的国境线--那便是医疗队此行的“目的地”。

    就在医疗队出发的前一天,即10月20目,印度军队自中印边界东西两段同时向中国境内发动大规模的武装入侵,中国边防部队在警告无效、忍无可忍的情况下,被迫还击,并迅速粉碎了印军的进攻……而盛志勇率领的医疗队奔赴中印边界还击战前线,其使命是调查了解和指导战伤救治的情况。

    穿越千里川藏路,对于医疗队员们如同过一道道“鬼门关”:塌方、雪崩、泥石流随时都可能发生;深不可测的峡谷中随处可见翻毁车辆的残骸,看一眼就脑袋发晕;氧气稀薄,呼吸困难,被颠簸的汽车摇来晃去,呕吐不止……盛志勇的体会是:闭上眼,最好什么也别看,什么也别想,一切听上帝的安排吧。

    “此次还击战打得快,结束得也快,打了一个多礼拜就停息了。我们刚到拉萨,还没有适应过来,战争就结束了……”盛老的回忆追逐着战争的车轮,用简朴的语言拉近现实国历史的距离,从思绪里抽出往事的细节。

    11月1日,中国政府发表声明,重申:中印边界问题必须通过谈判解决;并宣布:22日零时起中国边防部队在中印边境全线停火,从12月1円起,中国边防部队即从1959年10月7目的中印双方实际控制线后撤20公里。随后,中国政府还主动把缴获的武器弹药和其他军用物资全部交还印方,释放和遣返了全部被俘的印度军事人员。

    “当时,我们已得知,中国边防军遵照最高统帅部的命令正准备往北撤。但是我想,医疗队既然来了,还是要到前方去看一看,因为这是在极为严酷的高海拔、高寒缺氧地带作战,会出现不同于往常的战伤情况。于是,我就带了两个人上路了,把另外7个人留在拉萨……”

    上路了;

    使命伴随着灵魂上路了;

    悲壮召唤着激情上;

    路了车轮与险阻苏醒两种听觉;

    一半在阳;

    一半在明;

    隆动高原抬起一颗颗灵魂;

    灵魂的海拔不断升高;

    在阴阳界形成瀑布;

    既然来了;

    那就以高原的姿态;

    与一座座冰川促膝交谈;

    请相信;

    时间不会冷却;

    热情不会冷却;

    故事不会冷却;

    以晴朗的心情;

    翻过战争的门槛;

    和平的梦想不会飞远;

    ……

    冈底斯的诱惑,喜马拉雅“女神”的诱惑,雅鲁藏布江大峡谷的诱惑,神秘而神奇……哦,它是一座精神的炼狱,还是一座温馨的天堂?它是永不可知的历史湮没于岁月无尽的风沙和雪崩之后露出的一只手臂,还是生命的绿洲不甘沉沦昂然挺立的一颗头颅?不知有多少探寻艺术源头的信徒们和冒险家带着对它的这种迷惑和感叹来了,又离开;又一批被它所吸引的人们重新开上来,开上来……

    海拔高度原本就是一种境界,进人卓越宏大的山系,就是在接受生命载体的一种检阅和历练。

    初上高原,你会觉得这里的山并不见得陡险,仅仅是海拔高罢了。这与我们对这个世界上许多事物的肤浅认识一样。不理解伟大的山,如同不容易理解伟大的人物和事物。或许,那山离我们太远,我们只是习惯惊喜于近处的某一座峻峭而玲珑的山丘,“高山仰止”地欣赏它,赞美它,辟为一座国家森林公园,闲暇时“到此一游”登临高处,借以使自己站高了一点点,不其费力地使自己也稍微变得髙尚起来一刻钟……这很容易,这仅仅是玩一下,所谓“游山玩水”就是出于一种需要,把山和水当做精神上的“玩偶”罢了。

    但在这被称作“地球第三极的生命禁区”里不好“玩”。戍守于地球之巅的边关军人,他们时时刻刻被最可怕的荒凉和寂寞包围着、压迫着,被自然的和自身的两种险恶的处境所折磨、所攻击;他们用青春年平和鲜活的生命扞卫着雪域高原120万平方公里土地的尊严和安宁,不是三天两天,不是三月两月,而是三年五年十年八年甚至整个生命……山为地之极,兵为人之杰。在这世界屋脊因为有众多的名山大川而成为一种博大的境界,这境界因为凝结着众多的边关军人的热血和情感而显得更加巍峨壮美。

    “我们三人小组是乘坐一辆嘎斯汽车去的,经过两天的颠簸终于到了前线--达旺,即中印边界的‘麦克马洪线’。战火还在燃烧,双方还在打炮……在收复的失地可以看到,对方早有准备,修了很多工事和公路。此时得知,我先头作战部队已自卫还击攻破了麦克马洪线,打到印方占领的邦底拉--这实际上才是真正的中印边界线……”

    医疗小组抢救的第一个重伤员是一位战地记者,他是被对方的炮弹炸伤的,炸得很惨,抬进来时,一条腿炸没了,全身血肉模糊,胸前裂开一个洞,一摸鼻孔,一点气息也没有了,身体早已冻得僵硬,但是前线救护队还是把他抬送过来了……紧接着是查看伤病员的伤势和病情,为前线救护队开设战伤辅导课。考虑到前线医疗设备简陋和受环境条件的制约,只有尽快把一些伤病员运往拉萨治疗。

    眼下,在战争停歇的间隙里,盛志勇始才喘口气,放眼浏览这片充满诱惑而神奇的疆土了--

    这东经92度至97度之间的约9万多平方公里的喜马拉雅山脉南坡,是一块风水宝地。每到夏天至秋初,印度洋上吹送来带着大量水分和热童的西南季风,使这里温和而多雨,可种植许多亚热带作物,号称“西藏江南”。

    然而,在旧中国的1914年,一个小小的英国外事秘书麦克马洪,随手在地图上一画,竟炮制了所谓的“中印边界线”,即“麦克马洪线”。经他这么一画,使中印边界线出现大跨度地向西藏纵深推进,把西藏境内资源最丰富的9万多平方公里划进了大英帝国的印度殖民地,将中国有效行使统治权的地盘向北压缩了100多公里。历届中国政府都不承认这条边界线的合法性。而英国人也一直没敢公开宣布这条线的有关“条约”,更没有在这个大不列颠帝国出版的任何地图上改变中印边界的传统画法。

    历史不会忘记,公元1962年10月发生的那场短暂的中印边界之争。中国收复失地后,共和国的领袖们出于对“邻居”的睦邻友善(以至于后来将此边界之争改为“西部高原边境作战”,但历史好改吗),下令将中国军队悉数撤回至实际控制线后20公里。很快,“邻居”当然又回到了那里,耕作建设,繁衍生息,且屯兵驻守……

    啊,邻里间的双方,有着太多的相似之处:文明古国、发展中国家、人口大国,“强国梦”情结如此强烈!

    此时此刻,戍守在喜马拉雅“女神”身边的中国军人默默地举首南眺,也许,心中期待的彼此友好邻邦将在他们的注视下一直友好地走向新纪元。

    盛志勇至今仍记忆犹新的是,当医疗小组护送着一批伤病员回拉萨途中,一位受伤的连长梦魇般地咆哮着吼道:让我去死……去死吧!我要死在邦底拉!

    回到拉萨。

    盛志勇率领的医疔队和第三军医大医疗队在西藏军区总医院医治战后伤员。

    “直到第二年春天才从‘屋脊’上走下来。”他说,“无论是课题研究,还是自身的收获,都是超出想像的……”

    他夫人张韵秀说:他从拉萨回来像变了一个人,我和孩子都不敢认啦。皮肤又黑又粗糙。可他却幽默地说,这都是目光浴(强烈紫外线照射)的效果啊!高处不胜寒,很难得能在世界屋顶上去晒一晒太阳,乘个凉。

    张韵秀向笔者评价丈夫说:他身体好,从小吃过苦,受过磨砺,所以什么都能适应。

    从世界屋脊走下来的盛志勇洗漱时从镜子里瞧见自己的脸,脸像贴了两片香山红叶,于是便对夫人说:“哦,等到了秋天,我一定带你们去香山游览。”

    听来像是对夫人和孩子的许诺。

    “这回是真的吗?”

    “真的。”

    “不会再变卦吧?”

    “不会,不会,一定去,一定去!”

    其实,张韵秀对他的这个许诺压根没有当真。

    3.-路奔波

    接下来的故事,只好借用电影的术语--“快镜头”来记述从笔者对主人公的采访札记,到查阅盛志勇档案履历,你就会惊奇地发现,从60年代到70年代,盛志勇领受执行“外出任务”频繁,而且大都是急、难、险、重,慷慨赴难。

    他的简历上有这样的记载:

    1962年10月,率医疗队赴中印边界……

    1966年3月,率医疗队赴邢台地震灾区……

    1966年6月,率医疗队赴成昆铁路……

    1967年8月,赴朝鲜执行任务……

    1967年10月,赴越南执行任务……

    1969年5月,随医疗队到陕西安康贫困山区……

    1971年5月,随医疗队到山西吕梁地区……

    1976年7月,赴唐山地震灾区……

    1979年3月,赴云南、广西中越自卫还击战前线……

    ……

    盛志勇说好在那时还年轻,多跑一跑,亲临其境,虽然苦一点、累一点,但对自己从事的创伤外科学研究,积累有关临床经验是大有裨益的……

    是啊,在战争前线和灾情现场救死扶伤,比起坐在医院门诊室里等病人上门求医,更具有职业的使命感和神圣感。作为医生在医院里坐久了,这种感受最容易变得麻木、迟钝,甚至会淡忘掉。

    至于谈起每次受命赴难、险象环生的经历,他总是爽朗一笑说有了赴世界屋脊接受灵魂的洗礼之后,至于以后所经受的一切历险似乎都变得普通而平常了,哈哈哈哈……

    1966年3月8日,河北省邢台地医发生强烈地震,有30个人民公社34万人受灾……

    3月9日,盛志勇奉命率领由军队和北京市抽派的18个人组成的医疗队迅速赶往地震灾区……

    此时余震未息,周恩来总理乘坐直升机也已赶到邢台……周总理下了飞机就亲临震中地区察看灾情,慰问受灾群众,指导救灾工作。当天晚上,周总理来到邢台职工医院看望抢救的伤员。

    这是一幢二层楼房,医疗队急救中心就设在二楼左侧的候诊室,盛志勇与三〇一普通外科主治医师方干、骨科主任医师吴志康等人正在分别为几个重伤员做应急手术治疗。听到周总理来看望大家,都深受感动和鼓舞。

    此刻,担任医疗队队长的盛志勇和他的队员们,多么想挤到总理跟前,与总理握握手道声好啊!可是,他们都在各自的手术台上紧张地忙碌着,片刻也不容离开。他们只是听到…个熟悉的声音在人群簇拥的走廊里回荡:

    “我代表党中央和毛主席,代表国务院来慰问大家!在党的领导和人民解放军的大力支援下,我相信灾区人民会很快战胜困难,恢复生产,重建家园!”

    周总理离开医院,又到别处察看灾情,慰问群众。党和人民的血肉之情,领袖对人民的至深之爱,时时刻刻激励着民疗队员和灾区群众。

    就在周总理一行离开医院后的笫二天夜里,一次强烈的余震又发生了!

    震前,盛志勇正在给一个伤员换药,只听见有一种怪怪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像是从楼顶、从四周,又像是从地腹、从岩层里发出来的,呼的一声掠过,整座楼随之像打摆子似的瑟瑟颤抖,他意识到一场大的余震顷刻间来临,立即背起正换药的伤员朝楼外跑,边跑边命令医疗队员迅速转移伤员。说时迟那时快,不到一分钟,二层楼摇摇晃晃坍塌下来!所幸的是,没有人员伤亡。从后来的地震测报中得知,这次余震强度为7.8级。

    从邢台回来不久,盛志勇又率领原队人马风尘仆仆奔赴西南大动脉--成昆铁路建筑工地,追随着铁道兵、工程兵的是迹穿行于崇山峻岭的皱褶里。

    成昆铁路是“大三线”建设的一个极其重要的国防战略工程。指挥千军万马建设“大三线”的是曾在庐山会议落难的彭德怀元帅,他被毛泽东点将重又披挂“出山”,担任“大二线”建设副总指挥。

    这是被战争驱动的使命。

    从60年代起,中国经济建设和人民军队建设的指导思想由和平时期转入临战状态。用毛泽东的话说,要准备打仗,准备早打、大打、打核战争。大三线建设主要是抢时间,与“帝、修、反”抢时间,抢在战争爆发之前!

    “修铁路也跟打仗,一样,开山放炮、打隧道、架桥梁,一塌方就死人,我们就冲过去抢救。那里地质构造复杂,施工条件简陋,部队官兵的人身安全遭受着极大的威胁。有的地段塌方很厉害,哪怕一块石头落下来,人就没命了。出工的时候看到一些熟悉的年轻面孔,收工回来却再也看不见……”

    盛老平静地追忆着那段岩石岁月,声音有些哽咽。那是一个艰苦的年代,一个征服自然的年代,一个充满激情而悲壮的年代。

    “一次是在楚雄的大山腹地,天降暴雨,龙川医(金沙江的支流)洪水猛涨,医疗队刚在安扎下来的帐篷里抢救伤员,不知谁喊了一声:快撤!泥石流冲来了!大家纷纷抬着、背着伤员拼命向一道山冈上奔跑……真悬啊,差一点没被泥石流埋进去。”

    就在这时,他接到指挥部一位首长的命令,要医疗队立即派人渡过江到对国,紧急抢救一位受重伤的战上。这战上在一个叫元谋的工区营地,是当年红军长征走过的地方,毛主席和党中央曾在此地一个猿人穴居的岩洞里住过,指挥红军抢渡金沙江。

    惊魂未定,还没有等喘口气,盛志勇便背起手术箱下了山冈,身后跟着两名护上。

    可是,面对浊浪翻滚、急流咆哮的江水,他犯愁了:江面上仅有的一座木桥已被洪水冲毁了,两岸之间仅有一条铁索在半空中吊着,被风抽打得晃来晃去。

    狂风裹挟着雨、卷着浪在江面上在崖壁上发出骇人的巨响……一切声音都被淹没了,吞噬了!

    他提高嗓门大声问前来接医生的通信员,这铁索能过去吗?

    通信员也扯大嗓门说,能用,就是太危险啦!

    他又问,你是怎么过来的?

    通信员说,溜着铁索滑过来的。

    他说,你能过来我就能过去。

    于是,他吊着滑轮,骑上木板,把自己的腰连同手术箱一起捆在木板上,向江对岸滑去……

    两位女护士吓得不得了,哭喊着:盛队长,你这样太危险了,太危险了!你万一掉下去,我们怎么办呀!

    滑轮与铁索的磨擦发出嘎吱的尖叫声,人和木板吊在几十米宽的深涧半空中悠来荡去,看上去像一片随风飘浮的叶子,脚下是万丈深渊和咆哮的洪水……为了与死神争夺战士的生命,他已将自己的安危置之度外,及时赶到施工营地,抢救了战士的生命。

    他说,这是做医生的责任,比起那些长眠于大山里的筑路官兵,为了抢救一个战士年轻的生命去冒点儿险算得了什么呢?这个险冒得值!

    这年秋天,医疗队就要离开筑路工地。成昆铁路还没有完工,又一批医疗队开赴上来。

    离别前,盛志勇独自向山坡下一片冷寂的墓地走去……墓地里又添了一片新的坟茔。顷刻,一股穿透骨髓的悲凉袭人魂魄!四周的一切仿佛都沉进远古洪荒的静寂里,连谷壑间潺潺流水也仿佛在弹奏着一支凄婉的曲子,听来抑或是一支经过炼狱洗礼的安魂曲!沙砾和灰渣堆成的一排排坟茔,一条条高低不等的被风雨熏染的黑色岩石便是为死者竖起的墓碑,钢钎凿刻的简短碑文记载着死者的名字和生平。

    其实,这些坟茔大都是象征性的空壳。在可怕的山体滑坠和骇人的山崩中,死难者永远留在了大山的怀抱里,与大山融为一体了。可歌可泣的是,在死神向他们猛扑过来的时候,他们无所畏惧地向自己的生埋和心理的极限发起挑战--那只是短暂的瞬间,没来得及留下任何遗言或豪言壮语就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一群鸿雁排出“人”字形,声声呜啭着,从空谷掠过,向远处飞去,这使他心中油然生出一种不可言喻的悲悯:在这人烟稀少的大山腹地,花的季节转瞬即逝,工程竣工后,这里很快重归冷寂。一同进山的战友又要开拔到别处另辟战场,只留下他们中间的几个,默默地僵卧在大山里,再也见不到亲人的面,再也看不到战友们那熟悉的脸庞和捧献的鲜花……靠着广播、报刊、文件才对大三线略知一二的人们,有谁知道在这无名的山脚下,还有这么一方孤零的墓地,里面长眠着原本是鲜活而优秀的生命?活着的人哪,千万不要忘记,和平的岁月里仍有牺牲和流血!千万不要践踏献身者留下的果实啊!

    他向墓地深鞠三躬。

    时间依然在大山里庄严地掘进……而此时,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正如火如荼席卷全国,工人停工,学生罢课,农民在田间地头开展“大批判”,军队更是大兴“政治挂帅”,成为“革命的大学校”。

    盛志勇率领的医疗队返回北京的主要任务就是批判“封、资、修”,参加“斗、批、改”,接受“触及灵魂的革命”洗礼……他实在难以预料,迎接他、等待他的和他所要面对的一切将是什么?

    4.当“特嫌”的日子

    空气里仿佛有一种火硝硫磺的味道,太阳也仿佛放射出乱箭穿心般的芒刺……盛志勇一回来就失去了那种在大自然里畅漾,一路奔走的自由了,犹如一辆奔跑的汽车戛然刹住,但机器并没有熄火,而是加大油门在那里轰鸣空转:参加学习班,背诵最高指示,早请示、晚汇报,灵魂深处闹革命,自查自纠向毛主席老人家请罪,背靠背揭发开展你死我活的斗争……

    “那阵子,像我们这些科主任们,被当做不大不小的‘反动学术权威’打入了另册,所以人人都有一种恐惧心理,担心会被随时戴上一顶莫须有的罪名帽子拿去‘开刀’,去当阶级斗争的‘活靶子’……”

    当然,被第一个“开刀”的不是盛志勇,而是骨科主任陈景云。斗陈景云时,盛志勇和不少人感到意外,感到莫名其妙,这么一位技术精湛、医德高尚的骨科主任怎么说斗就斗了呢?但不管怎么莫名其妙,这位骨科主任被斗了,斗得跪在地上得也站不起来了……接下来挨斗的是骨科的一位姓薛的主治医生,他只是站出来说句公道话,就当即被斗了,他忍受不了,就跳楼自杀了。他是挨罢斗争后跑到外科楼目跳下去的……

    最令盛志勇感到震惊的是,他最尊敬的老师和战友沈克非教授在上海也同样遭受到种种诬陷和迫害,失去了自由,于1972年10月在上海含冤病逝(1978年3月党中央批文为他平反昭雪)!

    盛志勇岌岌可危地感到,眼前的世界已经错乱失序,人们的思维、行为乃至整个社会的生态、运行都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操控着:

    1969年春天,三个军医大学遵照“林彪1号令”进行转圈轮换搬迁--上海二医大搬到西安,西安四医大搬到重庆,重庆三医大搬到上海。这么一闹腾,真是损失惨重啊!直到拨乱反正后,三个军医大学又各返原位,好几年才慢慢恢复过来……

    盛志勇讲起这荒诞可悲的一幕,扼腕顿首--

    为什么要这么搞?

    是当时的后勤部部长邱会作(林彪的死党)为达到个人的政治目的和私欲,拿国家和众生的命运下赌注!

    当时总后各单位成立的红卫兵造反组织,既有保邱的,也有反邱的,解放军总医院和几个军医大学也不例外,并且是“重灾区”。比如上海二医大,有保邱的,有反邱的,而反邱的又是保张春桥的一派,这下麻烦了,结果转圈转到西安后,保邱的把反邱的一派打得一塌糊涂,把一些人的屁股都打烂了……当时我和那些被打入“另册”的一类人哪一派也不要,就只好靠边站了。

    到了“清理阶级队伍”时,我们这些人的麻烦来了,因为我曾去过美国进修,就把我定为“特嫌”,专案组把我从我的办公室赶出去了,我的办公室就作为专案组的办公室用了。我每天要做的事就是反省、背语录、写请罪书、写悔过书、等候传唤、接受提审。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每次提审都叫我老实交待,我说我就那么些经历:毕业于上海医学院--去美国得克萨斯州立大学医学院进修--上海中山医院任外科主治医师--参加抗美援朝志愿医疗手术队--军事医学科学院实验外科系副研究员、副主任兼任上海急症外科医院普外科主任--解放军总医院创伤外科、烧伤外科主任,该交待的都交待了,再搜肠刮肚也交待不出来了,我既没有参加过国民党,又没有参加过国民党军队,也没有参加过国民党青年团,反正除了加入过共产党之外,其他什么组织也没有参加过。

    一时没有定论,就把我这个“特嫌”挂了起来。每次在总后礼堂召开批判大会,我们都是列队参加。坐在会场两边的是左派,坐在中间的都是有“问题”的,我就坐在中间有“问题”的后一排。

    就这样审来审去,査来査去,审查了好几个月。还好,我是“走读”的,没有被关起来,可以回家,但要保证随叫随到接受审查。而关起来的有王雁冰(后任总后勤部卫生部副部长)、有姜泗长(着名的耳鼻喉科主任),还有吴志康(后任协和医院骨科主任)等人,专案组给我下达的“任务”是,要我揭发吴志康的“三反”(即反共产党、反毛主席、反社会主义)言论。专案组人员说他跟你去过西藏中印边界,又跟你去过邢台地震灾区,你不要再包庇他了,包庇三反分子与三反分子同罪!我说没有就是没有嘛,你叫我瞎编也编不出来呀!实际上也真有人为了保自己或是别的目的时编造谎言、捏造事实陷害他人的,结果怎样呢,被诬告被陷害者遭罪,编造者本人也倒了霉。

    几个月后,我的审查结论出来了,我没有问题。但是,不能让我再担任科室主任工作了,干什么呢?就叫我去病房当护士。打针、发药、抽血、量体温……我干得很漂亮,无可挑剔!因为我这种特定的“角色”责任很大,出一点事情就会扣上一个“帽子”对你进行“阶级报复”。想一想,很悬啊!

    ……

    --这就是我们的主人公在那个“打倒一切、怀疑一切”的动乱时期煎熬过的一段当“特嫌”的日子。这是叫一代人镂骨铭心的记忆,也是令所有有良知的中国人痛定反思的历史。

    然而,这段“特嫌”的日子熬过去了,从此往后的日子又是怎样的呢?

    说着说着就到了1969年秋天,上级革命委员会发出号令,要组织医疗队到农村去。盛志勇自然是首当其冲作为第一批开拔的。一方面给农民治病,一方面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去的地方是陕西最贫困最偏僻的安康地区。

    那年他49岁。

    他说,这很难得,到山野泥土里滚一滚,透透气,比在这城里“圈”着好受啊!

    5.山野庶民的交响

    人类学家们曾用最直白、简单的语言,表述人的基本需求有两种:既需要和家人围坐在饭桌和炉边,享受亲情团聚之乐;也需要出门远行,体验风餐露宿之趣。

    于是,就有了雄关漫道,山重水复;就有了人在天涯,乡愁万里;就有了生活在别处,月是故乡明。

    于是,出走、漂泊、流浪、放逐就成为最时髦的后现代话语。

    于是,人群中便逐渐分化为两个品类:大多数人成为温顺的“家畜”,过着循规蹈矩、衣食无忧的目常生活;而那些将生命放浪于跋涉和大自然之中的,成为人类中的“野生动物”,一种珍稀物种。尽管他们远离都市和尘嚣,对于颇为安分的常人而言,是一种难得一见的“另类”、“返祖”和异端;然时,这才使红尘滚滚的都市生活偶尔传来凄厉的绝响,呈现一种奇幻般的色彩。似乎正由于他们的存在,使我们感受到人类尚未完全退化的野性的活力,以及尚未被完全放弃的精神的目标。他们的行举,虽不能人人能为,但景行行止,心向往之,已是有同类相聚般的会心和喜悦了。

    在那个“一夜黄沙铺满川”的秋天,盛志勇一路奔走在黄土高原。

    显然,他与那些游览观光、览胜猎奇的“旅行者”不同,与那些挑战极限、打破纪录、创造某个奇迹的“探险家”不同,与那些拦路抢劫、挖宝掘墓、走私文物的“响马帮”不同,他是一个被管制时放逐接受改造的创伤、烧伤外科医生,他已被抛向社会的底层和“荒野”,他忍受着心灵的创伤和灼痛,却用心灵的听诊器去贴近、接收、体验、感受、了解和理解西部高原那片贫瘠的上地里穷苦农民的生活和精神状态……

    来到安康。

    这里是边远闭塞的穷乡僻壤。

    分派给他和几个医疗队员的任务是,负责周边几个县的医务巡沴,培训农村赤脚医生。他和同作们也就要经常背着药箱爬山过塬、走村串户,为当地群众巡诊治病。这是用脚板一步一步丈量黄土地的民情和命运走势。

    “睡土窑,吃派饭,而当地农民贫寒得可怜,一天只吃两顿饭,闲寸只吃一顿饭。吃什么呢?稀糊糊,就是玉米糊糊。下午三四叫点才吃中午饭,一碗喝不饱,两碗灌下去,不到六七点就饥肠辘辘饿得难受了。到土豆下来了,天天吃土豆--土豆菜、土豆汤、土豆饭、上豆凉粉……变着花样离不开土豆。蚕豆下来了就吃蚕豆--煮着吃、炒着吃、腌着吃、酱着吃……吃来吃去还是蚕豆。在那里想吃点菜很难啊!但那菜无论如何一点不能多吃,不敢多吃,也不想多吃!因为菜实在辣得出奇,辣得空前绝后!菜里掺着红鲜鲜的辣椒。当地农民就靠这种辣御寒保暖,下饭发力。一次,我一个人被派到安康武装部执行任务,在街上买了一疙瘩榨菜,哎呀,吃榨菜下饭哪,就觉得那味道从来没有这么好吃,就像慈禧太后吃御膳房做的窝窝头一样的感觉。还有一次在安康武装部吃了一顿中午饭,我吃了八两面条,二两一碗,我吃了四碗,就这还不算饱,还想吃,实在是饿得慌啊!”

    接下来就谈巡诊看病。

    一次巡诊遇上一位40多岁的农民疝气发作,疝襄肿胀得鼓鼓溜溜,大得像颗葫芦一样吓人!患者倒卧在炕上,四肢痉挛地颤抖着,伴随着疼痛难忍的呻吟……

    他媳妇哭着说:“娃子他爹这病从小就有,就这样在身下吊着,拖了儿十年了,一犯上来就疼得要死不活。”

    盛志勇说:“这要做手术。你们同意吗?”那女人问:“做手术危险吗?”

    盛志勇说:“没什么大的危险。”

    那人又问:“做了手术碍不碍那事?”

    盛志勇说:不妨碍那事的。

    那女人忙拉过孩于“扑通--”一起跪下来;“俺遇上活菩萨了,俺给您磕头,救救娃子他爹吧……”

    盛志勇连忙将她和孩子扶起,说:“我不是菩萨,我是医生,请你们放心好了。”

    可是,这里离县城很远,没有交通工具,连路都没有,怎么做手术?

    盛志勇说:“就在这吧。”

    于是,卸瞎破门板,往土坑上一放,搭起手术台,再挂起两道似帘就算隔出个手术室了。没有电灯,光线很暗,就打亮手电筒。秋后残存的苍蝇飞进来了。不得不让一名护士专职轰赶苍蝇一一有一只苍蝇竟贸然地飞到盛志勇的眼镜片上,让他感到忍无可忍,却又瞠目结舌……所有这一切,是他在城市大医院看不到的风景。

    手术成功的消息轰动了山村!

    这家夫妻为报答盛志勇的救命之恩,把藏着准备过年的半瓦罐小米拿出来,煮了一锅小米粥,那女人盛上满满一大碗捧给盛志勇,那男人站在一旁激动地哭着说:“在俺这山沟沟里,人老几辈子,能遇见上您这么好的医生,真是俄(我)的福气!俄(我)不知该如何报答,您喝碗米粥暖暖身子吧……”

    盛志勇说,如果不到这偏远闭塞的地方,你真的休会不到它的贫穷、落后和愚昧。

    一个年轻汉子几日来在偷偷窥追医生巡诊之后,终于把白己的媳妇领到了医生面前。

    盛志勇问,你媳妇得的什么病?

    那汉子憋闷着直搔头,难以启口。

    那媳妇蜷缩着身子,捂面泣哭。

    盛志勇又问,是妇科病吧?

    那汉子垂下了头,道出原委。

    9年前他媳妇生孩子难产,当地接生婆用秤钩子将其阴道撕裂拽出婴儿,结果把子宫、膀胱、尿道都钩破了……孩子的命没保住,媳妇落下终生遗憾!9年来下身失禁,一直没有干过……

    面对这样的“病情”,盛志勇感到自己的心在声声啼血。在简陋得不能再简陋的条件下,他为这位不幸的女人做了妇科修补手术;并为她安装上排尿导管,使其从此不再失禁。

    ……

    又一位年轻的农村妇女生孩子难产。大出血,眼看人就要断气了,家人还在请巫婆装神弄鬼斩妖驱魔。

    这是当地的风俗,女人生孩子是死是活是不许男人见的,男人见了血就会中邪。

    前来巡诊的盛志勇闻讯后,立即跑过去,可是这家婆婆死活不比他进屋,他好说歹说真要给老婆婆跪下了,苦苦劝道:“大娘,我是医生,我拿我这条命担保,救人要紧哪!”可那婆婆说啥也不让进屋。

    他见劝说无效,就叫身边的护士把老婆婆搂住,自己硬是闯了进去。不到半个时辰,就听婴儿一声啼哭呱呱坠地了。不一会儿,又传出一声啼哭,又一个婴儿呱呱坠地了。是双胞胎,母子三人全保住了!这时的老婆婆跪在地上又作揖又磕头,感动得万分涕零。村人们得知医生姓盛,就以此谐音纾称他:“圣医,真是圣医啊!”

    又一次,还是一位农村妇女,因长期胃溃疡幽门梗阻和胃出血,生命垂危,急需输血。

    她的家人愿意为她献血。可是医疗队没有验血仪器,去县城医院找血源路途远,来回需要很长时间。

    经询问这位妇女是B型血,正好和盛志勇的血型相同,这时,盛志勇毫不犹豫地挽起了衣袖,伸出胳膊,对随行的医生说:“抽吧,我是B型血。”300毫升鲜红的血液从他的血管里注人病人的血管里。接着他又为病人做了手术……至今那位农村妇女身上还流淌着这位共和国院士的鲜血。

    ……

    就是在这样的生存环境下,盛志勇冒着医疗和政治双重风险,在下乡一年的时间里为山区百姓成功地做了200多例手术,治好了很多不该耽误的常见病。--仅此就足以让那些有着高智商超智商的人们去探究去思考!

    为了这些庶民百姓的生命,盛志勇可以用他全部的忠诚和精湛的医术使他们起死回生,而他却无力保全自己,还带着“劳动改造”的任务接受“再教育”。

    当医生也有得病的时候。有一次,盛志勇鼻孔里长个疥子,疼痛难忍,只要涂点红霉素软膏,很快就会好的。可是,没有药。疥子溃烂发炎,流出血脓。在巡沴路经一个县城时,他去医院瞧病,弄了一管红霉素软膏。这事就让管制人员知道了:这还了得,私下里搞药!于是就召开批判会,勒令他在会上作检讨,狠斗“私”字一闪念……

    直至今日,盛志勇对参加农村医疗队的那段时日十分感念。他说,当年毛主席号汽医疗工作要放到农村去,是多么必要。中国广大的农村,尤其是偏僻边远的乡村,不只是缺医少药啊!那里自然环境恶劣,一场旱灾袭来,百姓们的生存就陷入绝境的边缘。

    在接受那片土地的“再教育”和聆听那里曾被时代忽视的贫弱的声音倾诉中,你才会感受到那种飘浮着尘土和烟眛的空气,那种千沟万壑一派焦黄的地形地貌,那种粗糙黝黑的面孔乃至残弱变形的身影的真实。当你同那些如野草一般寻常而无声的生命相识相知中,那片生长希望的土壤里就会奏起异乎寻常的交响--那是山野庶民的心灵的交响!

    这一刻,便凝固了20世纪末的中国最深刻的现实。

    这一刻,你对流行的价值观和历史观的认识获得改变:本世纪末的历史观,不该再是帝王、英雄、革命、战争所构成的宏大叙事,人类的文明史应越来越成为人民大众的生活史、风俗史、变迁史,直至艺术史、思想史、心灵史。

    6.聆听自己的脚步声

    在给那个患胃溃疡幽门梗阻和胃出血的妇女输了他这个做医生的血之后,盛志勇又观察了几个小时,见病人已转危为安,这才离开,向20多里外的医疗“点”上赶。因为有规定,每天巡完诊必须赶回集中地,怕医疗队的人出了“意外”和“万一”。

    太阳西坠,四周寂静无声,却听到身后有沙沙的脚步声,好像是谁尾随着自己,无论你奔走得多快,那声音总是紧紧相随,你快它也快,你停它也停,回头看寸却什么也没有。

    --他这才坚定地相信:是自己的脚步声。

    因为近些年来他很少有机会独自在矿野里行走,也很少听到自己的脚步声。尤其是在这一望无垠的黄土塬上攀爬行走,这还是有生以来第一次。

    他很感激这个“机会”,这个日落黄昏后的独自行走。

    他说,身在闹市里,你能听到的是什么?

    是各种各样的奇妙的声响:有慷慨激昂的陈词,有感天动地的宣言,有呐喊有欢呼有号啕,有肉体创痛的呻吟,也有心灵无声的哭泣……后来你听到的是,街头小贩的叫卖声,歌舞厅超重低音的轰鸣,录像厅吼吼哈哈一片打杀声,酒吧网吧咖啡屋嘁喊私语声,马路上奔涌不息的车流声,也有警车呼啸着穿城而过的鸣笛声……在这喧嚣、嘈杂,什么声响都有的噪音世界里,谁还能听到自己的脚步声呢?

    能够清晰而又亲切地聆听到自己的脚步声,似乎必须是在你最寂寞的时候,在你最孤苦的时候,在泥泞中跋涉或是黑夜里穿过荒郊和饥肠辘辘在矿野上行走的时候……这时候你才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的脚步声:或沉重,或迟疑,或拖沓,或疲惫;在泥沼里跋涉你能听到每抬一步脚底与稀泥扭打撕咬的哧哧声,在山崖间攀爬,你能听到毎登一步腿的肌肉与筋骨都绷紧了的咯吱声,踟蹰不前或寸步难行时,你空有収息,心急赶路或奋力狂奔后你又不停地喘息……这脚步声能够清楚地告诉你,你身在何处,你从哪里来又向哪里走?这脚步声还会清楚地告诉你,你的脚步永远也不可能把你送到你心中理想的“目的地”。但你还要走,要一股道走到“黑”,你认定走一步就离那目的地近一步!

    如此痴心,如此执着。

    这让人想到你从事的领域。那领域就像现在你眼前的沟沟坎坎坑洼不平的黄土路,一片深邃与陌生!

    此刻寂静。

    你独自行走在黄土塬上,没有感伤,沉默而自信:一切都是未知的,一切都因有前定。

    聆听着自己的脚步声,对此,你坚定不移。在都市的喧嚣声中,你能这样清晰而又亲切地听到自己的脚步声吗?你一出门,甚至不出门便可听到整个世界像一只被抽打旋转的陀螺发出的一种嗡嗡的轰鸣声,分不清是哭是笑是打哈欠还是哽咽,分不清是争吵不休还是举杯共欢,分不清是胡言乱语废话连篇,还是金口玉言响遏行云,分不清这东西那事物到底还有多少是假是真,分不清来者彬彬有礼还是包藏祸心……弄到最后连你自己也分不清自己了!人人都好像不是用自己的脚在走路,而是被一种看不见的绳子牵着走,被一种看不见的力量推着走,熙熙攘攘,挤挤扛扛,很难听到自己的脚步声了,以至于来自心灵的声音都听不到了。只一味地跟着“感觉”走,行动就是一切。一切都在裂变、躁动、飞旋与不宁。

    独自行走在黄土塬上的盛志勇,听到自己跄跄踉踉的脚步声,仿佛觉得有一股和煦的风,一股清冽的玷泉穿过了心头,他感到格外清醒。好像又回到了风华正茂的青少年时代,好像在校园的足球场上飞动的脚步极富弹跳力和冲击力,好像周末与同学们到乡下河塘里捉泥鳅赤足走在田埂上潇洒而自由……哦,此时,此时需要在黄土路边裸露的石头七坐下来喘口气,因为饥饿使得心里有点发慌,两腿有点发软,尽管如此,傍晚时分一步一步挪也得挪到医疗点。可是,这脚步会把你送达你心中理想的“目的地”吗?那个目的地也许是永远不会到达的,如果能到达的话,后来者也就不需要继续跋涉了。

    但他又想:那目标虽然难以达到,但一步步探索的足迹却不会白费,每走一步都会有收获的。失败是一种收获,痛苦是一种收获,遭遇困境和艰难更是一种收获,以至于悲伤和哭泣也是一种不可回避的体验,若不然你怎么会领受欢乐、顺利和仰天大笑是什么滋味呢?一个人对待困境和苦难的态度,是对他体格和品格的最好印证。

    能行走总是美好的,不管是黄昏还是黑夜,太阳从不为明天的路担心。在这条布满荆棘与艰辛的路上,应当有人来追随,与泥泞孤旅上的“形形色色”者为伴,与不登大雅之堂、名不见经传的“俗众”为伍,跟他们“同呼吸、共命运、心连心”。

    在雄浑博大的山脉和湍流险滩的渡口赶路,在空寂的山林和茫茫矿野的露宿中聆听--人能获得如此追随便是洞彻了人生的蕴含和深度!

    抬眼望去,他忽然发现黄上高原的太阳又大又圆,在世界任何地方都见不到这样又大又圆的太阳!仿佛它离黄土高原很近,阳光直射,使这里的土地变成了太阳色,夺问的金黄色!在这太阳色的土地里,生长着阳光孕育的大自然:朴素的风景,掬一捧水就能长出庄稼和树木,挖一眼窑洞就能繁衍生息的村舍,还有路边、沟坎、田沿盛开的灿烂的野花,以及身边散发着土腥味和烟草味的寻常而勤苦的百姓们……这一切都使他呼吸到了生活的元气,并将自己的生命与这世界!最根本的生命元索融为一体。

    落日熔金!

    当这轮黄土高原独有的又园又大的太阳沉入西海的那一时刻,天与地吻合在了一起,一色的灿烂辉煌!袅袅岚气像一团团火焰燃烧起来,飞腾起来,鲜艳夺目,咄咄逼人!黄土地焕发出壮观而颤动的色彩,全都涌入他的眼睛,令他痴迷;黄土地勃发的生命激情和壮美的事业感,令他颤栗不已。这不正是他内心情感的一种象征,一种宣泄,一种张扬吗?

    他站起来,继续赶路。身上镀了一层毛绒绒的金色的轮廓。在这贫瘠而深刻的土地上行走,他感到心头汩汩灌浆,他仿佛摸到自己的脊梁。

    他突然看见有一条金色的光带铺在寂静的黄土路上,从落口的尽头一直铺到面前,铺到他脚下,像一条宽阔的金光大道,只要一抬脚,就可以沿着这条金光大道一直走到太阳的身边,走到天的尽头,看起来这路途也不遥远,走起来也十分方便,只听得自己的脚步声铿铿锵锵,快步如风一这种景象他心里已经描绘多少次了,憧憬多少次了,演绎多少次了。但他知道:这是一种诱惑,一种人生的畅想曲,好像生活之路、事业之路就是一条阳光普照的金光大道,跃身而下就可以一路坦途,一直走到你心中理想的目的地。可你别忙,只是等你在路边的石头上坐下来休息片刻,那又圆又大的太阳就下沉了,剩下的就只有万籁俱寂的漫漫长夜,眼前的路只是一片迷茫与阴森,同时陪伴你的是孤独与寂寞……你没有金光大道可走,脚下的路还得靠你沉重的脚步摸摸索索地往前挪,并且还须极有耐力地一步步走过长夜期待天光……

    7.如此“教改”

    转眼又到了秋天。为期一年的农村医疗队就要结束回城了。

    突然,盛志勇接到命令,要他立即返问北京。说是有紧急任务。

    什么任务这么紧急?

    他想像不到,也琢磨不透。消化不了,就在心口上提箱。一刻不敢怠慢,从西安火车站挤进一节硬座车厢连夜赶回到北京。

    没敢先回家看看,而是先去院领导办公室领受任务。

    院长说,是这么回事,院里决定油调你参加医学教改工作。院领导考虑来考虑去,认为还是你参加最合适。

    盛志勇听罢,才如释重负。问,在本院搞教改吗?

    院长说,不,在长沙,笫一军医大学(已由齐齐哈尔迁至长沙)。这是组织上对你的信任,你要干好。

    于是,盛志勇去了长沙。

    所谓的“教改”,就是贯彻落实邱会作的指示:医学院校的学制要改革,要压缩课程,医生念一年书就可以了。而盛志勇参加“教改”的任务,不是登台讲课,而是为登台讲课的人写讲义。

    他必须马上领受并充当好这个“角色”:

    --这期间有一个插曲,讨论怎样写讲义的问题。主持讨论的头头说,只能写内因,不能强调外因,因为毛主席说了,外因只是变化的条件,内因才是变化的根据,内因决定外因,要以内因为主嘛!你强调外因就是反对毛泽东思想!哎,我想来想去怎么也搞不通啊!我说比如你被血吸虫感染了,内因当然重要了一如果你有抵抗力最好了。那血吸虫这个“外因”之物叮住你的皮肤钻进去了,于是你就得了这个血吸虫病了,你说说只讲内因不写外因你怎么能说个清楚道个明白呢!

    --哎呀呀,辩论得不得了,反正不能写外因,要写内因为主。那时就这样限制你,挟持你,给你定调子。你有不问看法,不同观点,就给你上纲上线扣“帽子”;也就这样强制地歪曲毛主席的哲学思想,歪曲唯物主义辩证法。

    --现在听起来很荒唐,又很可笑,可是那个时候不少人并不觉得荒唐,反而认为很认真,很严肃,很是那么回事。我的天哟,念一年书怎么当医生啊!学外科的一年毕业,学内科的一年毕业,学中医的学西医的通通都是一年毕业!想想看,就是农村赤脚医生没有二年五年的进修学习和临床实践恐怕也很难胜任。这不是拿医生这个职业当儿戏吗?拿医学科学当儿戏吗?这就是当年的所谓的“教改”。

    ……

    就这样搞了半年多的教改,盛志勇又回到解放军总医院。他心想,这一四来就可以进病房重操自己的“行当”了。可是院领导已经放出话来:不能让他进病房。

    盛志勇憋闷了两天,就去找院长,说:我已经回来几天广,院长你看我的工作怎么安排?

    院说把脸子一拉,说:哦,你已经回来几天了,那你看你的工作怎么安排?

    盛志勇说:哎哟,院长,安排工作是院领导决定,我怎么能给自己安排工作啊!

    院长寡淡地笑了笑:你自己看着办吧。

    言外之意,你盛志勇还需要暂且“一边呆着”。

    他只好就这样憋闷着,好好地“一边呆着”,像一个在漫漫长夜里摸黑行路的人默默地期待天光……

    机会终于来了。

    盛志勇似乎凭直觉就满怀信心地从这个“机会”里看到了希望。

    那天,总医院召开大会,他诚惶诚恐地跑去参加。院长亲自在大会上作报告。院长气宇轩昂地讲:为进一步响应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号召,执行和扞卫毛主席无产阶级卫生路线,我们的农村医疗队还要继续坚持下去,我们还要组织一支医疗队的医疔队到农村第一线去。这个医疗队的医疗队就是帮助去做手术,农村很需要。这个医疗队的医疗队下去的时间很短,不是一年,只是三四个月、五六个月,最多七八个月的样子。因此,年老体弱的,还有因革命需要、不能长期离开岗位的,都可以积极地踊跃报名参加……

    盛志勇心里想:我既不是年老体弱的,史不是革命需要、长期离不开岗位的,看来就不需要积极踊跃报名了。

    结果呢,宣布的这个医疗队的医疗队人员名单第一个就是盛志勇!

    他笑了。

    笑什么昵?

    笑这个“机会”在意料之中还是出乎意料之外?

    下去,下去好!下去总比这样“一边呆着”,憋闷着好!他对自己说。

    8.二次下乡到大寨

    出发了。

    在西去的列车上,他平静地注视若车窗外,注视着从城市到乡村,从平原到山区,地貌植被、村居民生的渐次变化,注视着挤着上车或下车的人们的不同神情和行止,男人们的音容笑貌、髙矮胖瘦或粗矿或内向,女性的面容体态或姣好或生硬或端庄或羸弱……

    “左乎一指太行山,右手一指是吕梁,你看那汾河的水呀,哗啦啦地流过我的小村庄……”多么动听、多么美妙的歌声啊!郭兰英唱的真好!可惜这支歌不让唱了,郭兰英被“打倒”了。他只是在心里哼唱,沉入“人在路上”的遐想。

    这支医疗队的医疗队去的地方是山西平陆、长治一带。

    看上去这地方要比陕西安康好一些,何当地流传的一句顺口溜对其自然环境的描述已足见一斑:“平陆不平,稷山无山”。

    听说医疗队来了,一个五六岁的男孩,挺着一个像腰鼓一样的大肚子被家人搀扶着来找医生。孩子骨瘦如柴,若不是被家人搀着,那像腰鼓一样的大肚子就会把他压倒在地。而且孩子患有肺炎,不停地咳嗽,发出的喘息声像病鸡的呻吟。孩子的父母一见医生就“扑通、扑通”跪地哀求:救救俺这孩子吧,他快要死了……

    显然,这对夫妻已等盼一些时日了。

    为孩子治病的任务就责无旁贷地落在了医疗队的医疗队成员肩上,落在了盛志勇肩上--大家一致推荐说:就请盛志勇执刀吧。

    孩子患的是腹膜后囊肿,从一岁时开始那瘤子一天比一天大,长成了今天腰鼓这般大,若不医治势必还要继续人下去,不知会大成什么模样。

    盛志勇对孩子的病情观察了一个多星期,给孩子吃药也不见肺炎有所好转。于是就决定为孩子动手术,拿掉肿瘤。

    手术室设在一所小学的教室里,把四张小课桌拼起来就成手术台。

    手术是在晚上进行的。为什么在晚上呢?因为这村里刚兴建起来一座小型水电站,可以发电照明,这样做起手术比手电筒照着方便多了,也亮堂多了。

    手术进行了整整几个小时,像腰鼓一样的大瘤子从孩子的肚腹里摘了下来!看上去孩子的肚子几乎只剩下两张皮了!微弱的呼吸证明这个小生命还活着,活着!

    盛志勇顿觉身上背着的一个沉重的“包袱”落地了:手术成功了!要是失败了,你该是怎样的命运啊!

    他说,现在同想起那个情景,还有点心惊肉跳。那可是一念定乾坤,举刀决生死啊!可那时没有想那么多,只想着赶快把孩子那大瘤子取下来,呵呵,那时也真是胆大,胆大!

    那时,孩子的死活就决定着他的命运,孩子就是他的“上帝”。手术后又观察了三个多星期,孩子的身体恢复得很好。只是孩子叫什么名字他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孩子和孩子的家人或许也不知道。佴他相佶,孩子至今会健康地活着,已是30多岁的人了,肯定做了爸爸了。

    四个多月不停地奔波,爬山越谷,走村串户,时光一眨眼就过去了。医疗队返城之前,有一项特殊的“政治教育”任务一一到昔阳县的大寨参观学习。

    大寨不仅是全国农业学习的榜样,也是全国各行各业学习的楷模。大寨人战大斗地,人定胜天的精神让全中国人效法敬仰。

    大寨党支部书记陈永贵头系一条白羊肚毛巾,一身庄稼人打扮(即使当上了国务院副总理依然是这种打扮),一拨挨一拨地接见来自全国各地的参观闭。在接见医疗队成员时,他憨厚地笑着,满脸的皱纹呈现出盛开的菊花状,说,你们来我欢迎,大寨人生病也得请医生。

    刚安顿下来,医疗队员们就分头深入农户巡诊。

    大寨党支部副书记郭凤莲的儿子患了肺炎,高烧不退,神志昏迷……当时盛志勇正给一个在劈山造田中不幸被没放响的哑炮炸伤的青年疗伤,当时他并不知道要去给郭凤莲的儿子看病,只是听来找医生的一位姑娘急切切地说,郭婶家的孩子病几天了,越来越严重,请医生快去给孩子看看病。盛志勇给那青年包扎好伤口,赶忙背起药箱,跟着这位姑娘到了这位“郭婶”家。

    这是一所很普通的农家小院,院里一棵碗口粗的枣树上挂满了一串串红枣,煞是好看。三间堂屋,坐北朝阳,房墙皆用石块垒砌,房瓦也是用石片铺缮。屋内摆设十分简陋,与普通农家没什么两样。姑娘领盛志勇走进屋时,郭凤莲正坐在坑沿搂抱着孩子“哦哦”地哄劝,孩子烧得脸蛋通红,浑身发烫,已经没有力气再哭了……

    当看到这位年轻的“郭婶”第一眼,盛志勇马上就认出了她一一家喻户晓的大寨“铁姑娘”郭凤莲。在此之前,盛志勇只是在报刊上或在看电影前放映的中央新闻纪录片里见过郭凤莲的形象,眼下他才真真切切地看到了真真切切的郭凤莲。听那姑娘说,孩子快两岁了,都是靠婆婆一口糊糊一口饭喂养,孩子很少吃过母亲的奶水。那姑娘说,郭婶忙哩,带领大家没日没夜地战斗在工地上,要不是孩子病成这样,很难催她回来一趟。

    盛志勇给孩子做了仔细的诊断,是由感冒引起的急性肺炎。他先给孩子打了退烧针,开了一些消炎药,而后对郭凤莲说:孩子病得不轻,你当母亲的要停几天工照顾照顾孩子。郭凤莲点点头,有些内疚地说:自打孩子生下来后没吃过几口奶,哪有做母亲的不心疼自己孩子的……可是,你是大寨的带头人,时时处处、大事小事你都要做出个样子,大家才信服啊!

    盛志勇说:我们来大寨参观学习,也真正感受到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

    郭风莲淡淡一笑说:我可没有像报纸广播宣传的那样,好像“铁姑娘”就不食人间烟火。要是大寨这地方是江南鱼米之乡,也就没有今天的大寨了。谁不想过好日子呢。

    盛志勇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他觉得此行来大寨参观学习,最大收获就是看到了真真实实的大寨人。听到了大寨鲜为人知的心声:大寨在人间,不是在天上。毛主席说,盛名之下,其实难符。那“盛名”者也是身不由己啊!全国学大寨,是一种“需要”,就像医疗队的医疗队下乡同样是一种“需要”一样,是政洽的需要,是斗争的需要,是革命形势和任务的需要。

    几天后,郭凤莲的儿子痊愈了。她抱着儿子向盛志勇表示感谢,说:当“铁姑娘”的妈妈治不了儿子的病,治病还得靠医生。

    9.学会忍耐

    盛志勇也时常问自己:命运就这样注定你不断地当“差”,不停地在外奔波吗?你的创伤、烧伤学研究该怎样进行下去?难道就这样半途而废、不告而终吗?

    心灵与良知告诉他:你别无选择,这已是对你最大的恩惠了。而你的研究室在哪里?那里竟放不下你的一张桌子!你记着,你应该明白,你的命运和你同类的人的命运一样,都与一个时代的命运、一个民族的命运息息相关!你逃避不了这个时代,你也无法背离这个民族!你要学会忍耐,学会等待。

    等待,是因为能看到希望所在。

    而忍耐呢?忍耐是无限的惨淡经营与勤勉,并旦随身带着自己的灯火,寻找出自己的道路。

    也难怪,一个在外奔波的人,他每次回到家里,都会让妻子感到惊奇,说他“像个失踪的人重新出现,像一个陌生的乡下佬进城来了……”所以他每次回来,妻子就问他下一次又淮备到哪儿?他苦笑着说,无知道我又要到哪儿,还会有下一次吗?妻子说,会的,会有下一次的,你等着吧。

    还别说,自打山西回来,随之“9.13”事件宣告林彪反党集团覆灭以后,这期间有4年多他没有再当“差”外出,直到1975年11月,他作为军医代表团成员出访罗马尼亚。但解放军总医院创伤外科取消了,只保留烧伤外科让他负责。好像从此以后就不会有流血、有牺牲、有战争创伤了。他说但愿如此,不管是创伤还是烧伤都叫伤嘛!只要这个世界有伤痛存在,你从事的这个“行当”就不会失业!

    1976年对中国来说是一个多事之秋。周恩来、朱德、毛泽东三位共和国的创始人在这一年里相继逝去,震惊中外的唐山大地震把中国人的悲痛加剧得无以复加!

    连续几天几夜,解放军总医院的医务人员都在抢救从地震灾区运来的伤员。而大部分伤员是硬伤所致,统由烧伤外科和急诊外科做紧急救护后再分诊到其他科室进行治疗。一时间,烧伤科门里门外连走廊里都住满了伤员,但还不够住,只好把院子里临时搭建的简易防震棚也腾出来接收一批又一批运来的伤员。

    也就在这个时候,一连几日未合眼的盛志勇突然接到命令,要他率一个抢救小组急奔唐山,抢救被倒塌的废墟埋没了多日的生还者。

    这是一次与死神做殊死较量的战斗,而熟悉盛志勇的人知道,他是个在死神面前永不言败的强手!

    有记者在现场拍下这样的镜头:当从废墟堆里扒出一个只有微弱心跳的少年时,这位堪称少年爷爷的民生毫不犹豫地口对口进行人工呼吸,硬是从死神手里救活了一条小生命!记者也拍下了这样一个残酷的画面:在强烈的地震把一幢楼夷为平地时,一位年轻妇女的两条腿被楼板死死挤胆住,身子却隔在倒塌的墙内一个狭小的空隙里,在震后十多天里,她仅靠时而下的雨水和自己的尿充饥创造了生存的奇迹。她是被救灾部队在一个偶然的机会中发现的。盛志勇闻讯赶到后,迅速指挥宫兵用撬棍撬开楼板,将她已经坏死的右腿包住,一点一点将她从狭小的空隙里掏出来,经过紧急抢救,终于把她从死神手中夺了回来……

    赴唐山救伤冋来,盛志勇积累和总结7许多受伤患者的病历资料。撰写了《唐山大地震中大批伤员的民疗救护及创伤治疗的回顾》报告,此报告在笫46届美国创伤学会?FITTS讲座上宣读,引起国际创伤界的关注与反响。该学会自成立12年中只聘请过4名外国学者作专题报告,盛志勇就是其中之一。他被接纳为该学会荣誉会员,成为当时惟一获此荣誉的中国学者。

    大灾过后,一切又复于平静。但作为一名创伤、烧伤外科学专家,盛志勇似乎因为职业的使然而感到并不轻松:大自然对人类的报复真是猝不及防的吗?那么,战争呢,战争也是不可避免的吗?

    人类一千次一万次地诅咒战争,却一次又一次地走向战争。回眸百年,伟大而辉煌的20世纪,展示广人类有史以来创造的最灿烂的文明成果,但也经历了人类有史以来最惨烈的兵燹战祸!仅发生在20世纪上半叶的两次大浩劫,继而裹挟的300多次局部战争,就留下了1.5亿人的白骨;数亿人的鲜血历练了人类空前绝后的战争与和平的理念……

    也许是大自然和战争的罹难,战火与硝烟铸造了盛志勇和他的同事们从事战伤、创伤、烧伤医学科学的勇气与智慧,向致伤生命的禁区进军。这是一种占领,一种挑战和征服!

    虽然那时,政治的酷热正在渐渐降温,但人们对“业务挂帅”、“白专道路”之类的词语仍讳莫如深。盛志勇小心翼翼且又全身心地经营着他的烧伤科,没有先进的医疗设备,没有像样的研究室,他既不抱怨,也不气馁,似乎颇听“招呼”,叫学、就学习,叫讨论就讨论,“大脑一思考,上帝就发笑”……但他却默默地在创伤、烧伤领域力所能及地最大限度地收集国内国际的有关文献资料和最新研究成果,他对他的部下和同事们说,拿去看吧,也许明天或者后天大有用场!

    1977年春天,盛志勇突然又接到总后勤部卫生部的通知,要他即日去南京军区后勤部卫生部报道。通知说,为了加强战备,提高野战外科技术水平,以适应国防现代化建设的需要,更好地完成未来反侵略战争中的伤员救治任务,由总后卫生部组织,委托南京部队后勤部卫生部和第二军医大学具体负责,抽调军内外有关专家编写《野战外科学》一书。

    盛志勇接到通知,感到一种久违的欣慰:这是正事,我不能不去,而且理所应当要去!

    他去了。他熟知的一些老战友、老朋友、老同事也都去了。有吴公良、赵连璧、涂通今、向进、耿稀晨、黎鳌、黎介寿、华积德、朱诚、石凯军、王道建等着名外科专家,相继参加编写的还有王正同、孙传兴、金光天、徐波、高岚、高洪深、郭志文、王启民、陶乃煌、田惠民等许多外科学教授。

    上海第二军医大学长海医院原外科主任华积德教授,向笔者讲起当年编写此书的情景依然兴奋不已:那是一个盛大的聚会,一个高手如云的擂台,不管“上峰”出于何种“需要”与政治目的,在那个年代能聚集这么多着名专家教授,撰写这么一个工程浩大的书籍,不能不说是历史性的创举!

    如今已75岁的华积德教授说,他那时正在贺关山军马场“接受再教育”,也是一纸命令把他“拎过来”的。他1951年毕业于国立南京医学院,刚一毕业就陪同苏联外科专家去了抗美援朝前线,按苏联模式组织野战外科连、营、团伤员急救。那时他就知道了沈克非、盛志勇等教授在东北后方创建实验外科基地和中心血库的事迹。后来沈、盛在上海组建急症外科医院时,华积德就在该医院从事外科急诊的治疗,从此与盛志勇结识并结下了深厚的友谊。

    华积德教授兴致勃勃地把珍藏的一本《野战外科学》从他的书柜里搬了出来。这是一本厚重如古砖似的大部头书籍。全书117.3万字,于1981年2月由上海科学技术出版社出版,第一次印数就是79300册,而书的定价仅4.5元,这个价位之于今天,便宜得简直不可思议!

    华教授说,这部书总结整理了不少有关战伤救治的资料,特别是抗美援朝战争后,在1958年出版的山沈克非、盛志勇等编着的《野战外科学》基础上,重又进行广有关野战外科学全方位的编撰与汇集,同时也吸取了国外的有关先进成就。对越亡卫还击战(又称西南边境作战)中的野战外科经验,本书也及时地做出初步反映。全书分为4篇,共29章,介绍了野战外科的任务和特点、战伤分类、战伤的局部和全身反应、战伤救治的一般原理和基本技术,以及各部位伤的处理;着重介绍战伤早期处理和有关基础知识。本书可供军队军医和医学院学员学习使用,也可供地方医务工作者参考。

    华教授说,盛老作为本书编写组的重要成员之一,为本书的起草、审查和修改付出了大量心血和艰辛劳动,在书的署名上,他却不计较名位,只同意作为一个编者。盛老说,《野战外科学》的出版,是我们多年来的一个心愿,也是军事医学史上一件幸事,它凝聚着大家的智慧,它的贡献远远大于一个人的名位。

    华教授说,他与盛老又一次历史性会合,是在本书编写完不久,皆奉命奔赴西南自卫还击作战前线。盛老作为总部派遣的医疗队专家级顾问,指导年轻的军医们为受伤的官兵做手术……

    是的,战争与和平,就像阴天与晴天一样,说变就变1979年2月,对越自卫还方战打响了。子弹响在南国边陲亚热带丛林中,火烧在北京解放军总医院盛志勇的胸膛里。一声令下,他即率领医疗队奔赴广西、云南前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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