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个故事当然也不例外,我要讲的是一个女人,名字叫金芝。一听到这个名字,你们就知道这是个老女人。现在的年轻人,没人叫这种名字的。金芝活了八十多岁,要是再撑几年,就过九十了。具体多少岁,我也搞不清楚,反正差不多这个样子。
话说金芝过了八十几岁生日没多久。有天早上起床,突然对孙女说,我要死了,玉皇大帝昨天晚上托梦给我了,说我该回去了。孙女看了金芝一眼,说,奶,你没事吧?大清早的胡说八道么事呢。金芝没理会孙女,望了望天说,我的阳寿到了,玉皇大帝要我回去。孙女笑了起来说,奶,你逢到初一十五都敬菩萨,玉皇大帝舍不得收你。金芝对孙女摆了摆手说,你莫乱说,莫不敬菩萨。
大概四五月的样子,天还有些热,桑树叶子长到了掌心那么大。金芝家的院子里有一颗槐树,正是槐花开放的季节,满院子的香味。金芝就坐在槐树下面,一抬头就能看到一串串白色的槐花。风把槐花的香味送到金芝的鼻子里,金芝闻到了。闻到了香味,金芝更确信她是要死了。她的鼻子已经好些年闻不到味道了。再看看满树的槐花,金芝觉得它们和哭丧棒简直一模一样。金芝载这棵槐树是好多年前了,那会,还是棵小树苗,两人高的样子。现在,一个人都抱不过来了。
吃过早饭,金芝搬了几把凳子到院子里。孙女看着金芝说,奶,你搬这么多凳子到院子搞么事?又没得人来。“搞么事”是我们那边的方言,“干什么”“干嘛”的意思。“么事”相当于“什么”。金芝瞪了孙女一眼说,要你多嘴。孙女懒得管金芝的闲事,说,奶,那我出去了。等孙女出去了,金芝烧了壶水,泡了壶茶。她等人到她院子里来。金芝家住在镇子上,平时来往的人也不多。只有几个平时关系好的老头,老太太,都是闲得没事的,过来走动一下。以前,他们来得还勤一些,现在年纪都大了,走动一下也不方便,来得就少了。镇子上的老人跟金芝差不多上下的,是一年比一年少了。
金芝泡好茶,有人来了。看到有人来,金芝连忙给人倒了杯茶,说,你老好啊!来人笑起来,看着金芝说,金奶,你莫忙,我来跟你谋个东西。金芝说,先坐到喝杯茶。来人说,不喝茶了,跟你老谋个东西。金芝说,你喝杯茶,听我说会儿话。来人只得坐下,一边喝茶一边问,金奶,你要跟我说么事?金芝看了看来人,喜气洋洋地说,我跟你说,我阳寿到了,玉皇大帝托梦给我了,要我回去。来人就笑,金奶,你莫开玩笑,你老健旺得很,你老要做百岁寿星。金芝说,做不了了,我没几天空了。我给你讲,哪个都要死,我不怕死。来人放下茶杯说,金奶,我还有事,你老先忙。说完,就走了,连要借的东西都不借了。金芝收拾好茶杯,把来人没喝完的茶倒进洗手盘,又坐在了槐树底下。
那天来了好几个人,金芝都跟他们说,她阳寿到了,玉皇大帝要收她回去。听的人没一个信的。这也难怪。金芝年轻的时候身体不太好,人到老了,反而好起来。头不痛,眼不花,腿脚一点毛病都没有。八十多岁的人了,看起来还不到七十岁。每天还帮着家里做家务,做饭,喂猪样样都能。身体好,一点病痛都没有,她说她阳寿到了,也难怪没人信。
一连好几天,金芝都泡好茶,坐在槐树下等人来,有人来,她就跟人讲,她阳寿到了。一开始,没人听她讲。她说得多了,有人就说,金奶,你说这个事想搞么事呢?金芝说,我不想搞么事,我要让你们晓得,我快死了,有些话想对你们说。人就说,那你说撒!金芝给人斟上茶说,其实也没么事,我就想说,镇上哪个对我好,哪个对我不好,我心里都晓得。你们放心,不管是对我好的,还是对我不好的,等我死了,我都不得咒他,各人有各人的报应,各人有各人的福分,我不得做害人的事。人说,金奶,你莫说得吓人,镇上哪个对你不好?个个都晓得你老是个好人,一辈子慈善。听人说完,金芝说,我这一生,有好多事,你们晓得,有好多事你们不晓得,我要讲给你们听,让你们记得我金奶没做过亏心事。
听说了金芝阳寿要到了的事情,镇上剩下的几个老头老太太也来了。见了他们,金芝说,我的事,你们几个晓得最多,我讲给你们听,你们做个评判。老头老太太说,好,你讲,我们听。金芝一连讲了四天,到了第四天傍晚,金芝讲完了。讲完后,金芝说,我讲完了。你们也听累了,都回去歇着吧。等人都走了,金芝把凳子收进屋,杯子洗好放到碗柜里。吃过晚饭,金芝就睡了。临睡前,金芝又闻到了槐花的香味,她想,她的阳寿是真的到了,该交代的事情都交代完了。
第二天清早,金芝比平时起得晚一些。人老了,睡得少,没什么瞌睡,一般五点六点就起床了。金芝那天七点才起的床。洗漱完毕,金芝把平时很少戴的金手镯戴上了,还穿上了最喜欢的对襟的小褂子。走到院子,金芝看到孙女搭了个梯子,站在树上剪槐花,地上的簸箕里晾了几串槐花。金芝喊了孙女一声,你搞么事?孙女朝下看了看金芝说,奶,我剪点槐花,晒干了泡茶喝,香得很,你老不是喜欢喝槐花茶么?我给你老晒点儿。金芝朝孙女摆了摆手说,莫剪了,你下来。孙女从树上下来,手里还提着两串槐花说,奶,你有么事?金芝说,你晚上听到狗叫没?孙女说,听到了,叫了一晚上,觉都睡不着。金芝说,我的魂魄晚上出去了,魂魄出去认路,狗都看到了。孙女说,奶,你莫说了,说了好些天了,吓死人。说完,孙女看了看金芝说,奶,你要出去?金芝说,我不出去,我有点累了。孙女说,那你吃点饭,回去睡一下。金芝说,不吃了,不饿。说完,就进了屋。
等金芝进了屋,孙女又爬到槐树上去剪槐花。奶喜欢喝槐花茶,每年槐花开了,孙女都会给金芝晒一些,留到秋天,合着桂花一起泡,清香,淡雅,还带一点甜。摘了槐花,大半个上午就过去了,院子里晒了几簸箕。孙女做了午饭,去里屋喊金芝起来吃饭,奶没吃早饭,孙女想叫金芝起来,早点吃午饭,奶老了,不能饿。进了屋,孙女喊,奶,起来吃饭了。金芝没动,孙女又喊了声,奶,起来吃饭了。金芝还是没动。孙女走过来,拉了拉金芝的手说,奶,吃饭了!金芝还是没动。孙女看了看金芝,心里一紧,又摸了摸金芝的手,有点凉。孙女把手哆嗦着放到金芝的鼻翼,金芝已经没气了。孙女“哇”地一声哭出来,叫了声“奶,你莫吓我——”
金芝死了的消息,一下子传遍了镇子,镇上的人都来看热闹。金芝躺在床上,表情安详,像是睡着了那样。镇上的老头老太太想起前几天金芝说的话,都说金芝有灵性,走得也安逸,没吃苦。人到了这个年龄,死了算是喜丧。儿子孙子都回来了,披麻戴孝,也哭。有人说,金奶死得突然,明晓得要死了,也不交代几句,搞得死的时候身边连个人都没得。有人不同意,说,哪个说金奶没交待,金奶临终前讲了几天,都讲清楚了。
故事讲到这儿,老谭突然插话说,老马,你讲什么故事,还没开头就死人,我天天见死人,烦都烦死了。晚上吃个饭喝个酒,听你讲个故事,还是讲死人,我还不如回去去睡觉算了。老谭在殡仪馆上班,天天见到死人,也难怪他不爱听这个。我停下来喝了杯茶,说,老谭,你别急,好故事慢慢讲,你火急火燎的,那还不如去看故事会,那个快,一会儿就没了。刚才讲到金芝没病没痛,无疾而终,人都说她福命好。人大不过命,一生该吃多少饭,喝多少酒,那都是有个定数,用完了就没了。老余端着茶杯说,老马,你说金芝死之前狗叫了一夜,这种事情我也经历过。我记得我爷爷死的那天,月亮把地面照得惨白惨白的,村里的狗叫了一夜。后来听村里的老人说,那是魂魄出窍了,魂魄这个东西,火眼高的人看不到,火眼低的就能看得到,有些人经常撞鬼,有些人撞不到鬼,就是这个道理,狗火眼低。老丁说,老马,你说金芝死之前就知道自己要死了,有点邪气。接着讲,接着讲。
其实金芝此前还死过一次。我喝了口茶,慢悠悠地说。茶水泡开了,隐隐有点涩味,看起来颜色稍微深了一点,拿起来像一杯陈年的白酒。老丁放下茶杯说,不会吧,人还能死两次。那次是假死,我说,假死的人很多的,老谭在殡仪馆,你应该听说过。古代经常有人说诈尸,说的就是假死。假死的原因很多,有些东西科学说不清楚,没什么道理。我在报纸上还看到过新闻,说有人假死之后,有特异功能,眼睛能透视。有人被雷击之后,死了又活了,结果成了艺术家。这种事儿其实算不得奇闻,世界之大,无奇不有。金芝假死那次,说起来也没人信。
那是在金芝真死之前二十年。死之前,金芝病了几个月,人瘦得不成样子,风一吹衣服都飘了起来。几个儿子都很担心,成天守在金芝身边,生怕金芝哪天就死了。那个时候,镇子还很穷。条件好点的老人,死之前就把寿房、寿衣都准备好了,给儿女减轻负担。金芝家那会儿条件还不好,再说,她也没想到她会那么早死,也就没准备寿房、寿衣。人都躺在床上,这个时候去买,又显得不好,好像巴不得老人死似的。金芝昏迷了几天,一直没断气。
有天早上,金芝突然从床上坐了起来,对儿媳妇说,你帮我梳洗梳洗。金芝说话的样子像没事一样,人也精神。儿媳妇看到金芝的样子,反而紧张起来。她们都听说过回光返照,说是快死的人,突然清醒了,那就是真的要死了。儿媳妇赶紧给金芝打了盆水,帮金芝擦脸,擦身,又洗了脚。金芝看了看儿媳妇说,到我屋里这么多年,苦了你了。一听金芝这话,儿媳妇一下子就哭了说,娘,你别这么说,我听了心里过不得。金芝伸出手来,捏了捏儿媳妇的手,慢慢的又躺到了床上。她看了看房间,眼睛落在院子里的槐树上,又从槐树身上移到屋子。
屋子有些暗,阴天。金芝的眼光从柜子上移到梳妆台,又从梳妆台挪到床边。屋里摆设的都是老家具,厚重的木头,用得久了,有些发黑。这些家具都陪了金芝好些年了。金芝似乎有些不舍,又有些疲倦。儿媳妇把手盖在金芝的手上说,娘,要不要叫他们进来?儿媳妇说的是儿子和孙子他们。金芝摆了摆手说,我话都说完了,没话说了。你跟老大说声,叫他给他舅爷发个电报,我死了,他们要来给我送葬。儿媳妇赶紧跑出去,找到老大,把金芝的话说了,儿媳妇说,娘怕是不行了。
等他们回到屋里,金芝的眼睛已经闭上了。儿子和儿媳妇都哭了起来,哭了几声,赶紧出去忙别的事情。金芝死了,她有三个儿子,再穷,也得把金芝好好埋了。老大跑到镇上发电报,老二去买寿房,老三张罗屋里的事。三个儿媳妇坐在房间里哭,哭一会儿出去忙活一阵子,忙完了再进来哭。镇上的葬礼是很麻烦的,尤其是像金芝家这样的大家族,光是通知亲戚就得不少人。屋里屋外忙成一团,乱成一锅粥。
过了好大一会儿,才有人想起来,还没烧落气钱。落气钱是镇上的一个风俗,我不知道别的地方有没有,镇上是很兴的,说是没烧落气钱,魂魄上不了路,只能化成野鬼,那是要害人的。一想到没烧落气钱,屋里的人又忙了起来,到处去找纸钱。好容易找到了纸钱,赶紧拿了一个脸盘,在金芝床前点着了。烧完落气钱,天已经快黑了。出去的人陆续都回来了。来了不少亲戚,男的哭几声,就坐到院子里聊天,院子里摆开了几张桌子,上面有茶水,还有些花生瓜子。女的哭完了就守在金芝边上,搀着金芝的儿媳妇,金芝没女儿,哭丧的事只能让儿媳妇代。
忙到半夜,寿房抬回来了,也摆在院子里。金芝房里坐着一帮女人,她们哭了大半天,都累了,一个个无精打采的坐在那里发呆,也没说话。守夜的男人都在堂屋,偶尔说几句话,堂屋也没几个人,其他的人都睡了。屋里点的是煤油灯,隔上一会要打一次灯花,拔一次捻子。半夜里,有人说,我要喝水。说的人声音很低,听到的人也没吭声,喝水就喝水,去水缸里舀,还等别个伺候你不成?过了一会儿,又是一声,我要喝水。屋里的人把头抬了起来,看了看,也不晓得哪个要喝水。又是一声,我要喝水。声音是从金芝床上传来的,儿媳妇朝金芝床上看了一眼,金芝躺在床上没动。儿媳妇看了四周一眼说,哪个要喝水,要喝水自己去舀嘛。人都醒了说,我没说,我没说要喝水,我没说。这时,床上又传来一声,我要喝水。儿媳妇一下子从凳子上跳了起来,接着,趴的一声跪到地上哭了起来说,娘啊,你莫吓我,我给你烧了落气钱,我烧了落气钱。金芝的声音从床上传过来,你给我倒点水。儿媳妇头皮麻了,从地上爬起来,赶紧往外跑,一边跑一边喊,娘说要喝水,娘说要喝水。
堂屋里的男人一听,瞌睡全没了,盯着她说,你说么事?哪个要喝水?我娘,我娘醒了。堂屋的男人赶紧跑到金芝房里,女人都还跪在地上,身上索索发抖。男人们大着胆子,举着油灯凑到金芝面前,他们看到金芝眼睛睁开了。金芝看着他们说,我要喝水。
第二天早上,金芝喝了碗粥,靠在床上,看着儿子和儿媳妇说,我去了阎王爷那里,阎王爷说我还有二十年的寿。你们莫怕,阎王爷给了我这个寿,我一时半会儿死不了。阎王爷说了,我还有几个孙子孙女没带大,等他们大了,我才能死,现在死不得。说完,金芝望着院子里的槐树说,太阳出来了,你舅爷他们也快到了。金芝双手靠在胸口说,我昨天回去了,回江城了。江城现在好大,我都找不到屋。我到你舅爷屋里,他屋里没得人,我从窗子边上看到里头,有个绿罩子罩着没吃完的菜,还有两条黄瓜。我走得脚都疼了,起了两个大水泡。说完,金芝对儿媳妇说,你去拿个针来,把我脚上的水泡挑了。儿媳妇说,娘,你莫瞎说,我昨儿给你洗了脚,你脚好得很。金芝说,你莫不信我,你把我袜子脱了,要是没得水泡,我不得要你挑。儿媳妇只得把金芝的袜子脱了,脱了袜子,儿媳妇的眼睛瞪得比牛眼还大,金芝的脚上真有两个水泡,一只脚一个,有鸽子蛋那么大。看到儿媳妇的表情,金芝说,你愣到哪儿搞么事,去拿个针帮我挑了。一会儿,你舅他们就要来了,我要下床陪他们坐一会儿。
给金芝挑完水泡,儿媳妇没半夜那么怕了,她偷偷摸了摸金芝的脚,是热的,和她身上的温度差不多。挑完水泡,儿媳妇问,娘,那你还去哪儿了?金芝说,就那半天功夫,去了趟江城我都累死了,还去得了别的?说完,金芝把儿子喊过来说,寿房我看到了,你们花了不少钱,你们有这个心,我也安逸。我跟你说,寿房里头靠前有个钉没打好,还有半截在外头,要是躺到里头,怕碰了头。
听金芝说完,儿子赶紧去了院子,叫了几个人把寿房盖打开,一看,果然,有个钉子是没钉好。儿子赶紧找了个锤子把钉订了进去。等儿子订好钉子,两个舅爷就来了。儿子赶紧迎过去,一看到外甥,舅爷就哭了起来。儿子拉住舅爷说,你们莫哭,莫哭,我娘还没死。话刚说完,就听到金芝说,你们两个来了。金芝站在门口,一只手扶着门框说,要是我不死,你们怕是舍不得来看我。等金芝进了屋,儿子把金芝刚才说的话讲了一遍,两个舅爷说,屋里是有两根黄瓜,接到电报我们就往这里赶,桌子都没收,拿个罩子罩了一下就出门了。儿子问,罩子是绿色的么?舅爷瞪着儿子说,你么晓得?
讲到这儿,老谭说,老马,你越讲越邪乎了,这还变成神仙了?
我说,这还不算神的,神的还在后头。老余打断老谭说,老谭,你莫插嘴,让老马讲。
金芝醒过来之后,镇上的人都来问金芝,金芝,你说阎王爷又给了你二十年的寿,那你跟我们说,阎王爷长什么样子,是不是跟画上的一样?一听这话,金芝扭过头就走,她懒得说。碰到会说话的,金芝就跟人说,阎王爷其实跟我们人差不多。有人又问,阴间是什么样子?金芝就摆手说,这个不能说,阎王爷交代了,不能说。
活过来之后,金芝的身体变好了,人也慢慢胖起来,不像以前瘦得像个竹竿。要是没事,金芝就搬个凳子,坐在槐树下面,有人来,就跟人说几句话,没人来,她也不急躁,就坐在那里,眼神像是空的,似乎看着什么,又似乎什么都没看。
金芝活过来后的事情,镇上的人都知道了。
那些年,镇上很不太平,经常有人非命死。传得最吓人的是一个叫驼子的人的老婆,那个女人性子烈,跳湖死的。有人说驼子跟供销社的一个女的搞上了,天天回屋里打女人。女人气不过说,你莫整天打我,你再打我,我就跳湖,死了也不放过你。驼子指着女人的鼻子说,你有本事跳湖,你死给我看,我不怕你找我。女人说,你巴不得我死是吧?驼子说,我就巴不得你死,你有胆死给我看。女人就哭,女人越哭,驼子越打得厉害。女人也跟驼子打,驼子长得五大三粗,女人打不过驼子。不还手还好,一还手,驼子就把女人按在地上打,打得女人满脸是血。后来有一天,女人受不了,真的跳湖自杀了,捞起来的时候,一肚子的水,鼓得像个孕妇。
关于这个湖,镇上一直是有传说的。说是湖里有水鬼,像这种非命死的水鬼是不得超生的。要超生,也不是没有办法,得拖一个人下水,让新的死鬼来顶他。驼子老婆死了之后,湖里一直没死人,也就是说驼子老婆只能做水鬼,超不了生。一到夏天,镇上的人喜欢去湖里游水。驼子老婆死后,去游水的天黑都上岸了。半夜里,有人坐在湖边乘凉,说是看到湖面飘过一个水鬼,一声一声地哭。镇上的人都说,那是驼子老婆冤魂不散。驼子老婆跳湖死了之后,镇上又接着死了几个人,死相一个比一个难看。死得最惨的,是炸石头炸死的,骨肉碎成一块一块的,到处都是。镇上的人都说,驼子老婆不是一般的水鬼,她还能上岸,在岸上害人。镇上非命死的这几个,都是驼子老婆害死的。这样一来,驼子在镇上就安不了身,走到哪里都被人指指点点,供销社的女人也跟驼子散了。
驼子没办法,找了个道士。道士说,办法也有,要看你肯不肯。驼子说,你说。道士说,像这种野鬼,也只有我这种道行高深的法师才治得了。驼子说,师父,你说,只要有办法,我照做。道士说,我给你四个桃木钉,你拿回去,把你老婆的坟挖了,把这四个桃木钉订在寿房的四个角,我再做个法事,就没事了。说完,道士把准备好的四枚桃木钉递给驼子,驼子握着桃木钉,看着道士,又问,没别的办法了?人都入土了,再去挖坟,她娘家还不打死我。驼子老婆死后,驼子被他老婆娘家折腾得半死,还赔了不少钱。再挖坟,他不敢。道士说,没别的办法。桃木钉的法力,驼子也晓得一些,他怕。道士看了驼子一眼说,有句话我跟你说在前头,这桃木钉一订上去,死鬼就魂飞魄散了,永世不得超生,你要想清楚。再跟你说,像这样的事情,我一般是不做的,损自己的阳寿,我也是看你可怜。驼子到底还是不敢订桃木钉,他怕。这钉一订上去,就算老婆真的魂飞魄散害不了人,他也安不了身。
有天,驼子进了金芝家的院子。金芝一看到驼子就说,驼子,我晓得你要来找我。驼子头低着说,金奶,我也是没得办法。金芝给驼子倒了杯水,指着驼子说,驼子,你作了孽。驼子说,金奶,我晓得,你老看有没得办法。金芝靠在椅子上说,办法是有,本来我不该说的,我回来的时候,阎王爷跟我说了,叫我莫多事,莫乱说话。驼子“啪”的一声跪在金芝面前,大声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说,金奶,我以前不是个人,我晓得她做鬼也不得放过我,天天夜里头,我都听到她哭。要不是看到还有个小伢,我也死了算了,一了百了。金芝眼睛还是看着天上,驼子跪在金芝面前哭。过了一会,金芝说,你出去跟人说,镇上死人不关你老婆的事。以前,山上有个死鬼,过了两百年,他要转世害人。镇上要是不想再死人,到山上盖个小庙。你逢初一十五记得去上个香。
过了几天,镇上有人找到金芝说,金奶,驼子说要盖个庙,说是死鬼转世要害人。金芝点了点头。来人就不说话。这几年,镇上非命死的人超过了十个,搞得人心惶惶,小孩子夜里都不敢出门,生怕一出门就被鬼收了去。坐了一会儿,来人小心翼翼地说,金奶,那你看庙要盖在哪儿?金芝说了,来人就走了。
过了一个月,庙盖好了,是个小庙,很小的一个庙,也简陋。庙就在镇上的山上,背靠山,面朝湖。庙大概有两米多高,石头砌的,分了两层,下层供的是土地佬,上层供的是两个菩萨,一男一女,菩萨是请镇上的石匠雕的,上了油漆,看起来还像个样子。在庙的边上,是高大的松树,树上结满了松果。要是夏天,炙热的天气让松香的味道四处飘散,松针上有时还有蜜蜡,吃起来像蜂蜜。镇上的松树林经常会有蜜蜡,这东西怎么来的,没人去讲,小孩子看见了,是会摘下来吃的。庙边上的两棵松树是山上最大的,蜜蜡也最多,因为盖了庙,小孩子不敢再去摘那两棵树上的蜜蜡。
也是奇怪,庙盖好之后很多年,镇上都没有非命死。至于湖里,没再听说有人听到驼子老婆在那里哭了。夜里游水的人也多了起来。以前,镇上经常有人偷偷半夜去湖里下网偷鱼。驼子老婆死后那两年,偷鱼的没了。盖了庙之后,半夜去湖里下网的人渐渐多了。大概是因为灵验的原因,初一十五去庙里上香的人也多了。碰到时节,还有人拿着猪头去供。由于庙小,猪头都摆在地上,烧过纸,上过香。猪头就拿回去,分给家人吃,说是吃了菩萨保护。至于那两个菩萨是什么菩萨,镇上没人去问,也懒得问。他们上香的时候偶尔会看看菩萨,菩萨很小,大概只有四十公分高,红红绿绿的,还有黄。镇上的人都知道菩萨是镇上的石匠雕的,不过这些都没关系,石匠自己也去拜呢。
听到这儿,老丁也说话了,老丁说,老马,讲了半天,好像只开了个头。我笑了笑说,本来就是只开了个头,我说了要讲到明天早上的,你们不信,偏要听。老谭说,讲吧,我看你怎么编下去。我看着老谭说,老谭,我可不是编,这都是真事儿,你没见过,并不表示这事儿不存在。老余说,老马,如果这是真事儿,那金芝这个女人不简单,她身上发生的事儿估计你还没开始讲。我说,接下来我就要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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