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马镇上的人都姓马,没杂姓。镇上隔二十年会修一次族谱,族谱这东西不知道你们知不知道,应该都有,以前农村很重视这个。解放后,有些年中断了,大概是八几年开始,又开始流行了。根据族谱的记载,走马镇的先人是从江西搬过来的,有几百年的历史了。最早到走马镇的据说是三兄弟,也就是说,走马镇上所有的人都是三兄弟的后人,算起来都是亲戚,都有血缘关系。时间隔得久远了,虽然说起来都有关系,但该打架还是打架,该骂娘还是骂娘。
走马镇东边是个大湖,湖外边连接着长江,西边靠山。刚才我已经讲到了,镇上在山上修了个庙,就是那座山,山不高,长满松树。南边还是山,不过是石头山,赤裸裸的石头,走马镇上祖祖辈辈都靠这座石头山和东边那个湖吃饭。北边原先是坡地和稻田,解放后成了镇子的中心,坡地和稻田都没了。看看这个地理位置,可以想象出来,石头山和湖对走马镇的重要性。走马镇出石头,江南一带,盖房子打地基,多半都是用石头,南边的石头山祖祖辈辈都在上面打石头,把山打缺了一大块儿,从下往上看,能看到祖先密密麻麻的凿子的痕迹。
东边的湖里生莲藕和菱角,靠近岸边的浅水种的是莲藕,深一点是菱角,再深一点,菱角都没法长,就是湖面了,湖里养鱼。要说景色,走马镇的景色真是没得说,尤其是夏天。荷花开了,红的白的点满湖面,荷叶一摇一摆,那叫一个漂亮。现在,好些地方为了开发旅游,搞了荷花世界什么的,我去看过,跟走马镇那个没法比。缺的什么?自然。现在的这些,雕琢的痕迹太重了,有匠气,没灵性。走马镇的荷花,沿着湖面一路开过去,几里都是,荷叶外面便是一片紫红的菱角,层次感就出来了。靠近岸边,还长着各色的水生植物,名字我叫不上来。时不时有水蛇游过去,还有大大小小的青蛙浮在水面上。这些景色,现在是看不到了。
扯远了,说回去。跟走马镇交界的是另一个镇,也在湖边上,那个镇叫南溪镇。都靠着湖,都想占这个便宜。走马镇人多,南溪镇人少,湖归走马镇。南溪镇的人不服的,凭什么南溪镇就不能分点儿?有胆大的时不时在湖里下个网,半夜三更划个船去摘菱角、摘莲蓬。走马镇上的人不乐意,又没办法,那么大个湖,也不能时时盯着。两个镇的梁子就这么结下了,彼此都看不顺眼。靠着这个湖,走马镇的日子过得比南溪镇的好,南溪镇的人就更难受了。人一难受,难免会找点叉子。
有一年,南溪镇的人在湖里打鱼,被走马镇的人看到了,上前去说理。南溪镇的人不但不听,还把走马镇的人打了一顿,指着鼻子骂到,凭什么湖就是你们走马镇的,湖上写了你们走马镇的名字了?我就要打鱼,老子还要打你。消息传到走马镇,年轻人要打回去,老人拦住说,先讲道理,我们去跟南溪镇谈,让他们摆酒席道歉,还要保证以后不打我们的鱼。
谈判是在南溪镇的祠堂里谈的,走马镇去了五个老人。谈了半天,没谈拢。南溪镇的人说,大家都靠湖边上,凭什么只准你们在湖里打鱼?你们就不能分我们一口饭吃?走马镇的人说,湖一直都是我们的,让我们给你们没道理。南溪镇的人说,那我们就不谈了,你们不给我们饭吃,我们就要打鱼。老人们从南溪镇回来,一个个气得要死,说,从来没见过这么不讲道理的。气完了,镇上的男人在祠堂里开会,说要准备打架了,不打这个事儿解决不了。每家每户,成年的男丁都准备好了,要打。
像是挑衅一样,南溪镇划了五条船在湖面上打鱼。走马镇也派出了五条船,船上都是精壮的劳动力,又是游水好手,站在船上,眼睛里都放出凶光,恨不得把南溪镇的人给吃了。船在湖上见面,二话没说就打起来了。一打起来,走马镇的人才发现他们吃亏了,人家船上的竹篙都套上了铁打的担头,还带了鱼叉,走马镇的竹篙是平头的,只有几根竹篙。南溪镇早就想打了,看这个架势是想杀人。走马镇的人赶紧把船往回划,已经来不及了,南溪镇的鱼叉飞了过来。
那一仗,走马镇在湖上死了三个人。死人的血流到湖里,把湖面染红了一大块。把死人抬回来,走马镇的人铁青着脸,这个仇要是不报,以后就没办法立足了。全镇的男丁都去了祠堂,杀鸡,喝了血酒。喝完酒,他们划了全镇的船杀往南溪镇。架打了一整天,湖面的船打沉了好几艘,人死得更多。岸上的男人都拿着柴刀、斧头拼命,南面的山坡成了战场。一天打下来,走马镇死了二十多人,南溪镇死了三十多个。当时,这场械斗的消息传到了省城江城,等省里的人下来,两个镇都在收尸。
说这个湖是走马镇的男人用命换来的,一点都不夸张。走马镇的女人,看到湖面的红莲花,像看到自己男人撒在湖里的血。他们爱惜这个湖,那是他们的命。
和走马镇其他的女人不一样,金芝不爱这个湖,她恨这个湖。原因我慢慢给你们讲。
金芝在走马镇是外乡人,她来自江城。你们大概会觉得奇怪,江城是省城,金芝干嘛嫁到走马镇来。说起来话就长了。金芝小时候,江城还不叫江城,叫江城是很多年后的事情,为了方便,我们还是叫它江城好了。
如果你对地理有点兴趣,你就知道,江城在长江边上,每年夏天都会涨水,遇到发洪水的日子,江城就成了一座水城。金芝家住在长江边上,从位置上讲,属于江城的贫民区。那个时候,江城已经分成了几个大区,我们现在说的江口区在当时是经济、政治中心,外国的租借就在那个区。我们现在去江城,还能看到江口区的老建筑,钟楼啊,使馆啊什么的,那都是老房子,带有明显的欧式风格。那些高大的梧桐树,就是那时候载下的。金芝家住在江阴区,江阴区和江口区不一样,是贫民区,沿着江边盖着低矮的棚子,金芝就住在其中的一个。
现在很难想象当时的江阴区是个什么样子。我看过一些老上海滩的片子,黄金荣、杜月笙你们听说过吧?青帮头子,手下一帮弟子,在上海那是一等一的头面人物,蒋介石据说都是青帮弟子。这些老大的日子过得风光无量,最底层的弟子日子过得其实都寒酸,真有活路的,也不会加入帮派,谁都知道帮派规矩大,做的是刀尖上的买卖,一不小心,一条命就没了。人再穷再贱,把命还是看得贵重,拿命去换生活的,都是实在活不下去的。青帮弟子多半都是码头工人,或者手工业者,住在破破烂烂的棚子里,尖嘴猴腮,背上搭着一条皱巴巴的毛巾,弯腰驼背。住的那个房子,跟狗窝差不多,挡风遮雨都困难。江阴区大概也是这个样子,来来往往的人不是出苦力的,就是做手艺的,要不就做点小生意。
金芝出生那天,江城发生了件大事。半夜里,江城突然响起了枪声。此前一段时间,江城也不太平,到处都说革命党要来了,满街都是巡捕,搞得人心惶惶。就在金芝出生前一天晚上,金芝他爹从江口区回来,一进门就对她娘说,搞不好要出大事了。他娘挺着个大肚子说,能出么大事,出么大事我们还不是过日子,只要能过日子,管它出么事。
金芝她爹是个手艺人,在金铺里给人打金子。那时候,科技不发达,戴的金首饰都是人工打的。他爹手艺好,还能有碗饭吃。都说乱世黄金,盛世收藏,这个是有道理的,黄金在哪朝哪代都是硬通货,越是乱世,黄金越值钱。金铺的生意因着乱世反而好起来,他爹也忙,平时吃住都在店里。黄金贵,金店的规矩也大。库丁你们知道不?就是古代在金库工作的人。你别看不起这份工作,要想当个库丁相当不容易,那都是达官贵人做的买卖,得想尽办法才能塞一个库丁进去。库丁天天跟金银接触,皇帝老儿当然也怕别人偷他的金银。库丁入库工作都是光身进,光身出,出来还要检查口腔、谷道。按理说,这样一搞,库丁也没什么油水可捞,实则不然。不说你们也想到了,对的,还是塞进谷道。他们把金银塞进谷道,带出来的这些金银,库丁是得不了什么的,得交给主子。塞一个人当库丁之前,主子得找人训练这些准库丁。先往谷道里塞鹅卵石,塞进去一个时辰,不掉,神色自若,能蹦能跳。用手指探谷道,摸不到鹅卵石,这算是初步合格。过了这关,就往里面塞铁球,直至塞金元宝、金条。训练合格了,主子托关系,找门路,把这人塞去当库丁,一条财路就开了。金店没这么麻烦,但也是有规矩的,金芝他爹进库房做事,也得把衣服脱了,换上金铺的衣服。做完事,脱下金铺的衣服,才能穿回自己的衣服。他爹人老实,老板很是信得过他。有熟悉的主顾没空来取货,送货的事情多半都是金芝他爹来做。
大概是金芝出生前几天,老板对金芝她爹说,你给我送对镯子到江口谁谁家。具体是谁,我也搞不清楚,肯定是个有钱人。金芝他爹拿了镯子就去了,到了人家家里,主人不在家,家里的保姆问金芝他爹有什么事。金芝她爹说,老板订的金镯子打好了,我给送过来。保姆说,你给我吧,主人回来我给他。金芝他爹说,我还是等等吧。保姆说,你是不放心我。金芝她爹说,不是不放心,出门前我们老板有交代,要给到你家主人手上。话是这么说,其实就是不放心,整个江城乱哄哄的,这对镯子得好几两金子,谁看了不动心?一个做保姆的,一辈子都挣不了这几两金子,要是她拿着镯子跑了,那他是跳到黄河也洗不清了。保姆给金芝她爹倒了杯水说,那你在这儿等着吧,都不知道主人什么时候回来。出大事了,你晓得不?金芝她爹说,出么大事了,我不晓得。保姆说,说出来吓死人,革命党啊,你听说过没?昨儿夜里,革命党搞的炸弹爆炸了,把房子都炸塌了,租界巡捕房的到处抓人呢。金芝她爹吓了一跳说,有这种事?革命党金芝她爹听说过,满大街的巡捕不都是说抓革命党的?抓到人没?保姆说,不晓得抓到没,我家主人昨晚回来说了几句,我没听太明白。看情况是要出大事了,搞不好要打起来了。金芝她爹说,打起来不会吧,没看到革命党人影,拿么事打?保姆说,你晓得他们躲到哪里,一打起来就跑出来了。说完,保姆说,你也找个地方躲起来,要是真打起来,江口不晓得成个么样子。过几天,我也回乡下了。
等人家回来,把金镯子交给人家,金芝她爹赶紧回了金铺。他对老板说,老板,我老婆要生了,你给我把工钱结一下。老板问了金芝她爹几句,还送了金芝她爹一对银镯子,说这个给你伢子。金芝她爹跑回江阴,对金芝她娘说,出大事了,怕是要打起来。金芝她娘说,打就打嘛,关我们么事。金芝她爹说,你个二五六,打起来不关你事儿,打起来你往哪里跑?金芝她娘说,往哪里跑,往江里头跑。说完,摸了摸肚子说,我怕这两天就要生了,要找个喜娘。金芝她爹对她娘说,革命党做炸弹,把租界的屋都炸了,满街的巡捕到处抓人。金芝她娘也吓了一跳说,搞炸弹?那你这几天莫回金铺了,你要出个么事,伢子么办。金芝她爹说,我晓得,还要你说。
金芝她爹回来第二天,她娘要生了,接了喜娘,她娘在床上叉开大腿,一直折腾到天黑,还没生出来。搞到九十点,突然听到像放鞭炮一样的声音。先是一声响,接着又是一声。她娘本来一直在哼哼嚷嚷的,听到声音,停了下来问,这是么事?喜娘说,像放鞭炮,又不像。又不过年过节的,放么事鞭炮。过了一会儿声音密集起来,她爹从外面进来,脸色铁青,她娘看着她爹说,外头出了么事?她爹说,打起来了,打起来了。金芝她娘听完她爹的话,“哇”的哭了起来,说,那么办,那么办?她爹说,你赶紧生你的伢。也许是因为紧张,或者别的原因,金芝她娘到底把金芝给生出来了。
过了几天,江口传来消息说,总督跑了,江城成立了军政府,都督是个姓黎的黄陂人。传话的人还说,黎都督好玩得很,革命党要他当都督,他还跟革命党说,你莫害我,莫害我。你说,这个事好笑不?人家要你当官,你还不当,都督,那是多大的官。人家想当都当不了,黎都督跟别个不同,他说,你莫害我,你莫害我。说的人笑嘻嘻的,一边说,一边学着黄陂话说,你莫害我,你莫害我。金芝她爹没笑,他说,你懂个鸡巴,乱世的官是好当的么?来人不高兴了说,那你懂个鸡巴?莫以为在江口打个金子就么事都晓得。金芝她妈抱着金芝坐在门口晒太阳,她说,你们两个吵么事撒,黎都督关你们么事撒,该做么事做么事去,莫挡了我太阳。
金芝这个命硬得很,一出生就碰到打仗,她爹说,这伢以后怕是有得苦吃。他说这话的时候,大概是有口无心,哪个希望自己的小孩吃苦嘛。要说金芝,命苦也苦,要说不苦,那也不苦。前头跟你们讲了,金芝死得安逸,没病没痛的。老余,你去拿个大杯子给我,我讲得口都干了。
等金芝大了点,她爹想送她去上学。那个时候,女孩子读书的少,金芝家虽不富裕,跟周围其它人比,条件还算是可以的,起码吃得饱,多少还有点余钱。金芝她娘不同意,说女伢读书搞么事,反正是要嫁人的。她爹说,认得两个字总比一个字不认得好。她爹在江口做事,见过教会学校的学生,穿得干干净净的,还有女学生,都秀气,一看就不是一般人家的。她爹想,金芝比不得人家女学生,能读几句书算几句,学会算账写字,以后也能帮帮自己。
读了几年书,金芝她爹说,你也读了几年书了,莫读了。金芝想读,她爹说,我们读不起,你还有两个弟弟,他们也要读点书,不能你一个读,他们不读。金芝两个弟弟也快十岁了,到了上学的年龄。金芝她爹说,你莫读了,回来帮我做生意。金芝就答应了,她不答应也不行。她爹在金铺做事做了十几年,也攒了点钱,开了个布店,要人帮忙。金芝回到布店,帮她爹料理生意。
布店开在江口区,店面很小,在钟楼边上,离钟楼不远的地方有个教堂,金芝在布店做事,走到门口,可以看到教堂的尖顶。路边种的是法国梧桐,这里当时是法租界,梧桐树应该是法国人种下的。长了些年,梧桐树长高了。从路边望过去,教堂的影子模模糊糊的,藏在树影里面。店里生意不忙的时候,金芝有时会出去转转,时不时可以碰到金发碧眼的外国人。金芝去过几次教堂,听到教堂里有人唱歌,声音悠扬。金芝回来跟她爹说,教堂里唱么事歌?她爹说,唱的是基督教的歌。金芝问,基督教是么事东西?她爹说,我也不晓得基督教是么事东西,大概跟我们信菩萨差不多,基督是外国的菩萨。金芝问,我看到好多都是中国人,他们信外国的菩萨搞么事?她爹说,现在的世道搞不清了,好些中国人都信外国的菩萨。
有天,有个外国人进了布店,要买丝绸。外国人喜欢中国的丝绸,碰巧,那天店里丝绸卖完了,金芝说,没得了,要不你改天再来?外国人说,我住在教堂里,要是到货了,你到教堂找我,好不?说完,指了指教堂的方向说,就是那里,你看得到的。金芝说,那等到货了我去跟你说。外国人说,好,那麻烦你了。外国人自始至终都很礼貌。等外国人走了,金芝对她爹说,外国人不是坏人么?看起来不像。她爹说,哪个晓得是不是坏人,自己国家他不呆,跑到我们中国来搞么事。金芝问,那有货了要不要去跟他说?她爹说,生意么不做呢,外国人好骗,又不讲价。
等货到了,金芝她爹说,金芝,你去教堂跟那个外国人说一声,就说货到了,让他来看。金芝去了教堂,那天,教堂很安静,像是一个人都没有。教堂的院子里种的也是法国梧桐,还种了一些花。金芝往教堂里面走,她看到了十字架,露出半个乳房的女人抱着光屁股的小孩儿。金芝的心跳得厉害,脸都红了。本来,她想转身就走了,可教堂又吸引着她。走进教堂的过道,她看到墙上画着很多画,里面的桌子摆得很整齐,擦得干干净净。一楼的大厅里,还放着一架钢琴。金芝走到钢琴前面,摸着黑白的琴键,很滑。她手指上轻轻的用了点力,按了一下,钢琴“咚”地响了一声。金芝赶紧收回手,抬头往四周看了看,好像怕人发现了似的。她想回去,这个地方对她来说,太陌生了。她转过身,准备往外走,这时,听到有人说,你好!金芝转过头,看到了前几天去布店的外国人。外国人看了金芝一眼,笑了起来说,你是布店的那个小姑娘?金芝点了点头说,是的,店里到了一批丝绸,你有空过去看看。外国人朝金芝走过来,和蔼地说,我叫丹尼,是这里的牧师。说完,对金芝说,我们走吧。
走在街道上,金芝很紧张,又有些不好意思,她身边有一个外国人。她想问丹尼,为什么外国的菩萨叫基督呢?丹尼看着金芝说,你看起来很年轻,在我们国家,像你这么大的孩子都在上学。金芝说,我还有两个弟弟。丹尼说,我明白了。金芝看了看丹尼,他看起来不像是个坏人,金芝想了想,还是问了,为什么你们的菩萨叫基督呢?听金芝说完,丹尼笑了起来说,我们不叫菩萨,菩萨是你们中国的称呼,我们基督徒不崇拜偶像,跟你们不一样,我们信的是耶稣,万能的主。
丹尼在金芝家的店里买了几匹丝绸,金芝她爹说,你帮忙给送回去。把丝绸送到教堂,丹尼对金芝说,金芝,你很好,有空欢迎你到教堂来,我随时欢迎你。说完,丹尼拿了一个小小的十字架送给金芝说,愿主保佑你。
回到布店,金芝看着手上的十字架,有种奇怪的感觉,她觉得她愿意相信主能保佑她,尽管她不知道主是什么。她想,教堂里传来的歌声那么好听,那么主,应该是个善良的人,是个好人。她想到在教堂看到的画,脸又红了。
认识丹尼之后,金芝有空就会去教堂,听丹尼讲主的故事,有时候也会听丹尼带人唱歌。丹尼告诉她,他们唱的是赞美诗,都是赞美主的诗歌。丹尼还告诉金芝,江城的局势很紧张,未来会是什么样子谁都不知道。丹尼还说,金芝应该去上学,然后去外国,最好是去欧洲,那里会让她受到最好的教育。金芝说,我家没钱。丹尼说,如果你真想学习,钱不是问题,主会安排这一切的。金芝想了想说,我是中国人,主不会保佑我的。丹尼摇了摇头说,主爱世人,也包括你。金芝的眼睛湿了,长这么大,从来没有人告诉过金芝,有人爱她。现在,丹尼告诉她,主爱她,这是一个不存在的人,但他爱她。
金芝去教堂的事情到底还是被她爹发现了,她爹说,金芝,以后不要去教堂。金芝问,为么事?她爹说,教堂不是我们该去的地方。金芝说,我想去,她爹说,你都是大姑娘了,成天和一个外国人在一起也不怕人家说闲话。金芝说,我不怕。她爹说,我怕,不准去。金芝她爹把店里的事情都交给了金芝,他坐在旁边看着,免得金芝有空又去教堂。过了个把月,金芝对她爹说,你别整天看着我了,我不去了。她爹说,你莫看我烦,我也是为你好。金芝说,我晓得,你为我好,我不去了。
晚上睡觉前,金芝会翻翻《圣经》,《圣经》是丹尼送给她的。那天,金芝去教堂听丹尼他们唱赞美诗,金芝坐在教堂的院子里,听着歌声从教堂里传来,还有钢琴和小提琴的伴奏,阳光照在金芝的身上,金芝眯着眼睛,看着头顶的梧桐树,正是秋天,梧桐树的叶子都黄了,风吹过来,有叶子从树上掉到地上,教堂的院子里有零散的落叶。金芝觉得,这一切真是太美好了,像一个世外桃源。丹尼说过,江城局势紧张,这些她不管,也不是她管得了的,她只希望这样的时间能长一些,再长一些,最好长到她的一生都不够。唱完赞美诗,丹尼走到金芝身边,和金芝聊了会天。丹尼说,我有个礼物要送给你。说完,丹尼回了房间。等丹尼回来,他手上拿着一个小小的盒子。他在金芝身边坐下,把盒子递给金芝说,送给你。金芝把盒子往回推了一下说,我不能要你的礼物。丹尼说,打开看看,看看再决定收不收我的礼物。金芝接过盒子,打开,她看到了一本黑色封面的书,书封上写着两个字《圣经》。丹尼望着金芝说,这是我能送给你的最好的礼物,它会伴随你一生。金芝盖上盒子说,谢谢。丹尼望着金芝,突然握住金芝的手说,金芝,你很美丽。金芝脸上一阵阵发烫,她把手从丹尼手里挣脱出来说,我该回家了。一看到《圣经》,金芝就会想起丹尼,丹尼有一张线条简洁的脸,鼻子高挺,身上散发出淡淡的香水味。她把《圣经》放在枕头边上,那样,她会睡得更安稳一些。
好长一段时间,金芝没去教堂。偶尔,她会朝教堂的方向看看,希望能看到一点什么。直到有一天,丹尼走了进来。丹尼望着金芝说,金芝,你怎么了,你好长时间没去教堂了?金芝把头低下来说,最近很忙,店里走不开。丹尼说,这样,那你什么时候有空去教堂,我有东西要给你看。金芝她爹走过来说,丹尼先生,你有什么事吗?丹尼说,没事,我找金芝聊聊。金芝他爹说,我们很忙,如果没事的话……。后面的话,金芝她爹没说,丹尼说,对不起,打扰了。然后就走出了店子。金芝抬头望了丹尼一眼,她爹看着金芝说,金芝,我说过,不准去教堂。金芝说,我没去。她爹走进店里,过了一会,她爹拿着《圣经》,举起来说,这是么事?金芝说,没么事。金芝她爹说,你不要以为我不晓得,我早就看到了。本来,要是没么事,你看看也就算了。我跟你说,以后连书也不能看了。说完,把《圣经》狠狠地扔到地上,又踩了几脚。她爹说,金芝,店里不要你帮忙了,你回去帮你妈,我再请个人看店。
回到江阴区的家里,金芝不习惯,她受不了这些腐败,没落的气息。她快十八岁了。她娘说,金芝,你莫不耐烦,你本来就不是什么富贵人家的女儿,你生在这儿,以后还要在这儿,死你也脱不了这个根。金芝说,那我死了能不?她娘笑了起来说,你死给哪个看撒。有天晚上,金芝她爹回来了,她爹说,要给金芝说个婆家了。金芝说,我不嫁。她娘说,女伢哪个不嫁人撒,这个由不得你。说完,问她爹,你看到哪个屋的伢了?她爹说,我以前在金铺的老伙计的小伢,长得蛮好,跟金芝大两岁。金芝她娘说,那你么晓得人家有没得这个意思?她爹说,老伙计过来跟我说了,我答应了,我看过那伢,蛮好。金芝她娘说,那好,找个日子把事情定了,金芝也大了,该嫁人了。金芝跳起来说,我说了,我不嫁。她爹说,这个事情由不得你。
过了个年,两边把亲事定了,说是等金芝过了二十岁生日就把金芝接过去。金芝跟男伢见过几次面,蛮老实的一个男伢,但金芝不喜欢,说不上什么原因。金芝跟她爹说,我跟你去布店,我过几年再嫁。她爹看了看金芝说,你莫想心思,你就在屋里,哪里都不能去。金芝想跑,又不晓得能跑到哪里去。
那年七月,江城发了一次大水,大水漫过江堤,江城到处都是乱糟糟的。金芝家里也被水淹了,屋里的东西都浸在水里,睡觉都不安稳。等洪水退了,江城也乱了。说是日本人进军东北,把沈阳占领了,东北军受令不抵抗,一路撤退,现在大半个东北都是日本人的了。金芝去了趟江口区,街上到处都是人,举着条幅,有人大声的发表演讲,还有人敲锣打鼓。
金芝去了教堂,看到金芝,丹尼惊讶地说,金芝,你怎么来了?金芝有两年没去教堂了,丹尼还记得她的名字,她有点意外。在教堂的院子里坐下,金芝对丹尼说,丹尼,日本人真的把东北都占领了?丹尼说,现在还没有,迟早的事情。金芝说,那是不是很快要打到江城来了?丹尼说,这个不清楚,要看蒋介石的意思,东北之所以搞成这样,也是因为蒋介石不抵抗。中国的局势很复杂,没人能说得清楚。金芝说,要是打到江城怎么办?丹尼苦笑着说,能怎么办?金芝没再说话,他们坐在椅子上,各自想着各自的心思。过了一会儿,金芝对丹尼说,我要嫁人了。丹尼扭过头,望着金芝,说,你喜欢他吗?金芝摇了摇头,丹尼说,你不喜欢他,为什么要嫁呢?金芝说,我家里要我嫁。丹尼说,金芝,你不能嫁,你不会幸福的。
那天的天空特别蓝,蓝得不近情理。金芝看着丹尼,她喜欢那张脸,还有他说话的语调。金芝突然抓住丹尼的手说,丹尼,你带我走吧,离开这里,我不想嫁人,我不想打仗,我怕。丹尼一只手握住金芝的手,另一只手绕过去抱住金芝的肩膀,金芝的身体在发抖。丹尼说,金芝,我很想帮你,但我不能带你走,我不能在这个时候离开中国。如果你需要的话,我可以去跟你父亲谈,我告诉他我喜欢你,我要娶你。金芝从丹尼怀里坐了起来说,没用的,他不会同意的。金芝擦了擦眼泪说,丹尼,我和你开玩笑的,我不会离开江城的。
说完,金芝从口袋里掏出丹尼送给她的十字架说,丹尼,这个还给你,我不信主,主救不了我,菩萨救不了我,你也救不了我。我不信了。金芝站起来,往外走,丹尼喊,金芝,你别走。金芝头也没回,她想回到家里去,即使死,她也要死在家里。
江城的大水退了,坏消息一个接一个传来,日本人闹得人心惶惶,报纸上满目荒凉,日本人占领了东北,米价飞涨,工人失业。江口不少店铺都关门了,有钱人拖家带口跑到了香港。金芝家住在江边上,出门,拐过几条巷子,爬过江堤,就是长江。江面上停满了船,还有军舰。打渔的渔民还在下网,外地来的小船停靠在码头上。要是夜晚,江面上灯光闪烁,大型的货轮和客轮顺江而下,时不时响起的汽笛,让人心慌意乱。金芝要出嫁了,她爹说,世道这么乱,你一个姑娘不安全,还是早点嫁了好。
如果金芝就这么嫁了,那倒也好,后面的事情就不会发生了。人算不如天算,不过话又说回来,谁知道嫁了是不是就真的好呢?人生和历史一样,都是不能重来的,也没办法假设。人只有到快要死了,回头看看自己的一生,才能知道他的一生在哪些地方是让人满意的,哪些是个错误。关键的问题是,即使你知道是个错误,即使你当时做出了你认为正确的选择,那么显然,此后你认为做得正确的事情也就不存在了,那是两条道路上的事情。所以说,当我们回顾人生,懊悔是没有用的,不可能有重新选择的机会,能做的是默默接受,不管是痛苦还是欢乐,它都是你的,你必须承担你人生的后果。
我们现在看起来,金芝那年犯了一个大错误。她上了一条不该上的船,那条船,把她整个人生都改写了。如果不是那条船,金芝或许在江城嫁给她爹的老伙计的儿子,打仗、逃难,然后回到江城,迎接江城解放。也有可能跟着丹尼去了法国,过上了吃面包的洋日子。当然,这些都是假设,假设是没有用的。金芝上了那条不该上的船,她顺着长江,去到了走马镇,这一去,就是一生。
故事讲起来很简单。
有天下午,金芝去了江边,坐在码头上看着江面的船,江水还是那样缓缓往下流去,望不到尽头。码头边上,停满了乡下来的小船。这些船装满了乡下的物产,四季蔬菜,大米等等,小贩们站在岸上和船上的乡下人讨价还价。江城乱了,可大家还得吃,还得活,米价再贵,只要手里有钱,还买得起米,你还得买。至于蔬菜,多少也是要吃一点的。
金芝跟着小贩们去了码头,那时候大概是十月了,金芝想去看看有没有新鲜的莲藕和莲蓬。在一条小船前面,金芝停了下来,冲船上的人喊,你这藕么卖?卖藕的人说,你来看下撒,都快没得了,剩下几节藕梢。金芝上了小船,船上有个人洗了一个藕头,递给金芝说,这个嫩,甜呢。金芝咬了几口,藕头又脆又甜。又有人给了金芝一个莲蓬说,早上摘的,你尝尝。金芝剥开莲蓬,也甜。金芝说,有好点的藕没?船上的人说,没得了,卖完了。要不,你跟我回去,屋里好多。金芝说,哪个晓得你屋里好远。旁边的人说,没得好远,划船个把钟就到了,我等下还要来,屋里还有藕要卖。金芝说,那我在码头等你。卖藕的说,你跟我一起去撒,我们那儿好玩呢,你看过藕塘没?我们那儿的藕是长在湖里的,一连几里都是的,荷花白的,红的都有。金芝说,你莫哄我。卖藕的说,我天天过来卖藕,哪个哄你撒。金芝的心动了,她想去看看藕塘,这些天,金芝烦透了。金芝问,你几时能回来?我要买藕回去做夜饭。卖藕的说,快得很,太阳还没落山就回来了,再晚了没得人买藕了。金芝又问,你们哪儿真有藕塘,还几里?卖藕的笑了起来说,没得藕塘,我这藕从天上掉下来的?金芝说,那你莫哄我哈。卖藕的说,不得哄你。金芝说,那太阳落山前要回来哈。卖藕的说,没得问题。
船缓缓向下游划去,过了个把小时,船弯出长江,进入一个大湖。离开了江面,湖上几乎见不到别的船。金芝说,这是哪里?卖藕的说,还不是江上。金芝说,江面没得这么宽,你跑到哪里了?卖藕的说,这个湖跟江是通到的。金芝朝四周看了看,湖宽得像是看不到边,岸边的山都显得小了。金芝有些怕了,她对卖藕的说,大哥,你送我回去,我不去了。卖藕的说,快了快了,你看到前头没,前头那个山那里就是了。金芝抬头望了望,山还有很远,金芝说,好远哦,太阳落山能回得去么?卖藕的说,放心,回得去。金芝一边剥莲蓬,一边说,你莫哄我撒。卖藕的说,不得哄你。
又过了个把小时,船还是在湖面上,金芝急了,她说,大哥,怎么还没到呢?卖藕的笑了起来说,你跟我走吧,莫消问得。金芝慌了说,大哥,你这是么意思。划船的说,没得么意思,你走不脱了。金芝一听,人都吓坏了,晓得是碰到坏人了,她跪倒船舱里,对卖藕的说,大哥,我求你了,你送我回去,我屋里有钱,我给你一船的藕钱。船上年轻点的看了划船的一眼说,大哥,要不我们送她回去吧。划船的往湖里吐了口痰说,你说得轻巧,送回去,送回去我们还跑得脱。金芝使劲的磕头说,大哥,我求你了,你送我回去,我么事都不得说,我还给你一船的藕钱,我保证我么事都不得说。金芝跪在船上,挪到年轻的面前说,大哥,你发发善心,你送我回去,好人有好报。年轻的为难的看了看划船的,划船的说,你给我把她看好。
金芝说,你们莫逼我,你再逼我,我跳湖死给你看。划船的说,你想跳就跳,你跳湖死了跟我们也没得关系,哪个还怕你死撒。湖水很深,船离岸边还很远,即使不远,金芝也不会游水,即使会游水,她也游不过卖藕的。金芝的腿又软了,她又跪了下来说,大哥,我求你们了,你们送我回去,下辈子作牛作马我也报答你。划船的说,不要你下辈子作牛作马,你给我弟做媳妇就可以了。金芝看了年轻的一眼,划船的说,你莫想得好,跟他没得关系。
天很快就黑了,月亮升了起来,湖面银闪闪的,卖藕的一个划船,一个看着金芝。金芝想跳湖死了算了,又不敢,怕死,她还是怕死。坐在船上,金芝眼泪一直往下流,干了又流。她想她爹,她娘,平时痛恨的江阴区,也无比美好。她还想丹尼,想江口的教堂。她不知道这辈子她还有没有机会见到他们。金芝后来给人讲的时候说,那个时候,我真是没得用,我要是真往湖里跳,我还不信他们真敢看着我淹死,他们不敢,起码马天庄不敢。马天庄胆子小,他见不得死人。
天快亮的时候,船进了一个湖岔,等船走出湖岔,金芝看到了一片荷叶,一连几里排开去,太阳已经出来了,金芝看到满眼翠绿的荷叶,还有粉红的荷花,白色的荷花,船边上还有紫红的菱角,年轻的伸手到湖里摘了几个菱角,剥好,递给金芝,金芝不接。年轻的说,吃点吧,甜的很。金芝不吃。划船的说,天庄,你来划船。马天庄一边划船,一边说,到了。这话像是对金芝说的。船划了半天一夜,金芝不知道船是怎么划到这里来的,她从小没出过江城。她没想到她第一次出江城,会是以这种方式。
来人坐在金芝边上,也伸手摘了一把菱角说,姑娘,我没哄你撒,我说了有几里荷花。金芝说,你要是没哄我,你送我回去。来人把菱角壳丢到湖里说,回你是回不去了,你就死了这条心吧。满湖的荷花和菱角,在金芝的眼里,丑陋无比,非常丑陋,这世间没有比这更丑陋的东西了。
老余吸了口烟说,这么说金芝是被骗到走马镇来的?命苦,真是苦。我喝了口茶说,关于这点,我也想不通,按说,金芝应该算是个聪明人,怎么这么容易就被骗了呢。老丁说,有些事情说不清楚,那个时代的人相对单纯一些,比较容易相信人,不像现在,要是现在,这种手法莫说骗这么大个人,小孩都骗不了。老谭往沙发上一靠说,那也不见得,前段时间报纸上不是还报了吗,说是几个女大学生被一个农村妇女骗到山里面给卖了。有个电影叫《盲山》说的也是女大学生被骗的事情,不过,那个女大学生最后还是跑出来了,娃都生了,还是跑出来了。老丁说,那也是,人有时候做的事情自己都不知道是发了什么神经。对了,老马,金芝和丹尼到底有没有关系嘛?你说了半天,又是教堂又是丹尼的,两个人到底有没有关系嘛?我说,没关系,顶多只能算少女情怀,在那个时代,要是你是个女的,你碰到那么个人,你也会心动一下嘛。老余说,老马,你接着讲,我打电话让人家送外卖过来。看这个形势,怕是真要讲到明天早上了。
金芝一到走马镇就关到了祠堂。祠堂是走马镇敬祖人的地方,逢到大节气,祠堂都要摆香案,碰到大事,比如说我头先讲到的走马镇和南溪镇打架,走马镇的人都要到祠堂开会。这次是例外,他们带回了一个女人,这女人放哪儿都不合适,只能关到祠堂里。祠堂供有马家祖先的排位,金芝关在大厅旁边的侧房里。头两天,好些人跑到祠堂来看金芝,就跟我们去动物园看猴子一样。金芝坐在房间里,话也不说,水也不喝。饿了几天,金芝一点力气都没有。每天都有人给金芝送饭,送水。金芝不吃也不喝。
有天,有个女人到了金芝房里,对金芝说,姑娘,你这是何必呢,你饿死了,也没人疼惜你。你还是吃点吧,有命在,还有个盼头,命都没了,那就么事都没了。金芝靠在椅子上没说话,她不想听。女人拿了块洗脸布,想给金芝擦擦脸,金芝把她的手甩开了。女人没再坚持给金芝擦脸,她坐在金芝边上说,姑娘,我看你的样子,是从江城来的吧?听女人说完,金芝把头抬了起来,看了看女人。女人说,你莫怪我话多,我一看你的样子就知道你是江城来的。我以前去过好些次江城,不怕你笑,我也是被骗到走马镇来的。金芝嘴角抽了一下,想哭。女人说,你莫哭,哭也没得用,我刚来那会儿,也是关到这个房里。现在,伢都有了,也懒得想心思了。有了伢,他们也不管我,还让我回娘家。我回了娘家,屋里都没得人,说是逃难去了。就算屋里有人,也没得人认我,他们都当我死了。金芝拉住女人的手,跪了下来说,大姐,你能帮我不?我报答你,你要钱我给钱,要么事我给么事。女人抱住金芝说,姑娘,你莫说大姐不帮你,大姐自己都救不了,还能帮得了你?女人有个命,认了。说完,端起碗水说,你喝点水,你不吃不喝,害的是自己的命。金芝接过碗,喝了口水,说,那我么办呢?女人说,看你的命了,你要是有那个命,肯定能回得去,没那个命,你死了也回不去。
女人走了,金芝又哭了,她只能哭,没完没了的哭,等哭完了,泪流干了,也就认命了。关了金芝几天,祠堂的门开了,进来一群人,有年轻的,也有老的。老的坐在椅子上,年轻的站在旁边,还有女人抱着孩子围在门外。金芝听到一个老人的声音说,把她带过来。有两个人开了侧房,把金芝拉了出来。坐在首位的老人看着金芝说,你叫什么名字?金芝不说话,直愣愣地瞪着他。旁边有人骂了起来,你个臭婊子,友爹问你话你没听到。老人摆了摆手说,你们莫骂她,等她自己说。说完,老人说,你到了我们镇里,你跑不脱了,我劝你也莫想那个心思。有些话,我跟你说明了,我们给你找了个人,你在我们这儿过日子吧。说完,老人扭过头对旁边的一个老人说,你们把她带回去吧,好生养着,莫打人家,看她这个骨架,经不起打,有话好生说,等有了伢,她想通了就好了。
过了好些日子,金芝才知道,那天在祠堂跟她说话的是马家的族长。说是族长也许有点不合适,反正大概是这个意思。他叫马三友,前清的秀才。在走马镇上,他是最有威望的人,把金芝配给马天人,也是他的主意。
后来金芝问过他,金芝说,三友爹,你是读圣贤书的人,你么能做这样的事呢?
三友爹说,我也是走马镇的人,也是这片乡土的,你说,我不做谁做?
金芝说,你读的书都读到牛屁眼去了,伤天害理的事,你还是个读书人,你枉费了孔圣人的书。
三友爹也不生气,说,孔圣人都打倒了,这个社会,哪个还信孔圣人。金芝说,那你也不能把我给马天人,你不晓得马天人是个什么人?
三友爹说,我看他长大的,我么不晓得。不把你给马天人,把哪个给马天人?哪个肯?
金芝说,那我肯了?你把我一生都害了。
三友爹说,我没害你,这是你的命,你要信命。码头上那么多船,你上哪条船不好,你要上那条船。他们一年去不了一次江城,就碰到你了,你说,这是不是命?
金芝吐了口痰说,我死了做鬼,也要到阎王爷那里去告你。
三友爹说,你告吧,阎王爷也不晓得死到哪里去了。再说,江城兵荒马乱的,你在走马镇,也不见得比在江城差,日子是苦点,好歹有个命在。古人说,蝼蚁尚苟且偷生,何况一个大活人。江城好些人都逃到乡下了,你又不是不晓得。
那时候的走马镇,穷,要是不穷,当年也犯不着跟南溪镇的人拼命,二十多条人命,就为了一个湖。前面讲过了,走马镇南面是个石头山,因着这座石头山,走马镇上一般人家的猪漕、桌子、凳子都是石头打的。现在看起来,家里有石头桌子、凳子,那是有钱人家,当时不同,只有穷人才用石头的,有钱人都用木头的。
说到这个,我还想起另一个故事,我们小时候,的确良流行,能穿的确良的都是富人家,好些人借钱都要买一套的确良的衣裳撑面子。当时,我们村有个人家里穷,穿的是他奶织的棉布。我看过织布机,织点布还特别麻烦,先要把棉花纺成线,等线够了,才能上织布机。那会,那人读初中,每次回家都觉得特别羞辱,班上同学穿的确良,就他穿棉布的,鞋子也是奶纳的鞋底儿,做的布鞋。现在,你要是穿一身手织棉布的,说你没钱,那都没人信。还有段时间,流行三合板的家具,谁家要是婚嫁用的是实木家具,那要笑死人,好些人家都把老家具劈了当柴烧。你现在买套实木家具得多少钱?时代总是在跟人开玩笑,一个老百姓,你根本不可能知道在时代中你算个什么东西。
说回金芝那儿。金芝配给了一个叫马天人的男人。要讲悲剧,金芝的悲剧就是从这儿开始的,如果嫁了别人,金芝说不定就认了,嫁给马天人,换了谁都不肯认这个命。马天人是个傻子。单纯讲条件,马天人家当时条件在走马镇还算好的,他爷爷以前是开当铺的,攒下了些钱,买了不少地,算是个地主。到他爹手上,他爹抽大烟,家产败得差不多了,地也买了一半。俗话说得好,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金芝去到马天人家时,家里还没全败光,不过,也差不多了。
马天人家把金芝领了回去,到了家,马天人他爹指着马天人说,这是你男人,以后你就跟他过日子了。金芝看了马天人一眼,马天人望着金芝,流着口水,“嘿嘿嘿嘿”地傻笑。一看到马天人,金芝想跑,她觉得她无论如何不能跟这个男人过日子。金芝接触过的男人,最亲密的是丹尼,他们牵过手,丹尼还抱过她,仅此而已,但已经够了。丹尼构成了金芝对男人的想象,她觉得她想要的男人是丹尼那样的。现在摆在她面前的是另一个男人,弯腰驼背,嘴里时不时流下口水,说话咕咕咙咙地听不清楚。从祠堂出来,金芝暗自打算过,只要男人还看得过去,她忍了,等有机会再逃出去。一看到马天人,金芝想,就是死了也认了,无论如何,她不能让这个男人近她的身。金芝扭过头想跑,马天人他爹一把抓住她说,你往哪里跑,我放了你,你也跑不出走马镇。说完,跟马天人他娘说,你找根绳子来,捆她几天看她还跑不跑。
到了晚上,马天人她娘端了碗饭到房里,还有一个煎鸡蛋。马天人他娘把饭放在桌子上,摆好筷子说,姑娘,你是要我喂你吃,还是你自己吃?金芝把头扭了过去,肩膀动了动,绑了快一天了,她手脚都是麻的,她不想吃,小腹涨得难受,她想上厕所,双腿夹紧扭过来扭过去。马天人他娘说,你是要解手吧?金芝咬着嘴唇。马天人她娘走到金芝边上,伸手想解金芝的裤子,金芝翻了个身,不让马天人他娘碰她。马天人他娘说,你莫动,我把你绳子解开。解开绳子,金芝说,我要上厕所。马天人他娘指了指房间角落里的马桶说,你屙到那里。金芝说,你在屋里头我解不出来。金芝她娘说,那我先出去。
过了一会,马天人他娘又进来了。看着桌子上的饭碗说,你么不吃?金芝坐在床上,把头低着。马天人他娘把饭端到金芝面前说,吃吧,你好几天没吃了,再不吃,要饿垮了。说完,夹了点菜让金芝嘴里送,金芝把头扭过去,不肯吃。马天人他娘放下碗说,你莫犟,你犟不过的,你越犟吃的苦头越多。说完,把碗放在桌子上说,饭我放这里,你自己吃。
第二天早上,马天人他娘进来的时候,饭吃完了。马天人他娘笑了起来说,吃了就好,你要是听话,我们也不得绑你。这几天,你在屋里头好好休养下,屋里要摆酒,他爹写了帖子,亲戚都要来。金芝说,大娘,你能放我走不?马天人他娘说,放你走?帖子都写好了,莫瞎说。说完,马天人他娘坐到床边对金芝说,姑娘,我晓得我们天人配不上了,委屈你了。女人,跟哪个不是过一辈子,我屋里头会对你好。马天人他娘出去了,还不忘记把门锁上。
结婚那天,马家的亲戚都来了,来的还有走马镇的人。马天人家摆了酒,屋门口,屋里都摆满了桌子。马天人他娘进了屋里,手里拿着套新衣裳说,姑娘,今天做新人,你把身上那套衣裳脱了,洗个澡,换身衣裳。两个妇女抬着个大澡盆进了屋里,金芝她娘说,按我们这边的风俗,今天的洗澡水,不要你倒,有人伺候你,以后你就是屋里的人了,有些事要你当家做主。金芝说,我不脱,我不洗,你也莫想我跟你儿结婚。马天人他娘脸黑了下来说,我跟你说,这几天我跟你好声好气的,你莫以为我脾气好,我看你也是个女人,可怜你,你莫以为我拿你没办法。金芝说,你想我跟你儿结婚,你等我死了再结。抬水进来的两个女人看着马天人他娘说,婶,现在么办?马天人他娘说,给她脱了,洗了澡,换了衣服,做新人。女人站在金芝边上说,姑娘,莫犟了,脱了,洗澡,等下水冷了冻人。
金芝一步一步后退,紧紧地抓着衣服扣子。退到墙角,金芝叫了起来,你们莫过来,过来我死给你们看。金芝拿头去撞墙,墙是土砖墙,金芝撞得一头的灰。女人过来架起金芝,像抓起一只小鸡,跟她们比起来,金芝太瘦了,也没有力气。两个女人一个抱住她的手,一个抱住她的脚,马天人他娘过来脱金芝的衣服,她先解金芝的裤子,脱了裤子,马天人他娘朝金芝裤裆中间看了一眼,又看了看金芝的屁股和腿。接着,她开始解金芝上身的扣子,金芝叫,喊,哭,挣扎,都没有用。
很快,金芝就被剥光了。她两只乳房微微隆起,像是刚刚开始发育。女人把金芝抬进澡盆里,给金芝洗澡。金芝还在挣扎,在叫。马天人他娘突然一把抓住金芝的头发,把金芝的头按到水里,过了分把钟,一把提起来说,你再叫,你叫,跟你洗个澡,搞得像杀猪。金芝喘了口气,说,我要叫,我就要叫。马天人他娘又一次把金芝的头按到水里,再提起来的时候,金芝大口大口地喘气,她说不出话来了,全身上下,松软无力,胸口堵得厉害。女人拿着洗澡布,擦她的脸,擦她的乳房,擦她的屁股,擦她的腿,甚至擦她阴毛稀疏的阴部。金芝靠在澡盆边上,像一只被宰杀的小白羊。给金芝洗完澡,换了衣服,梳好头。马天人他娘对躺在床上的金芝说,你给我放老实些,莫给自己找苦头吃。
屋外闹哄哄的,放了一会鞭炮,男人在喝酒,女人忙着端菜,收拾东西。过了一会,马天人他娘进来说,你起来,出去敬酒。金芝冲马天人他娘叫道,要敬你敬,我不去,你们不要脸,你们是流氓,土匪,恶霸,你不得好死。
金芝还在骂,正骂着,门口过来一个男人,长得五大三粗,眉毛和眼睛里都冒出恶气。男人喝了酒,站在门口说,大嫂,新媳妇么还不出来敬酒?马天人他娘说,马上来,马上来,姑爷你坐到等会儿。男人说,新媳妇好像不对啊,是不是看不上我们天人?说完,男人走进来,盯着金芝说,叫你敬个酒,你哭爹喊娘的,你么意思撒?马天人他娘说,姑爷,你莫气,我跟她说。男人对马天人他娘说,大嫂,事情我都听说了,我晓得。我来跟她说,你莫消多废话。马天人他娘看起来有些紧张,她说,姑爷,你莫乱来,莫吓到人家。男人说,大嫂,你放心,我晓得。男人搬了把椅子,坐在金芝边上,叉着腰说,你晓得我是哪个不?我告诉你,我是胡光头。说完,用手摸了摸光秃秃的头顶,似乎想做个证明。男人说,我告诉你,我胡光头莫说在走马镇,这片天,还没得哪个敢跟我胡光头说半个不字。我晓得你是江城来的,就算在江城,我今天要你死,你也看不到明天的日头。你晓得吧?金芝不看他。胡光头站了起来说,你要是个聪明人,赶紧出去敬酒,以后好好跟天人过日子,我再听说你不三不四的,我打烂你脑壳。说完,胡光头伸手向后一探,掏出把枪来,枪口指着金芝的鼻子说,这东西你认得吧?金芝看着枪口,身上哆嗦了一下,接着,叫了起来,你打死我,你打死我算了。马天人他娘赶紧过来,拉了拉胡光头的手说,姑爷,你莫吓到她,我劝下她。说完,连忙抱住金芝说,你莫惹姑爷发脾气,姑爷发脾气我们受不起。胡光头盯着金芝说,你莫以为我跟你说得好玩,我数三声,你不起来出去敬酒,我一枪打死你。
胡光头盯着金芝,开始数,一,二。三还没有喊出口,枪声响了,“呯”的一声尖叫从屋里散开来,屋顶上的瓦落下来几片,砸到地上,碎成更多的小片。听到枪声,外面的人赶紧跑了进来,围了一屋子人,一个女的跑过来,拉住胡光头说,胡光头,你又发么事神经?胡光头没理女人,调转枪口对金芝说,你莫以为我跟你开玩笑。听到枪声,金芝身上软了,她像是听到了江城的枪声,还有江面上紧促的汽笛。胡光头把枪收了起来,指着金芝说,大嫂,以后你莫捆到她,你让她走,她要是走得出走马镇,我把头割下来给你当尿壶,她还反了天了。
金芝被人架着出去敬酒,马天人在她边上,“嘿嘿”地笑。人看到金芝和马天人,笑嘻嘻地对马天人说,天人,你要当新郎哥了,高兴不?马天人说,高兴,高兴。高兴就喝酒撒。马天人一抬头就把酒喝了。敬完酒,金芝被人架到屋里。她害怕了,是真怕。胡光头的枪把金芝吓坏了,她怕胡光头真的一枪把她给打死了。要是死了,她这辈子就回不了江城了。她不想死,她想江城,想江口区的教堂,还有丹尼,那张漂亮的脸。
喝酒的人都散了。马天人进了房,跟着一起进来的还有马天人他娘,他娘铺好床对马天人说,从今天开始,你睡这儿。铺好床,他娘就出去了,马天人把门关了,就往金芝身上凑,想抱住金芝。金芝躲开了,马天人喝多了,抓了几回,没抓到金芝,马天人倒在床上,嘴里叫着,娘卖逼的,跟老子睡觉,过来跟老子睡觉。折腾了一会儿,马天人睡了。屋里的灯灭了,金芝坐在椅子上,她睡不着,也不想睡。黑暗中,金芝的眼泪不停的往下流,她后悔。她想,早知道这样,她还不如跟她爹老伙计的儿子算了。起码,那还是个正常人。
一连好些天,金芝都不肯跟马天人同房,马天人跳也没用,叫也没用。金芝在裤子上打了死结,马天人打不开。打不开,他就骂,骂金芝是个婊子,一巴掌一巴掌地抽金芝的脸。金芝咬他,抓他,马天人手上,脸上,一条条的血痕。
现在,金芝每天都吃饭,不但吃,吃得还很多。她要把自己吃饱,只有吃饱了,她晚上才有力气和马天人折腾。马天人他娘问过马天人,天人,你近了她身没?马天人骂,娘卖逼的,婊子不肯。他娘抽了马天人一耳光说,你喊么事,哪个娘卖逼的,哪个婊子?那是你媳妇,你没得用,女人都搞不了。马天人说,她裤腰带紧,解不开。他娘说,你个死脑壳,屋里没得剪刀?到了晚上,马天人拿着剪刀要剪金芝的裤腰带,金芝抓住马天人的手,不让马天人剪,金芝说,你把剪刀放下,我自己脱。马天人笑了起来,放下剪刀,等金芝自己脱。金芝装作脱裤子,突然伸手一把抓住剪刀,拿刀口对着自己脖子说,你莫过来,你过来我死给你看。马天人慌了,叫起来,娘,娘,娘卖逼的要死。他娘进来一看,一脚把马天人踢出去说,你个没得用的,滚出去睡。说完,就出了门。
大概过了一个月,或者更多一点。有天晚上,金芝准备睡觉了。好些天,马天人都不在房里睡。马天人他娘进来了,他娘说,我晓得你不肯跟我天人,我也等了好些天,想让你自己想明白,你都是他媳妇了,我们马家还靠他传宗接代,你莫不懂我的心。金芝说,我么不晓得你想么事,要是你,你肯不肯?马天人他娘说,这个事情由不得你。我话跟你说在前头,今天晚上,要么你自己跟天人睡,你莫逼到我下狠手。金芝说,你还没下狠手?你那一手不狠?把我关到屋里,还叫胡光头拿枪来吓我?马天人他娘说,胡光头不关我的事,那是你惹毛他了。金芝说,那还不是你屋里的人?马天人他娘说,你莫惹到胡光头发毛,你惹到他发毛,哪个都帮不了你。金芝说,我不管,反正,你莫想心思,我不得同意的。马天人他娘说,那好,你怪不得我。
到了半夜,金芝听到房门响了一声。金芝赶紧翻了个身,睡觉前,她拿凳子顶住了房门。她划了根火柴,把灯点亮了。房门又动了一下,金芝走到门边,喊了声,哪个?门外没吭声,金芝心里一紧,又喊了声,我睡觉了,你莫瞎搞。外头说,你把门打开。是马天人他娘的声音。金芝说,有么事天亮说,我困了。马天人他娘没再吭声,接着,金芝听到踹门的声音,好像有好几只脚踹在门上,门板晃了一下,又晃了一下。接着,“啪”的一声倒在地上。马天人他娘走进房里,身后还跟着四个女人。马天人他娘说,你还顶门?你怕哪个?金芝看到人,连忙说,你们搞么事,莫乱来。马天人他娘说,我不乱来,我帮你和天人圆房。金芝跳起来往外跑,几个女人抓到她的胳膊,抱住她的腰,把她按到床上,金芝拼命挣扎,哭叫着,莫害我,你们莫害我。马天人他娘看着金芝说,你莫怪我,这也是你逼我的,要是你肯,我也不得这样做。说完,马天人他娘说,几位婶娘,把她衣服脱了。屋里的女人像狼一样,很快把金芝剥光了,按手的按手,按脚的按脚,金芝拼命蹬腿,试图逃脱出来,她们按得太紧了,金芝动都动不了。那会,已经快到冬天了,天气很冷,金芝身上一阵一阵的打颤,她哭着骂,你们不得好死,天打五雷轰啊——
马天人他娘喊了声,马天人,你个畜生死的,还不过来。马天人进了屋,他娘指着金芝说,你还不晓得?马天人抖抖索索地脱衣服,慢慢凑了过来,压在了金芝身上。金芝闭上眼睛,那会儿,她的心已经死了。
听到这儿,老谭骂了句,操他妈的,这还是人么,畜生都干不出这样的事来。老余换了泡茶,还是老普,依然清淡的味道。我对老余说,你家里有铁观音没?加点铁观音进去,这老普味道太淡了。老余加了点铁观音,重新冲了泡茶,点了根烟,半天没说话。老丁靠在沙发上,过了一会儿,老丁说,人逢乱世,命如蝼蚁。我们经常说看开些,看开些,有些事真要是发生在我们身上,哪个都看不开。要是真看得开,那世间也就没什么恩怨情仇了。说是说,哪个都差不多,要是真差不多,哪人娶老婆,嫁汉子,干嘛还得挑来挑去。说到底,人还是感情的,还是情感动物。你要说金芝这命,除开同情,你也没别的话说。
老丁说,我也给你们讲个故事,关于王阳明的。
王阳明你们应该知道,明朝最牛的几个人之一,他最牛逼的是提出了“心学”这个哲学概念,还有就是“知行合一”。陶行知的名字,据说就是从这里来的。日本有个牛人叫东乡平八郎,当年他率领破破烂烂的日本舰队干掉了俄国太平洋舰队和波罗的海舰队,在日本牛逼得不得了。他有块腰牌,上面有七个大字:一生伏首拜阳明。你可想而知,王阳明是个多么牛逼的人物。
有个故事,讲的是王阳明和一个老方丈的。说他到了杭州,在一所寺庙中见到了一位禅师。据庙中的人介绍,这位禅师长期参佛,修行高深,已经悟透生死,看破红尘。王阳明去拜见禅师,想听听禅师有什么高见。两个人聊了半天,王阳明发现禅师说来说去都是一些老道理,听得他一点兴趣都没有,说了一会儿,两个人没话说了。
过了一会儿,王阳明觉得干坐着也蛮无聊的,不如聊聊家常。就问老禅师,你有家没?
老禅师说,有,哪个人没家呢。
王阳明又问,家里还有人没?
老禅师说,老母亲还在。
王阳明问,那你想她不?
听完王阳明的话,老禅师半天没说话,过了好一会儿才叹了口气说,怎么能不想啊?
老禅师说完,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出家人讲四大皆空,他作为一个老禅师,还说想家,想母亲,有些不合身份。
王阳明看着老禅师,认真地说,想念老母亲,是应该的,这也是人的本性,你不用不好意思。
听完这句话,老禅师没回应,眼泪流了下来。他站起来,跟王阳明行了个礼,就走了。第二天,王阳明听说,老禅师还俗了,回家去照料老母亲了。
从这个事情,王阳明发现,无论一个人道行多高深,说到底还是一个人,还是有人性的,只有人性才是打不败的,或者说,是最容易打败的。你要打败一个人,只要找到他性格上的弱点,那肯定手到擒拿。
刚才老马讲到好些人都劝金芝认命,金芝不肯。不说金芝是个小姑娘,跟老禅师不一样,就算跟老禅师一样,也不可能没有区别心,比较心。没有区别心、比较心,说说容易,做起来,怕是全世界没几个人做得到。
老丁讲完,老谭说,老丁,你跑题了,金芝这个故事跟你说的区别心、比较心有什么联系嘛?瞎胡扯不是。
老丁说,哪里有瞎胡扯,我是说,你莫说金芝嫁了个傻子,就算嫁个正常人,从江城到走马镇她都接受不了,接受不了肯定是要反抗的,这就是人性嘛。她要是不反抗,那才是奇怪了。
休息了一会儿,我说,我接着讲吧,不然怕到明天早上都讲不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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