亡灵之叹-第三个故事:无围之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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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刚才讲到金芝结婚那天,有个叫胡光头的人拿了把枪出来。你们可能觉得奇怪,一个乡下人,身上怎么会有枪?就算是乱世,到处都在打仗,按道理说,枪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有的。胡光头不是乡下人,他住在县城。走马镇的离县城不远,过去靠走路,走上一天,就到县城了。胡光头在县城做生意,做的生意不晓得,反正有钱。

    胡光头在县城,名字响当当的,哪个见了胡光头都要给个面子。年轻的时候,胡光头是县城著名的流氓,这么多年过去了,县城还流传着胡光头的故事,有些故事,我到后头再讲,先讲前面的。胡光头的名头是靠打出来的,他有一身蛮力,打起架了,三四个小伙子近不了他的身。他打架不要命,跟他打架的,从气势上先输了三分。

    关于胡光头的力气,有个故事是这样讲的。说是有一天,有个乡下人牵了头牛到县城卖,胡光头看见了,走到卖牛的人面前说,哪个叫你牵牛到县城来的?卖牛的人看了看胡光头,晓得是故意找麻烦的,就说,这是老牛,留在屋里没得用。胡光头说,你这是私自贩卖耕牛,晓得吧,耕牛不能卖。当时有没有这个规矩,我没去考证。胡光头这么一说,卖牛的说,那我牵回头,不卖了。说完,转过身,想把牛牵回去。胡光头跳到卖牛的面前说,晚了,把牛给我,我帮你看。卖牛的不肯,他知道胡光头这话什么意思,那是想要他的牛。一个乡下人,牛就是命,胡光头把他的牛牵走了,那是要他的命。那时候,乡下人耕田,都要用牛,现在,大多数地方也还是,牛是农家人的宝贝。这个乡下人,肯定也是屋里了事,等着用钱,要不是等着用钱,哪个舍得把耕牛拿出来卖。

    胡光头说完,就要去牵牛绳子,乡下人不肯,胡光头三拳两脚把乡下人打到在地,乡下人还是不肯撒手。胡光头烦了,说,你不肯把牛给我是吧?那我把牛杀了,我看你牵不牵得回去。乡下人扑过去抱住胡光头的腿,哭着求胡光头,说,大哥,我屋里就靠这头牛过日子,我错了,我把牛牵回去,好生养着。一边哭,一边从口袋里掏钱给胡光头,想胡光头放过他和牛。胡光头一把把钱打到地上,今天,我就要你的牛。胡光头招了下手,旁边的几个小流氓跑过来抓住乡下人,扭在一边。胡光头牵着牛说,兄弟们,老子把牛杀了,晚上炖牛肉下酒。边上围了一圈人,都是看热闹的,有的看着乡下人可怜,也只能在旁边指指点点,暗自同情一下。胡光头是个什么人,他们都知道,惹这个麻烦,他们不敢。也有些想看胡光头一个人怎么能把牛杀了。牛是水牛,弯弯的一对角,个子也大,怕是有五六百斤。胡光头个子也大,大也大不过两百斤,和牛比,他个子小。

    围着牛绕了一圈,胡光头拿出把匕首,他想用匕首杀牛。胡光头手上的匕首大概七八寸长,要用来杀牛,还是小了点。围观的人也乐了,一个人杀牛,牛还没捆起来,他们没见过。只见胡光头走到牛头前面,把步子扎稳,一只手握住一只牛角,用力地扭牛头,想把牛放倒在地上。牛用力挣扎,胡光头被牛撬了起来,脚都离开地面了。围观的人“哄”的笑了起来。这一笑,把胡光头的脾气笑出来了,他说,老子今天要是杀不了这头牛,我就不叫胡光头。他又握住牛角,用力把牛往地上放。几个回合下来,牛累了,到底是被胡光头给扭倒在地上。牛头按在地上,四只脚还在乱动,胡光头按住牛头,用力地转了一个圈,牛头给胡光头扭反过来了,牛想叫,叫的声音长一声,短一声,四只脚乱踢。胡光头用膝盖压住牛脖子,一只手抻住牛角,另一只手把匕首抽出来,插进牛脖子,牛血“噗”的一声喷了出来,浇了胡光头一身。胡光头一匕首,一匕首插进牛脖子,最后一匕首,胡光头插在牛眼睛上,按了十来分分钟,牛不动了,胡光头站起来,从牛眼睛上抽出匕首,在牛身上擦干净。胡光头一身的血,围观的人退了两步,胡光头走到乡下人面前说,我也不欺负你,我只要一条牛腿,其他的给你。你看,我还帮你把牛杀了。

    胡光头手狠不狠,不看他杀牛,你看牛眼睛。这些都是胡光头年轻时候的事情,等他结婚了,这种事情,他干得少。他在县城开了个店,店主要是胡光头他老婆看,也就是马天人的姑妈马春花看。胡光头多半时间在江城,少数时间在县城。他整天很忙,马春花也不知道胡光头整天在忙什么。她问胡光头,胡光头说,你一个妇道人家,莫问男人的事情。马春花不放心,胡光头是个什么人,她比哪个都清楚,她说,你莫对不起我,你要是在外头搞女人,我把你鸡巴割了。跟了胡光头这么些年,马春花嘴巴也糙得很。胡光头说,这个你放心,我做的都是大事,顾不得儿女私情。

    胡光头是县城商会的会长,他生意做得不算大,但县城做生意的个个都怕他,就选了他当会长。当了商会会长,胡光头在县城算是有了脸面,县长见了胡光头,也要点头打个招呼。他年轻时候的那些烂事儿,都变成传说了。

    你别看胡光头在外面搞得乱七八糟的,人其实精明,也疼老婆。每次从江城回来,胡光头都不忘记给马春花带点礼物。有时候是个手帕,有时候是个镜子,那时候时兴的小玩意儿,马春花没缺过。

    有次,胡光头从江城回来,已经是晚上了。进了房,点了灯,胡光头对马春花说,我给你看样东西。马春花以为胡光头又给她买了什么礼物,兴致勃勃的等着胡光头给她看。胡光头拿出一个皮夹子,打开,掏出来,放在桌子上。马春花一看,脸色大变,说,胡光头,你搞么事,你从哪里搞的枪?胡光头把枪握在手里,一只手摸着枪说,有了枪,我们哪个都不怕。管他是哪个的天下,只要有枪,哪个都不敢惹我。马春花还是怕,她说,光头,枪不是搞得好玩的,你莫乱来。胡光头说,哪个乱来,我这枪是有来历的。马春花说,么事来历,你说我听撒,看你拿把枪,我怕得很,你又不是当兵的。胡光头把枪收起来说,你莫问,也莫说。马春花就不问了,她晓得,胡光头不肯说的话,再问,胡光头也不得说。胡光头说,这时局,天下大乱,国民党和小日本干起来了,共产党也四处兴风作浪,这天下是哪家的还说不定呢。马春花说,管他是哪家的,关我们么事。胡光头笑了起来说,所以说你个婆娘没见识,不管是哪家的天下,你要过好日子,就要跟政府搞好关系。国民党的天下,你要跟国民党好,小日本的天下,你要跟小日本好。马春花说,那现在怎么办?胡光头笑起来说,现在这个局势,哪家关系都要搞好。

    胡光头是这么说的,也是这么做的。他是县城商会的会长,江城搞抗日救亡献金活动,他带着县城商会搞。商会开会,胡光头说,日本人打进来了,要是中国亡了,那我们就是亡国奴,对不起先人。我听说了,日本人打到哪个地方,就挖哪个地方的祖坟。我们商会,不能跟军人比,军人出命,我们出钱,坚决不能让日本人挖我们的祖坟。胡光头说得慷慨激扬,商会的人有的信,有的不信。不管信不信,他们都出钱,他们不想得罪胡光头。钱到交到胡光头手里,胡光头造了名册,哪户捐了多少钱,写得清清楚楚。他自己也捐。马春花问,真捐?胡光头说,当然真捐,你以为我说得好玩?马春花说,我以为你想要商会的钱。胡光头摇摇头说,我胡光头是贪钱,哪个钱都可以贪,这个钱不能贪。胡光头拿着钱去了江城,到了江城,胡光头代表县城商会把钱捐了。拿了收据回来,胡光头对商会的人说,你们看,我没拿你们一分钱,都捐给政府了。这个政府,当然是国民政府。

    不光响应国民政府,胡光头也干别的事儿。马春花记得,有次,胡光头半夜回来,带回来两个人。一进门,胡光头赶紧把门关上了,对马春花说,你去煮点面。马春花还以为是家里来了客人,去厨房煮面。胡光头带着两个人进了房,转身就把房门关上了。马春花长了个心眼,站在门外想听他们讲什么。胡光头半夜三更的带人回来,不是第一次。只是这次两个人看起来有点不一样,斯斯文文的,跟胡光头不像一路人。他们在房间里嘀嘀咕咕的,说话的声音很小,马春花听不清楚。

    煮好面,马春花去敲门说,面煮好了,你们出来吃。胡光头带着两个人出来,其中一个看着马春花说,嫂子,辛苦你了。说话的是外地口音,不是本地人,也不是江城的口音。马春花说,莫讲理,煮了个面,你们随便吃两口。吃完面,胡光头把马春花拉近房间说,这段时间要辛苦你了,他们要在我屋里住段日子。马春花说,屋里哪里住?胡光头压低声音说,我在楼上给他们铺张床,你早晚给他们送饭送水,见哪个都不能说屋里住了人。马春花听胡光头说完,有些紧张说,这是些么事人?见不得人?胡光头说,这个你不管,也莫问,该告诉你的时候,我会告诉你的。马春花说,不是杀人放火的逃犯吧?胡光头说,这个你不管,你按我说的做就好了。

    胡光头楼上是放杂物的。那个时候,好些人家都是这样。楼下住人,楼上铺一层木板,放杂物,也没楼梯,上楼要搭梯子。胡光头把两个人藏在楼上,对两人说,对不住了,条件不好,你们先在这儿躲一段时间,等我想好办法,再送你们走。两人说,那麻烦你了。胡光头说,不客气,应该的。

    两人住在胡光头楼上,马春花心里总是慌慌的。白天在屋里,两个人在楼上一点声音也没有,像是死了一样。每天,天还没亮,马春花爬梯子上去给人送饭。晚上等天黑透了,楼上的人偶尔下来一下。碰到胡光头不在屋里,马春花想问两个人什么,又不敢问。胡光头交代过,叫她莫乱说话,也莫多嘴。胡光头还是和平时一样,多半时间在江城。

    过了两个多月,有天晚上,胡光头回来了,还买了肉,打了酒。把肉扔给马春花,胡光头说,把肉炒了,再做几个菜,我们哥儿几个晚上要喝酒。胡光头搭了梯子,上楼把两个人叫下来。等马春花炒好菜,三个人喝了酒,胡光头对两个人说,事情我都安排好了,明天下午两点的船。两人举杯对胡光头说,胡大哥,这段时间麻烦你了。胡光头忙说,都是自己人,说远了,这是我应尽的义务。只要你们平安,我就放心了。两人说,那我们大恩不言谢,后会有期。

    吃完饭,喝完酒,胡光头带人走了。马春花松了一口大气。等胡光头回来,是两天后的事情了。胡光头回到家,马春花问,人送走了?胡光头说,走了。马春花有些好奇,问,那两个是什么人?搞得神神叨叨的。胡光头笑了起来说,共产党。马春花吓了一跳说,你帮共产党做事?你不晓得共产党和国民党是死对头?胡光头说,我晓得。马春花说,那你还帮共产党做事?胡光头摆了摆手说,有些事情,你不懂。

    胡光头是个聪明人,也是个狠人,你莫说在走马镇,就是在整个县,也找不到一个比胡光头厉害的。因着这个原因,马春花说话做事也有排场。回到走马镇,别人的面子可以不给,马春花的不能不给。按理说,以胡光头的势力,给马天人找个媳妇应该不难。那是你不懂那个社会。

    当时的中国,虽然乱成一锅粥,宗族观念还是很强。马天人在走马镇,全镇的人都晓得他是个傻子,哪个都不愿意把闺女嫁给他。胡光头虽然有势力,还真不好强迫人家把女儿嫁给马天人。再且,马天人家里也比不得以前了,要是还在他爷爷那代,拿钱买个媳妇,也不是不可能,到他们手上,日子虽然还能过,买媳妇却也买不起了。为了马天人的婚事,马春花操了不少心,她就这么一个侄儿,不能眼睁睁看着马家的香火就这么断了。她到处给马天人物色媳妇儿。去到人家家里,一看到马春花,人家开始还很热情,一听说她侄儿是个傻子,又不乐意了。也有人家乐意的,不是残疾,就是拖着几个孩子的寡妇。换成这样,马春花又不乐意了,她想给马天人找个正常人,马天人是个傻子,没个正常人料理,那日子没办法过。等到听说金芝的消息,马春花连忙回了走马镇,她找到马三友说,三友爹,这次你要做主,把这姑娘给天人,你不能眼看着我老马家绝了后。

    马天人摆酒那天,胡光头放了一枪,也是马春花的主意,她对胡光头说,你吓吓她,不然她怕是想跑。胡光头本来不想放那一枪的,听马春花一说,也就同意了。喝完喜酒,胡光头对走马镇的人说,你们都晓得我胡光头是个什么人,我拜托各位父老乡亲了,要是看到天人媳妇往外跑,你帮我劝一声,我感谢你老。要是哪个看到不说,还想心思帮她跑的,你莫怪我胡光头的枪不认人。回到县城,胡光头找到会门头子说,帮我胡光头个忙,让各位兄弟盯着我侄儿媳妇,莫让她跑了,你也把话放出去,哪个要是看到她跑了不拉住,剁了他手脚,兄弟们的辛苦费,我少不了。办完事,胡光头对马春花说,我对马天人算是仁至义尽了。

    马天人结婚后个把月,马春花回了趟娘家,马天人他娘见了马春花连忙搬了个凳子,让马春花坐下,给马春花倒了杯水,马春花喝了口水问,嫂子,屋里还好吧?马天人他娘看了看房里说,还好,金芝比前段时间好多了,肯吃,就是不说话,你问三声,她也不应你一声。马春花笑了笑说,你莫急,等伢生了就好了,伢是女人的定心针,有了伢女人的心就定了。马天人他娘说,话是这样说,那个晓得那时才有伢。马春花说,伢的事也莫急,人在就好。马天人他娘说,我去叫金芝出来。说完,进了房里,大声对金芝说,金芝,你姑来了,你出来坐下。金芝说,那不是我姑。马天人他娘也不恼说,莫瞎说,天人他姑么不是你姑呢?出来坐下。

    马天人他娘把金芝从屋里拖出来,按在板凳上坐下。马春花看了看金芝,金芝头发梳好了,衣服也还干净,脸上没什么表情,看不出来在想什么。马春花多少有点愧疚,以马天人的人相,确实是糟蹋金芝了。要是她自己姑娘,有这个排场,你莫说马天人,就是胡光头那样的人家,她也不肯给。想到这儿,马春花心软了一下,她问金芝,你叫金芝?金芝点了点头。马春花伸手想拉住金芝的手,金芝把手缩了回去,马春花把手缩回来说,金芝,你莫说做姑的心狠,我不能眼看着马家绝了后,你给老马生个一儿半女,我老马家世世代代记得你的恩德。金芝说,那我呢?那我么办,哪个心疼我?马春花说,你莫看天人有点毛病,还有我在,我有口饭吃,不会看你们饿着。金芝说,你莫装好人,好人都不在你老马家。

    吃饭的时候,马春花有意无意地说起胡光头,一边说,一边拿眼睛看金芝。马春花说,大嫂,天人结婚那天你莫介意,胡光头是那个脾气,你也不是不晓得,有些事他见不得。马天人他爹说,没事,哪个还计较这些事情,都是一家人。马春花说,前些时间胡光头说了,他要去江城做生意,屋里的事他都交代好了,你们莫担心。马天人他娘说,那麻烦姑爷了。马春花给金芝夹了点菜说,金芝,你多吃点,我看你瘦得像根竹竿,女人胖点好,有福气。金芝低头吃饭,用筷子把马春花夹的菜拨开。

    马春花说这些话的意思,金芝明白,马春花在威胁她,叫她不要跑,想跑也跑不了。金芝的身破了,心也死了。一到夜里,马天人贴过来,金芝一阵阵的恶心。马天人脏,身上有股怪味,像是一百年没有洗澡。她闭上眼睛,摊开四肢,任由马天人折腾,她只想早点结束,懒得反抗,她得把精力留着。她还是想跑。

    从走马镇到江城,说远不远,说近不近,走水路和走旱路时间差不多。金芝想过,只要有船去江城,她给钱,船家让她上船的话,她就可以走了。走旱路是行不通的,一路上人太多了,可能她走不出一里路就会被人抓回来。在马天人家里住了一年多,马天人家里对金芝看得松了些,时不时让她出门走走,去镇上买买东西。金芝的肚子还是瘪瘪的,没有怀孕的迹象。

    在镇上,金芝碰到过马天庄几次。每次,一看到金芝,马天庄的头就低了下去。金芝冲马天庄说,马天庄,你躲我搞么事?马天庄说,我没躲你,哪个躲你。等人少了,金芝对马天庄说,你对不起我,你心里有愧是吧?马天庄说,没这个事,我亏么事,我又没做坏事。金芝说,你没做坏事,是哪个把我从江城骗到走马镇来的?是哪个跟我说当天就送我回去,是哪个说太阳落下就回江城?马天庄说,又不是我的主意。金芝说,那你也是帮凶,我跟你说,我恨你比恨哪个都恨得狠些。马天庄说,我晓得你恨我。金芝说,反正我也认了,这辈子也跑不脱。我跟你说,这辈子你都亏欠我的,你要还我。马天庄说,我怎么还你?金芝说,你拿钱给我买糖吃。马天庄笑了起来说,你要买糖吃你直说撒,绕这大个弯子搞么事。金芝接过钱,塞进口袋,就走了。

    到了夏秋,走马镇的荷花又开了,满湖红白的荷花,高高低低的藏在荷叶中间。马天人她娘划了条小船说,金芝,我们去摘莲蓬。在走马镇,莲蓬是没人买的,家家户户都不缺这个,即使送到县城,也没人买,沿湖的地方,莲蓬太多了,除开小孩子,没多少人吃。大人偶尔也吃,吃着好玩。他们看重的是莲藕,莲藕出来了,送到县城,或者江城去卖,多少能换点钱回来。卖不完的,就堆在屋里,过冬到春上天,桌面上顿顿都少不了藕。除开炒着吃,还拿来焖饭,煨汤,甚至直接把藕蒸熟当饭吃。走马镇的藕跟别地方的藕不一样,走马镇的藕是九个孔,别的地方的藕不是多一两个,就是少一个两个。一到走马镇的藕上市的季节,江城的市面上多是走马镇的藕,说是走马镇的藕煨汤又粉又香。

    金芝跟马天人他娘划着船去摘莲蓬,马天人他娘撑船,金芝摘。马天人他娘把船划到荷叶中间,荷叶被船分开,船划过去后,荷叶又站了起来。马天人他娘说,金芝,你看这荷花好看不?金芝说,好看。如果在几年前,看到这片荷花,金芝会高兴得跳起来。马天人他娘看着荷花说,金芝,你不晓得,为了这个湖,走马镇的男人跟南溪镇的打过几架,死了好多人,听老人说,湖里的水都染红了,这荷叶都吸了老马家的血。又指着红色的荷花说,你看那个,红荷花,红莲花白莲藕。红色的荷花好看,结莲蓬,藕长得不好,细,不着肉。白花看起来没红的好看,长藕。等到了入了冬,挖藕时节,那藕都长熟了,比你脚肚子还粗。金芝摘了几个莲蓬,扔在船舱里。马天人他娘说,多摘几个,回屋里当零嘴吃,你在江城吃不到这么好的莲蓬。一说到江城,金芝的脸色变了,对马天人他娘说,不摘了,回去吧。

    回到屋里,马天人他娘剥了莲蓬,把莲子外头的皮也剥了,手里拿着一把莲子米递给金芝说,金芝,你尝尝,甜的很。说完,往自己嘴里扔了一颗莲子。金芝没接,马天人他娘说,你吃撒,甜的很,记得把莲心吐出来,莲心苦。金芝把马天人他娘的手推开说,我不吃莲子。

    不光不吃莲子,藕金芝也不吃。走马镇的莲藕出来了,家家户户饭桌上都少不了莲藕,金芝不吃。马天人他娘说,金芝这伢怪得很,不吃藕,你不晓得走马镇的藕几好。江城人想吃都吃不到,你还不吃。金芝放下碗筷说,你莫跟我说江城,我听到心里烦。马天人他娘说,那好,不说了不说了,吃饭。

    莲藕出来了,走马镇时不时有去江城的船。走马镇家家户户都有莲藕,吃不完那么多,得卖,往哪儿卖?县城近,卖不了价。他们去江城,反正乡下人有的是时间,也不怕浪费。金芝动了心思。

    有天晚上,金芝对马天人他娘说,我出去下。马天人他娘说,你去哪儿?金芝说,刚吃完饭,我出去走下。马天人他娘看了金芝一眼说,你莫跑远了。金芝说,不得跑远。金芝去了马天庄屋里附近。等了半天,马天庄出来了。金芝小声喊了声,马天庄。马天庄扭了下头,问,哪个?金芝又叫了声,马天庄,你过来。看到金芝,马天庄犹豫了一下,还是走到金芝边上问,你有么事?金芝说,你么时候去卖藕?马天庄说,你问这个搞么事。金芝说,你卖藕带我一起去行不?马天庄脸色一沉说,你莫瞎说,我带你去搞么事。你回去,莫找我麻烦。金芝说,你怕么事,你敢骗我过来,不敢送我回去?马天庄说,金芝,我跟你说,你莫说我,整个走马镇,整个县没得哪个敢带你走,胡光头放出话来了,哪个要是敢带你走,把手脚都剁了。金芝拉住马天庄的手,一把跪在马天庄面前说,马天庄,你也不是不晓得我过的是么日子,你下得了这个心?马天庄赶紧把金芝拉起来说,金芝,你莫害我。金芝说,马天庄,只要你带我走,你要么事,我给你么事。说完,拉过马天庄的手,塞到衣服里面说,只要你带我走,我人都给你。马天庄的手在金芝的衣服里发抖。马天庄快三十的人了,也没个老婆,这怕是他第一次碰到女人胸前那两团肉。马天庄的手在金芝的乳房上抖了一会,硬生生抽了回来说,金芝,你回去,我不敢,我屋里还要我养。

    卖藕的船出去了,又回来了。看到有人回来,金芝就问,你去了江城,看到我爹没?我爹找我没得?卖藕的人说,哪个晓得哪个是你爹,他脸上又没写个招牌。金芝又说,我家就住在码头边上,我写封信,你带到码头,随便给个人,就说是金家的闺女写来的,开布店的金家。卖藕的说,你莫开玩笑,你是闲我手脚在身上放长了吧。金芝天天守在湖边上,见人就问,有看到金芝可怜的,就对金芝说,金芝,回去吧,没得哪个敢带你走。

    在湖边守了几天,金芝看到马天庄的船了,船上装满了藕,正准备出水。金芝看到马天庄,赶紧跑过去,马天庄看到金芝说,金芝,你搞么事?湖边只有马天庄一条船。金芝跑到马天庄船上说,马天庄,你带我走,带我去江城。到了江城,我给你做老婆,我让我爹给你找个事做。马天庄把船拉到岸边系住说,金芝,你下来。金芝跪在船上说,马天庄,你不带我走,我就不下来,你要逼我,我跳湖里给你看。岸边上,马天庄也跪下了,对金芝说,金芝,你莫说我不想带你走,我死了不要紧,我一家老小个个都活不成,胡光头会杀了我全家。你不是不晓得,胡光头红黑通吃,他杀个人,比杀头猪还容易。两个人一个在船上,一个在岸上,对跪着。过了一会儿,湖边有人了,看到金芝,又看到马天庄。再过了一会儿,马天人他爹他娘来了,两个人都黑着脸,对金芝说,你下来!金芝跪在船上哭,马天人他爹叫了两个人,把金芝拖了回去。金芝一边挣扎,一边回头骂马天庄,你个畜生死的,你害我一生,我做鬼也不得放过你。

    把金芝拖回来,放到房里。马天人他娘说,金芝,你到我屋里一年多了,我待你不薄,舍不得吃给你吃,舍不得喝给你喝。屋里几只母鸡,下几个鸡蛋,都给你吃了。你要将心比心,就是亲娘对闺女也没这好的。我图你个么事,我死了两眼一闭,么事都没得了。我是心疼你,我晓得我家天人对不住你,我替他补给你。到屋里都一年多了,就是块石头,也捂暖和了,你心么那硬呢?说完,马天人他娘就哭了。等哭完了,马天人他娘说,没得规矩,你也没得相,你莫说我心狠,都是你自己作的孽。马天人他娘拿了根赶牛的鞭子,塞到马天人手里说,你个没得用的,自己媳妇都看不住,你么不死了算了呢?马天人拿着鞭子说,屋里没得牛,拿鞭子搞么事。马天人他娘说,打你媳妇儿,不打不成个样子。马天人拿着鞭子,半天没下手。马天人他娘说,你还舍不得下手?那我打给你看。马天人他娘从马天人手里抢过鞭子,一挥手抽到金芝身上,金芝没躲。又是一鞭子抽到金芝脸上,金芝脸上马上出了一条血痕。马天人他娘一连抽了十几鞭子,像发狠一样把鞭子扔到地上说,你个畜生死的,跟我接着打。马天人捡起鞭子,没头没脑的抽在金芝身上。马天人是个傻子,手里没轻重,也不懂得哪里打得哪里打不得。金芝抱着头,在屋里乱窜,马天人握着鞭子,追着金芝打,一边打,一边喊,打得好,打得好,打死个卖逼的。

    过了一会儿,马天人他娘过来,冲马天人喝了一声,莫打了,你想打死她么?马天人放下鞭子说,打她,打她。马天人脸上都红了,满是兴奋的表情。他娘扇了他一个耳光,把金芝的衣服掀开一看,身上一道道的血痕,骂道,你个畜生死的,么下这重手呢?这是马天人第一次拿鞭子打金芝,打过这次,他就上瘾了。这辈子,只有人打他,他从来没想过他还可以打人,鞭子让他获得了快感。

    从水路走不了,金芝想走旱路。但很快,她就死了这条心。她还没有走出走马镇,追她的人已经赶上来了。跑了几次,也被揍了几次,金芝死了逃跑的心。她明白了,只要胡光头还在,只有他还有权有势,她是跑不了的。胡光头的势力像一张网,把金芝网在里面,不管她往哪个方向跑,她终究还是在网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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