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到茶几前,茶几上的烟灰缸装满了烟头。老谭又点了根烟说,老马讲了半天,也累了,你先休息一下,我给你们讲个故事,我们单位的。
我们单位有个人叫老金。你们应该都见过,高高瘦瘦的那个。老金这个人和我不一样,我跟你们玩儿,没顾忌。老金讲究,很少和人一起玩。
有天,老金想约几个朋友吃饭。平常,老金是没这个情绪的,他不爱请人吃饭,尤其不爱和陌生人吃饭。碰到人家问他是哪个单位的,他总觉得不舒服,被逼得没办法了,就说,在民政局。要说这个回答也不算骗人,殡仪馆是民政局下属单位,说在民政局合情合理。要是有不识趣的还要接着问,老金就有些挂不住,往往会冒一句,你关心这个干吗?倒不是老金觉得自己的工作有什么对不住人的,有人不是说过嘛,工作只有分工的不同,没有高低贵贱之分,都是为人民服务。问题不在老金,而是听的人一听说老金在殡仪馆工作,脸色就变了,好像明天就要把他拖去烧了一样。老金见不得那个脸色。
老金有几个固定的朋友,也算是酒搭子,闲着没事,就聚一块儿喝点。老金喜欢和他们喝酒,放松嘛。再且,这么多年朋友,大家知根知底,没什么顾忌,饭桌上说什么,喝多少都没关系,反正谁都送过谁回家,谁都见过谁酒后失态的。更重要的是,他们见到老金,都是搂搂抱抱,嘻嘻哈哈的,让老金觉得没压力。老庞还给老金推荐过书,说有个美国佬写了本《殡葬人手记》,一个劲儿地推荐给老金看。老金懒得看,老庞见老金一次问老金一次。老金只好推脱说,找不到,买不着。老庞一听,拍着胸脯说,下次我带给你,我有。下一次,再见到老庞,书没带,他也不提这话了。再下一次,当然还是没带,这事儿就算过去了。老庞,老张,老金,再加上老朱,这一桌子人就算齐了。
等老金赶到地方时,老张和老朱已经到了,正坐在那儿喝茶。天有些热,他们就坐在马路边上。老张和老朱都脱了衣服,光着膀子在那儿聊。老金也把汗衫脱了,三个中年男人,都略略有些发福了,黄白的肚皮软塌塌地鼓起来。刚喝了杯茶,老庞就到了,还带了一个人。见到老金,老庞说,介绍一下,我朋友符强兵,公安局的,你们叫他老符就行了。老金站起来,礼貌的和老符握手,心里有点不舒服。他本来想找几个朋友喝酒,现在冒出一个外人,让他觉得有些不方便,很多话就不好说了。老张和老朱倒是无所谓,笑眯眯地和老符打招呼。
本来,老金约老庞他们几个喝酒也是有事要说的。说起来也是高兴的事儿,老金的书法在省里拿了个奖,还有三千块钱的奖金。哥儿几个,有日子没聚了,正好找这个理由聚一下。平时,老金很少给他们打电话,原因有二:其一,他日子过得不宽裕;其二,虽说是朋友,他还是怕人家忌讳。一般情况下,是别人打电话给他。人都坐下了,那就什么都别说了,该喝喝吧,该聊聊吧。由于老符,老金表现得不太活跃。老庞说,老金,喝嘛,你干坐那儿干嘛?说完,像想起什么事儿一样对老符说,对了,老符,忘了跟你介绍,老金,著名书法家。老庞一说完,老符赶紧举了杯子说,幸会幸会,书法家啊,那可牛逼了,我那几个字写得见不得人,以后要多向你学习。这是老符和老金喝的第一杯酒。
酒喝下去了,老金也慢慢放松了。几圈下来,老庞说,老金,难得你请我们喝酒,有事吧?老金笑了起来说,也没什么事儿,拿了个小奖,约哥儿几个聚一下。老庞、老张和老朱一听,就来劲了说,那得祝贺一下,来来来,喝酒!再到后面,酒桌就热烈了。大家都拍着肩膀称兄道弟,别的什么事儿都忘了。酒到酣处,老符忽然举起杯子对老金说,老金,听说你在殡仪馆上班?老金愣了一下,老符笑嘻嘻地说,老金,你这个工作牛逼啊,人家管生,你管死,我们这帮老家伙迟早有一天要到你那儿报道。老符这么一说,老金觉得舒服了。本来就是嘛,人哪有不死的,生生死死多正常的事情,有什么好忌讳的嘛!话题转移到了生死方面,大家也都放开了。老金兴致也起来了,喝了几杯酒,老金笑嘻嘻地说,等你们死了,送到我那儿去,我给你们打个八折,找个美女给你们化化妆。一桌人都笑起来了说,老金,就冲你这句话,我们再敬你一杯,为了八折,为了美女!
喝完酒,老金也就把这事儿给忘了。该上班上班,该下班下班,有空就练练书法。进殡仪馆之前,老金在一家公司当文员,整天抄抄写写,无聊得很。无聊倒是其次的,关键是收入不高,老金一大家子,日子过得紧巴巴的。幸好老金还有一门手艺,字写得不错。在这个小城市,老金算是著名的书法家了。经常有人请老金写个字,然后给个红包。钱不多,三百五百的,两百的也有。老金也不嫌少,反正写个字,也就是举个手的事情,有三五百总比没有的好。再后来,殡仪馆招人。
刚开始,老金没往那个方向想。还是老庞跟他说的,说民政局要找个懂书法的,他推荐了老金。老金听了一愣,民政局找懂书法的干嘛?老庞挠了一下头说,老金,我就跟你直说吧,殡仪馆要找个人写挽联。老金说,殡仪馆找人写挽联关我鸡巴事。老庞说,老金,你可别这么想,人家是正式聘用,事业单位编制呢。要不是有懂书法这个坎,多少人抢着去呢。老金说,那是他们的事。老庞摇了摇头说,老金,我问你,你在公司做个小文员,一个月拿多少钱?老板还把你当狗一样呼来喝去的,有意思吗?不如找个安稳的去处。老庞说完,老金说,我想去,人家也不一定要我嘛!老庞说,这个你放心,我找找人。回到家,老金把这事跟老婆说了一下,老婆倒是想得开,说,能去就去嘛,到哪里不是挣钱养家。再说了,要是真只写个挽联,还蛮快活呢。见老婆这么说,老金的心有些动了,就给老庞打了个电话。
让老金意外的是竞争还很激烈。就一个岗位,几十个号称懂书法的报名,还有几个说是书法学院毕业的。照例是填表,填完表,每人现场写了一幅字。负责招聘的人说,你们回家等消息吧,就把他们给打发了。回来后,老金也没抱什么指望,他觉得其实无所谓的,反正他也不是多想得到那份工作。老庞却表现得比他更积极一些,还特地约了殡仪馆的馆长出来吃饭,言辞恳切地推荐老金,说老金不光书法写得好,文章也好,那是一专多能,哪儿都用得着。也许是老庞的推荐起了作用,老金最终还是去了殡仪馆上班。收入比以前确实是提高了,也稳定了。更重要的是,他是个有编制的人了。
进了殡仪馆,殡仪馆有殡仪馆的规矩。人得严肃一点,不能整天嘻嘻哈哈的。来殡仪馆的都是死了人的,人家死了人,你还嘻嘻哈哈,那要不得。老金的工作确实是写挽联,关键问题是挽联写不了那么多,他还有空闲的时间,那就顺便把秘书的工作也干了,写写汇报材料,领导发言稿什么的。多半的时间,老金没什么活干,就在办公室练书法,大明大白的,不用躲着什么人,这也算是他工作的一种,说大一点,算是爱岗敬业。办公室宣纸是没有的,报纸不少,每天邮递员送一大叠过来呢。
老金就着报纸练书法,桌子边上放了一大堆字帖,从《多宝塔碑》到《爨宝子碑》一应俱全。让老金难受的是写挽联跟写书法是两码事,写书法基本上不受纸张的限制,爱写大一点写大一点,爱写小一点写小一点,但挽联不同,挽联都比较窄,字得写得细长,而且多半是楷书。老金的字原本是肥胖的,多是行草,现在得改。时间一长,老金发现就是他平时写字,也不自觉地把字写长了。刚发现这个问题时,他还有点苦恼,再后来,就想开了,长就长一点嘛,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原来,老金经常参加本地书法界的一些活动,比如展览、评奖,春节回报市民义务写春联什么的。进了殡仪馆,刚开始老金也参加,后来参加得就少了。书法界的朋友不叫他是一回事,去了几次也觉得无趣,人家面前多少有几个人,他面前鸟都没一个。不是老金字写得不好,是人家心里还是有疙瘩。搞艺术,搞书法,多风雅的事情,一扯到殡仪馆,就变得有些阴森了。老金一想,去他妈的,那就不玩了!
生活中的朋友,剩下的基本都是死党。比如老庞、老张和老朱。他们几个算是闲人,年轻时多少赚下了些钱,投资了一些产业,买了房子、铺面,收收租混混日子也就完了。人到了这个年纪,大的追求也谈不上了。老庞喜欢喝酒,而且经常喝多。老金在殡仪馆隔三岔五要值班,值班时动不动接到老庞电话。老庞说,老金,你干嘛在?老金说,值班。老庞说,我过你那儿喝酒。老金说,好,等你。没一会,老庞就来了。老庞是老金的朋友中,唯一一个来过殡仪馆的,而且来的还不是一次两次。倒不是说他家里经常死人,没有的事。他喜欢去老金单位喝酒。到了老金办公室,老庞就很感慨,说,老金,你在这,什么道理都该明白了,什么都该放下了。老金说,是,那是。
老金值班都是晚上,老庞过来时多半月亮都明晃晃的。两个人就到外面,就着花生米喝酒。月光洒在树上,让树都成了银灰色,地面的灰尘都看不见了,显得特别干净。风从树林中吹过去,周围一个人都没有,安静得只能听见他们两个说话的声音。喝完酒,按照惯例,老庞会到停尸房外看看。老金也不阻止,跟着他一起去。从停尸房的窗户往里面看,一具具尸体安静的停放在那里,面上盖着白布。每次到停尸房,老庞总是很感慨,老庞说,老金,你看,这些人生前可能有很风光的,也有连饭都吃不饱的,你看,他们都摆在那儿,有什么区别嘛?什么都没有,死了就什么都没了。老庞说的时候,老金就点点头。老庞说的这些道理,他都懂。他工作就在殡仪馆,天天看到的就是这些,没可能不比老庞明白。等送走老庞,老金多半睡不着。他也会想一些问题。
老庞再打电话给老金,说老符想请他吃饭,老金一下子没想起老符是谁。老符是谁?老庞说,操,老金,你不是吧?老符你都不记得了,我一朋友,公安局的,前段时间还一起吃过饭呢。老金一拍脑袋说,哦哦哦,我想起来了。一想,又问,他干嘛请我吃饭?老庞说,你别管了,先过来吧。照例是老庞、老朱和老张,还有就是老符和老金。饭桌上,老符说,老金,我家里新装修了,我想请你给写幅字。老金一口就回绝了,这个我不写,我帮你找人写吧!老符却不依不饶地说,老金,我当你是兄弟了,我才找你写。老金说,不是这个意思。你知道吧,不合适。老符说,怎么不合适了?我就不明白怎么不合适了。老金说,反正我不写。老符急了说,老金,我是个共产党员,也是个无神论者,我不管你是干什么的,我就冲着你这个兄弟,我请你写,就看你给不给这个面子。老金说,老符,这不是面子的问题。老符说,那是什么问题?老金能有什么问题,他总不能说他自己觉得自己的字晦气吧。
饭局散了。老庞拉过老金说,老金,这个你真不能怪我。我跟老符说了,他非要请你写,他说他就认定你了。老金对老庞说,老庞,我还是觉得不合适。老庞想了想说,老符自己无所谓,你能写就写了吧。
字最终还是写了,为了写老符这幅字,老金还特地买了极品四尺净皮。这么好的纸,老金平时是舍不得用的。写点什么,老金也费了一些心思,写个“春花秋月”什么的,老金觉得太俗了。想了半天,老金写了《金刚经》里的一句,“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写完后,老金放心了。即使人家有什么想法,他有这句话,也算是作了交代。
由于这幅字,原本四个人的圈子变成了五个人。老庞自然是乐得见到这种场面的。老符把字裱了。房子装修好后,老符约老金还有老庞几个人去他家吃饭。一进门,老金就看到了他的字,稳稳当当地挂在客厅中间。老金站在字面前,认真看了一会,上面的提款、印章和字都是他的,他却觉得有点不真实。那天晚上,老金喝高了。再后来,老金和老符就成了哥们。老符说,老金,你还是没有放开,你心里紧的很。老金说,老符,我怎么看,你都不像个警察。
等到过年,老金回了趟家。出来这么多年了,老金每隔两年三年回一趟家。不算多,也不算少。老金老家是贵州的,山区,别的没有,山上野物还是有一些。从老家回来时,老金特地给老庞带了一个腊麂子腿。以前,和老庞一起吃饭,老金给老庞讲过他老家,还有年轻时候打猎的事情。老金说,他年轻的时候,山上到处都是野物,随便去山里转一下,总能打到点东西。老庞是江汉平原的,除开兔子、刺猬,没见过大的野物。老金说,那太可惜了,那些东西真是好吃,现在想吃也吃不到了。老金说得老庞口水都出来了。老金就笑,说过年我回去,要是碰到有,我给你带点过来。老庞说,那可好。回到家,老金还记得这事。到村里一问,还真有。老金就买了两条麂子腿,一条留给自己吃,另一条他准备送给老庞。
一回来,老金背着包连家都没回,就直奔公安局。到了公安局门口,老金对门卫说,我找老符。门卫说,你找哪个老符?老金说,符强兵。门卫从上到下看了老金几眼说,他走了。老金愣了一下说,那他什么时候回来?门卫又看了老金几眼。老金有些不耐烦,你看我干吗?我身上有宝啊,我找符强兵。门卫说,他走了,回不来了。老金有些生气,你这人怎么这样,我找个人,你阻三阻四的干嘛呀?说完,老金说,我给他打个电话。老庞的电话关机。老金还是不甘心,说,那我进去等他。说完,就往里走。门卫一边把老金往外推,一边说,你这人怎么这么不讲理呢,我说了,他走了,回不来了!老金说,什么叫回不来了,他就不来上班了?门卫也生气了,死了,明白吧?死了!老金一脚踢到门卫身上,大过年的,人家跟你有什么仇怨,要咒人家死!门卫一边躲闪,一边说,真死了,不信你去他家里问。老金身上一下子麻了,人也僵住了。
老金赶紧给老庞打了个电话,声音都在发抖,老庞,老符走了?老庞说,走了。前两天我给你打电话,你手机打不通。回到单位,老金看见了老符,他躺在那儿,脸色蜡黄。老庞和老张、老朱以及一堆老金不认识的人站在那里。老庞告诉老金,就在前两天,老符执行任务,被人一枪打到胸口,抢救了两三个小时,没抢救过来。老金给老符写挽联,送花圈的人很多,老金写了半个上午,一撇一捺,工工整整。写完对联,老金突然想起了他们第一次喝酒的情形。那会,老金说,等你们死了,送到我这儿来,我给你们打八折,找个美女化妆。一想到这儿,老金头皮又是一麻,他扇了自己一个耳光。
老金给老符送了个花圈。送完花圈,老金去找馆长。馆长开着电脑在玩游戏,见了老金,馆长示意老金先坐下。老金在沙发上坐下,点了根烟。等老金的烟差不多抽完了,馆长的游戏也打完了。馆长看了老金一眼说,老金,脸色不太好啊!老金掐掉烟头,摸了一把脸说,有点累,没什么大事。馆长笑了起来,给老金扔了根烟说,今天有空到我这坐会?馆长的话里有点讽刺的意思。在平时,老金是很少去馆长办公室的,除非有事,比如交材料,或者签字什么的。老金岁数不小了,骨子里却还是有点傲气,用老庞的话说,半吊子文人,总是酸不拉叽叽的。馆长对老金其实不错,出去吃饭,应酬,总是喜欢叫上老金。要是换了别人,这种机会求都求不得,老金却不是。有空有心情就去一下,没空没心情就不去了。馆长见人就说,我们单位的人才,书法家,文章也写得好。馆长的这份情谊,老金心里还是领的,面上却很少表现出来,说起来还是有点放不下。
馆长离开办公台,转到沙发上挨着老金坐下,给老金倒了杯茶,边倒边说,你找我肯定有事,说吧!老金舌头抖了一下,有些说不出口。馆长拍了拍老金的肩膀说,说吧,只要我帮得上的。老金犹豫了一下,在进来之前,老金已经犹豫了半天,还是决定进来。老金说,老板,这样,能不能给符强兵打个折。馆长愣了一下,你什么意思?话说出了口,也就没什么障碍了。老金说,老板,外面那个,公安局的,能不能给打个八折?馆长放下茶杯说,老金,你没喝多吧?老金说,没,我好得很。馆长说,好得很,你说这种混话?什么叫给打个折?老金给馆长倒了杯茶,老板,这个不好说。馆长说,有什么不好说的,打折就好说了?我还没见过死人也讨价还价的。老金咬了咬牙说,老板,是这样。老金把事情说了一遍,等听完,馆长指着老金,一幅恨铁不成钢的样子,老金啊老金,你让我怎么说你呢?什么玩笑不好开,开这种玩笑,我看你怎么收场。老金低着头说,老板,这个忙请你一定帮了。馆长喝了口茶,想了想说,这样吧,规定项目物价局定的,我想少也不能少。自选项目打八折。老金抬起头说,老板,这样不行。馆长说,怎么不行?老金说,我答应的是八折,这样一来就不是八折了。馆长急了,你怎么这么死心眼呢?你说八折不就是八折,谁知道呢。老金说,我自己知道。馆长说,那我就没办法了,我只能做到这样了。老金低声下气地说,老板,我求你了,要不然,我死了都没脸下去见他。馆长板着脸说,不要说这种话!
过了一会,老金说,要不这样,所有费用你给打八折。该给的钱我给,程序上就麻烦你了。馆长看着老金,指点着老金说,老金啊老金,你让我怎么说你呢!从馆长办公室出来,老金松了口气,心里默念了一下,老符,对不住,我也只能这样了,你在地下也不要怪我。
老符这事过去了,老金更加不爱出门。老庞打电话给他,他也很少去了。他实在是不想去。每天一下班,老金就回家。看看电视,看看书。在单位的时候,老金偶尔也出来转转,东走走,西看看。老金有更多的时间练字了。以前,他觉得他的书法路子有点野,到了该修身养性的时候了。他买了些佛家的典籍,时不时读读。《殡葬人手记》也买了,作者是一个美国人,托马斯·林奇。老金从头到尾认认真真读完了,掩上书,老金觉得,他算不上一个合格的殡葬人。有些东西,他想得太浅了。写字的时候,老金经常能飘起来,那一撇一捺似乎都有故事。
本地的书法圈,老金彻底不掺和了。这种状态对老金来说,也许是最合适的。他时不时会想起老符来,老符喝酒非常爽快,人也是。自始至终,老金都没闹明白,他和老符的好是怎么来的,他们似乎并没有说太多的话,更不要说什么掏心窝子的话了。说不清楚,真是说不清楚,这和爱上一个女人一样,没什么道理可言。老庞还时不时给老金打个电话,也还会到老金单位喝酒,话却是越来越少了。有一天,老庞对老金说,老金,你说,我们要是真死了,那怎么样?老金说,真死了,就什么都没了,就无所谓了。老庞说,话是这样讲,只要我们还活一天,哪能真无所谓呢。
大概有好几年时间,周围的人似乎都把老金忘了。等他们再想起老金时,老金已经不是当年的老金了,他成了著名的书法家。那几年,老金的书法在国内的书法圈声名鹊起,行家认为老金的书法看似笨拙,却是有禅意的。各种各样的说法铺天盖地,老金自己很少说话,也拒绝解释。有熟悉的书法家问起,他清淡地说,我就是写字,我不懂书法。老金几乎不出去活动,每天上班、下班,写字。在网上和搞书法的同行做做简单的交流,参加一些省外的展览。等老金的书法拿到“兰亭奖”,本地又有人请老金参加活动了,请他写字的人也慢慢多起来。他们说,老金的字是参透了人生的,可以用来辟邪。
老谭讲完了,老余说,这个故事我听你讲过一次。你说的符强兵我好像也见过。老谭说,见过,你怎么没见过,还一起喝过酒的。老余说,老金是个高人啊,我看过他写的字,是有点邪气,乍一看,丑,仔细一看,有味道,越看越舒服。跟有些人不一样,有些人的字,乍一看漂亮,多看一会儿,就看散了,那字没神。老谭说,他的字我不好说,看不懂。这个人我觉得有点邪气,你看他那个样子,要神气没神气,要样子没样子,骨子里硬得狠,这样的人,心里都苦,那个苦,只有他自己知道。老余接着说,老金这个人跟金芝老了时候有点像,都神神叨叨的。对了,老马,你刚讲到金芝被胡光头搞得跑不脱,后面的故事你还没讲呢。今天晚上主要听你讲。
我还在想老谭讲的故事,老谭这个人平时看起来大大咧咧的,其实心细。跟他这么多年朋友,他喝多的时候少,多半是他扛我回家。他讲的这个故事,我是第一次听。金芝和他讲的老金,没什么可比性,毕竟是不同时代的人了,经历的事情也完全不同。老金的苦和金芝的苦,苦处也不一样。我接着往下讲吧,关于金芝的故事。
前面讲了,金芝跑不脱。她想跑,但她跑不了,胡光头就像根绳子,把她绑在了走马镇。
那个时代,女人是靠男人,屋里男人没用,女人也受人欺负。马天人是个傻子,要他保护金芝,当个笑话听听也就算了。金芝走出去,总有人在后面指指点点,当她面,也没人说什么。毕竟还有胡光头,有胡光头在,还没人敢明着欺负她。明的不敢,暗的还是有的。
大家都知道,马天人是个傻子,干不了活儿,整天在镇上晃荡。有顽皮的后生见了马天人,就喊,马天人,你过来。马天人走过去,见人手里有烟,想伸手去拿。后生围着马天人,拿着烟在马天人眼前晃,天人,你想不想抽烟?马天人就“嘿嘿,嘿嘿,想。”后生说,想啊,那我给你点上。后生把烟点上,马天人吸了一口,又被人抢走。马天人追着烟说,烟,我要烟。后生围着马天人说,天人,烟给你,我们问你话,你答,好不好?马天人说,好。后生压低声音说,天人,你跟金芝搞了没?说完,一只手比一个圈儿,另一只伸出根手指往圈里戳,满脸的坏笑。马天人看着后生说,你搞么事?后生急了说,你跟金芝搞过没?马天人说,搞,搞了。一群人眼睛都放出绿光来,搞了?你跟金芝搞了?马天人说,搞了。又有人问,金芝屁股白不?马天人说,白。人群哄笑起来,有嘴贱的问,金芝奶大不?马天人说,大。有人把烟从马天人嘴巴上抢下来说,天人,金芝都看不到奶,你还说她奶大?说完,比了个拳头说,金芝奶还没得拳头大。马天人说,你把烟给我,我的烟。你说老实话我就把烟给你。马天人说,嗯,真话。金芝逼紧不紧?紧。那你多久戳金芝一回?天天戳,天天戳。马天人把人扔到地上的烟头捡起来,猛吸几口。哈哈,天天戳,还天天戳。有人踢了马天人一脚说,你个狗日的,好逼给你戳了。马天人“嘿嘿,嘿嘿”笑。
这样的事,隔几天就能来一回。金芝跟了马天人,跟他一起成了个笑话。碰到有人围着马天人,金芝掉头就走。她不想就知道,那是在谈她的性事。乡下人无聊,那个时候又没得电视看,年轻人也都在镇上,整天没事就谈这些。马天人成了大家的乐子。金芝来自江城,长得比镇上的姑娘清秀,皮肤白,身材也匀称,有人看到金芝,从上看到下,那眼光恨不得把金芝给剥了。要不是有个胡光头,估计马天人家的墙头都被人翻烂了。
为了这个事,马天人他娘打了马天人好几回。她拿着竹条子抽马天人的屁股,气得要死,骂道,你个畜生死的,你么不晓得廉耻呢?屋里的事,你跑出去说么事。你一辈子没吃得烟,你不吃烟会死?马天人也不躲。打完了,下次出去,有人问,还说。
这算是好的。
有年春上,马天人爹娘都出去了,就剩下马天人和金芝在家里。门口有人走过来,又走过去。金芝看了一眼,转过身回房了,她晓得是在看她。过了一会儿,屋外有人喊,马天人,你出来下。马天人站起来,想往外走,金芝说,你莫出去。马天人看了看金芝,又看了屋外说,金芝不要我出去。外头笑起来说,马天人,你还是个怕老婆的货,你要是个男人,你就出来。马天人说,哪个怕老婆,我不怕老婆。说完,就往外走。金芝叫了声,马天人,你莫出去,他们欺负你。马天人扭头瞪了金芝一眼说,我不怕老婆,我要出去。金芝烦了说,你要去你去,你莫回来。金芝不要马天人出去,倒不是疼惜马天人,马天人死了都不关她事,甚至,她觉得马天人死了更好,说不定她就可以回江城了。她是不想马天人又出去跟人讲她房里的事情,丢人。
几个人站在门外,对马天人说,马天人,我晓得你怕老婆,你不敢惹你老婆。马天人说,我不怕老婆,我怕她搞么事。有人说,马天人,那你敢打你老婆不?马天人说,敢!金芝听到这话,赶紧把房门关了。这个傻子,不定做出什么事来。又有人说,马天人,你要是敢打你老婆,我给你包烟。马天人没答话。金芝冲窗外说,马天人,你莫听他们讲,他们欺负你。你回来。窗外又是一片哄笑,说,说吧,我说你怕老婆吧。马天人像是生气了,冲着屋里喊了声,你莫出声。金芝搬了个凳子,撑在门板后。外头的人说,马天人,你要是敢脱了你老婆裤子打她屁股,我们给你一条烟。金芝站在窗子边上,指着人骂,你们缺不缺德,这么多人欺负一个傻子算么本事?看到金芝,围着的人兴奋起来,指着金芝说,马天人,你老婆说你是个傻子,你是个傻子么?金芝往窗外吐了口口水,撕心裂肺地骂到,姓马的,我日你先人八代!骂完,金芝趴在桌子上哭了起来。外头的声音一阵接一阵,马天人,我就赌你不敢打你老婆,你没得用。你要是个男人,你打你老婆——
金芝听到有人踢门,门框边上,腾起一阵一阵的灰尘。金芝系紧裤带,手上拿了把剪刀,马天人要是敢打她,她跟他拼了。门垮在地上,马天人手里拿着根棍子,气势汹汹地站在门口,门外围着一帮看热闹的。马天人指着金芝说,你们看到,哪个说我不敢打她。金芝双手握着剪刀,对着马天人尖叫起来,马天人,你要是敢动手,我杀了你!马天人说,我要打你。金芝抬腿往外扑,即使捅不到马天人,她想跑出去。还没等金芝近身,马天人一棍子砸在了她手上,金芝惨叫了一声,剪刀掉到了地上,马天人一脚把剪刀踢开,又一棍子打到金芝腰上,你杀我,你想杀我。马天人一脚踩在金芝脖子上说,你个卖逼的,我打你。马天人一拳头一拳头往金芝身上砸,金芝叫骂到,马天人,老天不收你,老天瞎了眼啦,老天么不早点收你,留得你祸害我。围观的人叫了起来,马天人,打你老婆屁股,把她裤子脱了,打她屁股。金芝双手抓紧裤带,在地上扭成一团。马天人扯着金芝的裤带,要脱金芝的裤子。裤带没解开,马天人把金芝的裤裆撕开了,又用力一扯,金芝下身露了出来。金芝指着马天人骂,马天人,你么傻得帮别个打你女人啊,个个想看你女人出洋相,你不晓得啊。马天人没理睬金芝,继续撕着金芝的裤子。金芝哭了起来,除了哭,她想不到别的办法。马天人脱光金芝的裤子,一脚一脚踢金芝的屁股,金芝整个下体赤裸裸的露在人前。
看着周围的人,金芝突然跳了起来,你们想看,你们想看是吧?我给你们看,我给你们看个饱。说完,金芝像疯了一样,把身上的衣服往下扯,脱得光溜溜的。她光着身子,跑到人前,抓着人的手说,你看啊,你看啊,你不是想看么?来,我给你摸。说完,把人的手往她的胸前,她的下体上拉。旁边的人被金芝吓住了,抖索着往后退,看金芝的神情,像是疯了。金芝叫了起来,你们不是天天问马天人是不是戳我没?你们哪个想戳,我躺到地上给你戳。说完,金芝躺到地上,张开双腿说,来啊,哪个想戳,来戳,我给你戳,我张开腿给你戳。金芝的眼泪流了出来,她脸上沾满了灰尘,泪水流过去,一道道的痕。马天人拿着棍子站在边上,看着金芝,又看了看周围的人,突然笑了起来,你们要给我一条烟,我打了我老婆屁股。周围的人“哄”的一声散了,马天人丢下棍子,追了过去,烟,烟还没给我!
马天人他爹娘回来,肺都快气炸了。当天晚上,他娘去了县城。第二天上午,胡光头和马春花来了走马镇。胡光头让马天人他爹搬了张桌子放在门口,胡光头一只脚踩在板凳上,看了看四周,有人在边上张望,不敢过来。马天人大声说,你们都听到,哪个做的事,哪个给我站出来。你莫等我查出来,我给你一个时辰,站到我面前来。过了一个时辰,莫怪我胡光头发狠。听到的把话给我传出去,我在这儿等到。
过了一会儿,来了一个,一见到胡光头,就跪到地上,一边扇自己耳光,一边说,姑爷,我晓得我错了,我不该。胡光头笑了起来说,现在晓得你不该了,早搞么事去了?你莫吭声,跪到。来了一个,又一个,过了不到一个时辰,桌子前面跪了一大排。胡光头说,时辰到了,你们互相看一下,人齐了没?跪在地上的互相看了一眼,没敢吭声。胡光头对马天人他娘说,嫂子,你叫金芝出来。马天人他娘进了屋,过了一会儿,出来说,姑爷,金芝不肯出来。胡光头想了一下说,那叫天人过来。马天人走到胡光头边上,叫了声姑爷。胡光头一个巴掌扇到马天人脸上,你还晓得叫我姑爷?我脸被你丢光了。说完,指着地上说,你也跪到。马天人赶紧跪在地上。胡光头说,你看看,昨天的人齐了没。马天人看了看,说,齐了。
听说人齐了,胡光头在桌子前面坐下,对围在旁边的人说,你们说么办?犯事的家长看着胡光头说,姑爷,我们摆酒,赔礼道歉。胡光头说,这个是肯定的,屋里有猪没?家长都点头,有,有猪。胡光头说,摆酒要杀猪,晓得不?晓得,晓得,姑爷放心。胡光头又看了看四周说,三友爹,你看么办?马三友摸了摸胡子说,姑爷,这个事情对不起。马三友指着地上跪了一排的后生,姑爷你想么办么办,我们是没得办法。胡光头说,三友爹,你没得办法,那我帮你教育一下。我晓得三友爹是个读书人,知书达理,本来这个事情轮不到我管。你老威望高,我该听你的。这个事情,做得过分了。以前,你们拿天人开玩笑,莫以为我不晓得,我想到都是乡亲,你们后生开个玩笑,也没得么事。你们敢玩得过分,那是没把我胡光头放在眼里,你以为我是个死人?
胡光头看着排头一个说,你摸了没?排头的抖抖索索地点头,又摇了摇头说,不是我要摸的,是金芝拉我手摸的。胡光头笑了起来说,那是金芝看你长得人才,想你摸是吧?排头的赶紧摇头说,不是,不是的。胡光头说,你哪只手摸的?排头的伸出左手,又伸出右手。胡光头问,两只手都摸了?排头的说,没,就一只手,一只手。胡光头说,把手放地上。排头的伸出左手放在地上,手不停的发抖。胡光头掏出枪,用枪口顶着排头的左手说,是这只手吧?排头的吓得赶紧给胡光头磕头说,姑爷,我晓得我错了,你莫打我手啊。家长也跟着跪下了。胡光头摸了摸排头的头说,你莫乱动,莫搞得枪走火了。又对跪下的家长说,你们莫跪,不关你们的事,我帮你们教育一下子女。胡光头踩住排头的手指,用枪顶着手掌说,我让你长点记性,不是哪个都是你能欺负的。枪响了,排头的叫了起来。胡光头松开脚,排头的捧着手,手掌穿了一个洞,血肉模糊。胡光头看着剩下的人,虎起脸说,你们都晓得了,老子的人也是你们能欺负的?哪个手动的,给老子把哪个手伸出来。
那天,胡光头一共开了八枪。开完枪,胡光头坐到桌子边上,一只手握着抢,一只手指着跪在面前的后生说,你们都给我记好了,再让我听到这种消息,就不是打手了!说完,又看着犯事的家长说,你们有没意见?都摇头。胡光头说,没意见就好,废一只手总比丢一条命好。记得摆酒,莫不记得杀猪。说完,带着马春花回了县城。
经过了这件事,金芝算是过上了几年安稳日子。就在那几年,金芝一连生了三个儿子。
有了儿子,金芝算是有了个依托。她的心思都放在了儿子身上。大儿子出生后,金芝很担心,马天人是个傻子,金芝怕儿子也是个傻子。金芝生大儿子时没奶水,靠磨米糊把儿子养大的。大儿子刚生下来,金芝看了一眼,没看第二眼。马天人他娘把孙子抱走了,放在金芝那儿,她不放心。
多少年后,金芝坐在槐树底下对人说,你们不晓得,我看到我大儿,心里蛮不舒服。为么事呢?你们都晓得我的身世,我是被骗到走马镇来的,我一直想跑,跑不脱。本来给人家做媳妇,就羞耻,又生个伢,更羞耻。伢生下来,我那时是没得力气,要是有力气,我想一把掐死他,要不就丢到盆里淹死,我看不得哪个伢。马天人他娘聪明,晓得把伢从我身边抱走。
大儿子满月了,没怎么近过金芝的身。马天人他娘整天抱着孙子,乐颠颠的,见人就说,我老马家有后了。金芝的月子是马天人他娘伺候的,他娘说,金芝,你给我生了个孙子,你是我老马家的恩人啊,我们世世代代都记得你的好。你想吃么事,你跟我说,我去给你办。金芝扭过头说,我不想吃。马天人他娘说,莫瞎说,坐月子不看好,日后落得一身的病。金芝坐月子,马天人他娘杀了十几只鸡。当时,走马镇坐月子的,没那个吃的鸡有金芝多。金芝没奶,金芝不急,马天人他娘急,她说,你么没奶呢?他娘掀起金芝的衣裳,又放下去说,金芝,你奶没通。他娘让马天人他爹去湖里摸鲫鱼,说是鲫鱼发奶。马天人他娘炖了个把月的鲫鱼汤,金芝的奶还是没来,身子倒是丰韵了一些。看着金芝,马天人他娘说,没奶就没奶算了,看到你长好了,我也舒服些。磨米粉的事情,也是马天人他娘做的。他娘心细,来来回回要磨上十几次,磨得细了,匀了,再煮熟喂给孙子吃。虽说没吃奶,孩子长得还肉鼓鼓的。马天人他娘抱着孙子递到金芝面前说,你看,脸色多好。
每次看到儿子,金芝心里都很复杂,说不清楚。其实,她想抱抱儿子,让儿子靠在她的怀里,怎么说,儿子都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几个月了,儿子没近过她的身,她想抱抱儿子。金芝对马天人他娘说,你把我儿子给我。马天人他娘看了看金芝,金芝说,你放心,我不得害他,他是我生的。马天人他娘把孩子递给金芝,不肯走开。金芝抱着儿子,摸了摸儿子的脸,滑滑的。金芝对着儿子笑了笑,这是金芝来走马镇几年第一次从心里笑出来。儿子突然也咧开嘴对金芝笑了。金芝的眼泪一下子流了出来,她晓得,这辈子,她怕是离不开走马镇了。
刚开始,金芝还怕儿子有什么问题,一岁,两岁,儿子和其他的孩子一样,会叫“娘”了,会调皮了,金芝的心算是放了下来。有了儿子,金芝在走马镇也安定了下来。就像马春花说的一样,伢子是女人的定心针,有了伢子,女人就安定下来了。几年下来,金芝没收到江城的消息,家里人怕是当她死了。有时候,金芝会想起丹尼,还有江口的教堂。到处都在打仗,也不晓得丹尼回国没有,教堂还在不在。这些事,对金芝来说,就像前世一样久远,远得像一个梦,像是从来没存在过。
听人说,日本人打到了江城,现在的江城是日本人的天下。金芝在走马镇也看到过江城的人,一个个面如土色,纷纷投奔乡下的亲戚,想在乡下躲过战火。金芝去湖边洗衣服时,经常出神,荷花还是一到夏天就开,去江城卖藕的人绝了,说是江面上都是军舰,动不动朝江上的船开枪。县城去江城的船,被日本人打翻了好几艘,人死了几百个。马春花回走马镇也说,县城被日本人占了,胡光头现在在给日本人做事。马春花说,你们在乡下也小心些,谁晓得日本人会不会发神经跑到乡下来。金芝说,县城也有日本人?马春花说,哪里没得日本人,到处都是。胡光头也没得办法,日本人逼着他做事,他也是有头有脸的人,他不出头,场子撑不起来。金芝问,日本人多不?马春花说,多倒不多,一共没得几十个人,平时都在县城,很少到乡下来。总之,你们小心些,日本人不是好东西,县城都被他们搞乱了。
在走马镇,金芝没什么朋友,不要说朋友,想找个说话的人都难。她是外地人,还是被人从江城骗过来的。金芝的底细,走马镇的人不晓得,看她的样子,像是读过书,不像大家闺秀,又不像平常人家的女儿。有妇女想和金芝说话,又怕金芝笑话,硬生生把话压在了肚子里。她们见到金芝倒是客客气气的,眼睛里总有些同情。在湖边洗衣服碰到了,有妇女跟金芝打招呼,金芝,洗衣服啊?金芝点点头,蹲在石头上,揉衣裳。
平时,湖边洗衣服是很热闹的。走马镇大大小小的新闻在湖边聚合,扩散,到每家每户。女人嘴巴长,不外乎讲谁家的三长两短的。日本人打进来了,湖边的话题严肃了些,爬墙头的事儿讲得少了。大家都怕,都怕日本人打到走马镇来了。南京的事情她们都晓得了,说是日本人打进南京城,杀了几十万人,南京城的人都死光了。不光杀人,还强奸妇女,几十个日本人奸一个女人。讲的讲得心惊胆战,听的也吓出一身汉。有女的骂,要是我,我就自杀,不得让日本人近我的身。边上有人接过话说,哪个不晓得自杀,怕是被日本人抓住了,想死也死不脱了。他不得手,他能让你死?也有的说,日本人跟畜生一样,强奸完了,还要把女人肚子破开,把头割了,挂在枪头上。有的问,日本人要是打到走马镇来么办哦?走马镇穷,日本人不得来。哪个说的,不是说日本人都到了县城,哪个晓得他们跑不跑到乡下来?最好莫来,来了害死人。
看到金芝,有女人问,金芝,听说江城被日本人占了,你屋里有消息没?金芝说,我屋里没得哪个管我,怕是当我死了。女人说,你莫伤心,这个世道兵荒马乱的,等太平了,你屋里人会来找你的。再说了,你有儿子伢了,有儿了,你也有依托,不怕了。金芝转过头,洗衣服,儿子的小衣服小裤子,都是她缝的,针脚走得歪歪扭扭的。金芝把手浸在水里,湖水清凉,干净,看得到底上的沙。
金芝抱着儿子,碰到过马天庄几次,马天庄看到她的样子,像是有话要对他说。马天庄看着她怀里的孩子,又看看金芝,眼睛里有些暗。金芝拍着儿子的背,不肯和马天庄说话,她还记得她求过马天庄,让马天庄带她回江城。她还答应马天庄,只要马天庄把她带到江城,她就给马天庄当媳妇。金芝说那话是真心的,那时,她的身破了,嫁给别个,她不敢想。至于马天庄,人长得还算周正,看上去有一身的力气。就算在江城打苦力,他们也能养活自己,但马天庄拒绝了她。
晚上睡了,金芝想到马天庄,翻来覆去睡不着。凭她的感觉,她晓得马天庄有话跟他说,至于要说什么,她不知道。走马镇小,碰到一个人不难。金芝碰到马天庄好些次了,以前,马天庄没用这种眼色看她。想到这儿,金芝心里暖了一下。她起身,拍了拍儿子的胸口,给儿子盖好被子,出门了。
到了马天庄家门口,金芝弯到马天庄房间窗子前,敲了敲窗子,马天庄问,哪个?金芝没应话,又敲了敲窗子。马天庄起身打开窗子一看,有些吃惊,金芝?金芝压低声音说,你莫做声,出来,我有话跟你说。马天庄轻手轻脚地开了门,又把门带上。马天人说,金芝,你有么事?金芝说,是你有么事。又朝四周看了看说,这里说话不方便,我们到山上说,你到山上大松树那里等我。
山在走马镇的西面,山上长满了松树,有两棵大的,走马镇上的人称之为松树王。走马镇的人上山砍柴,砍哪棵树都行,这两棵树,枝都不得动一根。从马天庄家里到山上,要不了十几分钟。马天庄先走了。金芝等了一会儿,从另一条路上山了。那天晚上,天有些黑,月亮只有弯弯的一钩,勉强能看得到路。上山时,金芝被树枝钩了几下,她一个人走夜路,还是有些怕。离大松树近了,金芝看到个人影。见到金芝,马天庄赶紧跑过来,牵着金芝往山上走。到了松树底下,金芝说,莫坐到这里,显眼。马天庄说,那你跟我来。马天庄把金芝带到山后的一条沟里,沟里长满了高高低低的灌木,两个人往下一坐,影子都看不到。
马天庄坐在金芝边上,离金芝尺把远,金芝说,你坐过来,我是妖怪么?还能吃了你不成。马天庄挪了挪屁股,凑到金芝边上。金芝说,你这些天看我有些怪,是不是有话要跟我说?金芝看着马天庄。跟马天人比,马天庄好看多了,浓眉大眼,胳膊上都是一团团的肌肉,身子也直,不像马天人弯腰驼背的。坐在马天庄旁边,金芝体内有欲望升起来,跟月光一样,一直飘啊飘。
金芝说不清她对马天庄的感觉,她恨马天庄,是马天庄把她骗到走马镇的。当年,她愿意上那条船,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马天庄长着一张让人信任的脸。马天庄看着金芝,搓着手,坐立不安的样子。金芝往马天庄身上靠了靠说,马天庄,我问你,我给你做老婆,你要不要?马天庄的呼吸粗壮起来。金芝问,你说嘛,你要不要?马天庄粗声粗气地说,要。金芝笑了起来,你这些天为么事这样看我?你不怕胡光头了,他要是晓得你想我的心思,你看他不一枪把你鸡巴打烂了。马天庄说,我没想心思,我是有话跟你说。金芝说,那你说撒,我听到。马天庄抬起头,望着金芝,样子有些可怜。看到马天庄的样子,金芝心软了。她拉过马天庄的手,塞到自己胸前,说,你摸摸,我晓得你没得女人。让马天庄摸了一会儿她的胸,金芝又把马天庄的手塞到她裤裆里,对马天庄说,你没摸过女人这里吧?金芝下面湿了。她伸手抱住马天庄的腰。出来之前,金芝想好了,她要和马天庄睡一觉,如果要生孩子,她情愿给马天庄生个孩子。
马天庄压在金芝身上,金芝说,马天庄,你没搞过女人吧,我给你搞。说完,去解马天庄的扣子。马天庄突然哭了起来。金芝给马天庄擦了把眼泪说,天庄,莫哭,我晓得你可怜我,你嘴里不说,我心里明白。走马镇,也就你一个人可怜我。你要我吧,我给你。马天庄翻过身,从金芝身上下来,抽了一个耳光说,金芝,我对不起你,我不是人。金芝坐了起来说,天庄,你怎么了?我不怪你了,我情愿的。马天庄说,金芝,不是这个事。
整理好衣服。马天庄低着头说,金芝,我跟你说个事,你莫怪我。金芝说,你说。马天庄说,你来了走马镇,每年我去江城卖藕,我都帮你问过你屋里的事。金芝说,哦,那有么事。马天庄说,第一年,我没找到。我跟人家说,我找姓金的,在江口开布店的。人家说,那么多姓金的,我晓得你找哪个。后来,我跟人说,屋里丢了女儿的那个,以前在江口打金子的。这么一说,有人晓得了,说,哦,你说老金啊,老金惨啦,女儿丢了,老金为了找女儿,把布店都卖了,还是找不着。我跟着人家,找到你屋门口。你屋里没得人,我记了位置,在你屋里门口放了一筐藕就回来。我再去江城,在你屋里看到你爹了,他在屋里坐到发呆。我跟他打招呼,他问我,你是哪个?我骗他说,我是你徒弟。我晓得他徒弟多,肯定不晓得我是哪个。我说,我给你送点藕,放到屋里了。你爹说,那多谢了。看到你爹,我想跟他说,你在走马镇。思前想后,又不敢,胡光头的狠,你也是晓得的。我心里还想,我每年给你屋里送藕,你屋里的人应该也会想,是哪个送的藕。吃了这个藕,他们应该晓得这藕是走马镇的,应该能想到走马镇哪个给他送藕呢?他在走马镇也没得亲戚。金芝把马天庄的头扭过来,擦干马天庄的眼泪说,天庄,这个不怪你,换了哪个也不敢。你有这个心,我都感激不尽。马天庄接着说,后来我听人说,你爹瞎了,看不清。金芝眼泪也流了下来。我今年去江城,好不容易找到你家,江城在打仗,你也晓得。我找到你屋里,你屋里没得人。我问周围的人,都说,你屋里搬走了,不晓得搬到哪里去了。这兵荒马乱的,怕是找不到了。金芝头也低了下来说,我晓得,都逃难了,哪个不怕死。马天庄看着金芝说,金芝,还有个事,我说了你莫哭。金芝说,你说。马天庄说,金芝,我听人说你爹死了。金芝一听,一下子哭了出来。马天庄犹豫了一下,伸手抱住金芝说,金芝,都是我害了你。金芝倒到马天庄怀里,抱着马天庄,像是马天庄是她世间唯一的亲人。马天庄把头压在金芝头上说,金芝,你爹临死前说,到死都没看到你一眼,他闭不上眼。你屋里头一直在找你。
回到屋里,儿子还没醒,金芝抱着儿子,眼泪一滴一滴地滴在儿子身上。
天亮了,金芝把儿子塞到马天人他娘怀里说,你抱到伢,我要去买纸钱。马天人他娘看着金芝说,又不是清明,不时不节的,你买纸钱搞么事?金芝说,我梦到我爹了,他托梦给我了,说他死了好几年了,屋里头没得人给他烧纸钱,小鬼每天打他。马天人他娘说,你莫瞎说。又看了金芝一眼,金芝眼睛红红的,脸色也不好。马天人他娘叹了口气说,你去吧,不管真的假的,你有这个心,你爹也安慰。说完,对金芝说,你多买几包,帮天人也烧点儿。
纸钱买回来,金芝到了湖边,把纸钱烧了。金芝望着江城的方向说,爹啊,是我错了啊,我不该不听你的话,我作孽啊。爹啊,你在天上要是晓得,你莫怪我。等我死了,我再给你端茶倒水赔罪啊。
第二年春上,金芝对马天人他娘说,你给我块地。马天人他娘看了看金芝说,金芝,你在屋里带伢,田地的事,不要你做。金芝说,我要地种向日葵。马天人他娘说,你种向日葵搞么事,没得收成。金芝说,我爹叫金葵,我拜不了他的坟头,我给他种一块向日葵。我爹活在时,最爱吃葵花籽。金芝他娘说,金芝,你这是何必呢?人都死了。说完,想了一下说,屋里还有片坡地,给你种吧。
坡地在南边,土少,地里埋满了大大小小的石头。金芝先把石头清了,往地里挑土。金芝没干过农活,挑土把肩头都磨破了。马天人他娘说,金芝,你让天人帮你挑。金芝说,我不要他挑,我自己挑。挑了一天的土,金芝晚上脱下衣服,看看肩头,皮破了,肿了一大块。第二天早上,金芝到了地里,地里的土多了一些,还平整了。又过了一天,地里堆了几担渣粪。金芝下了种,浇水。
向日葵长得很快,到了夏天,向日葵的花盘有人头那么大,金黄的花瓣朝着太阳。金芝抱着儿子站在地里对儿子说,儿子,你外公叫金葵,你晓得不?他最喜欢向日葵了。你要记得他的名字,没得他,就没得你。离金芝的向日葵不远的地方,也有人种了一片向日葵。有风吹过来时,两片向日葵纷纷摆动,像是在打招呼。金芝晓得那片向日葵是谁种的,那是马天庄家的地。
从那个时候起,金芝每年都种片向日葵,一直种到大集体时代。那时候,地都是公社的了,金芝依然在门口种几棵向日葵,看到向日葵,她像是听到她爹在天上跟她说话。金芝又生了两个儿子,生到第三个。金芝的肚子就没再大了,像是冬眠了一样。
至于马天庄,金芝半个月或者一个月,跟他见次面,都是晚上。跟马天庄见过面,金芝能撑上十天半个月,让她觉得日子不至于那么难熬。他们两个的事情,走马镇上的人可能有人知道,也可能没人知道。兵荒马乱的,不太平,都懒得关心别个的事了,先把命保住,把肚子喂饱,这才是头等大事。马天人他娘肯定是知道的,晚上起来,孩子在哭,屋里没人,那么夜了,出去能干什么?他娘见到金芝不问也不说,她是过来人,能理解,换了哪个女人嫁了马天人都不安心,更何况金芝。有些事,不消说得那么明白。金芝也晓得马天人他娘晓得。她对马天人他娘说,你放心,伢子是马天人的。马天人他娘说,你莫让别个指到脊骨骂我屋里人就行,别的事,我不管,也管不了。
这一晃,多少年就过去了。先是日本投降了,接着中国解放了,一个新的时代到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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