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生涯-大城小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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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独立花吹雪】

    “您赏过樱花了吗?”

    “樱花真美呀!”

    街头巷尾,处处可以听见这样的语声。多少年来,日本人一成不变地爱恋着樱花,老年人也总像第一次看见这种花似的,惊喜地发出赞叹。

    学校附近有个“染井墓园”,芥川龙之介的墓地也在其中,在东京小有名气。这儿是最有代表性、种植最广的樱花名种“染井吉野”的发祥地。园中遍植樱花,漫步小径,抬头便是云霞,低头又是落雪,叫人恍若掉进一个半透明的、粉色的梦幻之中。

    禁不住风花雪月的旧病复发,我一得空便在樱花下流连。遇上几个人,都用那么善解人意的眼光看我。有个须发皆白的老者,拄杖立定,和我一样抬起头,然后说:“真美啊!是不是?”说完径自走了。望着他蹒跚的步态,我心里竟冒出这样一句诗: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樱花开始飘谢了。在寂静的小径上,轻轻地,叹息似地飘落。那一声声叹息,该是从千百年前一个明艳绝伦的少女微启的樱唇中滑出的吧。一阵风过,枝上的樱花猛地一片疾雪,簌簌而下,地上的花瓣也被卷起,重新在空中飞舞,顿时天地间一片迷茫、凄丽。叫人且喜且叹,等到风住也不知如何举步。

    这景象在日文中叫“花吹雪”,意思是“花的风雪”。我觉得很美,颇耐咀嚼品味,不亚于“粉泪”、“花雨”等中国的字眼儿。

    樱花啊,樱花,你这娇柔明艳又脆弱易凋的花呀!你能否告诉我,究竟是你的美使人格外惋惜你的短暂,还是你的短暂格外衬托出你的美,叫人更加怜惜、不忍辜负呢?

    回答我的,只是一阵又一阵的花吹雪。

    不过两天工夫,枝上已是嫩绿的世界了。只剩下暗红色的花萼在向路人低诉,这儿曾经上演过多么优美迷人的一幕。赏樱结束了吗?不。请低下头——在你面前是一片粉色的地毯,花儿们在向你做最后的谢幕呢。环顾四周,不少茶花正在开放。茶花的花期怕是有好几个星期,开过了也不轻易谢,就在枝头渐渐地褪去红颜,泛出锈色,与新蕾高下相映,有些不甚谐调。

    我们习惯于将“长久”、“永恒”当成好的、崇高的,将短暂的叫做“昙花一现”、“一闪即逝”,总有些轻视在其中。其实,短暂的美就不是真正的美吗?樱花,将一生的美丽与柔情,拼作一时的绚烂夺目,然后毫不迟疑地飘然离去,叫人留恋于一瞬,回味良久。甚至,正因为它谢得快而干脆,反而平添了几分空灵、飘逸的风韵。降临尘凡的仙子,不都是惊鸿一瞥、翩然而去的吗?

    樱花下是墓地,容易使人起生死无常、人生苦短之类的联想。尤其像我这样,读了几本破书在肚子里,又不曾真正悟道的人,很自然地想到“人生的终极意义”、“文章千古事”等愁不完的命题。看完樱花从盛开到凋尽的一幕,我忽然有了一点感触:人哪,何必自恃万灵之长而自苦不已呢?像这樱花一样,当开时开,当谢时谢,能灿烂时灿烂,该寂寞时寂寞,何其超然、何其潇洒。有许多“永恒”、“千古”的事,不是我等草芥般的人担当得起的,今生今世,但求不错过自己的花期,吾愿足矣。

    吾心安处是故乡。心安理得地过完自己的日子,便可以和樱花一样坦然地回到大自然的怀中了。

    想到这儿,长舒一口气。挟好书,自向来时的路走去。身畔樱花树上却又传来一声清脆的鸟啼。

    【日式赞美】

    日本人在社交场合温文多礼,谦恭自律,对别人却一般乐于赞扬、捧场。

    初到东京,一个同胞便告诉我:“一定会有日本人夸你是美人的。”我置之一笑。不久,参加一个聚会,进门一介绍,两个日本人立即异口同声说:“美人!”就这么光秃秃的一个名词,听得我浑身不自在,心说:“肉麻兮兮的……”

    久而久之,渐渐处之泰然。倒不是我真的忘乎所以地自以为美了,而是明白了他们所谓的“美人”与中国人的标准不一样。凡五官未长错地方、皮肤上没有遍布痘、疤、麻点的,都有机会接受“美人”桂冠。你大可不必因其一本正经作惊叹状而当真,这除了表示友好,更多的是一种礼貌。美国人常说别人“你真迷人”、“你今天很特别”,与日本人的“美人”之叹异曲同工。

    还有一句常听的赞美是:“你很聪明。”对这句话我不像对“美人”那么过敏,但对它的真实程度常表怀疑。比如偶尔说对了一句日语,对方便会发现新大陆似的说一句:“你很聪明。”更有趣的是,当我家教的学生(几个家庭主妇)得知我出过一本小册子,虽然她们初级班水平的中文看不懂,却也齐声叹道:“你真聪明啊!”看不懂,不妨碍免费赠送好话。我的回答是纯东方式的:“不,哪里哪里。”在国内,有时对亲朋好友会很不谦虚地答一句:“可不是吗!”甚至幽上一默:“你才知道呀!”在日本若照此答去,肯定会令人莫名惊诧的。

    也有一些我听了就想忘掉、又怎么也忘不掉的“赞美”。

    有一次我穿了一件白色低领毛衣,毛衣领口点缀了一朵玫瑰,很别致,也醒目。一个日本老太太便夸道:“真漂亮!是在日本买的吗?”我说:“不,是在中国买的。”她很不相信地问:“中国也有这么好的衣服吗?”我听了,注视了一会儿那张粉重脂浓、风韵犹存的脸,冷冷地说:“是我一位朋友亲手设计、上海一家厂制造的,连毛线也是中国羊身上出的。”我自己也不明白,为何一出国门,有人对中国发表什么异议,就像在往我脸上吐唾沫一样难以忍受。“我的中国”,这个念头使我像只敏感的刺猬,动不动就竖起刺来。

    还有一次,一位日本芳邻对我说:“你这么讲礼仪,真像日本人,看不出是中国人。”我听了,心头的火呼一下蹿了上去,微笑着说:“如果我说你不像日本人,你还会认为我讲礼仪吗?”她也不是傻瓜,马上红了脸,说:“对不起……”我也马上表现出风度:“没什么。我们中国人不会在意别人的看法的。”

    但从此,我与这位芳邻不再往来。我无法原谅她对“中国人”的偏见与轻视。也忘不了那一刹那流露出的骨子里的骄傲。我不认为我偏激,在这种问题上,任何一个个体的中国人都无权太“大方”吧。

    最令我感动的一次是武井妈妈的赞美。这位孤身一人、待我如亲人的老妈妈,在她那简洁而典型的日本茶室里,和一杯香茗一道送上了这么一句赞美:“我真不知道怎么会蒙神恩典,让我有缘结识了你,像你这样努力上进的留学生,不愧是从中国来的。”茶的热气蒙上了双眼,我只能轻轻地答一句:“谢谢。”

    评价是风,我愿自己是一棵坚定的树,无论在和风或寒风中,都不轻狂摇摆,在异国的土地上伸展我的枝叶,向着可能企及的高度。

    【细雨飘灯独自归】

    东京有多少条街?不知道。看地图也不会知道,因为一般的地图上纵横交错、密如蛛网的是交通行车线,而不是街。

    初到东京,最令我震惊的就是东京的街。新宿的亮丽、原宿的热闹、银座的高贵、上野和浅草的淳朴……一条条四通八达、布满商店的街,一条条琳琅满目、散发着不同气息的街,令人目不暇接、惊叹不已!身处东京,很难体会到日本是个狭小岛国的事实,因此有“小日本,大东京”之说。

    若问我最爱东京的哪一条街,我会难以取舍而沉吟再三——买衣服,我最爱到新宿一带;与好友品尝一杯高级咖啡,当然是银座;买日本传统工艺品、逛各种“庙会”,非浅草莫属;看樱花喝啤酒,那又是上野最令人向往……一定要说,我也许只好选它了——一条在东京的“下町”(平民区)名不见经传的街。它是我心中最可爱的一条街。

    它是我住了一年的单身女子公寓所在的街。当我捧着学校给的示意图,来看房子时,第一眼,我就喜欢上了它。细细、长长的商店街,地上是彩色砖铺就的路,两旁灯柱上挂着灯笼、插着红红绿绿的纸花儿——这是商业网点的标志之一;各色小店一家连着一家,幡帘玲珑,招牌鲜明,店主们笑容可掬地与客人聊着天,买卖之间都是街坊邻居嘛……浓浓的平民气息与活泼的生活氛围使我觉得“居之容易”。

    日复一日,我对它爱之弥深。

    我爱它的方便。超市离我仅几步之遥,做菜时若临时缺点什么,出门便有,像放在自家冰箱里一样省力。

    我爱它的整洁。每天的洒扫,使它一尘不染。春天的樱花、秋天的银杏,都会在洁净的路面铺上美丽的地毯……

    我爱它的安宁。虽然是商店街,但除了过节外从不喧闹,人们答对也都低声细气。入夜后更是一片温柔的静谧,听得见风吹帘栊的细响。

    我爱它的淳朴、自然。平民的小楼、平民的店,低矮却厚重;小小的神庙,红红的灯火照暖长夜,远远望见便有一种归家的平安感;居民们穿着拖鞋走来走去,小孩儿牵着与自己差不多高的狗在散步,饭菜的香气在空中飘散,而无主的月亮花开得那么恣意、娇艳……

    更难忘的是一次夜半独归的感觉。

    那天与我的导师在池袋一起喝酒。他是亦师亦友兼心理咨询的大好人,因为好久不见,一见就收不住话头,清酒也一杯一杯地啜下去。心情好的缘故,也不见头晕恶心诸状。酒酣作别时繁华的池袋街面上也开始显出几分阑珊,酒馆门口已有人在踉跄而行。

    坐电车到了田端,我应该叫一辆出租车回家的。因为晚了,公共汽车已经没有了;而且,下起了雨。可是,我却兴冲冲地向我的小街走去。我至今不知道那天我是否算醉了,反正当时的街景、夜色都笼上一层梦幻般的光彩,像薄纱后的明眸,闪着神秘与风情。

    我的小街在半夜时分多么美啊!所有的店都关门了,街上无人,显得格外宽阔。只有一排红灯笼照着湿淋淋的砖路,犹待人来似的闪着幽光;雨丝渐渐密了,落在微烫的脸上,终于令我“醉”了,放纵微微不稳的步子磨磨蹭蹭地走,哼哼想得起来的民歌小调,好不惬意。

    忽然,对面走来一个老头儿,也醉醺醺地,嘴里哼着:“酒哟,酒哟,你可明白啊……”我一听这首对景对题的《酒哟》,不禁笑了,我知道,他是快乐的。等他与我交叉而过,他依旧唱,这一回,我与他一齐唱出最后的那句“酒哟”!

    老头远远喝一声:“好歌!”

    以后,怕再没有那么畅快的饮酒了吧?纵有,也没有那夜、那街、那雨、那歌,那种“细雨飘灯独自归”的清凉快意了。

    【另一种东方情调】

    很早以前,看日本电影,对那灿若云霞的和服留下很深的印象。心想:怕是再平凡的女性穿上也会有一番风情吧。很盼望来日本后能穿上过一过瘾。

    到了之后才发现情况与想象的不大一样。首先,和服在日本日常生活中几近绝迹。中年以上的女性大多有一至几件和服,但一般只在红白喜事、盛大节日时穿,平时不穿;青年女性自己买和服的较少,除了成人式、婚礼、毕业典礼等场合也基本不穿;男性更少穿,据说由于医院、疗养院等处都穿便装和服,所以穿和服往往要被人问:“怎么了,身体欠安?”这样一来,和服成了需要理由的衣服。

    其次,和服之昂贵,到了令人瞠目结舌的地步。一件上好和服,比一辆新的奔驰轿车都贵,一般过得去的也都在二三十万日元左右,根本不是我等穷学生所能问津的。由于昂贵,相对于和服店的冷清,出租和服的店却生意兴隆。成人式、婚礼、毕业典礼等都有人租而不买——租一天也相当贵呢。

    去年,在町田代课教中文时,学生们(家庭主妇)问我为什么不穿旗袍,又问:“喜欢和服吗?”“喜欢啊!要是发财了就买一件。”我说。她们都笑了。一星期后,当我再次走进教室,她们又笑又嚷地:“老师,看,看!”只见年纪最大的一位打开一个大箱子,我顿时惊呆了——里面居然是一袭艳光四射的和服!她说:“我带来了!”真难为她怎么带来的。又打开一个布包,里面是配套的木屐、衬衣和同样美丽的腰带。这是这位老太太的儿媳结婚时的嫁衣,价值近二百万日元。嫩绿的底色,织着金、粉、黄、藕、白,各色祥云、仙鹤、松、竹、梅……说不出的高贵华美,却又绝不俗艳,显得典雅、柔和,真是太美了!

    她们用不太标准的中文说:“穿了,拍照,作纪念!”我惊喜地点点头,于是,三个老太太围着我忙开了。先穿上衬衣(像古装戏中白衣书生),再套上和服,又拉又掖又扯,扎上无数带子,勒得我喘不过气,她们说:“再忍一会儿啊!”再扎上正式腰带,在背后打出一个漂亮的“千枚羽根”结……我索性把自己整个交给她们,像木偶一样听任摆布。忙了半小时,总算“完工”了。她们审视了一会儿,一齐爆发出夸张的叫声:“哎哟,太漂亮了!”

    我踩着木屐“战战兢兢”地走到镜子前,一看,哟!真有灰姑娘变公主之感。一向自认少女人味,第一次发现自己也可以显得如此婉约、端庄,十足的东方情调。咔嚓、咔嚓,拍了十来张照片,灰姑娘的舞会结束了,留下对和服更美好的印象。

    同是东方古典情调,和服与旗袍却大不相同。旗袍讲究合身,熨熨帖帖地勾勒出女性线条;和服却没有肥瘦尺寸,只需要把人裹进去,调节长度即可,而且绝对不显示曲线——胸部丰满的人甚至要在腰际垫上毛巾以求平坦,真是匪夷所思。一个外国朋友对我说:“上到脖子,下到脚踝,什么也看不见,可是比什么衣服都性感。”也算一家之言。确实,同样衬托女性的端庄、秀雅,旗袍有一份明朗、爽快,和服却更含蓄、内敛,显得温婉、娇弱,甚至有一丝神秘。

    今年初夏,我也有了一件夏天穿的和服便装。布的,蓝色底子,淡绿、粉色叶片,远看像彩蝶成阵,配一根杏黄腰带,打一个简单的蝶结,十分乡土,又颇有夏日风情。一个人在家照着书练了一番穿法,准备在暑假诸多节日里好好穿几次。可一想到下摆紧裹着腿,穿着木屐,不得不低头弯腰、纤纤细步时,不禁又庆幸不用天天穿和服了。

    【人生如品茶】

    几年前,当我写《三毛传》时,相当喜欢三毛的一句话——

    阿拉伯人饮茶必饮三道。第一道苦若生命,第二道甜似爱情,第三道淡如微风。

    当时觉得这种感悟与禅宗的“见山”、“见水”有相通之处,颇耐回味。我又好茶,就一直记得这个比喻。

    在东京,每天打工之后,也总要泡上一杯酽酽的茶,看着袅袅上升的水汽,氤氲茶香绕鼻,紧缩的心也会像茶叶一样慢慢舒展开来……

    后来认识了武井妈妈,喝茶便由一个人变成两个人,品种也由乌龙茶变成中、日茶交替。她常常带些精美的小点心来,我们便一起吃“午茶”。每天,都聊得很多。

    一天,她泡了一壶极浓的煎茶,我先吃过一口又香又甜的栗羊羹,然后才啜一口深绿的茶,哇!好苦。她见我愁眉苦脸的样子,笑道:“再吃一口栗羊羹。”我忙又吃一口,哇!甜得钻到心里去。抬头看武井妈妈,只见她一口一口地啜着那苦茶,毫无反应。过了一会儿,她慢慢地说:“尝过甜的,再吃苦的就特别苦,吃了苦的再吃甜的也特别甜。”不知为什么,她那缓缓的声调、眉宇间淡淡的忧郁,使我觉得这话大有深意。

    “您是不是说,工作时拼命干,过后休息、享受时特别快乐,然后又要忍受工作的苦呢?”我忽然有所悟。她淡淡一笑,却不置可否。

    后来,渐渐了解她的身世,我不禁惊讶她能把那么多苦难深藏不露。她小时候是一个富家小姐,初恋因父母反对而不能如愿,一度自杀没有成功。后来家园、产业毁于战火,父母先后卧病、去世。她一个人伺候双亲,为他们送终,其间还经历了一次不幸的婚姻,唯一的女儿又夭折了,从此孤身一人至今。

    曾经是千娇百宠的千金小姐,单为一件和服就要去京都两次,一次订货、一次试穿,价值成百上千万,谁能想象她在那飞机俯冲、轰炸的时候,九死一生跑回家,却发现整条街夷为平地时的心情呢?她是如此深明大义、趴在废墟上对头顶上的美国飞机说:“谢谢你们!战争可以结束了。”她,在一次次重创后坚强地活了下来,如今自食其力、安命随缘,谁能估量出其中的毅力与信念?

    我想起她那深沉的声调。甜的,苦的,苦的,甜的,她都那么从容不迫地品尝,对她而言,人生不就像品茶一样吗?从不奢望远离痛苦、灾难,安之若素,就能迎来别人无法感受到的甘美。这是不是她真正要告诉我的?

    依旧每天午后饮茶,但是只有我一个人了(我搬家了,不再天天与武井妈妈见面)。我也渐渐喝惯了很浓的日本茶,而且习惯于遇上什么难处也不掉一滴泪。

    甜的,苦的,人生如品茶。

    【擦亮一个玻璃杯】

    周末的黄昏,一身疲惫地走在回家的路上。

    从车站到家是一条长长、窄窄的商店街,一溜儿矮房子,木拉门,布门帘,灯笼高挂,酒旗飘飘,很有日本风味。暮色中一个人慢慢地在这条街上磨,路上不多的行人都匆匆而行;小神社的红灯笼寂寂地照着里面供着的不知哪路来历的神佛;人工瀑布沙沙地冲刷着石壁,旁边的一排椅子上空无一人……一户户住家的木格子窗中,透出雪亮的灯光和隐隐的笑语,有主妇拖长尾声喊:“吃饭哟——!”

    一阵寂寞、无依的感觉笼罩了我。刚换了工作,与时装企划有关的事务。初一看,衣裙楚楚地坐在恒温、整洁的办公室,似乎轻松愉快,可其实哪有那等便宜事。且不说工作内容一窍不通,单是各种自动化办公仪器就够头昏眼花的了。加上电话、信件、传真,同时要用日文、英文,对我而言,无异于天天在应付两门外语考试。无端的紧张、焦躁,一时间仿佛回到初来时的茫然无措之中。

    没滋没味地吃了饭,不知干什么好。不想出门,坐在地上给朋友打电话,轮了一圈也没找到一个。听听歌吧,放出来的偏是一首游子怀乡的歌——“想回家啊,回不去……”更搅起了心底的苦涩。

    不行,得找点事干才行。不然,情绪会彻底沉下去,再也浮不出水面。可还是想不出一件可以提起兴致的事。不禁想起有个朋友,有一天他心情实在坏透了,便跑到银行自动取款处,取出全部的钱,数了一遍,又存进去。在东京待久了,才明白这种荒唐背后的空虚与失落有多么深。

    自己苦笑了一下,我还没到那个地步,何况我也没什么钱可数。喝杯果汁吧。拿起玻璃杯,发现有点脏。一层不知是茶锈还是灰垢的东西蒙在上面。这还是我刚到时,在一家大店一片晶莹闪亮的杯盏器皿中,一眼看中的呢。于是,找出海绵,挤上一些牙膏,用力擦洗了一气,用水一冲,嘿!那么透明、那么亮,像新的一样。凹凸棱面清清楚楚地显现出来,花朵、枝蔓也像吸饱了水分一样复苏了。

    捧着这个杯子,仿佛捧着一件失而复得的珠宝,黯淡的心房有了一线光亮。我想起了过去,那些踏青的日子,那些吃着西瓜数星星的日子,考试成绩公布时兴奋的日子,呼朋唤友、无忧无虑的日子,那些把欢笑到处挥洒的日子……在这段忙碌、压抑的日子里,我几乎把它们忘了。其实它们都像这个蒙尘的杯子,在默默等着我呢。忽然觉得,生活并不那么灰暗、难以忍受。那些快乐的时光,过去有过,将来也还会有,一定会的。

    在远离亲人、朋友的日子里,如果情绪低落,我就对自己说:干一件最小、最具体的事吧。修剪一棵花草、烫平一件久置不穿的衣服,或者——擦亮我的玻璃杯。无所不在的神会通过这些微不足道的东西向我传递一种信息,足以使我的心灵得到慰藉。

    【风吹见富士】

    来日本快两年了。方便、舒适的生活,又没有什么人际摩擦、是非纠葛,无形中少了许多纷扰。光阴的齿轮也因此转动得特别轻快、润滑。

    外表虽然平静,心却总在一个空旷、凄冷的空间飘飘浮浮。曾经有过的、充溢全身心的幸福感,从我的生活中销声匿迹了。我不知道这是因为年龄,还是因为独在异乡为异客。

    幸福的时刻,如果要说有,那便是在箱根,在空中凝望富士山的一瞬。

    久慕箱根美名,看照片、画册也端的是名山秀水,如歌如画。深秋的季节,抽了空,与两个朋友捧着一叠游览图、说明书,兴致勃勃地去了箱根。一路上,我们判定:有三个项目非进行不可——到“雕刻之森”室外美术馆,在芦之湖上乘海盗船,乘缆车空中眺望富士山。

    到达的当天,我们在“雕刻之森”中像梦游般东游西荡,一抬头一回眸,处处是自然风景与现代雕塑的绝妙组合。我这个门外客自顾自看得心醉,甚至想:若是有个研究美术的专家在旁边喋喋不休地讲解,我会用透明胶布把他的嘴封上的。在真正的美面前,不需要理论,只需要感悟,如果我的感动源于无知,那么就让我无知下去吧。

    早早回了旅馆,在烛光下吃了一顿很贵族的“法国料理”。房间很好,临窗一望,便是芦之湖的淼淼秋波。一向爱湖的我,更是久久伫立,不忍早睡。

    第二天早上,我被风声惊醒。那风势之厉,令我心中一紧。往外一看,阴云密布,湖山失色,一片肃杀。服务生告诉我们:这种天气,湖上可能不能开船。急急赶到码头,果然告示牌高挂,上书:因恶劣天气,今日停航。狂风一阵紧似一阵地刮着,冷得我们瑟瑟发抖。昨天的小阳春天气,像个短暂的梦!别了,芦之湖!看来是无缘细看你的真容了。

    只好进行第三个项目。从早云山到桃源台,乘空中缆车,是饱览大涌谷、富士山的绝佳路线。我们搭登山小火车往早云山上去,刚到半山腰,又看见一处告示:因恶劣天气,缆车停开。什么?这下我可沉不住气了,三个项目泡汤两个,这叫什么旅游?好不容易来一次,偏赶上这鬼天气!

    一泄气,顿觉又冷又饿。匆匆钻进一家饭馆,一边吃烤鱼,一边看天色,心中一片愁云惨雾。吃完饭,心想:难道就这么打道回府?朋友说:“继续上山吧!沿途看看风景,说不定到了山顶,天就好了,缆车能开了呢!”我苦笑着说:“你是不撞南墙不回头。”他反驳说:“应该叫‘不到黄河心不死。’”

    “南墙”也好,“黄河”也罢,我们继续往上走。风渐渐住了,林中又有了闪烁的阳光,这时是下午二时左右。等我们到了山顶,正看见穿制服的乘务员在取下告示牌——缆车要开了!我们惊喜得一下子欢呼起来。因为游客很少,我们第二批就上了缆车。

    当缆车开始滑行时,一种新鲜的兴奋笼罩了全身。脚下丛林叠翠,嶙峋山石间“烽烟四起”——那是温泉的热气。这么大的温泉区,就差嗅到硫磺味了。

    忽想起,猛抬头——啊!这不是富士山吗?一看那特别的造型,便知道她是,但又比照片中、画中的更美,更震撼人心。那色彩,真是难以描画。碧蓝澄静的天穹下,无比纯洁、幽雅的银色,细看时又不仅仅是银的,又带着浅灰、浅紫,还隐隐反射着淡青的天光。在千百年人们的赞美中,她依旧那么卓尔不群、典雅庄重,而又仪态万方。

    在那一刹那,我感到了一种甜蜜的忧伤和迷惘的满足。秋阳在我身上,我在群山之上,眼前是这样一个隽美的梦境——她已存在了千年,而我还年轻。没有悲伤,没有憧憬,没有过去,更没有未来,只有这一刻,我与山相对凝望……一切完美无缺。

    如果我是个画家,也许会苦苦而徒劳地想把那微妙的光与色捕捉住。而今,我只拥有单纯的感动。

    后来才知道,正因为那天大风吹了半天,吹尽了云,才能那么清晰地看见富士山。这么说,有时,一些看似应该诅咒的遭遇,其实也包含了上苍的一番美意。

    我深深感谢上苍。在赐我那幸福的一瞬的同时,还给了我一个美妙的启示。

    【今天的茶】

    总觉得现代人生活得匆忙而潦草。

    我和王竑倬,坐在莺谷车站边的咖啡室里,各自往椅背上一靠,长长地呼了一口气,相对打量一下,不禁一齐笑了——“好久不见!”

    我们俩真是“好久不见”了。

    我们是在上海社科院读硕士生时同寝室的好友,毕业后都分配在上海,一直没断了往来。先后来东京也转眼快两年了,住处相隔电车三站路,只因各自上课、打工的日程高速运转,“一起喝喝茶”的心愿竟成了电话中永恒的主题。今天一见,她的长发已比来时又长了不少,盈盈泻及腰际,清瘦了几分,平添了些灵秀。心中暗想:多久没见面了?竟是模糊。

    没有一句诉苦,没有一语相诘,只闲闲地说着女孩子的衫儿裙儿、花情叶趣,偶尔插一句从前的笑话、“典故”,会心一笑之后再要一大杯果汁……窗外是亮丽的夜景、车流,俊男倩女,衣香鬓影,私语与欢笑在风中互相追逐。东京的魅力在这种时刻似散发着浓郁的芬芳。窗内一室安谧,灯光轻轻洒在桌上晶亮的玻璃杯、烟灰缸上,两个彼此深知的好友相对而坐,真好。

    想想平日在生活上、精神上还是太苛刻自己了。也许人生不过几盏茶的工夫,不像我们想象的那么来日方长。原以为明日复明日,却不知是白驹过隙,雪泥鸿爪。

    许多事,不用心挽留,真是稍纵即逝的。包括风景、包括心境,甚至友情与缘分。

    每天经过的地方,或许有让人怦然心动的风景,我们可曾为之驻足片刻?

    如果它是一座花园,庭院深深中有一枝大波斯菊在风中摇曳出风情万种,或是梅花在你头上织清幽一片,可曾想拍一张照片,立刻就拍?

    想有一次倾谈,不要约在以后,就约在现在,哪怕只有一个小时。

    想做的事,现在就去做,不然也许今生都不能如愿。谁也不能预料明天的世界与明天的心情。

    曾经有过一个朋友,很洒脱的一个人。早早下了“海”,商战正酣,我临出国前去找他,电话中约好了的,他又临时有急事外出了。他不知道我是来道再见的。待我一切安顿下来,他已换了公司,从此音信杳然。想这几年,他即便没有忘记我,也无从联络。我们竟是连一声“再见”也不曾说过。原来也算不上很深的交情,但依旧有一种淡远的憾意。

    从前的世界是半凝固的。一个人在一个单位,几十年不挪窝;在一处住,便与那儿的一砖一瓦都住成了一个整体。

    如今的天下,一切都开始流动,且流动得很快。一个原本熟悉的人,几个月不见,已不知他(她)名片上换了什么头衔,在那头衔之下又在过着什么样的日子。甚至,他(她)原来的家也不存在了,他.(她)连根拔起,到了别的城市,别的国家。

    我们过去的日子,是一棵树,慢慢地生长,有规律地发芽、长叶、落下、复苏……

    如今,放眼望去,繁华似海,却匆匆开谢,看不尽的花开如锦,看不尽的落英缤纷。

    我们无法扭转乾坤,无法回到“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田园牧歌里去。如果心里有珍惜的人或事,就给他(它)留一点纯净的时间与空间吧,在这匆忙而潦草的日子里。

    我的朋友,如果你在某一时刻,想暂时放下手中的工作,心中的筹划,与友人共享一个从容的夜晚,我这儿总有一盏灯、一杯茶在等。

    明天的风明天才吹起,而今天的茶只在今天才能品出真正的滋味。

    灯下,素瓷杯中已注入清澈、碧绿的茶汤,熟悉的香气袅袅上升。门外夜色已浓,起风了。且让我们一洗尘心,共享手中这一盏清茶。

    【一个人的告别】

    真安静啊。

    没有人说话,没有音乐,没有脚步声……那些往常会有的轻快而不过分的喧闹,都像烟被风吹散了,散得无影无踪。

    这么安静,都不像我熟悉的教室了。寂静中,我觉得灯光越来越冷,空间越来越大,而我,就独自坐在这一片空旷、清冷之中。

    很久了,我不曾拥有如此纯净的孤寂。

    仿佛是一汪清流畅然而深不见底的水,我缓缓沉入,失去了时间、地域的概念,没有回忆,也没有明天的计划,没有兴奋,也没有失落,甚至忧伤与疲倦。

    灵魂游走了,丢下躯壳茫然失措。

    ……

    远远地,传来汽车驶过的声音,沙……沙……沙……,细腻而急促,这都市里最常见的背景音乐,提醒我们有关距离、速度以及一切同样飞速变化着的东西。但它此刻的出现,却提醒我:世界依旧完好无损地存在着。

    我浮出水面,意识到自己现在的时空位置——

    一九九四年。东京。

    而且是春天,窗外云霞一般的樱花告诉我。

    樱花又开了,好像天上打翻了调好粉色的调色盘,染遍了大街小巷、远山近水。人们不时抬头,眼中就也染上了那种轻柔的颜色。真是梦一般的季节。

    可是,这个季节对于我,却意味着告别。

    这是属于我一个人的告别。

    我望着黑板,上面空空的,没有一个字。周到的女教师,在离开之前仔细地擦去了所有的字。现在除了蒙在上面那细细的粉末,还有什么能证明那上面写过那么多的字,还画过许多图案呢?也许,过去的一切,只有眷恋的心才是唯一的记录者。

    我一向不擅长告别,从小到大,每逢毕业或离校,总是不知如何面对离别的场面。我本能地压抑着忧伤、无助,这种压抑有些过分,以至于常常显得冷漠、厌烦、心不在焉。

    今天的告别,我想庄重、温柔地进行,因为只有我自己。既然不得不分离,我愿意单独拥有这最后的告别,也因为这是一次特殊的告别。

    两年的“大学院”读完了,我要和这所老牌国立大学告别了;留学生涯也要结束了,我即将与这个国家告别。终于,到了“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的时候了。

    在这微微惆怅的表面的告别之下,还有一层更深刻的告别——这才是我忧伤的原因,那就是,我正和我的学生时代告别。也许是永别。

    直到这时,我才明白,我是多么眷恋我漫长的学生时代,多么不愿意从中走出来。可是,再长的梦还是要醒的,再尽兴的盛宴也有散的时候,现在就到了时候了,是时候了。

    我还坐在教室里,可是最后一堂课也上完了,结业仪式也举行过了,在这里我已经没有什么事可以做了。我理好了书包,穿上外套,可是没有走。

    我只想在这儿再停留一会儿,这么简洁、朴素的空间,这么自由、纯净的空气,仿佛我已在它的怀抱中过了一生。想到不得不和这一切分离,我觉得身体正在失去重量,而忧伤汹涌而来,将我席卷。

    从记事起,我的大部分白天都是在这样的气氛中度过的,对学校的热爱,使我轻而易举地成为一个不让人操心的乖孩子、好学生。虽然在好学生的外表下是一颗脆弱、容易受惊的心。我不喜欢课外活动,不参加任何团体,不到老师的办公室串门。同学们都不知道我成天在想些什么,我只是在学校的人中间躲着。嘻嘻哈哈的声浪,上课下课的铃声,使我觉得心安。老师,像这个世界的警察、法官,公平地执行着温和的法律,保障我们的安全与秩序。别的孩子自由地玩耍、奔跑着,我自由地孤独着,快乐地胡思乱想着,做着无始无终的梦……岁月就那么过去了。

    在同一个背景下,叠现出一个小女孩——少女——今天的我的面容。小学五年半,我随母亲的工作调动,辗转了好几个地方,不断地转学,插班,可是每个地方的学校都以同样的温度不断地接纳了我这株小小的植物,我幼小的枝叶从未萎黄,我的心灵也从未蒙上类似“颠沛流离”的阴影。

    然后是中学六年,我这一届是“文革”以后恢复中学六年制的第一批,这样我们要比高一班的同学晚两年才毕业。许多同学都觉得冤,觉得亏,而我不,虽然后来因为偏科感到一些压抑,但对学校依然视作家园。

    然后是大学四年,大学毕业我已经二十二岁了,那是我可能改变学生身份的一次机会,我差一点就进了一家报社,一家很大很好的报社。为什么没有去,至今我也不十分清楚。我在找工作的同时考了研究生——这是我没有考进第一志愿大学时立下的誓言,可是没想到我居然能进那家报社——当一个报人其实是我从小向往的。于是,我矛盾起来,我甚至暗暗希望我的笔试失败,让我可以心无旁骛地去工作,可是我收到了研究生的口试通知。

    我考虑了三天,最后,那熟悉的、温暖的、纯净的校园占了上风。也许,我还不真正想工作,我不是一个喜欢挑战的人,未知世界的诱惑敌不过从小浸透肌肤的生活方式对我的召唤,我想那就是命运吧。我留在教室里,一留又是三年。这三年外面的世界发生了许多事,许多曾经坚固的坍塌了,许多是非贵贱悄悄变化了,昔日的白云成了今日的污泥,静止了的灰尘又满天飞扬,许多让人血液呼啸的概念,已成了讥笑的对象,可是我们当时似乎没有太留意。

    如果上海这个城市还有“闲云野鹤”的话,那就是我们,还有当时和我们一样视都市如田野,在垅上陌间读书的人。

    我们确实喜欢读书——已经读完了必须读的大学以外继续读,选完必修的课程以外还选其他的——这就是证明,我们确实在读书,又确实在“读书”的名义下睡懒觉、打牌、喝酒、聊天、辩论、跳舞、吵架、恋爱、分手……还有冥想。每个大雨瓢泼的夜里,总有几个夜游的人浑身湿透地回来。在走廊上兴奋地大喊大叫;赶写毕业论文的人与失恋的人一样脸色苍白,茶饭无心。我们高朋满座,宾客盈门,我们日日狂欢,夜夜笙歌。我们又个个孤独得要死,只好钻进古今中外的书里求助。这样的日子一久,个个都像苦恋中的人,精神恍惚,浑身散发着不属于日常世界的气息,那种失常多么好,它使我们忽略了许多丑恶与卑劣。

    可是还是毕业了,答辩通过了,学位拿到了,功德圆满。接下来,该怎么办?我说不出的惶恐与怅然。也许是上苍怜悯,从云端垂下了一条绳索,那是一次自费留学的机会。绳索一荡,我已经来到了另一个国家,另一个校园。

    异国的校园、不同的语言、各国的同学、打工、租房、旅游、社交……喧哗的日子像一个海,涌动着浪花。我奋力划动双桨,既然离开了安全的港湾,不想灭顶便只有奋斗。可是所有的辛劳、努力都是有报偿的,我依旧可以留在我的校园,名正言顺,心安理得。我愿意缴纳世界上最昂贵的房租与学费,换取在校园里坦然的呼吸和轻松的步伐。

    记得新学期开始、考试的日期,惦记着那个可爱的马来西亚邻居的生日和那个意大利同学的回国日程……就没有在意光阴如何从身边一寸寸滑过,就忘记了自己应该和十八岁刚进大学时有所不同,我的笑,我的泪,我的长发,我的步态,都还那么年轻,充满光泽弹性,浑然不知衰老为何物。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被冲到这个闸门口,怎么一眨眼,就到了不得不告别的时候?

    连那个男孩子的求爱都未曾让我如此忧伤,那是一个比我小几岁的外国男孩子,对我一无所知,不知为什么注意到我,他发现我喜欢紫色的薰衣草时,大叫道:“我以后每天带一束来找你,你会喜欢上我的!”我从没遇到这般单纯的人,这样坦率的追求,不可能没有一点感动,但我知道,对于这件珍贵的礼物,不能回报的接受就是亵渎。我记得那双眼睛是如何蒙上泪水的,其实他不必难过,我并不是否定他,我只是不能接受而已——我是以拒绝来珍惜他的感情。

    我当时没有意识到今后再也遇不上这样的人了,什么也不知道就可以喜欢一个人,这样的心情只属于校园的芳草地,这也许是时光的最后一次顾盼,我此刻忽然明白,但是明白也不能改变一个事实:我必须离开。

    回想我以往的选择,每一次决定的背后,都有同一种坚执:不离开学校。从八岁起念书,到二十八岁,我的无邪童年、豆蔻年华和校园的气息浑然一体,为它所塑造,在我生命里长成了一棵青翠的树,二十年了,这棵树长得郁郁葱葱,现在这棵树必须移栽到其他地方,谁知道它有多么不舍,惊惶?我与它泪眼相向,不要怪我,那狠心的决定不是我作的,我已经竭尽所能。树啊,我们走吧。

    真的是我一直选择了一种生活方式吗?也许是它选择了我,并且给予我宁静的内核,使我无论在穷乡僻壤,还是繁华都市,或者异国他乡,无论我的外表、装扮如何变化,我的内心始终如初。

    我总是在梦中复制记忆——上课铃响,所有的人都在教室里坐好,随意无拘的服饰,烂漫无心的谈吐,透明无尘的眼神……可是我的复制总是出现一些问题,因为我分不清小学、中学、大学的同学,还有在这里遇到的不同肤色的脸。每一次想象中的上课,都成了记忆中所有同学的大会合,然后,他们突然消失,像一个破碎的肥皂泡,只有我一个人留在教室,留在原地。就像此刻,人去楼空,黑板上空空如也……

    最后一堂课,二十年来的最后一堂课还是上完了,同学们道过再见了,我们初见面时还语言不通,今天却用流利的日语互道珍重,我们不像平时随随便便地说一声“回头见”,“明天见”,而是用正式的“再见”,因为知道此去各在天涯,此生难得再见。

    我留在这个最后的教室里。可是我知道,再等下去也不会有属于我的课了。如果有人再走进来,那是陌生的、更年轻的脸,他们将说:“对不起,我们要上课了。”那时,这里就属于他们了。

    都走了,我从小到现在的所有同学们。我无论怎么挣扎地留在原地,一切还是向前走了。时光,还有伴随着时光的一切。我看见时光像一个骄横的君王,握着他的权杖,以不为任何人、任何事而改变的步伐向前走着;悲欢、爱恨、是非,所有的一切都像谄媚的臣仆亦步亦趋地跟随着他。记忆与他们保持着一些距离,像一个前朝老臣,苦苦而又徒劳地想证明自己的独立。

    不,不要作如此可悲的想象,还是前人的那句感叹:“逝者如斯夫!”时间像流水,如果你不随波逐流,它就从你身上漫过去。

    在一个人的教室里,我终于意识到:时光的水流冲刷过了,这里已是苍凉的荒滩。所有的人都走了,我也不能再留下了。

    深深地看上一眼,再深深,深深吸一口气,让肌肤、魂魄记住这一切。然后,我将转身,再不回头。

    再见,我的校园——我的同桌,我的友人,我的初恋,我的梦,我的青春年代。

    让我在心里和你们紧紧拥抱,最庄重、最温柔地向你们告别。

    【巨鹿路675号】

    曾经,上海的一位专业作家对我说:“我就羡慕你们上班,早上醒来有地方可去,可以到巨鹿路675号。”巨鹿路675号是上海作协的大院,我研究生毕业后到这个大院里的《上海文学》当编辑。工作不忙,一星期只要上两天班,于是我一周两次出入这个大院。

    当时的我,也许确实是值得羡慕的。不是因为“早上醒来有地方可去”,也不是因为做的工作专业对口,自己喜欢,而且有足够的时间写作。而是我的工作环境是上海一流的,如果时间倒流,为了这个环境,我都可能会再次那样选择。

    走进这个大院有些偶然的因素,但是第一眼看到它,我就知道,在上海,很难找到比这里更适合冥想的地方了。整个大院是典型的花园洋房,庭院深深,藤蔓覆盖着暗色的砖墙,花园中有喷水池,中间立着一尊半裸的有点像“维纳斯诞生”的女神雕像,不知道在“文革”中是怎么保存下来的。气氛中沉淀着许多往日,里面的人似乎也都不浮不躁的。有客人进来,很快通过门厅,进入光线不足的房间看不见了,厚重的木头和灰尘吸掉了声音,来人便消失在寂静之中。因了这种寂静,大太阳底下也透着清凉。

    总觉得,巨鹿路675号里,所有的东西都像是从一个传说中坠落凡尘。这里是昔日的大实业家刘吉生的私宅,汉白玉的楼梯、拼花格子地板、彩色玻璃镶成的窗子,带饰纹的壁炉和露台上的圆柱,残旧与破败掩不住旧日的风华,只是使它像一位迟暮佳人那样欲言又止、耐人回味、引人揣想。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还没有现在这样全民性的怀旧浪潮,也没有“风花雪月”、“花样年华”这些作品来寻上海旧梦,但是每个到巨鹿路675号的人都会为之惊艳。也许没有几个人真的清楚,那是什么风格的建筑,那种楼梯的弧线叫什么曲线、门廊前的石柱是什么式样,但真正的美不需要解说和渲染,它能直达本心,它不争取就赢得了赞叹。

    经常有电影电视剧来这里拍摄,有时上班,一进门厅,迎面遇到一个拄拐棍穿长衫的老者和几个穿旗袍的太太小姐,不由有几秒钟的惊疑不定:我怎么走错地方……不,走错年代了?虽然他们是假的,但是这里的旧和旧里的精致,怎么看都和过去的年代更合拍,和他们一比,倒显得在这里上班像是假的了。

    这样的地方用来上班,真是奢侈的事。但是,没有这种奢侈,就不是上海了。

    后来读到一些资料,说巨鹿路675号的设计,是设计大师邬达克的手笔。这位美籍匈牙利裔设计大师一九一八年来到上海,设计过国际饭店、沐恩堂、大光明电影院、花旗总会等著名建筑,当时红极一时,是装饰艺术派的领头人物。在巨鹿路675号,他融入了希腊、法国、意大利等不同的建筑风格元素,使得这座欧式庭院典雅精致、不同凡响。据说,邬达克当初是以希腊爱神女儿的宫殿为蓝本进行设计的。喷水池中的雕像就是希腊神话中的女神普绪赫,她正在脱下长裙准备入浴。门廊前四根石柱是希腊风格的爱奥尼克柱,高达12.8米,柱头柔和的一对卷涡和精巧的柱身线条配合阳台围栏的优美曲线,呼应女神雕像,营造了无限的旖旎。至于那尊女神雕像,听说是作协的一位老花匠将她藏到堆放工具的杂物间,才躲过了红卫兵打砸的铁锤。这一切不用加工都那么像一个电影,名字就叫《巨鹿路675号》。

    我在《上海文学》工作了七年,那时候巨鹿路675号一直没有翻修,这样的地方要修当然需要一笔大数目,而作协没有钱。后来听说要由证券公司出钱修,修完了就归证券公司使用,不禁起了叹息。现在终于修葺一新,并没有什么证券公司进驻,装修时暂迁另楼的几个文学杂志编辑部也都回到老楼。这里的装修严格地“整旧如旧”,每个细节都保持原貌,显示了足够的文化素养和专业水准。虽然我已经离开了那里,但是看到这个美丽的庭院没有花落别家,还是感到欣喜和庆幸。

    上海这些年出现了许多新的建筑,新有新的好处,但还构不成追忆的内容。上海的味道,是要到像巨鹿路675号这样的地方来品味的。

    【都市的秋意散句】

    对于城市,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印象或者想象。

    说香榭里舍大街,耳边会响起清脆的马蹄声,香水和咖啡的气息绕鼻而来;说银座,想到的是名品店、画廊的晶亮灯光,穿和服的女子身上的粉香。那么,说淮海路呢?

    有人说,南京路是上海人贡献给全国乃至全世界的大客厅,热闹跳动,川流不息。至于淮海路,是上海的后花园,安安静静、精精细细,留给上海人自己的。从上海人对这条路的感情来说,这个比喻是很贴切的。可是,淮海路本身究竟是什么呢?有秋色梧桐,有衣香鬓影,也有法国香水味,也有家常的白兰花香。若说她是个妙龄女郎,气质中既有纯东方的婉约典雅,又有欧化了的浪漫高贵。可是它不是一个女郎,因为没有一个女郎能这样永远留住妩媚风韵。也许,它是一幅影影绰绰的画,吸引你看,你竭力想看清,又总是看不清它。

    淮海路不是矿泉水,一眼就能看穿,一口就能品出所有的滋味。淮海路也不是烈酒,让人入口就像噙了一团火。它不是供人狂饮解渴,也不会让你烂醉如泥。它是鸡尾酒,看着是悦目,入口是柔和绵长,平心静气地浅啜慢品,一层层地绽开丰富的味觉。每一层都是独特,都是美妙,那么多的独特美妙居然这样和谐共处,算不算一种神奇?

    最高雅的时装,淮海路是流动的橱窗;最前卫的装束,淮海路是自由的舞台;而它却是真正的兼容百川:传统的茶庄和精致的咖啡店相对不厌,舶来名店和小店小摊相安无事,亮丽的街景和古朴的弄堂垂直,幽雅的浓荫和耀眼的灯光在追逐。圆领汗衫、大蒲扇的老者,笑看染发高靴短裙的少女,知道彼此是对方的背景,却不知道长者的安详是这条街的清凉剂,而少女的活力是这条街的催化剂。所以这条街永远流淌着梦幻和激情,却不会浮躁浅薄;永远沉淀着沧桑和阅历,却不会褪色凝固。梦幻、激情、沧桑、阅历,使它出落得风姿楚楚、落落大方,把多少天生丽质比得全无颜色。

    像许多这个城市的外来人一样,我一开始并没有和上海立即互相接纳。我住在远在东北角的复旦校区里,从衣食住(没有行的问题)到看书都在远离市中心的那个地带里“自给自足”。我们把到市中心叫做“去上海”。这成了许多人取笑的把柄,其实再真实不过地说明了我们对自己的定位以及和上海这个城市心理上的距离。由于经济能力以及方言习惯,上海在相当长的年代里排斥着许多人,而许多人也排斥着上海,因为它的喧嚣、优越感和市井俗气。

    当然,上海有上海的好处,但那是要过一些年才会明白的,是要到那些不以自己是上海人为骄傲的上海人身上,和不张扬优势、不强迫所有人同化的区域去发现的。我和上海的互相走近是在读大学的时候,那时我发现,上海有许多可爱之处,是平素不显山露水的。至于感觉到她的心跳、气息,那还多亏了淮海路。

    我读研究生的三年在这条路上生活。闹中取静,既是我们的愿望,也是这条路的成全。它在富有的人面前毫不谦卑,在清贫的人面前全无骄矜,不论你是什么样的人,它无意于改变你、强求你融入,但不论你寻找什么,在这儿都可以找到你感情、兴趣的对应物,都可以和它相看两不厌。这样的街区,岂止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真可谓雅者见雅、俗者见俗,浅者得其浅,深者得其深。

    我想我是熟悉淮海路的,可是我依旧不能描写它。而且我很难认可任何人对它的描写。我想,在到过淮海路的人中间,有一千个人就有一千条淮海路。而那一千条路都是真实的存在,谁也没有错,但谁也没全对。

    去国外两年回来,正是上海开始大变样的时候,出租车到了一个崭新的街道,我惊讶地问:“这是哪里?”司机回答:“你出去很久了吧?淮海路啊!”我顿时紧张起来,这是我曾经熟悉得像自己的手掌的淮海路吗?那些旧里透着矜持的小店呢?那些终日笼罩着梦幻的法国梧桐呢?还有、还有……呢?上海,你可不要变得重新遥远起来啊。

    一个人到淮海路走了几次,渐渐放下一半的心。淮海路没有根本的变化,它的骨子里没有变。就像一个人换了入时的衣服,猛一看像换了一个人,细看之下,又一点一点看出了原来的面目,依旧是柔和的眉眼、依旧是娴静的笑意……想来一条有传统的街也不那么容易被改变。如果外来的力量不是强大到毁灭它,往往在冲击过后反而被它原有的氛围渐渐同化,成了融为一炉的风情中的一个滋味、一种色泽。

    那么,这个城市还是有寻梦的去处。那些新的开发区太新了,新到在那里发生的一切还构不成追忆的内容。不像淮海路们,那里是旧梦叠了新梦,忧伤掩了忧伤,欢笑盖了欢笑,一重一重,哪一重都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无限滋味。

    我和这条街其实没有什么深的纠葛。如果比作和人的交往,大概是属于“相见亦无事,不来常思君”的那一种吧。当然它不会“来”,只能是我去。去了就会想起一些平时淡忘了的事,那是淮海路特有的“场”。

    说起来也没有什么。住在淮海路上的时候,有一次过圣诞节,本来也就是同学们一起开个舞会,晚上却来了两个朋友,说和我一起过圣诞。我什么也没有准备,他们也无所谓,我说,酒总是要买的吧。于是就一起出去了。那时已经是深夜十一点了,对面的大食品公司已经关门,走了很长一段路,才在一家饭店找到了酒柜。我们和老板商量,让他照市价卖一瓶红葡萄酒给我们,也许那个老板是个好说话的人,或者因为是过节,反正我们终于买到了一瓶酒往回走。大家都没有带包,老板也没有给我们什么袋子,两个男孩子抢着把酒插在大衣口袋里,好像是一个奖杯似的。后来其中的一个干脆把它掩进大衣,两手环抱着酒瓶走路,逗得我们都笑得前仰后合,他自己则唱起了舞曲,还不时滑了一个潇洒的舞步,地上的黄叶也被他带动着飞舞起来。那时的温度其实很低,但我们完全忘记了严寒的天气。那是我非常难忘的一个圣诞之夜,没什么特别的,什么也没有,然而时间、地点、气氛、心情,什么也不缺。

    说起个人对这条路的感情,只要我让哪一位朋友陪我逛淮海路,如果不足以证明他或她在我心里的地位,至少也说明我对其修养、情趣有起码的信任。倒不是我不愿与人分享一段美好的时光,而是如果同行非人,败坏了我的感觉,那该是多么令人沮丧的事。也许我真的是个挑剔的人,我至今不愿轻易和人约在淮海路。

    有一个很看重的朋友,平时很少见面。有一次,难得一起吃一顿饭,对方问我想到哪儿,我反问,他说:“淮海路吧,你挑一家。”——如同听见一声悦耳的铃声,我知道遇上了同道。那天吃完饭从饭店里出来,发现下起雨来了,我执意不坐车,要走走。那个朋友真是善解人意,在店员和出租车司机困惑的眼光中纵容了我。幸运的是,他还带了一柄大大的木柄伞,伞下的天地毫不局促,只把漫天风雨变成了一种背景。许多商店都关门了,还开着的也门前冷落,整条街是平日少有的空旷清寂。雨中的灯光照在法国梧桐,水淋淋的树叶反射灯光,灯光又照得雨丝晶莹透亮,在夜色中就像衬着深色天鹅绒的珍珠……才知道雨中散步,即使在城市里,有时也是妙不可言的。那天以后,我觉得和那个朋友真可以不再见面,免得破坏了那份完美的记忆,因为再次相逢也不会比那个晚上的更好,哪怕我们仅仅想复现当时的一切,都是不可能的。

    也许我不必如此在意。因为在这个城市里,每一个情境都是不可重复的,既不必指望它重现,也无需刻意防止。何况这条路本身一直在变,像一潭秋水,看似宁静,其实几曾静过、定过呢?所以我还有一半的心终究放不下。可是又能怎么样呢?如果它在意我的心情,它就不是淮海路了。因为它不是一个心情的收容所。

    淮海路是一个完美的舞台,它以宽容、优雅的微笑注视着每一个人。至于主角,在你我之前已经在那里,你我之后还将在那里。那又是一个深不可测的舞台,它永远不拉上大幕,似乎总有许多人在表演,又似乎大家都在侧幕、在远景、在道具的影子里,静静地等待主角。

    你若忍不住,跃跃欲试地上了场,便会发现,你成了一个活的装饰,与别的一切融成了背景。而那主角依旧没有上场。等你灰心或者释然地想离开,有人却注视着你的背影,把它看成最好的风景,而你是不知道也不能回头的。

    关于淮海路,最完美的构思是:子夜时分,商店都关门了,在和两个白昼同样遥远的地方,地上铺着的宽宽的落叶,霓虹还亮着,但闪着的不是繁华而是落寞。这时可以有一个穿风衣的修长身影飘然而过,带着微微的风声。那是这个城市最妥帖的秋意散句了。

    【夜里的生活,不是夜生活】

    两位广州的朋友来上海,一起吃了晚饭。餐后,不惯熬夜的我要先回去,问他们“今晚怎么安排?”,其中的一个“上海通”说:“在上海,晚上还能干什么,泡吧啦。”他未语先笑,好像觉得彼此多余这番问答。

    从什么时候起,上海的夜生活成了这样?必须和那些霓虹、酒杯、杯中的液体、迷离的烟雾、轰响的音乐纠缠在一起,还有那些隐隐的香气,艳艳的唇和倦倦的眼波……真是浓得化不开,有时浓得让人窒息。除此之外,好像都不叫夜生活。

    那么,我是没有夜生活的人。

    我在夜里生活,但不是通常的“夜生活”。我的白天已经那么光天化日,那么人来人往,信息纷飞如乱云,眼光照射如雷电,在夜里,我只想安静,只想在相对暗淡的光线中,无所事事。连音乐都不需要,我只要安静,躲避所有的信息和刺激,哪怕是优美的刺激。

    通常是看看书,喝喝茶。要喝茶,先要认真地擦洗茶具,洗得洁白、光滑,然后倒扣在茶盘里,让上面的水滴自然蒸发。然后烫壶,然后取一些茶叶放进去。这个茶则是竹子做的,色如玉,光润细腻也如玉,是从井冈山来的。我喜欢得不知怎么好,曾经用一个红木底座托将它供起来,后来用来取茶,但是一直不知叫什么。叫茶勺?太粗野。叫茶匙?形状还是不对。它是细细的一截,一头削一个斜面。后来读一本书,无意中看见一幅插图,就是它的模样儿,写的是“茶则”,一时欣喜若狂,就像一直暗恋着一个人,有一日终于知道了这人的名字!

    晚上喝茶其实不是为了把茶水送进口中,是为了借个名义,和茶叶、茶壶、茶杯、茶则、茶托片刻相亲。和它们在一起,心会渐渐静下来,渐渐湿润、舒展开来,如水中的茶叶。

    室内有时会觉得闷,那就换上跑鞋去散步。

    梧桐的树影是好看的,商店和酒吧的灯光远远看去也是好看的,出门沿着长乐路走到茂名路,然后右拐向淮海路走。这一段真是上海街景的精华。花园饭店、锦江饭店各踞一边,赶走了那些想插足的市井俚俗。整条街清静典雅,矜贵的风韵越内敛越明显,幸亏有适度的空旷清冷来中和。到了路口,一边是地铁站,一边是老国泰电影院。好似两军对垒,各不相让。我生活的城市就是这样,新的和旧的,谁也吞噬不了谁,反而都要甘心做对方的陪衬,只有这样,上海才有它的立足之地。任何一统天下的企图,在上海永远都是幻想。

    闲闲地走着,从繁华的核心穿过,风一样淡漠地穿过,慢慢酝酿成的,是一种隔岸观火的心情。沿着梧桐的暗影,慢慢地走着,我的脚步,夜的裙裾,我正在逃逸。

    遇见一位老太太,她说:“小姐,要白兰花吗?”她的竹篮里有最后几对白兰花,边缘已经焦了,憔悴疲惫得像她的笑容。我说:“要。”我统统买了,希望她能和我一样回家。等我到家,弄堂口的灯照例是坏了的,黑暗中我掏出钥匙,心想:“又一个晚上没有想任何乱七八糟的事,真好。”

    这当然不是夜生活,因为没有金钱的喧响和酒精的撩拨,没有宣泄和刺激,没有浪漫和神秘。但这也是夜里的生活。

    【都市隐居】

    星期一的上午,她醒来后先用遥控打开音响,然后再慢慢起床。

    通常是不吃早饭,只喝一杯茶。有时是乌龙,有时是龙井,有什么喝什么。什么都没有的时候,袋泡红茶也可以。遇上阳光很明媚的日子,无端的心情就好起来,好像意外获得了什么宝贝似的。在有阳光的早晨,在自己的家慢慢喝一杯茶,没有比这更自在、更舒服的事了。还有音乐,简直是奢侈,让她担心自己不配。

    她有不少朋友。朋友们都是能人,都在大有作为,他们就为她着急。起初是劝她去大公司里当白领,后来知道她不愿受拘束就劝她炒股,后来知道她听见数字就头疼又要她好好写东西。她说这个倒可以。他们就说什么呀,像你现在这样高兴了写篇千字文,早晚饿死,何况等到哪天才能大红大紫啊。要写电视剧,或者写长篇小说,然后再“炒作”。她忙说自己不是瓜子,不想让别人把她放在火上炒——连一代枭雄的曹操都不愿被放在火上烤,她哪里受得了油热火猛的“炒”。

    大家无可奈何地问:“你这样过日子有什么意思?”

    于是她就想她这种日子的“意思”。好像没多大意思,可也不见得没有意思。

    首先,她可以冬天穿一件宽大的棉袄,坐在取暖器边看她想看的任何一本书,安安静静的。忽然有一天棉袄捂着觉得热了,一看园子里的贴梗海棠也开了,她就知道春天来了,有些无功受禄的暗喜。

    夏天,可以穿纯棉的圆领汗衫,在家喝热茶、午睡、出大汗,可以听见小鸟、昆虫的叫声——那些成功人士可听不着,他们忙完了公事还有赶不完场子的应酬呢。可是她喜欢,时不时还会莫名其妙地嘀咕一句“虫声新透绿窗纱”或者“闲敲棋子落灯花”,是她父母从小教她念古诗,落下的病根。

    还有,她不用牺牲早晨美妙的时间来挤车,她可以悠闲地喝她的“早茶”,名副其实的。从不耽误听每一期的流行音乐排行榜,虽然总是忘了歌手的名字。

    她可以认认真真地煲一锅火腿冬瓜汤,或者红枣莲子汤。那种必须耐心等待的香气,使她感到一个平凡百姓也能领受的实实在在的福气。满心感激又不知该谢谁。

    她不必吃不想吃的宴席,不必听不想听的话,不必看许多“儿童不宜”的嘴脸做派。当然她也不为股市行情心惊肉跳,也不关心房产动态,不在乎邻居是否换了豪车,不留心明星的婚礼花了多少朵玫瑰和多少钱。

    最大的好处是:当那些脚踩风火轮的朋友想找人聊天、纯吃饭、纯喝茶时,总能轻易找到她。因为作为一个闲人,不存在“有没有空”的问题。只有乐不乐意。

    朋友们有时遇到挫折,也会说:“还是你舒服,多省心啊。”她笑了,说:“就是因为我是看着都怕,所以离得远一点。”还有一句,想了想就没有说,因为人各有志。

    其实也不是有意要“隐于市”,只是眼下心不动罢了。心乱动而人不动,那是和自己过不去;心不动,人盲动,那真是何苦又何必。

    忙也好,闲也好,只要是自己的选择,都是不枉的。动也好,静也好,只要你甘心,都会乐在其中。再喝一口茶,看见光线中无数灰尘在跳舞,她想:生活并不在别处,就在心在的地方,比如此处、此刻。

    【无芒虾与断尾螺】

    我相信大多数上海的上班族都一样,很少没有目的地在市中心闲逛。有一天经过静安公园,突然好奇心起,就进去看看。也许是因为在繁忙的市中心,它的绿地和树荫都是一种招人休憩的好心肠。而它的免费,更让人呼吸到一丝终于与钱无关的清新气息。于是像个远来的观光客一样进去看了起来。

    里面的精华是“静安八景园”,是按照旧时静安寺附近的八处景色微缩而成的。每个景色都有传说和诗文碑刻。其中“虾子潭”最有意思。虾子潭,原在静安寺前。相传宋代寺僧智俨,曾向渔者赊虾一斗来吃。后来人家向他要钱,他没钱可付,就把虾吐到潭中,虾还活着,只是已经没有芒须了。从此这个潭中就出产无芒虾,潭也因此得名。

    碑上刻的是《成廷诗虾子潭》:“俨师示化当年事,先吐胸中一升虾。玉色尚余真舍利,金襕不见旧袈裟。三生吹断秋风梦,百结开残夜雨花。双树日斜龙象去,沙弥空奠赵州茶。”神奇传说加上想象和参悟,写得禅味隽永,仙乎仙乎。

    后来在杭州,去虎跑喝茶,无意间听说这里产一种特别的螺蛳,无尾螺蛳,起源和济公有关。传说济公吃了螺蛳,却没有钱可付,卖螺蛳的不知道他是济公,当然苦苦讨要,济公就笑嘻嘻地把螺蛳又吐了出来,螺蛳还活着,只是已经没有尖尖的尾巴了——南方人都知道,螺蛳肉当然是用吸的,而吸当然要去掉尾巴。

    这和无芒虾的故事有着几乎相同的灵魂。主人公都是僧人,都因为一时口腹之欲陷入窘境,最后凭借高深道行完满解决难题。我喜欢这种故事,因为它们有趣。如果他们因为自己不是红尘中人就要搞特权,吃了东西理直气壮地不付钱,那还算什么高僧?他们越是因为一点食物被普通人挤兑得厉害,越发显出“众生平等”的可爱。再如果他们潇潇洒洒地掏出一些碎银子来,那故事还有什么趣?

    更妙的是最后东西是还人家了,可已经在他们的口中、腹中走了一遭(和原来不一样了就是明证)。但是又分明是活着的,卖家并无损失,既不杀生,又不欺人,连自己的嘴巴和肚子也很对得起,这样的结局实在是双赢。如果把水产品的品种改良也算在内,简直可说是三赢。

    如此举动,既戏谑又风雅,不经意间就让人跌破眼镜,想着都十分过瘾。只有一个缺点:难学。因为人家是神仙。神仙,从来就是这样酷。

    【街上的卧室】

    初夏的街上,景色多了许多活泼泼的人间景气。今天回家的路上,看见一个男人,约四十岁,在买水果,也奇也不奇的是他穿了一套睡衣。就是上海人都很熟悉的那种睡衣,绒布的,白底印花的,由于大量积压,曾经才二十块一套。不由想起,上海人穿睡衣上街好像在全国都是出了名的,女性穿蕾丝半透明睡衣上街也早已成了沪上“一道亮丽的风景线”,记得有一个传媒机构曾就这个问题在上海作过调查,结论是:在上海,睡衣的概念与众不同,睡衣等于“廉价而且方便的休闲服”。正想着,又一个男性“风景”映入眼帘,这位很年轻,大概二十多岁,穿了一套暗红碎花的真丝睡衣,短袖的,袖口和裤脚还镶了边,慢悠悠骑在自行车上,身上的衣服在风中飘飘拂拂,好不舒服自在的样子。睡衣上街这个“创意”本已不新鲜,但是人家将睡衣穿出这份从容自如,竟令我想起了个典故。

    那典故的出处大大有名,出自《世说新语》。其中《任诞篇》说“竹林七贤”之一的刘伶纵酒放任,还在房间里脱了衣服赤身露体,有人看见了嘲笑他,这位仁兄却说:“我以天地为栋宇,屋室为裈衣,诸君何为入我裈中?”裈字读“昆”,就是裤子——他反说是别人钻进了他的裤子。

    穿睡衣上街的人,好像还不乏这种名士风度呢。

    “竹林七贤”可不是寻常人,他们蔑视礼法,行为怪诞,但是他们看似疯魔的举动背后,是完整的人生哲学,过人的才情和高洁的情怀。今人真的等闲就学了去了吗?可又谁说不是?睡衣原是仅限于卧室之中的,不宜示人,而今堂堂在车水马龙的大街上招摇过市,穿的人全无羞色,也无半点躲闪掩饰的意思,一派“君子坦荡荡”,那无异于在宣告:“我以街头为卧室,诸君何为入我卧室?”是了是了,怪不得我每次见了都觉得尴尬,原来我沿途经常不小心穿过了人家的卧室!

    这原来是一场无形的心理战,你不能让他觉得穿睡衣上街不雅,他一点不觉得不自在,就反过来让你觉得不自在。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

    和睡衣上街具有同样“风度”的,还有强迫别人对他的私事家事“知情”的。比如公共汽车上,就有用手机煲电话粥的,绵绵情话,使一车人若不掩耳便个个成了电灯泡;还有和同行者控诉婆婆或丈夫的,义正词严,恨不能诏告天下人人得而诛之。好在受害时间有限,只要不塞车。

    至于办公室里纵谈家事的,对听者就类似于一种修炼了。事无巨细一一道来,有时还来一番历史追溯、深入剖析,颇得“焦点访谈”的三昧。于是乎,有幸躬逢其盛的人很快就会获知此君家中的猫狗健康状况直到昨天晚餐的菜谱,其夫君近来呼噜打得厉害,其夫人的化妆品换了牌子……你当然绝对不能不耐烦,在当今信息社会,这样纯私人的“独家资讯”人家居然免费发布,你还有不感激涕零的道理吗?这比穿睡衣上街当然差了一等,不是以街道为卧室,只不过临时“征用”公共场合作起居室罢了。

    【碧玉树 纯银花】

    有一位远方好友来上海,说是住在一家叫“御花园”的宾馆。我没听说过,就问在哪里?友人说在淮海中路近瑞金路。我听了越发奇怪,因为我的三年研究生是在社科院读的,想当年,出了淮海中路622弄,到对面长春食品店买东西吃,到沪港三联豪华看书节俭买书,那一带很熟悉的,怎么会不知道友人所说的那个弄堂呢?等到下了出租车,边打手机边走到地方,发现自己居然就站在622弄口,就是这里,沪港三联书店隔壁,弄堂到底就是社科院的院子。正面的是办公楼,右边的一幢楼,我读书的时候是我们研究生部,研究生部办公室、研究生们的寝室,都在这幢楼里。记得研究生部办公室在五楼的一头,五楼的全部和六楼的一部分是男生寝室,女生寝室占六楼的一部分。然后我知道,所谓的“御花园”宾馆,就是我们原来的研究生楼改建而成的。出于好奇,我到了五楼,看到原来的办公室已经成了一个套间,而我们研究生的寝室都成了一个个标间了。

    全上海只有一条淮海路,不,应该说,全中国只有一条淮海路。在淮海中路有这么大一个院子,而且有来历——是昔日著名教会学府圣约翰大学的旧址,还有花园,这还了得。友人对这家宾馆的评价是:地点好,而且出了大堂有一个花园作为缓冲,“不用直接被推上马路!”

    友人刚去过越南,对越南意犹未尽,所以我们到了力宝广场的金越房,我对这家店的评价和杭州楼外楼的评价相似:吃环境。楼外楼可以近距离饱看西湖,这里当然没有湖,但可以饱看延中绿地——寸土寸金的市中心重金打造的。大家到这里吃饭,总是要抢靠窗的位置,为了清晰地看到窗外的延中绿地。而他们唯一的包间,因为视野好,是上海尚存的为数不多的设有最低消费的包房。看在那悦目的碧绿份上,我们只是腹诽而没有大声抱怨。

    上海市中心的地价和房价都很惊人,所以延中绿地的造价当然也惊人,但是没有人反对这样的“豪华”,因为,城市需要绿肺,而且这是城市文明程度、人性化等许多方面的一个脸面。上海人知道,在这些地段,代价再高也要有绿地,这是脸面。都说上海人实际,其实上海人从来是顾脸面的。当然,上海的绿化现状还是很不够的,大型绿地建设、老公园改建、街头绿地改建、土壤改良等,都还需要更切实地从顾脸面上升到合身份——现代化大都市的身份。如今,拥有延中绿地的卢湾区在这些方面开始着手。今年,就将在延中L4绿地、复兴公园、世博林三期绿地进行“春景秋色示范建设”,既然上升到“示范”,可以想见决心和投入。据介绍,延中L4绿地将结合生态保健科普内容,其中还开辟中草药园,种植银杏、枇杷、紫玉兰、贴梗海棠等既有观赏价值又有医药功效的植物。复兴公园将建成蔷薇园和水生植物园,前者以各种月季组成图案,后者结合中国风格的水榭、风雨亭,广植水生植物,形成水体景观。世博林三期则是从生态发展角度出发,以自然栽种为主,用雪松、香樟、含笑、乌桕、银杏、栾树、无患子、合欢等色叶乔木和花灌木,加上萱草、八仙花,形成错落有致的植物群落。都是很好的构思和不小的手笔。

    但愿不久的将来,市中心的绿色不再那么可遇而不可求。那种珍贵得近乎脆弱的绿色真是让人感叹、感伤——车水马龙、尘埃废气之中,人类和植物,就这样同病相怜、息息相通、唇齿相依。无论是远眺延中绿地,还是在复兴公园近看一花一草,我会觉得树不是寻常树,花不是寻常花,树是碧玉树,花是纯银花。它们就是这么珍贵,这么稀罕。再想到它们是远离自己的故乡,来这个城市拯救我们,让我们可以维持正常呼吸,可以稍稍复苏一下对四季的感应、对大自然的亲情,这种恩德就比碧玉、白银更加可贵了。

    【爱过广州爱成都】

    喜欢吃的人,喜欢一个地方,往往也和吃有关。上世纪九十年代我喜欢广州,其实是喜欢粤菜,不多的几次到广州,都是从早茶吃起,一直吃到半夜的宵夜,每天吃四五顿,直到上飞机还恋恋不舍。

    最离谱的一次,半夜一点多,我和两个朋友到了花城,我实在太困了,申请趴在雪白挺括的桌布上先睡一会儿,等到菜上来了,再叫醒我。那天晚上真的吃不下了,所有的菜统统只能相见恨晚,但女人往往再饱也吃得下甜品,所以还记得:花城那热热的燕窝蛋挞,真的不同凡响。后来和一朋友开玩笑,说如果我没饭吃了,你就负责我下半辈子的燕窝蛋挞好不好?这本是信口胡说,谁知这朋友是个精细人,很现实主义地反问:“是燕窝蛋挞,还是燕窝和蛋挞?”燕窝和蛋挞?岂敢岂敢。我不是林姑娘,如今更没有做人做到给人送燕窝的薛姑娘了。从那年之后,再没有吃过那么好吃的燕窝蛋挞,而广州的花城,听说都拆了。

    有一次听一个朋友说,为了孝敬她嗜好烧鹅的父亲,她每次到广州都会打包烧鹅回上海。飞回上海,其鹅尚温。我立即心服口服地封她为孝女。不过对她那位和我同为粤菜拥戴者的父亲更有知己之感。

    后来喜欢上成都。成都好吃的东西简直说不过来,他们好吃的往往有名有姓,什么赖汤圆、龙抄手,或者有历史有传说,如夫妻肺片、蒜泥白肉、灯影牛肉。这些我都吃了,盛名之下,都没有让人失望,这个也不容易。但我最最喜欢的是另外几样。

    一个是:洗澡泡菜。这个名字听上去很搞笑,但是其实很准确,还带一种四川人特有的幽默,洗澡者,极言腌制的时间之短,那些卷心菜白萝卜胡萝卜(有的还有白萝卜皮),如同进去洗了个澡就出来了。我后来想,这其实与日本的“即席渍物”概念相近。这种洗澡泡菜都出没在街边桥下,往往就是纸板上大书“洗澡泡菜”挂将出来,就既是广告又是店招了。感觉就像做了自家吃的,吃不掉了,随便拿出来卖,有一种随意的亲切感。什么营业执照,什么质量认证,当然都是没有的,但品质一望而知,我也不担心。这种泡菜,极爽脆极清鲜,是我在泡菜中的最爱。遗憾的是,外地买不到(超市里一般只有袋装的新繁泡菜,是另一种风味,香辣浓重),而且在成都似乎也渐渐绝迹,托了朋友去寻,都说没有,我自己去,也没找到。估计是出于市容或者卫生的考虑被整肃掉了。如今念及生产三聚氰胺牛奶的都是国家免检的名牌企业,那种蓬门草户、没人检测的洗澡泡菜还真是无辜。

    再一个是:老妈蹄花。朋友带着我去的,到了就是一个街边小店,但人坐得满满的,听说许多影星歌星也慕名来吃过,门前停几辆宝马奔驰是常有的事。我们点了单,只听小伙计一声吆喝:“优秀前蹄两个!”让我忍俊不禁,等到那个“优秀前蹄”上来,看上去“小蹄子”并没有溃不成军之态,待到入口,这“小蹄子”立即让我发出惊叹,哇!酥烂到了这个地步,平生未遇!而且细品之下,带着农耕文明孕育的、不化学的肉香,和天府之国很是匹配。

    还有一个,就是鲜黄花鸡丝汤。这个汤是在巴国布衣吃的,门口墙上有魏明伦写的《巴国布衣铭》,记得有“革命就是请客吃饭”等语,十分有趣。鲜黄花就是萱草花,晒干了就叫做金针菜、黄花菜。据说巴国布衣的鲜黄花选的是河南淮阳的黄花,质地特别肥嫩,气味特别香甜,鸡丝略略上浆以保其嫩,鸡汤里适量的油让黄花更加嫩滑,而黄花的清香遇上鸡汤的鲜,融合成一派鲜香清美,回味悠长又全不造作。世间当得起“珠联璧合、相得益彰”这八个字的其实不多,黄花和鸡丝算得上一例。

    【亚美女的杀伤力】

    有一种女性的美,胜在分寸感。当然要是好看的,不然进入不了审美的范围,没有被品评的资格。但,她的美丽明显的缺了一点、少了一分,如果再多一点再美一分就成了真正的标致人儿,有眼睛的都看得出来是大美女,足以千娇百媚倾倒众生了。但是这种美女不是,她看上去不完美,而且有些小缺点或者小缺陷,比如王菲的瘦削,林忆莲的小眼睛,但是这种缺点使她“走下了神坛”,平添了可亲可爱,成就了生动个性。瘦削成了孤清脱俗,小眼睛成了韵味无穷。

    还不仅如此,正如我有位朋友揭示的那样:正因为不完美,因为不性感,因为不光芒万丈,反而成了更讨巧的美。这种美讨巧的关键就是启动了一种暗示:让人认为只有自己慧眼识美,因此不是通行天下的公众趣味,而是放在心底独自玩味的私人感情。

    无论是甜美阳光的朱莉亚·罗伯茨,还是咄咄逼人的凯瑟琳·泽塔·琼斯,都是全天下的美女,不爱也罢,唯独这一个,是我自己的美女,且让我放在心之一隅独自温存。

    人人这么想,结果人人都喜欢上了这种美女。亚美女,比美女更能攻占心城。

    生活中也是这样。读书的时候得到最多追求的,一定不是学校里最漂亮的女生,而是一个略逊一筹但活泼开朗的女生。成为社会人以后,公认的大美女往往一头扎进婚姻里“闭关不出”,旁人也很少有胆子前去“叩关”,从此音讯渺然;倒是一些“姿色”中等的女性人气剧升,风生水起,绯闻不断或成为社交明星。

    有一个女子,见到她之前,听说了许多有关她的故事:多少少年才俊拜倒在其石榴裙下,还有年纪大一轮的老江湖也对她俯首帖耳。据说在当地,没有她见不到的人,没有她办不成的事。对这样的女性,不免产生了浓浓的好奇,事先准备好了一次惊艳,谁知一见之下,却是大大的“惊不艳”——不漂亮得让我吃惊。不但说不上艳若桃李,而且算不上多么清灵水秀,只能说是端正文静,像个女学生。实在想不通她何以会有如此大的杀伤力。

    后来和一群朋友喝咖啡的时候谈起此事,有个身受其害痛苦了一年的朋友,苦笑着说:“一开始,我也是这样看的。又不漂亮,就是一个文文静静的小女孩嘛!结果……”“既然知道她是个普通的小姑娘,人家不理你,你怎么就痛苦成那样?”

    “想不通啊!怎么轮得到她不要我?我怎么会偏偏喜欢上她?要是漂亮的,还说得过去。不过要是漂亮的,我也知道厉害,可能一开始就会小心防着点。吃苦头就吃在想不到上。”原来如此。美女能降龙伏虎,威力好比远程武器,但是大家都知道这种武器的厉害,慑于这种威力,可能始终徘徊在其射程之外,则武器的威力也无从发挥;亚美女的射程没有这么远,但是她让人不设防,放心接近,近些,再近些,到了三米之内,小口径的命中率一样惊人。如果用冷兵器时代的概念,美女倾国倾城的能量,就好像身怀利器,但是明晃晃的天下皆知,让人起戒心,始终保持一点距离,或者时刻准备腾挪躲闪、飞掠开去,于是利器的杀伤力大大下降;而亚美女看上去两手空空,一片温和娇弱,让人全然不疑,等到靠得近了,突然皓腕一翻,给你来一个柳叶飞刀,事出意外,哪里来得及躲?

    【感情同步发生仪】

    突然冒出了一个念头:如果能发明一种“感情同步发生仪”,可能是人类社会一个伟大的进步。

    感情同步发生仪,就是一种仪器,两个人要爱或者不爱,只要一按按钮(或者一点鼠标,再按“确定”),一切就同步发生:不论是同沐爱河水深火热,还是断情绝义海阔天空,一切尽在掌握,一切只要那么轻轻地一按,就万事大吉,天下从此太平!再没有他视你如蜜糖、你看他如砒霜的阴差阳错,再没有爱而不得苦苦地等,自己说执着别人说有病的啼笑皆非,更没有一方已经郎心似铁(或者女心似铁),另一方却还痴情不改,演变成怨妇怨男肥皂剧,叫旁人、朋友、法律都很为难,因为两个人总有一个不能如愿,真是——此事古难全!所以,必须有先进的科学技术出来解决问题。需求是存在的,而且前景非常广阔。

    科学家已经研究出来了,所谓爱情,是一种神经中枢反应,与脑部基底核有关,由多巴胺(dopamine)等三种化学物质决定,这些化学物质使成熟的男女陷入一种“迷狂”,而且有自己的周期,长则三十个月,短则几十天,必然消亡。既然话说到这个地步了,人们有理由要求科学进一步解决问题,避免由此带来痛苦和混乱——谁叫你们揭开这么冷酷而乏味的谜底,使大家对“美好神圣的爱情”大失所望?既然点穿了病症,就要负责治。而且病因已明,看上去似乎可以对症下药。这就使感情同步发生仪有了问世的理论基础。

    电视里在放《渴望激情》,看过皮皮的原作,所以无可无不可地看着。男人有了勇敢的情人,女人也有了热烈的异国恋人,记得原作里,皮皮写道:女人在这个时候甚至理解了她的丈夫,他为什么会说他爱着两个女人。

    多么好,不仅彼此有了新的感情,新的生活,而且在新的层面上达到了相互理解和体谅。其实皮皮有点刻意了,或者有点狠心,她为了悲剧的效果而放弃了水到渠成的皆大欢喜。既然桃花运同时眷顾这两个人,按照正常的逻辑下去,他们应该和深爱的人开始新的生活,而且因为彼此理解而没有憎恨和内疚,心里不会有阴影。这应该是在“感情同步发生仪”问世之前很幸运的一对,因为没有科学的帮助,这种事发生的概率不比行星撞地球高多少。

    有人说过,爱情的痛苦无非两种:相爱的不能相守,相守的不能相爱。这似乎太绝对,也太静止了。相爱的相守了,但是能相爱一辈子吗?(相爱到永远,我们都知道是昏话了,连恋爱中的人都不说了。)相守的不能相爱,仅仅这样还简单,至少不混乱,要是再爱上了别人,就制造出了新的“相爱不能相守”……爱情的痛苦,品种多了去了,而且不断有新品问世呢。

    其实依我之见,爱情的痛苦品种再多,原因只有一个:就是双方感情发生的不同步。

    你爱人家的时候,人家不爱你,等人家爱你,你已经意兴阑珊或者拉埋天窗婚配了;人家已经感情冬眠,你却满怀春天的盼望;你“很受伤”正想高挂免战牌,他却刚刚领悟到爱情真谛满怀斗志地要攻占你的心城;他从梦中清醒另选了别人,你这个梦中人冰水浇头、晴天霹雳。

    正在痛骂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偏偏这时有个好男人出现,你就此错过一生唯一一次好姻缘。

    你惊讶地发现身边的他(她)是个陌生人,百思不得其解当初怎么会爱上这么一个人?但是对方偏还认为你是他(她)一生的真爱,最后的归宿,只等厮守到白头,叫人如何不郁闷?

    都是因为不同步啊。感情的发生和消失,谁都无法控制,但是有一种秩序,维持日常运转和人心平衡,它要求人们要控制,许多人在这场考试中失败了。这是场太难的考试,那些考了好分数的人,也许只是运气好罢了,他们没有强烈的感情需要控制,或者一生发生的那么一次感情正好是同步发生了。但是也许“感情同步发生仪”已经悄悄问世了,那些人就是第一批试用者?

    【场合啊场合】

    有一个朋友从外地来上海,百忙之中提出唯一要求——买衣服。小女子嘛,万分理解。带她去了一家,应该说是上海最好的百货公司之一,加上时间紧,就近吧。

    逛来逛去,挑挑拣拣地,也没有看中哪一件。渐渐地事态起了变化。作为陪逛的,觉得导致这种情况只有两种可能:要么就是导游水平太低带错方向;要么就是迟钝,没有捕捉到对方稍纵即逝的购买冲动,及时地热心地促成,总之是有点无能,心里开始不安;被陪的呢,觉得好容易抽出时间,邀上朋友,腰缠数卡,杀气腾腾而来,居然出师不利一无斩获,没有成就感。

    局势渐渐严峻,最后事情已经明摆着了:两个心有不甘的人,在上海的一个大百货公司里,已经成了“想让我走,没门!”的自愿被拘押者。

    百货公司也像围城,外面的人想进来,里面的人想出去。我们很想出去,只是要手里提上一至两个大袋袋才行。于是对刚才走过的专柜逐一旧地重游。售货员大概很少看见这么快就“再次光临”的顾客。

    但是还是不顺利。原因出在“场合”上。

    一件玉石色的无袖长裙,图案像岩石的裂纹与层次,却是软软的质地,玉就化了,盈盈泻下,流到了脚踝处。想象如果配一双细致典雅的高跟鞋,绝对完美。

    但是朋友说了,没有场合穿呀。什么时候穿呢?上班,太性感。约会,空调里会冷。晚会,适合这件衣服的太少了,一年大概……就一次?

    一件中式的上装。质地和做工都是老式的,改良过的领子不再僵硬,鲜艳的色彩平添了今年缤纷的时尚神韵,算得上“熔古典与现代于一炉”。见友人驻足观看,赶紧大力煽动。

    她说:“还是没有场合穿呀。晚宴的话不规矩,平时穿着又……有点做作吧?我会不自在。”

    那就上班穿嘛!漂亮一点,自己的心情都会好呀。

    朋友说:“那不是便宜了老板!他配我打扮这么漂亮给他看吗?我呸!”雇员不喜欢老板,这是天下最普遍的事之一,因为老板本来就没有想要讨你喜欢。我当然见怪不怪,继续耐心启发——“又不是为了他,不是还有男同事吗?”

    “男同事?提起来更泄气,没有一个眉眼整齐的,还计较小事。从来也不会夸女同事一句!我根本就想不起来我身边还有男人。”

    于是话题彻底发生了转移。她说,最难的就是上班不知道该穿什么。不讲究吧,自己没有精神,心情都会变坏;坚持讲究吧,经常会动摇,觉得没有必要,白白累着自己。太随便吧,要挨老板白眼,遇上在乎的人也没面子;做职业装套中人吧,又拘谨得喘不过气来。打扮得中性吧,没有女人味;有女人味吧,好像就显得不够精明干练,而且容易惹麻烦。

    说来说去,关键是:身边有没有人值得你好好打扮。

    女人今天的要求都降低了,只要人还不讨厌,有一点起码的绅士风度和审美眼光,就可以让人打起精神打扮打扮,给他们三分颜色看了。

    如果到处的男人都不配合,坚决让女人总是找不到“场合”的话,那就活该抱怨:怎么就没有一个养眼的女人呢?

    【华丽不要你知道】

    聚会时,一个朋友戴了一顶帽子,外表上看是非常朴素的帆布帽,脱下来里面却是漂亮的丝绒衬布,金色的,牌子我不知道,但是那一瞬间真的有点惊讶,觉得在普通中庸的外表之下,竟是这样的有光彩,会不会是主人性格的写照?不禁对他多看了两眼。而这位仁兄竟将他的帽子捏成一团,满不在乎地塞进背包,等到告别时拿出来戴上,却不见一丝皱褶。真是能屈能伸、本色不改啊。

    一个美国牌子的男装长裤,面料是暗淡的厚棉布,不知道是水洗还是磨砂,反正做旧做得很地道,但是穿起来就知道不同凡响,原来它的衬里不是冰凉的羽纱或其他滑溜溜的化纤材质,而是全棉的绒布,很细腻厚实,肌肤触觉一流。那种绒布是泥土色系经典格子纹样,看上去和外面的料子既有反差又有和谐。这份视觉和触觉上的华贵虽然只有主人自己知道,但是正因为如此,它的华贵,是真的。

    看见一个女孩的结婚戒指,白金的,除了两道细线之外毫无装饰,虽然简洁但似乎太平淡单调了。听见我这么说,女孩子笑着说:“有一颗钻石的。”

    钻石?没有发现啊。女孩像怀着一个秘密那样地笑起来,脱下她的戒指,递给我说:“你仔细看看。”我仔细一看,有了!原来在戒指的内侧,开了一个小小的窗,里面就镶嵌着一颗钻石。钻石内藏,这不是明珠暗投一样可惜了吗?这是第一反应。再一想,不禁和女孩一样微笑起来。

    钻石这样的东西,它的价值在于它的贵重和它的耀眼,现在偏偏将它藏在里面,只取其贵,不取其耀眼,显然是不需要它跳出来引人注目,只要一个人心里明白了。也许这是一份很好的爱情宣言吧——我们的爱情,像钻石一样美丽和珍贵,但是我只要我们两个人知道,不需要张扬,更不需要在别人那里求得认同。设计者真是很有慧心和幽默感的人呢,对大众的习惯心理,他来了个逆向行驶,却让相爱的人共同拥有了一个璀璨的小秘密。

    这可能是我们时代的一个秘密。人们拒绝粗糙和潦草,但是固有刻板的金玉其外已经让人厌烦,甚至令人产生败絮其中的怀疑,于是人们的审美口味变得奇怪起来,因为讲究,所以一定要平凡其表,金玉其中;一定要把华丽藏起来。

    因为真正的有原则,因为真正的爱自己,因为真正的自信,所以,我的华丽不要你知道。

    但是,藏起来的华丽毕竟不容易引起注目和共鸣,那么内里的高贵和优雅会不会有些寂寞?应该会的吧。但是这样的寂寞,也许正是浮华和虚荣的解毒剂。

    【收起那根绝望的绳子】

    我的一个朋友,原来是个生活闲适的人,忙碌、匆忙与她无关,她也不知道什么叫生计。但是最近她变了,突然对所有挣钱的事有了兴趣,问她为什么,说是:“原来一直以为自己捧着一个铁饭碗,现在才发现,那个饭碗早已不翼而飞了,感觉很可怕。”

    我说你的工作不是好好的吗?她说:“那是表面现象,现在哪里还有铁饭碗?我就剩下一个捧着铁饭碗的姿势了。”

    今日之碗已非昨日之碗,甚至碗已经蒸发掉了,而捧碗的人的双手还维持着原来的样子,捧着那个不存在的碗。想想不禁失笑。于是问对策,朋友说:“不能一棵树上吊死!要多找几份工,多挣几份钱,也多给自己留几条后路。”

    不是没有道理。我们的前辈,只要他们愿意,都可以在一个地方、一个位置上做到终老,可是我们即使自己甘心从一而终也是很难做到的。说不定哪天,你效力的这家公司、单位就无疾而终,把你不老不小地闪在半道,前不见退休,后不见新槽,你能不能潇洒地挥挥衣袖,不带走一丝云彩?

    想一棵树上吊死,也要树结实。怕就怕吊都吊了,树枝咔嚓一声断掉,或者连根倒掉,吊你个半死,留一口游丝余气,难看的样子倒都叫旁人看了去。那次第,怎一个郁闷了得!

    多找几份工,就是多找几棵树,等于将自己的重量在几棵树上分而吊之,结果会如何?虽然吊死的机率大增,但那样子可就更难看了,活脱脱的一条网中之鱼。如果吊死(就是吊到了老死)了,那又无异于五马分尸。看看那些身兼数职的人,他们的忙乱、他们的不容喘息、他们的劳心,真有点五马分尸的酷烈。

    一棵树上吊死,患不值,患不能平安吊到老死,几棵树上分而吊之,又苦于不雅观不人道。今天的都市中人,实在很难做的,谁能飘然出尘,笑傲江湖?

    然而是什么时候,生活成了这个样子?花样的年华,月样的精神,高等的教育,冰雪般的聪明,但是最大的盼望,最重的心事竟是:只要能平安做到退休就好!严重的,就像恋人之间的急迫——我怕时间太慢,日夜担心失去你,恨不得一夜白头,永不分离……对,恨不得明天就老,就退休,那样就不用担心了。

    难道,为了躲避某种压力,我们的一生就成了想尽快打发的东西?我们的前程也成了忧虑重重的负累?怎么会这样?我们的梦想呢?盼望呢?怎么比脸上的珍珠光泽、唇上的蔷薇颜色还早地消失了呢?它们都去了哪里?聪明的,你能告诉我吗?

    圣人说:生死事莫大焉。又说:未知生,焉知死。这本来就不是简单的一回事,还是姑且吊着,在树上东张西望,不必一心求“死”。古代在杭州是杀过不少人的。看过一篇记载,一个忠贞的武将落入敌手,大喊:“速杀我!”勇则勇矣,缺了情趣,没有回味;文人就不一样了,被押到湖边受死,环顾四周,从容道:“好山色!”同样三个字,就完成了一个完美句号,整篇人生都飘逸不凡起来。结局相同,但是境界相差有如云泥。

    我们都是被时间判了刑、被生计押着,慢慢赴死的人,实在没有必要对着工作大叫“速杀我!”倒不妨即使在丢了饭碗时仍保持一点潇洒,叹一声“好山色!”

    禅宗有“本自无缚,不用求解”之说,大致是说只要你觉得自己没有束缚,就不需要苦苦寻求解脱,也就真的解脱了。

    真是好境界。但愿所有苦恼的人早日到达这个境界。

    只可惜,好境界如同完美爱情,不是可以盼来的,多想反增焦虑。对我来说,快乐的幻想还是有的:某一天,痛苦地起了床,洗漱梳妆完毕,不情不愿地出门,突然想起,我已经不用上班了。当然,不是树倒了,而是我自己把那根绝望的绳子从树上收了下来,并且不知扔到了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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