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生涯-昔我往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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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东边我的美人啊西边黄河流】

    ——如果置身于历史长河中,你喜欢哪个朝代?

    ——唐朝!当然是唐朝。沉浸于古代的想象中,这个朝代最令人向往。只是在那个年代,我希望我是个男人。虽然那个时代的风气相对开放,女人并不那么受残酷礼教束缚,但是女人美的极致是收敛含蓄的,一旦张扬总要破坏那种轻柔细腻的阴柔美。只有奔放昂扬的男儿意气,才能和那个时代的雄浑开阔相称。

    做一个唐代的翩翩少年郎,想一想都让人热血沸腾!

    “新丰美酒斗十千,咸阳游侠多少年。相逢意气为君饮,系马高楼垂柳边。”著名的新丰美酒一斗值一万钱,咸阳的游侠多少年轻潇洒!彼此相逢又这么意气相投,且一起去畅饮一番吧,把马系在酒家旁的柳树下,且别管它。多么飞扬跋扈,多么潇洒不羁!第一次读这首《少年行》,我就想,这是我要的生活。所以,我要生活在唐朝,做那自由自在的咸阳游侠。那个胸胆开张、元气淋漓、高歌狂欢、八面来风的唐朝,才出得了这样英气勃勃的少年郎。什么少年老成,什么仕途经济,都成了饮酒时的笑谈!除非是那些无情无趣的呆子,谁“忍把浮名,换了浅酌低唱”?何况“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

    我要练就一身好武艺。我要四处游历名山大川。我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我轻财重义,一诺千金。我来去如风,形迹萍踪。

    “洛阳城里春光好,洛阳才子他乡老。”在自我放逐中用乡愁下酒,这是我的宿命。什么“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我可不喜欢这样的柔情羁绊,那会让我的马蹄沉重蹒跚。青春作伴,四海为家,我的心像一羽飞鸟,功名利禄和儿女情长都是我要躲避的罗网。哒哒的马蹄一路惊起许多卷帘人,我也不会回头望上一眼。

    也许我会在江南多停留一些日子。烟雨水上,画舫船头,那个长得露珠一般的姑娘对我唱:“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她的嗓子真是动听,琵琶也弹得好,害得我那天晚上差点失眠。但是我不能像一个白面书生那么多情,他们可以红袖添香装模作样地读书,而我不能,握剑的人,心要纯正专一。

    别以为我终日到处游荡,饮酒作乐,挥金如土,不务正业。我是一柄宝剑,别看我在壁上假寐,可是始终一尘不染,削铁如泥。一旦外敌入侵,边关告急,我就会精神一振,飞身上马。那班御养的官兵还在那儿磨磨蹭蹭地“牙璋辞凤阙,铁骑绕龙城”,我早就等不得了,我为我的马备好鞍,带好我的弓箭和宝剑,最后把我所有的葡萄美酒一饮而尽,把夜光杯砸碎,然后纵马绝尘而去。

    此一去,“西出阳关无故人”;此一去,“大漠风尘日色昏”;此一去,“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什么区区百夫长,什么赫赫万户侯,在我眼里都一样,都是那灰尘粪土!男人生长于天地之间,国家有难,岂能袖手旁观?为了我所挚爱的田园山川,钓叟牧童,珠帘翠幕,雕栏画栋,我会在冰天雪地的塞外履险如夷,横扫千军,饥餐敌肉,渴饮敌血,叫他们丢盔弃甲,叫他们闻风丧胆。

    一旦凯旋,我要马上去久违的酒家痛饮一场。我会痛快地喝至酩酊,醉里绝不挑灯看剑,而是胡乱唱着我喜欢的歌:“人生短短几个秋呀,不醉不罢休,东边我的美人哪西边黄河流,来呀来个酒,不醉不罢休,愁情烦事别放心头。”真的,生在盛唐,又正年少,我不知道什么叫“忧愁”!

    【赠帕】

    罗帕之为物,真是缠绵。

    一方罗帕,在佳人手中、才子眼中,是何等的风流韵致,我们今天已经不能想象。(戏台上那程式化的表演,只是一种技艺,远不能还原真实的美好。)听说过赠帕定情的故事,可是久远得连主人公的名字也已湮灭。

    今天的小姐,如果在花园,遇上月华如水,隔墙有人拂琴或者吹笛,该用什么来酬谢呢?吟诗固然不知道平仄了,连用一方手帕包上一朵花抛过去,急切之间恐怕也不容易办到——如今的女孩子,有几个随身带着绢儿帕儿的?更不用说是自己缝、自己绣的了,那是绝对奢侈的事。这样一想,也许只能隔墙抛去一声长叹。

    罗帕到了今天,有如佳人落难,白璧蒙尘。说不得当年,只剩了追忆。

    古时的手帕真是讲究。用的料子好,好得不是凡间物。是叫“鲛绡”的那一种。《述异志》里说:“南海出鲛绡纱,泉室(指鲛人)潜织,一名龙纱。其价百余金。”传说中鲛人所织的呢,鲛人大概和西方童话里的美人鱼相似,她们“泣而成珠”,也是多情而愁苦的。是什么样的忧伤不能化解,日复一日地哭泣,日复一日地织进千丝万缕,又到人间来拭啼痕?

    鲛绡原是经水不濡的,但是沾上泪水却是会湿的,想来也奇。亘古男儿陆游在《钗头凤》里伤心:“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鲛绡不但湿了,而且湿透了,想来那不是泪水,也不是脂痕,已经是伤心人的血了。血浓血热,有灵性的鲛绡哪能不湿透。

    《红楼梦》中宝玉遣晴雯给黛玉送帕一节,妙就妙在帕儿是家常旧的。若是宫里用的、皇上赏的,与黛玉都不相干,宝玉唯有用自己的旧帕拭心上人脸上的泪珠,那才是用心拭她心里的泪痕。那真是怡红公子最清纯的礼物,而且只此一份,默契有如密码,亲密有如耳语。难怪黛玉一经领悟,“不觉神痴心醉”。她不顾嫌疑避讳,在那二方旧帕上题了诗,其中以少有的坦率写了“尺幅鲛绡劳惠赠,为君哪得不伤悲!”为知心感动,为知心伤感,为知心的前途忧虑,万千情怀,尽在其中了。小小的帕子,威力何其巨大。

    今天的人是绝不赠帕的。除了实用上的考虑,还有一些忌讳,说是送手帕给人家是让人拭泪,不吉利。多么无聊的谨慎,又多么愚不可及!生而在世,哪会不痛不苦,若为性情中人,哪能从无泪水、不动声色?赠帕赠的是一片相知相惜的情意,视为不祥之物的,不是糊涂人一个吗?

    反过来想,互不赠帕,便可以逃过生命中的忧伤、悲戚了吗?那是逃无可逃、避无可避的啊。繁花开后,就是片片飘落。生命的花瓣也同样,青春、红颜、功名、意气、友朋、亲人,层层飘零,最后是生命本身。我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束手无策,谁能不痛彻心扉?能不在午夜梦回、人散酒醒时放声一哭?一念及此,恨不得取云一样柔海一样宽的帕儿,来助这场亘古难全、无法安慰的痛哭,哪里是红巾翠袖揾得尽的。

    如果相信每个人都有不可触摸的伤口、不能痊愈的隐痛,为何不能赠帕,让柔软的罗帕相伴左右,默默无言?

    也许今人不赠帕,不是因为忌讳,而是我们已经到了一个为真情羞耻的年代。我们谁也不肯在帕上留下斑斑泪痕,湿湿的成为证据,只用纸巾多多吸尽、匆匆扔掉,仿佛我们从来不会哭泣,仿佛我们已经炼就了金刚不坏之身、刀枪不入之心一般。

    但愿不要有那么一天,人类已经永远不需要手帕,因为我们的泪腺已经枯竭。那时,关于手帕,恐怕要考古学家写上一片洋洋洒洒的论文了。

    【轻罗小扇,夏夜的传说】

    城市里的生活是身不由己的,紧张地追赶着节奏,越来越方便的表面下,精神空间的生活越来越潦草。许多美好的东西从我们的生活中悄然远去或渐渐隐退,而忙碌的人们还未知觉。直到有一天突然念起,才发现失去的一去不返,于是怀旧又增加了新的内容。

    大的比如年代久远的老建筑、园林,中的如那些挂着老招牌可以赊账的小店铺,那些传子不传女、传内不传外的绝活手艺,小的如手帕(以前叫罗帕),书信(不是E-mail,更不是手机里的一句留言,是那种用笔墨彩笺的信),还有——扇子。

    原来用的两柄团扇眼看不能再用了,还想着哪天要专门去一趟王星记扇庄,可不知道地铁施工,扇庄还在不在原地,于是又拖了下来。那天经过一家蓝印花布店,里面有旗袍、背心、裙子,还有背包和各种小包小袋,我问有没有扇子,看店的小姐一愣,然后说,有啊,有啊,她从一个角落里给我找出了一把,是蓝印花的团扇,竹子的手柄,看上去清雅悦目,可是已经满是灰尘,看来是被冷落了很久了。佳人落难,美玉蒙尘,今天的扇子已经落到了这样的境地。是啊,到处都是空调,夏天不再和扇子有必然的联系。可是原本,我们和扇子是多么亲密啊。遥想当年,谦谦君子,翩翩名士,谁不在扇子上题诗作赋,点染丹青,随时赏玩,互相切磋?至于白袷书生哪怕身无分文,可是那手中一把折扇,可以赠贫妪以救穷,可以赠佳人以传情,是何等的风流韵致。传说中的武林高手,竟然可以用手中轻轻的扇子,抵挡敌人卑鄙的暗器,又是何等的举重若轻,潇洒倜傥。还有,你能想象一个手中没有羽扇的诸葛亮吗?

    汉代的美人班婕妤,她的形象永远在一把洁白的纨扇上浮现,似乎纨扇是她的躯壳,她是纨扇的灵魂。那首《纨扇诗》就是今天读来依然委婉动人:“新裂齐纨素,皎洁如霜雪。裁成合欢扇,团团似明月。出入君怀袖,动摇微风发。常恐秋节至,凉飙夺炎热。弃捐箧笥中,恩情中道绝。”再才智过人、明哲保身的女人也是女人,她的内心永远有着对情爱和安全感的渴求,当她失去这些时,那悲伤真是千百年后犹有余哀。

    扇子和女性的关系似乎更加富有诗情画意。“团扇、团扇,美人病来遮面”,遮不住的是寂寞;“歌尽桃红扇底风”的扇子舞动的是喜悦的兴致,而关于夏夜最清新的描写或者说是关于最清新的夏夜的记忆,难道不是“轻罗小扇扑流萤”吗?一句“手弄生绡白团扇,扇手一时似玉”,写了手,又写了扇,美丽的手衬托着美丽的扇子(洁白细腻),扇子的美更衬托出人的美。连神态都依稀可见,而他只用了这么几个汉字,到底是苏东坡!

    《红楼梦》到处都有扇子的影子。宝钗扑蝶,是这个中庸的未老先衰的女子难得的天真流露;晴雯撕扇,一撕撕出了两个人的性情,宝玉的风雅和宽容,晴雯的任性和率真。扇子和人各得其所的是“湘云眠芍”,湘云姑娘喝醉,用鲛帕包了一包芍药花瓣枕着,在石凳上睡着了,“四面芍药花飞了一身,满头脸衣襟上皆是红香散乱。手中的扇子在地上,也半被落花埋了,一群蜜蜂蝴蝶闹嚷嚷的围着”。那真是诗意馥郁的画面,正像没有心机的湘云之所以可爱一样,那把半被落花埋了的扇子,因为无用而闪出永恒的美丽。

    除了“动摇微风发”,带给我们阵阵清凉之外,扇子本身就能给我们带来多少美感和联想啊。过去的生活方式让较多的美感存活,当我们不得不告别那种方式,我们仍可接受来自那种方式的一点安慰,比如一把相伴度过夏日的扇子。

    【爱瓷说】

    仅仅用于观赏的瓷器,远远没有平常家居中用得着的茶壶、杯、碗、碟、盘可爱。只有它们才会与我们平等相亲,在任何时候相看两不厌。

    那玲珑剔透、轻盈细致的套盘,纯净的白底,描着蓝色唐草花纹,放上任何时令瓜果都宛如一幅静物小品,在任何一个时空都能熠熠生辉。

    那种圆圆胖胖、稚稚拙拙的碗盏,不论有没有凹凸纹样,都一样生动可爱,盛上一碗晶莹的白米饭,令人一望而生知足感恩的心情。

    看瓷看得久了,有时会有些恍惚,觉得有一些前缘旧梦,在那莹润的釉中,呼之欲出,欲诉还休。

    瓷的静止中有一种完成了的舞蹈。旋转、飞扬、轻盈、俏丽,但全无声息,你一恍惚,又没有了,你就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瓷的娇弱正是她的刚烈。

    不能冒犯的冰清玉洁,不容轻慢的心高气傲——会以死相争的那一种。

    瓷的圆满、光滑中潜藏着尖锐的锋刃。一旦它被击碎,它就变成许多锋利的碎片,满含仇恨,往往第一个就伤害击碎它的人。如果瓷能选择,它会不会为了伤害谁而故意将自己击碎——比如从一张高高的红木桌子上跳下来?

    心也是一件瓷。它也会碎,只是碎了在地上找不到碎片。如果把它们收齐、补好,那也不能复原为一颗完好的心。但可以是艺术,比如一首歌,或者一部小说。

    瓷来自泥土,正如生命一样。如果不幸被烧成了瓷,便不能回归泥土。瓷的命运有时是不幸的,要么被打碎,要么被汗浸的手触摸,被贪婪的手把玩。瓷忍受着,想象着有一天经毁灭归于泥土。瓷有痛苦的灵魂。

    瓷有肌肤,瓷有呼吸。

    瓷是朋友,接纳你所有的倾诉,共鸣你的喜怒哀乐。

    可是瓷却永远沉默。她不是没有语言,只是永远在你的梦中出现。喧嚣的白天,她是不肯开口的,即使开口你也无法听见。

    瓷出现了裂缝。我惊恐地注视着,所有的欢乐都冻结了。最后,世界只剩下这一条裂缝。

    我无能为力,我几乎想向她乞求,但我知道那是没有半点用处的。

    我把它举得高高,然后松开手。因为这是我最爱的一件瓷,我拒绝裂缝,拒绝残缺,永远。

    在生活里我们姑息容忍的,在瓷身上却可以毫不苟且。

    没有人能真正拥有一件完美的瓷。

    或者是天意借你这个人陪伴一件瓷最后的日子,然后它便会在某一天,毫无预兆地割断尘缘,别你而去。

    或者是时光的魂附在一件瓷的身上,你把玩着它,实际上是它把玩着你,因为在你们默默相对的时候,时光从你身上漫过去,头也不回。瓷穿越过你的一生,你消失之后,它还可能存在许多年,完好无损、多少昔日也全不留痕。

    谁能真正拥有一件瓷?就像拥有一朵落在掌心的雪花,或者拥有年复一年的春风里不变的桃花?

    做一件最精致典雅的中国瓷器,与一个最质朴流畅的乡间泡菜坛子,哪一件事更值得、更美好呢?这是一个难题。

    【瓷缘如梦】

    从来没有想过要当收藏家,但有时会幻想:如果,有一天,我很有钱了,我会想拥有什么?答案经常是:许许多多瓷器。不是古玩店里那些越脏越有身份的古董,也不是瓷雕摆件之类用于观赏的工艺品。我对瓷器没有研究,也不想附庸风雅地学习“格调”,我只是单纯地喜欢瓷品,通常是平常家居用得着的茶壶、茶杯、酒壶、酒杯,还有碗、碟、盘子什么的。只有它们才能与我平等相亲,可以在任何时候“相看两不厌”。

    我毫无酒量,别说烈性酒,就是啤酒也是几口下去就脸红,在酒桌上属于没有权利表达感情的一类人。但是我私心里很向往饮酒的陶然,所以对酒具有一种“为艺术而艺术”的超功利的感情。几年前,我在东京留学,有一次我家教的学生送我一个小纸盒子,外面写着某商店周年庆的字样,里面是一对小酒盅,她说这是购物时的一家老店铺的赠品,她不喝酒,送给我。后来细看,虽不是什么名贵的东西,却是相当耐看,一个是砖红晕褐色,一个是豆灰带一抹青绿,造型一样,盅口不是浑圆,而是有荷叶似的微凹,这一点起伏使它们顿时有了动感,想象中连注进去的酒都多了几分活泼。我给它们起了个名字,叫“绿肥红瘦”,没有工夫容我得意,那个“红”便让妹妹给失手跌破了,她虽把它粘好,但是已不复完好,成了“绿肥红残”了。

    后来我又在地摊上买了一个清酒壶。说是“壶”,和我们习惯上的“壶”大相径庭,更像一个小的细颈花瓶,日语里叫做“德利”,专指这种细长的盛酒器。大瓶的清酒开了瓶,倒进“德利”里送到桌上,然后再往杯里倒。“德利”的品种和花式很多,成了瓷品里壮大的一个分支。我的这个清酒壶是很平民的,糙米色的底色,很写意的两朵折枝芍药,一朵褐色,一朵墨青,清爽又朴素。可是它在我手里没有用来装过酒,一次也没有,倒是用来插过花,春天是蔷薇秋天是菊花,走过时一眼瞥去总觉得花带着酒意。

    我不喝酒,但是喝茶。我的老家是福建,功夫茶的家乡。我的小舅舅早年在德化工作过,上世纪七十年代末送了我们一套当地产的“宝石”功夫茶具,介于栀子白与杏儿黄之间的颜色,上面描了纤细的兰花,细致典雅,莹润如玉,在当时是让人惊讶的奢侈品。后来我在日本得了一套有名的“香兰社”出的“夫妇茶碗”,风格品质和它如出一辙,我马上想:这准是跟我们学的!

    日本的瓷器当然是跟中国学的,但是这个学生很争气,已经超过了老师。我有不止一套的日本茶具。我用的一套“库山窑”的茶具,我给它起了“桃园”的名字,它有一把大大的壶,藤编的提梁,五个杯子(成套茶具常为五个,日本人不喜欢四,认为不吉利),泥金底子上繁复的金绿花草,还有一个个桃子,杯子里面是纯白的(好欣赏茶汤的颜色)。这套杯子华美浓烈,容量又充足,不习惯细品的人喝起来也不拘束,所以经常用来招待朋友。另一套“有田烧”,是我自己天天用的。这是我的好朋友(一对夫妇)从北京给我买来的,因为他们读了我的小说,里面提到“有田烧”。这真让我惊喜和感动。这套小巧,杯子口只有一个鸡蛋大,偏巧颜色也像蛋壳,上面描了素朴的几茎小草花,很有一种毫不造作的村野之风。壶的造型和“桃园”不一样,它可是有一个手柄的,就像过去煎中药的药罐儿那样。这两套茶具都用本色的木制盒子装着,珍重,清逸,有禅味。

    我经常提醒自己,必须控制对瓷品的热爱,否则把它们往哪儿安置呢?我这个人还没有足够的住处呢。幸好我知道:没有人能真正拥有一件完美的瓷,暂时的拥有和舍弃也没有根本的分别。缘主万事,得失之间,只求会心一笑,足矣。

    【瓷箫传说】

    关于瓷箫的故事,很遗憾,我什么也不能告诉你。因为我并不比你多知道些什么。

    我没有想到过人间会有如此美好的物什,当我听到“瓷箫”这个名字,我才知道我的想象力是何等贫乏。

    面前的白纸黑字告诉我:那是明代福建德化窑的产品,是一种乐器,现在收藏在北京故宫博物院。我是去过几回那里的,怎么没有见到?也许是没有展出,也许是我把它错过了?

    那是一支白釉瓷箫,不施五彩,天然本色,这才是大家风度。“釉质滋润白嫩,造型精巧端秀”,那已不是淡雅闺秀,而是一位最清俊脱俗的士子,孤高自许而全无造作。

    它的制造者,不是天下无双的名师,也是人间少有的雅士。不然焉能有这样的慧心、灵思、巧技,来成全这种奇特与美妙?那个人一定是在某个清晨,在山明水秀的天地之间,忽然生出一种感动兼惆怅的情怀——万物美好如斯,而人生匆匆,如同朝露,空怀了一手绝技,竟不能把我此生对世间所有美好的感悟留下。我不是文人骚客,不能吟出千古绝唱的诗篇;也不是画师,无法将眼前景、心中事倾诉在画中。我的一生,都在对瓷艺的精研中度过了……

    正在这时,山风过处,落红成阵,远处绿色的波涛翻动,也传来几声清啸,不绝如缕。大师心头一震,于是想到了一件他可以做的事。

    瓷坚硬光润,历久不变,可得永恒。箫可以吹奏乐曲,多少年后的雅人依旧可以从中吹出当年的流水桃花、扁舟蓑笠、平沙落雁、春江月色,知音者便可以从中感受到千般风物、万种情怀,跨越千百年的时光而悠然心会。

    这就是了,烧制一支瓷箫,绝妙的主意。他欣喜如儿童,匆匆回到了瓷窑。徒儿见师傅如此兴奋,问:“师傅,可是上次的贡品蒙皇上喜悦,县官传下话来,要再烧制一批么?”师傅说:“不是皇上,这次我们要烧一件完美无瑕的东西,留给天下。”

    许多日子过去了。无食无眠地过去了。大师从来没有这样费神过、仔细过。选土、配料、混合,他都亲自动手,成形、干燥、入窑,他更是不让徒儿插一点手。所有的细节,他都格外小心,徒儿在一边看着,感到空气都变得凝滞了。

    火点燃了,大师的眼睛也点燃了。然后,火熄了,出窑了,大师拿起其中的一支,抑制住颤抖,放在唇边,但是传出的是含混的声音。大师惨然一笑,将手松开,不待徒儿发出惊呼,第一支瓷箫就碎了。再试一支,又一支,不是模糊,就是尖厉,有的又音不准……地上的碎瓷越来越多。徒儿眼中开始沁出泪水,多少日子的心血呀,不用说是大师的作品,光是它们的造型、釉质,就会有人出高价的。可是他看着大师严峻的脸色,什么也不敢说。

    大师拿起一支箫,这是最后一支了。万籁无声,大师将它轻轻放在唇边,轻轻吹响——那是什么声音?如空山凤鸣,如幽涧鸟啼,是香兰泣露,是修篁临风,悠扬凄婉又浑圆清朗。音质纯正,音色优美,这哪里是竹箫可以相比的,简直是仙乐呀。

    箫声流泻,月悄悄升上了树梢。徒儿不知道大师在想什么,也不知道他在吹什么,可是那乐声中有一种什么触动了他,使他止不住地流下泪来。

    箫声消歇了。大师含泪说:“就是它了。我这一生总算没有白过。”

    后人就在文献中这样记载:“(瓷箫)百支中无一二合调者,合则其声凄朗,远出竹上。”大师的一生果然没有白过。他留下了这样一种创造:既是艺术品,又是乐器;它是凝固的,又永远流动;它的躯体是坚硬的,它的灵魂永远活泼。岁月流逝,沧桑变幻,它的神韵不老,它的吟唱永远像第一次那样美妙!瓷是世间最珍贵的艺术品之一,箫声是最美妙的声音,一件有箫的形状的瓷器,一种发自瓷的肺腑的箫声,这是多么奢侈,多么不可思议,又是多么高贵得不可方物!

    可是这些都是我的想象,也许是恍惚中的一种错觉。虽然对于我来说,更愿意相信是冥冥之中有什么在启示我,告诉我这个故事。我没有见过瓷箫,也不知道关于它的来历。关于瓷箫的故事,很遗憾,我什么也不能告诉你。

    但是如果你能够找到它,如果你懂得吹箫,那么你可以在一个寂静清凉的夜里,把它轻轻放在唇边,你就可以听出当年的花香、月色、竹露、荷风,还有凝结在里面的欢乐与哀愁、失落与憧憬。那就不需要任何人来饶舌了。

    【星暴揣想】

    据加拿大科学家在《皇家宇航社会》季刊第二期发表文章指出,地球每三十三年遭遇一次星暴,那时彗星爆出大量碎片,它们穿越大气层时发出光亮并燃烧掉。在一九九八年末或一九九九年,太空将出现一次星暴。

    ——题记

    看见过流星,那灵慧的一闪,如含泪的明眸,临去一转。

    听说过流星雨,那是天上的谁在哭,晶莹的泪溅落,淋湿了地上的梦境,唤醒了沉睡、麻木的心。

    可是到了世纪末的某一天,将有一阵流星的暴雨向我们袭来,我们的眼睛将无法转动,呼吸也将暂时停止,为那罕见的、奇异的美。说是一阵骤雨么,雨又怎能炽烈地点燃着?那么是烟花吗?又怎能在梦境之后还是梦境,璀璨之后还是璀璨,如此挥霍,令人狂喜、惊悸?

    那样的壮烈、辉煌,又那样的浪漫、忧伤。心已碎,魂已断,最后的燃烧还是让人惊叹。不回首来路,不眺望去路,就那么燃烧着,迅速坠落,不在乎世人的讥嘲或者惊呼。只是当它们燃尽,让人们的眼睛久久不能适应黑暗。

    不知道我的这一双眼睛能否不错过它们。如果能,我又敢不敢正视,正视了又如何承受那样的冲击。

    我们的一生,几曾有过这样的坚定、决绝、不计后果、光明磊落、义无反顾?我们的一生,何曾修到这样的坚贞、纯净、表里如一、始终不渝?星暴,星的暴雨,该如何刺痛我们,因为它照彻了我们克制外衣下的中庸、保守和卑微。

    人类是不配和它们一起哭的。

    地上如果有什么可以与之对应,除非是樱花,当花期落幕,花吹雪的时候。坠英如雪,漫天飞舞,优美凄楚,那是地上的流星雨了,可是花瓣到了地上,依旧凄艳,并不马上化水、化雾、化作无形无痕。

    而星暴过后,空中将一无所有,地上也将一无所有。所有的都已焚尽,躯体焚尽,痴情也焚尽。是自己将痴情点燃,是痴情将躯体焚尽。躯体是自己的,痴情也是自己的,自己让自己夺目,自己将自己毁灭。在最后的灿烂中极美极乐,然后彻底消失。不是不问结果,而是根本鄙视结果。在空中发光是自己的心愿,在空中运行按的是自己的轨道,宁可撞击、毁灭也不改变初衷。

    等它厌倦,它将爆裂、坠落,把一生的能量一次耗尽。个中缘由,不劳我们纷纷猜度,也不是凡俗的我们能够明白的。也许在坠落中的每一片碎片都在为它获得的自由而骄傲,它们将微笑,并且把大气层摩擦得更加剧烈,让燃烧的光焰更加耀眼。

    也许我们将听见它们的欢呼——

    让那些恒星永恒去吧,让反射别人的光的月亮端庄去吧,我存在过、闪耀过、炽热过、狂喜过,连我的毁灭都是稀世的绝响。当最后的激情燃尽,让整个世界的阴冷理所当然。

    【欲寄彩笺兼尺素】

    记得宋人有一首《蝶恋花》,里面有这样的几句:“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欲寄彩笺兼尺素,山长水阔知何处!”

    小时候半懂不懂,就觉得它很美,便背诵下来。后来明白了它的意思,还知道王国维用它比喻治学的三境之一,就更加喜欢。可是如今再读,却有了另一番感慨。

    那就是,现代人的乐趣比之于古人,究竟是多了还是少了?我怀疑是少了,至少绝不是增多。

    有了火车、飞机和许多现代化通讯手段,许多离愁别恨便失去了基础。

    即使身处两地,相思之念一动,打个电话,相隔再远也可以从容聊天。实在是非见不可的,立即买张机票飞去便是,几千里地只要几小时。还有谁像古人那样寻寻觅觅、殷殷切切?即使你为了体味爱的真髓而有意为之,那算“为艺术而艺术”呢,还是矫情、自虐?有些难说。

    现代生活越来越快速、简便,但什么都可以高效率、快节奏,唯独人的感情是不能如此催生、速成的,也是万万不能简化的。可是有什么办法?少了外界的强制性,谁会舍近求远、弃简就繁?于是爱情失去了相隔一定时空酝酿、过滤、提纯的可能。

    我们在不知不觉间就失去了相思、等待、望远、思乡的艺术。也失去了与此相关的“鱼雁”、“锦书”、“尺牍”、“彩笺”,而这曾经是哪怕最贫寒的先人也拥有的乐趣。我们只有电话里的唾沫飞溅,甚至只有手机上的一句留言。我们都成了“言而无信”的家伙。

    其实大部分人还是喜欢信的,即使是浮躁的年轻人。我的一个朋友说:“你多多给我写信,我虽然不回,但是会很高兴。”这是不少人对信的典型态度。

    当然,有一些人还是写信的。比如我的一个在外企工作的朋友,他平时不写信,但每次出差,总是每到一地寄—张当地的明信片,寥寥数语,报告行程与对异地风光的印象。作为满天飞的忙人,这当然算难得。不过对方其实是一个谈吐风趣的人,文字也清畅生动,如此惜墨如金,我才开始读就结束了,不禁让人觉得有些怅然若失。

    另外,除非有特殊的原因,比如作为藏品收集,我是不会喜欢明信片这种形式的。几句写给收信人的话,一路让人看尽了才到对方手中,那种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的感觉,总有私人空间被侵犯的不愉快。

    真正的信,现在是越来越少见了。

    而就在十年前,我还能收到闺中密友写来的梅花笺,落款处盖了一个闲章,阴文的小篆,是她的别号“雪苑”。令人想到皑皑雪原上的一株朱砂梅,读信时恍觉一股清幽香气扑面而来。“风格即人”,见信如见人。

    还有一位旧日同窗,写得一手好字,总是用那种宾馆特制的又白又厚的信笺,不用圆珠笔,用黑墨水的钢笔,满纸半行半草的硬笔书法,一打开就觉真趣历历、英气逼人。后来他曾用毛笔写过一封信,用的是朵云轩的素心笺。内容是说他要出国了,向我告别。用了一种半文言的文体,满纸烟云,很有意趣。

    比起粗暴突兀的电话,信是一种温和的周到;比起短兵相接的见面,信又是一种矜持的距离。

    信不在长短、不在内容紧要、文采华美,甚至不在字的好坏。但总要有一份经心,传达一些情趣,成全一点喜悦,信才成之为信。而不是电报、公文、安民告示。

    我的字不可救药,相对的就讲究信笺:一是要好,二是要合适。

    不论在哪里,只要逛百货店,常常在卖信笺的柜台留连。看到那些精美别致的信笺,还有配套的信封,似乎所有的心情都能借它们表达无遗,真是很美好的错觉。

    常用的有三种,一是在东京的“东急”手工艺店买的仿皮革横条笺,本色带不规则的凹凸纹,厚实,挺括,颇有气度,我用它写一些比较正规的信。一是叫“原野之花”的四方小笺,对角印着细细柔柔的不知名的草花,很有逸趣,给朋友写一张便笺再好不过。第三种是没有花纹的,但一本之中有许多颜色——粉蓝、天蓝、深蓝,都是蓝色调,既朴素又清新,四季皆宜,远近通用。

    信笺不需太多种,只要根据不同的对象、不同的内容有所选择,便很得体。若能照应到不同的季节、情调,则别具赏心悦目之一功。对收信者是一种无声的友善,对自己也不失为一种休闲。

    好信笺其实是一种心情。证明你的心还没有被生活搓揉皱、被欲望烘烤干。还能留心细微处的情调,成全一点局部的完美。这的确是一种闲趣,这里要的是人闲心也闲。忙碌的人、躁动的人都是不成的。好信笺适合写一些清淡、随意、悠然心会的话。不应该用来报急、告病、求助或者非议、怨谤。最好是邀请:“园里的菊花开了,今年的蟹宴还如期举行,你能来吗?”或者是读了一部好书,看了一场电影,听了一支好歌,谈谈感受,也是相宜的。外出报平安,带几笔旅途趣闻,也很得体,写得好的会有明人小品之韵。

    情书当然也重要,但那是另一回事。一则写信人往往有许多话要说,心又急切,未必有余暇顾及形式。二则收信人也大都只看信里的话要紧,连字迹歪斜模糊也可以理解成情绪激动,哪会在乎信笺优劣。所以我这里是把情书排除在外的。

    好心情、好信笺还需要有配得上的收信人。倒不是身份高低,而是要有相应的眼光与细致来感受,否则再经心也是枉然。正像一缕清风的去处,不应该是一个满是油烟、尘土的地方一样。

    真正值得你为之动笔并且经心到一张信笺的人不会太多。只要有,便该知足了。几十年前的一位先驱,曾发出一声叹息:“人生得一知己足矣”,可见要一个真正明白你、理解你的人是多么不易。

    我们今天如果叹息“欲寄彩笺兼尺素”的心愿难了,多半是因为没有一个人懂,或者没有一个人配。只能抚着越来越精致的信笺长叹。无从召唤、无从倾诉——“山长水阔知何处!”从这个意义上,我们倒歪打正着地和古人有了共鸣。

    【茶心即闲心】

    没有一种饮料,可以像茶这样,集彻底的平民化与贵族精神于一身了。

    说她贵族,是因为古时饮茶十分讲究。茶要珍品,水要甘泉,素瓷雅轩,落花茶烟。有时更要红巾翠袖、纤手捧盏。完全不是寻常人家可以消受的。可是她又是彻底平民的,因为野老村夫也能于树荫下捧一个茶壶,慢慢品尝他们的自制茶。而茶楼里老少咸集,谈笑无拘,共享生活乐趣,发泄胸中怨忿,也是拜茶所赐。

    关于茶的诗词、文章可谓多矣。可是茶的精神的核心是什么?是卢仝所说的润喉吻、破孤闷?还是医学角度的除油腻、驱睡魔?还是茶道崇尚的“清、和、敬、寂”?都是,又都不是。茶的精神,我认为尽在一个“闲”字。

    “龙焙东风鱼眼汤,个中即是白云乡。更煎双井苍鹰爪,始耐落花春日长。”——这是春天的“闲”。“南洲溽暑醉如酒,隐几熟眼开北牖。日午独觉无余声,山童隔竹敲茶臼。”——这是夏天的“闲”了。而“觥船一棹百分空,十岁青春不负公。今日鬓丝禅榻畔,茶烟轻飏落花风。”——这是历经沧桑的“闲”。“自汲香泉带落花,漫烧石鼎试新茶。绿荫天气闲庭院,卧听黄蜂报晚衙。”——这是怡然自得的“闲”。

    古人实在是懂得享受“闲”趣的。而我们今日,胜古人处固然多多,不如古人处也不如得可怜。在国外常见罐装饮料的广告,都是上班族一边大步流星地赶路,一边胡乱往嘴里倒,倒完了喘口气,道一声:“好喝!”又匆匆而去。原先的创意大概是想表现产品的方便、不耽误时间,可是看得人无端地心烦。那样的忙忙乱乱、毛毛糙糙,实在是于茶格格不入,也只能喝罐装饮料了。

    罐装饮料风行也许是合乎现代节奏的潮流,而品茶与今天的时尚却是背道而驰。因为茶不仅要沉静从容地泡,还要平心静气地细细品味。而今天的时尚却是快速、速成、动感、刺激。如果是满身焦躁、满心俗务,喝茶也是喝不出滋味、净化不了精神。所以今天时髦的“成功人士”真正爱茶的并不多,清贫恬淡之士却多茶客茶痴。

    今人喝茶,其实不用过分讲究,什么“玉腕薰炉”,什么“新茗新泉”,都不必苛求,只要有一个安静的空间,一段悠闲的时间,就可以体验“素瓷传静夜,芳气满闲轩”的情趣。只是那“静”、“闲”二字,于今却是有些难求。

    何处无水,何时无茶,但少闲人、闲心罢了!

    【曾经以为不会忘记】

    看二十岁以前的日记,发现自己在日记里写下了不少模糊的“断句”。

    ——“今天,我心情不好,因为……”是心情不好到写不下去了吗?还是对自己也不愿承认,连写下来的勇气也没有呢?

    ——“他真是一个很奇怪的人,对我说——”

    关键的地方没有了。有什么需要绝对保密,以至于如此语焉不详?我模糊地记起“他”指的是谁,但无论如何也想不起他对我说了些什么。但,一定是很重要的话吧,当时的我才会羞涩又认真地在日记里提上一笔。

    还有的,句子是完整的,但也莫名其妙。“今天是我永远忘不了的日子。”接下来写天气,写校园里的海棠开了,草坪也绿了,却没有了“忘不了”的下文。看得出那个傻傻的女孩子是愉快的,可是为什么?

    还有的更绝:只写上某月某日,然后贴着一瓣花瓣,半透明的,已经变成褐色,似乎是虞美人的花瓣。这又是什么意思?不仅没有“事情”,连“心情”也不明确了。

    这些“断句”和空白,就像断桥,将我扔在了此岸,再也回不到当时的彼岸。我已经和你一样,对谜底完全茫然。

    可以猜测,对一个“学校—家庭”两点一线的少女,她的喜怒哀乐不会有太奇特的成因。使她兴奋的,不外乎是男同学的一件生日礼物,老师的一句赞美,或者和一个特别出色的陌生人的邂逅。而使她忧伤、挫折的,无非是谁的一句话刺伤了她的心,或者哪个同学没有守信把她要借的书带来……不会有什么特别惊人的事情的。到了关键处笔端游移开了,是因为怕被人看去了吗?不像,父母都是知识分子,平时绝对尊重女儿的隐私权。是出于羞怯?也不全是,既然有心记下它,写了一半与全写只是五十步与百步之别。

    “今天是我永远忘不了的日子。”多么肯定、绝对。写的时候以为永远不会忘、不可能忘的。那么美好、奇特、令人心跳、惊天动地的事,不用写也会一辈子记得它的。当时是这样有把握。

    那些写天气、写花的句子,如果破译出来,也许是写一个男孩子的,关于他和我在校园里相遇时的一次谈话,他的语气、眼神、翘翘的头发以及吹起他衣角的风……应该是这样的。可是,终究是什么呢?没有确切的记录,今天的我苦苦追忆也是徒劳。就像看一幅照片,拍的是一个湖,湖面上有层层的涟漪。可是为什么有这些涟漪?当时发生了什么?是风吹皱一池春水,还是有谁投石冲开水底天?到底是什么呢——那有趣的、重要的、隐秘的、曾经以为永远不会忘记的是什么啊!

    很难说清我读这些句子时的感受。就像面对一个绝对牢固的保险箱,虽然是自己的,但忘了密码,束手无策之余不禁对它的牢固产生了不满。再也没有人能够打开,连我都打不开了,这个少女时代锁上的保险箱。因为密码是二十岁以前的心、透明的眼神、那时的阳光、那时的月季甜甜的香气……

    细看往日的日记,看不出往日的事件与遭遇,看不到几个清晰的面影,只看到那个内向的少女萌动的内心。柔嫩、细微、脆弱、层层叠叠的萌动。

    二十岁以前,微笑、叹息、热泪、沉默,都是春天里的故事,而喋喋不休是事后多余而徒劳的追寻。曾经的一切即使淡忘也不曾远走,它们已在你的生命年轮里一一记录。成长的秘密,让我们把它在心中珍重封存。

    【莫待无花空折枝】

    在东京,我当过许多人的中文教师。

    当过几个家庭主妇的家庭教师,当过中学的代课教师,教过在中国长大的归国子女,还在东京卫星城的町田市一家文化活动中心代过课,教的都是老年人。

    那些老人有的在中国出生,有的在中国有亲戚,有的则是对中国文化非常向往。已经接近人生旅途的终点了,出于兴趣凑在—起,学学中文,和中国来的人聊聊天,没有什么功利目的,纯粹是精神上的需要。大家对我这个外国人很和善,总是争着给我倒茶,带自制的点心给我,旅行回来总不忘给我带点土特产,听说我喜欢和服,就从家里沉甸甸地带来,几个人手忙脚乱地帮我穿上,给我拍了许多照片。

    在町田的最后一课,彼此惜别,他们说以后会想念我,见不到我会很寂寞。我也知道对这些上了年岁的老人相约在中国见面有些虚妄,就让他们给我留个地址,好通信问候。大家依次写了,轮到一个叫佐藤的老人,他说:“我年纪大了,就不用了吧。今天就在这儿告别,祝你前程远大,成为优秀的文化人。”老人向我鞠了一躬,走了。我突然觉得感伤起来,虽然只是一般的熟人,可是告别即永别总让人难以承受啊。

    另一个老太太对我说:“老师,我想请你喝茶。”几个人附和,大家就去了。平时我们一起喝茶总是各自付账,那天他们集体请客,我不用付了。彼此感谢了一番在过去一段时间的照顾,说了些以后的打算,老太太们絮絮地说着舍不得的话。那个提议请我喝茶的老太太平静地说:“我这个人分别的时候总是挺冷淡的。因为我觉得人与人的相处,重要的是在一起时对他(她)好,尽了心了,分别时就不用伤心。有缘相识一场,就该感谢神明了。人活一辈子,总要分别的呀。”我有些惊讶,她和佐藤老先生的态度简直异曲同工。到底是上年纪的人,在分别之际还给我上了一课。在离开日本之前的许多告别里,这一次给我的印象比那些洒泪相送的还要深。

    后来我在一篇散文里这样写道:“想想人生其实不过几盏茶的工夫。不像我们想象的那么来日方长。许多事,不用心挽留,真是稍纵即逝的。包括风景,包括心境,甚至友情与缘分。……明天的风,明天才吹起,今天的茶只有在今天才能品出真正的滋味。”就是渗透着那些分别给我的启示。

    不久前,我的一位同事突然去世了。她才四十四岁,发现癌症之后才短短三个月就告别了人世。大家都觉得难以接受。在寒冷的日子,我们去参加她的追悼会,在一片饮泣声中,我的泪水也在眼眶里直打转。虽然我和她工作上没有关系,谈不上有什么交情,可是我觉得她是一位美丽而有气质的女性,对她一直相当有好感,如果早知道她会这样早早离开我们,真应该多关心她一些,多了解她一些,哪怕仅仅将我心里对她的看法说给她听也好啊——如果我知道会永远没有机会告诉她!看着她风姿绰约的照片,想到那么一个活生生的、充满活力的人,就这样消失了,再也见不到了,不由得从心里往外感到阵阵寒意。我真后悔枉自同事了一场,彼此没有真正了解、好好相待。也不知怎么的,对身边的人的一切,我总抱着“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的态度,总觉得来日方长,不必刻意去做什么。可是“百世修得同舟”,几世修得同事?以为会同舟走上很长的一段,谁会想到她这样突然下了船,而且喊也喊不回来了呢。说来说去,这好不容易得来的“缘”,我并没有好好珍惜啊。

    在她的水晶棺木上,许多人放上了一枝枝鲜花,我也放了一枝。要是这些鲜花在她生前送给她,她一定会很高兴,现在只不过是为了安慰我们自己罢了。我在心里说:“原谅我,愿你的灵魂安息!”

    怅然若失地回到家,我吃不下饭,想了许多事,反省了我自己平日的所作所为。我想到要更好地孝敬父母,要好好对待所有亲人、朋友,因为银汉迢迢,相逢不易,而一旦缘尽便会曲终人散,半点由不得人,我们甚至都无法事先知道那最后的期限。为了那一天到来时的坦然无悔,珍惜啊,能够相守的每一天。

    前人在诗中不是这样感叹过吗——“劝君莫惜金镂衣,劝君须惜少年时。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要珍惜的,岂止是“少年时”,还有那些深深浅浅的缘,那些像风一样穿过生命的相逢与相聚。

    【一场痛哭】

    至今不明白,是什么导致了那一场痛哭。

    那是一个星期一的下午。

    大多数人都在那一天开始他们新的一周,但我不是。我星期二才上班,所以我总觉得我的一周是从星期二开始的。星期一我总是在家,不上街也不去买书或者上图书馆。我知道大家都在忙碌,而我可以这样从容自得地待在家里,这使我觉得有些无功受禄的喜悦,还有些与众不同的感觉。

    比起喧嚣而空洞的社交场合,我喜欢待在家里,尤其是星期一的白天里。这让我非常舒服,像一本心理学书上说的——“放松得像一只破袜子”,非常像“我自己”的一种状态。

    那天我在父母家。我母亲去上班了,平时在家的父亲也去开一个什么会。家里难得地就剩下我一个人。

    我觉得新奇。真的好久没有一个人待着了。在都市过久了,属于你自己的空间总是越来越小,人常常会觉得憋闷,呼吸不畅。有时会莫名其妙地觉得受了委屈,但又不知是谁让你受的。有时觉得丢了什么重要的东西,但又不知道是什么。还会觉得和一个生命中最重要的人走散了,可是突然记不起他的模样。

    今天,我觉得很特别。独自一人,整个家忽然和平时不一样了,沙发还是那张旧沙发,墙还是那种喷塑的墙,可是分明是另一个空间。

    没有任何一道目光在看我,没有任何一对耳朵在听我,甚至除了我没有别的呼吸。我先是觉得有些不习惯,有些手足无措。但那份手足无措中又有些近乡情怯的兴奋。

    我猜测一定有什么会发生。与平时不一样的一点什么。我不知道。正因为不知道才兴奋,而平时我们将要干什么,自己总是知道的。或者说,我们从来不去做我们不知道的事。可是今天不一样。我状态良好,没有生病,也没有不顺利的事,又碰上难得的独处,我的整个人像一个风平浪静的湖。我觉得会有些什么,浮出水面。平时它一直在那里,我知道它在,但我不知道它是什么,也许我知道它是什么,但是我不知道它确切的命名,所以我无法说出它。

    今天有希望。我觉得我会了解一些什么了,我觉得它正在浮出水面。

    我整个人渐渐飘了起来。我似乎悬在了空中。我看见了一个平原,平原无边无际,地平线呈微微的弧形。这时我对自己说:“噢,地球确实是圆的,看平原的尽头。”我开始在平原上低低地飞行,风梳着我的头发或者翅膀,一股从来没有嗅到过的气息扑面而来,仿佛在说:“好了好了,都过去了,不要再难过,你看现在,不是能飞了吗……”

    我意识到:我原来是能飞的。但是那么多年,我居然一直在走!

    天空离我很近,太阳暖暖的,我好像回到了一个分别多年的但一直属于我的怀抱。我感到从来没有过的温暖和轻松。

    忽然,一阵雨点打了下来,几乎还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我的飞行猛地停止了。

    那雨点是一阵刺耳的音乐,音乐来自对面的人家,他们似乎在调试音响,喧闹了一会儿又归于平静。然而我的平原不见了,我不能再次飞起来了。回头看我的湖,湖面上的涟漪也已经乱了,那即将浮出水面的,又沉了下去。

    我拼命抑制想砸碎什么的冲动。或者把头发弄乱,或者让我把胸膛撕开!

    我一动不动。但是纷乱的水流疯狂地冲刷着。

    我是谁?我在这里干什么?

    没有谁和我一样,没有谁和我走在一条路上。我们平时那么亲近,那么愉快,那都是没办法的啊。到头来,都是一个人。

    一个人独奏一支没有人听过的曲子,一个人流泪,一个人在心里喝彩。没有合奏,更没有回音。也许会有人向你的面前丢下几个硬币,你认真地看过了许多人,但就是没有一双微笑的双眸。那些冷淡而空洞的眼睛,还有那些用怜悯掩盖鄙夷的眼睛,对你说着同一种语言。

    一个人独奏,或者沉默。

    前者是一种坚持,后者也许是一种明智。

    你越清高,你就越容易受辱。你越希望挺拔,你就越容易折断。你越竭力保持纯净,越免不了被涂抹、污染。

    你所有的选择都使你离群,而你的坚持又使你脆弱。你越不肯改变,你越不堪一击!而你如果改变,你就变得一无所有,你的一生和许多人一样,只是一次漫长的弥留——那是你宁死也不愿意的。

    不知道你付出的代价有没有意义,可是你却没有选择地付出了。梦想的裙裾一旦穿上,也长满尖刺,使你遍体鳞伤。只有不想要的东西可以轻易得到,但那只会令人更加痛苦。所有自以为明白你的人都在歪曲你,而你信赖的人也会无意中在你最柔软的部位踢上一脚、划上一刀!

    明知自己正在走的路,只是千万条小路中的一条。这条路上没有鲜花,但它的尽头会有泉水吗?我知道,那对我没有什么不同,但是我还是希望有人告诉我:有的,有的。

    即使倒在路上,或者走到一半的时候路断了,我也会梦见清泉。

    不然我们将靠什么来忍受那么多,在独自忍受了那么多之后。真的,所有的煎熬和矛盾都赶来拥抱我们,我们的心苍老得使年轻的外表成为一种讽刺。

    泪水突如其来,不是滴下来,而是决堤般地冲了下来。胸口开始剧痛,我终于放声大哭起来。自从我长大后,我还没有这样哭过,哪怕亲人死去或者自己面临死亡的威胁。

    小时候,必须在妈妈的怀里才能这样哭。现在,要等到一个人的时候才能这样哭,因为不再有资格期待那样一个无条件接纳的怀抱。

    我足足哭了一小时,也许更久。是不让哭就死,哭完连人都可以不做的那种哭法。然后止住了,我的头脑恢复了平静,呼吸也渐渐稳定下来。

    我的亲人们,请原谅我。在那个下午,我完全没有想到你们或者你们给我的一切。我只觉得自己是那么沮丧、悲伤,那么孤单、无助,心里几乎是一片黑暗。我是抱着必死的决心来放纵那一场痛哭的,可是也许恰恰是那场痛哭才使我活了下来。

    我是多么高兴自己能这样没来由地痛哭一场啊!在这个污染严重的世界上,灰尘是无孔不入的。有时需要一场泪雨,来冲洗蒙上灰尘的心。

    【小猫钓鱼】

    他是一个作家,或者说,别人认为他是一个作家。

    他常常想:作家是什么?想不明白,也就不想了。他有一个朋友说:作家应该是以创作为生命或以创作为生的人,除此之外都不能算作家。那是一个比他小许多的人,他听了笑笑说对,但对方反而狐疑地看了他一会儿,说:“可是你确实是一个作家,哪怕你不写一个字。我觉得你一直在心里写。看你的眼睛可以看出来。”他又笑了,说:“你有没有看到这两天,路边的油菜花都开了?真该去外面走走,龙井乡一定又是家家在炒茶了。”——春天又来了,他心里总有一种无功受禄的喜悦。是不是作家,有什么要紧的呢?

    他的生活里最亲密的是茶。是他不能少也不能将就的一件事。有一个当年和他一起插过队的兄弟说:“幸亏你还有这一样丢不下的,要不还算一个人吗?”是说他什么都不争,也不计较,平平静静,散散淡淡。那人走后,他一个人静静坐了半晌,二十年的往事在心里翻腾了一下,最后抹了一把脸,还是拿起茶壶,重新沏上一壶茶,酽酽地喝着,也就安静了。

    总是这样地,沏上一壶好茶,清正的茶香细细地腾起,眼看清澈的茶汤像春水一般,进口时甘洌醇厚,一股太和之气顿时充溢全身。烦也好,闷也好,就都没有了。茶是他的哭,也是他的笑,是他的温暖,也是他的悲凉。仰天长啸、壮怀激烈他是没有的,茶里也容不下。

    一般懂茶的人都看不起花茶,因为花香容易掩了茶香,夺了真趣。他倒不在乎。茶有茶的香,花有花的香,原都是好的,配得好,没有反而不好的道理。只是现在市面上卖的花茶往往不是真正的花茶,许多人不明白,白白玷污了花茶的名声。他知道只有用茶和鲜花放在一起窨制出来的窨花茶才是真正的花茶,那是茶叶吸进了花香,茶味花香交融的。而市面上多数只是拌花茶,那些成形的花干,是后来拌进去骗眼睛的。

    假花茶看得见花,但花的魂已经失去。真正的花茶是看不见花的,而花已经在茶里。他觉得这里面有一种说不出的真义,可是不想费心想明白,更不愿对别人说出来。懂的人早就懂了,不懂的说了也不懂。他年纪越大越能理解别人,但别人似乎越来越不能理解他。也许是他越活越简单,而别人不相信一个这样年纪的人可以如此简单?

    他能独处,但也喜欢热闹。他常常参加朋友的聚会。有时兴致高,说许多话,叫大家都喝彩,有时一句也不说,笑眯眯地听别人说。遇见出众的女子,他只远远地看着,他觉得美人本身是风景,众人对美人的态度也是风景。如此而已。

    老朋友说他懒。他不辩。他也说不清是世上没有一件事令他动心,令他愿意以自由、生命为之所“用”,还是想做的事做不了,别的就兴味索然起来?不过所有的事都是一个过程,努力与不努力其实都没错。他在乎的是茶要好,朋友要有趣,写不写东西完全看情绪。他也不有意淡漠,有时也会痴迷,有时也会灰心,都是自然而然,不强求也不伪装。读书时有一篇古文里说:“从流飘荡,任意东西”,他不知为什么独独记住了这两句。人那样活着,也是一种不错的状态啊。

    他又想起他曾经给孩子讲的故事,说小猫去河边钓鱼,看见蝴蝶就去抓蝴蝶,看见花就去采花,结果没有钓到鱼。孩子说:“小猫很开心的,是吗?”那时他说:“不对,小猫这样是不对的。”现在他想孩子是对的,小猫看见蝴蝶就去抓蝴蝶,看见花就去采花,也许比钓到了鱼还要高兴。至少没有辜负阳光下的蝴蝶和风中的花。他想大人真的不如孩子。为什么一定要钓鱼,还一定要钓到鱼呢?

    有人说他简直是“隐于市”,可他觉得如果有这样的打算,未免做作。有一个远地来的人感叹,幸亏有你这样的人,要不你们这个城市就少了一点什么,和新开发的城市没有两样了。他忙说别把我说得那么好,我只是一个没有用的人罢了。对方说:“为什么一定要有用呢?”他想起小猫钓鱼的故事,就不再说什么了。

    【生命的瓶】

    从前,有一个人偶然从地摊上买了一个很便宜的粗瓷瓶。回家后,他不知道用它派什么用处,就往瓶子里倒进了一些玫瑰精——一种极浓的香精油。以后很久,这个瓶子就一直盛放着这些香精油。

    后来,瓶里的香精油用完了。但玫瑰精的香气已经渗透了这个粗瓷瓶。

    有一天,瓷瓶落地,摔得粉碎,每一块碎片,仍散发出芬芳的气息。

    这是在一本书上偶然看到的一段话。不知为什么,一直记得。在一个十分沮丧的时候,我忽然想到了这个故事,并为之深深感动。

    有什么可以怨恨的呢——在心甘情愿地付出爱以后?也许应该庆幸自己拥有过爱——就像瓷瓶里盛放着玫瑰精一样。

    生命其实是瓷瓶——有的精美,有的粗糙,有的完整,有的残缺。但是,如果有“爱”充溢在心里,我们的生命就如同被香气熏染的瓷瓶,变得高贵而不凡了。

    对于瓷瓶来说,没有一件使命比盛放香精油更幸运了。如果被弃置在角落,那么早晚会里里外外蒙上灰尘。如果瓶里只是盛了清水,那什么也不能留下。哪怕用它来插上花束,也不过给它一点暂时的热闹,和它本身无关。如果瓶里盛的不是香精油,瓷瓶将没有任何改变。只不过是不值一提的东西,等待它的只是破碎的结局。再没有其他的什么,可以证明它受到过造物主的眷宠。

    对于已经成形的坚硬的瓷瓶,除了香气,还有什么可以渗透它呢?而瓶中的香精油越浓、越纯净,渗透瓷瓶的气息就越强、越持久。甚至在它粉碎之后,还会给人一个惊讶。

    爱之于生命又何尝不是这样呢。没有一件事比“爱”更值得骄傲了。爱得越真挚、越纯洁、越宽广,生命就越值得珍惜。哪怕死亡,也不能令它消失无痕,生命的瓶粉碎,散发的香气依旧可以令人动容。

    有不少人,上苍不曾亏待他们,把他们塑造成了细瓷器。可惜瓶中一直空空如也,有的还渐渐积满了灰尘。有的人,甚至算得上是精巧的灯,拥有完美的造型、质地,但里面的油已尽,任何火种都不能使它恢复明亮。完美的外壳有时反而是一种伤感或者嘲讽。

    所以是怎样的瓶并不重要,因为所有的瓷瓶都是脆弱平凡的。只有那千万朵玫瑰花提取的芳香之髓,能改变一个瓷瓶的价值和命运。

    真的,一个人的容貌、家世、职业、地位、财富,其实都不是最重要的。那不过是我们生命之瓶上的一些装饰。有好的装饰固然悦目,没有也无关紧要。瓶里是否装入了属于自己的玫瑰精,却决定了一生的富有与贫困、丰富与苍白、充实与空虚、高贵与卑微。

    瓶里是否装着香精油、装着怎样的香精油,也许一时看不清,也许不会有人赞美,但瓶会因此而迥然不同。

    让“爱”的香精油充满整个生命,让一生有爱的芬芳始终相随,那该是上苍对人最大、最宝贵的馈赠了。

    生命不过是一个粗瓷瓶——如果没有爱。

    【此事古难全】

    一天不知为什么说起了“出息”“不出息”的话,一位男士昂然说道,自然是男人比女人有出息了,男人的天性是在外头闯荡,女人喜欢在家里想心事。

    便问:“难道女人是不出门的吗?难道男人不想心事?”

    “有是有,就是不一样。”

    细想想,还真是不一样。

    女人心事多,但聪明的女人善于解脱,平常的女人善于淡忘,只要可能,她们总是倾向于快乐、单纯的。男人不是这样,他们越聪明越不容易解脱,也不愿解脱,钻了牛角尖死不出来,凭的一股气要么一飞冲天万众瞩目惊世骇俗,要么一头碰死一气灌死抑郁而死。男人有的是血性,有的是大道理,他们不怕不快乐,不怕不安静,本想卧龙散淡,袖手旁观,怎奈怕尘嚣日上,众人皆醉,怕原则叫别人坚持了去。男儿何不带吴钩,醉卧疆场,马革裹尸,赢得身前身后名,文死谏,武死战,舍我其谁,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凡此种种,千古涛涛,势如洪水,只有一块美玉做了中流砥柱——贾宝玉说是土做的男人浊气上涌,这可也是一个男人下的结论,真叫人不禁心里暗乐。

    男人的土性心事女人是不懂,也不想懂的。

    可是女人的似水心事,男人又何尝真的懂过?也难怪,人是看不见自己的肋骨的,除非将骨从身体中剔出来。

    女人的一生都是伴着心事过的。但这心事不是那心事,不会轰轰烈烈,骚扰天下,浣纱时不惊动流水,采莲时不翻动荷叶,写字时不遮掩了墨香,这心事做饭时不想缝衣时想,离乱时不想盛世时想,望月时不想守着灯儿想,对了花不想隔墙影动时想。时时不想时时想,想到深了也就淡了,若有若无的一股气息,随着裙裾衣袖轻轻飘拂。有时像丝,细得要断,但就是萦萦绕绕。有时像棉,柔得要化,但终是千丝万缕。

    别说女人的心事是闲出来的。男人经受的战争、乱世、离别、失意、疾病、衰老……哪一样是女人可以不共同分担的?即使在战争时,男人的身上流血,女人的眼里、心里也流着血。万一男人在短短一生中出现奇迹,春风得意马蹄疾,男人想的是归去马蹄香,女人看见的是那些零落成泥的落花。

    女人的心常常在疼,有时在刺痛有时在隐痛有时是钝痛有时是割一样的痛,还有许多艰难的时刻挺过来之后那久久的余痛。

    女人心事来得安静,排解得也安静。安静是因为知道心事不成经纬不显黑黄难说轻重难分明暗,不配叫人知道,更不敢叫人分担。女人实在太能克制、隐忍了,所以几千年的诗人、词客,都是男人在滔滔不绝,女的只出了一个李清照。

    伤春。悲秋。相思苦。离乱恨。白头怨。寻寻觅觅凄凄惨惨戚戚。多少情多少恨,多少愁多少怨。可是女人是没有酒可以消愁的,女人是没有剑可以挥断的。女人流泪也是无声,只对着月对着云。女人是水做的,女人的泪水流不完,除非生命停止。

    女人心事像天真的孩子。希望的是花长好月长圆,山长青水长碧,盼的是有情长相守,无缘不相扰。想的是世上无饥馑,人人不相欺。女人的身体和喧嚣不安的男人一起风雨兼程,心儿魂儿始终在梦里。而男人知道这梦想多么虚妄,又改变不了女人,好心的只好牺牲一点自由,来保护做梦的女人。

    但是,终究男人是有男人的心事的,女人也有女人的心事,谁也帮不了谁。说不清是男人的豪情扰了女人的清梦,还是女人的柔情成了男人的负担。

    良好的愿望可以局部实现——女人来“红巾翠袖揾英雄泪”,男人去“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可惜英雄的泪终不是女子止得住的,远行的人再牵记着,闺中的人也终是寂寞。

    土做的人抱了土性的心事,难消难解;水做的人怀着水性的心事,无始无终。历来如此,看来还要这样下去——此事古难全。

    【最陌生的容颜】

    世界上最陌生的容颜,莫过于自己的脸。

    我对着镜子梳妆,对着镜子穿衣,我有许多自己的照片,可是,如果此时我独自回想“人的容颜”,出现在我心里(脑海里?或者说记忆的屏幕上)的,只是亲人的脸、朋友的脸、电视里某个角色的脸、旅途中邂逅的奇怪的脸……却不会有自己的脸。

    你要我描述我自己的容貌,我将本能地向镜子求助,否则我感到一片茫然。老狼的歌里唱道:“在没有镜子的世界里,会不会忘了自己的模样?”我想会的,因为我们本来就不太清楚。我发现我无法凭空想起自己的脸,像我想起别人的脸那样——怎样的脸形、怎样的肤色、怎样的眼睛和怎样的表情,就在眼前,似乎伸手可以触及,而自己的脸只有一些抽象的提示,怎么也形不成轮廓和质感。几次不甘心的努力之后,我发现自己的容颜是陌生的。

    还有一个证据是,即使在梦中,我也从未看见过自己的脸。在梦里我会看见许多认识的人,他们都有着清晰的、一如平时的脸;我甚至会看见许多不认识的人,是我从未见过的人,可是在梦里我知道他叫什么、是个什么样的人,有着怎样的命运,醒来之后,我还清楚地记得梦里遇见的人是怎样的一张脸,我甚至觉得在某一天,在真实的世界的某个角落,我会遇见他并且马上认出他来;可是,我从未看清过我自己,或者说,我自己的脸从未出现在我的梦中。“我”当然是有的,可是梦一开始,她就在那里了,没有人看见她进来的亮相,在昏暗的梦境里,没有一束光打在她身上,虽然她(也就是我)在悲伤、痛苦、惊慌、欣喜、感动,可是那些情感的波流似乎是直接冲击着一个灵魂,而那个作为灵魂庇护所的肉体,却被忽略不计了,更不用说那张脸了。在梦里,我只有心(喜悦和泪水是它的左右使者),没有脸。

    (是不是因为我们在平时的现实中,总是脸最引人注目而且经常用脸来掩盖内心,所以被压抑了的心在梦里报复平时作威作福的脸呢?我们知道心平日的委屈,在梦里便由着它放肆,我们还是纵容心的。)

    人用眼睛看世界,人当然可以用眼睛看自己的手、足、胸、腹,可是,眼睛不能看见眼睛自己,脸也因为在眼睛的四周而变成灯柱下黑暗的地带。造物主是什么用意不得而知,但是人确实不能用眼睛直接看自己的脸!

    看清自己的脸,镜子是一个助手,可它是个自私的助手,它只在你和它相对的时候对你的呼唤做出回应,你一离开,它就和你浑不相关、对你不理不睬了。对着镜子,你能相信里面的看得见摸不着的幻相就是你自己吗?在你和镜子之间,真的没有什么可能改变映像的物质存在吗?即使镜子里的映像是真实的,你也无法保留它,你一离开,它就不存在了,而你下次再来照时,已是明日的人,不复今宵的容颜了。

    照片似乎可以将人的容貌甚至神态凝固在纸上。可是捕捉那一瞬间的你的,是镜头、是镜头后面的眼睛和按快门的手。“咔喳”一声之后,那一瞬间留在了底片上、又到了一张光滑的相纸上,你在事后端详着,这是最接近自己的容颜的痕迹了,可是对着这样一张平面的、静止的东西,你不会觉得“这就是我”,你会奇怪于照片上的人流露出的气息和特征,不论喜欢与否,总觉得自己是另一种样子。对着照片,我们依旧看不清自己的容颜,只是看清了对自己的容颜隐藏着的期待。

    我们真实的脸,它存在于别人的眼眸之中,存在于一个个时间的片断里、一个个空间的局部中,别人的视线与我们的脸相遇的地方。所以,我们都喜欢听别人回忆自己在过去某个时候的样子,其实那是我们企图在别人的叙述中捕捉一点“自己”那陌生的容颜。如果有人记得你年轻时的容颜,那是一件幸福的事。因为对于我们曾经如何年轻过,我们自己是不太确定的。因为我们看不见自己“当时”的容颜,所以我们在有关自己的问题上变得最没有发言权。

    可是,存在于别人眼眸之中的毕竟无法复制。当别人向我描绘时,在我心里(或者脑海里或者记忆屏幕上)出现的并不是我自己当时的形象,往往不是一片茫然,就是对相同地点、时间、氛围中的其他人、其他事的回忆,别人在描绘的是我,而我回忆起的是当时的我看见的、感到的东西。处于同一个时间、场合的人,各人所见的是不同的,因为都在看别人而看不见自己。两个处于同一聚会上的人,即使互相留意到了,结果也不过是:你看见在那盏大吊灯下和人碰杯的他,他看见的是在插花旁边和人谈笑的你,记忆里的画面完全不同。

    当有人向你细致地描绘你在某时某地的样子、穿着、表现时,你依旧看不见你自己,你只能感觉到当时投在我脸上、身上的那一道目光——审视的或者欣赏的,冷静的或者温情的。如果有人说:“当时你很美。”你也无从想象出一张美丽的脸,而只能想象出一道被吸引的目光,在追随着当时的一个女子。那个女子的脸也许在对方的记忆中还有日渐模糊的轮廓,你是不能看见的。

    人活过一生,醒悟的少,疑惑的多,别说是灵魂,便是物质的皮囊,也不是一看就明白的。希腊神庙的柱子上刻着:“认识你自己。”真的明白自己的人,又有多少?明白之后又真正喜欢自己的,又有多少?也许人之不了解自己,不是“不能”而是预感到了解之后的失落和悲哀而“不为”。也许那位临水自恋化作水仙的美少年,倒是一个真正幸福的人。当然那是希腊神话。现在是没有这样的人了,如果有,也只配掉进水里淹死,却变不成水仙。这样想来,会有一种奇异的感觉,像宁静的春天的早晨突然袭来的寂寞,像温暖的秋日的夜晚慢慢沉静的忧伤,不请自来,在心头缠绕。

    【绝版情境】

    日常生活之所以让人麻木,主要是因为它的重复感。

    几乎每天都是相同的过程,过那几条马路、乘那一路公共汽车或者地铁、进入相同的一幢楼、面对不变的几张脸,在茶水和哈欠的间隙打发掉一些杂事,听一些莫名其妙的电话,吃一顿永远记不住内容的午餐,然后沿着来时的路再回到家里,就像你从来没有出去过一样……哪里有什么值得珍惜的呢?在这样的重复之下,往往连记忆都开始消极怠工,你记不清今天是几号星期几,因为今天和昨天、和上星期的今天都没有什么区别,有什么值得去记呢?有时过了几年,就像过了一天似的。说得好听些叫平静,说得不好听也许该说是白活了。

    重复感是意义的大敌。

    水上勉每次演讲时,如果看见别人带了录音机来,就会说:“人生是一期一会的事,我们现在在这里聚会,是不可能重复的,请把录音机关掉,好吗?”

    一期一会,不能重复,所以必须专心专意地倾听与交流,而不是寄希望于他日重温。关掉录音机是可以办到的,但是日常生活就像一架关不掉的录音机,循环往复地在今天录下我们的昨日、到了明天又播放出相同的内容。并不是我们的生活如何的不堪、没有意义,但是,身不由己的重复感,使现代人的生命变得肤浅而乏味。

    “能够重复的,都不必珍惜。”一个中国作家这样说。那么,重复使我们的生命大大贬值了。

    于是想起“情境”这个词来。

    一切都是情境在作怪。

    城市上班族最重复的生活,由一个来自农村的少女来演主角,说不定成了一出闯荡江湖的奇情剧;偏远山乡里最寻常的生活场景,也许能令大都市中人视为梦境,从此魂牵梦绕。

    旅游、住院等特殊情境之下,往往会发生许多浪漫故事,只因为那都是典型的准恋爱场景、准恋爱气氛,暂时脱离了现实背景,抽去了地位、身份,相对的与世隔绝、患难与共,加上天气、景物等要素的配合,人只要一恍惚,随时会掉进去扮一个角色。许多人一回到现实的情境中就会恢复现实感,而有的人却不能摆脱,于是发生一些在现实角度看来不可理喻的迷恋与痴狂,从中看到人性的可爱与脆弱,真是令人长叹。

    然而,这些也还不一定是绝版。虽然较少出现,有时依旧是可以重复或者模拟的。

    战争、灾难、濒临死亡,这样的情境绝对是绝版。

    战争中,人会暴露与平时截然不同的人性特质。特别是当人对从战争中生还不再抱希望时,原有的社会、道德、伦理约束都会减低到最小限度甚至消失。从某种意义上说,此时的“我”已经还原成最赤裸的我或者已经变成非“我”。所以许多小说、电影对主人公在战争中对妻子的不忠表示了同情,而我们最终也和他的妻子一样原谅并理解了他。那其实是对人性的宽恕,因为你没有陷于那样的情境,你也不能肯定自己会做什么、会变成什么样,因此我们不苛求别人,潜意识里也许是希望一旦自己限于同样境地能得到同类的宽恕。

    地震、塌方、沉船、迷路……这些情境中,人因为非主动地处于生与死的对抗中,无论原先的关系如何,往往本能地相互支持,争取生存的可能。但表现的方式千差万别,在此之下,可以激发多少激情、潜能,产生多少奇迹,是冷静地活在日常生活中的人很难想象的。当然在有的人身上,也会引爆原先就有的自私、怯弱、贪婪,并且因为无人作证、没有“后患”而更加肆无忌惮。

    还有许多难以想象、寻常人一生都不会遇上的绝版情境,因其难以想象而不能一一枚举。

    “绝版情境”,仅仅说这个词也令经历过的人眼含热泪,令未经历者悚然一惊。日常生活却因其还可以轻易获得而失去了激越、神奇,生活固然平滑地沿着轨道前进,但也容易因循、保守、缺乏活力。

    经历过“绝版情境”的人,对自己、对人生,往往会获得和以往不一样的认识,并且影响此后的人生。对于这样的人,我称之为“带上绝版情境印迹的人”。

    可是,在日常生活中,与在绝版情境中,哪一个自己是真实的?是更本质的?

    不用说那么绝对的两极,就是在日常生活中,随着现代生活的多样化、快速化,人性的表现与对自己的认识,也常常是场景化的。不同的场景下,展示不同的特质,既是生存的需要,也是内心缺乏衡定标准、迷惘的表现。那些在不同情境下如鱼得水的人,未必是真正的智者,反而可能因不断伪装、扭曲自己而迷失了本性。看来前人“认识你自己”的格言确实还没有过时,认识自己、坚持自己、完善自己,是任何时代的人都必修的功课,而且一般人都难以获得高分。

    可是,不论你是期待绝版情境将你从平凡日常中解脱出来,还是逃避绝版情境的冲击乞求一生平安,有一个绝版情境是每个人都会面对的:离开人世。每一个个体生命消失,都是自己也没有经历过、此后也不会经历的“绝版”。一个朋友说:“我猜不到自己临死时会想见什么人。”也许是那样。我想这个朋友一定是真正的“生”的热爱者,他对生命的好奇一直到最后一刻,连死亡的过程也作为一种情境来探索。

    可是,等到那时,即使心中洞然、了然,是不是也太迟了?

    要怎样度过一生,才能没有悔恨呢?也许绝版情境既不能选择也不可期待。也许平凡庸常才是生命的常态。而我们可以选择的仅仅是如何对待这看似可以无限延伸、不断重复的情境。

    想象一下最后的绝版情境,也许会令我们对“生”产生敬畏之感。其实,今天所看到的这一朵花,就是最后的美丽,你今生已经不能和眼前的这一朵再次相逢;掀动衣襟的风,是不会再有的温柔,因为明天吹起的只能是明天的风,今天的风不会再吹到明天的你身上;今天说的话就是明天的遗言,今年写的文章就是他年的遗作;每一次出游,和景物都是初次相逢、也都是永诀;坚韧的决心和一刹的狂热,朴实的收获与意外的惊喜也没有区别,使你狂喜与大悲的事也都一样,一切永不再来。

    哪有一天是真的重复的?重复的只是它的形式罢了。而它的实质却是:你生命里的一天,以前没有、今后也不会再有的一天。如果这是乏味而卑贱的,那么我们的生命还有可以珍惜、值得留恋的吗?

    珍视的心使每一天变得贵重,而创造性可以使每一天变得灿烂。这样的认识应该足以激发我们的创造热情:在不可重复的生命里,每一天,都是一个绝版情境。

    【关于来世】

    经常听见这种喟叹:“来世再也不做女人了。”

    因为女人要承担太多的苦难与不公,因为作为个体的女人往往无力改变自己的宿命,除了和男性一样面对整个生存环境的险恶以外,女性还必须在两性战争中坚韧不拔地保卫一个完整的自我,结果还总是:不是在残酷的竞争中成为失败者,就是失去了女性宝贵的天性。不想再做女人,实在可以理解。

    极少数的女性知道作为一个女子的艰辛,但仍然说:“来世还要做女人。”因为别人都说不做,所以要“众人皆醉我独醒”,表现一下殉道的勇气。这种勇气固然可敬,但潜台词还是做女人不好,与“不做女人”是一枚硬币的两面。

    又有女人说:“来世,我还想做女人。”因为女人可以穿花衣、长裙、高跟鞋,女人可以涂唇膏、腮红、眼影,女人可坐等心上人来给你送花、写情书,女人可以不为五斗米折腰,可以悠闲自在地经营一个爱的小巢……做女人省力又甜蜜,像一种散发着香气的软体动物。女人好,能不做女人?

    一直觉得这种问题实在没有必要想。直到有一次被问到:“你呢?”

    我?——才发现自己竟没有答案。就想了想,可就是没有答案。

    真的,不说人到底有没有来世,即使有,也许下辈子连人都不是,还分什么男女。

    如果造物主允许我选择,我也许去做一只飞鸟,但要在人迹罕至的雪山上。

    也许做一尾游鱼,但要在没有污染的静静的湖泊里。

    也许做一棵樟树,但不要在我没有长成时就遇到野蛮的斧头。

    也许做一股泉水,但千万别遇上连年的大旱,然后用自来水来冒充我……

    连做动物、植物都有条件,做人怎能贸然决定?所以再一次被问到这个问题时,我说,我要先问许多问题之后才决定。

    比如,我将出生在一个怎样的时代与社会里?在那个世界,女性的地位如何?两性关系有什么改变?

    提问的朋友笑了——“先看清形势再选择,你倒很理性。”

    理性?不,你太不了解女人了。对我而言,比起这个问题更重要的是:如今在我生命里最重要的人,他们还会不会与我相遇?他们会是男人还是女人?他们以什么状态与我相遇,比整个时代、社会重要得多——这就是女人,重视个人空间,感情生活胜过功成名就,飞黄腾达。如果我爱的人在来世是一个女子,我还做一个女人,也许就会终生找不到归宿,郁郁寡欢。那么就做一个男人好了。

    另一个朋友笑着说:“爱情至上啊。”

    也不是。如果你们都成了女的,我也许做一个女人与你们情如姐妹,也许想做个男人,让你们做我的红颜知己。

    两个男性的朋友哈哈大笑起来。他们大概觉得荒唐。男人不明白,女人说这样的话其实是很大的恭维。女性在对待友情上,远比男人非功利,高纯度。来世还希望继续做朋友,这是我能够表达的最大限度的珍惜了。

    可是如果别人也想同我一样,在别人选择之后再作选择呢?大家都保守,自私,那怎么办?还是要各自下决心,各自去赌一把。

    到底做男人还是女人?还是没有答案。

    若是做女人,今生的许多经验会有用处,许多失误可以不再重犯,第二次飞行总比第一次完成得漂亮些。那么再失败的今生也不可怕,可以算“交学费”,只是一个欲扬先抑的铺垫。这多么令人振奋!不像现在,无论怎么选择都会有遗憾,无论怎么选择都无法证明对错,即使最终大彻大悟,我们也无法回到生命的起点,从而使这种彻悟带上浓浓的伤感与无奈。

    若是肯定了来生继续做女人,我们的今生就解脱了。不论是做人不得意,还是做女人不顺心,我们都不必太在意,因为还有一次机会呢。当人被赋予第二次生命时,今生的所有选择都有意义、都是值得的。魔棒一挥,一切就焕发出迥然不同的光彩。

    可是,做男人呢?完全换一种身份、换一种活法,对世界来一个全新的感知,又多么诱人啊。

    据说在牛的眼睛里所有的东西都是横过来的,而在昆虫的复眼中,世界又是什么样的呢?即使我们可以通过观察、分析得知,我们也无法以它们的方式感觉到。两性其实根本就是两种动物。两性沟通的顺利,更多的是建立在一种美好的愿望上的。有时也建立在幻觉上——比如恋爱时的心心相印。

    男女之间,眼睛的结构虽然相同,但“心之眼”的结构却大大不同。这也是千百年的演变造成的。如果不承认这一点,许多沟通只能是劳而无功、徒添怨恨。如果能够变成异性一次,对真正理解对方会有怎样突破性的进展啊!

    想到这一点,我不禁对做一个男人跃跃欲试。想一想,同样的世界在你眼中呈现出完全不同的色泽与质地,具有了完全不同的意义。何况,许多对男人的猜测与困惑可以洞明无遗,在一些场合下会因“原来如此”而独自微笑。对女人的心理也明察秋毫,大有先知先觉的风度,不会再有无谓的烦恼。做人做到那种地步,用舍由时,行藏在我,该是多么潇洒自在。可是也有问题。来世继续做女人,难免有些重复,所有的快乐已不再那么令人惊喜兴奋,遇到相同的困境时该多么乏味痛苦;而改做男人固然有趣也有利,可是对女性的心理了如指掌,恋爱时全无神秘与向往,那还能算是恋爱吗?简直是猫抓老鼠!

    看来,做过一次人就像结过一次婚一样,再次开始不会全无代价、全无痕迹。第一次再傻再笨,也有着特有的单纯与投入,第二次做人就不一样了,比如绝对不会再幻想来世做什么了。甚至根本不愿再有来世——连任三届总统之后都会不想再连任第四届,做人完全可以依此类推。

    来世到底做什么?甚至是——要不要有来世?越想越下不了决心。

    看来像我这样既愚且贪的人是不配思考这样的问题的。幸亏这种问题也不是我该想的。宇宙的秩序自有造物主掌管,我们安心领受就是。

    但愿今生的大幕落下时,我们能心怀感激。不必管来世是什么。

    【不想知道我的命运】

    经常听人说“我最近算了一次命”,如何如何准,如何如何神。对算命的人的话,如聆圣旨,几乎可以背诵出来,又兴奋又不安地揣摩、玩味。即使“语焉不详”,也大都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有一个朋友因为算命的说他近期会有车祸而一个月不敢骑摩托。

    “君子有三畏”,首当其冲的就是“畏天命”,看来生活里的“君子”,比我们想象的要多一些。

    有热心者问:“你要不要去算一次?我给你介绍。”要介绍的有测字先生、有气功师、有相面的、看手相的。我都一一谢绝了。

    在上海,也经常在街头遇到外乡人问:“小姐,看个相吗?”我从来都是笑着摇头而去。在东京的时候,不只一次在电车站、地下通道里遇到过不同国家的预言者。有的张一块牌子“运命相谈”,有的支一个架子,上面放满扑克般的纸牌,静静地守着,请你自己抽取。日本人是很信命运的。最常见的各种生活类的读物里也总有“运气”的一栏,让人按照自己的星座、血型来查看近期各方面的运气。

    可是我从来没有为这些驻足过。也不是不感兴趣,我是有意地拒绝被告知自己的未来。面对朋友的劝说,我坚决地说:“如果算得不准,我为什么要去听一篇谎话?如果算得准,我更不想听了。”

    “可是,如果命中注定有什么灾祸,算出来不就可以预防、躲过去吗?”

    我觉得这种言论简直是自相矛盾到了可爱的地步——“能躲得过去的还叫命中注定?要么算出来就躲不过,要么躲过了就是没有算准,否则就不成其为命运了。”

    其实也许我骨子里对命运是深信不疑的,所以我无法用消遣、游戏的态度姑妄听之。

    如果生命是一支箭,每个人一出生就“开弓没有回头箭”,终点只有一个,其间的过程不过是飞箭掠过的花丛、树木,也许还有风声、沙石。如果连这些,包括以什么角度、速度射入靶子都被一一告知,那羽箭又何必兴冲冲地向前飞奔呢?

    如果生命是一朵花,它自会依它的时节一瓣瓣舒展、绽开。为什么要预先剥开它紧闭的花苞,去看它的花蕊?还怎么断言它将如何授粉、如何结果、结什么样的果,就在剥开花苞的一刹那,花的命运就被改变了。你已经毁掉了一朵花的神奇。

    如果不是出于对命运、对冥冥之中的神明的敬畏,实在没有必要去预测将来的一切。你大可以雄心勃勃、豪情万丈,战天斗地、呼风唤雨,你就是你自己的神,你就是你自己的命运。你可以相信不论结局如何,都是因为你自己——成也萧何,败也萧何。

    可是有几个人是真正无畏的?那么你是敬畏命运、神明的了?如果敬畏,你怎么会认为这样神奇的事是凡人可以妄自猜测、窥探的呢?我们的先人就明明白白地告诉我们“天意高难问”,而西方的哲人也说过——上帝是一种巨大的能量存在,没有人能够活着看见他,或者说没有人可能看见了还能活。天也好,上帝也好,其实就是人不可违抗的命运啊,我们怎么能预知,又怎么能选择?趋利避害的企图就是最大的亵渎,你怎么可能一边玩如此可笑的伎俩,一边声称你是敬畏的呢?

    不要自己骗自己了。相信算命,究竟是相信命运本身还是相信人——相信人可以预知并且可以局部改变命运?也许大多数人是二者兼而有之,但这是多么可笑。渺小的人啊,你怎么能这样三心二意、首鼠两端?你是想靠一个小小的忠告来与命运抗争呢,还是想对命运表示你毫无必要的好奇与臣服?

    宇宙的秩序,按照它自己的规律运行着。无声而威严,不容商量、不可改变,它是不会顾及其中一个小小星球上的一个生命种类中的一个最小单位的悲喜的。“君子畏天命”,是建立在对规律的认识与自我定位之上的。

    因为清醒,所以敬畏。糊涂的人是不会那样的。为什么糊涂的人比清醒的人容易快乐,这也是原因之一吧。

    常常同情那些演艺界的名人。他们频频发生情变、婚变,而每一次都说:“这才是我一生寻找的人”、“终于找到了真爱”,可是过不多久,这个“真爱”就又成为一次不堪回首的错误。幸亏他们无法真的预知未来,否则他们该怎么办?连短暂的完满、幸福都无法得到。是心惊肉跳地等着祸起萧墙,还是干脆拒绝过程不恋不婚,单等命中注定的最后一个烧饼?天哪,那肯定比反复折腾、出尔反尔更没法忍受。自打耳光、阿Q精神,都算不了什么,人总要活呀。

    还是不要去企图知道明天的命运吧。

    如果我将有大的幸运,请不要预先告诉我,让我那时惊讶、狂喜,像一个意外发现了美味食物的儿童。在上苍的恩宠面前,我愿永远单纯如婴地领受。

    如果我将遭遇打击,我也不打算躲避——连耶稣都说:“我父赐我的杯,我岂能不饮呢?”我不想逃避属于我的苦酒,但我是懦弱的人,请不要提前告诉我,那只会把我提前放进恐惧的石磨中。

    不论今天的日子多么苦涩,允许我盼望明天开放的含露的玫瑰;不论明天会有什么忧愁,且让我痛饮手中的这一杯美酒。否则,我们的一生就不过是一次长长的弥留。

    明天的风明天才吹起,每一个“今天”都是无价之宝,因为它是今生不能再逢的一瓣、一杯。

    不想知道我的命运。为了敬畏,为了珍惜。

    【食肉者说】

    记得有一首这样的诗:“可使食无肉,不可居无竹。无肉令人瘦,无竹令人俗。”

    我起初不知道这诗的“版权”归谁,一直对它有些腹诽。人饿的时候,别说是肉,就是窝窝头,也比几竿破竹子有实际意义呀。说那种话的人,要么是矫情,要么就是从来没有挨过饿。也许是读书人“学而优则仕”,成了官老爷,每日里山珍海味吃腻了?还是林黛玉式的人物,弱不禁风,吃一点子肉就经不起?后来有行家告诉我这是苏东坡的作品,才知道自己一直想歪了,我一向对这位东坡先生五体投地,真是唐突先贤。苏诗是赠给一位和尚赞美他居所的竹子好,当然不乏雅人高致,可是在苏诗里实在不算出色,对其“中心思想”我也仍然持保留意见。

    我在心里把这首诗改成——“宁可居无竹,不可食无肉。若能居有竹,只为笋煮肉。”当然是胡诌,而且俗到了底。但却是真正的“诗言志”,“思无邪”,方家勿怪。

    从小被人说不像女孩子,一是因为我脾气倔,遇事不肯撒个娇求个饶;还有呢,可能就是因为我旗帜鲜明地爱吃肉。

    读大学时,还在长身体,胃口好得出奇。上午第二节课以后,必要去买一个肉包子垫上,否则底下的两节课准会“岂不愁煞我也么哥”(元曲里印象最深的一句)。

    古代汉语课上读到一句“肉食者鄙,未能远谋”,断章取义地吓了一跳:要是吃肉的人都那么没出息,我到底是要吃肉呢还是要能远谋?神经过敏地痛苦起来。及听清了“肉食者”专指当时那些饱食终日的当权者,才放下心来——我等草芥一般的小人物还可以安心吃肉的。顿时神清气爽,一堂课听得至今不忘。

    午饭在食堂里排队,遥望写着菜名的小牌子,心想:要是红烧肉卖光了就买大排,大排卖光了就买糖醋小排,小排也没了就买炒肉片……要是所有带肉字的菜都卖光了,那我这一顿饭就吃得无精打采、没情没绪,有时觉得还不如不吃,免得破坏我对食堂的美好向往。

    同班有个男同学,比我大几岁,为人挺慷慨,有一次请大家上西餐馆。那是我第一次吃西餐,就请东道主替我点菜。结果他替我点的是:吉力猪排、火腿蛋、意大利浓汤和一个炒饭。那时的猪排有两块而且每块足有我的手掌大,炸得喷香。那是我吃过的最美味的一顿饭,分量足够而重点突出。从此认定那个男同学是个好人——慷慨而且善解人意,至今这么想。

    读研究生的时候,同房间的女孩子都是馋猫。其中一个沈阳女孩更与我同好,也爱吃肉。

    冬天的晚上,宿舍里没有空调冻得够呛,我们早早躲进了棉被里。我看唐诗宋词,她看古龙金庸,看来看去,就开始聊天,聊着聊着,就讲到了吃。讲到吃还不要紧,渐渐觉得肚子饿起来了。这下子哪里还睡得着?房间里有饼干、巧克力,可是这些东西只能止馋不能解饥。说来说去,何以解忧,唯有吃肉。减肥计划?明天再说吧。可是大冷天的,已经躺下了,难道还重新“披挂”好,跑到外面去?那是需要一点勇气和决断的。

    我们就躺在被子里商量。商量来商量去,要吃肉而肉不会自己跑到眼前来,既然大山不肯到穆罕默德这儿来,就让穆罕默德到大山那儿去吧。下定决心,从温暖的被窝里出来,到不远的燕京楼去(其他店已经关门),每人来二两小笼包,热热地吃下去,然后跑回宿舍,心满意足地重新睡觉。经常这样,她那未必需要的减肥计划一再推迟,直到读完三年的研究生。我觉得她是“性情中人”,她觉得我不像上海人,交情就远在众人之上。——吃肉可以增进感情,像喝酒一样。

    抽烟的人都知道,生病的时候不想抽烟,抽烟会嘴里发苦。吃肉也一样,不但生病,就是身体状况不好,都会影响对肉的食欲。所以,至少对我而言,吃得下肉是健康的标志。吃肉这件事,和抽烟、喝酒颇有异曲同工之妙。我于烟、酒两项全不精通,否则也许可以进行一番比较,可得一篇绝妙文章亦未可知。

    能吃肉,不仅表示经济上已经“脱贫”,而且代表身体健康,不贫而无病,难道不是人生一大快事?

    【食肉者再说】

    读梁实秋的散文,其中印象最深的是一篇写火腿的(请教现代文学的先生原谅)。其中写到:一次宴上,有清蒸火腿一色,系取火腿最精部分,切成半寸见方高昂寸许的小块,纯用醇酿花雕蒸制熟透,味之鲜美无与伦比。主人微酡,击案高歌。那是一九二六年的事,七十年后读之犹有余香,深恨我生也晚,没有赶上那样的盛宴。

    读书时,因为没钱,在吃上其实还不是随心所欲。不过苦中有乐,因为我爱吃肉,给食堂卖菜的老师傅留下深刻印象,每回见我就说:“今天的红烧肉不错!”或者是:“卖光了,怎么不早点来?”我从他那儿买出来的肉,总是红白适中,个头足足的,还给加上许多肉汁,显得分外诱人。往往排在我后面的人就说:“嘿!今天的肉真好,咱们也买吧!”结果出来的一份肉几乎全是肥肉,而且小了许多。日子久了,我们班的男同学就常常托我买肉,有的还自己找心理平衡——“咱和人家女孩子不能比,说不定老师傅有个儿子还没娶媳妇呢!”我倒是认定那个老师傅自己也是个食肉党。

    工作之后有三百多块工资了,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吃肉不成问题。可是这时开始知道女孩子应该文雅秀气,吃肉这件事似乎是与淑女风范不协调,犹豫着要不要收敛一些。

    不料在我的前辈同事中不乏肉食者。特别是研究理论的蔡先生,不但爱吃肉,还为吃肉找了不少理论根据——什么吃肉补脑子啦,吃肉的人才能干大事啦。虽然我不至于因为他是个评论家就盲从,但有现成台阶下,何乐而不为?我就变得为所欲为了。

    张先生喜欢吃焖肉面,我吃厌盒饭时就跟他一起去。不用多说,每人一碗焖肉面,两大块白肥红瘦的焖肉。半冻着的,入口即化,妙不可言。可惜张先生太君子,总是不让我付账,于是一起吃焖肉面变成“敲竹杠”之代名词,所以不好意思经常相邀。后来那家面馆拆了,不禁扼腕痛惜。早知今日,当初何必酸文假醋?

    去年夏天,我们常常在小饭店举行午餐会,轮流做东。轮到金先生点菜时,他总是点清淡的莱,比如清蒸鲈鱼、糟凤爪,还有脆皮豆腐。满桌的淡远意境,可哪有肉食的热辣鲜香?怎奈“客随主便”,只好敢“怨”而不敢言。

    轮到“同党”蔡先生当道,我顿时有拨云见日之感——从冷盘的肴肉到腐乳肉到霉干菜扣肉煲到最后的腌笃鲜汤,无不深得我心。轮到我做东时也常常请他代劳点菜。只是也有问题,就是这些菜上来时,他与我颇有一山不容二虎之势,面上谦让,心里紧张。不过,据说有一次我不在,蔡先生终于有机会一人独揽肉食之胜时,他却不无怅然地说:“今天没人竞争,肉也不那么香了。”我闻得此言,不禁大笑不止。心想蔡先生也是熟读武侠书的,怎么忘了武林高手没有对手是何等寂寞?

    我非常感谢上帝给了我一个好胃口的同时,给了我一个豁免权——无论怎么吃,吃多少肉,我的体重多年来一直没什么变化。上帝爱世人,阿门!或有人问:“日后若一发不可收拾,如之何?”我思之片刻,徐徐答曰:“生死有命,胖瘦在天。”问者摇头复点头,相对哑然。

    但人间事总不是如我俗人所料的那么简单。虽然不发胖,可是也不是一点后果都没有。不久前,蔡先生去南京,遇到了一个共同的熟人。席间无意中提到我,竟异口同声说:“无肉不饱,无肉不欢。”蔡先生回来对我说:“你可真是名声在外了。”

    我还以为这只是在熟人圈里的秘密。直到有一天,我们编辑部来了一个人,她听到我的名字就说:“你就是潘向黎,我早就知道你了。”我“一心以为鸿鹄将至”——以为她是看过我的什么文章。谁知她接着说:“我听人家说你可爱吃肉了,我还以为你是胖胖的呢!”我的小小虚荣心顿时遭到迎头痛击。你说一个人以什么出名不好,因为这个!

    这才开始反思自我。看来,人做什么事都不能没有一点分寸、禁忌,更不能自以为是、得意忘形。否则……

    我终于决心有所改变。比如在大庭广众时,不要那么见肉则喜。但是——在家的时候,或者都是同道的时候,还是要我行我素的。

    在外地则天知地知了。杭州楼外楼的东坡肉,去年曾经大快朵颐,今年若是再去杭州,难道竟可忍心不吃吗?

    对外自然编好了极雅的说辞,就说是——去买新龙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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