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婶大喜过望,忙打量着那姑娘问:“孩子,你叫啥?”
那闺女怯生生地说:“……叫玉姑。”
“你愿意在俺家吗?”
“嗯……”
“好孩子!”
正说着话,那哥妹俩回来了,四嫂一手拉着一个,把事情的经过一说,两人全乐了。
这一天,全家都忙开了,一直忙到月上东山才坐下来吃晚饭。说是晚饭,其实不过是一盆煮红薯。看着哥哥和玉姑进了那间小屋,四嫂这个大媒人才乐呵呵地离去。
哥哥和玉姑进了小屋,两人对坐了半天,谁也不开腔。哥哥偷眼看看玉姑,发现她正在偷偷抹眼泪。他吃惊地问:“你怎么啦?”
玉姑听他问,竟“呜呜”哭出了声,边哭边说:“四嫂说俺到这儿就有家了,可是……”
哥哥说:“你嫁给俺,俺一定好好待你,俺娘和俺妹子都是好人。你、你不高兴,是不是嫌俺丑呀?”
“不,你不丑,你是好人。”
“那你哭什么?”
“在你这儿还不如在城里要饭呢!”
玉姑这句话像一盆冷水当面泼来,哥哥发了一阵呆,才叹了口气问:“你是不是想走?”
玉姑没有回答,只是慢慢地脱下了二婶给她穿上的一件六成新的上衣。
哥哥明白了她的意思,他咬咬牙说:“好,俺送你下山!”
“你……”
“强扭的瓜不甜,捆绑成不了夫妻,老辈儿都这么说。这会儿俺娘睡了,咱们快走吧!”
玉姑嘴唇动了几动,不知该说些什么。哥哥“扑”地一下吹灭了灯,迈步出屋。玉姑紧跟在身后,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过了山沟,趟过溪水,也不知走了多少路,才出了山口,上了大道。哥哥擦擦汗说:“一直走就是城里,俺回去了。”
“等等!”玉姑用颤抖的声音喊了一声,从头上摘下一个发卡说:“大哥,这是俺捡的,留着做个念想吧。”
哥哥伸出宽厚的手掌接过发卡,看着玉姑的身影消逝在沉沉的夜色中,才转身离去。
上次沈石力把故事讲到这儿停住了。可李文宝心里一直惦记着那兄妹俩的命运,眼下他抓住机会问:“大哥,你说说那对兄妹后来怎么啦?”
沈石力没有马上回答,他拉着李文宝走到院里,在一棵放倒的大树上坐好,点上一支烟慢慢地吸着,烟吸完了,仍未开腔。这时,李文宝看见许慎秀低着头走进卧室去了。
沈石力又卷了一支烟,闷闷地吸完之后,才叹了一口气,接着往下讲:自从玉姑走后,哥哥成天像丢了魂一样,闷闷不乐,人开始瘦了。特别是每到夜晚,也总是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凄凉感。几次恍惚中似乎看见玉姑躺在自己的身边,他忘情地伸手去搂,却搂了个空。他拉紧被角,蜷缩着身子,翻来覆去,难以入睡。
二婶也是整天唉声叹气,她没有指责儿子,知道他心里也不好受。后来,好心的四嫂打听到四十里外有个叫豆角峪的小山村,那儿有一户人家和二婶家差不多,也是一个老娘带着一儿一女,正为兄妹俩的亲事发愁呢。四嫂亲自登门和人家谈妥换亲,就是互换女儿为媳妇,谁也不送彩礼,不要嫁妆,用山里人的话说就是鸡蛋换盐两不找钱。
四嫂回来一说,二婶和哥哥都高兴,妹妹提出要亲眼见见那哥妹俩再定。二婶和四嫂拗不过她,只好同意。
第二天天刚亮,妹妹就跟着四嫂去豆角峪了。她和四嫂一进那户人家,人家三口子都出来迎接。妹妹一见这家人呆住了:只见那老娘满头白发弯着腰;哥哥足有四十多岁,胡子都有些白了,冲着她一个劲儿地笑,那声音真叫人听了发怵;那妹妹也不小了,两眼发直,鼻涕过了河。妹妹明白了,这哥妹俩全是傻子。她只觉得眼前阵阵发黑,二话没说,发疯似的就往回跑。
妹妹一口气跑回家,扑在坑上,就放声大哭。老娘和哥哥闻声奔了出来,妹妹哭着把“相亲”的经过说了一遍,老娘和哥哥也像被仙人使了“定身法”一样,四肢僵硬,谁也说不出话来。
妹妹扑在老娘身上呜咽着说:“娘,难道我们非得结婚吗?”
老娘两行热泪淌了下来,身子不住地摇晃着,点点脑瓜儿。
妹妹又推着哥哥含着泪问:“哥哥,你说呀,咱现在不是过得挺好吗?”
哥哥没言语,两脚像生了根一样,动也不动。
妹妹见他们不吭气,急得直跺脚:“你们干吗不说话?咱们干吗要分开?找上两个傻子,再生上两个傻孩子就痛快了吗?”
还是没人出声,妹妹颤抖着拉住老娘的手:“娘,我再问你一句,我们不结婚行不行?”
老娘说:“不行,祖祖辈辈都得结婚,甭说人了,就算是连山里的喜鹊都得……”
说来也巧,这时一对山喜鹊喳喳地叫着,从他们头顶上飞过。妹妹理了一下零乱的头发,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声音:“非得结婚……哥,你就娶了俺吧,俺给你当媳妇!”
老娘一听这话,大惊失色,急忙去捂妹妹的嘴:“啥?孩子你、你疯了!千万别胡说……”
妹妹推开老娘,猛地跪在哥哥面前,紧紧地拖住哥哥的双腿哀求着说:“哥,你就娶了俺吧,谁叫咱们是人呢!”
老娘像是被雷劈了一样,靠着墙根慢慢地倒了下去。
哥哥双手捧着妹妹的脸,心里倒海翻江一样,他舍不得用可爱的小妹去换一个素不相识的傻丫头,他把牙咬得咔咔直响,猛地打雷似的喊了一声:“好吧,俺娶你!”
老娘坐在地上,用手指了指他们,有气无力地说:“造……造孽呀!”
当夜,哥妹俩就把被子抱到一块儿,真的做起夫妻来了,妹妹像一只小猫一样偎在哥哥宽大的胸怀里,身子不住地抽搐着,哥哥紧紧地搂着她说:“难为你了,小妹……”
“不,俺做你媳妇,俺愿意。”一阵小风吹进了窗口,油灯忽闪了一下,灭了……
第二天,天刚刚发亮,哥妹俩就起来了,走到老娘屋里,见老娘还躺着,妹妹俯下身子悄声说:“娘,你不是说非得结婚吗?俺俩结了,真的,你放心吧!”
老娘一动不动,妹妹把耳朵贴在老娘的心口上听听,又伸手摸了摸老娘的鼻子。啊,凉了,早没气了!
哥妹俩呼天抢地地痛哭:“娘,你醒醒呀,俺俩结婚了嘛!”
沈石力讲到这儿话停住了,李文宝见他又停住了,生怕再来一个“且听下回分解”,急忙问道:“那……那后来呢?”
沈石力左手托着下巴,望着夜空,放慢了速度:“后来,哥妹俩才知道他们干了一件最蠢不过的事。就在他们安葬了老娘的当晚,哥哥把妹妹紧紧搂在怀里说:‘妹子,哥对不起你,今后一定帮你找一个好女婿。’说罢使劲亲了妹妹一口,然后他们便分床而居,直到今天。”
听到这儿,李文宝“噌”一下站起来。沈石力又按他坐下,接着说:“大前年他俩下了山,开了一个夫妻店,凭着手艺和力气吃饭,没有人知道他们的底细。他们眼下有了钱,日子也好过了,哥哥的心一直揪着,他还没能帮妹妹找到个好对象,可又怕得不到人们的谅解,唉,人活着总有难事……”
李文宝再也坐不住了,跳了起来,上下打量着沈石力,好像不认识他一样。
沈石力伸手去拉他:“你坐下嘛!”
李文宝甩开他的手,头一回用这么强硬的态度说:“你、你们……”
“好,我实话对你说吧,我们招收成员,实际上就是替慎秀找女婿,让人家慢慢地了解我们,如果一下子兜了底儿,恐怕谁也接受不了。”
“所以,你们录取了我!”
“原谅我们吧,慎秀很爱你,你们也挺般配。”
“大哥,你别说了!”
“你别嫌她,要恨,就恨我吧,文宝!”
“不,她用自己的身心,挽救了你的命运,也挽救了她自己,她是圣洁的。我……我从心里佩服她、爱她!”
“哈、哈、哈……”一向稳重的沈石力听了李文宝这句话,像疯了一样,扯开衬衣,用拳头捶打着胸口,狂笑着。一会儿,又呜呜地哭了起来。
沈石力和许慎秀本来没登过记,算不上合法夫妻,因而也没有必要去离婚。在沈石力的努力下,李文宝和许慎秀很快就领到两张大红的结婚证,上面的许慎秀也写上了沈慎秀。发生在香油坊和大山里的这段离奇的故事很快在镇上传开了,但是没人指责他们,讥笑他们,而是同情他们。从这以后,他们的生意更加兴隆了。
有一天晚上,李文宝和沈慎秀手挎着胳膊去看电影,又手挎着胳膊回家来。一进家,他们看见沈石力的屋里还亮看灯,就推门进去。只见沈石力正在打铺盖卷儿,见他俩进来,先是一愣,然后又极力露出微笑说:“回来啦,坐吧!”
沈慎秀问:“哥,你在干啥?”
“收拾收拾床啊。”
“不对,收拾床打铺盖干啥?”
“鬼丫头,管事不少。”
“你说实话,想干什么?”
这时,李文宝在床上发现一封信,大声地念道:“文宝、慎秀:看你们过得很好,哥哥我从心里高兴。可过去的事总像一块乌云一样,压在我的心上。我想,我还是离开你们吧,也许永远也不回来了,可我一定会永远惦记着你们……”
沈慎秀一把抢过信来,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咕咚”一声跪在地上,双手抱着哥哥的腿:“哥,你千万别走,当初的事怨我呀!”
沈石力心一酸,泪水就淌下来了:当年小妹向他“求婚”时,不就是这样吗?
李文宝一边解开铺盖卷一边说:“大哥,要说你对我们那真是一百一,可我们年幼无知,没有关心你的事,请原谅吧!这样好不好,咱们的香油坊越干越红火了,也该再来一次招工了,这次甭像上回那么招了。我有个表姐近几年在家闲着,明儿个我把她领来,先让她在这儿干一阵。看她行,你就和她成个家;不行,就多个帮手,怎么样?”
沈石力没有回答,只是拉起了跪在他脚下的妹妹。沈慎秀擦干脸上的泪水说:“就这样吧,啊,哥?”
天刚亮,李文宝就动身去找他表姐了。沈慎秀一边张罗买卖,一边照看哥哥,生怕他飞了。沈石力一直没有出屋,低头闷坐,手里不住地摆弄着什么。
大约十点来钟,李文宝满头是汗地跑了进来。沈慎秀赶紧起身相迎,只见一个体态轻盈、衣着整洁的姑娘羞涩地低着头,站在门口。
“大哥,你看她来了!”李文宝把沈石力从屋里拉了出来,又回头招呼表姐,“你倒是进来呀!”
表姐缓缓地抬起头来,沈石力一看,顿时睁大了眼睛,愣了好一会儿,才跨前一步:“呀,玉姑!”说着他从口袋里取出那枚早已让他抚摸得溜光的发卡,颤抖地给她戴上。玉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了,一头扑在沈石力胸前,哭了起来。
沈慎秀也认出了李文宝的这位表姐就是当年化名玉姑的讨饭姑娘。她跨上前,拉着玉姑的手,亲亲热热地喊了声:“嫂子!”
(崔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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