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走偏锋-磨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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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京城大盗误闯神秘部队

    一九五零年仲夏的一个晚上,位于北京北郊的大钟寺及其附近村庄在夜幕笼罩下结束了白日的喧嚣,渐渐寂静,唯有风不知疲倦地把寺庙内的树木轻轻摇晃,草窠里的蛐蛐应合着树叶“沙沙”响动,也时断时续发出“嘟、嘟”声……这是一个月黑风高之夜,天与地相互交融,漆黑混为一体。寺庙后墙外,两个游动哨兵各持手电沿着院墙周界警惕巡视着,雪亮的光柱不时落在地上、围墙上,肩上的枪刺隐隐闪现。

    子夜时分,当游动哨的手电光柱刚刚消失在后院围墙西侧之际,蓦然,一个诡异的身形如同从地狱里爬出的幽灵,悄然避开游动哨,几乎是足不点地,一口气“飘”入院内。幽灵进入寺庙后立刻蜷曲身形紧贴围墙,警惕地支起耳朵听了片刻,然后轻车熟路地来到一棵巨松下,悄无声息地爬上树,隐藏在茂密的枝叶中。

    黑,带来了诡秘,也带来了恐惧。

    幽灵不是真正的鬼魂,而是一个臭名昭著的惯偷,京城百姓送给他一个绰号——燕巴虎孔七。

    旧中国的北平,民间盛传两个大盗,一个是南城的“燕子李三”,另一个就是北城的“燕巴虎孔七”。两人的共同点都是轻功高强,身手不凡,惟一不同的是,燕子李三带有杀富济贫的侠盗色彩,而燕巴虎孔七则是声名狼藉,他大小通吃,无所谓穷人、富贾,只要看上眼的,绝不轻易放过,因而,无论贫富贵贱,无不对其切齿痛恨。

    新中国成立伊始,孔七慑于人民政府威严,暂时老实了一段时间。但狗改不了吃屎,在蛰伏半年多后,一则传闻使他如同一只嗅到鱼腥的馋猫,不禁心痒难搔,蠢蠢欲动起来。

    传闻来自大钟寺附近的村民。早在两周前,一些人看到十几辆满载着军人的卡车停在寺庙门口。这些军人背着行囊,抬着大小不一的箱子进入寺庙,随后,大门口设置了岗哨和游动哨,禁止闲杂人员靠近。

    村民们异常诧异,军人自从进驻后几乎就没有看见出来过,偶尔有卡车出入,也都是遮挡得严严实实。有好奇者或从门口窥视或想爬墙一探究竟,但都被门岗、游动哨兵拦拒。

    神秘,似乎总能刺激人们内心渴知的欲望,并以最丰富的想像力来满足对神秘的纠结,哪怕这种臆测荒诞不经。

    于是众说纷纭,有的说里面是监狱,关押着国民党大官;有的猜测大雄宝殿下面埋有雍正时期的镇庙之宝,解放军是挖宝来了;还有的说亲眼看见解放军用卡车把傅作义经营北平时期搜刮来的财宝都拉到这里,更有甚者,他们把这些入住寺庙的军人当做即将削发为僧的和尚,坚持认为这些“和尚”来此目的是为新中国念经祈福。

    周边百姓的传言使孔七再也按捺不住财宝的诱惑。他几次来到大钟寺外踩点,可是始终被哨兵阻拦,无法接近,这更加让他坚信寺庙内藏有宝藏。终于,在这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他凭借着灵便身手和对地形的熟悉,轻而易举地潜入寺庙。

    孔七像一只巨大的蝙蝠,一动不动地紧贴在树干上,两耳紧张地分辨着周边动静。几分钟过后,他正要跳下,忽然听到从天王殿方向传来脚步声,赶忙恢复原先姿势,屏住呼吸,把身体压得更低。

    一道光柱划破夜空,漫无边际地游走在四处。不大会儿,人影出现。孔七透过树叶缝隙,借着忽闪的光亮,依稀看到来人又是一个哨兵,不禁倒吸一口冷气。“他妈的,这里还真藏有宝物,否则不可能里外都有岗哨。”他心里暗自嘀咕,顿生戒惧。在目送哨兵走过后,他没敢轻举妄动,只是轻轻舒展一下腰身,接着竖起耳朵将耳力向远处延伸。

    过了半个多小时,游动哨已经按同一路线巡逻了两圈,孔七确认没有其他潜伏哨后,等哨兵一过,立刻如鬼魅般轻轻飘下,然后踮起脚尖飞快地跑向大雄宝殿的后门。

    他把耳朵贴在门上,确认里面没有动静,便尝试着推了一下门,门上了闩,没有推动,便从怀里掏出一根卷成圆圈的铁丝,拉直,再伸进去一点一点拨弄着门闩。不到四分钟,他估计游动哨即将到来,便悄然来到大雄宝殿的一侧,双手下垂紧贴墙壁,等着哨兵走过。一会儿,当哨兵以不变的步伐从大雄宝殿经过后,他立刻又“飘”出来,这次,开门的速度加快了,仅几秒钟门闩就被拨开。孔七慢慢推开沉重的大门,侧身从一道狭窄的门缝中钻进,然后把门掩上。

    孔七靠在后门左侧的墙壁,一面惬意地感受大殿内凉爽的温度,一面让眼睛适应大殿内漆黑的环境。几分钟过后,他溜到了前面,手脚并用地摸索着每一件物事。渐渐地,他越来越感到失望,大殿内除了一排排桌椅板凳,什么都没有。忽然,在靠近墙壁的一张桌子上,他双手触到一个四四方方、硬邦邦的东西,赶紧掂了一下,分量不轻,感觉像是一台电子管收音机。他心中一阵狂跳,于是从裤腰上解下一串长绳,熟练地捆扎起来,完成后,右手提起用绳子搭出的提手,左手摸索着,往来路走去。刚走两步,忽然右手一紧,他感到一股大力在往回拽,不禁大吃一惊,右手一松,头也不回往前蹿去,就听“咣当”一声响,手中的东西跌落在地上。

    响声无异于一声惊雷,游动哨停住脚步,迅速从肩上摘下步枪,拉开枪栓,快步跑向大雄宝殿。进入大殿,在手电照射下,哨兵惊呆了,一台发报机摔在地上,几张桌椅七扭八歪地离开原位。他立刻冲向大殿的后门同时掏出哨子,尖厉的哨音顿时刺破夜空,把宁静撕碎。

    寺庙两边各个厢房纷纷冲出一群群年轻士兵,一名军官听完哨兵简短汇报后,立刻下令对寺庙进行拉网式搜索。各个房间、大殿的电灯被打开,所有的手电筒也都被派上用场,大钟寺一下子变得敞亮起来。一个小时过去,整个寺庙建筑群如同被过了筛子,连房顶和大树也被彻底检查,但是,不速之客好像是突然蒸发了,没有任何形迹。

    上级保卫部门一位值班副处长接到报告后带着两卡车士兵从城里匆匆赶到。在听取现场指挥军官汇报后,副处长马上来到大雄宝殿进行勘查。现场基本保持原样,除了一台发报机离开了原来的位置,几张课桌、椅子东倒西歪,其他没有什么变化。副处长在电台旁边蹲下,饶有兴趣地拿起捆绑电台的绳索翻看着,而后,他把目光投向发报机的电源线,一直看下去。电源线约三米多长,犹如一条弯曲的长蛇委顿在地上,插头已经和电源插座分离。副处长蹙着眉头,站起身走到放置发报机的桌子旁边,看了一眼地下两米外的发报机,又迈步走到墙壁电源插座位置,忽然,他咧嘴笑了。随同副处长一起的军官有点迷惘,迟疑一下,问道:“你看出什么了吗?”副处长没有回答,看了众人一眼,挥挥手,说道:“你马上把这个教室的教官给我找来,我有话要问。”

    军官匆匆跑出去,不一会儿,带进一位身材高大、四十开外、金发碧眼的外国人。外国人先伸出手,用发音蹩脚的中国话自我介绍道:“指挥官同志,你好!我是安德烈·伊凡,《无线电》课程的教员。”

    副处长和伊凡握了一下手,笑道:“你好,伊凡同志,很高兴认识你。”接着,他低声向伊凡询问了几句,然后满意地说道:“谢谢你,伊凡同志,你现在和其他教官可以去休息了。剩下的事情就交由我们来办。”

    伊凡本来一直面带着微笑一下子严肃起来,他一字一顿认真地说道:“指挥官同志,这是一起严重非常的事件,我们虽然是教员,但是我们有义务帮助你们。”伊凡一着急,把非常严重说成了严重非常,接着,他又举起碗口大的右拳,晃动着说道:“我要让敌人尝尝我的拳头。”

    副处长也严肃地说道:“伊凡同志,谢谢你的帮助,不过请相信我,我决不会让坏人跑掉。”伊凡耸耸肩,无奈地走出大殿。随后,副处长在军官带领下,从后门向后院走去。

    院内到处都是穿着白背心、绿短裤的军人,连屋顶和围墙上也站有不少人。副处长一行人依次检查了观音殿、藏经楼,最后来到大钟楼。在楼内转了一圈,依然无果,副处长皱着眉头在悬挂的大钟前站定,望着近七米高的巨钟,忽然灵机一动,弯腰钻进大钟下方。很快,他又钻出来,一边挠着头一边自言自语道:“这个兔崽子,究竟藏到哪里去了?”军官摇摇头,答道:“报告首长,所有地方都经过反复搜查,没有发现任何踪迹,我怀疑这家伙是不是已经跑了。”副处长一摆手,说道:“现在下结论还为时过早,这样,你把所有当值哨兵都叫来。”

    趁着叫人的工夫,副处长来到后院墙边,叫人搬来了梯子,登上两米多高的围墙,然后打着手电筒沿墙顶走了几步,忽然,他似乎发现了什么,蹲下查看,又举起手电筒朝院内、院外照了一会儿。当他回到地面时,一个身材削瘦、个头中等的年轻军人已经站在他跟前,立定敬礼,大声道:“报告首长,三小队副队长林川向你报到,请指示。”

    副处长点点头,拍了拍手上的灰,问道:“从你听见声响一直到你吹哨报警,这期间经过多长时间?我要你给我最精确的时间。”

    林川紧绷着脸,认真思索了一下,挺胸答道:“三十五秒钟。”

    副处长转过头对刚刚赶到的门岗、游动哨又询问了几句。思考片刻后,果断地对军官说道:“这兔崽子肯定没有逃脱,还在寺庙内。”他看到军官欲言又止的模样,解释道:“从林川报警直到两侧厢房学员冲出,总共也就四十秒左右,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若想避开所有人的耳目从大雄宝殿一直跑到后院跳到墙外,几乎没有可能,就算是这家伙跑到后院并爬上墙,”此时,他用手指着两个游动哨,说道:“他们俩已经听到报警,并立刻加强了戒备,那家伙根本没有机会跳下去。而且,我在围墙顶只找到了两个手印,很明显这是那家伙进来时留下的。根据窃贼作案习惯,他们进退都是沿同一路线,由此更加说明了我的判断。”

    军官点点头,但紧接着又问道:“你认为这仅仅是一起盗窃事件,而不是敌特搞破坏?”

    副处长微笑着看了对方一眼,说道:“现在还不能肯定这个家伙就是敌特,我估计十有八九是个贼,而且是一个经验丰富的飞贼。”看着对方一脸迷惑,他继续说道:“你想,难道敌特深更半夜跑到这里,就为了偷一个发报机?另外,从捆绑发报机的手法上可以看出,这的确是一个经验丰富的惯偷。我问了伊凡教官,他为了今天讲课需要,特地提前把发报机搬来,走时,没有拔下电源。所以,这家伙可能觉得这是一个值钱的玩意儿,摸黑把发报机捆上,但是他没想到,还有一根电源线连在墙上,或许一失手把发报机掉在地上。我专门检查了电源插头被甩出的位置,基本符合我的推测。只是这家伙能藏在什么地方,难道真长上翅膀……”

    “报告。”一个瘦高个青年军人匆匆地跑来打断了副处长,话音还未落下,一股臭味同时也传到了众人鼻中。林川下意识用手捂住鼻子,问道:“王珏,你拿的是什么东西?这么臭!”

    王珏没有理会林川发问,兴奋地对副处长说道:“报告首长,我在厕所的茅坑里发现了这套衣服。”说完,把手里的一团衣服扔在地上。副处长一把抓住王珏的手,兴奋地摇了摇,说道:“小鬼,真有你的,这个线索太重要了。”

    空气随着衣服的展开臭味更加浓烈。副处长不顾臭气熏天,蹲在地上认真地检查衣服、裤子。这是一套黑色棉布制成的衣裤,从尺寸上看,主人的身材一定是非常瘦小。军官叹口气,懊丧着对副处长说道:“看来这家伙是慌不择路,从厕所逃跑,连自己的衣服都扔了。”副处长边翻弄着衣裤口袋边问道:“如果他真跑了,为什么要把衣服脱下?当时对于他来讲,赢得时间比什么都重要……”林川插嘴道:“首长,我估计这家伙是怕弄脏衣服,所以脱下等出了院子再穿上,可是没想到我们的人出来太快,慌乱中把衣服丢下。”

    副处长站起身看了林川一眼,说道:“先不要胡猜,走,去厕所看看。”林川脸一红,悄悄吐了下舌头,随着众人朝厕所走去。

    厕所位于院内西北角一个小四合院中,化粪池设置在墙外,侧面是水房。院里除了堆放一些杂物外,还有士兵们用来晾晒衣服的铁丝架子,上面挂着不少衣物。

    副处长按照王珏指定的位置看了看,又带着军官爬上厕所房顶,俩人用手电筒照着墙外的化粪池。副处长问道:“你看出什么没有?”军官摇摇头,肯定地说道:“这家伙绝对不是从茅坑里跑的,你看这外面的地都是干的,假如他从那里出来,不可能不留下痕迹。”副处长望着远处的天空,纳闷地说道:“是啊,可是就这么点大的地方,这家伙能藏到哪里去呢?”说着,他把手里的手电筒照向夜空,光柱在延伸了一段距离后就被黑暗吞噬。

    突然,副处长哈哈大笑起来,他使劲一拍脑袋,笑骂道:“他妈的,这个兔崽子真狡猾,我险些被他骗过。”军官忙问道:“你知道他藏在什么地方了?”副处长拍了拍军官的肩膀,感叹道:“他根本就没有藏,而是在我们中间。”说着,用手朝院内人影绰绰的士兵比划了一下,继续说道:“这兔崽子智谋和胆量还真不小,他知道自己短时间内无法脱逃,索性把自己的衣服脱掉,然后换上我们的服装,混杂在搜索他的士兵中。而在黑夜中,我们只顾在犄角旮旯儿、屋顶、树上寻找可疑人物,不会在意自己身边还有一个冒牌货。哈哈,好戏该收场了,说实话,我现在真想马上看到这个家伙并当面夸奖他几句。”

    军官佩服地看着副处长,也哈哈大笑起来,他看了看院内士兵,说道:“我马上去集合队伍点名,让那家伙再无遁形之处。”说着就要下房。副处长伸手把他拦住,说道:“慢,在集合队伍之前,先把所有的院内、院外周界布上岗哨,告诉同志们,尤其要盯住身材瘦小者,严防这个家伙别出心裁地趁乱溜走。警戒任务交给我带来的两个警卫班。”

    集合号响起,所有士兵按照军官口令以小队为单位排成五行,报数。奇怪的是,没有出现副处长预料的结果,人数不多不少,也没有发现身材瘦小之人。

    队伍解散了,军人们按命令纷纷回到各自房间。副处长有些恼怒,他皱起眉头,心想:“难道是判断错了?这个家伙真的早已逃离?”他抬腕看了看手表,已经将近五点,天已经逐渐放亮。他招呼军官跟随自己又到前院巡视一遍,然后朝前门走去,来到大门口,军官有点沉不住气了,他沮丧地问道:“首长,我们下一步该怎么办?”

    副处长说道:“这件事情真是邪门儿,我们该用的方法都用到了,却毫无结果。我看没必要再进行搜查了。下一步,你们要增设岗哨,尤其是后院,我还是认为那个家伙仍然隐藏在院内。我马上去联系一下地方公安机关,请他们协助配合我们,把周边村子所有的老百姓排个队,摸一下底。你们有什么情况随时通知我,我带来的两个班现在由你指挥。目前北京城情况复杂,你们又在执行绝密任务,无论这家伙是敌特还是小偷,我们都要把他缉拿归案……”

    突然,就听到“咣”的一声巨响。副处长回头望向后院,恼怒道:“这是怎么一回事,谁在那边敲钟?真是乱弹琴。”军官迟疑了一下,说道:“我过去看看。”他刚走出两步,就听大钟楼那边传来一阵欢呼声,“抓到了,抓到了。”副处长和军官精神一振,飞快地跑了过去。

    林川换完岗回到宿舍后,心里越想越不是滋味,虽然没有人责怪他,也没有造成什么损失,但是,坏人毕竟是在他执勤时溜进院内,这对于一向争强好胜的他而言无异于被扇了一耳光。他悄悄下床,拿上手电筒,蹑手蹑脚地朝门外走去,刚出门口,背后传来王珏声音:“小队副,你去哪儿?”林川赶紧回过身,把右手食指放在嘴边,轻声道:“小声点,我想再去后院查看。”王珏一听,顿时兴高采烈地说道:“咱俩想到一块儿了,我也想再去查查,我就纳闷,这家伙能藏到哪里去。”自从发现衣物受到领导表扬后,他情绪始终高亢,一心想亲手抓住这个不速之客。

    俩人向后院走去。王珏问道:“小队副,咱们从哪里开始?”林川一指大钟楼,说道:“就从那儿吧。”

    进入钟楼,林川和王珏分左右开始搜查,很快俩人就碰头了,他们扫兴地相互摇摇头一起向门外走去。

    正当林川右腿迈出门外,左腿还在门里时,不由得停住了。他回过头看眼大钟,右腿又退了回来。王珏见状,忙说道:“钟下面我已经检查过了,什么也没有,走吧。”林川犹豫了一下,还是坚持来到大钟前。

    这口明代永乐年间铸造的大钟,高六米七五,钟口直径三米三,被悬吊在钟楼顶部,离地一米左右。大钟寺由此钟得名,而原来的“觉生寺”名称渐渐不为百姓所提。明、清两朝,每逢辞旧迎新之际,大钟寺的和尚都要敲钟一百零八下,据说这样就可以除去人的一百零八种烦恼。因此,方圆数十里的百姓每到年三十晚上,都能聆听到来自大钟寺的钟声。明代有人曾这样描述,“昼夜撞击,闻声数十里,其声谹谹,时远时近,有异它钟。”

    林川弯下腰,拿起手电筒往里扫了扫,由于电池电量基本耗尽,手电筒昏暗的光柱仅仅照射到大钟底部一侧边缘。他叫道:“王珏,把你手电筒给我,我再看看大钟上方。”王珏不情愿地走过来一边把手电筒递给林川,一边嘟囔道:“你这不是瞎耽误工夫吗,这口大钟装一只大象都有富余,人怎么可能待在上面?”

    林川接过手电筒,说了声:“少废话。”就钻进大钟内自顾自地看起来。王珏的手电筒比林川的好不到哪儿去,大钟就像一个巨大的黑洞,微弱的光线刚照射到一多半距离就被吸得一干二净。林川怏怏地弯下腰正要退出,猛地,地下一片茶杯盖大小的湿痕引起他的注意。

    “奇怪,这里怎么会有水印呢?”他心里嘀咕着,接着又直起腰举起手电筒仰头往上看。王珏在外面等急了,嚷嚷道:“小队副,你搞什么名堂,是不是在里面睡着了?”他弯下腰,想钻进去把林川拉出来。就在这时,林川已经躬着身一个箭步窜了出来,他压低嗓音说道:“大钟顶上藏有人。”王珏一愣,将信将疑说道:“不可能啊,我已经检查过了。再说你又不是不知道,这大钟内壁光滑如镜,就算是一只鸟也无法站立,怎么可能藏人?我进去再看看。”林川一把拉住王珏,摇摇头,说道:“我发现地上有一小片水印,刚仰起头,脸上就感觉有水滴掉下,大钟自己怎么会冒汗呢?”

    王珏一听顿时紧张起来,凑在林川耳边,说道:“我们赶紧去叫人吧。”林川眼珠一转,轻轻拍了拍王珏肩膀,悄声说道:“这家伙把我们折腾了大半夜,不能就这么便宜他,我们也给他点苦头尝尝,好不好?”他用手指了指悬在半空中的撞钟木杵,接着又比划着撞钟动作。王珏大喜,伸出大拇指朝林川晃了晃。林川把两个手电筒并排放在地上照射着大钟下,然后俩人走到木杵一端,抱住海碗粗细的木杵往后拉,当林川数到“三”时,俩人抱着木杵对着大钟狠狠撞去,就听“咣”的一声巨响,林川和王珏的耳朵里立刻如同开进了一架正在起飞的飞机,久久轰鸣着。

    王珏眼尖,他先看到一只鞋子掉在大钟下面的边缘,紧跟着一个人落下,他连忙跑过去,弯腰拖出这个已经昏厥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孔七。林川和王珏高兴得大呼小叫,和闻声赶来的人把孔七抬出钟楼,此时,天色已经泛白。

    副处长和军官还未跑到后院,就见一群士兵兴高采烈地往这边走,为首两个人抬着一个背拱成大虾米一样的人。见到副处长,林川和王珏把孔七往地上一放,林川上前报告道:“报告首长,我们抓到了这个家伙。”

    副处长呵呵地笑着,连声说道:“好,好,这真是太好了,你们是怎么抓住他的?”他紧紧握住林川的手,使劲摇晃了几下。

    听了林川简短汇报后,副处长大喜,他拍了一下林川肩膀,说道:“小鬼,真有你们俩的,我要给你们请功。”然后,他把目光转向卧在地上的这个身材瘦小、尖嘴猴腮的中年男子,其脸部由于汗水和灰尘的混合犹如一块五花肉,蓬乱的头发也沾满了蜘蛛网和灰尘。

    孔七似乎还没完全清醒,他佝偻着背,弯着腰,一只脚穿着鞋子,另一只脚光着,痛苦地紧闭双眼,一动不动。大盗孔七彻底栽了,而且是以这种方式给他的偷盗生涯画上罪有应得的句号……

    他从未想到自己会被捕,即使在大雄宝殿失手后,也仅仅是在心中暗骂一声,然后便一口气地朝后院来路奔去,凭借对地形的熟悉,满以为不消一分钟就可以顺利翻出墙外,隐身在茫茫夜色中。

    但这次他失算了,他面对的猎手非同寻常,他们是肩负着新中国特殊使命来到大钟寺秘密培训的年轻军人学员,其保密程度就连负责警卫他们的士兵也都毫不知情。他们有一个对外统一的单位名称,“国际政治研究班”,简称“国研班”。对于孔七这样一个非法入侵者,从开始就已经注定其必定失败。

    鼠辈是无法猜透猫的心理,也无从看出猫的勇气和决心。当孔七来到墙边正要翻身上墙时,哨音就已经响起,此时,院外游动哨拉动枪栓的声响穿进他的耳鼓,院内两侧房间的灯也陆续点亮。他算计已经无法脱逃,便慌不择路地沿着内墙跑进了厕所院内并在黑暗中像一只没头苍蝇寻找可藏身之处。等他发现自己钻进了记忆中的小院后,心中一凉,再想出去为时已晚。嘈杂的人声、脚步声纷至沓来,情急中,他在杂物堆摸到一领破凉席,于是索性用凉席裹住身体,斜靠在杂物堆旁,矮小的身躯正好被凉席围得严严实实。

    小院被一拨又一拨的军人学员反复搜查,就连杂物堆也被折腾得一片凌乱。至少有三次,他感受到士兵与他面对面站着,对方的呼气直透凉席的缝隙,吹在脸上,不禁令他肝胆俱裂。没有人在意这捆凉席,因为它实在没有任何特殊的地方,士兵们的注意力都放在了人形上。

    孔七尽管忍受着煎熬,但一刻也没有放弃逃跑的企图,他知道如果有人动一下凉席,自己就再无逃生之机。透过缝隙,借着手电筒光亮,他看见了不断出去进来的士兵以及周围房上的岗哨,渐渐感到绝望。本以为对方在搜寻一阵后就会偃旗息鼓,没想到随着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不但没有收兵,反而越发仔细搜查。然而,孔七毕竟是孔七,偷盗生涯使他见惯了大风大浪,几次绝境逢生使他练就成了一个诡计多端的大盗。

    望着军人学员的身影,孔七目光又无意识地落在铁丝上晾晒的衣服,忽然心生一计,跟着,一个大胆且周密的逃生计划应运而生。若不是此情此景,他真想跳起来为自己的主意拍手叫好。

    大约过去十多分钟,他以耳代眼,悄悄从凉席底部钻出,形如狸猫般窜到晾晒的衣服前,快速拿下已经瞄好的最小号衣裤,几乎是足不点地“飘”进了厕所内。这一切发生过快,房顶哨兵一丝一毫也没有察觉。孔七三下五除二地脱下自己衣服,揉成一团丢尽茅坑,紧接着换上偷来的衣裤,在一个茅坑上蹲下。此时,恰好是副处长在大雄宝殿勘察线索。

    两个军人学员走进厕所,手电筒光柱照射在孔七身上,孔七低着头,用力哼哼着。一个军人开口道:“这都啥时候了,你还有工夫上厕所。”

    “嗯,嗯,我肚子疼。”孔七含糊不清地答道。等来人出去后,孔七就站起身,提好裤子,等那俩人刚走出院子,他立刻跟出去,紧随着他们。

    孔七穿着偷来的衣服混杂在学员中,倒也没有引起注意。他不敢往亮处去,只是跟在其他人后面,为了不使其他人怀疑,他就一会儿换一个地方。

    正当他自鸣得意地以为可以蒙混过关时,王珏发现了他扔在茅坑里的衣服,并报告了副处长。孔七虽然没有听见他们之间的对话,但是从这群人快步走向厕所,并登上厕所屋顶,感觉事情已经败露。他没有丝毫犹豫,赶紧溜进大钟楼,钻进大钟下,然后深吸一口气,猛然跃起,双脚在大钟内壁使劲一蹬,人在钟内轻巧地向上翻了一个跟斗,还没容下落,双脚又在另一侧蹬了一下,这样,在跃升到顶部时,他如山猫般灵巧地翻过身,用两只脚和双手分别撑在大钟的四壁,整个背部拱起贴在钟顶的内壁上。院内的嘈杂声掩盖了大钟低沉的轰鸣,没有人听到大钟楼里的动静。

    他一直保持着这个姿势,开始还应付自如,但十几分钟后,手脚渐渐变得麻木,再加上大钟内闷热且不透风,头上的汗开始大滴、大滴地往下掉落,他咬紧牙关,抽出一支手或脚,轮流活动着。支撑了四十多分钟,忽然他听见外面传来了说话声,过了一会儿,又看见一个脑袋探进钟内,接着一道亮光朝自己照来。他死死盯着站在自己正下方的这个人,苦胆都要吓破了。忽然来人猫腰钻了出去,孔七犹豫片刻,决定跃下逃走。他运好气,撒手缩腿,身子在空中灵巧躬起来,但就在身处半空翻滚的瞬间,一股巨大的声响如同在五脏六腑中发出,脑袋也像是被一把巨斧劈开,整个人顿时如同面口袋掉落在地。

    也幸亏他跳下时已经做了保护动作,加上轻功了得,否则如此高度跳下,轻者骨断筋裂,重者一命呜呼。但他还是没有躲过声波的打击,别说是人,就是一头大象也无法承受来自大钟内巨大声波带来的伤害。

    他软绵绵的身子再也站立不住,身躯由于长时间蜷缩在大钟里面,腰暂时已无法伸直,更令他难受的是,大脑仿佛被塞进去一个上满发条的闹钟铃声,无休止地嗡嗡着,看见别人的嘴在动,却再也听不到一点声音。

    二、白俄罗斯人的致命感情

    一位五十多岁,蓝眼珠、大鼻子,身材高大的外国人走进林川他们的教室。他走上讲台,微笑地用蹩脚的中国话向学员们说道:“学员同志们,大家好!后天夜里发生的事情,让我们大家都虚惊一场,我没有睡好觉。我想,你们更是心惊胆战,也没有……”他停顿下来,看着前仰后合,笑得合不拢嘴的学员们,拍了两下手掌,示意安静,然后拿起粉笔转身在黑板上写了两行字,一行是俄文,一行是中文,他回过身,又微笑地说道:“对不起,我中国话很久没有说了,说不好,所以,你们要仔细听。”用教鞭一指第一行俄文,说道:“这是我的俄文名字。伊万诺夫·波波洛维奇。”接着又指着第二行说道:“这是我的中文名字,波罗。你们以后可以称呼我波罗。”

    学员们用最大的努力克制自己不笑出声,有的满脸被憋得通红。

    波罗是白俄罗斯人,早年毕业于明斯克大学东方语系,后在莫斯科大学进修并加入布尔什维克。毕业后,他被格鲁乌即苏军总参谋部情报部选中,经过严格训练,于1934年被派到中国,在苏联驻中国大使馆工作。苏联卫国战争开始后,他奉令回国,被派往白俄罗斯从事谍报工作。纳粹德国投降前夕,他又被派到中国东北,以苏联侨民身份在哈尔滨收集日本关东军的军事情报。新中国成立后,由于他熟悉中文,精通外交,又在格鲁乌工作过,所以又被派回中国,任国研班《国际法》课程的教官。

    波罗举起手中教案,问道:“你们谁能告诉我,什么是‘国际法'?”他瞪大眼睛,挨个看去。

    林川举手,答道:“‘国际法'就是全世界无产阶级的法。”他想起了经常唱的“国际歌”,以为只要是国际,就和无产阶级有关。

    波罗认出了林川,微笑道:“我亲爱的英雄,很遗憾,这次是你错了,不过,我还是欣赏你的勇气。好吧,我举个例子来说明什么是‘国际法'。”他拿起一支粉笔走到黑板前,画了一个大锅,在锅的上方又画了土豆、白菜、萝卜等,然后问道:“你们希望这个锅里还要放什么菜会更好吃?”

    学员们立刻七嘴八舌地说起来,这个说要放大葱,那个说要放豆腐,波罗按大家说法一一画出,笑嘻嘻地对大家说道:“好了,这道菜是按照大家的主意作出来,如果我们每一个人都代表一个国家,那么制作这道菜的规则和方法就被每个国家共同接受,也就是‘国际法'。”接着,他连比划带说道:“大家一起吃。”一指林川等人,说道:“你,中国,不能说咸。你,美国,不能说没有味道。因为你们刚才都同意这样做。”他用夸张的表情,瞪大眼睛问道:“你们明白?”

    学员们在笑声中整齐地回答道:“明白。”

    波罗满意地点点头,又问道:“你们有谁能用国际法举个例子?”他看了看所有人,见一个个都大眼瞪小眼,便走下讲台,来到一个学员面前。他拍了一下学员肩膀,然后指指学员后面,趁学员扭头之际,迅速把对方的钢笔藏在手中,然后一缩脖子,装出蹑手蹑脚的模样,回到讲台上。

    众人哈哈大笑,不知道教官又要耍什么把戏。波罗得意地展示手里的笔,问道:“这笔是谁的?”

    大家乱哄哄地说道:“是朱崇礼的。”

    波罗瞪大眼睛不解地又问道:“既然是他的笔,为什么会在我手上?”

    大家一致吼道:“是你偷的。”说完,许多人不禁笑出声来。

    波罗故作沮丧地低下头,但马上又抬起头问道:“你们对小偷会采取什么办法?”他指了下林川,笑道:“我的英雄,你来说说。”

    林川答道:“把小偷送交警察。”回答得干脆利落,本来这也不是什么难题,他看着波罗,估计对方还有寓意。

    果然,波罗开始得意地笑起来,他先是从衣兜里掏出一本证件朝大家晃了一下,然后双手抱胸,仰起脑袋,眼睛看着天花板,脚下还打着拍子。

    大家莫名其妙,不知教官这是唱的哪出戏,讲台下一阵窃窃私语。过了一小会儿,波罗这才收起装腔作势的动作,笑呵呵地对大家说道:“我是一个小偷,但是我并不害怕你们的警察,为什么?因为我是一名外交官,按照国际法规定,外交官享有外交豁免权,所以,你们的警察不能抓我。这就是国际法在外交方面的一个例子,当然还有经济、教育等方面,以后我们会学到……”

    第一天的第一堂课,林川他们几乎是在笑声中度过的。波罗固有的斯拉夫人的幽默、丰富的面部表情和颠三倒四的中国话让学员们很开心,尤其是深入浅出的教学方式让所有学员容易接受。在后来的学习过程中,波罗的课成为学员们最喜欢,也是最为期盼的。

    一周后,在一次全体人员参加的大会上,“国研班”领导宣读了上级对林川、王珏的表扬。学员们从保卫干事那儿得知,被抓的男子是一个真正的窃贼,这个倒霉蛋付出的代价颇为惨重:左耳完全变聋,右耳高度失聪,左腿和左臂骨折。保卫部经过仔细审核后,确认他没有任何敌特背景,便把他移交给当地公安机关拘押。

    大年初一,大钟寺附近村庄的老百姓用“麻雷子”、“二踢脚”、“挂鞭”把节日气氛烘托出来,此起彼伏的声响令围墙内的军人们也感受到节日气息。“国研班”的学员难得地改善了一次伙食,热腾腾的猪肉炖粉条成了大家最爱的一道菜,二锅头也破例第一次摆上了餐桌。无论是干部、教官还是学员,所有人都兴高采烈地相互碰杯、祝福。

    王珏慌里慌张地跑进学员食堂,大着嗓门急切地叫道:“小队副,不得了了,波罗和钟政委比酒比得吵起来了,你快去帮帮钟政委,别让他吃亏。”林川是全队出了名的海量,喝酒从不用杯,直接拿碗干。

    林川和队友们围坐在一张餐桌前吃喝正欢,看见王珏这副模样便戏谑道:“王珏,你小子鬼心眼就是多,是不是想把弟兄们都调开,自己趁机大吃大喝?我可告诉你别来这套,傻子才会放下眼前这些肉去管闲事呢。”说着夹起一块肉塞进嘴里,示威似的看着对方,众人哄堂大笑。

    王珏一急,上前用力拽住林川的胳膊,连拉带拖头也不回就往外跑。

    当他们来到干部食堂时,门外已经围满了人,就听到“国研班”政委钟爱民几乎是吼道:“波罗同、同志,这酒我可以喝、喝,但是作、作为一个共产党人,你说话不、不能没有原则。列、列宁早就说过,沙皇与旧中、中国签订的条约是不平、平等的。他还说过,等革、革命胜利后,要归还中国那、那些被沙皇掠夺的领土。怎么到、到你这儿,中国的领土就变成你们苏联的呢?”钟爱民是山东人,三八式干部,本来嗓门就大,喝了酒,就更大了。

    屋里传来波罗带有醉意的声音:“钟,你不要忘了,我们都是共产党国家,都是社会主义大、大家庭中的一员,我们的共同目标都是实现共、共产主义,而你总、总是纠缠过去,你的论调是很危险的,和你们的毛泽东一样,斯大林同志早就批评过他,他是一个狭隘的民族主义者。好、好了,我亲爱的钟,我们不要像公、公鸡那样再吵了,这样太对不起我面前这堆酒、酒了。”

    钟爱民也带着醉意大声道:“波、波罗同志,我坚决反对你的说法,难道说,我们想收、收回你们占有我们的土地就是民、民族主义者?放你、你妈的狗屁,这是霸、霸占,懂吗?是霸占!”

    波罗也大声地说道:“钟,我们没有放、放屁,我们来这里就是为了帮助你们,打败我们共同的敌人。我要提醒你,正是我们苏联红军出兵你们东北,日、日本人才投降的。亲爱的钟,我不介意你说的话,但、但是,我不认为在这个时候讨论这个话题是一个好、好主意。因、因为,这是分不出胜败的较量,我敢、敢打赌,在、在喝酒上,”他伸出右手的小拇指,轻蔑地继续说道:“我不是看不起你,你们中国人是赢不了、了我们的,你敢不敢、敢和我在酒上分、分高低。”

    就听“砰”的一声,钟爱民一拳砸在桌上,说道:“比、比就比,难道我还怕、怕了你这个老毛子不成?”

    林川听到这儿,也被波罗的话激怒了,忍不住把嘴里的肉咽下,从人缝中挤了进去,屋子里的几个干部几乎都趴在桌子上,只有另两个苏联教官自顾自地在喝酒,并没有劝解的意思,他们对酒后的争论司空见惯。而钟爱民和波罗都满脸通红地站立着,钟爱民眼里布满血丝,一手拿着酒杯,另一手叉着腰,一条腿踩在凳子上,气哼哼地正准备一饮而尽。

    林川喊道:“钟政委,让我来干,我不管他是菠萝还是西瓜,让他看看中国人是不会输给他的。”他眉宇间倏然展现一股豪气,丹凤眼炯炯有神。学员们哄叫起来,王珏激动地喊道:“小队副,你上!他妈的老毛子也太目中无人了,教训教训他。”

    钟爱民瞪着林川,费劲地张开嘴,刚想说“滚”,腿忽然一软,不由自主地滑坐到了凳子上。他的舌头似乎被捆住,眼睁睁地看着林川从桌上拿起两瓶酒,启开瓶盖,“咕咚,咕咚”一滴不剩地倒进两个大碗里,然后端到波罗面前。他想制止,但眼皮一沉,再也支撑不住身体,就势趴在了桌子上。

    林川说道:“教官同志,咱们就不用酒杯了,我替我们钟政委陪您喝三碗,怎么样?”他一指两碗酒,斜视着波罗。

    波罗布满血丝的眼睛一亮,大喜,他伸出大拇指,笑道:“我亲爱的英雄,我、我……”

    没容他说完,林川端起大碗如长鲸吸水般几大口就把碗内的酒一滴不剩地倒进嘴里,紧接着又倒满酒。波罗惊愕地看着林川,嘴里嘟噜出一串俄语,放下手中的酒杯,也伸手去拿面前的大碗。

    林川黝黑的面庞没有丝毫变化,他拦住波罗已经举到嘴边的碗,说道:“波罗教官,为了公平起见,我这第一碗酒算是补偿你们先前喝的。现在起,我们开始比赛,如果你要是输了,我请你收回你刚才的那些话,并向大家道歉。你看怎么样?”他端起大碗举在胸前,逼视着波罗。

    屋内外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波罗身上,就连另两个苏联教官也忘记喝酒,齐刷刷地看着波罗。

    波罗扫了一眼众人,忽然哈哈大笑起来,林川的话使他清醒几分,他看了看碗中酒又看了看林川,毫不示弱地说道:“就这么办。不过,你既然谈到公平,我要让你知道,我先前已经喝了一瓶半的酒。”他指了指自己旁边的几个空瓶,又说道:“你可以数数。另外,你输了怎么办?”

    王珏在门口叫道:“波罗教官,林川刚才也喝了半斤酒,你们已经对等了。”

    林川既没有听王珏替他解释,也没去数桌子上的几个空瓶,像刚才一样,几大口把第二碗喝干,由于过急,酒从嘴角流出。他抹了一下嘴,不顾胃部开始像火般的热灼,又开启一瓶酒给自己倒满,说道:“如果我输了,甘愿受纪律处分。可以开始了吗?”他尽量把语调压得平和。

    周围哄闹声突然寂静,人们的心情随着俩人如斗鸡般相互瞪视的眼神开始紧张起来。

    波罗摇摇头,笑容早已僵硬。他的酒量也是出了名的,在苏军总参谋部素有“酒缸”之称,最高记录是一次喝光三斤烈性伏特加酒,但是,那次是用酒杯而不是碗,也不像林川这样如喝水般一饮而尽。

    等了片刻,林川见对方没有反应,年轻好胜的脾气顿时发作,端起碗也不管对方是否同意,微微仰起脖,“咕咚,咕咚”地喝了下去,喉管就像是砖砌成的,没有任何阻隔。火,在他肚子里熊熊燃烧,把吃下的东西翻卷着往咽喉上顶。豪饮让涌进来的学员乍舌不已,有人叫道:“林小队副,好样的,一定要把老毛子喝倒。”王珏吃惊地看着林川,光张着嘴说不出话来。

    波罗开始皱起了眉头,他舔了舔嘴唇,然后端起碗,喝一口换一口气,等到全喝完后,他的身子摇晃起来,一屁股坐在凳子上。

    这时有人给波罗和林川的碗里又倒满了酒。林川强力抑制翻江倒海的胃部,颤抖地端起碗,开始充血的眼睛依然挑衅地看着波罗,生硬地说道:“波罗教官,还比不比?”说完,喝了一口。

    波罗艰难地拿起碗慢慢往嘴边凑去,还没喝到便身子一歪,颓然倒下。一碗酒如决堤的小溪流满一桌。

    学员们立刻欢呼起来,像对待凯旋归来的勇士一样,架着林川向外走去。另两个醉醺醺的苏联教官刚开始还饶有兴趣地看着林川他们斗酒,但是随着波罗山一样倒下不禁目瞪口呆,他们看到了一个与想象相反的结局,于是,摇摇晃晃地走过去把波罗扶起来,让几个学员连抬带架地把他送回寝室,沿途,波罗嘴里还在念叨着“英雄、英雄”。

    三天后,林川被叫到波罗的寝室。

    林川坐在波罗的对面,心里忐忑不安,他估计波罗找他来是算后账的,因为,不管怎么说,把自己的教官尤其是外国人给喝到桌子底下,这面子确实不好摆放。他表面似乎毫不在乎,但内心却紧张得“砰砰”直跳。

    波罗没有说话,盯着林川足足看了有一分钟,忽然哈哈大笑起来,他拍了拍林川的肩膀,戏谑地说道:“林,你真是一个了不起的英雄,在我的记忆里还没有一个人能够让我在酒桌的底下‘睡觉',你是第一个。我真想再和你比一比,也让你在酒桌上说‘梦话',哈哈。”

    林川松了口气,微笑地纠正对方:“波罗教官,我只有在床上的时候,才会睡觉,也只有在床上睡觉的时候才可能说梦话。”

    波罗一怔,马上反应过来,他笑道:“呵呵,林,你很有自信,对于这点,我很欣赏。我给你们上的课已经结束,我两天后就要走了,知道今天为什么请你来?”

    林川摇摇头。

    波罗的表情严肃起来,说道:“你是我见到过的最优秀的学员,关于这点,我已经在你的评语上向你的上级说明了。我毫不怀疑,如果在战场上,你会是一个优秀的士兵或是一个英雄,但是,作为一个未来的谍报人员,你可能不一定及格。”他看着林川疑惑的表情,摇摇头,继续说道:“我知道你心里不同意我的说法,在我解答你的疑惑之前,我先问你一个问题,作为谍报人员最起码的要求是什么?”

    林川想了想,答道:“坚强、勇敢。”

    波罗微笑道:“我亲爱的林,你所说的‘坚强、勇敢',只要是受过严格训练的人都能做到,但是,这仅仅说明在战场上你是一个优秀的士兵,作为一个间谍,如果你只懂得这样做,我敢打赌,你会……”他竖起大拇指在自己脖子前一划,说道:“‘咔',被敌人送上绞刑架。”

    林川心里有点不服气,只是看着波罗没有吭声。

    波罗站起身,背着双手,走到窗前,他语调缓慢地说道:“林,我给你讲一个我亲身经历的故事,也许,你可以从故事中得到启发。”他回过身,眼神变得有些黯然。

    “我第一次来中国是一九三四年,那时,我已经三十多岁,在情报部门工作也有十几年了,当时我的主要任务是收集日本人对中国的入侵计划,日本军队在中苏边界的兵力部署,以及日本军队秘密成立的‘关东军防疫供水部'的情况,其实就是那个臭名昭著的日军“七三一”细菌部队。

    “当时,我的公开身份是苏联塔斯社一名资深记者,借用这个身份,我可以毫不费力地接触任何我想见到的人,而不会引起别人的怀疑。知道为什么吗?”他停顿了一下,打开抽屉翻腾了一下,略带得意地继续道:“呵呵,因为情报部把我的化名和我的采访文章经常登载在报纸上,没有人怀疑我,包括我的亲戚、朋友们。我的工作一直富有成效,大量有价值的情报通过我的手传到了总参谋部,有的情报还作为苏联对日外交政策的依据。为此,我获得‘列宁勋章'和‘红星勋章',那段时间对我而言,就像是幸福追赶着快乐,而喜悦又紧紧追逐着幸福。呵呵,真是太美妙了。”他目光中流露着骄傲与迷恋。

    慢慢地,他的情绪开始沮丧,目光也变得伤感,他语气低沉地说道:“一九三四年年底,我们国家开展的肃反运动扩大了,我的很多上级被‘契卡'人员逮捕、枪毙,我的工作也一度陷于瘫痪。

    “一段时间没有接到新的任务,使馆武官让我就地休假,等候下一步的指示。于是,我整理好个人随身用品,大约在夏天来到上海,下榻在上海最豪华的华懋饭店。虽然饭店的设施都是一流的,我也不用工作,但是,我的心情一直处于紧张、焦灼中,我无法判断这个休假之后等待我的是什么,一副手铐?还是秘密处决的命令?

    “就这样,刚开始的一两天,我把自己锁在房内,闷头睡觉。后来,我想通了,反正也左右不了自己的命运,何不借此机会去享受一下哪怕短暂的快乐。于是,我经常流连在酒吧、夜总会。直到第四天我在外滩遇上了一位女子,我的命运由此被彻底改变了。”

    波罗意味深长地看了林川一眼,继续说道:“那天是礼拜日上午。头一晚上的娱乐使我睡眠不足,但我还是强行把自己从饭店扔出来,无所事事地在外滩上溜达,惬意地呼吸着黄浦江吹来的新鲜空气。路上行人很少,没有人像我这样慵懒闲逛,我正犹豫是回饭店吃午餐还是就近找一家西餐厅,这时就听到我后面有人叫我:‘先生。'我回过头,一个身材不高,气质非凡的东方美女站在我身后,正笑眯眯地看着我,她手里拿着一条手绢,说道:‘这是您刚才掉在地上的。'说着递给我。还没容我道谢,她已经翩然离去。

    “我发誓,当时我后悔为什么没有一百条手绢带在身上,这个漂亮女人的出现让我神魂颠倒。虽然我没有结过婚,也没有女朋友,但是,男人对女人的敏感是天生就有的,我也不例外。”

    他耸耸肩,看着林川好奇的眼睛,笑道:“接下来就简单了,为了表示感谢,我毫不犹豫地追上去并真诚地邀请她共进午餐。我那时的中国话讲得很好,和现在不一样,用你们的话讲,我当时是‘花言巧语'、‘卖弄口舌'。我们来到静安寺路公共租界的一个中餐馆,点完菜后,我就滔滔不绝地介绍我的工作。你别误会,我当然介绍的是我伪装的职业。她认真听着,面带微笑,表情就像她身上穿的白衬衣那样无瑕、清纯。林,你现在还小,体会不到一个成熟男人对异性的渴望。”他舔了一下嘴唇,同时打了一个响指。

    “后来,她说话了,一口浓重的上海话让我只听懂了一半,我请她讲英语或日语,她脸红了,腼腆的像一只小猫,她说只会上海话。接下来她介绍了自己,她叫汪惠,是花旗银行的职员,土生土长在上海,除了最远到过南京,哪里都没去过,因此,很羡慕我的职业,不仅讲俄语,汉语也如此精通,还可以全世界到处跑。我发誓,那天午餐吃的是什么,味道怎么样,我一概不知,我大脑全部器官都集中在我对面的这个女人身上,她就像一把钥匙启开了我感情的闸门。

    “吃完饭,我们已经像一对久别重逢的老朋友,不,更确切地说,我们是一对难舍难分的情侣。我搂着她的腰,漫无目的地走着,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一定要陪着她走完我的一生。一路上,我不失时机地描绘我们俩人的美好未来,大献殷勤地告诉她,我会做一个了不起的丈夫。但是,她的回应并不像我这样热烈,从我的职业训练中,我知道,她一定有难以启齿的地方。于是,我问她,有什么为难的事情可以告诉我,她哭了,她说她也非常爱我,但是她的父母是很传统的中国人,不会认可我这样一个外国人。听了这话,我的血液好像被凝固住了,我不顾一切地说道:‘只要他们同意,我不在乎我做一个中国人还是苏联人,或者是火星人……我们紧紧拥抱着,直到她说要回家,我才从梦幻中清醒过来。

    “后面的假期对于我来说意义非凡,我几乎是在倒计时数着新的一天到来,盘算着和她见面时的场景。我知道我们俩人都坠入了爱河,谁也不去想分别的那一刻。不过,林,有一点你要清楚,虽然我们拥抱、接吻,但是我们没有再往前跨上一步。你明白?”波罗微笑地作出解释。

    林川似懂非懂,点点头,好奇地问道:“那后来呢?”

    “后来,假期到了,我回到使馆,幸运的是,厄运并没有降临在我身上,情报部已经换了领导,我继续被委任留在中国,执行新的任务。就在我庆幸既逃过了大清洗又获得爱情的时候,一件令我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波罗表情痛苦地坐回凳子。

    波罗停顿了一会儿才继续说道:“三个月后,我去上海执行任务。那时,法西斯轴心国开始形成,日本人已经完全暴露了对华全面侵略的野心,他们的意图明显是要灭亡中国,然后再和纳粹德国东、西夹击苏联。所以,对于日本、德国我们已经把它作为潜在敌对国看待。

    “到了上海,我依然下榻在华懋饭店,先完成任务,然后打电话约她共进晚餐。那天,她穿得很漂亮,人也格外美丽。我们就像久别的夫妻,再也分不开了。晚上,她没有走,而是和我回到客房,看到她那如婴儿般细腻的皮肤和女性的特征,我终于忍不住心中的燥热,做了只有夫妻才能完成的事。”波罗垂下头,双手抱住,一言不发。

    林川听到这儿,不禁面红耳赤,他无法猜测下面的事情,想问又不好意思问,俩人就这么僵坐着。

    良久,波罗抬起头,两眼眼圈已经红了。他摇摇头,继续道:“林,等你结了婚就会知道,无论男人、女人,在那种场合,谁也无法控制自己,人的一切本能都会以自己最熟悉的原始方式发泄出来。当我正处于最快乐的时候,她的一句话让我如同触了电一样呆住了。她、她竟然讲了一句日语!

    “你要知道,我是受过正规训练的谍报人员,尽管在生理上达到高潮,但是职业神经每时每刻都在紧绷,任何不同寻常的细微痕迹都会触发我。所以,当我听见日语时,心脏就像是被一条电锯撕裂开,我爱她,我知道她也爱我,但是,她前面所讲的一切都是谎话,如同我对她一样,只有除了爱我之外。很明显,她也是一个间谍,一个日本间谍。可笑吧,这就是现实,两个国家的间谍各自抛却了自己的职业规则,让感情牵扯着滑向了深渊。

    “我停止了,从床上冲向卫生间,思想剧烈地活动开了,毫无疑问,一开始我们之间相识就是一个骗局,日本情报机构一定是从我放浪形骸的夜生活中发现端倪,继而想通过美人计要么干掉我、要么策反我,但是他们没有想到,他们派出的谍报人员也同样不合格,不仅没有完成任务,反而犯下这个行业的大忌,投入了自己的感情。虽然当时我们两国还没有交战,但是,作为间谍来讲,被捕获的下场就是上绞架或进牢房,我不知道是应该立刻杀了她,还是一走了之。房间里,她在不断地呼唤我,这次是用中国话,我断定,她在刚才的过程中并没有意识到自己所犯下的低级错误。

    “极短的时间内,我做出了决定,马上杀死她,再从这里消失。你可能会以为我是一个残酷无情的人,假如你真是这样认为,那说明你也不是一个合格的谍报人员。因为,作为一个间谍,他的血是冷的,心也同样是冷的,就像一只蜥蜴,平时一动不动,当国家利益需要它时,它才会从僵眠中悄悄苏醒,以己之力为国战斗。因此,对于从事这个职业的人们来讲,最大的痛苦不是没有胜利后的鲜花,而是没有一个真正的朋友;最大的恐惧不是死亡,而是形影相吊的孤独。”他的目光深邃起来,仿佛回到了遥远的过去。

    林川品味着波罗的话,但并不理会,他仅仅是被对方的故事抓住,只关心那个日本女间谍的下场。见波罗默不作声,便提醒他,说道:“波罗教官,你把那个女间谍干掉了吧?”

    林川的话把波罗拉回到了现实,他看了林川一眼,摇摇头,说道:“我没有做到,当我装着不舒服的样子从卫生间走出来时,她从床上伏起身子,关切地望着我,问是否要去医院。看着她那焦急的神态,我无论如何也下不了手,失了魂一样呆呆地看着她……我肯定,她丝毫不知道我已经发现了她的秘密,我也肯定她是真正地爱上了我。”

    又是一阵沉默,波罗才轻轻说道:“林,我想你从我的故事里,现在应该知道作为一个谍报人员最起码的要求了。”

    林川一脸严肃,点点头,说道:“报告教官,谍报人员最起码的要求是不能有任何感情。”

    波罗微笑道:“很好,林,如果你记住了这句话,你就会成为你们国家优秀的谍报人员。我这次请你来的目的,不是真的还要和你比酒,而是要告诉你,作为一个杰出的间谍,必须克制自己的感情,不能听到别人说你或你们中国人‘不行'就火冒三丈,就要比酒或比什么。你们不要和我比,我是不会重操旧业了,我现在可以毫不吝啬地使用感情,而你们却不行,因为,等待你们的是生与死的门槛,迈错了,就会踏进地狱。记住,坚强、勇敢和感情是两回事,再坚强、勇敢的人如果过不了感情这一关,那么就会变成白痴、弱智,轻易地被对手识破,所谓的勇敢也只能是以生命为代价。因此,当你决心成为一个真正的谍报人员,决心为你的祖国贡献你的一切时,你就必须牺牲你的感情、亲情甚至爱情,不光是你,所有‘国研班'的学员都要知道这一点。”

    林川答道:“是,谢谢教官。”

    他看着波罗渐好的表情,又好奇地问道:“教官,后来那个女人怎么样了?”

    波罗没有说话,他深深地呼出一口气,站起身,走到书桌旁,拉开抽屉,拿出一枚戒指,端详了半天,然后扭头看着林川说道:“我没有杀她,当时我找了一个我自己都不相信的理由离开了上海,我向上级汇报了这件事,第三天她就被我们的人暗杀了。”

    波罗难过地低下头,眼泪终于抑制不住流了出来,说道:“她很聪明,看到我们派去的人,马上知道了缘由,临死前,她把我送她的这个订婚戒指交给了我们的人,并、并让他带……”波罗哽咽着,再也说不下去了。

    林川望了一眼波罗,接着把目光投向窗外,很不以为然,心想:“为什么女人的影响会这么大?波罗教官与鬼子女间谍之间也仅仅是一面之缘,却被搞得如此痛苦,神魂颠倒。难道爱情真的有那么大的诱惑力?如果我要是碰到波罗教官这种情况该会怎么办呢?”他出神地想象着答案,以至于波罗回到他身边坐下也没察觉。

    波罗伸出毛茸茸的大手拍了一下林川的肩膀,说道:“林,能告诉我你在想什么吗?”

    林川严肃的脸上挂上了一丝微笑,说道:“教官同志,有一件事我不明白,以你的经验在和那个女人接触的几天时间里,难道一点都没有发现蛛丝马迹?另外,你刚才跟我说,作为一个谍报人员要牺牲感情、亲情甚至爱情,那么当时你怎么没有按照这个原则执行呢?”

    波罗耸了耸双肩,两手一摊道:“林,你问得非常好,这也是后来我自己常问自己的问题。我给自己的答案是,由于当时我国肃反运动扩大,我的上司都被牵连进去,而我也可能无法幸免,在这种情况下,我的思维是极端混乱的,而且精神几乎崩溃,所以当我被特许休假时,我没有往日的闲情逸致,而始终处于惶惶不可终日的状态。当在外滩遇见她时,我的感情像一匹挣脱缰绳的野马,毫无忌惮地自由奔驰起来。我不再去遵守我的原则,我也不再去考虑我的后果,我只想能和她一辈子在一起。这就是感情的威力,它不仅能把胆怯化为勇敢,把懦夫变为勇士,而且也可以把理智变成无知,原则化为乌有。

    “如果她上来就说日语,那么我还能够明察秋毫,这样她也不会白白丢掉性命,当然,这只是理想化的假设,实际是根本不可能发生的。我是在一个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点,把她的生命和我的前途断送了。”

    林川眨眨眼,迟疑了一下问道:“教官同志,那个女人在床、床……说了一句日语,你怎么就断定她是日本间谍呢?要知道,在我们国家许多地方会说日语的老百姓很多啊。”

    波罗说道:“林,你又问到点子上了,很好。”他伸出大拇指朝林川比划了一下,继续道:“我前面和你说过,她说她只会上海话。你是不是忘了?一定要记住啊,作为一个谍报人员,大脑必须要像一台留声机那样记录任何经过你耳朵、眼睛的声音和事物,毫厘不差地把需要的东西随时调出来。”

    林川争辩道:“我没有忘记。可是,教官同志,一个中国人要是经常接触日本人,学会一两句日本话也不是很难的事啊。何况,当时在上海的日本人也有很多。那个女人如果接触过日本人,会说一两句日语我看也很正常,若拿这点就说她是日本间谍,我看还是有些牵强。”他不同意波罗的观点,更不愿意让对方说自己记性差,只是这个话题牵扯到男女私密内容,他没好意思往深处说。

    波罗摇摇头,说道:“林,我并不反对你的观点,但是,你有所不知的是,她是在我们做爱达到高潮时用日语发出的呻吟。我刚才说过人在这方面的本能,就是指人的大脑神经在外界高度刺激下一旦失去自我抑制,都会采用自己最熟悉、最习惯的方式来表达自己的意愿。就好像一个受过专业训练的人即使遭受酷刑也可以凭借自己的毅力控制自己,但如果做梦说梦话,那么再优秀、再聪明的间谍也就无法去编造了,这是因为人对大脑的控制是有条件的,你们在后面的课程中将会学到这些知识。如果这点你还不信服,那么你再想想,如果她是一个真正的中国女人,怎么会去学男女之间床上这些日本话呢?林,我说的对吧?任何一个简单的现象,我们也必须看看它是否符合逻辑。”

    林川红着脸,若有所悟地点点头。

    波罗接着说道:“事后证明,她确实是一个日本间谍,日本名叫佐佐木,是日本远东情报处驻上海情报站的特工,父亲是中国人,母亲是日本人。而我们的美丽邂逅完全是他们的谍报机关故意安排的,实际上,他们对我的身份已经产生怀疑,并设计了几套方案,想策反我,但鬼使神差,本该由别人先出面试探我,结果她先出马,而她也并没有忠于职守,感情让她放弃了自己的原则,爱上了一个她不能爱的人。

    “事实上,从我们双方投入感情的那一刻起,她已经注定要被处死,要么是她的组织下手,要么就是我们的人下手,间谍这一行业就是这么残酷,这也是我最为愧疚的事情。我们两个都不是称职的谍报人员,她付出了生命的代价,而我因违反纪律受到严厉处分,被降职调回国内,后来若不是德国法西斯入侵苏联,国家急需谍报人员,我这辈子将永远留在监狱中。”他黯然地说着,眼眶微微泛红。

    林川默默看着波罗,心想:“波罗教官在业务上也称得上是佼佼者,若不是因这件事情,恐怕在事业上会走得更远。真是难以想象,像他这样具有铮铮铁骨的男人怎么还会为情所困、被情所伤,差点丢掉自己的事业。如果我是他会怎样,也和他们一样?不,不可能,我是中国共产党党员,是无产阶级革命战士,七情六欲在我面前永远只是一堆粪土……”

    他的目光单纯、自信,仿佛已经走出上帝专门为人类设计的伊甸园,并把夏娃扔在了脑后。

    三、小试牛刀

    一九五四年仲夏的一天中午,从洛阳开往郑州的一辆长途客运车上坐满了乘客,不少人正兴致勃勃地聊起前两天由公安机关刚刚破获的洛阳国民党特务案。

    一个坐在靠近前门过道旁边,大嗓门、留着络腮胡子的小伙子正绘声绘色地讲述破案经过,开始还是他附近的几个人听,后来连车前车后的乘客包括售票员都聚精会神地听他讲话,“……那个家伙可不是一般人,他是‘蒋光头'专门派来炸花园口堤坝的军统大特务。好家伙,他一个人光拉来的雷管就有小山一样高,炸药比咱们坐的这辆公共汽车还要大,那要是一爆炸……”

    “等等。”坐在络腮胡旁边,戴眼镜的知识分子模样的男人忍不住插话问道:“你说的这个大特务一个人怎么就能拉来这么多的炸药?难道他有孙悟空的本事不成?”

    众人哈哈大笑,一个中年妇女笑道:“大兄弟,你的话可有点不靠谱啊,俺家那口子就是开山放炮的,俺见过炸药,那玩意儿死沉死沉的,一个人顶多就抱一块儿,可不像你说得这么邪乎。”

    也有人问道:“同志,你是亲眼看见的,还是听别人说的?”

    络腮胡面红耳赤,两眼瞪得溜圆,说道:“怎么不可能?你们不想想,他难道不会每天运一些?积少成多嘛。”他边比划着边煞有介事地说着,好像他真是亲眼所见。

    “知识分子”笑道:“同志,吹牛也要靠点谱。就算他一个人每天拉一些,那么多的炸药放在哪儿?不会是直接堆在坝上吧?”

    众人又是一阵哄笑。

    络腮胡脸上挂不住了,他一赌气把头扭向窗外,呼哧呼哧地不说话了。

    妇女说道:“大兄弟,接着说啊,俺们还想听呢。”

    “知识分子”也说道:“是啊,同志,别生气嘛,大家只是开个玩笑。再说了,现在是新中国,劳动人民当家作主,他‘蒋光头'本事再大,也斗不过由毛主席、共产党领导下的广大人民群众和英勇智慧的公安同志。你说是不是?”

    络腮胡“哼”了一声,自言自语道:“知识分子就是嘴上能说,别以为你们读了几年书就把天下的理全占了,你们充其量不过是屎壳郎叼稻草——楞充坦克兵。”

    “知识分子”被激怒了,他嘴唇哆嗦起来,大声说道:“同志,你说话怎么这样难听?你还别瞧不起人,知识分子不仅能说,而且还能干,我就是一名工程师,你比得了吗?”

    众人连忙劝解,车内乱成一团。

    车后排靠窗户坐着一个青年,他从上车到现在不像其他人那样喋喋不休地说个不停,而是尽量把自己蜷缩在座位上,眯缝着眼睛瞧着窗外,偶尔才会漫不经心地打量一下前后左右的乘客。旁边坐着一个工人模样的中年人几次找话题与他搭讪,他都“嗯、啊”地敷衍了事,似乎对周围的一切事情包括旅伴没有丝毫兴趣,气得中年人扭头不再理他,与周围的人聊起天儿来。

    当听到知识分子说自己是工程师时,青年眼睛一亮,双手下意识地相互握了一下,发出手指关节搓动的“咯吱”声。这时,前排闹得已经不可开交,吵架的、劝架的声音响成一片,青年略微沉思了一下,拿起自己的帆布挎包,然后站起身向前排走去。

    络腮胡和“知识分子”像两只互不相让斗急了眼的公鸡,大家的劝解反而如火上浇油。青年走到络腮胡旁边站住,用手拍了一下络腮胡的肩膀,说道:“同志,你们冷静一点,这样在公共场合下大吵大闹成何体统。特务不是被抓住了吗,你们还有什么好争的?”

    络腮胡正瞪着鸡蛋大小的眼睛,脸红脖子粗地嚷嚷着,一听这话立刻炸了,他仰头看着青年,没好气地说道:“你又是哪来的葱,跑这里装洋蒜。”

    青年严肃地说道:“同志,请你说话嘴巴干净一点,你刚才说的话,我全听见了。告诉你,我是公安民警,有责任维护公众秩序。你现在马上到后面去,咱们对调一下座位,请配合我的工作。”说完,他闪身让开道,双目威严地看着络腮胡。

    络腮胡不情愿地站起身,打量了一下青年,或许是慑于民警压力,他还是拿起自己的包裹踉踉跄跄地向后走去,临了还瞪了“知识分子”一眼。

    纠纷平息了,车上又恢复了平静,乘客们看到民警出面排解了纷争,都悄声“啧啧”称赞起来。梳着两条粗大辫子的售票员姑娘从司机旁边的座位上回过头对青年打趣地说道:“民警同志,真有你的,我们这么多人劝解都没用,你往那儿一站,就像一只大老虎,他们就不敢吭声了。哈哈哈,难怪再厉害的特务也逃不过你们的手心儿。”民警微微笑着摇摇头,接着又摆摆手,意思好像是说,别再提这件事了。周边的乘客见民警同志没有说话的意思,也都压低嗓门不再高谈阔论。

    民警坐在“知识分子”旁边,双手抱胸,微闭双眼,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

    长途汽车在凹凸不平的路面上颠簸行驶着,发动机枯燥的轰鸣声以及射进车内的阳光使乘客们开始逐渐疲乏,十有七八的人已经东倒西歪地打起瞌睡,身体任随着汽车摇晃而摆动着。

    民警低着头,依然双手抱胸,嘴里发出有节奏的鼾声,而“知识分子”的脑袋早就歪斜在民警的肩膀上,甜甜地睡着了,他的双手搭在自己的公文包上,偶尔还咂吧一下嘴。全车厢的人只有司机一人还在强打精神盯着路面。

    一切似乎都很自然、平静。

    就在这看似平静的时刻,一只手,确切地说是民警的右手慢慢地探向知识分子的公文包,他悄悄地拉开一半拉链后,马上把手缩了回来,然后竖着耳朵听着周边的动静。又过了一会儿,民警用左胳膊轻轻地架起“知识分子”搭在包上的右臂,右手迅速插进包内,缓缓地掏出一叠纸,他迅速瞄了一眼,第一页标题影印着“324零件装配资料”,便放进自己的挎包内,然后再把拉链拉好。小巧的动作使他肩部以上部位纹丝未动,即使坐在后排没有睡觉的乘客,也根本不知道前面刚发生的一幕。

    一阵颠簸,民警停止了鼾声,他顺势将依靠在肩膀的知识分子轻轻推开,抬手揉揉眼睛,环顾了一下前后左右,“知识分子”还在梦中。他站起身,伸了个懒腰,然后向司机走去。

    民警对司机说道:“司机同志,我有点内急,能不能停一下,我去方便。”

    司机笑道:“民警同志,还有十五分钟左右我们就要到巩义县城了,你能坚持吗?”

    民警不好意思地说道:“够呛,就那儿吧。”他用手指着前方不远处一片庄稼地继续道:“那边隐蔽一点。”

    客车在路边一排树前停下,民警下车后迅速向右后方的农田跑去,大概离车五十米左右距离,他停下来,四处张望了一眼,没有人,客车也正好被树挡住,他背对着客车蹲下身从挎包里掏出刚刚偷来的一叠纸,迅速地铺在地上。每页纸上赫然印着机密,他兴奋地吹了一声口哨,右手又从兜里掏出一个打火机大小的微型照相机拍照起来。

    四分钟后,他回到车上,对司机说道:“谢谢司机同志,我的任务顺利完成了。”

    司机呵呵地笑道:“民警同志,你的任务完成了,我的任务还没完成啊。”

    民警一愣,脸上滑过一丝不安,但马上若无其事地问道:“哦,你有什么任务?”

    司机又笑道:“我的任务就是把你们送到目的地啊。”

    民警暗自嘘了口气,笑了笑回到座位上。

    车上大部分乘客依然瞌睡着,民警瞥了一眼“知识分子”,突然一惊,对方腿上的公文包不见了。民警立刻警觉起来,他又瞥了一眼四周,没有异常,他低头往地上看去,不禁哑然失笑,原来知识分子睡的过于放松,公文包已经顺着他的腿滑落到前排位置的下方。民警弯腰去捡,顺手把一叠材料塞回公文包内。

    民警用手摇摇“知识分子”,说道:“同志,醒醒。”

    “知识分子”半睁着略带血丝的眼睛,茫然地看着民警。

    民警微笑道:“你睡得好香啊,包都掉到地上了。”他晃了晃公文包,并递过去。

    “知识分子”连忙接过来,紧张地打开包看了看,这才松了口气,不好意思地自我解嘲道:“谢谢民警同志,你看,有你在旁边,我睡觉都那么放松。”

    民警呵呵地笑道:“同志,你可不能麻痹大意啊,幸亏你这里面不是什么重要东西,否则要是让坏人拿走就麻烦了。”他有点存心调侃对方。

    “知识分子”瞪着眼珠,说道:“什么?不是重要东西?”接着,他神秘地把嘴凑到民警耳旁,嘀咕道:“同志,你可不知道,我这里面可是机密文件啊,要是给坏人拿去可就麻烦了。”

    民警笑笑,没有接茬,而是舒服地闭上眼睛真正睡起觉来。

    经过七个多小时的颠簸,长途客车终于在下午五点左右抵达郑州终点站,乘客整理好自己的行李纷纷下车。车站内熙熙攘攘的人群摩肩接踵,有送人的,有接站的。民警神色轻松地跟在妇女后面,没走几步,迎面过来两个一高一矮的军人,他加快步伐超过了自己前面的几个人向出站口疾步走去,就听背后传来军人的说话声:“您是吕同志吧?”接着就是“知识分子”的话音:“对,我就是,你们是保卫处的?”“对,领导派我俩来接您。一路顺利吧?”“顺利,也巧了,车上正好还有一位民警同志,咦,他人呢?”

    民警随着人群出了车站,走向人多的地方,当经过一个公共厕所时,他马上走进去,等出来的时候,民警的容貌已经有了变化:嘴唇上方多了一层稀稀拉拉的胡子,鼻梁上架起一副眼镜,原来穿着的白色衬衣被一件浅灰色的上衣代替,看上去比原来大了好几岁。

    他不慌不忙地走向公共汽车站,此时正是下班高峰,路上和车站有不少人,在问清楚要去的百货大楼的乘车路线后,便从放在裤兜的烟盒里掏出一支烟悠然自得地抽起来,然后边等着公共汽车边打量着横挂在电线杆和建筑上的一些标语横幅:“提高警惕,严防敌特”、“打倒美帝国主义”。

    四十多分钟后,民警来到了百货大楼,他没有闲逛,问清楚照相器材部后径直来到二楼,买了一些显影和定影的物品后就急匆匆地走出。

    这次,他没有坐公共汽车,而是选择步行来到了火车站附近的一个饭馆,要了一碗西红柿鸡蛋面,狼吞虎咽地吃起来。吃完后,民警抬手看了一下手表,差十分钟八点,于是溜达出饭馆,走到站前广场。

    天色已经逐渐放黑,广场以及附近的建筑也已星星点点地亮起灯,民警在离出站口十米左右的一根电线杆下漫无目的地来回踱着步。

    八点钟,一个戴着列宁帽的矮个男子从出站口方向朝民警走来,尽管背着光看不清来人脸庞,但民警已经确认这个男子肩上所背挎包和自己的完全一样。

    他把自己的挎包放在地上,顺手掏出烟、火柴,点上火。等到那个矮个男子快到跟前时,主动问道:“同志,请问一下,从西安到郑州的列车,是不是误点了?”

    矮个男子说道:“可不咋地,连北京到郑州的列车也误点了。”他边说边打量着对方。

    民警问道:“哦,您是接北京的?”

    “不是,我是来接西安的,同志,借个火。”矮个子男子从兜里摸出一盒香烟,从里面掏出一只叼在嘴上。

    民警把火柴递过去。矮个男子点着后把火柴还给他,笑笑说道:“同志,别等了,所有列车都误点三个小时以上呢。”说完,匆匆走了。

    民警抬头看看大钟,叹了口气,把火柴装进裤兜,捡起地上的包也转身向附近的几家旅社走去。

    走到一家“东方红旅社”门口,一个在外面纳凉的大妈搭腔道:“同志,是住店吗?”

    民警点点头。不大工夫,他办完住宿手续,来到房间。旅社并不大,只有四间屋子,由于天热,每个房间的门都是敞开的,门框上挂着一个白布帘,遮挡着内外视线。每个房间摆放四张床和床头柜,空间狭小的连凳子都放不下。房间也没有电灯,仅仅靠一个吐着黄火苗的煤油灯照明。

    民警住的这间已经有两个人了,打过招呼,他把包、眼镜往靠门左侧的床上一放,拿起床下的脸盆去水房擦洗。沿途,他观察了每一个房间,一间住满了人,一间是两个妇女,还有一间是空的。

    回到屋内,他没有参加那两个旅客的交谈,只是说了声:“你们聊吧,我累了,先休息。”就侧过身,头朝墙壁,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两位旅客开始还没在意,可是过了一会儿,其中一个就皱起眉头,因为对方发出间歇的鼾声几乎要把房顶整个掀掉。一个人说道:“这同志呼噜声怎么这么大啊,还让我怎么睡觉?”另一个接口道:“是啊,这同志不会是雷公下凡吧,不行,咱们叫服务员让他换房吧,这可受不了。”

    大妈被叫来了,她在门口其实也听到屋里的鼾声,那声音不比两匹同时叫唤的骡子小多少。她无奈地对那两个旅客说道:“这样吧,同志,还是麻烦你们挪一下地方吧,看他这架势,就是在他耳边放炮都没用。”

    三人像逃难一样,两个旅客快速拿上自己的东西跑出房间,末了,大妈把门牢牢地带上。

    鼾声又响了五分钟,渐渐止歇,民警悄悄地从床上爬起,站在门边,边用两手不停地揉着脖子和下颌,边把耳朵贴在门上。外面没有动静,他蹑手蹑脚地走回,坐在床边,掏出火柴盒,一个被卷成火柴棍儿大小的白纸条静静地躺在里面,民警暗自赞道:“真是老油条,我都没看清楚这纸条是什么时候放进来的。”他从包里掏出一个小瓶和一个茶缸,蹲在地上,用茶缸从洗脸盆里舀了一点水,然后把小瓶里的药粉倒进茶杯里一些,慢慢晃匀。接着,他又从包里掏出一个拇指粗细的袖珍电筒,打开开关咬在嘴上,再将纸条缓缓展开,正反面地看了一下,纸条两面全是空白。他熟练地一手拿杯,一手将纸条放进杯内来回涮了几下。像变魔术一般,原本无字的纸条慢慢显露出几行字迹,上面写道:“运输局调度室,三天内务必拿到今年调度计划。得手后到火车站留言板留言,并注意命令。已得东西暂且保管,等候指示再做处理。”

    他迅速将纸条浸入水里,再揉成纸浆,又竖起耳朵,外面依然没有动静,他把茶杯里面的水泼在地上,然后又舀了一点儿涮了涮。这次,他把从百货大楼里买来的洗相药水摆在床上,从微型相机中取出宽窄如面条一般的胶卷,像照相馆的摄影师那样,在黑暗中又熟练地操作起来。

    第二天一大早,民警梳洗完毕后,拿上挎包匆匆地走出旅社。在门口,他被正准备下夜班的大妈喊住。“同志,”大妈眼一瞪,严肃地说道:“你到底是干什么工作的?”

    民警一惊,但脸上毫无表情地问道:“怎么?我住店登记的时候不是都写了吗?”

    大妈冲着他摇摇头,民警顿时警觉起来,他迅速环顾了一下四周,反问道:“那你说我是干什么的?”

    大妈扑哧一声,笑着说道:“我觉得你是开飞机的,好家伙,你这呼噜是暖壶放在了飞机上——水平(水瓶)真高啊。”

    他暗暗松了口气,不好意思地摇摇头,走出旅社。

    运输局位于市中心,由两米来高砖墙围成的院落中间伫立着一幢三层高矮的红砖楼,在靠近传达室一侧的围墙上挂着一块长方形的白牌,上面书写“河南运输局”五个正楷大字。

    民警沿着运输局外围绕了一圈,仔细地观察了与运输局后身相邻的民宅和各个胡同,满意地点点头。随后,他又回到离运输局大门不远的地方,点上一支烟,看着进出大门络绎不绝的人流。几支烟过后,他看到传达室门前人渐稀少,于是快步穿过马路,不慌不忙地走向传达室。

    传达室里坐着一个头发花白、鼻头泛着紫红色、戴着一副老花镜的老头。当他看到民警来到窗口后,主动问道:“同志,你找谁?”

    民警微笑地说道:“我找调度科的郑科长。”

    老头一愣,重复道:“找谁?郑科长?”

    民警肯定地点点头。

    老头摇摇头,认真地说道:“同志,调度科从来就没有什么郑科长,只有姓宫的科长,你找错人了。”

    民警瞪大眼睛,怀疑地问道:“不对吧,我上两个月还来找过他呀,他的办公室不是在二楼走廊的右侧的第二间?”他随手朝楼的方向比划了一下。

    老头没好气地说道:“年轻人,你这是什么记性啊?看你年轻轻的,戴个眼睛,也是知识分子吧?调度科自打成立起就在一楼的左侧紧里,怎么你一来就自己跑到二楼去了?再说了,我们这里姓郑的只有食堂的郑长喜,可是他也不是什么科长啊。”

    民警讪笑道:“呵呵,也可能是我记错了,我这人就是记性不好。”

    老头一本正经地教训起来,说道:“同志,不是我倚老卖老,也不是我批评你,像你这样年轻轻的就这么糊里糊涂,怎么能干好革命工作呢?怎么能建设我们的社会主义新中国呢?是不是?”

    民警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说道:“老同志,您批评得对,通过您的一番话,我更加认识到我的错误,我向您保证,我一定会改正。”

    老头笑道:“嗯,这样就好嘛。好了,把你的介绍信和工作证给我,让我登记一下。”

    民警嘴里答应着,两手在挎包里翻腾着,在让过两个登记的人后,他懊恼地抬起头,看着老头,还没容他说话,老头瞪眼问道:“你是不是又把介绍信、工作证忘记带了?”

    民警略带哭腔道:“是啊,您看我这人怎么这么丢三落四的,出来办事连手续都忘了带了,唉,这下回去可没法交代了。”说完,慢慢转过身,似乎就要离开,但他心里很清楚,老头一定会喊他。

    果不其然,他还没走出两步,后面传来了老头的声音:“那位同志,回来,回来。”

    民警一脸木然的表情又走到传达室窗前,老头已经站起身,叹口气说道:“我真不知道你们领导是怎么搞的,居然派你这样一个马大哈出来办事,算了,看在你态度不错的份上,这次就让你进去,下不为例啊。来吧,登记一下。”

    民警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诡笑,掏出笔俯身在登记簿上写下自己的姓名“谢龙华”,工作单位“国营棉纺二厂”。

    登记完后,谢龙华快速走进办公楼。

    子夜,星空闪烁。城市经历了一天的喧嚣后,为自己盖上一层厚厚的幕帘,在黑暗中平静下来,歇息着,人们也在恬静中进入梦乡。

    一个黑蓦慕然闯进了如水墨画般的夜幕中,在运输局后墙似幽灵般徘徊,星辰友好地把微弱的光线洒向那个极力想把自己融化在黑暗中的不速之客。

    来人环顾左右,然后猛然窜起,如灵猫一般翻过两米多高的墙壁悄无声息地滑落在运输局院内。他倚着墙根,侧耳又听了听四周的动静,在淡淡的星光下,他那削瘦紧绷的脸显得格外苍白,他就是上午来过的那个自称谢龙华的民警。

    谢龙华慢慢弓起身,突然脚尖点地快速穿过伙房与办公楼之间的开阔地带来到红砖楼的后门,他的双脚犹如踩进棉花堆一般没有丝毫响动。又是几秒钟的停顿,他掏出一根铁丝插进挂在门扣上的铁锁,捣鼓几下后就听“啪”的一声响,锁被打开了。

    谢龙华推开门,迅速来到上午已经踩好点的调度科门前,像开自家门那样熟练地打开了挂在门上的小锁,然后闪进门内并带上了门。他三步并作两步地走到铁皮文件柜前,在黑暗中从兜里又掏出一根更粗的铁丝,窝弯后轻轻地伸进铁皮柜的弹簧锁左右旋转一阵,锁被打开了。谢龙华把铁丝放回兜里,取出了微型手电筒,打开柜子开始寻找调度计划。

    很快,文件被找到。谢龙华蹲在地上,把手电筒叼在嘴里,举着微型照相机一页一页开始拍照。不到五分钟,他站起身把文件放回原处,再锁好铁皮柜,他抬手看看手表,两点十六分。“只花了半个小时”,他满意地点点头,朝窗外看了看,夜幕中只有窗户上的铁围栏影影绰绰,便转身朝门口走去。

    突然,一个轻微的声音闯入他的耳鼓,“嗒,嗒……”

    他顿时停住脚步,侧耳凝听。一丝忽闪的亮光从门的底缝处飘进,他的心脏猛然抽搐了一下,立刻下意识蹲下,接着慢慢挪动双腿蹭到了门后,把身体紧紧贴在门后的墙壁上,全神贯注地等待着。

    “嗒,嗒……”声音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阵窃窃私语。声音很低,且模糊,似乎在商量着什么。

    谢龙华慢慢拱起了腰,全身肌肉也开始绷紧,一种不祥的感觉令他呼吸变得急促,手和额头冒出些许冷汗。“这不可能,”他的大脑在高速运转着:“之前的每一个环节都没有出现任何漏洞,难道是……”他判断声响来自楼道口,和自己隔着四个房门,而且只有两个人在说话。

    忽然,门外所有声音消失,陷入到死一样的寂静,谢龙华不禁感到莫名其妙,“怎么回事?这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他有些糊涂。此时,他内心充满矛盾,既盼望来人消失,又希望来人尽快露面,以便结束这难熬的时间。他把耳朵紧紧贴在墙上,试图听到外面的动静。

    静,一般情况下是猎杀者扑向猎物时爆发的前奏。但这次却不一样,猎物已然警觉,而捕猎者则似乎被蒸发了。

    又过了五分钟,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再度响起,伴随着忽闪的亮光。还是刚才那两个人的模糊音调,只不过这次的距离似乎近了几米。谢龙华紧张的心情开始被好奇替代,他悄悄移动脚步来到门边,把耳朵直接贴在门上。这时,传来一个轻微的“咔嗒”声。谢龙华熟悉这个声音,它是锁扣被弹开的声响。

    从声音大小上判断,他估计是距离自己约三个门远的位置发出的,这使他更加糊涂了,心想:“这到底搞什么玄虚?难道他们并不知道我的位置,在挨门挨户搜查?可这不对啊,既是搜查干嘛要开锁呢?还是说他们并没有发现我,而是在例行检查?这也不对,如果是例行检查,完全没有必要蹑手蹑脚跟做贼似的。”

    又是一阵寂静,黑暗。

    他轻轻地把门打开一道窄缝,脸凑在门缝处向外张望着,楼道里毫无声息。正当他想把门再开大点时,声音又传来了。他赶紧把耳朵凑上,听着听着,不禁心中暗笑,但紧接着又皱起了眉头,心里暗道:“怎么这么不巧,这才叫‘哥俩儿黑夜穿裤子——都进一个裆'。好吧,既然碰上了,该着你们倒霉。”想到这儿,一直“砰砰”跳的心开始舒缓,他用手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继续听着外面的对话。

    “哥,我看这些屋子都差不多,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俺们早点走吧,中不?”一个略显稚嫩的声音小声道。

    “不中。你小子就是没出息,俺和你说过多少次,干这行必须多‘淌水'才能长本事,可你小子一到真格儿,就这一副包样,将来还怎么干大事?你还想娶媳妇呢,娶个屁。再说了,不顺点啥玩意儿,将来要是说起这当事儿,你哥哥这张脸往哪儿搁啊?锁开了。别废话,快点跟我进去。”另一个粗嗓门低声道。

    谢龙华轻轻拉开门,踮起脚尖来到被那俩人打开的屋子门旁,贴墙而立。屋内传来翻腾抽屉和柜子的声音。

    不大工夫,屋内的手电筒晃向了门口,“行了,兄弟。”粗嗓门说道:“走吧。”

    谢龙华侧过身,将右手抬至胸前。

    门口光线越来越亮,接着一个身体探出屋门。当第一个人走出屋子,头转向左侧,身体还处于半扭状态时,突然惊呆了,他看到一双凶狠的眼睛死死盯着自己。

    极度的惊悚!这种感觉就像是一人独自行走在荒野,突然遇上了一只即将扑上的恶狼。本能,驱使他张开嘴想高喊,但晚了,当声音刚刚滑过喉结,一只铁一样坚硬的手已经卡在下颌骨上,还未有任何挣扎,跟着腰间被一股巨力撞击,身子如一个麻包飞了出去,轰然倒地。

    忽然发生的打击,使得跟在后面的人还未做出任何反应,谢龙华已然一个箭步窜了上去,借助微弱的亮光,一手捂住他的嘴,另一手把对方的右手别在其背后,并低声警告道:“老实点,不然老子掐死你。”对方呜咽地点点头,浑身如筛糠似的抖动着。

    很快,谢龙华用搜出的绳子把那俩人的双手、双脚分别捆好,拖到楼道里背靠背地倚墙而坐,然后捡起地上的手电筒走进屋内寻摸着。一块搭在洗脸盆架子上的毛巾引起他的兴趣,取下后走出房间来到那俩人身边,并用手电筒朝他们脸上晃了晃,两张惨白的脸正茫然且惊恐地看着他。

    “张开嘴。”他低声喝道,同时双手抓住毛巾的中间部位用力一扯,将撕下的两块毛巾分别塞进俩人的嘴里。

    危机解除了,谢龙华轻松地站起身,掸了掸裤子,然后回到调度室门口,从裤兜里掏出锁把门锁上,像下了班的员工,慢悠悠地朝后门走去。

    拐过走廊,离后门也就是六七步左右距离,忽然,他猛地站住了,刚刚松弛的肌肉在大脑神经的强制作用下又聚集起来。他迅速往墙壁上一靠,鼻子用力地嗅了几下,瞬间,一个危险的讯号立刻闯进大脑。他略微思考了一下,马上掏出微型手电筒,右手捂着手电筒前端,借着从指缝中发出的微弱亮光把周边观察了一下,一个垃圾桶就在边上。他迅速从包里掏出微型照相机和一个塑料袋,连着微型手电筒、香烟、火柴等一起小心地装在塑料袋内,弯腰放进垃圾桶的最底部。

    然后,他依然背贴着墙缓慢地向门口蹭去,每挪一步都会抽动鼻子,气味越来越浓重。离门口大概三步了,他不禁犹豫起来。他对钻进鼻子的气味丝毫不陌生,那是枪油的味道。当枪离开枪套时,枪油味就会弥漫在空气中,白天这种气味还不太明显,夜晚由于空气相对静止,气味不易散去,因此他很容易就闻到了。当然,这并不是一般人都能察觉到的,只有经常和枪械打交道的人才能对此非常敏感。

    片刻,谢龙华做出决定,他如脱兔般地转回身向楼内疾步走去。

    还未跨出两步,就听“咣当”一声巨响,门被踹开了,他不禁回过头一看,几道明晃晃的光柱直射在他的脸上,雪亮的光线刺痛着他的双眼,他忍不住用手挡在眼前,同时有人大声喝道:“站住,不许动,举起手来。”

    他心里一哆嗦,手下意识地向腰间摸去,但马上想到自己什么都没有带,于是缓缓地把双手举起。立刻有几个人涌上来把他团团围住,其中一人拿出一条绳子把他双手反捆住,接着从上到下摸了一遍。

    “同志,你们误会了,我不是坏人……”谢龙华嘴里嘟囔着。

    一个人粗鲁地打断了他,并顺手捣了他肩膀一拳,说道:“少废话,你不是坏人,深更半夜跑到这儿干嘛来了,难道你下馆子来了?”

    谢龙华分辩道:“同志,你听我说嘛。我……”

    这时,一个人跑过来,说道:“报告,楼道里还有两个人。”

    “哦,还有同伙啊?”看似当官模样的人惊讶地问道,随即看了谢龙华一眼又吩咐道:“小王留下看住这家伙,其余的都随我检查一下,别有漏网之鱼。”

    几个人呼啦一下子散开,有的在楼道走廊检查各个屋子的门锁,有的上了楼,手电筒光柱在楼内乱晃着。

    谢龙华瞄了一眼看守他的人,心里暗自盘算:“毫无疑问,这下是遇到真格的了,我是跑呢,还是让他们就这样把我带走?打倒眼前这个人不费吹灰之力,但是这样势必会惊动剩下的五个人,他们手里都有家伙啊,再想安全脱身就不那么容易了。对,不能冒这个险。何况他们不一定是针对我来的,说不定真是楼道里的那两个家伙把他们召来的。反正没有证据,谅他们拿我也没办法。”想到这儿,瞥了一眼身边谁也没注意到的垃圾桶,不禁为自己的果断感到庆幸。他神态自若地昂起头,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诡笑,仿佛这一切和他没有任何关系,他仅仅是一个被邀请来看一幕话剧的观众。

    过了十来分钟,搜查的人陆续回到一楼,谢龙华刚一开口就被领头的毫不客气地打断了,旋即,不容分说,这一干人将谢龙华连同那俩小偷一起押走。

    四、终极考验

    不到半小时,谢龙华被带到一间比鸽子笼大不了多少的小屋,屋里只摆放着一张桌子和一长一短的两把木制凳子,谢龙华被带到这里后就独自一人坐在靠门口的短凳子上。桌上仅有一盏破旧的煤油灯,其他什么也没有,正对门口的墙壁上挂着几个大字“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昏暗的火苗,呛人的煤油味,空荡的房屋,这一切都给人以一种压抑的感觉。

    过了好一会儿,从门外走进两个军人,谢龙华赶紧站起身,以一副极为无辜的表情,委屈地说道:“同志,你们搞错了,我是冤枉的啊!”

    “坐下。是不是冤枉,我们会搞清楚的。”其中一位年轻的军人严肃地说道。

    谢龙华只好坐回凳子上,他打量着坐在桌子对面长条凳上的两个军人。左边是一个年纪较大的军人,人长得慈眉善目。右边是一个与自己年纪相仿的年轻军人,国字脸轮廓分明。

    青年军人把煤油灯往外推了推,翻开跟前的一个本子,从上衣兜掏出一杆笔,开始发问:“姓名?”

    “谢龙华。”谢龙华轻松地答道。

    青年军人看了看对方,又继续问道:“籍贯?”

    谢龙华答道:“山西。”

    又问了几句后,青年军人再次抬起头看着谢龙华,说道:“我们党的政策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顽抗到底,死路一条'。所以,你一定要如实回答我的问题,明白吗?”他觉得对方有点藏奸耍滑,于是提出警告。

    谢龙华忽然心中一动,暗想:“不对啊,这解放军什么时候充当起公安的角色了?就算我作为小偷被发现,也应该交由民警负责,难道我在长途车上的行动被他们察觉?还是说那个与我接头的家伙出了问题,把我招供出来?嗯,这些都有可能,否则怎么会这么巧,早不来晚不来,等我刚制服了那两个小偷,他们就出现了……现在对我惟一有利条件是,我没有任何值得怀疑的证据,只要坚持,他们对我也没有办法。”

    “你听见没有?说话。”青年军人有点不耐烦地提高嗓门说道。

    谢龙华情绪开始激动起来,说道:“什么?同志,你凭什么用这种态度和我说话?从一开始你们不分青红皂白地把我抓来,又不听我解释,还把我单独关在这个小屋子里,半天没人过问。你们可是解放军啊,你看看你是怎么对待一个普通老百姓的,啊?”他那模样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青年军人被这番劈头盖脸的责问弄得有点不知所措,他扭头看了一眼边上年长的军人。年长军人似乎毫不在意谢龙华所说的话,似乎这里发生的一切和他没有关系,他不慌不忙地划着火柴点烟。

    青年军人拍了一下桌子,说道:“你给我放老实点。你既然是普通老百姓,深更半夜地跑到运输局干什么去了?再说,你是山西人,到郑州来干什么?”

    “我抓小偷去了。”谢龙华赌气似的说道。

    “呵呵,”青年军人冷笑道:“这么说你还是个神仙喽?你在太原掐算到今天夜里运输局有情况,于是夜行八百里赶到这里抓小偷,了不起啊你。”倏地,他脸色一变,严厉地说道:“你别耍滑头了,你的底牌我们已经掌握得清清楚楚。我奉劝你一句,老实交代争取宽大处理,这是你惟一的出路。否则的话,”他一拍腰间皮带上挂的手枪,说道:“没有你好果子吃!”

    谢龙华心中一惊,但脸上依然满不在乎地说道:“同志,我不是什么神仙。我从山西来是找我的一个远房表哥,想通过他给我介绍一个工作。可是找了三天也没找到,他的地址已经变了。我打听了一下,可是没人知道他新的地址。在这里我举目无亲,又担心我娘着急,所以我昨天就打算回老家。碰巧在车站遇上一个老乡,他说我表哥在洛阳。于是我去了洛阳,可还是没找到。我不想再这样漫无目的地找了,于是赶回郑州打算坐火车回太原,嗨,谁想半道长途车抛锚了,勉强开到郑州已经是夜里。我赶紧往火车站赶,没想,半道上发现有两个鬼鬼祟祟的家伙,我一看他们不像好人,就一路悄悄跟着他们,后来他们来到一个院墙后面并爬了进去。我想这俩家伙肯定不是好人,不是小偷就是特务。当时我也来不及去派出所向公安民警报告,也跟了进去。果然,进去时发现,他们正在撬锁偷东西,我趁他们不注意,来了个突然袭击,把他们打倒。”

    谢龙华停顿了一下,观察面前的两个听众的表情,尤其是那个一直没说话的年长军人,只见他惬意地抽着香烟,表情轻松地看着自己,那个青年军人则快速地在本子上记录着。

    谢龙华继续道:“就这样,当我正要去派出所报告时,结果你们解放军就出现了,他们根本就不听我解释,愣是把我和那两个小偷一起抓起来,送到这个地方来了。”

    “噢,对了,”谢龙华补充道:“我不知道那俩小偷去偷的是什么地方,因为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清楚。”

    青年军人停下笔,对谢龙华说道:“接着说啊。”

    谢龙华两手一摊道:“完了。”

    “完了?”青年军人摇摇头说道:“你可真是不到黄河不死心啊!你以为这样就可以蒙混过关了……”

    年长军人一挥手打断了对方,他慢条斯理地从烟盒掏出一支香烟,微笑着对谢龙华问道:“来一支?”看到对方点头,便起身离座走到谢龙华身边把烟递给他,并亲自给点上火,还拍了下肩膀,那个随和劲儿,就像街坊之间长辈和后生交谈。

    谢龙华受到感染,吸进一口烟后,他微笑地说道:“同志,您看,我还要赶回太原,如果没有什么问题,能不能让我先走?”

    年长军人说道:“不着急,我们不会误你的事儿。对了,你是从太原坐火车过来的吧?”

    谢龙华疑惑地点点头。

    年长军人笑着问道:“我上个月出差去了一趟太原,临走时在火车站看见那里正盖一幢新的五层高百货大楼。好家伙,规模可真大啊。这也就是在新社会,放在旧社会连想都不敢想。是不是?”

    谢龙华回答道:“是啊。我来的时候没有注意到盖好没有,但您说的没错,它规模确实很大。”

    年长军人“嗯”了一声,又随意问道:“兄弟姊妹有几个呀?家境如何啊?”

    谢龙华答道:“原来有六个,解放前死了一个姐姐,现在是一个哥哥一个姐姐,还有一个弟弟一个妹妹。我父亲去世较早,全靠母亲把我们拉扯大。”他奇怪对方怎么和他唠起家常,但心态更加放松。

    年长军人叹了口气,说道:“这么说,你们家的家境也不算很富裕啊。这么多子女只靠你母亲一个人挣钱很不容易哦,还拉扯这么一大家子,应该也吃了不少苦啊。”

    刚说到这儿,从门口进来一个军人,说道:“报告,人已经带到。”

    年长军人点点头,然后对谢龙华说道:“你妈妈有没有教育你为人要诚实?”接着,年长军人对目瞪口呆的谢龙华说道:“行了,不要再跟我耍把戏了。”

    他紧紧盯视着对方,严肃道:“我可以告诉你,第一,太原火车站旁边根本就没有建什么百货大楼,这是我编的,如果你真的是前几天从太原上火车,你就会知道这根本不存在;第二,你去运输局也不是如你所说的是为了抓小偷,而是别有目的,因为我们已经有人比你先到,你的一举一动早就在我们严密监视下,我让你看看这是什么?”他一招手,从门外进来了一个军人,把报纸包裹的一团物事放在桌子上,并铺开。

    昏暗的光线下,报纸上摆放着谢龙华塞进垃圾桶里的微型照相机、手电筒和香烟火柴等。

    “这些你还认识吧?”年长军人拿起微型照相机嘲讽道:“你拿这个玩意儿深夜溜进运输局不会是给小偷照相吧。你比我更清楚你拍的是什么东西,即使你不说,它也会告诉我的。”年长军人晃了晃微型照相机,又对旁边的青年军人说道:“等一上班,马上把胶卷送鉴定科冲洗。”

    谢龙华开始坐不住了,他抬手擦了一下额头渗出的汗,打断道:“同志,请听我解释……”

    年长军人一摆手,没容他说话,而是冲门外一招手,门口卫兵押着一个人走了进来。

    年长军人严肃道:“你回头看看他是谁?”

    谢龙华扭头侧目一看,不禁又是一惊。四目对接,那个人赫然是在火车站接头的那个矮胖子。

    矮胖子看了谢龙华一眼,接着就沮丧地低下头。

    “认识他吗?”青年军人向矮胖子问道。

    矮胖子点点头,低声道:“认识,他就是我在火车站接头的那个年轻人。”

    “你认错人了吧?”谢龙华看着矮胖子道:“我不认识你。”

    矮胖子摇摇头,说道:“兄弟,这没用。我已经都招了。”

    谢龙华恼怒道:“你开什么玩笑。”接着,他对年长军人说道:“同志,我真的不认识他,也从来没有见过这个人,请相信我。”

    年长军人嘲笑道:“我说你这人是真傻还是假傻,啊?你的意思是即使刚才你说了谎话,我还是要相信你,凭什么?”他挥了一下手,矮胖子被带走了。

    豆大的汗珠开始顺着谢龙华头发、鬓角往下掉落,年长军人一连串地发问以及人证、物证把谢龙华的心理防线彻底摧垮,他心想:“完了,看样子他们什么都掌握了,即使我抵赖也不会起太大作用,我这次行动算是失败了。”他颓然地低下头,心中又反问自己:“难道就这样结束了?把实情都招出来?不,绝对不行,冷静,一定要冷静。”

    沉默片刻,谢龙华抬起头对年长军人说道:“同志,您能再给我一支香烟吗?”他似乎在下决心。

    年长军人意味深长地说道:“可以。不过我要提醒你,你的情况已经很不妙了,如果你能主动交代或许还能有一线生机。否则的话,我不说,你也会知道你的下场。”他说着把烟和火递给对方。

    谢龙华抽上烟,一脸悔恨,卑谦地说道:“同志,我有罪,我罪孽深重。我刚才是撒了谎,我要重新交代,争取您的宽大处理。”

    年长军人点点头,说道:“只要你能够彻底地坦白,立功赎罪,人民政府会对你宽大处理。”

    谢龙华吸了一口烟,说道:“半年前,我在老家太原的一次赌博中和别人发生争吵,结果动起手来,您可能不知道我的身手,一般四五个人根本靠不近我。当时由于在气头上,拳脚就没轻没重,我以为把那个家伙打死了,就连夜扒火车逃到郑州找我一个远房哥哥,但没有找到。没过几天我身上的钱就花光了,我不敢在郑州停留,因为老觉得有公安在盯着我,于是我离开郑州来到了洛阳,一路上基本靠偷东西维持。在洛阳,我在一个粮库找到一份临时工作,本来说好只干几天,但后来粮库工人看我肯卖力气,就帮我在领导那儿说好话,既不要户口也没要介绍信,就让我这么一直干下去。四个月过去后,我觉得那件事情应该没事了,我就给我一个拜把子大哥写了一封信,询问情况。对了,我交代,我的功夫就是跟我这个大哥学的。半个来月我才收到他的回信。信上说,我打的那个人没死,现在已经出院了,他让我暂时先不要回去,因为公安民警还在打听我的下落。我很想家,但我也怕贸然回去会连累他们,我只好忍着,心想先这么干着,等时间一长,等大家把这件事忘了,我再回去。就这样,我平平安安地过着日子,直到大前天下午,一个人来找我,才使我落得这么一个下场。”

    青年军人插话道:“什么人找你?重点把这两天经过说详细点。”

    谢龙华说道:“这个人我不认识,他说是我大哥介绍他来找我的,他自称叫贾天贵,让我称呼他老贾。这个人长得五大三粗,个头比我高出将近一个头来。开始我还以为他也是想来当搬运工,让我引荐,结果,不是这样,他要我去郑州偷一样东西,还要拿照相机拍照。我当然不干了,我本身还有污点呢,再去偷东西,万一被抓岂不是罪上加罪,那样的话我就更回不了家了。他好说歹说,还拿出钱给我,我就是不干,于是他急了,威胁我,说如果我不同意,他马上就去公安那里检举我。我害怕了,您想,如果我不去的话,他肯定说到做到,真的会去公安那里揭发我,那样我就更糟糕了。我只好同意他的要求,并接受了他给我的微型照相机和手电筒。他花了一个小时教会我如何使用,说好等我回去后再把东西还给他。哦,还有,他还告诉我接头暗号,说是到郑州先和一个人接头,那个人会具体告诉我去偷什么东西。刚才您带进来的那个人就是和我接头的人。坦白说,这个人我从来没见过,当时是第一次见面。”

    谢龙华停顿了一下,看了看俩军人的表情,想从他们脸上找到自己需要的答案。但他失望了,军人们什么表情也没有。青年军人除了偶尔抬头看自己一眼,大部分时间在做记录,而年长军人更是深邃莫测,他双手不断把玩着火柴盒,眼光时而盯着自己,时而饶有兴致地看着手中被打开的火柴盒,似乎这些火柴棍藏有什么秘密。

    他小心翼翼地继续道:“另外,他还告诉我,如果事情办成,他会给我二百元钱作为酬劳。解放军同志,我承认我的思想没有改造好。为了钱,我放弃了我的原则。”

    他舔了一下干燥的嘴唇,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又说道:“我是前天从洛阳赶到郑州的,按照他的指示在火车站先和那个人接头。那是前天晚上八点钟,对,是八点,我按老贾所说的地方,在火车站旅客出口处等那个人。大钟刚响过,人就出现了。对了,我差点忘了说,他拿着一个和我一模一样的绿色挎包,这也是老贾吩咐的,只有看见拿同样挎包的人才能去主动对暗号。他和我对过暗号后……”

    “等等,你把联络暗号说出来。”年长军人插话道。

    “是、是。我记得联络暗号是,我先问他,‘从西安到郑州的列车,是不是误点了?'他回答,‘可不咋的,连北京到郑州的列车也误点了。'然后我要说,‘哦,您是接北京的?'他要回答,‘不是,我是接西安的,同志,借个火。'这样,暗号就对齐了。我印象中就是这个暗号,错不了。”

    青年军人写下后,点点头,说道:“嗯,继续交代。”

    “是。对过暗号后,我把火柴借给他,他拿过去点着了香烟,然后还给了我,就走了。当时我很纳闷:怎么他没有告诉我去偷什么东西啊?不过,回过头一想,没告诉我更好,这样回去就可以交差了,我也不用去偷东西了。我就近找了家旅馆,打算第二天就返回洛阳。唉,千不该万不该,我在抽烟时发现火柴盒里有一张小纸条,上面写着‘去运输局调度科把下半年调度计划拍下'。当时我有点害怕,拍这玩意儿我不就成特务了吗,这要是被抓住,我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啊,那可是枪毙的罪过。”谢龙华低下头,一副痛苦的样子。

    “哦,这么说你还蛮有自知之明的嘛……”青年军人讥讽道。

    年长军人使个眼色制止青年军人的话,他温和地说道:“是啊,这可是不同性质的问题,但是,你还是去了,不光是去了,还‘出色'地完成了任务,不是吗?”

    谢龙华一愣,感到年长军人的这番话是话里有话,他犹豫了一下,答道:“是啊,我思想斗争了半天,最后由于害怕那家伙报复,就去了。我从运输局后墙翻进去,找到了调度科,当我拍完照要走时,结果碰上了那俩小偷,为了尽快脱身,我只好把他们放倒。后来,后来就撞上了你们。”

    年长军人没有说话,只是用双眼紧紧盯着谢龙华,似乎要看穿他的五脏六腑。谢龙华心里一阵发毛,他喃喃说道:“解放军同志,我交代的句句都是实情,如有半点假话,您怎么处置我都行。”

    年长军人摇摇头,说道:“句句实情?我看不见得。虽然你讲得很精彩也很动听,但是,谎话就是谎话,它不会因为你说得精彩而变为真实。我可以告诉你,在你的故事里面,有两处出现明显破绽,而这两个破绽足以推翻你前面所说的全部内容。怎么样?你是从实招来还是继续编故事,如果你要还编故事,那对不起,我没兴趣听了,你自己去掂量一下后果。我给你五分钟时间。”

    如同晴天霹雳,谢龙华被震的顿时慌了神,但仅瞬间他又恢复了镇静,心想:“他是在诈我呢,还是我的话中真出现了自相矛盾的地方?或者说他们早就了解我的底?不管他,无论怎样,我都要以不变应万变。”时间在一分一秒地过去,五分钟很快就到了。

    年长军人一拍桌子,严厉地问道:“听着,时间到了,你是招还是不招?”

    谢龙华愁眉苦脸地说道:“解放军同志,我刚才说的句句是实情,真没有骗您,您还让我招什么?”

    年长军人冷笑道:“看来你是死不改悔了。好吧,我问你,我们对待罪大恶极的特务会怎么处置?”

    谢龙华想了想,答道:“我想会枪毙。”

    年长军人立刻又追问道:“好,那么对待小偷小摸或打架斗殴又怎么处置?”

    谢龙华突然心中一惊,他已经意识到对方说话的意图,心中暗叫:“不妙,这下可落入圈套了。”

    他结结巴巴道:“我不太清楚。”

    “不太清楚?哼。”年长军人冷笑道:“你是一个聪明人,你完全知道作为一个特务的下场是什么,就像你前面说的那样。现在知道你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了?其实道理很简单:当你知道你打的人并没有死,那意味着你的死罪就可以免,最坏的结果,充其量也就是判个一两年刑,若是你认罪态度端正,说不定仅仅受到个批评教育,连牢都不用坐,而你也知道做特务是可能被枪毙的,所以,你难道会因为害怕别人的举报而宁愿选择刑罚更重、更为危险的事情去做?不要再演戏了,要想圆谎难度是很大的。”

    谢龙华无言以对,他暗自痛骂自己:“真是蠢蛋,怎么这么大意,让对方抓住了要害。”他脸上的汗一下子流了出来。

    “还有,你绝对是一个训练有素的特工。这点,不仅是从你制服那两个小偷的过程能够看出,更重要的是,当你发现危险到来时,你非常迅速就把所有作案工具藏在不易被人察觉的地方,为了保护工具不受损坏,还专门套上了一个塑料袋,以便你再回去取,如果你还能回去的话。假如你仅仅是一个小偷,就不会做得如此缜密,小偷通常是把得手的东西迅速扔掉以示清白,而不会在如此短时间内还对物品细致处理。这说明什么?说明你根本不是出于无奈,而是有计划有目的地窃取国家机密。怎么样,你还有什么好说的?”年长军人义正词严,目光如刀锋般戳进谢龙华心脏。

    谢龙华心中暗自佩服对方得分析,听到对方发问,他索性装傻充愣,说道:“同志,您说的这些我都不明白,我交代的确实是实情啊。”

    年长军人扭头和旁边的年轻军人耳语几句,然后站起身说道:“既然你要顽抗到底,那么等待你的只有死路一条。”说着走出门去。

    青年军人瞪视着谢龙华,严厉道:“谢龙华,由于你非法窃取国家机密,而且拒不交代你的犯罪事实。现在我宣布,判处现行反革命分子谢龙华死刑,立即执行。”

    谢龙华霍地站起身,叫道:“你们不能这样,我是冤枉的。”

    门口进来两个全副武装的士兵,不容分说就把谢龙华按在椅子上,用绳子把他手腕绑起来。

    青年军人瞪视着他,威严地问道:“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谢龙华只是喊道:“我是冤枉的,我是冤枉的。”他嘴里呼喊着,目光一直不离青年军人,想从对方表情上一探真假。

    青年军人绷着脸,一挥手,对士兵命令道:“带走。”

    谢龙华不禁慌张起来,大脑高速运转,心想:“这不是动真格的吗?要真是这样,我岂不是成了理查德·佐尔格那样屈死在自己人手上?我要不要说出真相呢?不行,这次考试领导再三强调要完全按照实战出发,否则就算失败,不到最后一秒钟我绝不能吐口。”他咬紧牙关,索性不再说话,任由两名士兵推搡着走在空无一人的楼道里。此时,天还未全亮,楼道里一片灰蒙蒙的。

    刚拐过一条走廊,迎面站着三个军人,谢龙华走到跟前才发现,其中一人就是刚刚审讯他的年长军人,另外两个却是他认识的军人。

    谢龙华一愣,还没容他反应过来,其中一位已经大笑起来,他操着浓重的四川音打趣道:“林川同学,我们来劫法场了,哈哈哈。”空荡的楼道里传来一阵阵笑的回声。

    谢龙华就是林川,他刚刚完成一项极其特殊的毕业科目考试。考试是从长途车上窃取文件开始,一直到适才审讯结束,一切全是处于仿真中。这里面,除了与林川在火车站接头的那个矮个男子是临时客串的军人,以及这场审讯是经过事先安排,其余都是在所有人毫不知情下进行。即使那些在运输局负责抓捕林川的几名军人,也仅仅是被通知去抓坏人,而那两个小偷则完全属于误打误撞,为林川的考试增添了一段小插曲。

    在这场考试中,林川被告知,他除了危险动作外,可以动用任何手段来达到考试目的,但其自身也可能因涉及到违法行为被公安人员真正逮捕,或因有敌特嫌疑而被击毙,没有人能够救他,除非他承认自己的身份。但是,一旦“招供”,他的考试就算失败。

    审讯他的那位年长军人笑呵呵地走上前,看着林川还未适应过来的表情,拍了下他的肩膀,说道:“林川同学,你现在可以放松了,考试已经结束。对于你的表现,我还是比较满意。”接着,他又对黄教官说着什么……

    林川长长吁了一口气,集训四年来的酸甜苦辣随着年长军人一句话,立刻化为难以形容的自豪。他没有欢呼雀跃,只是让大脑在这片刻之间慢慢地感受着四年来凝聚成的这一激动时刻……

    五、男儿身手谁与赌

    唱片机播放着施特劳斯圆舞曲,十几对年轻学员们像模像样地在食堂临时搭设的舞池里上交际舞课。

    王珏的舞伴是一个身材较矮胖的男学员,叫朱崇礼。王珏个子高,跳的是男步。朱崇礼尽管不喜欢女步,无奈个子矮,只好听从教官分配跳女步。舞曲刚过一小半,朱崇礼就不乐意了,嘴里念念有词道:“老兄,行行好,千万别踩我了,有什么仇你尽可能往我身上招呼,我保证不还手,别老对一个地方下家伙。我脚面上那块儿瘀青自从和你搭伴后,不仅不见好,反而越来越大了。”王珏皱着眉头,不满地说道:“去去去,你那破脚什么地方不好待,偏要伸到我脚下,每次硌我不说,还老使绊,再说你也没少踩我,真没见过像你这样娇气的舞伴。”朱崇礼回嘴道:“开什么玩笑,你以为我愿意当你的舞伴?你那双脚是怎么长的,简直就是熊掌。看人家林班长也是跳男步,小张就没有挨踩。你就不会低下头看着走吗?”王珏不依不饶地说道:“废话,我们是跳舞还是低头捡破烂?教官要求抬着头跳,就你事儿多。”

    俩人一直拌嘴到舞曲终了。

    林川走到俩人跟前,歪头看看王珏又看看朱崇礼,问道:“我就纳闷,你们俩人又不是谈恋爱,跳舞的时候怎么那么多话?”

    朱崇礼指着自己的脚,龇牙咧嘴地说道:“班长,我算是倒了霉了,摊上这么一个笨家伙,交际舞课别说及格,再过几天恐怕我的脚都要残废了,我强烈要求换人。”

    王珏没好气地说道:“靠边儿站去,就你那熊样还真把自己当成香饽饽了。正好,我也烦透你了,趁早换人吧。班长,你去和教官说说,只要不是朱崇礼,随便什么人当我的舞伴我都能接受,实在没有人,我宁愿抱一个木桩跳。”

    林川心中暗自好笑,脸上却绷紧道:“乱弹琴,交际舞课又不是练摔跤,王珏你下脚干嘛那么重,温柔点儿行不行?这样,你干脆把他想象成你未过门的媳妇,就会有怜香惜玉的心了。还有你朱崇礼,平时不是号称从小习武吗,怎么连这点踩踏也受不了?我知道你们对交际舞课不感兴趣,但是教官在第一堂课已经明确说过,交际舞若是不过关,就休想毕业。告诉你们俩,自打从北京来到这里,咱们班样样都是第一,你们可不能给班集体抹黑,否则我饶不了你们。”

    自从波罗教官走后没多长时间,设在大钟寺的国研班也从北京搬迁到了洛阳郊区,融入另一所军校。林川和王珏、朱崇礼等原国研班的十二个学员组成一个班被分配在东南亚语系,林川任班长。

    王珏苦着脸,瞪了一眼朱崇礼,对林川说道:“班长,我反对你的建议,你让我把这小子想象成我未来的媳妇,我现在就发誓打一辈子光棍。”

    朱崇礼不高兴了,也瞪起溜圆的眼珠看着王珏,愤愤地说道:“你小子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你那驴脸长成啥样了,还不要我?美死你,我要嫁也……”说道这,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的说法有误,连忙“呸、呸”几声,三人同时哈哈大笑起来。

    军人意志是坚定的,经过一个多月的训练,林川他们终于能中规中矩地随着舞曲起舞,王珏和朱崇礼也能即兴玩出几个花样来。教官见学员们基本掌握了交际舞技巧,于是决定搞一场联欢会,请地方文工团的女演员前来助兴。

    周六,是学员们最为期待的一天。晚饭刚一吃完,王珏和朱崇礼抢先回到寝室,换上白衬衣、打好领带,穿上锃亮的皮鞋,然后对着镜子在头发上打上厚厚一层发蜡。

    林川刚一进门就闻见浓烈的发蜡香味,他端详了一下王珏和朱崇礼,故作惊讶地调侃道:“不对啊,王珏不是发誓打光棍了吗,朱崇礼也不再嫁了,二位打扮成这样是不是要举办婚礼破镜重圆啊?”

    朱崇礼嚷嚷道:“班长,你也别笑话我们,一会儿见到姑娘们看谁先走不动道儿。”

    林川不大工夫也打扮完毕,他照了照镜子,不禁一愕,平时司空见惯的容貌已经焕然一新:油光发亮的分头、俊俏挺拔的高鼻梁、浓眉、丹凤眼、线条分明的消瘦下颌,处处彰显着十足的精、气、神。

    好一个英俊潇洒的林川,形象不让那些电影明星。

    不仅林川自己,就连王珏和朱崇礼这一对活宝也赞叹不已。朱崇礼凑到林川跟前,惊叹道:“班长,平时也没注意你怎么样,这一打扮,咋就认不出来了呢?真是判若两人。”他夸着林川,也不忘奚落王珏,转过头对王珏说道:“王珏,你那驴脸要是再短点,就可以和班长有一拼了。”

    果然是人靠衣装马靠鞍,当这些特殊的军人穿着特殊的服装出现在文工团的姑娘们视线中,顿时引起不小骚动。她们叽叽喳喳,对小伙子们品头论足。

    舞曲刚一开始,小伙子们如绅士般地走到女士休息区,一个个派头十足地邀请女伴。很快,二十多对青年男女在优美的圆舞曲旋律下翩翩起舞。小伙子们如行云流水般的步伐,带动着姑娘们欢快的身躯,构成一幅青春靓丽的画面,由食堂临时改建的舞池,也在灯泡照射下熠熠放光。不少其他系的学员挤在周围,羡慕地看着。

    星期一交际舞课,林川的一班和另一班学员并在一起,听取教官对他们周六晚上交际舞的讲评。

    教官看着面带得意的学员们拉下脸来,林川心中一紧,心想:“前天晚上那场舞会我们表现得都很出色啊,教官怎么一副不高兴的样子。”他盯着教官的眼睛,想从中得到答案。

    大家也感到有些莫名其妙,因为那场舞会每个人都发挥得相当出色,之前他们还在津津乐道,以为会得到教官的表扬。

    教官终于开口了,说道:“从你们脸上我可以看出,你们对自己都相当满意,是不是?可惜,你们错了,如果这是一场考试,你们有一半勉强及格,另一半不及格。我一再告诉你们,交际舞除了舞姿、步伐外,表情和眼神也是非常重要,你们为什么不听?尤其是林川、朱崇礼、王珏,你们仨人问题最突出,有你们这样的舞伴吗?我观察你们在整支舞曲中,目光从未和自己的舞伴接触过,我不知道天花板和地板有什么好看的,怎么这样吸引你们。朱崇礼,你告诉我,你的表情为什么要那么严肃?难道对方是欠你钱不还?让你这么凶巴巴地跟逼债似的。”教官瞪着朱崇礼。

    朱崇礼起立,挠挠头红着脸,不好意思地笑道:“报告教官,您这话就冤枉我了,其实我非常想看着对方,但是我又害怕,尤其是当感觉到女同志盯着我的时候,我甚至连路怎么走都忘了,更别说是跳舞了。我又害怕踩到对方,王珏那两只熊掌给我的教训太深刻了,所以我才显得极为紧张。”他老老实实地回答着,话音刚落,立刻引来哄堂大笑,连教官也不禁抿嘴笑起来。

    王珏叫道:“朱崇礼,你少来这一套,你明明自己有心理障碍不敢看人,还把我拉上。我揭发,朱崇礼在背后看女同志的时候,两眼能伸出钩子来。”他横眉立目,反唇相讥。

    教官笑后,又严肃起来,对王珏说道:“你说朱崇礼有心理障碍,那你王珏又是怎么回事儿,也有心理障碍?”

    王珏连忙辩解道:“教官,我可不像朱崇礼,主要是和我跳舞的那个女同志个子太矮。”他皱起眉头,接着又摇摇头,苦恼地说道:“我没有办法正视,如果老低着头看她,我担心她会说我色迷迷或想入非非,引起不必要的误会。”他的话又引来笑声。

    教官把目光转向林川,平静地问道:“你呢?是不是和他们的理由一样?”林川一脸痛苦的模样,答道:“报告教官,我和他们不一样。和我跳舞的那位女同志的眼睛太厉害了,从开始就一直盯着我,还问我多大了,家住哪儿,有没有女、女朋友,还说要和我一、一起出去玩。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好看着天花板。”

    教官想了想,对大家说道:“你们这两个班是学校最为特殊的班,现在所学本领就是为了将来配合你们所扮演的角色,不露痕迹地出没于社会的各个阶层,并把在部队形成的习惯彻底改掉,还原成普通老百姓。只有这样,无论你在什么地方出现,都能够自然融入而不会被人识破、看穿。举个例子,你需要伪装成一个社交老手去社交场所执行任务,而且必须邀请舞伴跳舞,尽管你可以表现出娴熟的舞步,但是,你的言行包括你的目光如果缺乏当时的氛围,很容易让人对你产生注意,为什么?这是因为一个经常出没于社交场合的老手,是不会对女士产生极不礼貌的行为的。”

    一席话把大家说得大眼瞪小眼,没想到问题还这么严重,议论后,林川问道:“教官,那我们应该怎么做?”

    教官严肃地说道:“有两点你们必须注意,第一,不要把你的舞伴甜美的笑容看做是她想和你交朋友或嫁给你。你们一定要清楚,她仅仅是出于礼节,此时你只要还以微笑就足以,当然也不排除舞伴确实对你有好感,就像林川碰到的这位,在这种情况下,你必须把握住自己,逢场作戏,而不能回避她。第二,王珏所说的确实是一个问题,也就是说你们看对方必须要有一个度,目光既不能直勾勾的,更不能长时间紧盯着对方,但也不能是爱答不理的模样,这都属于不礼貌行为。我给你们做个示范,朱崇礼上来。”

    朱崇礼走上讲台站在教官身边,教官让对方握住自己的手并搂住腰,摆出一副跳舞姿态,然后满脸笑容看着朱崇礼。

    朱崇礼咧着大嘴傻乎乎地看着教官笑着。教官侧过头,对台下问道:“你们觉得朱崇礼表情怎么样?”

    台下乱哄哄的,这个说:“朱崇礼一定是昨天晚上做梦娶了媳妇,这兴奋劲儿一晚上还没过去。”那个说:“朱崇礼这也叫笑?幸亏他搂的是教官,要是陌生女同志的话,非把对方吓晕过去。”王珏呵呵地大笑着说道:“朱崇礼还是严肃点好,否则别说敌人会怀疑他,就是舞伴都会认为他是从疯人院跑出来的病人。”

    教官让朱崇礼下台,又把林川叫上来重复刚才的动作。这次教官先面带微笑,自然大方地看着林川。

    林川嘴角微翘,眼睛眯成一道缝,也冲着教官微笑。台下哄堂大笑起来,朱崇礼捂着肚子,上气不接下气道:“班长是不是肚子疼啊,这笑比哭都难看,还不如我呢。”王珏叫道:“班长,你眼睛能不能睁大点?怎么看上去像是在做梦啊?”

    教官看着底下学员,心想:“这些年轻军人基本上从小就参加革命工作,并且一直生活战斗在清一色的男性世界中,现在二十刚出头,对异性充满好奇和畏惧,要想改变他们只有让他们与女性多接触、多交流……”

    自此,教官果然在每周六晚上,都要在军人食堂举行舞会,而林川他们经过多次与女性接触,总算克服了心理障碍,对异性不再害羞。

    与交际舞课程相比,林川他们更喜欢驾驶与射击这些颇感刺激的课程,似乎只有通过这些才能证明他们是一个真正的男人、合格的军人。校园的一角停放着几辆不同国别、不同型号的汽车,卡车有美制道奇、苏制嘎斯,小车有美制吉普、福特等。每当他们坐在驾驶员位置上,一种征服的欲望油然而生。

    林川他们不仅要学会熟练驾驶这些庞然大物,而且还要掌握夜晚不开任何车灯,借助微弱光亮开“盲车”的技巧。到后来难度就更大了,他们要学会急速行驶时紧急原地掉头,利用地形躲过路障,在高速驾驶车辆时精准射击。

    对枪械,他们则被要求全方位掌握,大到六零迫击炮,小到五发连射的勃朗宁微型手枪、反坦克地雷、步兵地雷、定时炸弹等可以说是应有尽有。在这里,学员们对每一件武器的性能和使用都必须了如指掌,尤其是带有消音器的手枪和狙击步枪要达到百步穿杨的水准。

    万洪生先生年近六十,身材矮小却嗓音洪亮,白里透红的面部肌肤如壮年人,丝毫看不出年近花甲的容颜,举手投足干净利落,刚劲十足。他是学校专门从南京国术馆请来的赫赫有名的国术大师,专门为林川他们这两个班授课,主讲自由搏击和器械使用技巧。

    第一堂课,鹤发童颜的万洪生走上讲台,学员们以热烈的掌声表达对万大师的欢迎,这是所有教官不曾享受过的礼遇。也难怪,男人天生就对武术具有浓厚的兴趣,如同女人热衷于绣花。

    万洪生双手往下一压,讲台下立刻鸦雀无声。他目光炯炯地看着大家,开口说道:“同学们,虽然我不知道你们将来的工作是什么,但是,我知道你们未来的工作性质是一般人无法替代的,而且也有可能涉及到国家、民族的最高利益,所以,当领导找我谈话并请我出任你们的教官时,我毫不犹豫地答应了。既然你们肩负神圣的使命,那么我就必须毫无保留地把我所会的功夫倾囊相授,帮助你们实际上也等于我间接地为国家做贡献。”

    掌声再次响起,他满意地点点头,脸上带着自豪。

    “不过,在学习开始前,我必须给你们约法三章。”他敛起微笑,严肃地说道:“第一,我传授给你们的功夫只能用在你们今后的任务中,除此之外不许滥用;第二,不许参加任何形式的比赛,即使是你们系统内部的比赛也不行;第三,不许恃强凌弱,尤其是对待自己人。你们一定要谨记。”他不怒自威地扫了学员们一眼,问道:“听清楚没有?”

    “听清楚了。”学员们大声喊道。

    朱崇礼活跃了,暗自高兴,他扭头看了一眼后排的王珏,心道:“王珏啊王珏,这下可有你的苦头吃了,等着吧,我也要让你尝尝被踩的滋味。”他自认为从小就有武术功底,领悟比别人都快,现在终于可以戏弄自己的“老冤家”了。

    一想到王珏痛苦的表情,暗自犯坏的朱崇礼不禁笑出声来。坐在一旁的林川侧过头,奇怪地看着他,低声道:“严肃点。”

    课间休息,学员们三五成群地围在一起,朱崇礼开始发表自己的看法,他以嘲笑的口吻说道:“弟兄们,你们知道开国术课的目的是什么吗?”大家看着他不明就里。他摇头晃脑地说道:“这还看不出来?黑板上挂的那幅人体结构图明明是从医院里拿来的,这个万洪生教官哪是什么武术名家,明明是一个骨科专家,他不是教我们武术,而是教我们怎么行医。告诉你们,把他所传授的知识学好了,将来就不怕失业,实在不行还可以当个走街串巷的郎中,给人治个跌打损伤什么的,挣口饭钱。”他只听了半堂课,原本抱有的狂热顿时降温。万洪生所讲的人体骨骼、经络与他自己所修炼的少林旋风腿以及大洪拳格格不入,这使得一心想在大家面前炫耀的他失去兴趣。

    林川捣了他一拳,说道:“我说同志,你能不能谦虚一点,我知道你从小就学过武功,但是人家万先生可是大名鼎鼎的国术专家,学校特地把他大老远的从南京请来教咱们武术,这是多难得的机会,你还说三道四。再说了,你那两下子能和人家比吗?”

    “什么?”朱崇礼瞪起眼,牛鸣般地哼哼道:“班长,论别的我样样佩服你,可是要谈到功夫,不是我小瞧你,你们仨都不是个儿。怎么,你不信?”他晃晃拳头继续说道:“不信你就试试。”

    林川气得一瞪眼,转身离开了。

    没过几天,消息不知如何传到万洪生耳里,同时也传到系教导员那儿。教导员勃然大怒,准备给朱崇礼处分。万洪生得知后忙找到教导员,说道:“教导员同志,这件事还是交由我来私下处理吧。也许是我没有把问题讲明白,学员们有些想法是正常的。”

    教导员同意了万洪生的建议,暂时对朱崇礼不做处理。

    又过了一天,万洪生讲完人体穴位、关节等相互关系后,看着学员们问道:“同学们还有什么问题没有?”

    朱崇礼马上举手道:“报告,我有问题。”他实在是憋不下去了,觉得自己有必要纠正校方的错误,不能再让这个“老中医”耽误大伙儿。

    万洪生微笑地点点头,说道:“你叫朱崇礼吧?好,你说吧。”他静静地看着朱崇礼,心里想着如何解决对方思想上的问题。

    朱崇礼站起来,一板一眼地说道:“万先生,您教给我们的这些知识好像和我们未来的工作没有关联。我认为您这些知识如果放在医学院可能更合适,而且那些学生也会感兴趣,对于我们而言,您应该讲适合于我们的功夫。”

    万洪生笑道:“很好,我非常欣赏朱同学的勇气,其他同学呢?”说着,他慢慢踱到朱崇礼身边,环顾了一下四周的学员。

    所有学员的目光纷纷看向朱崇礼,不少学员包括林川不禁为他担心起来,而朱崇礼则赳赳而立,坦然地看着万洪生。

    万洪生问道:“朱同学,我听说你从小就练武,能不能告诉我你都练过哪些拳脚?”他上下打量着朱崇礼,漫不经心地问着。

    朱崇礼大声且得意地说道:“报告万教官,我练过大洪拳、少林十二旋风腿,还有……”

    突然,朱崇礼感到肩部像遭到电击一般,半边身体顿时麻木,还没容他有丝毫反应,脖颈已经被一条胳膊如蟒蛇般缠住,接着身不由己地跌坐在座椅上,万洪生在他肩膀上揉了两下,然后走回讲台。

    这一切都在一眨眼之间完成,许多学员甚至还没看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朱崇礼那粗壮的身体就犹如被抽去了脊椎骨,软绵绵地委顿在座椅上。

    学员们一阵惊叹,坐在朱崇礼旁边的林川用手摇了摇他,低声问道:“你怎么样,不舒服吗?”

    过了几秒钟,朱崇礼缓了过来,他茫然地看了一下周围,就听万洪生说道:“朱同学,刚才的过程你感觉到了吗?”

    朱崇礼彻底清醒,不服气地低声道:“这算怎么回事?人家一点防备都没有,纯属是突然袭击。”他翻着白眼球,倔强地瞪眼看着万洪生。

    万洪生摆摆手,窃窃私语的学员们顿时安静下来,他看着大家说道:“同学们,我在第一堂课就已经把我们要学的内容告诉大家,也许是我没有说清楚,所以某些同学对此还不理解,我可以再说一遍。”他环顾了一下众人,说道:“刚才朱崇礼同学提到,我之前所讲的内容是医学,没错,他说得非常正确,在我们中医知识里,穴位与经络都是最基础的理论。但是,大家也看见了,我刚才对他的袭击正是运用了人体穴位的知识,使他的穴位在瞬间麻痹并失去抵抗能力。”

    停顿了一下,万洪生又道:“当今社会,拳脚功夫已经不再像古代那样重要,毕竟枪已经成为杀人的最大利器,再好的功夫也挡不住一发子弹。但是,这并不等于说拳脚功夫一无是处,在某些关键场合下,你的身手甚至比一把枪还要管用,当然,前提是你必须掌握用最简洁、最快速的方法制服对手,让对手在短时间内失去或者没有任何抵抗能力。”

    他指着朱崇礼,笑道:“朱崇礼同学适才说我是突然袭击,我完全承认,他对此表现出非常委屈,我也理解。可是同学们,我们为什么要突然袭击,我们为什么不堂堂正正拉开架势和对手光明磊落地大打一场?”

    课堂活跃起来,大家七嘴八舌纷纷发表自己的见解。万洪生拍了拍手,示意大家安静,摇摇头,严肃地说道:“因为你们的工作性质不允许你们像古代的侠客那样,在决斗时还要彬彬有礼,还要套交情。对你们而言,生与死实际就在于霎时间。谁能料敌机先、谁能先发制人,谁就能生存下来。所以,以闪电般的速度解决对手,并在对方毫无知觉的情况下安全撤出,你才有生还地可能,而突然袭击是最有效的方式。你们要注意,即使是突然袭击,也要做到豹子般的敏捷,狮子般的凶狠,全身劲力在瞬间如洪水般爆发,这样才能达到偷袭的效果。你们知道什么是狮象搏兔吗?这句话的意思就是说,兔子虽然小,但也要拿出狮子和大象般的力气一举把它吃掉。”

    有一个学员说道:“万先生,您的手法太快,我这眼睛刚眨一下,朱崇礼就已经倒下了,根本就没看清楚。您是不是再做一遍让我们仔细瞧瞧。”

    万洪生笑道:“这位同学不用着急。后面,我会把所有动作与前面讲解内容结合起来传授给你们,而你们一定要练的像我一样纯熟才能达到真正效果,否则就变成花拳绣腿了。”他忽然敛起笑容,对朱崇礼说道:“朱同学,你原来学过国术,或者说你对功夫也有一定的造诣,但是,你一定要记住,中华武术源远流长,各个门派之间相互取长补短,没有谁强谁弱之分,只有练功者功力的高、低差别。”

    万洪生接着把头转向大家,继续说道:“你们练武术目的是工作需要,而不是为了强身健体。要知道,再健壮的骡子也打不过一只狮子。我记得我在第一堂课就和大家说了这话,现在我再强调一遍。所以,许多传统武术套路对于你们并不适用。想想看,如果当你碰上了敌人,一上来你就拉开拳脚按套路自顾自地比划起来,如果对方手里有枪,结果会怎么样呢?敌人可不会老老实实地耐着性子待在原地看着你表演,直到你把招式做完再给声喝彩,他或许早就一枪把你撂倒了。即使对方没有枪,他也会大声喊叫,使你的行动暴露无遗。”

    他顿了顿望着大家说道:“我所教给你们的搏击术,是我毕生凝聚的精华,对于你们非常适用,都是以瞬间致人于死地或瘫痪为目的的简洁招式,没有任何多余动作。”

    朱崇礼脸色非常不自然,他感觉万洪生一直在拿他当靶子批评,心中的怒气越积越盛,心想:“你这不是叫我难堪吗?哦,我练的就是套路,你的就是简洁招式,凭什么我就被敌人一枪干掉,而你就瞬间致人于死地,这不是欺负人嘛。”当听万洪生说完,他实在是忍不住了,冷冷说道:“万先生,您刚才的话,我不赞同,难道身体强壮也不对吗?退一步说,我就是不会武功,但是我身强力猛,在打架中也不会吃亏。另外,您的功夫就不怕子弹?”

    万洪生一愣,马上会意对方的意思,他在讲台上四下寻摸了一下,然后踱到讲台旁边的墙角,拿起一柄扫帚来。这是一把用来打扫卫生的普通扫帚,前端是由高粱穗捆扎而成,后面的把儿是儿童手腕粗细的竹子做成。

    “同学们请看清楚了。”说着他右手攥住扫帚把的顶端,把扫帚在胸前举起,微笑地看着大家。

    就在学员们还未搞清楚万洪生用意时,突见他右胳膊上下一震,就听“喀嚓”一声,扫帚竿拦腰断为两截。

    “啊!”一片惊叹声。朱崇礼更是目瞪口呆,他知道竹子具有很强的柔韧性。仅凭单手不借用任何外力,要想折断一根同样粗细的木棍已经不可能,何况这还是一根竹子。

    万洪生说道:“同学们,如果论力气,你们任何一个人都比我大,可是,为什么你们就做不到呢?这是因为,你们身体内的能量是在慢慢释放,就像溪水那样,水流缓而绵长。而我则不同,我是在瞬间把全身力量集中在一条胳膊上,然后力透扫把柄上某一点,像山洪骤然爆发,沛然不可抵挡。所以,强健的身体若是不知道如何积蓄能量、如何释放能量,在高手面前依然会一败涂地。”

    他说着,把带着扫帚头那部分放归原处,拿着手中这半截走到朱崇礼跟前,说道:“朱同学,这半截竹竿权且当作一把手枪,你把它放在桌子上,然后当我走向讲台时,全班同学开始一起喊‘一、二、三',当喊道‘三'时,你立刻拿起这把‘枪'指向我。如果这时我在你的‘枪'口下,说明我被你击中,也就是我输了;如果数到‘三'你没有击中我,而你的‘枪'却离开了你的手,说明你被我击毙,怎么样,大家都听明白了吗?”说着把手里半截竹棍递给朱崇礼。

    万洪生扫视了大家一眼,点点头,转身向讲台走去,大家整齐喊道:“一”

    朱崇礼看着对方背影不禁紧张起来,不知道万洪生要用什么办法对付自己,瞬间想到:“我才没那么傻呢,既然你没有说我必须留在座位上,我可以躲在旁边。”想到这儿,他马上悄悄起身,躬身站在通道上。

    这时,大家已经喊道了“三”,朱崇礼早已经将手放在“枪”的上方,听到“三”时,迅速伸手抓“枪”。就在他右手指刚刚触碰到“枪”的刹那间,他忽然感到右手合谷穴被一硬物撞得剧痛,整条胳膊都感到麻痹,他大吃一惊,连忙伸出左手去抢,可是为时已晚。几乎同时,“枪”又被一白物击飞。

    除朱崇礼外,其他人都看清楚了,万洪生是拿两个粉笔头将朱崇礼制服的。

    万洪生微笑着走到不知所措的朱崇礼面前,说道:“刚才由于我是突然袭击,你没有施展出你的防御招术,现在你愿意再来一次面对面的较量吗?权当配合我做一次教学示范。”

    朱崇礼犹豫了一下,答道:“没问题。”

    万洪生微笑道:“好。这样吧,你可以用你所学的任何招式,不要有顾忌,只要能打到我一拳一脚就算你赢,怎么样?来,到前面来。”

    朱崇礼站到了万洪生对面,左掌在前右掌在后,摆出了一招“白鹤亮翅”的架势,万洪生双手轻松的下垂着,笑道:“来吧,开始。”

    教室里鸦雀无声,学员们紧张且好奇地看着他们。

    朱崇礼忽然虚晃了一下左掌,右腿踢向万洪生的膝盖。就在这一瞬间,万洪生已经滑步闪到了朱崇礼的左侧,在朱崇礼右腿踢空之际,左手拿住他的手腕,右手抓住他的臂膀,拧腰发力,右肘一个“肘锤”已顺势顶在朱崇礼的后腰上,朱崇礼如同一个面口袋软软倒下。

    “哗”一片热烈的掌声。

    万洪生扶起朱崇礼,在他的腰眼处搓揉几下。半晌,朱崇礼才缓过劲儿来,他红着脸,不好意思地说道:“万先生,我错了,我真是井底之蛙。您的功夫真是太厉害了。”

    万洪生让朱崇礼回到座位上,对大家说道:“大家看清楚了吗?”

    “看清楚了。”众人答道。

    林川举手问道:“万先生,朱崇礼的招式已经够快了,您后发招式怎么比他还快呢?”

    万洪生笑道:“问得好。同学们,我们常常说后发制人,就是这个道理,其实我并没有比他快多少,只是我预先判断出他要踢腿,为什么呢?因为,对方的眼睛通常会事先瞄向他所要击打的方位,然后不管是出拳还是出脚,左右肩膀的倾斜会告诉你,他开始进攻了,所以呢,我就在他还没有出腿前已经来到他防御的死角,然后借力打力,把他制服。”

    林川捅了捅旁边的朱崇礼,低声说到:“怎么样,你小子这下算是尝到厉害了吧?平时瞧你那鼻孔都快仰到天上去了。”

    朱崇礼脸一红,瞪起眼睛,也低声说道:“那还用你说,人家万先生是真正的武术名家,我哪能和他比?”

    林川说道:“知道就好。以后谦虚点。”

    万洪生走回讲台,说道:“同学们,我刚才用粉笔头打飞扫帚杆,听到有人喊‘暗器'两字,没错,我是把粉笔当作暗器发射。我要问问同学们,为什么要把粉笔叫‘暗器',而不叫‘明器'?”他看着众人,然后指着朱崇礼说道:“朱崇礼同学,你来回答。”

    朱崇礼起身,答道:“‘暗器'是专门用来偷袭的器械,必须便于携带并且有很强的隐蔽性,在对手毫无防备的时候突然发出,达到出其不意的效果。”

    万洪生点点头,说道:“很好,请坐。”他接着对大家说道:“在我们今后的课程中,大家不仅会掌握暗器在近战中的必杀技,而且还要熟练运用骨骼装卸技巧,使对手在瞬间瘫痪。不过,我要再强调一遍,我所教授给你们的武术只能用在敌人身上,决不可用在普通人身上。”他说这话的时候,目光极其凌厉,语调也极其严厉……

    王珏蹦蹦跳跳地跑回寝室,神秘地对大家说道:“弟兄们,新换的语言教官刚才露面了,你们猜猜是男的还是女的?”林川从床上仰起头,说道:“王珏,亏你还学过心理学,就你那鬼鬼祟祟的模样以及平常对女同志的敏感,不用猜就知道是女的。”朱崇礼接话道:“王珏这个毛病算是彻底改不过来了,以后执行任务,只能派他去和尚庙里或者男人澡堂,否则,如果碰到一个女特务,这家伙绝对叛变。”

    “扯淡。”王珏一屁股坐在林川的床边,嘟囔道:“就你们正经?班长,你有件事情我还没有揭发呢,看看是谁对女的敏感。”

    林川瞪大眼睛,说道:“乱弹琴,我林川表里如一,对女同志向来敬而远之,有什么敏感不敏感的,你别瞎造谣。”

    朱崇礼精神头儿上来了,一骨碌从床上坐起,催促着王珏道:“喂,你发现什么了,赶紧说,要不我们出去说?”其他人纷纷从床上坐起,嚷嚷着非要王珏马上说。

    王珏得意地看着大家,说道:“既然弟兄们都喜欢听,那我也只好顺从民意了。不过我有话在先,这事情听完就到此为止,谁也不许扩散,否则传到领导那里,班长被刮鼻子,我心里会不好受的。”他故作难过,用手在眼前胡乱抹了一下。

    朱崇礼急道:“王珏,你装什么狼外婆,有屁就快放。但是,如果你说的真是班长犯错误的事情,我们宁可不听,你小子也得给我保密,否则饶不了你。”

    王珏不乐意听了,收起玩笑,瞪着眼对朱崇礼骂道:“废话,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就你小子讲义气,我王珏专门卖友求荣?不听拉倒,老子还不说了。”

    林川哈哈大笑起来,仿佛这俩人拌嘴与他毫不相干,他也坐起身,拍了拍气哼哼的王珏,说道:“王珏,他们不听我听,至少你应该让我知道我还有一些连我自己都不知道的嗜好和秘密,就算帮助我吧,快说。”

    王珏也笑起来,说道:“好吧,我就给你提个醒,你大前天中午在学校大门口和谁在一起?”他话刚一出口,屋内所有人都看向林川,朱崇礼更是伸长了脖子。

    林川一怔,马上大笑起来,他又好气又好笑,狠狠地拍了王珏一下,说道:“我说你敏感一点也不冤枉你,若是我一个人在学校门口,你准保看不见,这一有女同志,你那眼睛马上就变成了望远镜。实话告诉你,那天来的那个女同志就是上次跳舞的文工团演员,专门找我来了。”林川故意停下,看着大伙儿。

    “班长,你和她谈恋爱了?”朱崇礼焦急道:“这可是纪律不允许的,赶紧踩刹车吧。”他一脸关心,两手相互搓着。

    林川笑着指着朱崇礼,说道:“乱弹琴,我林川是那样的人吗?不用踩刹车,我早就打轮绕过去了。这件事我已经向教导员汇报过了,你们就不用瞎操心了。”

    六、女教官与林川的纠结

    新来的语言教官,名叫陈雨茜,是一位早期的印尼归侨。

    没几天,学员们便喜欢上了她。陈雨茜性格开朗活泼,教学方式别具一格,与前任教官照本宣科相比,更为学员所接受。虽然年近三十岁,但是她不像其他教官那样,见到学员总是不苟言笑。她和大家同样青春、同样顽皮,就像小姐姐领着一群大弟弟,整天嘻嘻哈哈。闲暇,她会开怀地和学员们玩打手心、刮鼻子游戏,也会比吹牛、说笑话。每当星期日休息,她还会把学员叫到自己宿舍,要么打扑克牌,要么讲故事。

    林川和其他人一样喜欢陈雨茜,只是心里对这位女教官存在一点疑惑。疑惑起源于陈雨茜第一天上课,当她点名第一个叫到林川时,站立的林川从对方眼神中立刻捕捉到一丝不易察觉的错愕。接下来的日子里,无论在课堂还是在游戏中,林川总感觉陈雨茜的目光在刻意回避自己,即使俩人不可避免地在一起,陈雨茜也是客客气气,不像与王珏、朱崇礼他们那样有说有笑。他很茫然也很苦恼,不知道自己怎么得罪了对方。

    星期六的晚上,天下着毛毛细雨,林川他们兴高采烈地来到位于校园后墙的一排平房。

    平房的每一间屋子都被布置成不同国家的酒吧或餐馆风格,学员们进入这里就仿佛身在异国他乡,教官们或以老板或以侍者的身份招待学员们,学员除了要学会如何点菜,还要懂得如何进餐。在这里,国语一概不准使用,若违反者则将被请出。林川他们班被分在序号为三零三的房间,进门正对的墙壁上贴有一张雅加达城徽图片,一面墙上贴着许多印尼电影明星,包括印尼总统苏加诺的照片,另一面墙上挂有几件用“巴迪布”制成的印尼巴厘岛女子的服装和用绿色塑料布剪成的香蕉叶,屋子的一角还摆放着十来本过了期的印尼生活杂志。

    陈雨茜穿着一身侍者的套服,笑容可掬地站在门边,她用印尼语亲切地招呼着大家:“晚上好,先生们。请里面坐。”等看见林川时,她不禁一愣,对方穿的不是便装而是军服。

    陈雨茜顿时嚷嚷起来,说道:“这位先生,本店不欢迎军人入内,请您换了衣服再来,好吗?”

    大家哄笑起来,王珏也用印尼语抢着说道:“小姐,林先生今天是没有衣服可换了,为了不破坏餐馆气氛,也为了显示小姐您的人道,我建议您就把他当成一个乞丐,让他蹲在门外。”

    朱崇礼插话道:“王先生,你也太狠了,林先生也没招你惹你,你让他在门口淋雨看我们吃饭,要是感冒发烧了怎么办?要我说,还是蹲在屋内。”

    林川捅了朱崇礼一下,拍拍胸脯说道:“陈教官,我是来吃饭的,衣服在下午执行任务时被雨淋湿了,现在还没干。所以只好穿军服。”他微笑着,估计对方还要开玩笑。

    果然,陈雨茜故作惊讶道:“先生,您认错人了吧,我只是这里的女招待。我们这里从没有什么陈教官,不过我可以帮助您找找。”

    说着,她俯下身子朝着桌子底下喊道:“陈教官,陈教官。”跟着又走到吧台后面,冲着地下、角落喊道:“陈教官。你在哪里?有位先生找你。”

    众人连同林川一起大笑起来。尔后,陈雨茜朝林川双手一摊,说道:“对不起,林先生,你好像搞错了,你的陈教官并不在这里。”

    林川莞尔一笑,他知道陈教官喜欢开玩笑,这点倒是很符合自己的胃口。他用手捋了捋还湿乎乎的头发,煞有介事地说道:“小姐,谢谢你的帮助,不过我肯定我的陈教官就在这里。我建议你不要那么大嗓门喊,我们陈教官胆子小,你会把她吓得躲在洞里不敢出来。”

    这次包括陈雨茜在内的学员又都笑起来。陈雨茜一只手捂着嘴笑着,另一只手指着林川,说道:“林川,你胆大包天,竟敢把我比喻成老鼠。”

    林川双手交叉抱在胸前,微笑道:“不敢,我可是胆小鬼……”

    “胆小鬼?!”她被惊呆了。

    “天啊!这是多么的不可思议。”她心中想到:“莫非是因为我的真诚感动了上苍,穆加贝化作了小林来找我……千万不能这么想,小林是我的学生,他不是穆加贝……可是,他们长的怎么这么像,连动作和微笑都那么相似……对,就是他,我的‘胆小鬼'回来了……”

    “胆小鬼”这三个字近十年来几乎每天都要默诵已经成为她生命的一部分,没有比这三个字更能刺激她的神经了。林川不经意说出的话犹如历史的书签,使陈雨茜翻回到生命中最辛酸的一页。

    陈雨茜三岁时,父母就拖家带口随着下南洋的移民大军漂洋过海,来到荷属殖民地印度尼西亚,并用一生积蓄在雅加达城区边上开了一个小杂货铺,凭借中国人的勤劳、智慧,一家人很快站稳了脚跟。

    陈雨茜从小就聪明伶俐,左邻右舍的街坊们经常拿她作为教育自己子女的典范。为了使女儿受到良好的教育,父母一改中国传统“女子无才便是德”的说法,不惜花钱把她送入荷兰人开办的私立女子学校,接受西方式的文化教育。正是由于父母的英明决断,陈雨茜生命之路开始一帆风顺,从小学、中学一直到大学,丑小鸭般的黄毛丫头也出落成气质高雅、婀娜动人的花样少女。

    在一次抗议日本军队屠杀苏门答腊抵抗组织成员的集会上,大学三年级的陈雨茜和同学们走上街头,手挽手勇敢面向日本军警高呼反侵略口号,结果遭到日本军警的血腥镇压。在突围过程中,她和同学们走散,独自一人被追赶的日本骑警用木棒打倒在地,剧烈的疼痛使她无法站起。此时四周一片混乱,不时还传来阵阵尖厉的枪声,示威的人们已经完全失去了组织性,惊恐万分呈鸟兽散,没有人帮助已倒地不动的她。

    正在绝望的时候,一个青年从她身边不远处跑过,她奋力高喊:“先生,救救我!”青年回头看了她一眼,迟疑了一下,还是自顾自地往前跑去。望着见死不救的青年,陈雨茜忽然不知从哪来的力气脱口大声喊道:“胆小鬼,你还算是男人吗?”

    已经跑出七八步远的青年突然站住脚跟,陈雨茜的话仿佛魔咒一般把他牢牢定住,紧接着,他扭过身向陈雨茜冲过来。这时,陈雨茜才看清这位青年满脸是血,前身的白衬衣也大片、大片白里透红。还未容她说话,青年已经一把拉住她伸出的手,一用力,把她从地上拽起来。一阵钻心的疼痛让陈雨茜忍不住“哎哟”起来,又要倒下。青年看了一下周围,一皱眉,二话没说,转过身背起陈雨茜一颠一颠地钻进了小巷里。

    一个好心的阿伯收留了他们,并给他们的伤口做了简单处理。在恐惧的笼罩下,俩人紧张得没说一句话,甚至,陈雨茜连说声谢谢也忘记了。青年人借换了一件阿伯的衬衣就匆匆走了,双方没有留下任何联系方式。

    似乎这段英雄救美人的故事就这么结束了。

    但是,造化总是在捉弄人。在一次系里举办的舞会上,陈雨茜惊喜地发现,自己魂牵梦绕的救命恩人居然是高自己一届的学长。小伙子也认出了远处对面座位上这个舞会上耀眼的“明星”,竟然就是自己那天曾经施救的姑娘,只不过今天晚上的这位姑娘高雅、俊秀,在众多的女生中脱颖而出,宛如高贵、骄傲的公主。

    两对目光在无声中交流着。这时,舞曲旋律开始响起,几个男生已经迫不及待地来到陈雨茜面前,如绅士般彬彬有礼地邀请她跳舞。学校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定,只有当公认的“舞后”和“舞帝”先进入舞池,别人才能跟进。所以,大家的目光都盯在陈雨茜一人身上,女生们或妒忌或羡慕,男生们更是在想,谁是今天的幸运儿。

    令众人诧异的是,她没有接受任何男生的邀请,包括一位被大家公认的“舞帝”,而是站起身微笑着穿过众位男生,款款来到小伙子身边,屈膝行了个西方礼节,问道:“先生,可以请您跳一支舞吗?”

    小伙子不好意思地站起身,在众目睽睽之下,牵着陈雨茜的手步入舞池。

    优美的旋律伴随着优美的舞步。

    陈雨茜一双纯真的眼睛看着小伙子,开口说了第一句话:“您为什么不来找我?”语气如许久不见的老朋友。

    小伙子腼腆地笑着,说道:“我不知道你的联系方式。”语调怯生生的如同中学生。

    陈雨茜对小伙子又说道:“您知道吗,我后来又去了那位老伯家,并把我的地址和联系方式都留给了他。希望你能去找我。”

    小伙子好奇地问道:“你为什么要找我?”

    陈雨茜“愤愤不平”地说道:“我当然要找你,你害得我整夜、整夜睡不着觉。如果我不能当面向你道歉并谢谢你的救命之恩,我一辈子都会失眠的。另外,我必须还要从你那里知道一件重要事情。”

    小伙子的脸顿时红起来,他不敢正视陈雨茜,把脸扭向其他地方,苦笑道:“你别挖苦我了,我是胆小鬼。坦白地说,当时我也特别害怕。我不像你想象的那样勇敢……”

    “不,别说了,你不是胆小鬼,你是真正的男子汉。我为那次的鲁莽言行向你道歉,并对你的救命之恩致以最深的谢意。”陈雨茜认真地说道,她的双眸晶莹剔透,布满了纯洁和真诚。

    “对了,我叫陈雨茜。还没请教你的尊姓大名呢。”

    “我叫穆加贝,很高兴认识你。嗯,你刚才说要从我这里了解什么重要事情?”

    陈雨茜笑道:“我说了,你可不许生气啊。”

    穆加贝点点头,道:“不会生气。你说吧。”

    陈雨茜顽皮地眨眨眼,笑道:“为什么我喊救命,你不理我,我骂你胆小鬼,你反而跑过来救我?”

    穆加贝微笑的表情顿时凝重起来,沉吟片刻,他注视陈雨茜,一字一顿地说道:“因为,我是男人!男人,有男人的尊严。如果我选择就此逃跑的话,我这一辈子都将生活在负罪中。”极富磁性的嗓音,目光诚恳而又坚定。

    少女的心忽然漾起一种异样感觉,她仿佛听见从内心深处传来的呼喊:“陈雨茜,这就是你所追求的‘白马王子',他终于来了。”

    她试探道:“哦,那当时你就不怕被子弹击中而因此丧命?”

    穆加贝微笑起来,稚气刚脱的脸上显出几分成熟。他回答道:“当然了,我到现在还有些后怕。但是,”他狡黠地看了陈雨茜一眼,又说道:“今天晚上如此巨大的荣耀使我更加不后悔当初的做法。”

    俩人开怀哈哈大笑起来。

    “那么,下次假如再出现这种情况,你还需要别人说你是‘胆小鬼',你才会回来施救吗?”

    “下次我是不会回来的。”

    “为什么?”姑娘着急问道。

    穆加贝把头朝人群中一摆,说道:“因为,你会有很多人体盾牌,我也很乐意做其中之一,如果‘公主'您需要的话。”

    意随心起,爱随意生。不需要更多的理由,陈雨茜在这瞬间被爱感召了,她面带娇羞重新端详、审视对方:绅士、伟岸、勇敢、诚实、幽默……嗯,这不正是我所期盼的吗,哦,感谢上帝!想到这儿,少女不由地露出甜蜜的微笑,绯红的脸蛋更加映衬青春的美丽。

    穆加贝全然不知道少女在短短的时间里,内心产生的变化。他只是非常奇怪,对方眼神忽然温柔可人,含情脉脉。更费解的是,号称“舞后”的陈雨茜在刚开始行云流水般的舞步后,中间舒缓、优雅的旋律,居然连续踏不到舞曲节拍上。小伙子惶恐了,在情感方面涉世不深的他无法判读被爱情悄悄感染的姑娘所作出的举动,只是朦胧中感到姑娘心态的反差。

    曲终人未散,爱附有情人。一对璧人在后来的日子里,情感得到迅速发展。俩人的相互称谓也按改为昵称,穆加贝私下称呼陈雨茜“我的公主”,陈雨茜则以“胆小鬼”回应。就在他们憧憬未来的美好生活时,一个无情而又残酷的打击降临到他们头上。

    一九四三年初夏的一天中午,穆加贝正在图书馆做论文答辩的最后准备工作,陈雨茜急匆匆地跑来找他。俩人自从确定恋爱关系后,双方约定,为了互不打扰各自学业,每周只约会一次。所以,当穆加贝看到气喘吁吁,香汗淋漓的陈雨茜慌里慌张地出现在图书馆叫他时,便打趣问道:“我的公主,我知道你梦想拿到校运动会短跑冠军,但你锻炼也要分时候啊,这中午……”

    陈雨茜打断他的话,焦急地说道:“胆小鬼,不要开玩笑。你不知道吧,刚才日本宪兵到学校抓人,说是有抗日激进分子。三系和六系的十几个同学被他们抓走了,我们学生会正发动大家去宪兵司令部示威要人。你赶紧收拾一下,这就跟我走。”

    穆加贝一愣,接着迟疑地说道:“我正查资料,下周就要论文答辩,这次是不是就不去了?”

    “那怎么行,那些被抓的同学正等着我们去营救。去的人越多,声势越大,日本人才有可能放人。”

    穆加贝苦笑一下,说道:“好吧,你先走,我把书先还了马上赶来。”

    陈雨茜上前一把拉起小伙子,边走边说道:“胆小鬼,谁还有工夫等你。书丢不了,等回来你再接着看。”

    群情激愤的学生加上围聚的民众把日本宪兵司令部门前的几条街挤得水泄不通,学生会的一个男生在带头高呼口号:“还我同学!”“日本人滚出印度尼西亚!”

    宪兵司令部门口站着约一个大队全副武装的日本宪兵,堆在门口两侧的沙包上架设着机枪,黑洞洞的枪口对着手无寸铁的学生以及市民们。

    穆加贝焦灼地不停看着表,陈雨茜以及另三个学生会代表已经进入宪兵司令部交涉将近一个小时了。他深知日本人的凶残和野蛮,他甚至懊悔没有坚持让陈雨茜留在外面。内心的煎熬加上炎热的天气,使得他头上的汗大滴大滴地往下落。

    忽然,宪兵司令部的大门开了,陈雨茜及另三个学生会的代表前后走了出来。穆加贝使劲挤到陈雨茜身旁,拉起她的手,顿时感觉到陈雨茜浑身在颤抖着,不由得关切问道:“怎么样?”

    陈雨茜脸色苍白,眼眶里还残留着泪花的痕迹。她哆嗦着挤出一句话:“流氓!没有人性的野兽!”

    穆加贝紧紧地握着陈雨茜的手,正想安慰几句,宪兵司令部门口,一个少佐军衔的日本军官开始高声喊话,旁边的一个印尼人拿着话筒同声翻译着,“学生们,司令长官阁下命令你们立刻返回学校,所有人不得以任何借口停留或煽动反日叛乱,违抗者将以破坏社会治安罪严惩不贷。再说一遍……”

    人群开始骚动起来,怒骂声不绝于耳。突然,不知从哪儿飞出一块石头,径直飞向那个翻译。少佐勃然大怒,“唰”的一下抽出挎在腰间的指挥刀,用日语大吼一声,宪兵们立刻冲向人群,抡起枪托砸向学生。

    人群像炸了窝的马蜂,一下子就乱了。大部分学生急红了眼,这些血气方刚的大学生们或用石头,或从附近商店找来木棍、菜刀进行还击,就连陈雨茜、穆加贝也卷入到战斗中。陈雨茜指挥女生们在附近捡石块,并运送给男生,穆加贝则和男生们奋力将石块掷向宪兵。

    忽然,一阵尖厉的哨音响起,宪兵们开始纷纷跑步撤回司令部门口。部分学生欢呼起来,高喊着“胜利”,并随之冲过去。穆加贝停止了投掷,他观察了一下少佐的举动,脸上不禁勃然变色,一把拉住也要冲过去的陈雨茜,大吼道:“快跑,宪兵要开枪了。”

    陈雨茜使劲地挣脱着,喊道:“我不怕,让他们把我打死吧。”

    穆加贝一边拽住陈雨茜,一边对周边的学生喊道:“快叫他们回来,咱们必须撤退了。”

    话音刚落,“啪”的一声清脆的枪声响起,接着,宪兵司令部门口传来密集的枪声,冲在前面的八九个大学生顿时倒地。子弹带着哨音在空中乱窜。穆加贝不容分说,一把将陈雨茜抱在怀里,朝前方不远的一个巷子口跑去。周围不断有人中弹倒地,惨叫声、哭喊声响成一片。

    陈雨茜大声叫道:“胆小鬼,快放我下来,我自己能跑。”

    穆加贝没有说话,他只是紧紧地抱着陈雨茜,吃力地奔跑着。他的前方已经有十来个同学跑进了巷子口,并探出头在为他加油。

    离巷口差不多三步距离了,陈雨茜再次喊道:“胆小鬼,让……”

    话未说完,她整个人连同穆加贝一起栽倒在地上。从巷口弯腰跑出三个大学生,把他们俩连拉带拽地拖进了巷子里。

    穆加贝后胸位置,咕嘟咕嘟地冒着鲜红的血液。

    陈雨茜吓呆了,她顿时嚎哭起来,不顾一切地用双手去捂穆加贝的伤口,试图让血停止流出,然而鲜血不但没有止住,反而染红了她的双手。她哀嚎着乞求周围的同学,“求求你们了,帮帮我吧,千万别让他死啊。求你们了……”

    同学们无言以对,他们也被眼前的屠杀吓得不知所措,男生们每个人的脸色苍白如蜡,心脏都如同一面小鼓在“咚咚”作响;女生们则相互搂抱着,轻轻啜泣着。一个眼尖的同学发现穆加贝的肩膀轻微地抽动了一下,他赶紧把这一情况告诉陈雨茜。

    陈雨茜再也支持不住,一屁股坐在地上。几个男同学把穆加贝的身体翻了过来,将他的头放在陈雨茜腿上。

    穆加贝微微睁开眼睛,轻声道:“公主,你在吗?”

    陈雨茜哭道:“亲爱的,我就在你身边。我正抱着你啊,你感觉到了吗?”说着,她把穆加贝的右手贴在自己的脸颊上。

    穆加贝想微笑一下,但已经没有了气力。他艰难地说道:“公主,我很高兴……又做你……盾牌。我没有……食言。”

    陈雨茜痛哭地俯下头,亲吻着穆加贝的额头,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滴撒在穆加贝的脸上、脖子上,嗓子嘶哑得已经说不出话来了。

    穆加贝忽然感到一阵刺痛,全身所有器官似乎正离他而去,他用仅存的最后意识说道:“公主,我以后再也照顾不了你了。记得把书替我还……”

    小伙子就这样永远地离开了陈雨茜,离开了深爱他的爸爸妈妈和兄弟姐妹们。死神带走了他的生命,却把痛苦和思念留在了亲友心中。

    穆加贝的死彻底击垮了陈雨茜。在放暑假的若干天里,她从早到晚把自己独自一人关在屋里,双手捧着穆加贝的照片,以泪洗面,或设立各种假如来鞭挞自己:假如,我不去图书馆叫他;假如,我不坚持让他同去;假如,我听从他的劝告;假如,我坚持不让他抱着,他都不会死啊!是我害了他。

    极度的自责,使陈雨茜患上了抑郁症,学习一度受阻。

    陈爸爸对女儿的现状极为担心,为了拯救她,陈爸爸不惜耗资遍访印尼各大城市,寻医问药。最后,一位在雅加达教会工作,曾经是心理学专家的荷兰牧师治好了陈雨茜的抑郁症。

    聪明依旧的她,完全恢复了学习能力,她不仅精通中国、马来西亚、印度尼西亚语言,同时也精通英语、荷兰语。亲友们都在为她走向新生而高兴,但是,只有她自己知道,一段情结再也无法解开。

    日本投降前一年,大学刚毕业的她在一个偶然的机会遇见了从新加坡到印度尼西亚避难的陈嘉庚先生。

    陈雨茜经过和陈嘉庚先生的一席长谈后,对日本军国主义者的侵略本质有了新的认识。于是,她当场决定回祖国大陆参加抗日救国运动。在陈嘉庚先生的亲自安排下,陈雨茜和几个华侨同学第一次踏上了自己祖国的土地。

    在重庆,她有幸聆听到周恩来的讲话,不禁被周恩来的人格魅力和真诚所感动,于是决定和几个同伴一起投奔延安。

    新的环境以及新的觉悟,使得陈雨茜又恢复了开朗活泼、热情大方的性格。热带岛国文化和高等教育的熏陶使她很快成为女性中的佼佼者,即使穿上浅灰色的军服、戴上军帽,也丝毫遮掩不住女性特有的柔媚,那银铃般的嗓音配上永不疲倦的欢笑,使她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小很多。许多青年包括一些高级领导干部对她都投来异样的目光,求婚者有之,说客亦有之。但是有一样,无论是谁,只要一提起这件事都会被她毫不客气地拒绝。在她心中,爱已经随着穆加贝被彻底埋葬了。她随身所携带的物品中,有两样是她奉为至宝的东西,一件是穆加贝最后那天从图书馆借的一本书,另一件是她保存的穆加贝的一套服装。

    开国大典那天,她与其他许多革命青年一样,找到了自己人生的航标,在由斧头、镰刀组成的鲜艳的党旗下宣誓,加入了中国共产党。

    七、情为何物

    林川一句无意识的玩笑刺痛了陈雨茜的心,她敛起笑容,目光瞬间变得呆滞。朦胧中,眼前这个场景逐渐被十年前那个夜晚的舞会所替代,她看见了穆加贝正惬意地站在那里,双手抱胸,微笑地呼唤着她:“我的公主,你怎么了?”

    陈雨茜再也控制不住了,大脑中角色的不断变换使她产生眩晕,嘴唇开始哆嗦,呼吸急促。就在她觉得脚底发软,摇摇欲坠时,一双手把她扶住,同时,听见林川用国语着急地喊道:“你们别傻站着,快来帮我一把。”他做梦也不会想到,由于自己和一段毫不相干的历史牵扯在一起,才使得陈教官一直回避他。

    突发情况让学员们都愣住了,他们不明白陈教官好端端的,怎么忽然如中邪一样晕了过去,直到林川招呼,大伙儿才如梦方醒,一拥而上,朱崇礼抢先抱住陈雨茜腰部。

    王珏不满地对朱崇礼说道:“你别毛手毛脚的,陈教官又不是迫击炮,要你这么抱?”

    朱崇礼皱着眉头,反驳道:“废话,你没看她都晕过去了,要是掉地上,你负责啊?要不,你来。”

    还有人说道:“赶紧去叫薛军医吧,别出啥事。”

    等大家七手八脚地把陈雨茜放到椅子上,朱崇礼气哼哼地埋怨道:“班长,你是怎么搞的嘛。没来由,把陈教官气成这样。”

    林川愕然道:“胡扯,我什么时候气她了?”

    “还说没有,连教官自己都说,你说她是老鼠,接着她一生气就倒下去了。”朱崇礼对林川不依不饶地说道。

    林川哭笑不得地说道:“你懂什么,我那是和她开玩笑呢。”

    王珏插话道:“你们别说了,我知道是咋回事。”

    大家一起看着王珏。

    王珏得意道:“朱崇礼说得不对,陈教官不是被气晕过去的,而是高兴得晕过去的。”

    朱崇礼说道:“王珏,你瞎扯啥呀,人还有笑晕过去的?没听说过。”他瞪着王珏,觉得对方太过无知。

    王珏说道:“这就是你孤陋寡闻了,告诉你吧,想当年,岳飞手下大将牛皋生擒了金兀术。他把金兀术当马骑在了胯下,然后得意地哈哈大笑起来,结果就这么笑死了。陈教官刚才与副班长开玩笑的时候,我亲眼看见她也是这样哈哈大笑,结果一下子笑晕过去,一样的道理。”

    有人道:“王珏,你这个乌鸦嘴,陈教官只是晕过去了,她没死啊。”

    也有人道:“王珏说得没错,我看过《说岳全传》,书上是这么说的,金兀术被牛皋骑在身下,当时就气死了。而牛皋一高兴,也就哈哈笑死了。”

    林川皱着眉头,心中忐忑不安。他既不同意朱崇礼的观点,也不相信王珏的论调。他心想:“陈教官一向是拿得起放得下的人,决不会因为自己的一句话产生如此大的反应,况且,这之前气氛一直很融洽,也没见她有什么不高兴的事。就算我没有按要求换上便服,她也不至于会耿耿于怀。对了,就是当她听到‘胆小鬼'这三个字,表情才立刻发生变化,尤其是她看我的眼神,到底是什么意思?难道她把我当成了别人?在革命队伍里,都是阶级兄弟、姐妹,能有什么好怕的,真是奇怪。”他绞尽脑汁也没有想出个所以然来,于是走到门外一边等着军医,一边抽着香烟。

    忽然,屋里有人喊道:“陈教官醒了。”

    他赶紧跑回屋内,就见陈雨茜抬着头,茫然地看着大家。

    他松了一口气,说道:“陈教官,您身体是不是不舒服?我们已经有人去找薛军医了。”

    陈雨茜脸上飘起一道红霞,眼睫毛抖动了一下,低声道:“真是对不起大家。我现在没事了。”

    林川小心地问道:“陈教官,您看,您是不是先回去休息,今天晚上的训练就先暂停?”

    “不,我没关系。”

    这时,一个学员带着薛军医匆匆赶来。

    左手抓着听诊器,右手拎着药箱子的薛军医迷惑地看着陈雨茜,说道:“唉,你不是晕过去了吗?怎么……”

    陈雨茜呵呵笑道:“刚才我是去马克思那里报到,他说我年纪轻轻的偷懒,就又把我赶回来了。”

    薛军医关心道:“我还是给你检查一下,看看有什么问题没有?”

    陈雨茜连连摆手,笑道:“薛军医,谢谢你。我真的没事了。如果我不舒服的话一定请你给我看,好吗?”

    薛军医想了想,说道:“那这样吧,你上你的课,我在外面等着,有什么情况,我也好及时处理。”

    薛军医是一个面皮白净,文质彬彬的小伙子,黑龙江省牡丹江人。他原来是四野后勤部卫生队的护士,北平和平解放后,被组织派往华北军医大学深造,毕业后直接分配到这里。

    从他第一眼见到陈雨茜,就暗自恋上了她。组织上也曾给他介绍过对象,但都被他一一谢绝,在他的眼中,没有人比得上陈雨茜,她已经是自己独一无二的选择。

    但是,喜欢归喜欢,自己始终是剃头挑子一头热。尽管,也做过一些简单的暗示,比如吃饭时故意等陈雨茜落座后,再凑过去搭讪,或者专门从食堂买陈雨茜喜欢吃的菜,宁可自己一口不动,借口不爱吃,也要让给她。偶尔,陈雨茜也会接受,并感谢他的好意,只有这时,他觉得自己是最快乐的。

    薛军医也时常陷入自责中,他恨自己的无用,不敢大胆向对方表白心迹。有时鼓足了勇气,下了最大决心,可是一到陈雨茜面前,就如六月融雪一般,全化了。

    陈雨茜看他没有走的意思,为了不拂对方好意,就说道:“薛军医,你也别在外面了,你和我一起当侍者吧。”

    薛军医大喜,他连连点头道:“没问题,你让我当什么都行啊。”

    陈雨茜笑着补充道:“可有一样,待会儿吃西餐的时候可没有你的份啊。”

    接着,她分派薛军医把盘子、刀叉在餐桌上摆放好。

    王珏悄悄对林川说道:“班长,你说这陈教官唱的到底是哪出戏?刚才好好的,自己就倒下了,你看,现在她又没事了。”

    林川摇摇头,没有说话。但他心中隐隐约约感觉到,陈雨茜的情绪反常跟自己有一定关系。具体是什么关系,他一点头绪也没有。

    朱崇礼坐在另一张桌子边上,用刚刚摆到面前的刀叉敲打着盘子,用印尼语叫道:“服务员,赶紧上菜,不然要饿出人命了。”

    他的印尼语前面说得还到可以,后面这句非常蹩脚,引得众人哄堂大笑。

    陈雨茜走到他跟前,用手里的汤勺“啪”地打在朱崇礼手上,朱崇礼一激灵,咧嘴道:“哎哟,陈教官,您打我干嘛?”

    陈雨茜双手叉腰,横眉立目地说道:“小朱,我警告你,吃西餐最忌讳的就是拿刀叉敲击盘子。这是最没文化、最粗鲁的表现。如果这是在餐厅里,你早就被轰出去了。大家也一定要记住这点。”

    朱崇礼悄悄吐了一下舌头,赶紧把刀叉放下。

    接下来,陈雨茜开始给大家讲解要领,尔后做示范动作,从桌子上的餐巾使用一直到左手叉、右手刀以及坐姿。

    看似简单的西餐,对第一次接触的学员们来讲却并不容易。尽管陈雨茜以身作则示范动作,然而一旦那些银光闪闪的刀、叉拿在他们手里,并不比抓起一杆狙击步枪来得轻松。

    这些绝大部分来自农村的农民子弟从懂事起就一直与筷子为伴,从没想到外国人吃一顿饭居然还要有这么多讲究。没办法,不理解归不理解,饭还是要去吃,不但要吃,而且还要吃得像模像样。

    菜终于上来了,大家一看不禁傻了眼。一块豆腐干大小,被烤的黑乎乎的肉饼躺在盘子里,周边还有几片黄瓜。

    陈雨茜笑嘻嘻地说道:“先生们,你们的菜上齐了,请慢用。不过你们给我记住了,谁要是不符合要领,下次我请他吃砖头。”

    她也不理会学员们的疑问,转身和薛军医聊天去了。

    林川心里嘀咕,就这么大点肉还值得这么费事,两口不就解决了?还用得着什么刀呀叉的。

    他看了一眼旁边的王珏,只见他瞪起的眼珠比灯泡还圆,左手紧紧攥着不锈钢叉子,右手使劲握着不锈钢餐刀,像是和盘子里的肉块较上了劲。

    林川忍不住笑道:“我说王先生,你这是跟谁运气呢?好家伙,这知道的是你在吃西餐,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要吃盘子呢。”

    王珏鼻孔里“哼”了一声,也不说话,左手的叉子使劲抵在肉上,右手的刀子像木匠拉大锯那样来回移动。

    林川有趣地看了一会儿,自己也开始按要求操作起来。说实话,他对盘中的食物没有任何兴趣,这要是面条或大饼,那可就不一样了。尽管很饿,但他还是懒洋洋慢慢地应付着“差事”。

    没过两分钟,“餐馆”好像变成了木匠房,刀、叉与盘子之间摩擦发出的刺耳“吱吱”声响成一片,气得陈雨茜双手捂着耳朵直叫停。

    大家放下刀叉,愣怔地看着她,不知怎么了。

    陈雨茜扫视了一下众人,挖苦道:“我知道这点肉排对你们来讲不够吃,但是,你们也不能锯了盘子吃,这多危险啊,是不是,薛军医?”

    薛军医没有明白陈雨茜话的意思,他愣了一下,赶紧说道:“是啊,是很危险,盘子碎茬会造成胃穿孔,最后有可能导致大出血。”

    陈雨茜瞪着王珏,说道:“王珏,你觉得猪排味道怎样?”

    王珏正拿着餐巾擦汗,听到问他,随口说道:“味道?没有味道啊。我觉得这西餐还不如我们的驴肉火烧好吃。”

    陈雨茜又好气又好笑地说道:“刚才跟你们怎么说来着?餐巾是用来擦嘴的。你们自己看看自己,都吃成什么样儿了?”

    陈雨茜这么一说,大家互相看起来,都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大部分人都忘了餐巾的作用,他们的嘴唇周围布满了黑乎乎的一圈。

    陈雨茜说道:“你们别笑,看看人家林川,他怎么就不像你们那样。”

    众人把目光盯向林川。果然,他嘴上干干净净的,盘子里还剩有一小块猪排。

    有人发出“啧啧”声。

    陈雨茜来到林川旁边,看了他一眼,目光赶紧移开,说道:“林川,你把你的经验向大家介绍一下。”

    林川犹豫地说道:“报告教官,其实我也没什么经验。主要是,这西餐实在不对我的胃口,但为了完成任务,我只好慢慢磨洋工。他们可能饿极了,所以才成了这副吃相。”

    陈雨茜心里一阵酸楚,她不敢再看林川。她此刻已经非常清醒,眼前这个小伙子不是穆加贝,尽管他们之间有众多的相像之处,甚至连语气都惟妙惟肖,但是,穆加贝就是穆加贝,林川就是林川,这是现实,任谁也改变不了。然而,此刻的她已经掌控不住时空迅速交替的转换,记忆中的穆加贝已经被永远地定格在他二十二岁大学毕业的那年,其年纪正好与现在的林川相仿。理智把神经紧绷得如同曼陀铃的琴弦,只要林川映入眼帘,就会立刻幻化成穆加贝,那心灵的琴声就会不由自主地鸣响起,就如同刚才刹那间的幻觉,带来如此强烈的反应。她自己也不曾想到,岁月的磨蚀不仅没有耗弱感情的浓度,相反,十年光阴所浓缩的挚爱,爆裂了心底防线,她再次陷入到对穆加贝的深深怀念之中。

    陈雨茜情绪上的变化,引起两个人的注意。一个是对她奉若神明的薛军医,另一个就是林川。

    薛军医开始并没有察觉到什么,他只是暗地里高兴,有一个名正言顺的机会可以留在陈雨茜身边,这真是梦寐以求的事。虽然大部分时间她都是在用印尼语和大家说话,但这并不影响自己获得的满足感。因此,他特别卖力而且像模像样地发放餐具,以期博得心上人夸奖。但是,令他失望的是,当完成任务后,陈雨茜并没有如自己所愿地赞赏,即使在聊天时,她的目光也很少看自己,始终盯着一个方向。

    年轻人,尤其是处于暗恋中的年轻人,神经是最为敏感的。薛军医循着陈雨茜的目光望去,发现她一直在注视着林川。而她的表情是那样楚楚动人:玲珑般的小嘴微微上翘,玉雕般的鼻梁轻微抽动,眼角笑纹放射性地散开,脸颊透出淡淡的红晕,尤其是那双具有灵性、美丽的双眸正散发着甜蜜与痴情。这是只有恋人才应有的标准表情。

    薛军医的自尊心被刺痛了。

    决不能低估单相思男人对感情的判断力,即使他从未谈过恋爱。因为,男人和女人天生就具备着感情的各种元素,就如同大自然,天生就具备着千颜万色。只不过男人在感情方面是“吝啬”的,他们中的大部分只有在初恋时,才会如孔雀开屏般展示一下。之后,就会像处理衣服一样,把它叠好,放进箱底。

    他不仅伤心而且也困惑。他无法按正常逻辑来评估眼前发生的一切,因为,这些年轻学员们的岁数都在二十左右,比陈雨茜至少也要小个七八岁。即使牵强地说陈雨茜喜欢上了林川,林川也决不可能接受,因为,军校有铁的纪律,学员若是谈恋爱,除将受到严格的纪律处分,还要开除党籍。另外,男女之间的悬殊年纪,在传统观念下,双方足以被舆论淹死。所以,他丝毫不担心这个,如果林川的年纪和自己一样,在三十左右,那么他就不会困惑,而是伤心地喝醋。

    薛军医左思右想,没有头绪。只能一会儿看一下林川,一会儿看一下陈雨茜,心中如同被打翻的油盐店,酸甜苦辣,什么滋味都有。

    林川显得非常、非常得不自在。面对陈雨茜投来柔情似水般的异样目光,小伙子稀里糊涂地感受到一些,他没有往更深层面去想,只是觉得陈教官今天晚上的行为极其反常,尤其是面对自己时的表情,那感觉有点像是母亲在慈爱地看着自己,向来机智、幽默的他,此刻也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晚上的训练在薛军医的建议下,很快就结束了。不少学员也看出了其中不同寻常的气氛。限于纪律,他们没有多问,只是选择默默地离开。

    当天晚上,陈雨茜回到宿舍后,伏案疾笔,含泪写下一篇日记。

    五月七日,星期六,小雨

    亲爱的胆小鬼:

    今天发生了一件最最令人不可思议的事情。在你离开我近十年后的今天,我又一次看见了你,这次可不是在梦中。你的模样是那么清晰,我甚至都感受到了你的微笑、你的呼吸、你的体温。你依然如我们第一次在舞会上见面时的表情:绅士,彬彬有礼。我到现在还非常诧异,你竟然又说出“胆小鬼”这三个字。难道真是我的心诚感动了上帝,让你又回到我身边?如果真是这样,我将不惜付出我的所有来迎接你。

    可是,现实再次跟我开了个大玩笑,我所期待的你还是那样遥不可及,就像我黑夜眺望着天空那遥远的星星一样,无法触摸。难道我得到的幸福永远都是那么短暂、那么空洞?难道我要为当时的愚蠢付出如此大的感情代价?胆小鬼,请告诉我,你在哪里,我会用我一生的精力去寻找,即使付出生命,我也不会在乎,只要我们俩能在一起。

    我爱你,这并不是因为你救过我两次,在我少女时代的梦境中,你已经潇洒地闯进了我心窝,尽管那时我并不知道你叫什么,但你的一切已经在我心中打下烙印。所以,当那天晚上你如期而至出现在我面前时,我知道,我的白马王子来了。四个多月啊,咱们相处的时间虽然短暂,可是,你知道吗,我已经在心中勾画起我们共同的爱巢,我会做世界上最好的妻子,也会让你做一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丈夫。就像你说过的那样,我们是世界上最快乐的精灵。

    你为什么要放弃你的诺言,为什么要那么自私呢?你以为你的胸膛可以为我挡住子弹,挽救我的生命?不错,你做到了,但是,你还是不理解我啊,我需要的是你的存在,你活生生的人啊。如果你不在了,我独自一人还有什么意义呢。我宁愿和你共赴黄泉,也胜似自己苟且偷生啊。胆小鬼,你太不理解我了……

    胆小鬼,我想你啊。

    今天,我感到自己完全崩溃了。当我倒在小林,不,是你的怀抱里时,我当时的想法是永远不要再醒过来。这样,我就可以找到你,并跟你一起走。我发誓,如果让我找到你,你就休想甩掉我,就是把我磨成灰,我也要钻在你的口袋里,再不分离……你怎么就不知道我的心呢?胆小鬼,我爱你啊!你不该把我一人抛下不管啊……

    再过十五天就是你整十年的忌日,你一定要不断地托梦见我啊。我会给你准备你最爱吃的饭菜。

    永远爱你!

    你最最亲爱的公主

    第二天下午,林川正在水房洗衣服。王珏匆匆跑来,叫道:“班长,快别洗了,陈教官让你马上到她宿舍去一趟。”

    林川一愣,盯着王珏,说道:“真的假的?你可别拿这个开玩笑。”

    王珏着急地说道:“什么真的假的,谁开玩笑了,刚才我们在球场打球,陈教官路过时亲口说的,大家都听见了。”

    林川犹豫起来,想了想,他又问道:“陈教官除了让我去,还有没有让其他人也去?”

    “没有,她只让我告诉你。好了,我通知到了。”说完,王珏转身要走。

    林川连忙喊住,道:“王珏,求你件事。你能不能陪我一块儿去?”

    王珏连连摇头,说道:“不成,陈教官又没叫我,我去算哪门子事?你快去吧,别磨蹭了。”说完,一溜烟跑了。

    望着王珏离去的背影,林川不禁嘀咕开了。他想:“陈教官叫我一人去有什么用意,难道说昨天晚上的事儿还没完?或者是我因为没穿便服,要批评我……

    “管那么多干嘛,如果还发生那件事,我扭头就跑。对,就这么办。”

    拿定主意后,他把衣服盆往地上一放,快步走向教官宿舍。

    来到陈雨茜门口,屋内正传来一阵阵悠扬的歌声。林川侧耳一听,非常熟悉的歌曲,他们曾经学过的印尼民歌《美丽的梭罗河》。

    美丽的梭罗河,我为你歌唱!

    你的光荣历史,我永远记在心里。

    旱季来临,你轻轻流淌,

    雨季时波涛滚滚,你流向远方。

    你的源泉来自梭罗,万重山送你一路前往,

    滚滚的波涛流向远方,一直流入海洋。

    美丽的梭罗河,我为你歌唱!

    你的光荣历史,我永远记在心里。

    ……

    歌,如缤纷曼舞的彩带,把镶嵌其上的音符,星星点点地洒在屋里、屋外。林川心旷神怡地听了一会儿,遗憾地打断了歌声,他立正道:“报告,林川奉命报到。”

    歌声戛然而止。

    “请进。”屋内传来陈雨茜的声音。

    林川推开门,双目平视,说道:“陈教官,您找我?”

    陈雨茜微笑道:“对,我找你。唉,你怎么不进来啊?”

    虽然这间寝室林川也曾来过,但这次他感到有些紧张。等坐好后,他静静地打量着忙着倒水、削苹果的陈雨茜,一声不吭。

    陈雨茜没有穿军服,上身是一件白色大圆领衬衣,下身穿的是一条海蓝色绣着碎花的裙子,一双系带米黄色塑料凉鞋,两根粗大的辫子搭在胸前,刘海整齐地散落在额头上。

    看惯了单一色调,陈雨茜的打扮的确令人赏心悦目。林川不由得想到,陈教官这一身装束不该是小资产阶级的格调吧?

    “怎么不说话,小林,什么时候你变得拘束了?这可不是你的风格啊。”陈雨茜把削好的苹果递给他,微笑着问道。

    林川赶紧站起,双手接过苹果,说道:“谢谢陈教官。您不知道,我已经好久没吃这玩意儿了。”他晃了一下手中的苹果,坐下又继续说道:“所以,我的胃肠抢先发言了,还没轮到我呢。”说完,他嘿嘿一笑。

    陈雨茜也笑起来,她用手指点着林川,说道:“你这个小林啊,总是语不惊人不吐口,真是拿你没办法。”

    林川看着陈雨茜表情自然、落落大方,眼神与往常也没什么两样,一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他惬意地啃着苹果,微笑着问道:“陈教官,您叫我来,有什么吩咐吗?”

    “也没什么事,”陈雨茜在脸盆架前擦干净手,走到桌子旁边从抽屉里拿出一样东西,继续道:“今天是礼拜日,学校也没什么活动,所以把你请来看样东西。”说着走到林川面前,小心翼翼地把手里的东西放在桌子上。

    林川好奇地看着。

    东西不大,成长方体,像是一本书。一块鲜亮的橘红色丝绸裹在上面,打了一个漂亮的蝴蝶结。由此可以看出主人对它的喜爱和珍视。

    陈雨茜在床边坐下,打开了蝴蝶结。

    一本书静静地躺在橘红色的丝绸上。这是一本封面印着印度尼西亚文字的图书,从页面的新旧程度上看,已经有久远的历史。

    林川看着封面上的字,不完全认识。他估摸这不是一部小说,而是类似课本的教科书。因为他看到封面上有“数学”二字。

    陈雨茜把书捧在手里,轻轻地抚摸着,那模样像是在爱抚一个躺在怀抱里年幼的孩子。

    短暂的沉默后,她翻开书,从中拿出一张相片递给林川,说道:“小林,你看这个人像不像你。”

    林川赶紧把双手在裤子上蹭了几下,然后接过来端详着。

    这是一张泛黄的照片,相纸周边已经呈现许多折纹,在相片的下角还有一块黄豆粒大小的印痕。

    肖像主人公是一位年轻的小伙子,两道剑眉、高鼻梁、微抿的嘴唇以及双眼确实和自己有几分相像。只不过照片中的小伙子,梳着一个从左至右的分头,而自己则是平头。

    看到这儿,林川一下恍然大悟,他知道了昨天晚上发生事情的缘由。他暗想:“怎么会这么巧,照片上这个人无疑和陈教官有很密切的关系,也许是她的男朋友,也许是她的兄弟。而我和他长得还真是有几分相似,尤其是昨晚下了小雨后,头发被雨淋湿,进屋后把头发捋在一边,看上去就更像这个人了。没错,肯定是这样。所以,陈教官才会把我当成他,说出那些稀奇古怪的话。真是瞎胡闹。”

    想到这儿,林川顿生感慨:也难怪朱崇礼、王珏他们瞧不起女同志。这些女人动不动不是哭鼻子就是闹情绪,连陈教官这样有文化、有水平的也一样如此。

    他心中一动,忽然又想起波罗教官,那个白俄罗斯人。“怎么这么凑巧?”林川想:“波罗教官也是因为感情方面的原因不能自拔,从而断送了自己的前程。这个陈教官居然也是为情所困,搞得自己狼狈不堪。感情这玩意儿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会让这些那么优秀的人不能解脱呢?”

    他把照片递还给陈雨茜,默默地点了点头。

    年轻人陷入沉思中。

    陈雨茜轻声地问道:“小林,你知道他是谁吗?他是我大学时代的校友,高我一届,叫穆加贝,是印度尼西亚人。你也看到了,你们长得多么像啊。按理说,我是共产党员,应该算是彻底的唯物主义者。可是,这么多年来,我魂牵梦绕,始终无法忘记那段往事,它就像是昨天刚刚发生的一样……你还年轻,不会理解当情感如火山一样喷发的时候,那种难以克制的情绪,就像我昨天晚上一样。当时,看到你的模样以及你和我开玩笑说的话,我忽然间恍惚了,大脑一片空白,以为是他回来了!”

    林川听着对方的话,不以为然地想:“我虽然年轻,但我是一个真正的革命者,为了理想、为了事业,连命都可以舍弃,还在乎什么感情?陈教官,你也忒小瞧人了。我可不是你以为的那样的人。再说了,你要是实在放不下他,何不去找呢?没来由把我当成他。”

    沉默了一会儿,林川问道:“他现在在哪儿?”

    “不,他已经不在了。十年前,就在他大学即将毕业的那年,在一次抗议日本鬼子的活动中,为了掩护我,被日本鬼子的子弹击中,牺牲了。如果不是他,我今天也不会坐在这儿了。”

    “哦?是日本鬼子杀害的他?”林川顿时肃然起敬。原本对陈雨茜有些不以为然的情绪马上转变。在他骨子里,只要是能和日本鬼子抗争或战斗的人就都是好样的,无论是中国人还是外国人。穆加贝既然是倒在日本人的枪口下,那么自然就是烈士,这使他马上产生了同仇敌忾的想法。

    陈雨茜深情地抚摸着照片,开始娓娓地讲述十年前的那一幕……

    八、梦好难留

    薛军医焦躁不安地在自己屋里来回踱着步。他刚才兴冲冲地拿着一袋老家捎来的花生去看陈雨茜,没想到还没到她门口,就听到一连串银铃般的笑声。他站住侧耳听了一下,是陈雨茜和林川,犹豫片刻,便悄悄退了回来。一进门,他把花生往地上一丢,就开始像拉磨的驴来回转悠起来。

    他心中痛骂自己:“堂堂男子汉,怎么就这么没出息,又不是去做贼,连个进门的胆子都没有。她明明就在屋里和小林说话嘛,为什么不敢进去?”他烦躁地把双手插入头发,不停地挠着。

    自从昨晚由三零三回到宿舍后,他的心情就一直处于亢奋状态中,陈雨茜的音容笑貌在脑海中挥之不去,他时而傻笑着,时而在床上打滚。后来索性拿出笔、纸写起诗来:

    花丛娇支艳,

    唯你把春争,

    留香遍地寻,

    觅你在军中。

    情深意更浓,

    相思不夜天,

    待到花烛日,

    聊表心际时。

    最后,他特别在诗的下方写上:献给我最亲爱的雨茜。

    写完了诗,他兴奋地读了一遍又一遍。甜蜜的思绪开始向广阔的时空延展,凡是被触及的事物无一例外地被幸福围绕,陈雨茜的形象也被美轮美奂地交替改变着,一会儿是飒爽英姿的军人,一会儿是风韵绰绰的靓女,一会儿又变成了他三个孩子的母亲……他就这样憧憬、自我导演着,像浑身沐浴了蜂蜜,从头甜到了脚。任凭桌子上闹钟的分针经过四次标注十二的位置,困意才把他带入温柔的梦乡。

    起床号一如既往地在六点半吹响,他慵懒地翻了一个身,没有起来,嘴里嘟囔道:“该死的起床号,早不响晚不响,偏偏这个时候响,胡闹。”

    本来星期日的懒觉是不属于他的,只是适才的一个好梦,让他实在难以割舍。他把枕头搭在头上,遮挡刺眼的光线,半梦半醒地想着:“千万别醒,继续做刚才的梦……”

    等他起床后,已经是上午十一点多了。他匆匆洗漱完毕,就赶紧走向食堂,这倒不是怕食堂没有饭菜,主要担心陈雨茜吃完先走了。一进食堂大门,他先扫了一眼一排排的饭桌。一个靓丽的身影顿时让他惊呆了,陈雨茜身着白衬衣、蓝裙子,宛如出水芙蓉那样清纯、美丽。也就是两三秒钟,他缓过神来,赶紧奔向碗柜,取出自己的碗筷,打完饭就直接来到陈雨茜对面的饭桌坐下。

    陈雨茜很有礼貌地打了招呼,然后微笑着说道:“薛军医,昨晚真是谢谢你了。”神态举止在衣装的映衬下,实不亚于他心目中的电影明星上官云珠。“真是太美了”,他心中发出一声惊叹。忽然间,一种自卑、猥琐的感觉涌上心头。本想借这个时候与陈雨茜说说话,但每当话一到嘴边,就又被生生咽回去,就连一句简单的“不客气”也说不出口。可怜的他不光感觉到陈雨茜,就连别人也在用嘲笑的目光看着他。他低头闷声不响地吃着,脸憋得通红,像是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似的一声不吭。

    很快,他像逃难一样离开食堂,回到宿舍。陈雨茜的身影如斩不断的棉丝缠绕在心中,想来想去,不禁为刚才食堂的失态焦灼起来。“不行,”他想:“我必须挽回这个面子,不然的话,我的形象将一落千丈,另外,她也会对我产生误会。可是怎么办呢?”忽然,他把目光停留在门口旁边的一个小麻袋上,那是他爸爸特地托人给捎来的花生。

    “对,就把这个给她送去。”他高兴地想,正好可以借慰问的机会,顺理成章地把花生给她,再聊聊天,一举两得。他兴冲冲地对着镜子,认真地梳理起来,又整了整衣服的领子、袖口,拿起袋子向门口走去,一个蜘蛛恰好从门梁上悬下,挡在门口正中。他心中一喜,老家人常说,喜蛛、喜蛛,喜从天降,真是一个好兆头。但是,他去得快,回来更快,勇气再一次被陈雨茜房内的客人击退。

    在屋内转悠、思考了半个多小时后,薛军医又一次下定决心。这次,他没有畏缩,像一个勇敢的战士,提着花生走进了陈雨茜的宿舍。

    陈雨茜很诧异这位“不速之客”的到来。坦白地说,她对薛军医既无好感也无恶感,仅仅是作为众多革命同志中的一员来看待。对于薛军医的种种暗示,也从未往心里去,她早已把通往爱情的大门紧紧关死。尽管这十年来不断有人提出给她介绍对象,甚至通过组织手段来进行说服工作,但她总是一笑了之,后来提婚的人实在太多,于是干脆就说自己已经有了未婚夫,并煞有介事地说,自己的未婚夫是某个野战军兵团级首长。其实,她和首长只见过两次面,印象里觉得这位首长的平易近人,也喜欢开玩笑。于是就拿他做了挡箭牌。

    这招还挺灵,职务低的,自然就不好意思上门推销自己;职务高的忌讳横刀夺爱。自打这儿以后,几乎就没有人再提及此事,她才暂时落得个清静。

    但谎言终究难以持久,从她调到这里后,有人发现,她所说的那位首长实际已经结婚,而且孩子都两个了,老大已经七岁多。

    这下可了不得了。这个世界上什么玩笑都能开,惟独就是婚姻家庭这个玩笑开不得,尤其是针对高级领导干部。很快,这个玩笑不知怎么就传到了首长夫人耳朵里,她派首长秘书拿着组织介绍信来到学校,找到校长,要求澄清这件事。校长不敢含糊,马上叫陈雨茜来对质。玩笑倒是解释清楚了,但跟着求婚的人又接踵而来。她不敢再用这招,只能老老实实地一个又一个的拒绝。

    薛军医装着一副自然的神态,微笑着对陈雨茜说道:“陈教官,刚才吃午饭的时候忘了问你,身体怎么样了?还有什么不舒服的感觉没有?”

    陈雨茜答道:“谢谢你还想着这事。我早没事了。你看,我这不正在和小林谈话吗。”她言下之意是我正忙着呢,你该干嘛就干嘛去。

    薛军医听出了弦外之音,又笑道:“哎呀,你的工作精神真值得我学习。但是,无论作为医生还是同志、朋友,我都有义务为你的健康负责。我昨晚一宿没合眼,查了好几本书籍,其中有几个与你的症状非常相似。我认真地研究了许久,发现这个病可不简单啊。”为了加强语气,他把尾音拉的很长,接着又道:“所以,我必须和你谈谈下一步的治疗方案。”说着,他晃了晃手里的花生袋,说道:“顺便给你拿点我老家的土特产。”

    林川听着,差点没笑出声来。其实薛军医追求陈教官已经是半公开的事了,连学员们都知道,只不过大家认为薛军医根本配不上陈教官,因为,他们觉得薛军医身上缺乏男人身上特有的骨气。

    林川站起身来,说道:“陈教官,不然我先回去?”

    陈雨茜连忙拦住,说道:“我还没和你说完呢。”她又对薛军医道:“这样,你先回去,等明天上班后,我去医务室找你。另外,谢谢你送花生给我,可是我没有炉子,也没法做。你还是拿回去吧。”

    薛军医急忙道:“这看病就如同救火,越早越好。我今天正好没事,你们先谈。我到外面转悠一下,一会儿再来。这花生可好吃了,你留下尝尝。”说着,也不等陈雨茜回话,放下花生转身就走。临出门口,他扭头又说道:“小林,汇报工作简短点儿,别累着陈教官。”

    陈雨茜哭笑不得地摇摇头,接着又叹了口气。

    林川看着陈雨茜,忽然说道:“陈教官,这很容易。”他目光注视着门口,没头没脑儿地说道。

    陈雨茜一愣,问道:“什么很容易?”

    林川狡黠地笑道:“让薛军医死了这条心啊。”

    陈雨茜呵呵地笑起来,道:“你这个小林,你又看出什么了?薛军医又有哪条心了?”

    “陈教官,这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大家都认为他不配。”林川呵呵笑着。

    陈雨茜说道:“你们年纪轻轻的懂什么?别瞎猜,影响团结。”

    林川坚持地说道:“陈教官,您也别顾虑这、顾虑那了。越是谨慎,越说不明白,不如痛痛快快地一了百了,多好啊。”

    陈雨茜叹了叹气,说道:“小林啊,你说得容易。但实际上,有些事情不是你想了就能了结的。就算我提出不同意也没用,他们的韧性真是叫人吃惊。”

    林川笑道:“陈教官,这件事对您可能是个问题,但交由我来做,也忒简单了,别忘了,我们是干什么的。”

    林川低声说出他的想法。

    陈雨茜摇头道:“不行,小林。我上次也是这么开了玩笑,结果被领导刮了鼻子。现在大家都知道我没男朋友。”

    “没有也可以马上变出来啊。”林川轻松地说道。

    “你说得轻巧,这一时三刻的到哪儿变去?”

    林川拍拍胸脯笑道:“陈教官,如果这点事情都搞不定,我们还能算是谍报人员吗?还能算是您的学生吗?您就一百个放心吧,即使搞砸,也就等于跟他开个玩笑罢了。再说,我们完全可以把这件事当成一次训练课,谁也无法说出什么来,您到时候配合我就行了。”

    陈雨茜勉强同意,说道:“好吧,玩笑开得别太过火啊。”

    她想了想又说道:“小林,刚才我已经把我故事的大概经过告诉了你,目的就是请你原谅我昨天晚上的行为。我的苦衷现在除你之外没有任何人知道,你可一定要替我保密啊。另外,你们还有一个多月就要期末考试了,这次各科的考试性质与以往不同,基本是真刀真枪的实际演练。有时间我想再教你们一些印尼民歌,到时候你要配合我,督促好小王他们。”

    林川收敛笑容,严肃地说道:“陈教官,你放心,我一定会守口如瓶。但是,我有一个建议不知当讲不当讲?”

    “谏者无罪,说吧。”

    “通过刚才您所说的事情,不禁使我想起我的哥哥。他曾经是一个有理想、有抱负的人,可因我嫂子去世,再加上其他因素,他彻底沉沦了。虽然我不明白夫妻感情是怎么回事,但是经历了这么长时间的变迁,难道感情还要像殉葬品一样被彻底埋葬掉?难道生命仅仅是感情的守卫者?从古至今,人类经历了多少悲欢离合、生离死别,假如是按这种逻辑思维发展,那么……”

    “不要说了,小林。不要再说了。”陈雨茜痛苦地摆摆手。

    林川静静地看着陈雨茜,不再说话。

    陈雨茜双眼虚如空洞地望着前方,喃喃地说道:“问世间情为何物,直叫人以身相许……”

    薛军医再次来到陈雨茜的宿舍,这次他专门带上了听诊器和血压计,当然还有藏在衣兜里的那首诗。

    “陈教官,这次你必须听我的。”他故作严肃地说道:“因为你不是学医的,对病情缺乏专业的理解。根据你昨晚的症状,很有可能是突发性脑淤血造成的短暂昏厥,这是非常危险的。来,我先给你量量血压。”

    他也不管对方是否愿意,就把桌子上的东西挪到一边,把血压计放好。然后笑眯眯地说道:“来吧,陈教官,请坐下。”

    陈雨茜不情愿地在床边坐下,伸出胳膊。如绸缎般细腻、光滑的古铜色肌肤,像雕塑一样美丽,泛青的毛细血管像一道道蜿蜒的彩虹若隐若现地隐藏在皮肤的里端。

    薛军医呼吸突然急促起来,心率在大脑的作用下,开始以极高的加速度蹦跳着,骤高的血压如惊涛拍岸般地把血液一股接一股急速地涌向大脑。一张细白的脸让膨胀的血管折腾得渐红。

    “病人”的血压一切正常,可是大夫的却遇到了问题。

    薛军医的右手微微哆嗦着。尽管耳朵上戴着听诊器,可是自己心脏传来的“咚咚”声似乎掩盖了从听筒里传来的对方心跳声。一遍、两遍,直到第三遍,他才给对方量好了血压。

    “薛军医,没事吧?”

    “没、没事。血压基本正常。”他有点结巴地说道。

    “哈哈,我不是说我,我是问你没事吧。”陈雨茜呵呵笑起来,她也发现对方表情的变化以及动作的不协调。

    “你的脸红得好厉害呦,是不是不舒服了?”陈雨茜故意问道。

    “真的没有,可能是我有点紧张。”

    陈雨茜奇怪地问道:“咦,你紧张什么?是我让你紧张了?”

    薛军医红着脸点点头,为了转移困窘,他指着床头摆着的一本书问道:“陈教官,你喜欢塞万提斯的小说?”

    “是啊,我喜欢他的作品,还有果戈理、托尔斯泰的著作。大学时代就开始接触了。”

    陈雨茜盯着薛军医,又问道:“你还没告诉我,你为什么紧张呢?”

    薛军医点了点头,鼓足了全身的勇气望着陈雨茜,说道:“陈教官,如果我说出来,你可不许生气啊。”

    “嗯,不会的,你放心。”

    薛军医从兜里掏出了一张纸,递给了陈雨茜,说道:“这是我昨晚写的一首诗。你看看。”

    “哦,你也喜欢文学?”她接过来认真地看起来。

    薛军医忐忑不安地看着陈雨茜,两眼充满了渴望。

    读完后,陈雨茜抬起头微笑地看着薛军医,说道:“诗写得很好。谢谢你对我的好意。但是,薛军医,我已经有男朋友了。”

    如五雷轰顶,薛军医顿时六神无主。他不顾一切地说道:“这不可能,雨茜,你不能骗我。老天作证,我真的是一心一意地爱着你,请你给我机会来证明我的爱,好吗?如果没有你,我……”

    陈雨茜急忙说道:“薛军医,请你冷静。我真的没有骗你。不信你看我男朋友的照片。”说着,她从书中取出穆加贝的照片。

    窗户纸既然被捅破,薛军医也不再顾及面子。他没有细看相片,只是感觉自己即将坠入悬崖,如果一松手,将万劫不复。他用近似哀求的语气恳请道:“雨茜,求求你考虑一下我的话,先给我一个机会,然后再下定论。好吗?”说着,他“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可怜巴巴地仰望着陈雨茜。

    没想到事情会这样发生,这大大出乎陈雨茜预料。答应吧,有违自己心愿,不答应吧,一个大男人跪在自己跟前,这叫别人看见多不雅观。

    她伸手去拉他,嘴里说道:“薛军医,你别这样。有什么事情你坐起来说,不然影响不好。”

    薛军医道:“不,如果你不答应我,我就一直跪下去。”

    这种求爱方式只有在小说中才有,对她而言似乎并不陌生,但那也是在罗曼蒂克的氛围里出现,哪有这样强买强卖、一厢情愿的做法。拉又拉不动,说又不听,还担心万一有人这时进来看见,陈雨茜越来越着急起来。

    她用从未有过的严肃说道:“薛军医,坦白地说,我不喜欢你这种方式。新社会讲究的是恋爱自由,两厢情愿。我们都是革命同志,有什么事情不能好好说,非要采取这种做法呢?另外,我还是希望你称呼我名字或陈教官,我们之间仅仅是同志关系。快起来,待会我男朋友就要来了。”

    薛军医已经非常得委屈,听了这番话更是目瞪口呆,想了想,他不甘心地问道:“你真的已经有男朋友了?”

    陈雨茜肯定地说道:“真不骗你,我男朋友是我大学同学,印尼人,还真巧他一会儿就要来看我。”她心里不禁暗暗庆幸,没想到林川的主意居然能在关键时刻为自己解围。

    薛军医几乎带着绝望问道:“哦?他要来?”他紧紧咬着嘴唇,痛苦地垂下头,接着他又说道:“好,如果真是你男朋友,那我无话可说。但如果不是怎么办?”薛军医还在抱着最后一丝希望。

    “如果不是,咱们再说,好吗?”陈雨茜此刻已经顾不上说什么了,她只想尽快把他打发走。

    薛军医一骨碌从地上站起来,正要说话,门口传来一声“报告”。

    “进来。”陈雨茜像是盼到了救星。

    王珏应声进屋,说道:“报告陈教官,门岗刚才通知,有人找您。因为来人是外国人,所以没让他进来,现在传达室。”

    陈雨茜喜笑颜开,说道:“呵呵,太好了。谢谢你小王,我这就去。”

    接着,她对站在一边的薛军医微笑道:“你看,我没骗你吧。我一直没有向大家公布,主要是因为我男朋友是外国人。对了,薛军医,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可以给你们引荐认识一下。”

    薛军医心想:“这样最好,只要一见面就知道真假了,如果要是假的,看你还有什么话说。”想到这儿,他点点头,忽地,又想起什么,忙说道:“我能不能再看看你男朋友的相片?”

    陈雨茜马上知道他的用意,说道:“没问题。”她把照片递给薛军医,又说道:“这是他十年前的照片。”

    陈雨茜、薛军医俩人各怀心思,一起向学校大门口走去。

    陈雨茜脚步轻快,心想:“没想到小林这招还真不错,否则对于薛军医的这种死皮赖脸,还真不知该怎么打发。”

    薛军医却想:“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我刚向她提出交朋友,她男朋友就蹦出来了,哼,我可不是那么好骗的。”

    离学校传达室还有二十多米远的距离,陈雨茜忽然站住了。

    阳光下,她眯缝起眼睛打量着在大门口站着的一个人。太像了!红、黄花格相间的衬衣、米黄色咔叽布裤子,黑油油梳理整齐的分头,两鬓络腮胡加上唇上两撇胡子,活脱脱一个穆加贝。开始,她还在暗赞林川的化妆技巧,可是看着看着,神经又开始恍惚起来,尽管她心里一直在念叨,这不是穆加贝,这是小林。

    薛军医也一直在注意着双方,想从这里面找出破绽。

    林川双手抱胸,微笑地看着陈雨茜。当他从陈雨茜那儿拿上服装后,就立刻跑回宿舍,简短地把想法告诉了王珏他们,大家正闲得无聊,一听之下,立刻兴奋起来。朱崇礼跑到三零三,从墙上揭下一个带有印尼标记的图片,并带回几本杂志。王珏去别的班学员那儿借来旅行包。另一个学员则从道具室“借”来了假胡子、发蜡等。

    准备齐全后,林川和朱崇礼从后墙翻出院子,林川按照穆加贝相片的模样打扮起来,穿好衣服、裤子,安上假胡子、鬓角。然后提上粘上图片的旅行包,大摇大摆地来到前门。

    岗哨认不出乔装后的林川,也听不懂印尼语。他正想让传达室打电话请求帮助,等候时机的王珏出现了,他上来也用印尼语和林川对话,若不是碍于岗哨,他们一定会捧腹大笑。

    “班长,你这套行头还真唬人,如果不是我事先知道,还真会以为你是个外国人。”他用印尼语说道。

    “别提了,这个朱崇礼真是饭桶,你看他怎么粘的旅行包?我还没走几步,那图画就掉下来了。”林川也是印尼语。

    王珏低头一看,差点没笑喷。只见放在地上的旅行包,印有印尼文字的图片歪歪斜斜地挂在包上,稍微一碰就会掉下来。

    他哈哈笑道:“这笨蛋。我看干脆别要这玩意儿了,怪别扭的。”

    林川微笑着骂道:“乱弹琴,这包是上海制造的,不拿这玩意儿遮住行吗?我从印尼来,拿着上海制造的包,像话吗?那个薛军医也不完全是糊涂蛋,万一被他识破,我倒无所谓,关键是陈教官不好解释。算了,你给我通报吧。”

    王珏转身对门岗说道:“同志,我问过了。这个外国人是从印尼来的,说是要找陈雨茜教官。你看,我是不是带他进去?”

    岗哨摇头,说道:“不行啊,同志。这家伙没有介绍信,又是外国人,学校规定你又不是不知道。不然,麻烦你去叫一趟?”

    王珏对林川道:“听见了吧?你装什么不好,偏要装出个外国人。只好委屈你在这儿晒会儿太阳吧。”

    接着,他对岗哨说道:“我和他说了,在这里等着。我去叫人。”

    陈雨茜盯着林川足足看了十几秒钟,突然大叫一声,朝林川跑过去。到了跟前,她用双拳像擂鼓似的敲打着林川的胸脯,嘴里用印尼语喊道:“胆小鬼,这么久了,你怎么才来看我。难道你把我忘了吗?”

    林川微笑地看着她,不知道是应该就这么站着还是握手,于是不好意思地用印尼语大声说道:“陈教官,您别再打我了,我这胡子可是临时对付粘贴上去的,不一定牢靠,待会儿要是被您打的掉下来,可就出洋相了。”他怕薛军医识破自己的嗓音,他说话时加上了浓厚的鼻音。

    陈雨茜不再捶打了,她把头埋进了林川的胸膛,一动不动。

    林川看见薛军医开始缓步朝自己走来,忙用手推了推陈雨茜的肩,说道:“陈教官,咱们赶紧走吧,那家伙过来了。”

    忽然,他觉得不对劲,胸前怎么有湿乎乎的感觉,低头一看,不得了,陈雨茜泪水如泉涌一般不断冒出,沾湿了自己的衣服。

    林川有点傻了,他知道陈教官又进入角色了,把自己当成了那个穆加贝。可是现在是在演戏啊,不是说好了吗?

    也顾不上许多了,林川双手用力地摇着陈雨茜的双肩,着急地说道:“陈教官,陈教官,我不是胆小鬼,不是穆加贝啊。你快醒醒。咱们这是在演戏啊。”他在说话的时候,低着头,脸上始终保持着微笑,给人的感觉好像是一对久别重逢的恋人在窃窃私语。好在印尼语除了他们俩,谁也听不懂。

    很快,陈雨茜在短暂的眩晕中复苏了意识,她暗自叹道:“为什么老天总在用感情来惩罚我?为什么我不能享受哪怕短暂的幸福?”刚才情绪瞬间的波动使她又差点失去理智。她擦了一下红肿的双眼,说道:“快,抱住我。”

    林川一愣,开始害怕起来。这个陈教官不会又犯糊涂了吧,玩笑归玩笑,出格的事情可不能干。

    这时,陈雨茜又说道:“快点呀,快抱住我。不然,那家伙怎么知道你是我的男朋友呢?演戏要演得像一些。”

    听到这儿,林川松了口气,知道陈教官终于清醒过来了,但是马上又为难起来。暗想:“让我抱?真是乱弹琴,你也没教过我,我哪知道该怎么抱啊。”他灵机一动,想起跳交际舞的动作,于是一手拉住陈雨茜的手,一手扶住了她的腰,说道:“陈教官,下面该怎么办了?”

    薛军医在离他们四五步左右距离停下。极度妒忌的心理使得他脸部表情扭曲起来。他伤心地看着这一幕,并打量着陈雨茜的“男朋友”,可以看出眼前这个男人在照片里的影子。“完了,”他暗想:“从这份亲昵的表情上看,毫无疑问,这男的就是她所说的男朋友。小样的,平常一本正经的,一到动真格的时候瞧你那模样,又哭又闹、又搂又抱的。”

    陈雨茜踮起脚,在林川脸颊上深情地亲了一口。然后扭头说道:“薛军医,我给……”下面的话还未说出,她看见薛军医已经转过身快步离去。

    看着薛军医离去的背影,林川如释重负地长吁一声,他赶紧用手扶着被陈雨茜蹭歪的络腮胡,开始用国语骂道:“这个朱崇礼真不是东西,我一再说这个剩饭嘎巴儿粘不住胡子,就是不听,幸亏陈教官您……”还未说完话,脸腾地一下红了,他看见陈雨茜呵呵笑着,晶莹的泪珠还挂在睫毛上,在阳光下闪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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