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走偏锋-泪洒雅加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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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十、幽灵再现

    为期七天的亚非会议在万隆顺利落下帷幕。林川在万隆会议结束的当天也恢复“自由”。尽管这几天他受到贵宾般的待遇,但是,这并没有使他感到放松,相反,对方的好意成为他的一种苦恼,像是鸟笼中衣食无缺的金丝雀,望着大森林却无法展翅飞翔。好在他天天能与宪兵以及反间谍人员打交道,对外面所发生的大事、小事都能及时了解。

    每当看到中校风尘仆仆来到旅馆,林川都会由衷表示感谢,并根据对方的情况介绍也帮忙出些主意,一来二去俩人竟成了朋友。中校对这个礼貌、恭谦的年轻中国人颇有好感,几次建议他入籍印尼,并愿意保举他当上宪兵,都被林川婉言谢绝,这使得中校深感惋惜。

    在印尼反间谍机关的密切关注下,机场海关、码头、道路交通等交通枢纽被严格控制,从外埠作来万隆的华人都要受到仔细盘查。个别人还被搜身和翻箱检查。在万隆生活的四百多名美国侨民也被印尼安全机关监控,而美国记者团成员也被印尼反间谍机关暗中监视。在近乎铁桶式的防卫下,五天时间内没有发生任何大事,除了少部分亲国民党的华侨上街示威,高呼反共产党的口号外,一切治安都得到印尼政府的有力保障。

    “蝰蛇”再也没有消息。自从“铁血军”被抓捕后,他也如同水汽一般悄悄被蒸发了,没有人知道他身在何处,也没有人知道他下一步作何打算。他来过又像是没有来过这座美丽的城市,如天上的乌云在短暂逗留后就不知影踪。

    所有人,包括反间谍机关的人员都相信,“蝰蛇”已经如惊了枪的兔子,早就离开万隆,甚至有可能已经离开印度尼西亚。只有林川不这样认为,他知道“蝰蛇”的秉性,没有任何事情能够阻挡对方继续行刺,哪怕“铁血军”已经覆灭,哪怕他现在已是孤家寡人,只要中国代表团还在印尼,他就会不遗余力地如毒蛇一样潜伏在暗处,等待猎物的出现。

    二十四日那天上午,林川获得“自由”,他马上找到林部长,领受最新指示。按上级意图,他必须当天返回庄记餐馆,并作为鱼饵等待“蝰蛇”上钩。这本是林川的早先的想法,林部长经过反复思考后,决定采纳他的建议。尽管这种守株待兔的做法不一定管用,而且林川的身份若被对方察觉,还会出现生命危险,但是,在权衡利弊的情况下,林部长考虑到代表团一行还要在雅加达停留一两天,这期间“蝰蛇”或许还会采取行动,如若去找林川,这就是惟一能将其毙命的时机。

    林川回到庄记餐馆已是下午五点,之所以能这么快回来,还要归功于中校。本来按中校的意思想让他在万隆逗留几天,然后亲自带他四处玩玩,但中校的好意被林川婉言谢绝。林川的理由很充分,就是出来这些天心里已经不踏实,想着早日和魂牵梦萦的未婚妻见面。中校是有妻室的人,对林川归心似箭非常理解,于是特地派一辆轿车专门把林川从万隆送到雅加达。

    在回到餐馆前,林川就撤掉伪装,以饱满的精神恢复到原来模样。

    他亲热地与庄臣一家打过招呼,便进到自己屋内,还未擦脸就被紧随其后的诗雅拉住。她像考古学家对待出土文物那样瞧了对方半天,然后一边心疼地埋怨,一边小心翼翼地触摸林川脸上和胳膊上留下的伤痕,接着就要去楼上拿药水。

    这次轮到林川把姑娘拉住,他把对方揽在自己怀内,默默陷入内心升腾起的情与爱的陶醉中,而诗雅也如温柔的小兔,一动不动地把头贴在对方胸前,让爱尽情渲染这一迷人时刻。

    短短几天没见,被爱情酿制的甘醇在俩人心中发酵得更加甜蜜,虽不如初恋时那种火山喷发般猛烈,但却如泉水般丁冬,绵绵然、汩汩然,永无止歇。

    而林川在经历惊心动魄的行动后,更像一个远航归来的水手,在姑娘温馨柔软的臂弯内幸福地停泊,他那颗历经七天七夜几乎被僵冻的心也在姑娘起伏的胸膛前复苏。

    爱,就是这样神奇,小伙子尽管不是巍峨高山,姑娘却把他视为比山还要厚重的倚靠;而姑娘不是港湾,小伙子却希望自己能够永久的驻留。

    若不是外面客人呼喊,俩人缠绵不知何时而止。林川松开诗雅,就要前去服务,诗雅娇嗔道:“老板,用功不在一时,以后日子长着呢。你给我老老实实歇着,不许动。”说着把他推到床边,自己则轻盈地跑出屋子。

    林川的归来为庄臣一家带来了欢乐,诗雅自然不用说,就连庄臣也破例提前打烊,一家人围坐在一块儿兴致勃勃地边吃饭边一起聊天。

    看着其乐融融的一家人,庄臣打趣道:“小李,从你走后一个星期,诗雅像是丢了魂一样,有事没事都要到门口张望。我说她还不高兴,你要是再不回来,她的魂说不定真会丢了。”

    诗雅不好意思地反驳道:“爸爸,你这话不对,人家在门口也不是为等他,像他这样一个活蹦乱跳的小伙子,要想回来自己就回了,靠等有什么用?”

    庄太太揭短道:“你还说不是,你每天自言自语,一会儿说小李怎么还不回来,一会儿又瞎猜小李是不是生病了,昨天还说要去茂物找小李。”

    诗雅柳眉扬起,水汪汪的大眼睛透露着骄傲,说道:“是啊,这话不假,如果他再不回来,我肯定要去找他,谁让我是他未婚妻呢。小李身体不好,人家惦挂他也是应该的,这就是爱的责任与代价,我一点也不避讳。你们年轻时不是也这样吗?我爸爸要是出远门,您不是也心神不宁、坐卧不安吗?原来你们说起这些事情我不理解,现在我深有体会,因为我也有了小李,我的做法只是在重复你们的过去。”

    她大胆而又真诚的表白改变了一贯的羞涩与腼腆,不仅令庄臣夫妇感到惊讶,连林川也害臊得面红耳赤。他知道姑娘是因为高兴自己平安回来,才会不顾场合地说出这些本属于他一人的情话。

    大家哈哈笑起来,诗雅的话也触动了庄臣夫妇。他们相互看了一眼,眼波在瞬间传递着彼此心灵深处的记忆,女儿无意识的发问,使他们蓦然回首,淡定中不禁对往昔的美好唏嘘不已。是啊,谁没有青春与花季的梦想,谁没有花前月下的情思,只是,曾经有过的激情岁月在两鬓染白后被渐渐淡忘,青春燃烧后留下的只是平淡。

    看到庄太太有些伤感,林川赶紧把话题转入时下热点,并对万隆会议发表自己的看法。庄臣一家对政治不感兴趣,但对中国代表团却注入极大的热情。在谈到周恩来总理时,庄臣敬佩地说道:“也难怪蒋介石政府会失败,原来共产党有周恩来先生这样英明的人物。在我印象里,他的口碑和人气在旧政府没有任何人可以与他相比,连我这样一个不懂政治、不关心时事的人,这几天也被有关他的传言把耳朵都快磨出了茧子。还是咱们中国老话说得好,得民心者得天下,失民心者失天下啊。”

    诗雅说道:“这几天来吃饭的人,张口闭口都是中国代表团,谈论周先生的人最多。我还听两个广东人说,他们从周先生一下飞机,就在机场欢迎,后来他们又冒雨到大使馆等候,就是为了能够看一眼周先生。”

    庄臣笑呵呵说道:“如果比起他们,我要幸运多了,我明天就可以去大使馆面对面见到周恩来先生,到时候不仅可以聆听他的讲话,还能够向他问问题。”

    林川不解地问道:“伯父,您怎么能去大使馆?”

    庄臣答道:“是这样,华侨总会接到大使馆通知,说是周恩来先生开完万隆会议后要在雅加达召开一个华侨座谈会,讨论双重国籍问题,这可是我们华侨最关心的话题,直接关系到将来我们的身份。你刚来还不知道,印尼政府有些人对华侨始终存有戒心,一会儿说我们华侨是不稳定因素,一会儿又说我们影响了他们经济发展,总之,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其实,我们华侨是最守本分的,一向遵纪守法,从不会越雷池一步,所挣的每一分钱也都是辛苦钱、血汗钱。就拿我来说,自从到了印尼后,一直辛辛苦苦地打拼,起早贪黑经营饭馆生意,诗雅和她妈妈除了出门买菜和一些日用品,基本上都不会到外面游玩。像我们家庭这种状况,在华侨界很普遍,你说像我们这样谨小慎微,怎么就会是不稳定因素,怎么就会影响他们经济发展?”庄臣越说越激动,嗓门也越来越大。

    林川点点头,说道:“您不用生气,我想主要原因并不是在我们华侨身上,根源在于国家不够强大。您看那些美国人、英国人、荷兰人,他们在这里比在他们自己的国家还要蛮横,他们不就是仰仗着自己国家强盛,别人不敢惹吗?有一天,我们国家也强大起来,我们就不会仰人鼻息,也可以堂堂正正做人。”

    庄臣感叹道:“我们中国人祖祖辈辈讲的是勤劳、奋进,但处事方式一贯是息事宁人,一团和气,即使被打破牙齿也要和血吞下,希望你们这一代人能够为中国人争气,创下更大事业,让那些带有偏见的人看看,我们中国人并不是天生的奴才。你说得也对,国富则民强,国泰则民安,我们华侨这次为什么那么踊跃地走向街头欢迎中国代表团,就是期盼祖国能够强盛、发达,让我们这些海外游子扬眉吐气。”

    说到这儿,庄臣心情好了许多,不好意思地笑道:“你看我都这么大岁数了,一说到气头上还是控制不住。好了,不提这些不愉快的事了,晚上我要早点休息,明天一早打扮得漂漂亮亮和陈会长一起去见中华人民国的周恩来先生。”

    林川纠正道:“是中华人民共和国。”他又问道:“这次去参加座谈会的都有什么人?”

    庄臣沉吟一下,说道:“听陈会长说,华侨总会安排各个同乡会派代表参加,也不是什么人都能去。我是因为和陈会长关系好,他对我也知根知底,所以才找到我。本来要是其他事情,我可能未必参加,但是这个事情说什么我也要去,连老陈对我的坚决态度都感到惊讶。”说着,他笑起来。

    诗雅一直在听着俩人对话,这时好不容易插进嘴,说道:“爸爸,你能不能也把我带上,我也想看看周先生。”

    庄臣连忙摇手,说道:“不行,不行,这次参加人数有限,我这还是陈会长悄悄告诉我的,你如果去让别人知道了,会被说闲话。”

    大家又聊了一会儿,庄臣看时间不早,便先行休息去了。

    晚饭在愉悦中结束,这是他们最丰盛也是时间最长的一次。林川被诗雅劝去冲凉。她自己一人收拾完后,又把林川换下的衣服洗干净,然后来到林川房间,情意绵绵地依偎在小伙子身上。此时,对于这俩年轻人来讲,小屋不再昏暗、家具也不再简陋,情感营造的意境把周围一切变得像伊甸园般那样美好。

    林川一边静静听着对方说着话,一边盘算着如何开口说出自己的下一步打算。自“铁血军”被捕后,他估计自己的使命也即将结束,回国已是迟早的事。虽然“蝰蛇”还没有解决,但是,代表团一旦安全离开印尼,领导就不一定会再让自己对付他,毕竟自己的身份在“蝰蛇”心里又打上问号,所以现在是时候向诗雅说出安排,使对方做好思想准备。

    对于小别后的重逢,姑娘显得异常兴奋,像一只快乐的百灵鸟,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望着姑娘不断张开的两片芳唇和幽黒的双眸,他不忍心打断,任由那天籁般甜美的嗓音在屋中发出回声,而他所能做到的只是让自己的情感徜徉在姑娘的话中,并感受着她那纤细的小手摩挲在躯体上的快乐。

    诗雅从兜里掏出一个发黄的笔记本,说道:“你走的这几天,我又写了一首诗,题目叫‘思念'。”她借着油灯翻开,朗诵起来:

    “当你的离去使我陷入孤独的长夜,

    当梦境中的信使来到了我的窗前;

    清凉的泪水已悄然滑过我的脸面,

    像雨打芭蕉却被无奈地抖落地面。

    我恐惧长夜的孤独却又祈求,

    因为它能使我们在梦中相见,

    思念是牵肠挂肚是老树盘根,

    只有你能为我卷起天边彩虹,

    只有你能带我朝拜爱情圣殿。

    哪怕思念是飘曳无根的苦痛,

    哪怕思念是徒劳破碎的心声,

    我都将一生倚窗望月共圆缺,

    因为你才是我心中惟一世界。”

    诗雅声情并茂地读完,眼眶中已有晶莹泪花。林川更是心潮澎湃,他被姑娘一番深情厚谊所感动,只是苦于不善表达爱情话语,一个吻长时间印在姑娘的芳唇上。

    此时无声胜有声,两颗年轻的心应合着彼此相通的意念,无可阻挡地紧紧贴在一起,感受着生命绽放的幸福与快乐。

    也不知过了多久,林川终于恢复了意识,他轻轻拍着姑娘的手背,正想把想法说出,诗雅把他拦住,她深情地看着林川说道:“现在什么话都不要说,你马上睡觉,有什么事明天再讲。”

    林川笑了笑,顺从地答应了。

    第二天上午七点半左右,庄臣果然按自己所说一套新衣、新裤装扮出现在林川眼前。他神采奕奕、容光焕发,连说话都一改往日底气不足,且笑声连连,足见他心情好到了极点。

    林川叮嘱了几句,正要把他送到门口,只见陈会长也是一套新装,从大门外走进。庄臣和陈会长互看了一下,还未说话笑声不约而同发出。陈会长指着庄臣笑着调侃道:“庄老板,看来你为这次座谈会还真下本钱,这可不符合你一贯勤俭节约的习惯哦,这套新衣服是不是刚买就穿上了?我看很好,这一打扮让你年轻至少五六岁。”

    庄臣笑道:“陈会长,你还说我呢,你不是也一样新装在身?大家彼此彼此,谁也不要笑话谁。我这套衣服早就买了,确实一直没有舍得穿。对了,去年同乡会活动我穿过一次,你可能忘了。咦,不是说好我去找你吗?你怎么亲自跑来了?这可不敢当。”

    陈玉堂哈哈笑道:“你还说呢,为了把这个座谈会的名额给你,我可是得罪了不少人。不信,你现在到我家去看看,门口还有好多人不甘心,非让我把他们一块儿带上,这怎么可能呢。所以我只好来找你,否则你要是去我家找我,恐怕到时候我们谁也走不了了。”说完,他看着林川,拍了下脑门,又道:“小李,听庄先生说你去茂物办事去了,什么时候回来的?”

    林川答道:“我是昨天下午回来的。”他看到陈玉堂左手包裹着纱布,便关心地问道:“陈会长,您手怎么了?”

    陈玉堂叹口气,说道:“真倒霉,吃早饭时不小心让刀给划了一下,也幸好是左手,不然要是和周先生握手就不方便了。”

    诗雅从厨房蹦出来,认真地对陈会长说道:“陈伯伯,你能不能把我也带上?我真的特别想见到周先生。”

    陈会长笑了笑,接着做出一副痛苦状,说道:“诗雅,你可不能为难我,你刚才也听见了,我现在已经里外不是人,如果再把你带上,我肯定那些去不了的人把我煮了吃的心都有。好了,庄老板,咱们赶紧走吧,我今天给你当司机,汽车就停在胡同口,这种重要的座谈会我们宁可早到等候也不能迟到。”

    庄臣立刻答应,回头嘱咐林川他们今天不用开业,然后俩人有说有笑地走出门。

    望着他们离去的背影,林川忍不住感叹地对诗雅说道:“真是人靠衣装马配鞍,你看你爸爸和陈会长今天打扮得多么得体,整个人的精神面貌都发生巨大变化,尤其是你爸爸,这是我到这儿以来前所未见的。”

    诗雅笑道:“我亲爱的老板,你也不用拐弯抹角说我爸爸,其实我早就想带你去买衣服,只是一直没有抽出时间。明天我们就去荷兰人开的商店,我要给你买上最漂亮的衣服,让你的精神面貌也发生巨大变化。”

    林川连忙道:“我不是那个意思,你别误解。其实我这个人最不爱讲究,只要有烟抽,有口饭吃,我就心满意足了。至于打扮,我还真没想过。”接着他又开起玩笑道:“你把我打扮那么漂亮,不怕别的姑娘追我?”

    诗雅扑哧一声笑,说道:“美死你,你还真以为你穿上漂亮的服装就能从毛茸茸的猴子变成风流倜傥的花花公子?告诉你臭老板,这辈子我是粘上你了,不管你在哪儿或去哪儿,我都会一步不离地跟着你,除非我的生命离开了我的躯体,否则你休想跑掉。”

    林川呵呵笑着,接着又认真地说道:“你也想得美,如果不经过我的同意,你的生命就必须给我老老实实留在身上,并且永远在我身边随我四海为家,否则就是跑到阎王殿,我也要把它抓回来。”

    诗雅心醉了,她并不需要承诺来捍卫自己的感情,也不需要时刻相伴来滋润自己的爱情。她崇尚一个有作为的男人肩膀,挑起的不仅仅是一个家庭,更要承担起社会使命,用爱来拴住他,就好像是把雄鹰捆上翅膀,把猛虎关入囚笼。

    早在她第一次误解林川时,就已经感觉到了林川身上所具有的与众不同的气质。这是一种内敛于心却淡淡散露于外的自信和才干,既不张扬也不霸道,只有当危机突发时,这种谦和才被刚毅和霸气所取代,爆发出令人难以置信的力量。她坚信林川有所作为,也毫不怀疑他们将白头偕老,所以为了林川的事业,她也做好了一切准备。

    诗雅走到林川跟前,柔柔地摸着林川脸部,又轻轻地拍拍他的脑门,说道:“我听你的。”

    突然,林川像是被蜜蜂蜇了一下,一把抓住诗雅的手,脸上呈现出局促不安,紧接着皱起眉头。诗雅被对方的举动吓了一跳,关心地问道:“怎么了?是不是又不舒服了?”

    林川摇摇头,在他脑海中,一个不祥的信号急速冒出来。他避开姑娘的目光,想了想,然后拉住对方的手,急切地说道:“诗雅,你能不能帮我办一件事,这件事情关系到中国代表团的人身安全,尤其是周先生。”

    诗雅吃惊地看着林川,不知道对方为何忽然这么说话,不由得认真问道:“小李,你这是唱的哪出戏啊?好好的,怎么又是中国代表团又是周先生的安全?”

    适才诗雅的亲昵牵动了林川的神经,他的大脑在瞬间几乎是条件反射,蹦出了“蝰蛇”的习惯动作——轻拍脑门。这个动作林川并不陌生,短短几次接触,他已经多次看到“蝰蛇”以这种方式进入思考,可以说这是“蝰蛇”一个典型的招牌动作。

    可怕的是,就在刚才,同样的动作也在陈会长身上出现。只是当时林川把注意力全都集中在庄臣身上,加之陈会长也是一身新装来请庄臣,他拍脑门时左手所缠着的纱布引起林川注意,反而忽略了这一熟悉动作。

    “难道孪生兄弟除了长相连动作也一模一样?”林川不敢再想。现在是非常时期,对于任何疑点,他宁可信其有,不敢信其无。马上,他放下诗雅的手,毫不犹豫对诗雅严肃地说道:“这里面有一段极其可怕的故事,我以后会告诉你。请相信我,我现在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保护周先生的安全。即使这是一场虚惊,我也必须马上去澄清。”

    诗雅从未见过林川这样严肃、这样认真,知道此事非同小可,再加上是为心上人做事,她毫不迟疑地立刻点头答应,问道:“我应该怎么去做?”

    林川看了眼手表,说道:“你马上去中国大使馆,找一个叫王凯的记者,如果他不在,就找一个叫朱崇礼或王珏的先生,告诉他们在我赶到前,暂时不要让福建同乡会所有人进入会场,也不要让他们与周先生见面,就说是一个叫李源的人让你转告的。”

    诗雅吃惊道:“小李,你疯了,福建同乡会是陈会长和我爸爸他们去参加的,你怎么能这么做?再说,你是什么人?他们凭什么要听你的话?”

    林川着急道:“诗雅,我丝毫没有冒犯你爸爸和陈会长他们的意思,现在已经来不及解释,但是,我担心这里面可能会有一个惊天的大阴谋,你一定要按照我所说的话去做,哪怕等你回来后我向你磕头、道歉都行。另外,你一定要记住,千万不要让陈会长包括所有认识你的人看见你,切记!”

    诗雅迷惑地看了眼林川,就要上楼换衣服,林川拦住她,要她马上就走。诗雅埋怨道:“我这是第一次去大使馆,说不定还会碰到周先生,这身打扮你怎么能让我见你要找的人?”她指着自己平时干活穿的衣服,不满地看着林川。

    林川毫不通融,诗雅没有办法,只好掸了掸衣服快步走出餐馆。林川则跑到隔壁借上自行车,向陈玉堂家疾驰。

    四十一、灭门惨案

    用了将近二十分钟,林川赶到陈玉堂家门口,他把自行车往墙根一靠,匆匆来到大门前,大门紧锁,没有人在家。

    林川把眼睛凑在门缝处向里张望,里面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见,他又后退朝二楼紧闭的窗户望了望,喊了两声陈会长,楼内依然没有任何反应。林川擦了把满头的汗,略微松了口气,他转身走到自行车旁,正想推车,邻居的门打开了,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婆婆从门里探出脑袋,用浓重的闽南口音说道:“你找陈先生啊?他很早就出去了。”

    林川赶紧又放下车,问道:“阿婆,您怎么知道陈先生很早就出去了?”一连问了三遍,阿婆才听清。

    阿婆说道:“我岁数大,不贪睡,起床很早,每天六点半起床后都会坐在门口。我看见陈先生一个人从家里出来,在开汽车前,还和他讲了几句话。”

    林川心一动,忙问道:“他家门口是不是还有很多人?”

    阿婆笑了,絮絮叨叨说道:“哪有什么人啊?谁会像我这样早起坐在门口,你们年轻人就是爱睡懒觉,一点儿都不懂早睡早起的好处,像我孙子他们……”

    林川连忙打断她,凑到跟前,大声说道:“您看见陈太太和他们的孩子们没有?另外,这几天您有没有看见一个长得和陈先生一模一样的人到他家?”

    阿婆摇摇头,说道:“没有看见陈太太,只有陈先生自己一个人开着车出去,陈太太和孩子们应该在家里。”接着她瞪大眼睛望着林川,说道:“你是不是糊涂了,哪有什么和陈先生一模一样的人?”

    林川笑了笑,又指着陈玉堂门上挂着的锁,争辩道:“陈太太不会在家,他们家大门已经上着锁,是不是您眼神不好,没有看见他们一起上车出去?”

    阿婆像是被伤了自尊心,有点不高兴,说道:“我耳朵不好,可是我眼睛并没有毛病,陈先生就是自己一个人出去的,我这么大岁数难道还会骗你?”一赌气,扭头不再搭理林川。

    林川犯了难。陈玉堂明显和庄臣说了假话,按阿婆的说法,从陈玉堂离开家前后就没有人在这里聚集,是陈玉堂表功呢还是根本就在撒谎?若是撒谎,动机是什么?林川想了想,认定陈玉堂不可能是在向庄臣表功,一是他的社会地位是庄臣无法达到的高度;二是经济条件更令庄臣无法比肩,不仅有洋房、汽车,还有自己的制衣厂。以这种绝对优势,陈玉堂对庄臣一无所求,即使上门吃饭也是为照顾庄臣的生意,并没有因熟识就得到实惠,所以根本就不需要表功。

    既然不是表功,那只能是撒谎,从逻辑关系上看,动机只有一个,就是不愿意让庄臣上门找他。这就出现一个奇怪的问题,一对儿非常熟悉、关系不错的朋友,既然事先已经说好,他为什么要改变主意呢?而且还以撒谎来作注脚?现在只要知道陈玉堂家人的去向就能推测这里面的原因所在,阿婆是解惑的关键。

    他赶紧又好言对阿婆道歉,希望对方能告诉他陈太太他们是否昨晚在家,但是阿婆像是一个任性的孩子,无论林川怎么道歉都无济于事,后来干脆退回屋内,把门关上。

    一个答案被老婆婆带走了,剩下的惟一答案就在这个大门后面,但是大门却挂着锁,把秘密锁在了门后。

    林川的疑心已经越来越重,回忆陈玉堂适才对庄臣所说的话,他又找到一个疑点。按庄臣的说法,他所穿的衣服陈玉堂至少见过一次,但是陈玉堂并没有认出,像庄臣这样省吃俭用的人,一套新装足以让熟识他的人记忆深刻。就算是陈玉堂记性不好,还有一个更大的疑问让林川产生困惑,就是大白天他们家二楼窗户却被紧紧关闭,这是极为反常的现象。

    林川走到自行车旁,面对墙壁,悄悄解下皮带,从里面取出一条细细的钢丝,然后系紧皮带,再次来到大门前,四下看了看,迅速将钢丝捅进挂锁,只用了几秒钟,挂锁“啪”的一声弹起。

    他迅速迈进门,随手把门掩上,朝屋里喊了几声,听了听没有动静,便快步向里屋走去。

    陈玉堂家的面积较为宽大,一楼除客厅外,还有厨房、书房和佣人间,另带有一个卫生间,二楼有四间卧室和一个卫生间。林川到过陈会长家,对房间格局比较了解,所以他一进门先奔佣人间。

    一层整个转了一遍,没有人,林川马上向二楼走去,刚到楼梯拐弯处,一股血腥味猛然窜进他的鼻子,他立刻掏出燕尾叉,弓腰大步跨过楼梯,几下就窜上二楼。

    一个触目惊心的场景使他不寒而栗,顺着走廊地板,一道弯弯曲曲如岩浆般的血液从卫生间门内流出,已经凝固,并呈暗紫色。林川快步来到卫生间门口,尽管他已有思想准备,但眼前的惨景还是不由得使他毛骨悚然:三具尸体被堆放在抽水马桶旁边,一把沾满血污的水果刀被扔在地下,死者都穿着睡衣、睡裤。

    林川扫了一眼,认出是陈会长的儿女们,接着他转身来到陈玉堂卧室,推开门,马上看到陈太太也死在床上,血液早已凝固并浸透了床单。他惶惶不安,预料陈玉堂也难以幸免,马上到另外几个房间查看,终于在靠最里的房间里看到了陈玉堂,此时的他也已成为一具尸体。

    林川急步来到陈玉堂尸体跟前,仔细看了看,只见陈玉堂仰面朝天躺在地板上,眼睛鼓出,双手呈紧握状,一腿绷直,一腿弯曲,身上没有血痕,旁边是一把倒立的椅子。林川感到自己胃部在蠕动,不禁干呕几下,心里骂道:“他妈的,下手真是够狠毒,连自己亲哥哥一家都不放过。”

    此时,他完全断定这一切都是“蝰蛇”的“杰作”,血淋淋的现场使他大概看出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一个推测迅速从脑海中出现:“蝰蛇”可能与自己同时间从万隆来到雅加达,并直接找到自己的哥哥,一来为了探听消息,二来也为了隐藏。当他从哥哥那儿得知座谈会的事情,便又动杀机,试图借孪生兄弟模样,替代陈玉堂混进大使馆暗杀周恩来总理。为了达到目的,“蝰蛇”把陈玉堂骗进其给自己安排的卧室,趁其不备,先用板凳将其击昏,然后残忍地把他掐死。响动可能惊醒了隔壁,陈玉堂的孩子们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过来查看,结果被“蝰蛇”用事先藏好的凶器一一杀死。只是他在行凶过程中遭到抵抗,否则他的左手不至于会缠上纱布。至于陈太太是之前还是之后遇难,佣人为什么不在,林川没有时间去考虑,他已经被“蝰蛇”疯狂的杀人行为震惊了,连跑带跳向楼下冲去。

    林川的猜测基本吻合,只是在分析“蝰蛇”逃离时间和杀人动机上有所偏差。事实上,“蝰蛇”在万隆被重装军队包围后,面对印尼军队派出的坦克大感意外,立刻审时度势,然后当机立断下令停止抵抗。他清楚,一旦交上火,对方坦克能够毫无阻碍地开到自己面前,而后面紧随的步兵会蜂拥而上,自己要想在近距离内突围几乎没有可能。所以,短时间内,他化装成妇女,趁乱哄哄的场面,悄悄离开。

    在逃过第二道包围圈后,他没有按自己所定计划前往第二汇合点,而是直接从田间向东北方向步行躲进一个渔村,等天亮后雇上一条渔船从海上返回雅加达。到了雅加达,他并没有去找陈玉堂,而是潜回住所,拿上行囊躲到了郊外的一家小旅馆。

    对于这次被袭击,他把疑点放在了林川和伊斯兰军身上,因为除“铁血军”其他成员,只有林川有时间把情报透露给印尼当局,另一个就是伊斯兰军的那个司机,“蝰蛇”始终对曹正明把红帆旅馆地址告诉司机耿耿于怀。

    经冥思苦想后,他决定再和美国中央情报局联系,除了探听消息外,还想得到武器。自从他仓皇逃离万隆,除了随身携带的一只钢笔式无声枪,其他武器统统失落,而这只钢笔式无声枪射程只有短短两米,对于还想搞暗杀的他来讲根本形成不了威力。他打了若干电话,但始终联系不到中情局的人,无奈之下,他只好于二十三日晚上冒险和陈玉堂通了电话,电话里他听到了令他振奋的信息,陈玉堂告诉他将要参加座谈会事宜。

    灵敏的嗅觉使他立刻做出决定,借孪生兄弟的模样鱼目混珠,潜入中国大使馆,并利用近距离接触周恩来的机会,用钢笔式无声枪实施刺杀,再趁乱悄悄撤离。

    阴险的计划一旦确定,他马上又给陈玉堂打电话,说是想到他那儿住几天,并有些家事想和他聊聊。陈玉堂对这个弟弟的举动感到吃惊,但还是愉快地答应了,毕竟骨肉的亲情使陈玉堂忘不了亲弟弟。就这样,“蝰蛇”于二十四日晚来到陈玉堂家,并在陈玉堂盛情款待下住进了舒适的房间。

    亲属们对这位陌生的亲戚备感好奇,他们若不是仔细辨别,实在分辨不出陈玉堂和陈金堂两人的差别。兴奋过后,趁大家安睡之际,“蝰蛇”来到陈玉堂卧室门前悄悄叫出陈玉堂,俩人在“蝰蛇”的卧室进行了一次兄弟之间的谈话。“蝰蛇”对过去的冷漠进行了检讨,并保证从今往后要保持联系,说得陈玉堂眼泪汪汪激动不已。随后,“蝰蛇”婉转提出要替代陈玉堂参加座谈会,理由就是想近距离一睹周恩来的风采。

    陈玉堂对这种事情自然不能儿戏,他一口否决,并告诉他所去的人都已经被指定好,并在大使馆作了备案。“蝰蛇”在百般说服无效后,便佯装作罢,接着他又打听都是谁参加座谈会。

    面对自己弟弟第一次开口就被拒绝,陈玉堂心里也过意不去,所以,当“蝰蛇”不再提及此事,他松了一口气,于是为了让对方高兴,就把同乡会参加座谈会的人员事无巨细地详细描述一遍。但万万没有想到,缺乏心机与祸从口出都被这位一心想笼络感情的陈玉堂占上了,“蝰蛇”从这一刻起开始暗涌阴谋。

    刚开始他并没有想杀死对方,只是想把陈玉堂击昏后藏在壁橱内,然后把门反锁,从窗外爬下一楼,冒充陈玉堂再回到他的卧室。未曾想,当他用椅子击昏哥哥后,准备拿床单捆绑对方时,陈玉堂忽然醒来,并斥骂“蝰蛇”。本来就做贼心虚的“蝰蛇”此时慌了手脚,一不做二不休掐死了自己的亲哥哥,接着把自己的睡衣、睡裤与陈玉堂互换,又冒充陈玉堂,对分别赶过来的孩子们谎称他们的叔叔心脏病发作,趁其俯身观察,拿起床头柜果盘上的水果刀残忍地将他们一一杀死。让他没有料到的是,陈玉堂的大儿子被刺后迅速反抗,在夺刀过程中,“蝰蛇”的左手被水果刀划破,他顿时凶性大发,连捅对方六七刀,直到自己的亲侄子永远闭上眼睛。等陈太太还未明白发生什么事情,慌张赶来时,“蝰蛇”以陈玉堂的身份连哄带骗把她推回卧室,再次举起凶器,狠毒地剥夺了嫂子的生命。由于佣人因家中有事请假,才逃过一劫。

    四十二、诗雅之死

    阴霾天空落下了霏霏细雨,诗雅的心情却沐浴着阳光。

    对林川的请求,她没有多想,也没有多问,尽管她也曾产生过小小的疑惑,但这种疑惑在林川焦虑的心情与坚定的眼神下化为乌有。如大多数热恋中的女孩一样,她恨不能天下所有花朵只为恋人开放,天下所有情歌只为恋人吟唱,理智似乎如同人类的智齿一样,已经成为多余的附加品。

    坐在公交车上,诗雅望着窗外景物,嘴角时而微微翘起,脸上泛出一丝笑容;时而两眼瞪视,面部呈现紧张。她不是那种喜欢抛头露面的女孩,长期在父母羽翼下成长的她,见到陌生人都会害羞不已,所以当想到将与陌生人说话,她不禁感到莫名的恐惧与紧张,但又想到或许能见到心慕已久的周恩来先生,兴奋又渐渐盖过了忐忑不安的心情。

    她差不多用了四十多分钟时间,来到中国大使馆门口。

    使馆门前人头攒动,不少围观者聚集在使馆门口,不顾雨水打湿自己的头发和衣服,兴致盎然地相互交谈着,并时不常踮起脚尖向紧闭的大门内张望。几个宪兵如雕塑般纹丝不动地站在门前。

    诗雅犯了难,她没有想到会有这么多人堵在门口,正犹豫是否挤进去时,突然背后一个男人的说话声把她吓了一跳。她赶紧回过头,一个青年男子打着伞,微笑地看着她,又用国语问道:“小姐,你来这里有事儿吗?”

    诗雅不认识对方,心突突跳着,脸一红,慌乱地说道:“没事,我只是来随便看看。”说着就要走开。

    青年男子忙叫住她,说道:“小姐,我认识你,你不是庄记餐馆的服务员吗?我在你们那儿吃过饭,你不认识我了?”

    诗雅仔细看了对方一眼,摇了摇头,羞涩地答道:“对不起先生,我不认识你,请原谅我不能和你说话。”也不管对方是否同意,转身向人群内挤去。

    来到门口,她对宪兵说道:“先生,我有很急迫的事情需要找使馆内的王凯先生,请打开门让我进去。”

    宪兵看了她一眼,说道:“对不起,小姐,除非你有通行证,否则找谁也不行。”

    诗雅着急道:“先生,我真的有紧急事情要告诉王凯先生,如果你不让我进也可以,能不能请你帮忙把他叫出来?”

    宪兵面无表情地地说道:“不行,小姐。我现在正在执勤,请你后退,不要妨碍我的公务。”

    诗雅本就不擅长与陌生人打交道,宪兵两句话就把她堵回,听到对方毫无通融的语气,她无奈地摇摇头,满脸通红地退出人群。

    陌生青年男子似幽灵般又出现在她面前,仿佛他把自己的耳朵偷偷放在了诗雅的身上,对诗雅和宪兵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他惊讶地问道:“小姐,你认识王凯先生?你找他干什么?”

    诗雅警惕地看着对方,严肃地说道:“先生,请你让开,我不认识你,请你不要再纠缠我,不然,我会喊人的。”

    青年男子连忙说道:“小姐,请不要误会,我不是坏人,你说的王凯先生我也认识,你能不能把事情告诉我,我负责为你转达?”

    诗雅心中一喜,正要告诉他,但马上想起林川嘱咐的话,她眼神黯淡下来,坚决地说道:“不行,除非见到他本人,否则我对谁也不会说。”

    青年男子也不再坚持,立刻说道:“好,你现在就随我进去。”说完立刻收起雨伞,带诗雅挤进人群。在门口,他从上衣兜里掏出通行证递给宪兵,又和对方说了两句,就与诗雅一路小跑奔进使馆内。

    这个年轻男子不是别人,正是朱崇礼。

    当诗雅还未走到使馆门前,就被负责外围警戒的朱崇礼认出,他对诗雅的到来颇感迷惑,尤其是当看到姑娘脸上焦急的神态,使他倍加关注起来。一般到此围观的华侨,表情基本上都是好奇和兴奋,而诗雅却恰恰相反,形成了明显的反差。朱崇礼马上判断出对方必定有事情,再结合林川昨日刚刚返回,估计此事与“蝰蛇”有关,于是主动上前搭讪,想一探究竟。没想到诗雅对他贸然出现误以为是坏人之流,并迅速躲进人群中,他急忙尾随其后,接着就听到了诗雅与宪兵的对话,当诗雅被宪兵拒绝退出时,便马上挡住诗雅,他相信姑娘是代表林川前来,的确有紧急情况要通报林部长,于是毫不犹豫地带着诗雅跑进使馆。

    就在朱崇礼带着诗雅从大门跑进使馆时,一双隔着玻璃窗户的眼睛把这一幕看得清清楚楚,他就是“蝰蛇”。对于朱崇礼的相貌,他早已熟悉。自从解除了对林川的怀疑后,他同时也相信这个中共特工已经死在李源手里,但眼下这个曾经是自己猎物的中共特工不仅没死,还带着庄诗雅跑进使馆。仅仅瞬间,他稍加判断,曾经所有发生过的线索就被组织成一条清晰且完整的思路:李源没有杀死中国特工,他撒了弥天大谎;“铁血军”被捕是李源向印尼当局提供的情报;对方已经识破自己,并派庄诗雅来使馆告密。毫无疑问,李源的真实身份现在已经有了准确、惟一的答案——李源是中共特工。

    至于为什么是庄诗雅而不是李源亲自前来,“蝰蛇”也完全清楚,对方对自己是不是陈玉堂还无法判断,仅仅是出于一种怀疑,否则,对这种事情的处理就不会是庄诗雅而是李源。但是李源也可能已经从陈玉堂家赶往这里。

    他惟一迷惑的是,自己一直把陈玉堂装扮得恰如其分,甚至对庄臣怎么称呼、开玩笑的分寸都拿捏得恰到好处,不知什么地方引起李源怀疑。可谓智者千虑必有一疏,他完全没有想到,自己一个习惯性的小动作被同样敏锐的林川发现,也正是这一时的疏忽使他彻底被曝光。

    “蝰蛇”没有丝毫惊慌,他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还有五分钟就要正式开会,便镇静地站起身,对周围人笑道:“你们谁想去厕所?要去现在就赶紧去,等开会再去就不礼貌了。”

    有人打趣说道:“陈会长,你这一会儿工夫就去了两趟,加上这次已经三趟了,早上是不是豆浆煮多了?”

    “蝰蛇”边往外走边说道:“不是,我这个人有个坏毛病,一紧张就要上厕所,你们别笑话啊,我现在又紧张了。”说着他走出会议室。

    朱崇礼找到林部长后,马上把他带到一间办公室。看见俩人进屋,诗雅马上站起身,林部长热情伸出手,对诗雅说道:“你好,我叫王凯,是新华社记者。”

    诗雅边握手边着急地把林川转告的话复述一遍,听完后,林部长只对诗雅说了声谢谢,火急火燎般带着朱崇礼冲出房间,向会议室跑去。

    姑娘愣怔在当地,不知是走还是继续留下,若走,还没有和对方打招呼,显得不礼貌;不走,自己独自一人在别人的屋子里又不方便。她想了想,又看了看屋子摆设的办公物品觉得任务已经完成,人家既然有事情,就不能再打搅。于是她来到楼道,恋恋不舍地四处张望着,希望能看到代表团成员尤其是周先生,可是除了见到一些匆忙的使馆工作人员,再没有其他人。她想问却又不好意思,只得遗憾地摇摇头,离开使馆。

    雨非常大,密集的雨滴落在地表已经形成的水面上,砸出一个个水泡。人行道上汇成的雨水像一股股洪流在急速流趟,然后与马路上的雨水合流涌进下水道,路上没有带伞的行人纷纷低头小跑。

    诗雅浑身上下也已经湿透,为了避开人行道上的行人,她干脆在马路边上小跑起来,调皮地故意用脚将水铲起,溅出一片片水花。

    经过两个街区后,路边出现许多商店,里面有不少避雨的路人,他们看到落汤鸡似的姑娘,纷纷好心招呼她进来避雨。诗雅看到前方不远处就是公交车站,便感激地摆摆手,心想反正已经淋湿,不如就这样回去,还能早点到家。

    身后一阵汽车声传来,诗雅以为是公交车来了,连忙加快速度,并回过头张望,雨水打得她睁不开眼睛,于是伸手在脸上擦了一把。她失望了,开过来的不是公交车而是一辆疾驰的轿车。

    由于速度飞快,轿车所到之处带起大片水花,不仅殃及到路人,有的还直接卷进店铺,所有人纷纷指车怒骂。

    诗雅正想踏回人行道,以免被这种野蛮的开车方式惊吓到,就在瞬间,她忽然惊恐地发现,那辆如野牛发疯般的汽车竟径直向自己冲来,风挡上快速摇摆的雨刷器像是魔鬼的两撇胡须,在得意地抖动着。

    姑娘惊呆了,身子如同被施上了魔咒,在雨中动也不能动。

    刹那间,所有目击者几乎同时惊叫起来,轿车猛烈地撞击在诗雅身上,嘈杂的雨水和目击者叫喊声都未能掩盖住恐怖的撞击声,巨大的冲撞力把诗雅高高抛起,在漫雨的空中划出了一道死亡轨迹后,又把诗雅纤细的身躯重重摔在布满雨水的路面上,溅起一片巨大水花。轿车没有停留,更没有减速,如同高速行驶的汽艇,卷起轮边的水流,消失在茫茫滂沱大雨中。

    众人不顾一切冲进雨里,来到诗雅身边。姑娘的眼睛半闭半合,任雨水流进流出,嘴角流出的不再是鲜血,而是一股股血沫;左腿关节已经完全改变了原有位置,扭曲到可怕的角度;右腿在无意识痉挛之后,再也不动……

    诗雅死了。

    一个鲜活的生命、一个梦想成为新娘、一个拥有自己最爱并憧憬未来的姑娘就这样在上苍的泪水中,永远告别了她的至爱亲人,告别了花季般的年华,就此踏上了黄泉不归之路。

    她至死也不明白,风挡内那个她误认为曾经熟悉的陈会长,眼神为什么会充满仇恨和凶恶,更不理解他那如恶狼一般的眼神在最后时刻竟然露出残忍的微笑。

    四十三、让泪化作相思雨

    林川冒着大雨赶到了大使馆门口,他与诗雅离开仅间隔不到十分钟,由于他们相差一个街区,所以他并没有看到那骇人的一幕,也没有看到围观的人群。此时,使馆门前围观的华侨已经散去,只有几个宪兵还在雨中坚守自己的职责。

    还未等他放好自行车,一个身穿雨衣的男子向他走来,对他说道:“李先生,你终于来了。”

    林川眯缝着眼睛,认出对方是王珏,顾不上客套,立刻问道:“我托一位姑娘带的话王记者收到没有?”

    王珏把他拉到一边,严肃地说道:“收到了,她来得非常及时。只是非常蹊跷,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使那个家伙突然察觉,等我们进去时,他已经不见了。据他周围人的反映,他至少去过三次厕所,最后一次就再没有回来,他们也不知道什么原因。后来,朱先生从门岗处了解到,那家伙几乎和他是前后脚进出使馆。王记者为了保险起见,把厕所和那家伙可能去过的地方都检查了一遍,并让所有代表先暂离会议室,但都没有搜查出可疑东西。我们的人也已经进入会议室,专门坐在福建同乡会后面。现在,王记者和朱先生他们已经分别带人出去查找。”

    林川松了口气,笑呵呵说道:“太好了,这我就放心了。”接着他又愤怒地说道:“那个家伙实在是歹毒,为了能混进大使馆,不惜把他哥哥的全家杀死,这笔账我必须和他清算。你帮我转告一下王记者,我分析他极有可能会出现在美国大使馆附近,请他派人监视。你们也要小心,这家伙真是比狐狸还要狡猾,而且还心狠手辣,执行任务时一定要多加防备。另外,他也非常擅长化装,你们不能以貌取人,总之,我们会的他也全会,而且很难对付。通过这次行动,他肯定知道了我的身份,说不定会主动上门向我发难,告诉王记者不用替我担心,我会照顾好自己。”

    王珏忧虑道:“可是你在明处,对方在暗处,俗话说得好,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我建议你还是返回使馆,这样至少安全,然后再探听消息。”

    林川抹了一把雨水,摇摇头,说道:“不行,这样固然安全,但是我们就彻底失去了对方唯一可能露面的机会,指不定他还会有什么新鲜花招用来对付代表团,所以,即使有风险,我也必须去冒。放心吧,对方是一个高手,可我也不是孬种,鹿死谁手还不一定呢,你还不相信我?”

    王珏不再说话,而是伸手解开雨衣上的扣子,脱下雨衣,然后披在林川身上。林川把雨衣又脱下,递给王珏,说道:“老兄,还是你穿吧,反正我已经湿透了,穿不穿都一样,而你在执勤,别淋出病来。”

    王珏不接,说道:“没事,我一会儿让他们再给我拿一件。”

    林川本不想要,但想起诗雅,便问道:“那个来传话的姑娘走了吗?”

    王珏答道:“走了,当时由于气氛紧张,谁也没有顾及那位姑娘,等想起她时已经不在了,有工作人员看到她自己走出办公室并冒雨外出,后来门岗也证实她进去没一会儿就独自出来了。”

    林川紧张地问道:“她碰上那个家伙没有?”

    王珏摇摇头,说道:“估计没有,因为王记者也对门岗问过同样问题,他们说先是那家伙,过了差不多几分钟后,才看见姑娘出来,所以,估计不存在碰面的机会。”

    林川一想,“蝰蛇”此时肯定如丧家犬一般忙于逃跑,不可能在附近逗留,这才放心,赶紧把雨衣穿上,也顾不上扣扣子,告别王珏后,急忙蹬上自行车,向诗雅回去的方向赶去。他记得从餐馆出来时诗雅没有带上雨具,担心这场大雨会把她浇病。此刻他全然不知,他心爱的诗雅已经再也用不上雨衣了。

    林川按照诗雅的回程路线,很快来到出事地点附近。开始他并没有在意前方马路上停放着警车和救护车,而是一家家店铺望过去,希望能看到诗雅在里面避雨。他自然不会看到诗雅,但所见到的人都带着愤怒的眼神在交谈,这使他感觉到奇怪。在好奇心驱使下,他在一家店铺门口停下,想听听是什么原因让所有不同的人如此气愤。

    一听之下,林川大惊失色,他再也顾不上礼貌,插嘴打断对方谈话,连忙问出事的姑娘是什么样的打扮。当对方说出诗雅的装束特征以及被撞的过程后,林川顿时感到天崩地陷,脸色在瞬间变得惨白,尤其是他的眼神,像是一个被狼群逼到万丈悬崖,无路可退的人所露出的那种绝望、恐惧。

    他忽然战栗起来,嘴唇不由自主地抖动着,鼻息开始加重,胸口剧烈起伏,整个人开始摇摇欲坠。周围人看到林川这种状况,都不由得感到害怕,有人过来扶住他,担心他摔倒。

    足足过了半分钟,突然,他挣脱旁人的搀扶,一把扯掉雨衣,发了疯似的踉跄着朝救护车跑去,边跑边哭喊道:“诗雅,你别走,我来了。”声音像是一匹受伤的马在哀鸣。

    雨水激烈地打在他身上,似乎在责备他,也像是在与他同悲切。

    诗雅已经被放置在救护车的担架上,正要被运走,司机与救护人员被林川的呼喊声与拍打车门声所惊动,救护人员打开车后门一看,不由得大为感动。

    年轻人跪在雨中,任凭泪水和雨水冲洗着自己的面庞,嘴里却语无伦次不停地呼喊着。

    林川看见车门打开,什么也顾不上,手一撑地就要翻身上车,但是半人高的车地板此刻如同一道高大的围墙挡住了他的努力,他膝盖重重地磕在车地板边缘,人像是一袋棉花包坠落地面。

    救护人员不忍心看到这个凄惨的年轻人在雨中挣扎,跳下车帮助他爬上汽车。林川一下子扑到诗雅身边,痛苦地呼喊着:“诗雅,你醒醒,你睁开眼睛看看是谁来了,我是小李啊。”他不停地晃动着诗雅。

    车周边围上许多人,他们有些人被林川的哀恸所感染,情不自禁地掉下眼泪。警察走过来看到林川趴在死者身上悲号,知道是家属,于是对林川发问,但对方悲情已达到极点,根本不能够回答,便吩咐救护人员关上车门,先回医院。

    在太平间,警察要求林川出去做死者讯息笔录,但林川说什么也不离开。此时,他已经完全麻木,连号啕大哭的力气也没有,只是趴在诗雅身边,紧紧握住诗雅冰冷的手,泪水涟涟的双眼死死盯着她,生怕诗雅忽然在自己面前消失。

    警察无奈地叮嘱工作人员,一旦对方清醒,马上通知他,然后离开。工作人员看惯了亲人哭死者的那种凄凉,但像林川这种固执的场面却还从未见过,在劝说几遍无效后,也只好出去,任由林川独自一人守在死者身边。

    林川完全崩溃了,像变了一个人,眼神木讷呆滞,举动迟缓无力,这与之前那个刚毅、敏捷的他简直是天差地远。

    肉体创伤带给人的只是疼痛,而精神上的创伤却能摧毁人的意志,扭曲人的理智。

    过了好一会儿,林川麻木的大脑有所回转,他看着诗雅,把嘴凑在对方脸畔轻轻说道:“诗雅,我对不起你,这是我一生中所犯下最愚蠢、最不可饶恕的过错。本来我应该自己亲自去通报,再去核实,但是,我没有,我低估了敌人,是我把你推向了死亡。

    “我知道你是那么爱我,为了我你甘愿付出一切;我知道你一心想嫁给我,为此你甚至可以随我走遍天涯海角,可是我让你失望了,我没有兑现自己的诺言,没有让你穿上洁白的婚纱,连一次你奢望的单独旅游都没有实现,我真的对不起你!

    “我知道我的眼泪对于你来讲已经是徒劳的悲伤,我的道歉也是迟来的忏悔,但我还是忍不住要说,我也是那样的爱你。尽管我不善于表达对你的爱,但我现在要告诉你,你在我心中就像日月于地球那样不可缺少,没有你,我将永远面对黑暗。”他拍着诗雅的手,浑然不觉两行热泪已经夺眶而出。

    他痛苦地闭上眼,继续说道:“你走了,丢下我就这样孤独地走了,难道这个世界上真的是有情人难成眷属?不,我决不允许你离开我,还记得我们早上的对话吗?假如你的生命离开了你的躯体,我就是跑到阎王殿也要把你找回来。你不会孤单、寂寞的,我马上就来找你。”

    说完,他站起身,弯腰在诗雅的额头上深情吻了一下,然后小心翼翼地抱起诗雅的躯体往边上挪了挪,又解下皮带,将氰化钾取出。

    他先吃力地扶着灵床慢慢站起身,然后庄重地向诗雅鞠躬,再与诗雅并排躺下,一手紧握着诗雅的手,另一只手拿着纸包,轻轻说道:“诗雅,我的爱人,我还有一个秘密要告诉你,我的真名不叫李源,叫林川,之所以现在才告诉你,是因为……”

    他话还未说完,门突然被推开,进来的工作人员一眼看见林川躺在停尸床上,不由得惊叫道:“快来看,他疯了。”

    从门口迅速冲进两个人,是林部长和朱崇礼。

    林部长在听完诗雅转告的话后,刻不容缓地带着朱崇礼赶到会议室,他们没有发现“蝰蛇”。于是,他与朱崇礼来到走廊,命令朱崇礼站在原地值守,若发现“蝰蛇”立刻逮捕,自己则带领部下不露痕迹地撒下抓捕网。不到两分钟,他得到确切消息,“蝰蛇”已经潜逃出大使馆。他气得直咬牙,立刻命令朱崇礼带上人和自己兵分两路,出使馆左右搜寻。

    半个小时后,两路追捕人马一无所获,陆续回到使馆。王珏先把林川来过之事向林部长汇报,接着是朱崇礼向林部长报告:在追捕路上得知,一个女子不久前发生车祸,而该遇害女子经目击者描述,就是前来送信的庄小姐,据他自己分析,肇事者极有可能就是“蝰蛇”,因为,司机完全是故意撞上去的。

    林部长立刻决定前往医院,他带上朱崇礼和另外一个同志,又马不停蹄地赶到医院,经询问后由工作人员带领直接来到太平间。

    路上,工作人员告诉林部长,已经有一个年轻人一直守在尸体旁边,神经似乎有点不太正常。林部长断定是林川,于是赶紧催促工作人员加快脚步。

    随着工作人员惊呼,朱崇礼反应极快,一个跨步抢在林部长前面,先把头探进屋里。就在这时,他看见林川手里举着一个小纸包正要往嘴里送,情急之下,他猛然窜起,扑上去一掌击在林川手上,小纸包登时被击飞落在地上。朱崇礼二话不说,双手紧箍着林川,忘情地喊道:“班长,你要清醒、要坚强啊!”

    林川目光呆滞,脸色惨白,嘴唇痉挛性地哆嗦着,湿漉漉的衣裤紧贴身体,头发一缕缕搭在额头。他任凭朱崇礼摇晃,整个人形似枯槁麻木不仁。

    林部长痛心地看着林川。两天不见,林部长已经无法把眼前这个林川与之前那个英俊刚毅的林川相比,他知道诗雅的死对林川是个巨大打击,但却没想到林川会以这种极端的方式来表达感情。

    短暂的寂静。

    朱崇礼带着医院工作人员悄悄退出。林部长沉重地踏前一步说道:“小林,你觉得你这样做对得起庄小姐吗?回答我。”

    林川愣了一会儿神,这才醒悟过来,赶紧坐起,看着面前的林部长如见到亲人,泪水又止不住流了出来。

    他哽咽道:“是我害了她,本来她与此事无关,是我要求她去报信,导致她被‘蝰蛇'杀害。”

    林部长严肃地说道:“小林,杀人凶手是‘蝰蛇'而不是你,换句话说,即使你不让她去,‘蝰蛇'为了报复,也有可能上门行凶。你的伤心我理解,听到这个消息后,我也同样感到难过,但是你想到过没有,我们的敌人还逍遥法外,还会蠢蠢欲动杀害更多的人。如果我们因为自己的亲朋好友被敌人杀害而自暴自弃,谁会高兴呢?是我们的敌人,他们会从中得到甜头,用更狠毒的方式继续杀人,以此拖垮我们的意志。你的做法不仅不能宽慰庄小姐,反而会使她感到失望,因为杀害她的人还没有被绳之以法,你即使在九泉之下见到她,拿什么去告慰,拿什么来使她瞑目呢?”

    林部长语气缓和了一些,拍了下儿对方肩膀,继续道:“另外,你考虑过没有,庄小姐的父母现在还不知道这一悲剧的发生,庄先生此刻还在参加座谈会。如果他们一旦知道自己的女儿被杀害,他们能否挺得住呢?又有谁能安慰他们那颗被重创的心呢?你在报告中提到过你想娶庄小姐,组织也同意你的要求,但是组织上决不会同意你这种自绝于自己的做法。

    “你不仅有庄小姐这样的亲人,也有自己的母亲和兄弟姐妹,即使不为你自己想,难道也不为他们考虑吗?生命是无价的,轻易放弃生命就是对生你养你的父母不敬,是对你所爱的和爱你的人的一种亵渎,无论是谁,除敌人之外,对你这种做法只会感到痛心。

    “再有,你是一个革命战士,是一个共产党员,是党多年培养成长起来的情报人员。如果你是倒在敌人的枪口下,那你的生命是崇高和光荣的,但若是用这种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则完全是可耻,是一种懦弱和胆小的表现,也玷污了你曾有过的荣誉。

    “振作起来,一个真正的共产党员是压不垮打不烂的。我们革命队伍中有多少同志的家人惨死在敌人的屠刀下,他们气馁了吗?他们畏惧了吗?不,他们没有,相反,敌人的残暴不仅没有摧垮他们的意志,反而激起他们更高昂的斗志。正是这些优秀的共产党员包括那些牺牲的烈士,与我们一道打败了蒋家王朝,推翻了腐朽没落的旧社会。

    “你曾经告诉过我马洪亮烈士的事迹,可以说是他用自己的生命换回了你的生命,你想想,如果你这样去见他,他会答应吗?不,我想他肯定不会,而且他一定会鄙视你,因为他心目中的林川是一个坚强的共产主义战士,是一个胜不骄败不馁的真正英雄,是一个他甘用自己宝贵的生命换来的革命军人,而不是一个为情所困的懦夫……”

    林川忽然喊道:“首长,你不用再说了,我明白了。”他一骨碌跳下地,以一个军人的姿态站在林部长面前,尽管他的腿还发软,两眼还红肿,但眼神中重新暴射出之前的精芒。

    林部长的话如电击般强烈刺激了他麻木的大脑,使噩耗传来时纠结在一起的内疚、负罪、悔恨、感情等精神压力迅速分离。他并不是那种顽固不化的人,理智在失去重压后,开始逐渐占据大脑。

    林部长点点头,严肃地说道:“小林,在这次激烈的敌我斗争中,你的表现已经证明了你不愧是一名优秀的共产党员、一个坚强的革命战士,我要求你在对待庄诗雅牺牲的问题上不能感情用事,要拿出你在党旗下作过的宣誓来激励自己,并化悲痛为干劲。万隆会议虽然已经结束,但敌我斗争还没有了结,‘蝰蛇'也决不会就此罢手,最后的尾声也许更加残酷、更加扑朔迷离。我们所有人都要打起精神,以饱满的革命斗志迎接敌人的挑战,直到把敌人彻底消灭。”

    林川坚定地答道:“首长,请你放心,我是一个共产党员,我一定会以党员的标准严格要求自己。诗雅的死沉重打击了我,使我在感情上陷入迷茫,才做出失去理智的决定。现在我已经明白你说的道理,我不会再颓废,也不会再迷茫,更不会自暴自弃。首长,我不多说了,请你看我的行动吧。”

    林部长满意地点点头,从对方的眼神中,他知道,他找回了原来的林川。

    接着,林部长安慰了几句,然后在庄诗雅灵床前深深鞠了三个躬,先走出太平间。

    林川双手捧着诗雅的脸,深情地凝视着,然后用他有生以来最最温柔的语调说道:“诗雅,我最最亲爱的妻子,请原谅我的食言不能随你而去,因为我还有很多事情需要去办,刚才你也听见林部长所说,我就不再重复。不过你放心,我一定会照顾好你的爸爸妈妈,从现在起我就是他们的儿子,我会把你对他们的感情和爱继续下去,我要把他们接回国内,安享幸福晚年。另外,我还要告诉你,杀害你的人是陈金堂,他是陈会长的孪生弟弟,是国民党特务。我向你发誓,我一定要亲手把他送下地狱为你报仇,让他那肮脏卑鄙的灵魂在地狱永远受到煎熬。亲爱的妻子,我就要走了,如果你在天有灵,请务必来看看我,看看你心爱的丈夫不是一个懦夫,他会用自己的作为祭起对你的思念,用永恒的爱在另一个世界陪伴你。”

    林川目光柔和,轻轻梳理着诗雅的头发,仿佛怕惊醒熟睡中的诗雅,他又说道:“亲爱的妻子,你不要害怕孤独,我相信天堂是美好的,那里有五彩缤纷的花朵,有悬挂天际的彩虹,还有许多善良美丽的天使,他们会像我一样爱你、疼你,就像你时常跟我说的仙境。我以后肯定会去找你,我们还会在一起,你要保重。亲爱的诗雅,我走了,你安息吧。”

    说完,他把脸紧紧贴在诗雅脸上,之后又恭恭敬敬地鞠了三个躬,最后恋恋不舍地把白布单轻轻盖上,倒退着走出太平间。

    三人来到大门口,林部长招了招手,一辆黑颜色的轿车很快驶到跟前,三人上车后,林部长吩咐把车开到一个开阔处停下。等车停稳,他对林川说道:“小林,你现在的首要任务是妥善安排好庄臣一家,‘蝰蛇'那边暂时先不用管。庄诗雅虽然不是我们的同志,但她的牺牲却是为了我们,所以,一切善后工作不仅仅是你个人的事情,组织上也要进行安排。我现在脱不开身,只好交由你负责代办。你先回庄记餐馆,但不要直接把庄诗雅的死讯告诉她的父母,记住要有一个缓冲,而且也不要把真相告诉他们,就说是普通的交通事故,否则他们在精神上难以承受这么大的打击。一会儿我派王珏过来协助你,一切费用由组织承担。还有一点我要强调,在老人面前你自己一定要有克制力,要做好思想工作,刚来时,我已经交代医生做好抢救准备,避免亲属情绪过于激动发生意外。”

    林川感激地说道:“首长,我代表诗雅一家谢谢你,我会妥善安排好一切,只是王珏就不用来了,眼下正是最需要人的时候,多一个人就多一份力量,所以请首长放心,不用再为这件事情操劳。另外,陈玉堂一家惨案要不要报警?”

    林部长想了想说道:“通过这件事,说明‘蝰蛇'对你的身份已经了解,说不定他还会再次把矛头指向你,王珏不仅是协助你,还承担对你的保卫。至于陈玉堂事件我们先不要惊动警方,听王珏说陈玉堂有个邻居看见了你?那就更不行,因为你是第一个以非正常手段进入现场的,又有目击者,若是进入到司法程序中,案件对你不利,你也会被卷入到这桩刑事案件中。凶手必须受到本地法律制裁,但考虑到他的特殊性,审判由我们来完成。”

    林川点点头,接着又咬牙切齿道:“我不担心‘蝰蛇'来找我,相反我还希望他来。如果只有我单身一人,‘蝰蛇'可能会上门暗算,一旦他察觉还有别人,这个狡猾的东西肯定不会露面。”

    林部长看了看林川,担心地说道:“嗯,有道理。但以你目前的状况,要想单独对付‘蝰蛇'却很难做到,我知道你对‘蝰蛇'恨之入骨,但是你也不能逞强作无谓牺牲。”

    林川非常自信道:“首长放心,你刚才的教导我已经铭刻在心。我非常清楚我目前的状态,我不会再拿自己的生命和组织原则开玩笑。”

    林部长从对方表情和语气上看到并听见了力量和自信,终于打消顾虑并同意林川的想法,在交待完注意事项后,让司机把车开到庄记餐馆附近。

    四十四、血祭

    雨还在孜孜不倦地下着,只是由大变小,街上已少有行人来往,没有人会在意多雨季节里这场雨与其他时候的雨的区别,惟有走在雨中的林川在感受,而且是用心在感受。

    雨,是诗雅清凉的泪水,她在一段从未曾走过的旅程中,因孤单而流泪;雨,是诗雅对人间的眷恋,她把思念化作滴滴水珠,亲吻着大地;雨,是诗雅纯洁的爱情,她以晶莹剔透的心拥吻着林川的发梢、脸颊。

    林川没有流泪,但他的心在流泪。这条熟悉的街道、店铺无一处不述说着他和诗雅欢乐韶华的再现;无一处不同寻常地悲戚着诗雅不幸为命运所欺而撒手西归;无一处不凄凉地哀唱着悲歌,将无奈的愁肠化为飘忽的雨声。

    街,还是那条街,只是现如今已物是人非,诗雅再也不会迈着轻盈的步履徜徉在这条曾经的生命之路上,用自己风华正茂的青春荡漾幸福欢快的笑声。她的生命犹如晚秋飘落的红叶,在一生最美丽的时刻枯萎、凋零。

    诗雅,你在何方?你的灵魂是否在俯瞰大地?你的眼泪是否化作丝丝细雨?你能否听见、看见小伙子崩溃的神经?你是否焦虑地用尽一切办法去尝试安慰恋人那一颗已经支离破碎的心?

    林川踏着沉重的步履走进餐馆,刚一进门,他就看到了庄臣、庄太太和厨师老王坐在饭桌前有说有笑地聊天,桌面上摆着热气腾腾、丰盛的饭菜。

    庄臣像是刚回来不久,身上的新衣还未来得及更换,正声情并茂地对两个听众讲述自己与代表团座谈的经历。

    他先看到林川,马上止住话题,笑呵呵对林川说道:“小李,你回来了,快来听我讲我和周恩来先生见面的经过,诗雅呢?”

    庄太太看到林川浑身上下湿漉漉的,也顾不上问诗雅,急忙去拿毛巾。

    林川看着庄臣十足的精神头,心如刀绞,他紧紧咬住嘴唇,好像害怕一不留神,噩耗就会脱口而出,并用尽全身力气控制着就要爆发的颤抖。他没有勇气面对庄臣的目光,更没有勇气开口,只是默默地摇了摇头。

    庄太太把毛巾取来递给林川,马上也问了同样的问题。女人的心是细致的,随着林川擦掉脸上的雨水,庄太太立刻发现对方眼睛红肿,就关切地问道:“小李,你的眼睛怎么了?”

    林川还是摇了摇头,他拉过一条凳子,示意庄臣夫妇坐下,自己则扑通一下跪在他们面前,第一次张口说话,他的语调平稳、缓和,没有丝毫悲戚,“伯父、伯母,我有一个请求,请你们务必答应我。”

    庄臣慌忙地站起身搀扶林川,说道:“小李,你这是干什么?我们已经是一家人了,你有什么要求我们自然会答应,快起来说话。”

    林川像磐石一般稳稳地跪在地上,说道:“我请求你们收我做儿子。”

    庄臣笑道:“小李,你这是说哪儿的话,在我们心目中,你和诗雅一样早已是我们的孩子了,这和儿子没有什么区别。”

    林川固执地摇摇头,说道:“不,我是指真正意义上的父子、母子关系。”

    庄臣开怀笑道:“那当然更好,我们能有你这样一个儿子,那可是上辈子修来的福分,是不是,诗雅妈妈?”

    庄太太也高兴地点点头,但林川的表现使她起了疑心,先答后问道:“小李,这辈子我和诗雅爸爸最遗憾的就是没有儿子,你能这样说出来我们哪有不答应的道理。快告诉我,是不是诗雅和你闹别扭了?外面下着雨,赶紧把她叫回来,这孩子出去也没有带把雨伞,别感冒了。”

    林川动情地看着庄臣夫妇,激动地叫道:“爸爸,妈妈。”

    他浑厚带有磁性的声音立刻把庄臣夫妇感动了,他们尽管感到突然,但是,林川发自肺腑的呼声与一脸的真诚,像是无法抗拒的力量把他们紧紧包围起来,使他们快乐得不知所措。他们知道这个字眼所代表的含义,那是一种人类至真至纯的亲情,是自己后半生幸福的依靠,是美满家庭不可缺少的象征。

    幸福快乐似乎总是那么短暂,就像阳光之后随之而来的狂风暴雨。

    当林川说出诗雅因交通事故被送往医院抢救时,还沉浸在巨大喜悦中的庄臣夫妇被接踵而来的噩讯惊呆了,庄太太当时就痛哭连声,连厨师老王也心痛万分,四个人迅速冲出家门,在林川的带领下赶往医院。

    在医院候诊大厅,林川先来到咨询处,简单说明情况,并悄声请求医务人员做好抢救准备。由于林部长事先打好招呼,垫付了钱,所以对方立刻会意,并着手安排。尽管林川在路上不断婉转地要大家做好思想准备,但是,在冰冷的太平间里,他的努力成为徒劳。

    庄太太以嘶哑的嗓音扑向诗雅,在白布单掀起的瞬间,她整个人像被一只无形的巨手掀翻在地,昏厥过去。而庄臣老泪纵横,趴在诗雅冰冷的身上,不顾一切地大喊着:“诗雅,快点醒醒,爸爸来看你来了。”老王站在旁边也已是泣不成声。

    庄太太被门外医护人员迅速抬走,并有人上前拉住庄臣,防止他因心情激荡发生危险。

    庄臣一双布满青筋的手紧紧握住灵床边,用头磕着灵床,哭喊道:“求求你们放开我,我要和我女儿在一起。”

    林川抱住庄臣,低声道:“爸爸,诗雅已经走了。她不希望看到你这样过度悲伤,你们的健康才是对她最大的安慰。”

    庄臣嚎哭道:“诗雅走了,我们再健康又有什么用?你让我也和她一起走吧,我也不想活了。”他挣扎着,想往墙上撞去,但在林川紧紧抱住下,动也不能动。

    林川的心又开始流泪,只是他的理智已经牢牢控制住了感情,他大声吼道:“不对,您错了,诗雅是最爱您的,她决不会答应您这样做,难道您在她面前还要让她难过和心痛吗?难道您不想让她没有牵挂地上路吗?”他紧紧咬着牙关,浑身战栗起来,由于用力过度,他的嘴唇渗出鲜血。

    庄臣被林川的吼声惊醒,情绪稍微缓和,他哭着哀求道:“你把我放开,让我再看看她,我这样看不清楚。”

    林川松开双臂,庄臣立刻又扑到诗雅旁边,他不住地用手擦着眼泪,嘴里不停呼唤着,似乎诗雅并没有离去,只是在长长的熟睡中,他要用父爱唤醒沉睡中的女儿。

    渐渐地,庄臣的声音越来越低弱,越来越模糊,整个身体慢慢开始往下滑落。林川大惊,赶紧抱起已经虚脱的庄臣,随着医护人员跑向急救室。

    庄臣夫妇就地住进了医院,被紧急抢救,在注射大量镇静剂后,他们的情绪得到控制,并一直处在昏睡中。林川与老王陪在床前,静静守候着。

    望着庄臣夫妇凄苦的睡容,林川内心巨大的痛苦逐渐燃烧成一种愤怒,这是对“蝰蛇”所犯下的罪行产生的冲天仇恨。一个美满的家庭,三个小时以前还是那么温馨、快乐,父母膝下有聪明伶俐的女儿,未婚夫怀抱中有可爱的姑娘,小餐馆有姑娘欢乐的笑声,小两口有对未来的憧憬。但是,这一切在“蝰蛇”疯狂的报复中瞬间坍塌了、消失了,父母永远失去了自己的女儿,未婚夫再也感受不到爱情带来的人生瑰丽,餐馆也将随着姑娘的离去而丧失昔日的温情,小两口结为夫妻的愿望也如镜花水月变成痛苦的回忆。更为苦痛的是,活着的人在未来日子里还要面对残酷的现实,饱尝人世间最令人心酸的精神折磨,泪水将从此洗刷掉他们心中曾经有过的幸福并伴随着走过失去色彩的春夏秋冬。

    假如“蝰蛇”是直接冲着林川自己而来,他不会抱怨,也不会如此愤恨,毕竟这是敌我之间的较量,生与死只是由双方的智勇判决,弱者被淘汰也是这个行业的生存法则。即使是对方把他干掉,他也只有“认赌服输”。但是,在这场对决中,敌人避开了他的强势,而将矛头对准了弱势的诗雅,用人性中最卑鄙、最肮脏的手法做出了最丑陋、最残暴的选择,这使得林川在心灵上所受到的重创远远超过他自己死上十次以上的程度。

    “他必须受到最严厉的惩罚。”林川开始冷静下来,转动大脑,对“蝰蛇”的踪迹进行认真思考。他想:“‘蝰蛇'从使馆消失以及后来杀害诗雅应该是同一相关事件,他肯定是无意识中发现诗雅并产生警觉,并先一步溜出使馆在暗中守候,等待诗雅到来。只是他这样做风险极大,因为我们的人既然知道他的身份必然派人追赶,他怎么还能沉住气,躲在近处?”

    这个问题使林川百思不得其解,因为作为“蝰蛇”这种谨小慎微的人,稍有风吹草动早就逃之夭夭,不可能还会冒着生命危险继续等待一个无关轻重的人物。即使他要报复诗雅,也可以等到他自己安全以后再行暗算。

    “难道他是在等我?”他忽然想起,眉头不禁皱成一团,寻找问题成立的理由,“对,他除了在等我,没有别的可以解释,这家伙逃出使馆后本来是冲我下手,只是没想到我晚到了一会儿,这才向诗雅下了毒手。但是,他为什么那么迫不及待地想干掉我呢?他完全清楚,他假扮陈玉堂的身份一旦被我识破,再见面我是不会放过他的,而他也亲眼见过我的本事,深知冒险的后果是什么。”

    林川判断出“蝰蛇”是冲他而来后,立刻围绕对方动机展开更进一步的思索。老王在边上看到他红肿的眼睛和一副呆滞的模样,误以为他也陷入到不可自拔的感情中,便对他悄声善意劝解。

    林川感激地冲老王点点头,看了下儿表,已经是中午十二点十分,便劝老王先出去吃午饭。

    等老王出去后,他又延续刚才的思路,想到:“我的分量肯定不足以使‘蝰蛇'冒险杀我,这里面必然有其他的原因,是报复?不可能,他的目标是周总理,是怕我暴露他的伪装身份?也不可能,既然他也已经知道我是他的敌人,那么他的身份早就暴露了,是怕我泄密?这更不可能,再说他一向守口如瓶,行动又诡异,没有必要因此而杀人灭口……”

    林川又陷入迷茫,他不得不又把“蝰蛇”在陈玉堂家作案后的整个过程反复想了几遍,渐渐地,一个符合逻辑的推测浮现出来。他想到:‘蝰蛇'从陈玉堂嘴里套出整个实情后,趁夜间杀死陈玉堂一家,然后为了避免庄臣登门,便早早出发,赶在庄臣未出发之际,先堵住庄臣,然后带着他一起前往使馆。在等待开会期间,他发现了诗雅,马上断定伪装的身份已经暴露,趁己方还未部署便悄悄溜走。

    “‘蝰蛇'最担心的是,如果自己到达使馆,就会揭穿他犯下的杀人罪行,并立刻通知雅加达警方布下天罗地网抓捕他,若是那样,别说再次行刺,就是能否逃跑都很难说。于是,为了逃避法律制裁,他铤而走险杀人灭口,争取时间上的主动,为他脱逃赢得时间。

    “他不知道自己使用何种交通工具前来使馆,所以,他算准了时间,在己方人员出动前,冒险将车停放在自己到使馆的必经之路上。在看到诗雅后,他一定是误判了诗雅与自己要见面,所以,他尾随其后。但是,当看到诗雅跑向公交车站时,才发现判断失误。这时,他已经没有多少时间再继续等待,将错就错,借杀害诗雅来扰乱自己的心神,达到拖延自己报案的目的。他惟一没有想到的是,自己由于种种原因,投鼠忌器,不可能去警察局报案。”

    另外,从他身负六条人命的血案上看,他不会躲进美国使馆,毕竟他与美国人的关系自己了如指掌,美国人也不敢把一个刑事案件的凶手藏匿在使馆内,关于这点,‘蝰蛇'心里也会很清楚,所以,留给他惟一的出路就是潜逃。”

    林川把“蝰蛇”的杀人动机一想通,立刻着急起来。很明显,“蝰蛇”之所以这样做,完全是为了逃跑,并且,以其破釜沉舟犯下的多条命案看,他一分一秒都不会留在雅加达。他深知一旦被捕必将受到法律或己方的严惩,因此,迅速逃出雅加达甚至逃出印度尼西亚是他目前惟一的选择。再从其狡猾奸诈的思维方式上看,他最有可能从海上潜逃,毕竟码头上熙攘的人群是最好的隐蔽,而且地带开阔,既利于躲藏也便于逃走。他安排“铁血军”去万隆就是一个例证。

    他看了一下表,距“蝰蛇”杀害诗雅已经过去三个多小时,不禁后悔没有听取林部长的意见,让王珏前来,此时若是赶回使馆汇报,有可能会让“蝰蛇”从容地逃之夭夭。

    不久,老王买了两份便当回到病房。林川立刻把看护工作交待给对方,不顾其盛情将午饭强塞给自己,一溜烟来到医院大门口,直接向几辆停靠在路边的出租汽车跑去。

    出租司机看到有生意上门,热情地招呼他上车,在问完目的地后,便将车向码头方向行驶。

    汽车开出差不多三分钟,林川忽然改变主意,让司机把车直接开向机场。

    “蝰蛇”变化多端的做法使林川不敢再按固有思维考虑。如同一个聪明的棋手,在几番棋败下阵来后,不会再循规蹈矩,他必定细致入微地分析对手的招式包括对手秉性,找出自己与对手思维上的差距,并对自己败招的原因了然于胸,然后重整旗鼓,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这是付出惨痛教训后才得到的真正觉悟。

    林川之所以修正自己的想法,是他回忆起“蝰蛇”曾经对曹正明说过的一句话“大隐隐于市,小隐隐于野”,这句话使他足足想了两分多钟。“蝰蛇”非同常人,更不是鸡鸣狗盗之辈,丰富的谍报阅历造就他不仅具有高度警惕性,而且还具备对对手心态、心理做出准确判断的能力。正是出于这种操控能力,他才敢于在印尼政府军重重包围中从容不迫地逃跑;才敢在伪装身份暴露的短短时间内想出杀人灭口的毒计,并冒险埋伏在距使馆不远的地方。

    两分钟的思考使林川断定,“蝰蛇”如若逃跑,必定选择航空,第一,“蝰蛇”安排“铁血军”包括他自己去万隆,走的就是海路和公路,加上码头和车站易于躲藏,这样就可以使对手按习惯性思维方式误认为他还会这样做;第二,“蝰蛇”此刻已如惊弓之鸟,早一分钟离开雅加达,安全系数就会提高一分,若从海、陆潜逃,一旦被通缉,则插翅难飞,而飞机则能够直抵他国,就算被发现,对手也鞭长莫及;第三,他及有可能判断己方以及印尼警察还在雅加达城区内四处追捕,没有想到他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已经逃离。

    出租车司机在林川的不断催促下把车开得飞快。林川不断看着手表,心急如焚。他去万隆前,曾在机场把所有航班时间表浏览过一遍,下午最早出港的国际航班时间是一点五十,终点是马来西亚,这是“蝰蛇”最有可能潜逃的目的地,国内航班都是两点以后,而此时已经是十二点半,如果不在一点二十分以前赶到,对方就会入关坐上飞机,届时一切都为时已晚。

    疯狂的司机、疯狂的汽车,当林川拿出几张钞票递到司机跟前并说出要求时,本已快速行驶的汽车变成了一艘疾驰的快艇。雨滴不再是飘落,而是直接横扫在挡风玻璃上,马达不堪重负的轰鸣声把整个车身包括两人震颤得瑟瑟发抖。

    一路狂奔使他们不到一点零五分就赶到机场。林川跳下车,随手又扔给司机几张钱,并叮嘱对方等他一会儿,然后快步走向候机大厅。

    候机大厅只有一个普通食堂那么大,检票口也只有三道,在大厅两侧有几排木制座椅供旅客休息。

    林川一进候机厅大门,马上站在离大门三步远的位置上,双眼迅速在旅客中扫描一遍。大厅内,人不算多也不算少,大约占整个大厅面积三分之一左右,不少还是金发碧眼的欧美人,看得出许多人是前来报道万隆会议的记者。

    林川的目光落在人群中、座椅上,不论男女,仔细寻找、辨认具有“蝰蛇”矮胖特征的人。在足足看了三遍后,他的自信受到空前打击,本以为在此能有所斩获,但是随着时间推移,他不禁开始怀疑自己的判断。

    两分钟过去,还是一无所获,林川禁不住焦躁起来,于是沿着大厅四周环游了一遍,这次,他几乎和所有的人都面对面,还是没有发现矮胖的男人和女人。他再次回到原点,确信即使是一只苍蝇也不可能从自己眼皮下溜过。

    “是对方没有赶到还是根本就是我判断错误?”林川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心想:“难道这家伙真想玩命,置自己于死地而不顾,留在雅加达继续潜伏?不,不可能,这不是他的风格,他肯定会逃跑,否则就没有必要杀我灭口。现在还有大厅两侧的卫生间没有查看,如果他要是已经到达,那只有在这两处了。”

    想到这儿,他望了望两边,见右侧卫生间不断有人进出,而左边冷冷清清,于是决定先巡查左侧的卫生间。

    林川走进男卫生间,除了两个高大的欧美人在方便,没有其他人。他把三个带有坐便器的门也都拉开看了看,还是空无一人,马上走出。

    此时候机大厅传来广播声,通知旅客做好登机准备。看着时间已经逼近,他把最后一线希望放在了候机大厅右侧的卫生间,迈开大步向对面走去。在经过女卫生间时,一个女清洁工站在紧闭的门外,拄着扫把嘴里嘟囔着。

    已经跨出两步的林川忽然站下,心中一阵狂跳,他清晰地听见女工的埋怨声,“都进去这么久了还不出来,就是生孩子也应该生出来了……”

    一个简单而又符合逻辑的答案迅速进入林川的大脑,“一定是‘蝰蛇',这家伙又化装成女人,为稳妥起见躲在女厕所,等登机时间一到,再悄悄溜出。”

    林川刚兴奋一下不由得又犯起愁,心想:“这家伙也真会挑地方,我要是就这么进去肯定要引起别人注意,而且还有一个清洁工站在这里,就更不方便了。”

    广播又在开始重播,像是催促林川赶紧行动。林川心急如焚,不知道如何把清洁工遣开,这时,他耳中辨听出卫生间内似乎隐约有冲水声,再也忍不住,回到清洁工面前,边想边胡诌道:“对不起,里面那个女人是不是又矮又胖?她是我姨妈,我估计她可能吃坏了肚子,已经在里面好半天了,你能不能帮忙去请一个医生来?”

    女清洁工仰头瞪大眼睛说道:“哦,她是你姨妈?你们长得可不像。我们这里没有什么医生,你要找也得去医院找。”

    林川急道:“看在真主的份上,请你立刻去找,说不定能找出一个。”说着从兜里掏出所有的钱塞在对方手上,边往外推她边说道:“这些钱都给你,只要你给我找一个真正的医生。”

    女清洁工困惑地看着林川,又看看手里的钱,摇摇头,拿着扫把就往大门外跑去。

    林川松了口气,他看了眼开始排队等待通关的旅客,没有人注意这里,也没有人过来方便,便静静守在卫生间门口。过了半分钟,门把手开始转动,接着门被打开,一个身穿裙子、粉红上衣的矮胖妇女从卫生间露面。

    就在双方照面的刹那间,林川鹰一样的眼睛迅速捕捉到对方眼神中转瞬而过的惊慌,这种表情只有是猎物在猎人突然出现时才会产生的紧张,是人们在突如其来的恐惧下原始并且本能的反应。

    妇女用印尼语尖叫道:“先生,你走错门了,这是女卫生间。”

    林川一声不吭,整个身子如同一堵墙向对方撞去,紧跟着一步跨入卫生间内,反手将门锁上。妇女身子在猛烈撞击力的作用下站立不住,东倒西歪地倚靠在墙上,胳膊上的手提袋也飞落在一边。

    她恐惧地看着林川,叫道:“流氓,我要喊警察了。”

    林川冷笑一声,跨前一步,说道:“陈金堂,我想你没有这个胆量喊警察,你比我还清楚,你现在身负六条命案,整个雅加达的警察都在找你,对你而言见到他们就等于见到了绞刑架。”接着他抱起双臂戏虐地看着对方,说道:“你喊吧,我绝不拦你。如果你喊不出来,我乐意帮助你。”

    妇女一脸惊恐,绝望地看着林川,说道:“先生,我想你一定是认错人了,我丈夫和孩子们都在外面等我,飞机马上就要起飞了,求求你放了我,你要什么我都答应。”

    林川两眼渐渐喷出怒火,他低吼道:“够了,陈金堂,你凭什么提到孩子?你有什么资格提到孩子?你侄子们无辜的生命包括诗雅的生命都被你残忍地剥夺了,你还有脸提孩子?你的人性就像你的代号那样冷血无情。”他一把揪住对方头发,稍微一使劲,对方头发立刻与脑袋分离。

    如同变戏法一样,妇女立刻变成了“蝰蛇”,只是他的装束随着一头长发去掉,显得格外滑稽。他叹口气,摇摇头说道:“李源,我想这个名字肯定不是你的真名。我承认你刚才所说的那些事儿都是我干的,但是,你不要忘了,在我们之间并没有个人恩怨,我们都是出于对自己党派、领袖的忠诚,为了达到组织上的指令迫不得已采取有违良心的手段。好了,现在说这些废话对你也没有什么用,我知道庄小姐一事对你打击很大,你要报仇就来吧,我决不会反抗。”他语调非常平和,一点也没有临死前的恐惧,说完后站直身。

    林川冰冷地看着他,心中默默念道:“诗雅,我亲爱的妻子,你看到这一幕了吗?杀害你的凶手陈金堂就在我面前,我将马上用他的血来祭奠你、告慰你,让这个魔兽再也无法祸害人间。”

    他从兜里掏出了燕尾叉,瞳孔渐渐缩小,一道瘆人的杀气夺目而出。

    “蝰蛇”忽然叫道:“慢,请等一下。”他呼吸略显急促,又道:“我既然已经犯下大错,也不指望你们的宽恕,但在死之前我愿意把我所知道的我们部署在东南亚的各个联络点告诉你,也算是我对庄小姐的死作些补偿。”

    林川凝神听了听外面的动静,除了广播声没有其他异常,便冷冷说道:“你只有两分钟时间,这是我给你的最后期限。”

    “蝰蛇”连忙答应,他捡起地上的袋子,从里面拿出笔和纸,然后弯腰将袋子又放回地上。

    就在他起身的瞬间,林川发现对方握笔的手突显异常,一般人拿笔大都用手指,而“蝰蛇”是将笔握在手心中,笔尖直对着他。

    刹那间,林川脸色骤变,没有任何停顿,他力透足底,拧腰侧身,硬生生将身体移开原位。

    两人几乎是同时发动,“蝰蛇”还没站直身,就按动了扳机,而林川在对方射出子弹的瞬间已经跃出,子弹擦过他的发梢打入墙内。

    “蝰蛇”原本就没有指望子弹能击倒林川,在扣动扳机的同时,立刻展开凶猛的反扑。他一把抱住林川,拼尽全身力气往墙上撞,并用头紧紧顶住对方腹部,用膝盖直捣林川下阴。林川在猝不及防中被“蝰蛇”牢牢抱住,燕尾叉脱手掉在地上,下部在“蝰蛇”连续的撞击下浑身振颤、疼痛,连呼吸都感到困难。狭小的空间使他无法施展腾挪技巧,一身功夫在仓促间竟然无法施展。

    “蝰蛇”知道,在林川面前,除了先发制人别无选择,只有迅速置对方于死地或者令对方失去还手能力才能确保安全,一旦让林川回过手,躺下的只有自己。所以,他紧抱林川的双臂如同铁箍、头部如重型推土机使林川无法挣扎。

    剧烈的疼痛使林川瞬间失去抵抗能力,他脸色顿时惨白,细小的汗珠密密麻麻布在额头上,只能眼睁睁地任凭对手发疯似的击打自己。他开始瘫软,若不是背后一面墙顶住后背,他也许就此倒下。

    “蝰蛇”感觉到林川身体的明显变化,于是松开紧钳对方的双手,迅速伸向林川的脖子。

    “蝰蛇”犯下一个致命的错误,他最终还是低估了对手的承受力。凶猛的打击尽管使林川摇摇欲坠,但只要没倒下,潜意识中的反击能力依然存在,这是习武者所具备的一种本能。

    林川忽然觉得双臂一松,想都没想,马上屏住呼吸,迅速握紧双拳,分左右击在“蝰蛇”太阳穴上。若在平时,只这一下就足以使人毙命,但林川在对手突袭下,劲力已然卸去大半,他给对方的打击仅仅是使“蝰蛇”的动作稍微减轻、迟缓。

    “蝰蛇”的双手已经扼住林川的脖子,虽然太阳穴被挨了一下,但是对方的力道并未给他带来多大痛楚,他咬牙瞪眼用尽全身力气欲置林川于死地。

    万洪生大师所传授的武功终于在这生死攸关的时刻发挥出巨大作用。林川利用对手瞬间的松懈,将脖子猛地扭向一边,减轻对大动脉的压迫,同时左肘下沉,力压“蝰蛇”小臂,右手食指、中指伸出,一招“二龙戏珠”直取“蝰蛇”双目。

    “蝰蛇”大骇,连忙侧头躲避。

    要的就是这片刻的缓冲,林川赢来了反弹,他不顾疼痛,毫不犹豫地收腹、抬膝,突然猛蹬墙壁,借着迅猛的爆发力一下子挣脱了“蝰蛇”的双手,右手翻腕变拳击打在“蝰蛇”脸上,顿时,对方血流满面,踉跄地被逼开林川身边。

    得到解脱的林川如出笼猛虎,他一手抓住对方捂着脸的胳膊,另一手按住对方肩膀,猛地上扬,就听对方肩关节“咔”的一声响,整个手臂与肩膀脱离,剧痛使“蝰蛇”发出一声惨叫。紧接着,林川抓住对方下颌,又是一抖,这下儿“蝰蛇”连喊叫声也发不出来了,从喉咙里往上翻滚的声音像是被一把铁铲挡回肺里,只剩下痛苦的“呜呜”声。

    林川把手一松,一脚踢在对方脚踝上,“蝰蛇”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林川背靠着墙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双手轻轻按摩着腹部。

    过了一会儿,疼痛渐渐减轻,他俯身捡起地上的燕尾叉装进兜里,用另一只手抬起对方下颌,愤怒地看着对方,说道:“陈金堂,你刚才只说对了一半,我们之间除了各自党派外,我和你还有一笔血海深仇。诗雅是我的妻子,是你夺走了她的生命,你就是死上百次也无法弥补,你那丑恶的灵魂即使下地狱也无法安慰你死去的兄嫂和亲人,更抚慰不了一个年轻姑娘的在天之灵。”

    陈金堂眼神里流露出的恐惧已经超过了痛苦的表情,他想说什么,但是声音到了喉结处就再也上不来,他浑身开始瑟瑟发抖,望着林川伸过来的手,再也没有力量支撑住自己的身体……

    四十五、结局

    林川回到医院后,已经是下午四点多钟,在此之前,他去了趟大使馆。在大门外,他把“蝰蛇”覆灭的消息告诉了自己另外一个同志,由于惦挂庄臣夫妇,他没有等林部长办事回来,而是接着赶回医院。

    看到还在沉睡中的庄臣夫妇,他稍感安心,狼吞虎咽地吃完老王给买的便当后,便来到病房洗手池,将头伸在水管处冲了一下,又将脸擦了一把,然后来到太平间。他请工作人员退出,然后整好衣服趴在诗雅灵床边。

    他看着诗雅喃喃说道:“亲爱的妻子,你路上可以安心了,那个禽兽不如的陈金堂就在刚才被我亲手送进地狱,等待他的将是无尽的磨难。

    “诗雅,你要知道你并不是白白牺牲的,你用自己的生命换回了别人的生命,而他就是你一心仰慕的周先生,所以,你要感到骄傲和自豪。也正是由于你,才使我们的国家和党避免了一次巨大损失。亲爱的诗雅,我还要告诉你,你父母已经同意接受我作为他们的儿子,虽然我不是他们亲生的,但是我会比一个亲生的儿子更孝顺、更贴心,你就放心吧,不用挂念。

    “亲爱的爱人,你要经常托梦给我,这是我们能够见面的惟一机会,你可以把那边的故事告诉我,把那边的景色告诉我,如果有可能,你再给我写几首诗歌,在梦里吟诵……”

    林川说着说着,再也坚持不住,趴在诗雅冰冷的身躯旁昏睡过去。

    这一天对于林川来讲如炼狱一样的感受,大悲之后紧接着又是极度紧张,他的神经和体能已经到了极限,若不是诗雅魂牵梦绕在他心中,他可能已经无力再走到太平间,向诗雅述说情感。

    诗雅来了,她穿着一袭白衣走进林川的梦里,拉着小伙子的手跑进无垠的长满五彩缤纷花朵的草丛中。她还是那样活泼、那样调皮,一会儿要小伙子背着她在旷野中行走,一会儿又摘一朵鲜花插在自己发间,一串串银铃般的笑声伴随着蝴蝶洋洋洒洒飘荡在空中。

    林川在这如仙境般的花丛中忘乎所以,快乐地大声喊叫道:“诗雅,你知不知道,现在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刻,你没有死,你又活过来了,这次我再也不会让你单独出去,再也不让你孤单寂寞。我要带你回到祖国,永远生活在一起,永远也不分离。”

    他兴奋地手舞足蹈,热切拥吻着诗雅。此时,一向对花草没有兴趣的他居然惊讶地发现花儿是那么美丽,每一条纹理、每一个叶片无不闪烁着光芒。幸福因诗雅的回归再次开始萌芽,小伙子动情地拉着诗雅不停地跳、不停地蹦,俩人的手再也没有分开……

    是梦终究要醒,无论是美梦还是噩梦。

    林川被换班的工作人员摇醒,此时他还没有从梦中转换到现实中,脸上还洋溢着甜美的微笑,当目光凝视到诗雅的遗体上,冰冷的现实立刻带走了梦中幸福的余温,他怅然地垂下头,两行清泪默默涌出。

    他俯在诗雅耳边低声道:“诗雅,谢谢你,我们刚才又见面了,那个地方真的很美,那么多的鲜花,那么多的蝴蝶,你记住以后一定要带我再去那儿玩。”

    他像在梦中那样,深情地吻了一下诗雅,慢慢回到病房。

    晚上,林部长带着王珏、朱崇礼买了鲜花和水果来到医院,看望躺在病榻上的庄臣夫妇。

    庄臣刚清醒不久,过度的虚弱使他无法下地,他一直在流泪,无边的痛苦与思念使他对周边的人和物都变得恍惚,也没有心绪再讲话。

    林部长叹了口气,安慰了对方几句,然后把林川叫到门口。在听完林川详细的汇报后,他动情地拍着林川的肩膀说道:“小林,你不愧是一个真正的革命战士,不愧是党多年教育出来的优秀党员,在关键时刻你没有放弃,更没有气馁,坚决出色地完成了任务,我代表组织向你表示感谢。从目前状况看,敌人基本被肃清,我们在雅加达的任务也算告一段落,现在,你的任务就是照顾好两位老人,让他们尽快康复。”

    上级的安排使林川感到温暖,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向领导表示感谢。

    林部长又道:“你明天上午九点半以前来一趟使馆,总理要和大家合影留念,记住不要迟到,总理外事活动很多,不要耽误他的时间。”

    林川一听要和总理合影,顿时一股暖流涌上心窝,他毫不犹豫地答应了。这不仅仅是他个人的荣光,他还要代表一心想见到总理的诗雅完成最后一个心愿。

    林部长他们走了。

    林川在庄臣的跟前蹲下,两手握着老人的手,轻轻地说道:“爸爸,我和你们一样深爱诗雅。诗雅虽然离开了,但她依然是我生命中惟一的妻子,没有人能取代她……我是你们的儿子,尽管我顶替不了诗雅,可是我会以儿子的孝道照顾你们一辈子。爸爸,你们一定要保重身体,这是我和诗雅的共同愿望,答应我。”

    庄臣艰难地说道:“孩子,谢谢你有这份孝心。诗雅是我们的命根子,失去她我们就等于失去了一切,即使活着也没有什么意义,还不如在那边我们还能团圆。”

    林川的内心被刺痛,他摇摇头,低沉地说道:“爸爸,您不能这样想,我知道诗雅在你们心中的位置,可生命是无价的,从生到死每人只能经历一次。再说您怎么能保证到另一个世界就能和诗雅团圆?万一做不到,岂不是连怀念的机会都失去了?连莎士比亚都说,死亡是一个未知的世界。所以,我们不仅要活着,而且还要好好地活着,除了为自己也为了诗雅。她的忌日,我们要去祭奠,清明,我们还要烧纸,让她在另一个世界依然能够时刻感受到爸爸、妈妈的关怀。您不认为这样更有意义?”他轻轻拍着庄臣的手,恳求地望着。

    庄臣心中痛苦地抽搐着,林川的话使他陷入复杂的情感中。半晌,他默默地点点头,说道:“孩子,我就是放心不下诗雅,她从小到大从来没有离开过我们身边,我们也从来不让她受任何委屈,可是现在她独自一人走……”他说不下去了,浑身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林川紧紧咬住牙关,尽全力不让泪水流出,他的心在颤抖,也在流血。岁月刻录下的姑娘倩影开始在他脑海中不断清晰、不断鲜活。她在笑,顽皮地刮着他的鼻子;她又在哭,惦念着他的安危……

    诗雅,你能感受到亲人们撕心裂肺的苦痛吗?

    第二天一大早,林川盼来了厨师老王,他从医院匆匆赶回餐馆,迅速冲了个澡,正要拿起一件干净的衣服穿上,忽地心一酸,泪水忍不住又流了下来。

    衣服被叠得整整齐齐放在枕头旁边,这是诗雅每次催促他换衣服时的做法,见物如见人,仿佛诗雅还在,并刚刚将晾干的衣服放在枕边。他捧起衣服紧贴胸口,默默捂了一会儿,这才穿上。

    他不敢四处张望,生怕回忆会给自己带来更多的眼泪,使本来略好的眼睛又红肿起来,在总理面前影响一个军人的形象。

    他穿好衣服后又从抽屉里拿出钱,然后低头快速走出餐馆,锁好门后来到隔壁店铺。店铺老板不知从哪儿已经知道了诗雅不幸的消息,与林川说了两句话后也泪水涟涟。林川强抑悲痛,赶紧把钱给他,说是作为自行车的赔款,老板坚决不要,但林川把钱往他手里一塞就跑了。

    上午九点半左右,林川在外围执勤人员的带领下走进使馆,这是他到雅加达以来第一次进入自己国家的使馆,心里备感亲切。使馆一个工作人员匆匆走来,带着林川进入一个大厅。

    此时,大厅里已经有许多或站或坐等待照相的人,林川的目光顿时被坐在第三排中间的周总理吸引,这时有人喊他:“小林,快进来找个位置,马上就要照相了。”林川循声望去,是林部长,于是赶紧钻进人缝中,随着摄影师按下快门,一个历史性时刻化为永恒的见证。

    王珏和朱崇礼来到林川身边。

    在这场惊心动魄的斗争中,俩人更加成熟,他们谁也没有开口,只是用眼神表达着对林川的深切慰问,而后庄重、严肃地同时举手敬礼。

    望着亲如兄弟的战友,林川也默然无语,他紧紧握住俩人的手,双眸深邃、坚毅。他的目光依然犀利,只是少了些许霸气,多了几分成熟;脸庞依然俊俏,只是少了很多稚气,平添许多沧桑。

    他把目光移向远处,任思绪穿越时空。

    他在想什么?

    是感慨学员时代那热火朝天的生活,还是刚刚消弭的殊死较量,亦或是对他心爱的姑娘的眷恋……

    易水萧萧西风冷,满座衣冠似雪。正壮士、悲歌未彻。啼鸟还知如许恨,料不啼清泪长啼血。谁共我,醉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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