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加贝苦笑一下,说道:“好吧,你先走,我把书先还了马上赶来。”
陈雨茜上前一把拉起小伙子,边走边说道:“胆小鬼,谁还有工夫等你。书丢不了,等回来你再接着看。”
群情激愤的学生加上围聚的民众把日本宪兵司令部门前的几条街挤得水泄不通,学生会的一个男生在带头高呼口号:“还我同学!”“日本人滚出印度尼西亚!”
宪兵司令部门口站着约一个大队全副武装的日本宪兵,堆在门口两侧的沙包上架设着机枪,黑洞洞的枪口对着手无寸铁的学生以及市民们。
穆加贝焦灼地不停看着表,陈雨茜以及另三个学生会代表已经进入宪兵司令部交涉将近一个小时了。他深知日本人的凶残和野蛮,他甚至懊悔没有坚持让陈雨茜留在外面。内心的煎熬加上炎热的天气,使得他头上的汗大滴大滴地往下落。
忽然,宪兵司令部的大门开了,陈雨茜及另三个学生会的代表前后走了出来。穆加贝使劲挤到陈雨茜身旁,拉起她的手,顿时感觉到陈雨茜浑身在颤抖着,不由得关切问道:“怎么样?”
陈雨茜脸色苍白,眼眶里还残留着泪花的痕迹。她哆嗦着挤出一句话:“流氓!没有人性的野兽!”
穆加贝紧紧地握着陈雨茜的手,正想安慰几句,宪兵司令部门口,一个少佐军衔的日本军官开始高声喊话,旁边的一个印尼人拿着话筒同声翻译着,“学生们,司令长官阁下命令你们立刻返回学校,所有人不得以任何借口停留或煽动反日叛乱,违抗者将以破坏社会治安罪严惩不贷。再说一遍……”
人群开始骚动起来,怒骂声不绝于耳。突然,不知从哪儿飞出一块石头,径直飞向那个翻译。少佐勃然大怒,“唰”的一下抽出挎在腰间的指挥刀,用日语大吼一声,宪兵们立刻冲向人群,抡起枪托砸向学生。
人群像炸了窝的马蜂,一下子就乱了。大部分学生急红了眼,这些血气方刚的大学生们或用石头,或从附近商店找来木棍、菜刀进行还击,就连陈雨茜、穆加贝也卷入到战斗中。陈雨茜指挥女生们在附近捡石块,并运送给男生,穆加贝则和男生们奋力将石块掷向宪兵。
忽然,一阵尖厉的哨音响起,宪兵们开始纷纷跑步撤回司令部门口。部分学生欢呼起来,高喊着“胜利”,并随之冲过去。穆加贝停止了投掷,他观察了一下少佐的举动,脸上不禁勃然变色,一把拉住也要冲过去的陈雨茜,大吼道:“快跑,宪兵要开枪了。”
陈雨茜使劲地挣脱着,喊道:“我不怕,让他们把我打死吧。”
穆加贝一边拽住陈雨茜,一边对周边的学生喊道:“快叫他们回来,咱们必须撤退了。”
话音刚落,“啪”的一声清脆的枪声响起,接着,宪兵司令部门口传来密集的枪声,冲在前面的八九个大学生顿时倒地。子弹带着哨音在空中乱窜。穆加贝不容分说,一把将陈雨茜抱在怀里,朝前方不远的一个巷子口跑去。周围不断有人中弹倒地,惨叫声、哭喊声响成一片。
陈雨茜大声叫道:“胆小鬼,快放我下来,我自己能跑。”
穆加贝没有说话,他只是紧紧地抱着陈雨茜,吃力地奔跑着。他的前方已经有十来个同学跑进了巷子口,并探出头在为他加油。
离巷口差不多三步距离了,陈雨茜再次喊道:“胆小鬼,让……”
话未说完,她整个人连同穆加贝一起栽倒在地上。从巷口弯腰跑出三个大学生,把他们俩连拉带拽地拖进了巷子里。
穆加贝后胸位置,咕嘟咕嘟地冒着鲜红的血液。
陈雨茜吓呆了,她顿时嚎哭起来,不顾一切地用双手去捂穆加贝的伤口,试图让血停止流出,然而鲜血不但没有止住,反而染红了她的双手。她哀嚎着乞求周围的同学,“求求你们了,帮帮我吧,千万别让他死啊。求你们了……”
同学们无言以对,他们也被眼前的屠杀吓得不知所措,男生们每个人的脸色苍白如蜡,心脏都如同一面小鼓在“咚咚”作响;女生们则相互搂抱着,轻轻啜泣着。一个眼尖的同学发现穆加贝的肩膀轻微地抽动了一下,他赶紧把这一情况告诉陈雨茜。
陈雨茜再也支持不住,一屁股坐在地上。几个男同学把穆加贝的身体翻了过来,将他的头放在陈雨茜腿上。
穆加贝微微睁开眼睛,轻声道:“公主,你在吗?”
陈雨茜哭道:“亲爱的,我就在你身边。我正抱着你啊,你感觉到了吗?”说着,她把穆加贝的右手贴在自己的脸颊上。
穆加贝想微笑一下,但已经没有了气力。他艰难地说道:“公主,我很高兴……又做你……盾牌。我没有……食言。”
陈雨茜痛哭地俯下头,亲吻着穆加贝的额头,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滴撒在穆加贝的脸上、脖子上,嗓子嘶哑得已经说不出话来了。
穆加贝忽然感到一阵刺痛,全身所有器官似乎正离他而去,他用仅存的最后意识说道:“公主,我以后再也照顾不了你了。记得把书替我还……”
小伙子就这样永远地离开了陈雨茜,离开了深爱他的爸爸妈妈和兄弟姐妹们。死神带走了他的生命,却把痛苦和思念留在了亲友心中。
穆加贝的死彻底击垮了陈雨茜。在放暑假的若干天里,她从早到晚把自己独自一人关在屋里,双手捧着穆加贝的照片,以泪洗面,或设立各种假如来鞭挞自己:假如,我不去图书馆叫他;假如,我不坚持让他同去;假如,我听从他的劝告;假如,我坚持不让他抱着,他都不会死啊!是我害了他。
极度的自责,使陈雨茜患上了抑郁症,学习一度受阻。
陈爸爸对女儿的现状极为担心,为了拯救她,陈爸爸不惜耗资遍访印尼各大城市,寻医问药。最后,一位在雅加达教会工作,曾经是心理学专家的荷兰牧师治好了陈雨茜的抑郁症。
聪明依旧的她,完全恢复了学习能力,她不仅精通中国、马来西亚、印度尼西亚语言,同时也精通英语、荷兰语。亲友们都在为她走向新生而高兴,但是,只有她自己知道,一段情结再也无法解开。
日本投降前一年,大学刚毕业的她在一个偶然的机会遇见了从新加坡到印度尼西亚避难的陈嘉庚先生。
陈雨茜经过和陈嘉庚先生的一席长谈后,对日本军国主义者的侵略本质有了新的认识。于是,她当场决定回祖国大陆参加抗日救国运动。在陈嘉庚先生的亲自安排下,陈雨茜和几个华侨同学第一次踏上了自己祖国的土地。
在重庆,她有幸聆听到周恩来的讲话,不禁被周恩来的人格魅力和真诚所感动,于是决定和几个同伴一起投奔延安。
新的环境以及新的觉悟,使得陈雨茜又恢复了开朗活泼、热情大方的性格。热带岛国文化和高等教育的熏陶使她很快成为女性中的佼佼者,即使穿上浅灰色的军服、戴上军帽,也丝毫遮掩不住女性特有的柔媚,那银铃般的嗓音配上永不疲倦的欢笑,使她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小很多。许多青年包括一些高级领导干部对她都投来异样的目光,求婚者有之,说客亦有之。但是有一样,无论是谁,只要一提起这件事都会被她毫不客气地拒绝。在她心中,爱已经随着穆加贝被彻底埋葬了。她随身所携带的物品中,有两样是她奉为至宝的东西,一件是穆加贝最后那天从图书馆借的一本书,另一件是她保存的穆加贝的一套服装。
开国大典那天,她与其他许多革命青年一样,找到了自己人生的航标,在由斧头、镰刀组成的鲜艳的党旗下宣誓,加入了中国共产党。
七、情为何物
林川一句无意识的玩笑刺痛了陈雨茜的心,她敛起笑容,目光瞬间变得呆滞。朦胧中,眼前这个场景逐渐被十年前那个夜晚的舞会所替代,她看见了穆加贝正惬意地站在那里,双手抱胸,微笑地呼唤着她:“我的公主,你怎么了?”
陈雨茜再也控制不住了,大脑中角色的不断变换使她产生眩晕,嘴唇开始哆嗦,呼吸急促。就在她觉得脚底发软,摇摇欲坠时,一双手把她扶住,同时,听见林川用国语着急地喊道:“你们别傻站着,快来帮我一把。”他做梦也不会想到,由于自己和一段毫不相干的历史牵扯在一起,才使得陈教官一直回避他。
突发情况让学员们都愣住了,他们不明白陈教官好端端的,怎么忽然如中邪一样晕了过去,直到林川招呼,大伙儿才如梦方醒,一拥而上,朱崇礼抢先抱住陈雨茜腰部。
王珏不满地对朱崇礼说道:“你别毛手毛脚的,陈教官又不是迫击炮,要你这么抱?”
朱崇礼皱着眉头,反驳道:“废话,你没看她都晕过去了,要是掉地上,你负责啊?要不,你来。”
还有人说道:“赶紧去叫薛军医吧,别出啥事。”
等大家七手八脚地把陈雨茜放到椅子上,朱崇礼气哼哼地埋怨道:“班长,你是怎么搞的嘛。没来由,把陈教官气成这样。”
林川愕然道:“胡扯,我什么时候气她了?”
“还说没有,连教官自己都说,你说她是老鼠,接着她一生气就倒下去了。”朱崇礼对林川不依不饶地说道。
林川哭笑不得地说道:“你懂什么,我那是和她开玩笑呢。”
王珏插话道:“你们别说了,我知道是咋回事。”
大家一起看着王珏。
王珏得意道:“朱崇礼说得不对,陈教官不是被气晕过去的,而是高兴得晕过去的。”
朱崇礼说道:“王珏,你瞎扯啥呀,人还有笑晕过去的?没听说过。”他瞪着王珏,觉得对方太过无知。
王珏说道:“这就是你孤陋寡闻了,告诉你吧,想当年,岳飞手下大将牛皋生擒了金兀术。他把金兀术当马骑在了胯下,然后得意地哈哈大笑起来,结果就这么笑死了。陈教官刚才与副班长开玩笑的时候,我亲眼看见她也是这样哈哈大笑,结果一下子笑晕过去,一样的道理。”
有人道:“王珏,你这个乌鸦嘴,陈教官只是晕过去了,她没死啊。”
也有人道:“王珏说得没错,我看过《说岳全传》,书上是这么说的,金兀术被牛皋骑在身下,当时就气死了。而牛皋一高兴,也就哈哈笑死了。”
林川皱着眉头,心中忐忑不安。他既不同意朱崇礼的观点,也不相信王珏的论调。他心想:“陈教官一向是拿得起放得下的人,决不会因为自己的一句话产生如此大的反应,况且,这之前气氛一直很融洽,也没见她有什么不高兴的事。就算我没有按要求换上便服,她也不至于会耿耿于怀。对了,就是当她听到‘胆小鬼'这三个字,表情才立刻发生变化,尤其是她看我的眼神,到底是什么意思?难道她把我当成了别人?在革命队伍里,都是阶级兄弟、姐妹,能有什么好怕的,真是奇怪。”他绞尽脑汁也没有想出个所以然来,于是走到门外一边等着军医,一边抽着香烟。
忽然,屋里有人喊道:“陈教官醒了。”
他赶紧跑回屋内,就见陈雨茜抬着头,茫然地看着大家。
他松了一口气,说道:“陈教官,您身体是不是不舒服?我们已经有人去找薛军医了。”
陈雨茜脸上飘起一道红霞,眼睫毛抖动了一下,低声道:“真是对不起大家。我现在没事了。”
林川小心地问道:“陈教官,您看,您是不是先回去休息,今天晚上的训练就先暂停?”
“不,我没关系。”
这时,一个学员带着薛军医匆匆赶来。
左手抓着听诊器,右手拎着药箱子的薛军医迷惑地看着陈雨茜,说道:“唉,你不是晕过去了吗?怎么……”
陈雨茜呵呵笑道:“刚才我是去马克思那里报到,他说我年纪轻轻的偷懒,就又把我赶回来了。”
薛军医关心道:“我还是给你检查一下,看看有什么问题没有?”
陈雨茜连连摆手,笑道:“薛军医,谢谢你。我真的没事了。如果我不舒服的话一定请你给我看,好吗?”
薛军医想了想,说道:“那这样吧,你上你的课,我在外面等着,有什么情况,我也好及时处理。”
薛军医是一个面皮白净,文质彬彬的小伙子,黑龙江省牡丹江人。他原来是四野后勤部卫生队的护士,北平和平解放后,被组织派往华北军医大学深造,毕业后直接分配到这里。
从他第一眼见到陈雨茜,就暗自恋上了她。组织上也曾给他介绍过对象,但都被他一一谢绝,在他的眼中,没有人比得上陈雨茜,她已经是自己独一无二的选择。
但是,喜欢归喜欢,自己始终是剃头挑子一头热。尽管,也做过一些简单的暗示,比如吃饭时故意等陈雨茜落座后,再凑过去搭讪,或者专门从食堂买陈雨茜喜欢吃的菜,宁可自己一口不动,借口不爱吃,也要让给她。偶尔,陈雨茜也会接受,并感谢他的好意,只有这时,他觉得自己是最快乐的。
薛军医也时常陷入自责中,他恨自己的无用,不敢大胆向对方表白心迹。有时鼓足了勇气,下了最大决心,可是一到陈雨茜面前,就如六月融雪一般,全化了。
陈雨茜看他没有走的意思,为了不拂对方好意,就说道:“薛军医,你也别在外面了,你和我一起当侍者吧。”
薛军医大喜,他连连点头道:“没问题,你让我当什么都行啊。”
陈雨茜笑着补充道:“可有一样,待会儿吃西餐的时候可没有你的份啊。”
接着,她分派薛军医把盘子、刀叉在餐桌上摆放好。
王珏悄悄对林川说道:“班长,你说这陈教官唱的到底是哪出戏?刚才好好的,自己就倒下了,你看,现在她又没事了。”
林川摇摇头,没有说话。但他心中隐隐约约感觉到,陈雨茜的情绪反常跟自己有一定关系。具体是什么关系,他一点头绪也没有。
朱崇礼坐在另一张桌子边上,用刚刚摆到面前的刀叉敲打着盘子,用印尼语叫道:“服务员,赶紧上菜,不然要饿出人命了。”
他的印尼语前面说得还到可以,后面这句非常蹩脚,引得众人哄堂大笑。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