侨民故事-面包师和黑女人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把流亡者的憩息地哈尔滨称作是中国的小西伯利亚,是很有道理的。

    冬天,这里的大雪铺天盖地,厚厚的,简直能将哈尔滨的一切都淹没了。

    行人走在哈尔滨的雪路上,如同雪野探险一样,雪厚的地方可以没腰。到了这样的季节,哈尔滨的有轨电车已经不能驶动了,有轨车的铁轨被大雪淹没得无影无踪。因此,大雪天出门的人很少。

    在这样的日子里,哈尔滨总是静悄悄的,西北风从远处的松花江刮过来几乎是无遮无拦的,仿佛一切都被冻僵了,都静止了。

    偶尔从雪地里出现一两个人影,那一定是奔哈尔滨客栈来做买卖的外地人。

    哈尔滨那些洋里洋气的民宅都被厚厚的大雪覆盖着。远远地看上去挺别致,尤其是那座流亡者灵魂的栖息地——东正教教堂,矗立在雪中,俨然一幅油画。

    当然,哈尔滨的流亡者、混血儿和当地的中国人,不可能一天24小时都不出门。做礼拜,买东西,总是要出门的。这样,每家每户,每个栅栏院儿,每条街道,都必须在厚厚的大雪中挖出一条通道——像战壕一样的通道。人走在这样的通道里,感到挺暖和的。而且,这个通道和那条通道之间,彼此还能看到对方的头。常有年轻的洋人及混血儿男女,站在雪的通道拐角处,抽烟,说话,或者接吻。

    在外面的雪路上,狗拉爬犁多了起来,狗的体重轻,可以称它们是“雪上飞”。几条狗拉一个雪爬犁能够像飞一样在雪地上奔驰。坐在雪爬犁上的,大都是些当地的洋人和混血儿,他们和当地的中国人不同,中国人遇到这样的大雪,轻易是不出门的,呆在家里火炕上,喝酒,耍钱,听外地来的说书人说书,或者睡大觉。

    哈尔滨一带的中国人,由于地脉寒冷、环境艰苦的缘故,男人或女人都比南方人高大彪悍得多。千百年来,他们已经养成了“猫冬”的习惯(过去冬天还住洞呢,人由梯子从洞口上下出入)。这在那些流亡者的眼里是那样的不可思议的。

    流亡者尤其喜欢在大雪天里聚会,他们纷纷从不同的方向,不同的雪道中走来,到某一家去聚会。这个流亡者家里的壁炉烧得热热的。主人为客人们准备了甜点心、咖啡和印度茶末儿。他们围坐在椭圆形的俄式大拉桌前,品着点心,喝咖啡和茶,或者打桥牌,或者听留声机里的音乐,或者朗诵本国著名诗人的诗。有时候,两三个人组成一个室内小乐队,演奏世界名曲。洋人们的聚会,常常是纯精神的。估计是远离祖国,远离故土,远离亲人者的别一种生活。

    遇到这样的大雪天,大饽饽就要遭罪了。他要和有轨电车的司机、乘务员一块儿去清除有轨车道上的厚厚积雪。倘若是一般的小雪还好办,有半天的时间就能清除完了,毕竟哈尔滨的有轨车线路不长,只有五公里。但天降了大雪就不同了,那需要十几个人干两三天才能清除完,有轨电车才能咣当咣当地开出来。但是,有轨电车因大雪停运是家常便饭。

    其实,哈尔滨的晚秋时节,有轨电车也常常受阻。原因是哈尔滨一带树林生长非常之好,非常茂盛,到了秋天,纷纷落叶像暴风雨一样的稠密,尤其是秋风劲吹的日子里,树们狂摇个不停,密密匝匝如同瀑布一样的落叶,几乎让你看不见对面的人了(亦称“叶雨季节”)。地面上铺满了各种各样的落叶,杨树的、槭树的、榆树的、核桃树的、松树的,一层覆一层,能有半尺厚。当然,有轨电车道上的铁轨也不例外,同样被厚厚的落叶没起来,影响运行。人们走在铺满厚厚的落叶的路上如同走在沙发床上一样,觉得真是妙不可言。

    到了这样的季节,烧柴不用愁了。栅栏院里的落叶,就让你烧也烧不尽。这种时候,流亡者就用收集的落叶和枯枝,烧一桶桶的热水,洗澡,淋浴。有雅兴的洋人还会站在窗户前,姿势不凡地画画,画秋天的景色——有朝一日回到故国,这也是一幅色彩与岁月的记忆啊。

    当年哈尔滨的有轨电车,最初是由国际上的某个慈善机关出资援建的。当时只有两台有轨电车。是啊,现在已经没有有轨电车了。应当说这是一个遗憾。有轨电车的寿命如此之短,这是老哈尔滨人做梦也没想到的事,还以为是在他们死后,这两台有轨电车会年复一年,永远地开下去呢——

    当年,这两台有轨电车曾是哈尔滨的一个重要风景啊。

    哈尔滨的有轨电车上,备有一些洋文画报、报纸和茶水。乘务员不仅售票,还兼卖口香糖之类的小食品。洋人和混血儿爱嚼这玩意儿,蓝色的眼睛,磨着嘴呱叽呱叽嚼,一边嚼一边彼此说着话,像牛反刍似的。有轨电车的乘务员都穿着漂亮的皮夹克,再戴上船形帽,有点像二战时期德军的报务员。

    这副装扮的大饽饽,乍一接触,会认为是一个很老实的,很憨厚的人。他长得很黑,一脸密密麻麻的青春疙瘩,嘴唇很厚,牙齿很白,经常张着大嘴打哈欠。大饽饽的母亲来自索马里的摩加迪沙,是居住在赤道边上的非洲人。居住在沿海一带的黑人,他们当中很多人,或者作为奴隶,被贩卖到美国和英国。或者被迫离开了自己的祖国,去海外谋生。大饽饽的母亲是乘船从索马里渡过阿拉伯海,然后随着漂亮的大帆船,穿过狭长的、状似水黄瓜似的红海,抵达了海面上漂浮着的十多个国家的各种各样垃圾的地中海,再穿过咽喉似的黑海,踏上了陌生的、气候寒冷的俄罗斯大地,最后到了基辅。

    俄国人对黑人并不十分歧视,尤其是黑女人,他们认为黑肤色的女人简直是上帝的杰作。大饽饽的母亲在基辅的一家面包房里揉面团。非洲女人非常有力气,面包房里的老板非常欣赏她这一点。老板用手拍在她的屁股上,感觉像拍在德军的坦克车上一样。当时大饽饽的中国父亲也是那个面包坊里的一个面包师。

    不久,这个中国面包师就跟这个非洲女人住在一起了。事情很清楚,生活在社会底层的男女,常常是靠劳动环境获得爱情的。

    当时,大饽饽的父亲住在基辅大街上的一个半地下室里。这个半地下室的窗户,有一半儿露在外面的地面上。通过这扇几乎与人行道平行的窗户,可以看见许多走着的皮靴、高跟鞋和警察的大皮鞋。到了晚上,尤其是到了基辅的小雨之夜,窗前的鞋们就少了,只有零星的妓女们的高跟鞋孤寂地、湿漉漉地、百无聊赖地敲击着地面,让沉睡着的大楼发出清脆的回响。

    当时,大饽饽的父亲是个光棍,而那个从索马里来的黑女人,为了多挣些钱,经常在夜里去当妓女。俗话说,两座山不能相遇,两个人总是能相逢的。在这个半地下室的窗前,两个人相遇了。

    那是个美丽的基辅之夜,天也下着雨。从远处的教堂那儿,传来的钟声水灵灵的,真好听。大饽饽的父亲把这个黑女人领到地下室里,用毛巾擦干了她脸上的残雨。然后,让她把湿漉漉的衣服脱下来,在火炉前烤一烤。这之中,他们还开了几个玩笑。大饽饽的父亲高兴极了,拿出了酒和酒杯,又找出了香肠。那个非洲女人主动做了煎蛋和非洲人爱喝的汤。

    接着,两个人就喝起酒来。

    他们大声地说笑着,讲了一些有趣的故事,太痛快了。

    接着,那个索马里女人又很暴露地,给这个中国面包师跳起了节奏很强烈的非洲舞蹈。面包师也站了起来,和她一道跳——非洲舞的感染力太强了,它能让你不由自主地跟着跳起舞来。

    后来,他睡在了这个身体像海豚一样的黑女人身上。

    大饽饽的父亲,尽管年轻,也累得不行了。

    那个黑女人像家庭主妇一样,侍候了他一天一夜。

    这两个背井离乡的人做得太过火了。另外,亚洲人的体质毕竟要比非洲人差一些的。

    大饽饽就是这个中国面包师和那个索马里女人邂逅的产物。大饽饽的出生,恐怕要感谢那个基辅之夜的那场雨了……

    那个黑女人从索马里出发的时候,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在远隔万水千山的基辅有一个中国面包师在等待着她,将和她结为充满动感的露水夫妻。这就是上帝讲的命运,中国人说的缘分。

    黑女人生了大饽饽之后,不久就离开了大饽饽的父亲,去当了一名女佣,并随着那家俄国贵族去了莫斯科。

    孩子留给了这个亚洲人。

    好在这个非洲的女人,生下来的并不是一个漆黑的孩子。一个黄种人同一个黑女人结合,将来生的是黑孩子还是白孩子,或者是棕色的孩子——简直是一场赌博。

    不久,这个中国面包师也离开了俄国,带着基辅雨夜里的爱情结晶,带着一脑瓜子对非洲女人的大惑不解,回到了地处亚洲的祖国。后来,又辗转来到了哈尔滨,并在哈尔滨这个流亡者聚居的地方开了一家面包坊。

    哈尔滨可是一个不可一日无面包的地方。

    这个中国人烤的面包,可以说是全黑龙江最好的,也是最地道,正宗的。因此他的生意非常好。所有流亡在哈尔滨的洋人和混血儿都来他这儿买面包、列巴圈儿、果脯列巴、芝麻小糖列巴,供不应求。他几乎成了这里须臾不可离的重要人物了。

    ——那种长长的、像长方形枕头一样的列巴,烤好以后,从烤炉里取出来,住面案上一摔,嘭一声,整条列巴就拦腰断开了。这说明面包烤得火候正好。

    这是他的绝活儿。

    大饽饽从小就是在面包坊里长大的,他走到哪儿浑身都散发着香喷喷的烤面包味儿。哈尔滨的那些洋人和混血儿,还有中国孩子,经常能看见大饽饽拿着一块面包,边走边吃。

    居住在哈尔滨的中国人,把面包叫“大饽饽”。“大饽饽”的绰号,就是这样得来的。

    当大饽饽长成大小伙子的时候,他的父亲已经很老了。老父亲已经干不动做面包的活儿了,只在面包坊里当技术指导。那些劈柴禾、揉面、烤面包之类的活儿,由他两个徒弟干了。

    大饽饽虽然是售票员,但他也会开有轨电车。其实有轨电车很好开,三分钟之内就可以学会。但不能开得太快,太快了有轨电车容易脱轨。那就闯祸了。平常,大饽饽很关心国际形势,他对美国黑人反对种族歧视,充满了激情。但是,哈尔滨很少有人知道他母亲是索马里人,是非洲人。大饽饽的父亲对任何人也没说过。

    大饽饽长成大小伙子,如同小马驹长成大马了,该上套了。不久,大饽饽就结婚了,娶的是那个玻璃匠的女儿。那丫头特别爱笑,常常笑得对方直糊涂。她好像有点傻,喜欢在栅栏院的一角蹲着撒尿。大饽饽一次下班回来,正好看见了这一幕,笑了。

    “不要脸!”那个傻姑娘说。

    大饽饽说,“等着吧,有一天我要娶你做我的老婆!”

    傻丫头听了,蹲在那儿笑了起来。

    这姑娘其实很纯洁,长得虽说不好看,但也并不难看。

    老面包师去玻璃匠那儿作客,看到了儿子提到的这个爱笑的丫头。老面包师抽着烟斗同玻璃匠把儿女们的婚姻大事定了。

    结婚的那一天,面包师亲手烤了一炉面包,他烤的面包真是棒极了。

    大饽饽跟这个丫头结婚不到一年,他脸上那一层亢奋的青春疙瘩就完全消失了。他们夫妻的感情非常好。

    在有轨电车上当乘务员,没有不贪污票款的。大饽饽当然也不例外。如果不是这样,就会被自己的同行瞧不起,遭到他们的讥笑。为了对付乘务员贪污票款的行为,有轨电车规定,任何一个乘务员,上班都不许带钱,如果带钱,必须事先通知调度。而且,对行为可疑的乘务员可施行搜身。但是乘务员们个个都很聪明。一个欧洲人曾经说过,“是由于智慧,造成贫富之间的差别。”冬天的时候,乘务员把贪污的钱拧成一个“小酒盅”,再舔上点儿唾沫,有轨车行驶当中,瞄准好车厢外面铁电缆杆子一投,“小酒盅”就沾在上面了。这样,等到下了班,被调度搜过后,再一身轻松地去那个铁电缆杆那儿,把钱取回来。

    为了不让有轨电车队的官们察觉自己的贪污行为,大饽饽伪装得很穷。在八月十五中秋节这一天,一般地说,再穷的人,上班也会带几块月饼,或者其他好吃的东西。但在这一天,大饽饽带的,却是一块干巴面包和咸菜。

    调度在一旁看在眼里,气得牙根咬得吱吱直响。

    大饽饽一边啃干面包,咬咸菜,一边大谈国际形势。他认为美国的黑人应该发动一场革命,像毛泽东同志领导秋收起义那样,揭竿而起,推翻万恶的美国统治集团。

    在涅克拉索夫大行上,老面包师一边让擦鞋匠擦自己的靴子,一边吸着烟斗环视着两边的街景:哈尔滨的洋娘儿们、哈尔滨的杂种、哈尔滨的各种各样的欧式风格的房舍,和隆隆驶过的有轨电车。同时,他也会想到那个离他而去的非洲女人。他听说,那个非洲女人因为受不了莫斯科的严寒,他走后的不久,她就回到赤道边的索马里去了。

    老面包师的眼前又浮现出那个索马里女人给他跳非洲舞的样子。

    老面包师一边吸着烟斗,一边对老擦鞋匠说:“世界上只有非洲舞最绝,他们一跳,你就会忍不住跟着他们跳。”

    擦完靴子,老面包师开始往家走了。他一边往家慢慢地走,一边品着眼前的一切。他觉得,生活在哈尔滨这个地方,还算不赖。

    大饽饽和他的傻媳妇生了一个丫头,居然黑色的。老面包师喜欢得不行,流泪了。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