侨民故事-猎人罗伯茨和他的小木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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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哈尔滨的流亡者当中,有一个“专职”的猎户,叫罗伯茨,是个加拿大人。罗伯茨住在涅克拉索夫大街最尽头,还要往前走二里远的地方。俨然是这一地区的一个寂寞的前哨。靠着猎户罗伯茨宅院的西边一侧,是一片近乎于沼泽的荒地。那一带野草茂盛得令人难以置信。各种野草都有一人多高,利箭一样密密麻麻地挺立着。人走进去,拨动一簇一簇的草茎,会发出海涛一样的清脆而潮湿的撞击声。看来,所谓“草气袭人”、“草声袭人”,绝非妄言。沼泽地带的野鸭子很多,难以计数,是它们天然的乐园。纵观四野,这里给人的是原始社会的印象。

    这儿几乎成了罗伯茨的私人猎场了。他每天都要到这里走一走。

    罗伯茨有一条白色的、相貌凶恶的下司犬,整天形影不离地跟着他,像弹钢琴那样,在松软的土地上跑。罗伯茨打下的野鸭子,那条下司犬会像箭一样蹿出去,在浓密的草丛中、水沼里,把还直扑棱翅膀的野鸭子叼回来。罗伯茨立刻扭断这只野鸭的脖子,再把它别在自己的腰带上,继续寻找新的猎物。

    罗伯茨和他的下司犬,是这一带的霸主。在这儿,猎户罗伯茨干得非常悠闲。他并不想多打猎物。尽管这是他的日常生活。

    罗伯茨极少与哈尔滨的其他流亡者和混血儿来往。但他却非常守时地去教堂做礼拜。在教堂里,他温柔得像个害羞的孩子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罗伯茨是一个瘦高个子,长得很像俄国的大文豪高尔基,留着一副山羊胡子,有一双粗糙的、饱满青筋的大手。看上去,这个加拿大人至少有五十岁。谁知道呢?

    罗伯茨的小屋非常简陋,是哈尔滨地区唯一的一幢木刻楞房子。这幢房子完全是用直径一尺左右的圆木搭砌起来的。房子当中有一个简陋的、又透着别一种美、别一种风格的大铁炉子。那炉子像一台欧洲的老式火车头,铁烟囱一直冲出房顶。它不仅是温暖的化身,也是力的展示。大铁炉子是烧木头的,铁炉子旁边堆放着一截一截的桦木。桦木燃烧时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凸现着生活的情趣,也凸现着房主人的个性。

    屋子的四壁,挂满了狼、狐狸和熊的毛皮,还有斑斓的蛇皮,以及两杆猎枪。

    房子里有两件“圣物”,一个是罗伯茨母亲的遗照,那是一个温良的加拿大女人,她正以永恒的仁慈、永恒的爱,注视过着流亡生涯的儿子。另一个圣物,是耶稣受难像。看到耶稣受难的样子,人世间的任何痛苦都不能称其为痛苦了。

    靠着屋子的西边,有一张样子很蠢很结实的大木床,上面铺着兽皮。罗伯茨常常仰面躺在那上面,将两只脚搭在床沿上,双手做枕,望着天花板。大凡这种时候,窗外常常是大雪飞舞,或者暴雨滂沱,也可能外面正发了狂地刮着大风。罗伯茨躺在铺着兽皮的木床上,一动不动。他的那只下司犬,就趴在床边,机警地休息着。

    罗伯茨很想念自己的祖国。

    罗伯茨的故乡在加拿大的渥太华。

    ……

    加拿大渥太华的气候,像流亡地哈尔滨一样的寒冷,甚至更冷。要知道,加拿大有三分之一的国土属于寒带苔原气候,两万年前,加拿大百分之九十七的国土,均被两千米厚的冰层覆盖着。

    罗伯茨的故乡渥太华从十月份开始就下雪了,比哈尔滨要早一个月,而且一直下到翌年的四月份。不过,加拿大人已经习惯寒带的生活了,他们对待寒冷的态度非常乐观——他们喜欢寒冷,喜欢雪,喜欢冰川。罗伯茨对打猎的爱好与选择,是可以寻寻“根”的。其实,加拿大的男人都酷爱打猎。在十七世纪之前,加拿大是印第安人“乌套乌克”部落生息的地方。印第安人在这片宁静的土地上,过着狩猎捕捞、刀耕火种的原始生活(他们就是加拿大的祖先之一)。那儿还有一条大河,印第安人称它是“乌套乌河”。后来改为“渥太华河”。有趣的是,渥太华河北边的人讲法语,而河南边的人却讲英语。

    罗伯茨的英语和法语都讲得很好。

    河流常被人类作为母亲,也作为国界,亦是两个不同民族、不同文化的界河。

    到了冬季,罗伯茨也像渥太华的爱斯基摩人一样,到流亡地哈尔滨的那条冰冻的松花江上凿冰捕鱼。罗伯茨有一套自制的专门工具。

    流亡在哈尔滨的欧洲人、混血儿和那座教堂里的神父,没有人知道罗伯茨为什么到这里来过流亡的生活。

    是啊,罗伯茨在流亡地哈尔滨几乎不大与外人接触。与他朝夕相伴的,就是在床边休息的那条下司犬。罗伯茨的性格,有些孤僻。孤僻的性格常常来源于种族、家庭,是上帝所赋予的。要知道,个性就像不同形状的、不同颜色的花朵一样。

    到了暮春或者晚秋时节,罗伯茨常常带着他的那条下司犬,去附近的那片林子里过上一两天。在那儿拴一个吊床,用桦木杆和桦树皮搭一个小窝棚,旁边支一个野炊用的铁架子,吊上野味,烤着吃,喝着酒。然后,躺到吊床上,一悠一悠地休息。这是罗伯茨的一个习惯。

    ……

    偶尔到罗伯茨这里来作客的,有两个人,一个是那个后来被人杀害了的英国绅士,一个是敖德萨餐馆里的老板娘娜达莎。那个英国绅士来这里的次数相对少一些。

    在晚秋,在暮春时节到来的时候,他和这个加拿大人搭伴到林子里生活上两三天。每次去林子里,那个英国绅士都给这个加拿大人带来一些上好的烟叶。罗伯茨像那个英国绅士一样,也喜欢吸烟斗。他们在一起打猎、野炊、喝酒。

    那个英国绅士的野外生活能力很强。而且处事不惊,经验丰富,枪法也非常准,一看就是一个老手。英国人的法语讲得也很地道。这一切,很得罗伯茨的赏识。另一点让这个加拿大人赏识的,就是这个英国绅士从不向他询问任何私人问题。这个英国绅士用法语对他说,“上帝给我们的生命,都是有限的,我们尽可能地过好每一天。”

    夜里,两个人一边吸着烟斗,一边款款地聊着。

    没有人知道他们在一起都聊了些什么。或许是聊自己的祖国、自己的家乡、自己的青年时代,或许是宗教的、政治的、种族的——还是那句话:谁知道呢?

    我们不可能倾听到世上每一个人的谈话,我们只对自己的同类,对命运,对生活,有一个基本的认识就行了。

    ……

    冬天来临了,又到了流亡地被厚厚的大雪所覆盖的季节了。那个英国绅士偶尔也踏着大雪来罗伯茨的木屋看望他。看来,他们是一对很好的朋友,甚至好到了只有彼此沉默的朋友。

    ……

    那个英国绅士被人杀害之后,罗伯茨去参加了他的葬礼。在葬礼上,他嗫嚅地说:“先生,一切都像您预料的那样啊……安息吧,老朋友。”

    从那之后,那个与英国绅士相好的鞑靼女人的栅栏院上,经常挂上一对野鸭子,或者野兔子之类的猎物了。

    另一个常去罗伯茨的那个小木屋的,是敖德萨餐馆的女老板娜达莎。娜达莎到他那里去,是收购猎物。这是开餐馆所必需的。这种活儿,从来是娜达莎亲自去。她从不让那个当伙计的韩国小伙子代劳。罗伯茨似乎知道敖德萨餐馆的女老板娜达莎什么时候来。在娜达莎到来之前,他会认真地洗个澡,修修面。

    罗伯茨有一个自制的大木桶,那是一个可以烧热水的大浴桶。水烧热了之后,他就跳进去,狂呼乱喊地洗着、搓着,愉快地跟那条围着浴桶团团转又狂吠不已的猎狗交谈着,开怀地大笑着。这时候的罗伯茨,像一个朝气蓬勃的小伙子啦。

    娜达莎的到来,对罗伯茨来说,是一个盛大的节日。木屋子里的一角,堆满了准备给娜达莎拿走的各种猎物,有山鸡、兔子、飞龙等等,都是上好的货。除此之外,还有蘑菇、猴头、木耳等等其他一些山野菜。这种事总会让人犯糊涂的,这究竟是为什么?难道这就是罗伯茨的生活,罗伯茨的追求吗?

    娜达莎来了,一脸的骚情,一身的挑逗。她夸张地扭动着胯骨走,那只下司犬对娜达莎非常熟悉,亲热地往她身上扑。

    娜达莎一走进这幢房子里来,罗伯茨感觉到木屋里立刻霞光万丈,阳光明媚,一下子变成了人间天堂。娜达莎像圣女一样,一边脱着衣裙,一边向罗伯茨走来。

    娜达莎风情万种地说,“亲爱的,您还等什么?要像那个英国绅士那样,朗诵一首长诗吗?”

    罗伯茨像电影大师卓别林那样搓着手,害羞地笑了。

    那张用楸子木做的大木床,真是罗伯茨的杰作,它太结实了,不仅可以承受巨大的冲击,巨大的压力,还可以忍受一种发了疯一般的摇晃。罗伯茨在同娜达莎亲热的时候,嘴里总是喃喃地、忘情地呼唤着埃莉卡这个女人的名字。娜达莎非常清楚埃莉卡并不是自己,自己仅仅是她的化身。此时此刻,娜达莎感到无比的幸福和满足。

    爱抚之后,罗伯茨又回到了流亡地哈尔滨的现实当中,他满脸歉意地说:

    “对不起,亲爱的。”

    “为什么?”娜达莎调皮地问。

    “您看,我把您当成埃莉卡了……”

    娜达莎快活地笑了,说,“我就是埃莉卡。亲爱的,我和埃莉卡的灵魂是相通的呀。”

    通常,在小木屋里,娜达莎总要给罗伯茨做一顿可口的饭菜。罗伯茨坐在桌子边,规矩得像个小学生,幸福地等候着。然后,他们在一起喝酒、吃饭——酒都是娜达莎自己带来的。

    到了傍晚,喝得醉醺醺的娜达莎真的该走了。罗伯茨要把娜达莎一直送到敖德萨餐馆去。

    一路上,他一声不吱,听娜达莎有声有色地讲着敖德萨餐馆里的笑话,讲她的生活,她的苦恼,她的故乡,讲那个让她永远搞不懂的英国绅士……

    罗伯茨冷冷地说:“那个英国人是个狗屎!”

    娜达莎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幸福地笑了。

    ……

    他们在敖德萨餐馆门外,匆匆地吻别了。

    “再见,亲爱的,多保重。”娜达莎可怜兮兮地看着罗伯茨说。

    “谢谢你,亲爱的。再见。”

    罗伯茨就走了。

    那条下司犬,在涅克拉索夫大街上远远地等着他。

    下司犬知道,这种时候,它的主人非常需要自己这个无言的朋友。

    不久,位于涅克拉索夫大街尽头上的那幢小木屋,空了。没有人住了。这是那个英国绅士被人杀害之后的事。没有人知道这个加拿大人去了哪里。或许他回加拿大去了,或许去了另外的国家,或许,他仍留在中国,或是在长春,或是在沈阳,或是干脆躲进了原始森林,过着隐居的生活——谁知道呢?

    涅克拉索夫大街上那座基督教堂的钟声又敲响了——

    哈尔滨的那些流亡者和混血儿,就是在这样的钟声里,演绎着各自不幸的生活和不幸的故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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