侨民故事-大坂理发馆的女老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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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流亡地哈尔滨,又到了一年中最美妙的五月了。

    在那条刚刚被春风吹干了的涅克拉索夫大街上,去那家日本人开的“大阪理发馆”烫发和理发的流亡者越来越多了。

    春夏之交,是哈尔滨摘帽子的时节呀。

    天气渐渐暖和起来了,倘若有身份、有教养、有知识的流亡者,他们的头型发式还像冬天一样一塌糊涂,那就是件很糟糕的事情了。人,在一个新的季节里,总是希望自己有一个崭新的面貌,流亡者自然也不例外。

    不仅如此,来自各个不同国家的流亡者都是很自尊自爱的。他们非常清楚,他们在哈尔滨的形象就是自己国家的形象。对一个俄国人来说,那就是代表整个俄国;对于一个法国人来说,那就是整个法国的象征。因此,流亡者的生活再孤寂,困难得再难以想象,也要注意自己的仪表和发型。这样,其他国家的流亡者才会尊敬您,并尊敬您的国家。

    尤其到了美妙的五月,这是一个抛头露面的时节。人们经历过了纷纷的落叶,经历过了严寒和大雪,会重新审视自己,也会重新审视自己所熟悉的每一个人的精神风貌。

    大阪理发馆,是哈尔滨唯一的一家专门给流亡者服务的理发馆。这是一幢日本式的木板房。哈尔滨的很多人都认为这幢房子的样子很漂亮,很文静,而且看上去也非常舒展。与日本建筑风格稍有不同的是,这幢日本式的木板房前也有一个欧式的栅栏院。院子里种着几株柏树和蹿天杨,给这里平添了几分宁静。有意思的是,大阪理发馆有一个中国式的理发招牌,上半部是木板,下面的红布铰成了宽宽的片儿,像中国古代的战旗。在栅栏院的大门上有一个弧形的横匾,上面用英文和日文写着“大阪理发馆”。在木板房的房檐下,营业的时候还一边儿挂着一个白色的纸灯笼,上面用黑字也写着“大阪理发馆”这五个字。

    走进这里,恍惚之间,给人一种身置日本的感觉。

    这个理发店的老板娘,是个日本人,有三十六七岁。娘家在日本的神户,下嫁给大阪美发馆的小野君。那时候,老板娘才十六七岁,说起来,还是一个国色天香的绝色女子呢。

    日本的大阪,也算是一个国际都市了。第二次世界大战以来,日本的大阪到处是来日本经商和谋生的外国人。那时候,老板娘还是漂亮的小女孩。真是战战兢兢、糊里糊涂当了小野君的新娘了。

    老板娘是一个性情温和的日本女人,她会讲英语,而且说得也不错。她在大阪经常接待来自欧洲的顾客,她的英语就是这样东一句、西一句学会的。小野君的美发馆,在大阪也算是小有名气的,许多外国顾客喜欢到他们夫妻的美发馆去美发。他们夫妻俩整天都忙得不亦乐乎。

    ……

    老板娘一边给哈尔滨的流亡者女性烫发,一边不胜感慨地说,“看来,有些名词是很有道理的,像蜜月这个词。想一想,还真是那么回事。人一生只有一次,而且也只有一个月。过了这个月,就像晚秋里的樱花一样,该凋落了……”

    “是啊,是啊。”坐着烫发的洋女人也颇有同感。

    这个日本女人无论是给流亡哈尔滨的顾客烫发,还是理发,都是非常认真的。她常说,“一个人的寿命有长有短,命运也有好有坏,但不管怎么说,活好每一天也是非常重要的啊。”

    女老板做活儿的手很柔软,给男人刮胡子、刮脸,感觉像情人的手在爱抚着你,让你心静如水,怡然欲睡。老板娘总会按照顾客的意思和爱好去理发和烫发,而且干得很出色,人人都很满意。理完发或者烫完头,她会拿起那面镜子,前前后后地给你照一照,让客人看看新发型是否满意。而且,这个日本老板娘还会按摩,理过发之后,她给您捏一捏肩膀、脖子、脑瓜和胳膊。客人感觉自己身上的血液之河全都被打通了,畅快地奔涌起来了。

    大阪理发店的老板娘,还是一个活泼的日本女人,当店里没有客人的时候,她经常一个人唱着日本歌,跳起日本舞蹈,她跳舞的动作非常优美,日本味很足。客人进来,看到老板娘边唱边跳的样子,就站在一旁欣赏地说,“老板娘,您跳得真是太美了。”说着,还鼓起掌来。

    老板娘便不跳也不唱了,气喘吁吁地说,“说起来,怪不好意思的,我在神户的娘家念书那会儿,还是学校的舞蹈皇后呢。”

    流亡在哈尔滨的洋人和混血儿看到这位贤淑、善良又活泼的日本老板娘,有些大惑不解,日本有这样好性格的女人,为什么还会成为军国主义呢?

    老板娘是一个喜欢和顾客聊天的日本女人。她一边干活,一边聊天。日本这个民族,对男人,从他们还是小孩子的时候就抱有很大的期望,几乎每一个日本人家,都希望自己的男孩子将来成为一个真正的男子汉,响当当地去干一番事业。日本流行着这样一句谚语:“花则樱花,人则武士。”这是日本国人的一种心理呀。

    说着,这个日本老板娘甜蜜地笑了。

    ……

    老板娘和小野先生所以走散了的原因,是战争。

    他们夫妻从日本的大阪坐船,绕过横滨、东京,经过函馆,再到日本海,然后是从韩国到中国的东北来的。他们夫妻俩先在奉天开了一家日本美发馆。不久,他们又乘火车前往黑龙江。在这个过程中战争打起来了,夫妻俩是在逃亡的混乱中离散了。彼此再就没有音讯了。

    老板娘感慨地说,“开始的时候,我和我的男人想,在中国挣点钱,积蓄足了,再回到日本去,再在大阪开一家更大一点的美发馆,再生几个孩子,那该有多好啊——”老板娘说过了,脸上的惆怅更浓了,“唉——,真是没有想到呵。夫妻俩离散了,到现在,一点音讯也没有,想想,真是让人伤心。”

    不久,大阪理发馆里多了一个帮工。

    那是一个满族小女孩,她只有十三岁,是个孤儿。一个人在涅克拉索夫大街上行乞怪可怜的。老板娘就收留了她,让她在自己的店里干点杂活。老板娘对她非常好,像对待自己的亲生女儿一样。

    聊天的时候,老板娘常对顾客说,“等她长大了,我要把她当成亲女儿一样嫁出去。我要让她嫁给一个日本人。像我的丈夫那样的一个有手艺的日本人。”

    这个满族小女孩在店里干得非常勤勉,无论是去涅克拉索夫大街上的肉铺买肉,还是到豆腐坊买豆腐,还是干各种家务活,她几乎样样能做。而且,她还跟老板娘学会了做日本饭菜。

    她们娘儿俩有一个共同的爱好,都喜欢养花。日本人讲究插花艺术。在日本小野君的美发馆里,就摆着好几盆老板娘亲手插的花。看上去非常有意境。

    满族人的天性就是喜欢养花,满族是一个喜欢和平的民族,他们对花都伺弄得非常精心。她们认为花是有灵魂的。

    这个日本老板娘已经信奉基督教了,她像哈尔滨的所有流亡者一样,定期去教堂做礼拜。那个满族小姑娘也跟着她一块儿去。受老板娘的熏陶,也受流亡者的熏陶,小女孩也开始信奉基督教了。

    她们母女相处得非常亲,真的像亲生母女一样。为此,整个哈尔滨的洋人和混血儿,都很尊敬她们母女。

    那个被杀害的英国绅士在活着的时候,也经常到大阪理发馆去。那个英国绅士刮过脸之后,曾彬彬有礼地对老板娘说,“夫人,您有一双圣母一样温暖的手,说真的,我都有点陶醉了。”说完,这个英国绅士便用他那一双深蓝色的眼睛深情地望着她。

    老板娘毕竟是一个已婚的女人,她能看懂男人异样的眼神。

    她说,“谢谢了,先生。这是理发师应当做的,本店对每个光临小店的顾客,都应当这样做。”

    英国绅士笑了,说,“明白了。再见,夫人。”

    “再见。请多多包涵。”

    英国绅士又站住了,说:“祝你们夫妻早日团圆。”

    “托您的福。谢谢了。”

    这位英国绅士走了。老板娘悄悄地站在窗户那儿,看着他离去的背影。英国绅士一边慢慢地往栅栏院外走,一边头也不回地冲屋子里的她摆手。

    老板娘见了,笑了,自言自语地说,“这家伙真是个魔鬼!”

    这一年,哈尔滨一带的天气异常的寒冷。夜里,树林里的树们被冻得嘎巴嘎巴地响个不停。西北风像一群发了疯的野牛,在流亡地哈尔滨横冲直撞。哈尔滨所有住宅的窗户上都结满了厚厚的白霜。就是在这样的天气里,那个大阪理发馆的老板娘得了急性肺炎。她病得很重。于是,不得不把理发馆先停了业,住进了哈尔滨的医院。在医院漫长的三个月治疗期,是那个满族小女孩天天伺候她,给她做面条,做热汤喝。孩子的手艺虽然不怎么样,但毕竟是一个小孩子的心啊。

    在老板娘住院的期间里,几乎所有到过大阪理发馆理过发,或者烫过发的洋人和混血儿,都纷纷去医院看望她。说真的,哈尔滨少了这个理发、美发的日本女人,真还是件让人失魂的事啊。

    大约过了半年多的时间,老板娘的病总算渐渐地好了起来。在那个满族女孩的陪同下,走出了医院。那是个好季节,正好是五月份。哈尔滨一带不少的野花都开了。

    老板娘一边走,一边感慨地说,“啊——,真美呀——”

    由于老板娘的身体没有真正的恢复过来,大阪理发馆仍然一时不能开业。看得出来,当地的流亡者,在这样的季节,在这样的情况下,很着急,他们都盼着大阪理发馆能早一天开业。

    于是,老板娘开始教这个满族女孩理发和烫发的手艺。她用自己的头发给这个满族小女孩做练习。开始的时候,满族小女孩缺乏信心。老板娘就鼓励她。她充满同情心地告诉这个满族小女孩,哈尔滨的侨居者,大都是有家不能回、有国不能归的流亡者,可他们也要活着,也需要美啊——

    这个满族小女孩非常聪明,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她就学会了理发和烫发的手艺。说实在的,在哈尔滨,满族小女孩用来练习理发、烫发手艺的中国孩子很多。对中国人来说,剪头不花钱,总是一件便宜的事嘛。他们并不计较发型的好坏和手艺的好坏。

    大阪理发馆又开始营业了,但理发师不再是那个身体虚弱的日本女人,而是这个满族小女孩。刚开始的时候,顾客并不是很多。但过了不久,大阪理发馆又恢复了先前的繁荣,顾客们又多了起来。有所不同的是,这个满族小女孩在给顾客理发或者烫发的时候,总是一言不发,精心地做她该做的活儿。她也会按摩,手艺也不错。

    她还是个孩子呢。

    这个满族小女孩还学会了简单的英语。这都是那个日本老板娘教给她的。老板娘因为身体虚弱,只能干一些轻活、杂活。每当店里有客人来了,老板娘都要鞠个躬说,“欢迎光临。”客人要走的时候,老板娘也会向客人鞠躬说,“谢谢了,请您多关照。”

    大阪理发店,买菜、买肉、买豆腐之类的活儿,自然都落在老板娘的身上了。这儿的人常能看见日本老板娘提着菜篮子,缓慢地走在涅克拉索夫大街上。老板娘一边走,一边抬头看,蓝天上,秋天的大雁向南飞去了。老板娘心里想,是不是自己也该回日本了。

    老板娘的丈夫小野君一直也没有音讯,日本方面也没有任何线索。而且,自从那次从医院回来以后,老板娘的身体明显地不如以前了。她有些显老了。顾客再也看不到老板娘在理发店里唱歌跳舞了。只有在过春节的时候,哈尔滨的人,才能听到从理发馆里传出来的、她们母女欢乐的笑声——她们是在自己的店里唱歌跳舞呢。

    ……

    每天的深夜,怕是老板娘最难熬的时候了。她身旁的那个满族女孩,由于一天的劳累已经沉沉地睡熟了。

    老板娘看着窗外惨白的月亮,看着自己身边熟睡的满族女儿,不由得流泪了。

    她已经不想再等她的丈夫了。她想回日本去。医生也说,她这种病,长年生活在寒冷地区,是很不适宜的。她想回自己的娘家神户去,那里的气候,无论怎么说,也比这里暖和多了。可是,这个满族女孩,她带不走啊。她想,这个满族女孩要是一个日本人该有多好啊。那样,她就会下决心,母女俩一块回日本去!

    这个满族女孩,也深知老板娘的心思。可她从不说。她爱她,她想永远和她在一起。永远!一直到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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