侨民故事-侨民学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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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流亡地哈尔滨的侨民子弟学校,在教堂的后面。教堂的后面是一个气氛安静,环境优美的地方。侨民子弟学校是一座巴洛克建筑,是个二层楼,看上去像维也纳的审布仓宫,显得郑重,有教养,神圣不可侵犯。夏天,它在一片绿色的掩映之中,冬天则在银装素裹的雪树包围里了。这座巴洛克建筑,有一个很大的操场。冬天是滑冰场,而夏天就是绿阴地的足球场了。欧洲人酷爱足球,像中国人喜爱喝茶一样,几乎须臾不可离开。即使是流亡到了亚洲,到了中国的哈尔滨,对足球的兴趣也丝毫不减。欧洲人很耐人寻味。

    所谓的侨民学校,其实并不很大,只有二三十个学生。这些学生,清一色都是流亡者的子弟。哪国人都有,像一个小联合国。到这座学校一看,真有点世界大同的味道了。侨民子弟学校的负责人,是一个叫玛拉的俄罗斯姑娘。玛拉有一条又粗又长的金色大辫子(有时候她把它盘起来,有时候不盘),蓝眼睛,白皮肤,窈窕而又丰满。走路步子迈得大,特别洋人,是一个漂亮的俄罗斯美人。玛拉对侨民子弟学校的学生要求非常严格。在教学上和学校的纪律上,从来一丝不苟。来侨民学校读书的洋孩子和混血儿都很怕她。但同时,也非常尊敬她,叫她“玛拉老师”。

    侨民子弟学校执行的礼节都是欧洲式的,洋溢着典型的形式主义作风。哈尔滨的中国人,对这种如同演戏一样的礼节,早已见怪不怪了。这家流亡地唯一的侨民学校,只教俄语和英语。因为大部分流亡者都属于这两个语系的人。该校的办学经费是由国际红十字会提供的。严格地说,这的确是一所流亡者的学校。这些孩子虽然远离他们的祖国,远离他们的民族和文化,但在这里他们仍然热情地,严肃地,执着地学习着本国的文化和历史。他们都为自己拥有那样一个伟大的祖国,感到骄傲和自豪。他们坚信,他们终会有一天像会飞的大雁一样,飞回到自己的祖国去。

    这所不大的侨民学校,设有美术室、阅览室、琴房、健身房、化学试验室和医务室。所有的教学设施还算可以。欧洲人重视教育,像中国人重视孝道一样,都有一套完整的体系。

    既为流亡地的学校,缺憾当然也免不了。这所侨民学校的固定教师非常少,走的走,老的老,现在,除了玛拉一个人之外,就等于再没有固定的教员了。于是,玛拉需要经常聘请流亡在哈尔滨的,有文化又有教养的人,请他们到学校给孩子们上课,讲法国的历史,英国的历史,俄国的历史,讲世界史,讲欧洲的文艺复兴和宗教。也请他们谈谈绘画,谈谈建筑和音乐等等。

    到侨民学校讲课的人,其教学方式不拘一格,内容似乎也可以“海阔天空”,可以是漫谈,谈谈欧洲见闻,风土人情。也可以谈谈兰姆酒,谈谈打猎和化装舞会等等。总之,一切都旨在扩大孩子们的眼界,丰富他们的知识——重要的,是使孩子们牢牢地记住自己的祖国。

    条件所限,侨民学校的学生一律不住校,每天由学生的家长送来。玛拉就在学校的大门口迎接她的学生们。到了晚上,整个学校里只有两个人,一个是打更的老更夫,他叫萨宁。萨宁有他自己的小房子,就在学校的大门口(也做收发室用),那里整宿亮着灯。而玛拉则住在学校的教学楼里。整幢教学楼就住了她一个人。夜里,她走在走廊里,脚步声非常响。她觉得有点孤单,好像全世界都是空的。这种感受,常使她流下泪来。

    在学校放假的日子里,玛拉有时候也到敖德萨餐馆去。在那里,所有的洋人和混血儿都非常尊敬她。女老板娜达莎对她也非常热情。她喜欢这个姑娘,问长问短,聊女人的时装、发式、鞋、长筒丝袜,时常不收或少收玛拉的钱。可玛拉发现,由于自己的出现,使得整个餐馆里的气氛有些拘谨。于是,她喝过咖啡后,很快地离开了这里。

    教师找个教师以外的知心朋友,而且文化水平又差不多,在流亡地哈尔滨,是困难的。在她寂寞难熬的时候,也经常一个人到涅克拉索夫大街上去散散步,看看两边的街景、商店、花店等等。有时候她还在街头擦鞋匠那儿,擦一擦自己的靴子。无论是大雪天,还是落叶纷纷的秋天,人们总能看见她一个人,孤单地在涅克拉索夫大街上散步。有时候,她会不自觉地走到小胡木匠的栅栏院那儿,听着从小胡木匠的房间里传出女孩子的欢笑声,和小胡木匠浑厚的男中音歌唱。她真想加入到他们的中间去。可是,她的身份束缚她。教师的身份太郑重,太高雅,太一本正经了。玛拉苦笑起来。

    每逢礼拜六,玛拉都要到那座基督教堂里去做礼拜。她也曾邀请过神父到学校去讲《圣经》。那个阅历丰富的神父,除了讲《圣经》,还兴致勃勃地,给流亡者的孩子们讲一些有趣的童话故事。他真是一个故事大王,有的是动人有趣的故事,像魔术师从口袋里掏小银币一样,总也掏不尽。神父的故事,常常让孩子们捧腹大笑。只要神父到学校来,课堂肯定是一片欢声笑语。这里的孩子喜欢《圣经》,也喜欢神父。玛拉甚至觉得自己也喜欢上这位神父了。可惜,她和神父之间不能发生爱情。想到这儿,她也笑了。她觉得自己该恋爱了。

    那个被害的英国绅士,也曾被玛拉邀请到侨民学校上过课。英国绅士笔挺地站在讲台的后面,他非常和善地说,“好吧,孩子们,恐怕得让我先猜猜,你们都是哪一个国家的人。”

    这个英国绅士开始逐个地猜。孩子们依次地站了起来。

    英国绅士说,“哦,你是比利时人。我去过你们的国家,我想想,我想想。哦,对了,1695年8月13日,法国的军队炮击了布鲁塞尔,使16座教堂,4000幢民房中弹烧毁。真是不幸。比利时像夹在英、法、美三个大国之间的孩子。”

    英国绅士说,“你嘛,你是德国人。德国有一句谚语,很有意思:‘闪电的地方不一定都有雷。’你记得这句谚语吗?”

    英国绅士说,“你是英国人,我的朋友。”说着,英国人朗诵起来:

    前进!祖国儿女,众同胞,

    光荣的日子来到了。

    暴君举起染血的旗子,

    对着我们冲过来了,

    对着我们冲过来了!

    听见没有,残暴的士兵,

    在我们的土地上号叫?

    他们闯到我们身边,

    把我们的妻子儿女杀掉。

    武装起来,同胞!

    把队伍组织好,

    前进,前进!

    英国绅士朗诵之后,问下面的同学们,“这是哪支歌曲的歌词?”

    学生们一齐回答:“《马赛曲》——”

    ……

    这个英国绅士一个学生的国籍也没有猜错。孩子们对这个英国绅士刮目相看了。坐在课堂里和孩子们一道听课的玛拉想,看来,这是一个聪明绝顶的英国佬。

    开始上课了。

    那个英国绅士不仅能滔滔不绝地讲欧洲的历史、宗教、文学、风俗、气候,而且还能讲那里的奇闻逸事,那里的服饰,那里人说话的习惯,以及那里的政府、政府官员,那里的显赫人物……

    好像这所有的一切,都曾是他的亲身经历一样。课堂里的孩子们都听入迷了。玛拉也听入迷了。

    中午的时候,玛拉和这位英国绅士共进了午餐。英国绅士在进午餐的时候,几乎一言不发,与课堂上的表现,判若两人。

    “味道还可以吗?”玛拉担心地问。

    “非常可口。谢谢您的午餐,玛拉小姐。”

    “您是哪个大学毕业的?”玛拉好奇地问。

    “哦,在英国的剑桥。后来,又去美国的哈佛大学读书。不久,他们给了我一个硕士头衔。非常有趣儿。当然,您或许已经看出来了,我还上过其他的学校。不过,我这个人常常很矛盾……有点儿——忧郁是不是?”

    “您当过兵吗?”玛拉问。

    “对,当过。不过,不久我就离开了军队。”

    “您打过仗吗?”

    “是的。打过仗。”

    “打死过人吗?”

    “哦,这怎么说呢。枪在我的手里,可命令却是指挥官下的。因此,只有指挥官才是战争中真正的刽子手。我这样讲对吗?”

    “我想是的。”

    玛拉发现这个英国绅士有一个很性感的嘴唇。她不知为什么,心中突然有了一种异样的感受。

    这个英国绅士说,“哦,差点忘了,我有一本劳伦斯的诗集,很不错。如果您有兴趣看的话,晚上我可以给您送到这里来。晚上您在吗?或者选一个别的时间?”

    “晚上我在。正巧也没有什么事。非常感谢,先生。”玛拉有些激动了。

    “您喜欢劳伦斯的诗吗?”英国绅士问。

    “……是的。”

    “劳伦斯的诗中,有一段我非常喜欢。”

    这个英国绅士轻声地,充满情感地朗诵起来:

    请把月亮给我放在脚边,

    把我的双足放在弯月上,

    就像一位神那样!

    啊,让我的足踝沉浸在月光里,

    这样我就能稳稳地

    脚上穿着月儿,

    双足明亮而又清凉

    走向我的目的地。

    因为太阳怀有敌意,

    现在

    他的脸庞好像一只红色的狮子

    ……

    玛拉都听醉了。

    当天晚上,英国绅士如约而来。他简直像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一样。一点声息也没有,就突然出现在玛拉的面前了。

    “上帝!您吓了我一跳,先生。”

    玛拉冲动地和这个英国绅士拥抱了。

    玛拉问,“看门的萨宁看到您怎么说?”

    英国绅士说,“不,他没有发现我。”

    “怎么,你没走大门?”

    “或者,这有失绅士风度……”

    “不不不……”

    英国绅士放下手中的那本劳伦斯诗集。

    于是,他们开始接吻了。这个英国绅士充满了柔情,玛拉完全陶醉了。

    这一夜,漂亮的俄罗斯姑娘玛拉永生永世也不能忘怀了。

    玛拉无比幸福地对这个英国绅士说,“先生,我真的没有想到,世界上还会有这样好的事……”

    英国绅士也甜蜜地笑了。

    早晨,玛拉给这个英国绅士做了早餐。

    玛拉和这个英国绅士都没有想到,这是他的最后一顿早餐。玛拉曾询问过这个英国绅士在英国的情况。这个英国绅士回答说,他一共有兄妹三人,他排行第二。父亲是一个高级建筑师,母亲是一个英国贵族的女儿。青少年时代,他曾受到过良好的教育……

    这个英国绅士也讲到,自己曾经结过一次婚,后来离婚了。

    这个英国绅士说,“在婚后的生活当中,我们都表现得不够理智,她不喜欢我的工作。当然,我的工作也的确不讨人喜欢。”

    “您在英国做什么工作?”玛拉问。

    “私人侦探。”英国绅士说。

    “怪不得——”玛拉调皮地说。

    ……

    吃过早餐之后,英国绅士走了。当然,他仍然没有走学校的大门。

    临走的时候,这个英国绅士拉着玛拉的手说,“玛拉,你还不了解我。一切我们都是刚刚开始。”

    玛拉机警地说,“不,先生,您在哈尔滨的行为,我多少还是了解一点的。中国有句俗话,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是有关我的那些风流韵事吗?”

    “是的。您还要辩解吗?”

    “不。听我说,我想我真的该成个家了,我累了……玛拉,有一天,我会向您求婚的。当然,您可以拒绝我。”

    “不,先生,我很乐意。”

    在同玛拉约会的第二天晚上,这个英国绅士被人杀害了。

    那正是一个落叶的季节。

    ……

    玛拉参加了这个英国绅士的葬礼,并在葬礼上,她流着泪,朗诵了这个英国绅士所喜欢的、劳伦斯的那首诗:

    请把月亮放在我的脚边,

    把我的双足放在弯月上,

    就像一位神那样!

    啊,让我的双踝沉浸在月光里,

    这样我就能稳稳地

    脚上穿着月儿,

    双足明亮而又清凉

    走向我的目的地。

    因为太阳怀有敌意,

    现在

    他的脸庞好像是一只红色的狮子

    ……

    玛拉出生在彼得堡。她是自愿到哈尔滨来的,为流亡国外的那些侨民的子弟教书。

    ……

    一天夜里,玛拉走出教学楼,穿过操场,来到萨宁的房子那儿,轻轻地敲了他的房门。

    萨宁问,“有什么事?玛拉老师。”

    “对不起,萨宁大叔,我一个人有点害怕……”

    萨宁想了想,说,“好吧姑娘。”

    说着,他卷起自己的行李,走出小房,跟着玛拉去了教学楼。

    这个好心的萨宁,就睡在玛拉寝室外面走廊的那个长椅上。夜里,那幢整夜亮着灯的打更小屋,已是漆黑一片了。好像一出剧,落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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