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悦-尾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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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刚办了退休手续,就要颐养天年了,狄文榜却得了肝硬化。人们大为惊异,像他这样的一个乐天、豁达、顺生的人,怎么会得了这种病?

    狄文榜自己倒很不以为然,反问道:有谁规定,我狄文榜就不能得这种病?

    他照样喝酒,而且捡起了写诗的行当。他觉得,人到了晚年,真正属于自己的,就两样东西,诗和酒。

    后来就转为肝癌,五脏六腑都痛,像有无数把刀子,在里边割他。他对狄仁青说,你还真有先见之明,猪们还真的叼着刀子,捅我来了,而且还是那么不客气。

    狄仁青摇摇头,都什么时候了,您还有心思开玩笑?

    狄文榜说,我宰了那么多猪,理应承受这痛,这才公平。

    他独自躺在医院里,平静地等待那最后的时光,不让任何人来陪伴他。他想,如果让别人看到他的痛苦,他就不是狄文榜了。

    他知道这是不治之症,拒绝任何治疗,只是靠注射杜冷丁来缓解疼痛。他狄文榜节俭地过了一辈子,到了该画句号的时候,更不能破费。

    打杜冷丁的周期越来越短,他感到那么频繁地麻烦人家护士,是一件没有自尊的事,便索性自己来打。

    疼痛难忍的时候,他用酒精棉在胯下蹭一下,不声不响地扎上一针。他忍不住地笑笑,到底是狄一刀啊,连注射这样的技术活,他都能做得如此漂亮,谁比得了?

    他对狄仁青交代后事的时候说:我死了之后,厂里和家里都不要搞什么遗体告别仪式,人死了,属于他自己的日子才刚刚开始,告什么别?你只需给我放一段瞎子阿炳的《二泉映月》,我活了这一辈子,就觉得他的二胡拉的好。

    他还嘱咐说:我咽气的时候,你们都不要在我身边,没有见到我怎么死,我就始终没有死。

    接到医院的通知,家人赶到病房。狄文榜靠着被子端坐在病床上,像在午睡,表情安详。

    狄仁青给他放了一段《二泉映月》。

    曲调既哀婉又和美,让人对床上的逝者顿生敬慕,都觉得这个时候是不应该哭的,会惊扰灵魂。

    就都不哭。

    见到的人都感到奇怪,这家人是怎么了?

    床头整齐地放着一摞用黄表纸订成的本子,狄仁青下意识地感到,这应该是老爷子修订的诗稿。

    上手一翻,果然是的。老爷子把生前所作的诗都收集全了,用好看的楷书誊写得清清楚楚。老爷子还给自己的诗集起了个名字:《屠人集》。

    狄仁青觉得这个书名真好,与狄文榜这个人相配得严丝合缝。

    狄家安安静静地把老人葬了,以至于过了许多年,不少人还认为狄文榜一定还活着,而且活得很好。

    狄仁青花钱把老爷子的诗集印了出来。

    诗集不序不跋,也没有作者介绍,印出来也不主动送人,想要的,拿一本就是了。狄仁青觉得这样做符合老爷子的作派,他地下有知,会心安的。

    竟有不少人登门要书,印下的两百本很快就空了,只好又印了一次。

    狄仁青感慨道:老爷子没白活一场,他应该知足了。

    狄小小在父亲的三轮车上长到上学的年龄。风吹日晒,身体很皮实,不挑食,不撒娇,也不得病,说话做事一点也不像个孩子。他貌相很一般,但眼睛很亮,像夜幕里闪烁的两盏小灯笼。大人有时候跟他动点小心计,他一下子就识破。他歪着脑袋很得意,说:我狄小小也是见过世面的。上学以后,别人有些看不起他,说:你爸爸干吗去捡破烂儿,你寒碜不寒碜?他笑笑,说:这你得去问我爸,他都不嫌寒碜,我凭什么嫌寒碜?

    他一点也不虚荣,觉得父亲捡破烂儿没什么不好,不偷不抢,自给自足。

    他学习出奇地用功,总觉得老师在课堂上讲得不够用,读了许多课外书。

    同学问他,你干吗这么用功?

    他嘻嘻一笑,说:原因很简单,我爸爸是捡破烂儿的。

    从小学到初中到高中,他的学习成绩总是全年级的第一名,顺理成章地考上了清华大学。

    狄仁青自然引以为荣,但嘴上却说:狄小小,你没什么了不起的,你赶上了好时候,社会鼓励读书。

    狄小小点点头,说:您说得有道理。

    大学毕业后工作有了出息,他总是惦记着给家里寄钱。狄仁青给他去信说,你不要寄那么多钱了,家里够吃够花。但他依旧是寄,在来信里说,寄不寄在我,花不花在你们。狄仁青很发愁,我要那么多钱干吗?

    狄仁青在捡破烂儿的时候,总喜欢在那座燃烧塔下小憩一会儿。他青春的激情就在那里燃烧着,对它的仰望,实在是身不由己。他发现,虽然他已不当管道工了,塔上的燃烧,丝毫不受影响。这多少让他有些忧伤,但更多的是欣慰——时事风流,兀自有序,有没有他,都是一样的。这很好,活得没有压力。

    他从容地蹬着三轮车,觉得东炼厂,从来就是属于自己的。

    是啊,我为什么不到别处去捡破烂儿?

    上边粉碎了“四人帮”,厂子里响起了一阵欢庆锣鼓。在锣鼓声中,厂领导找到他,说:原来你做了一件正确的事,我们要给你开个平反大会,把你请回来。

    就不必了,狄仁青说,我还是蹬我的三轮车吧,这么多年,我已经习惯了。

    领导说:你这样做可不好,好像东炼厂亏待了你一样。

    他想了想,说:那好,我回。

    他是觉得,让别人感到亏欠自己,自己反倒亏欠了别人。

    他被安置到《东方红》报当编辑,领导说:你是写诗的,这个岗位适合你。

    后来实行改革,东炼厂改成燕山石油化学工业总公司,报纸也改成《燕山油化报》,确定的办报方针是贴近企业,贴近职工的生活,办得很让职工喜欢,几乎家家都自费订阅,以至于上边整顿地方报刊时,毫无疑义地留下了它。

    在这个岗位上,狄仁青如鱼得水,很快被提拔为副总编辑。他的个人身份,也从工人,转成国家干部。后来企业转制,人员分流,他原来的工友,有的提前退休,有的买断工龄,自谋职业。他们心里很不平衡,对狄仁青说:你怎么越混越好?

    狄仁青说:你们不能嫉妒一个捡破烂儿的。

    他很想说,我这叫因祸得福,但想到这些工友都是些很质朴的人,在他落魄的时候,都怜惜过、帮助过自己,便换了一个说法。

    这个说法让工友们能够承受,说:也是,你是吃过亏的。

    狄仁青心里明白,是诗救了他,便想到,回报这个社会,还得以诗。

    他翻检了一下自己的作品,觉得没有一首是真正的诗,汗颜之下,把所有旧作都烧了,包括母亲的剪报和妻子的手抄本。赵雅兰曾极力阻拦过他,说,咱爸的诗你都给留下了,自己的怎么就不留?他说:咱爸是逝去的人,而我还活着。

    岳父去世之后,岳母被接过来跟他们生活在一起。母亲刘凤娇的身体很好,七十多岁的人还长了两颗新牙。两个老人在一起,亲如姐妹,整天都有说不完的话。她们争着打理家务,有个共同的心思:家里的事,绝不能让儿女们操心,他们都是场面上的人嘛。

    赵雅兰什么心也不用操,内心欢悦,长胖了。她本来个子就小,人一胖,就走形,像一个滚动的棉团。

    狄仁青笑着说:赵雅兰,你就不能少吃点儿?

    赵雅兰说:折子里有那么多钱,我不吃点儿喝点儿给谁留着?

    他觉得她过于知足,知足得有些不知羞耻,便逗弄了一句:你就不能给我养个小蜜?

    赵雅兰笑笑,竟说:行。

    狄仁青反倒有些难为情了,说:你想得倒美,我不能让你得逞。

    夜色温柔,狄仁青房间里的灯,每天都会亮到夜的深处。

    他在绞尽脑汁地写诗。

    他每写出一首自己满意的诗,就霍地站起身来,朝墙上挂着的狄文榜眨眨眼:老爷子,我给您念一念。

    他的声音很低,却很动情,眼睛都湿润了。恍惚中,他觉得老爷子好像是点了点头,便确信,这的确是一首立得住的诗。

    他欣慰地躺到床上,但久久不能入睡。

    什么时候,才能把自己造就成为一个真正的诗人呢?自己毕竟才初中毕业啊。

    他有些发愁。

    辗转反侧之间,他突然觉得,自己的忧愁是跟别人的不一样的,是一种甜蜜的忧愁。类似爱情。

    在忧愁的包裹中,他能感受到自己,觉得活得有着落,活得本分,正经。

    枕边人的那张脸,也变得受看起来,像一团满月,干净而妩媚。他情不自禁地吻了一下。

    原载《长城》2008年第5期

    原刊责编 王志新

    本刊责编 关圣力

    作者简介

    凸凹,本名史长义。北京市房山区佛子庄乡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报告文学学会会员、北京文联理事、北京作家协会理事、北京作协签约作家、房山区政协委员、房山区文联主席。

    创作以小说、散文、文学评论为主,已出版著作近30部,发表作品550余万字。著有长篇小说《慢慢呻吟》《大猫》《玉碎》《玄武》《欢喜佛》《正经人家》《永无宁日》等8部;散文集《以经典的名义》《无言的爱情》等12部;短篇小说集、报告文学集和评论集各1部,中篇小说《禀性》《神医》等50余篇,被北京市委列入“首都文艺人才百人工程”。有作品被收入各种文学年鉴、选本和大中学教材,作品获省级以上文学奖30余项。

    创作谈

    凸凹

    在中国当代文坛,汪曾祺老先生的文字,是镶嵌到我的生命中去的,他的著作,是我的枕边书,每日耽读与揣摩,从无中辍。“人间送小温”是他的写作之道,也是他的人生品格,他的人与文是一致的。所以,我把他当作父执人物,虽无缘谋面,但一直是敬的,并把他的创作理念当作自己的人生信念。

    因此,我的写作姿态就放低了:写小人物,关注民间情感,把能贡献温暖当作自己的创作伦理。

    小人物与人间的本质近些,他们的生态往往就是写作者的生态,因为写作者从来都是卑微的一类人。所以,写小人物就是写自己,能让人在写中,自然而然地看清自己,心花怒放,创作的过程,也是受用的过程。

    积几十年的人生体验,小人物在现实中是“小”的,但在人性层面却大得无边。首先,小人物有草木品格:兀自生长,不计冷暖。他们坚韧、隐忍、沉静、皮实、忘我,活得本分,自适、自足。这就了不得,如草木虽被磐石挤压,也能钻隙而出,向上生长。其次,小人物有天地性情:被人轻鄙,被人污损,却绝不仓皇失据,他们从容地应对,以失为得,正如天地——人一不如意就骂天,但老天从不怪罪,阳光依旧照进那家的庭院,雨露依旧滋润那家的田园;人一乱性就咒地,但大地从不计较,即便瘠瘦与旱涝加身,只要你播下种子,也没心没肺地生长,贡奉出果实。海子曾说,收获过的大地一片苍凉。他说的是真相,也道出了土地道德的核心所在,即:苍凉背后是孕育和再生,是不息的生命力。其三,小人物有光明本性:因为他们不被人照耀,所以他们自己发光,正如萤火虫在暗夜里行走,自身就带着一盏小灯笼。也就是说,良心、悲悯、喜生与善,这些温暖的东西,足可以让他们不迷失自我,也不加害于他人。己心妩媚,而世间妩媚;己心温暖,而世间温暖——这是汪曾祺老先生文章与人生的底色,以前我认为是他的个人修为,能冷眼看风物之后,才知道,那是来自民间,是他替小民说的。

    这个认识可不得了,我因此而获得新生。

    我原来的书写,追求阴冷、残酷、坚硬、放纵,激烈,以为这样才有叙事力量。现在我再这样写,就感到惭愧、自私和欺世。背阴处的积雪,可谓坚冷,最终也是被柔弱的阳光所融化;慈母轻轻地一声怨叹,会陡地在逆子心中生出一大片波澜,且久久不息,以至于决然逆转,痛改前非。我愈来愈清醒了,真正有力量的,是柔弱、温暖而绵长的东西,因为它是人间性的存在,与实际人生接近,能作用于人心。

    真实的人生状况是这样的:对具体的死,人往往不怕,惧怕的是死的概念;对现世的贫穷,人往往能够应对,不能承受的,倒是贫穷的意识。正因为此,温暖的书写多么重要,它对世道人心有益。

    所以就有了《欢悦》。它虽然弘扬了汪曾祺的叙事传统,但绝不是出于崇拜,而是出于相知,更出于内心的驱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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