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七月五日,我与子高过中正街,这是死友许怡荪的住处。傍晚与诸位朋友游秦淮河,船过金陵春,回想去年与怡荪在此吃夜饭,子高、肇南都在座,我们开窗望见秦淮河,那是我第一次见此河;今天第二次见秦淮,怡荪死已一年多了!夜十时我回寓再过中正街,凄然堕泪。人生能得几个好朋友?况怡荪益我最厚,爱我最深,期望我最笃!我到此四日,竟不忍过中正街,今日无意中两次过此,追想去年一月之夜话,那可再得?归寓后作此诗,以写吾哀。
怡荪!
我想像你此时还在此!
你跑出门来接我,
我知道你心里欢喜。
你夸奖我的成功,
我也爱受你的夸奖;
因为我的成功你都有份,
你夸奖我就同我夸奖你一样。
我把一年来的痛苦也告诉了你,
我觉得心里怪轻松了;
因为有你分去了一半,
这担子自然就不同了。
我们谈到半夜,
半夜我还舍不得就走。
我记得你临别时的话:
“适之,大处着眼,小处下手!”……
车子忽然转弯,
打断了我的梦想。
怡荪!
你的朋友还同你在时一样!
(原载1920年10月1日《新青年》第8卷第2号)
外交
十点钟了,
有点风了,
我打南京鼓楼下过。
丫!鼓楼的墙头上
那里来的这许多灯火?
原来是七八个火把,
几盏破灯笼,
照着许多泥水匠,
在那里打夜工,
涂补那鼓楼上的红墙!
我们很感谢美国的议员团,
你们这一次来游,
使霉烂的南京也添上一些儿新气象!
九.八.七
(原载1920年8月8日上海《时事新报学灯》副刊)
一笑
十几年前,
一个人对我笑了一笑。
我当时不懂得什么,
只觉得他笑的很好。
那个人后来不知怎样了,
只是他那一笑还在:
我不但忘不了他,
还觉得他越久越可爱。
我借他作了许多情诗,
我替他想出种种境地:
有的人读了伤心,
有的人读了欢喜。
欢喜也罢,伤心也罢,
其实只是那一笑
我也许不会再见着那笑的人,
但我很感谢他笑的真好。
九.八.一二
(收入二版《尝试集》)
我们三个朋友
(九.八.二二,赠任叔永与陈莎菲。)
(上)
雪全消了,
春将到了,
只是寒威如旧。
冷风怒号,
万松狂啸,
伴着我们三个朋友。
风稍歇了,
人将别了,
我们三个朋友。
寒流秃树,
溪桥人语,
此会何时重有?
(下)
别三年了!
月半圆了,
照着一湖荷叶;
照着钟山,
照着台城,
照着高楼清绝。
别三年了,
又是一种山川了,
依旧我们三个朋友。
此景无双,
此日最难忘,
让我的新诗祝你们长寿!
(原载1920年11月1日《新青年》第8卷第3号》
湖上
九.八.二四,夜游后湖——即玄武湖,主人王伯秋要我作诗,我竟作不出诗来,只好写一时所见,作了这首小诗。
水上一个萤火,
水里一个萤火,
平排着,
轻轻地,
打我们的船边飞过。
他们俩儿越飞越近,
渐渐地并作了一个。
(原载1920年11月1日《新青年》第8卷第3号)
艺术
报载英国第一“莎翁剧家”福北洛柏臣(Forbes-Robertson) (复姓)现在不登台了,他最后的《告别辞》说他自己做戏的秘诀只是一句话:“我做戏要做的我自己充分愉快。”这句话不单可适用于做戏;一切艺术都是如此。病中无事,戏引伸这话,作成一首诗。
我忍着一副眼泪,
扮演了几场苦戏,
一会儿替人伤心,
一会儿替人着急。
我是一个多情的人,
这副眼泪如何忍得?
做到了最伤心处,
我的眼泪热滚滚的直滴。
台下的人看见了,
不住的拍手叫好。
他们看他们的戏,
那懂得我的烦恼?
九.九.二二
(原载1920年11月1日《新青年》第8卷第3号)
例外
我把酒和茶都戒了,
近来戒到淡巴菰;
本来还想戒新诗,
只怕我赶诗神不去。
诗神含笑说:
“我来决不累先生。
谢大夫不许你劳神,
他不能禁你偶然高兴。”
他又涎着脸劝我:
“新诗作作何妨?
作得一首好诗成,
抵得吃人参半磅!”
九.十.六病中
(原载1920年11月1日《新青年》第8卷第3号)
第三编梦与诗
都是平常经验,
都是平常影像,
偶然涌到梦中来,
变幻出多少新奇花样!
都是平常情感,
都是平常言语,
偶然碰着个诗人,
变幻出多少新奇诗句!
醉过才知酒浓,
爱过才知情重:
你不能作我的诗,
正如我不能做你的梦。
(自跋)这是我的“诗的经验主义”(Poetic empiricism)。简单一句话:做梦尚且要经验做底子,何况作诗?现在人的大毛病就在爱作没有经验做底子的诗。北京一位新诗人说“棒子面一根一根的往嘴里送”;上海一位诗学大家说“昨日蚕一眠,今日蚕二眠,明日蚕三眠,蚕眠人不眠!”吃面养蚕何尝不是世间最容易的事?但没有这种经验的人,连吃面养蚕都不配说。何况作诗?
九.一○.一○
(原载1921年1月1日《新青年》第8卷第5号)
礼
他死了父亲不肯磕头,
你们大骂他。
他不能行你们的礼,
你们就要打他。
你们都能呢呢啰啰的哭,
他实在忍不住要笑了。
你们都有现成的眼泪,
他可没有,他只好跑了。
你们串的是什么丑戏,
也配抬出“礼”字的大帽子!
你们也不想想,
究竟死的是谁的老子?
九.十一.二五
(原载1920年11月27日《晨报副刊》,
原题《究竟死的是谁的老子》)
十一月二十四夜
老槐树的影子
在月光的地上微晃;
枣树上还有几个干叶,
时时做出一种没气力的声响。
西山的秋色几回招我,
不幸我被我的病拖住了。
现在他们说我快要好了,
那幽艳的秋天早已过去了。
九.十一.二五
(原载1921年1月1日《新青年》第8卷第5号)
我们的双生日
(赠冬秀)
九年十二月十七日,即阴历十一月初八日,是我的阳历生日,又是冬秀的阴历生日。
他干涉我病里看书,
常说,“你又不要命了!”
我又恼他干涉我,
常说:“你闹,我更要病了!”
我们常常这样吵嘴,
每回吵过也就好了。
今天是我们的双生日,
我们订约,今天不许吵了。
我可忍不住要作一首生日诗。
他喊道,“哼,又作什么诗了!”
要不是我抢的快,
这首诗早被他撕了。
(原载1922年4月19日《晨报副镌》)
醉与爱
沈玄庐说我的诗“醉过才知酒浓,爱过才知情重”的两个“过”字,依他的经验,应该改作“里”字。我戏作这首诗答他。
你醉里何尝知酒力?
你只和衣倒下就睡了。
你醒来自己笑道,
“昨晚当真喝醉了!”
爱里也只是爱,
和酒醉很相像的。
直到你后来追想,
“哦!爱情原来是这么样的!”
十.一.二七
(原载1921年1月31日上海《民国日报觉悟副刊》)
平民学校校歌
附赵元任先生作的谱
(为北京高师平民学校作的。)
靠着两只手,
拼得一身血汗,
大家努力做个人,
不做工的不配吃饭!
做工即是学,
求学即是做工:
大家努力做先锋,
同做有意识的劳动!
十.四.十二
(原载1922年7月1日《新青年》第9卷第6号)
此歌有两种谱,一种是赵元任先生作的,一种是萧友梅先生作的。今将赵先生的谱附在后面。
四烈士冢上的没字碑歌
附萧友梅先生作的谱
辛亥革命时,杨禹昌、张先培、黄之萌用炸弹炸袁世凯,不成而死;彭家珍炸良弼,成功而死。后来中华民国成立了,民国政府把他们合葬在三贝子公园里,名为“四烈士冢”。冢旁有一座四面的碑台,预备给四烈士每人刻碑的。但只有一面刻着杨烈士的碑,其余三面都无一个字。
十年五月一夜,我在天津,住在青年会里,梦中游四烈士冢,醒时作此歌。
他们是谁?
三个失败的英雄,
一个成功的好汉!
他们的武器:
炸弹!炸弹!
他们的精神:
干!干!干!
他们干了些什么?
一弹使奸雄破胆!
一弹把帝制推翻!
他们的武器:
炸弹!炸弹!
他们的精神:
干!干!干!
他们不能咬文嚼字,
他们不肯痛哭流涕,
他们更不屑长吁短叹!
他们的武器:
炸弹!炸弹!
他们的精神:
干!干!干!
他们用不着纪功碑,
他们用不着墓志铭:
死文字赞不了不死汉!
他们的纪功碑:
炸弹!炸弹!
他们的墓志铭:
干!干!干!
(原载1921年6月1日《新青年》第9卷第2号)
第三编死者
为安庆此次被军人刺伤身死的姜高琦作。
他身上受了七处刀伤,
他微微地一笑,
什么都完了!
他那曾经沸过的少年血
再也不会起波澜了!
我们脱下帽子,
恭敬这第一个死的。
但我们不要忘记:
请愿而死,究竟是可耻的!
我们后死的人,
尽可以革命而死!
尽可以力战而死!
但我们希望将来
永没有第二人请愿而死!
我们低下头来,
哀悼这第一个死的。
但我们不要忘记
请愿而死,究竟是可耻的!
十.六.十七
(原载1921年6月1日《新青年》第9卷第2号)
双十节的鬼歌
十年了,
他们又来纪念了!
他们借我们,
出一张红报,
作几篇文章,
放一天例假,
发表一批勋章:
这就是我们的纪念了!
要脸吗?
这难道是革命的纪念吗?
我们那时候,
威权也不怕,
生命也不顾,
监狱作家乡,
炸弹底下来去:
我们能受这种无耻的纪念吗?
别讨厌了,
可以换个法子纪念了!
大家合起来,
赶掉这群狼,
推翻这鸟政府;
起一个新革命,
造一个好政府:
这才是双十节的纪念了!
十.十.四
(原载1921年10月10日《晨报》)
希望
我从山中来,
带得兰花草;
种在小园中,
希望开花好。
一日望三回,
望到花时过;
急坏看花人,
苞也无一个。
眼见秋天到,
移花供在家;
明年春风回,
祝汝满盆花!
十.十.四
(原载1922年7月1日《新青年》第9卷第6号)
晨星篇
(送叔永、莎菲到南京)
我们去年那夜,
豁蒙楼上同坐;
月在钟山顶上,
照见我们三个。
我们吹了烛光,
放进月光满地;
我们说话不多,
只觉得许多诗意。
我们作了一首诗,
一首没有字的诗,
先写着黑暗的夜,
后写着晨光来迟;
在那欲去未去的夜色里,
我们写着几颗小晨星,
虽没有多大的光明,
也使那早行的人高兴。
钟山上的月色
和我们别了一年多了;
他这回照见你们,
定要笑我们这一年匆匆过了。
他念着我们的旧诗,
问道,“你们的晨星呢?
四百个长夜过去了,
你们造的光明呢?”
我的朋友们,
我们要暂时分别了;
“珍重珍重”的话,
我也不再说了。
在这欲去未去的夜色里,
努力造几颗小晨星;
虽没有多大的光明,
也使那早行的人高兴!
十.十二.八
(原载1922年4月19日《晨报副镌》)
第三编附录:去国集
(自序)
胡适既已自誓将致力于其所谓“活文学”者,乃删定其六年以来所为文言之诗词,写而存之,遂成此集。名之曰“去国”,断自庚戌也。昔者谭嗣同自名其诗文集曰“三十以前旧学第几种”。今余此集,亦可谓之六年以来所作“死文学”之一种耳。
集中诗词,一以年月编纂,欲稍存文字进退及思想变迁之迹焉尔。
民国五年七月
去国行(二首)
一
木叶去故枝,游子将远离。
故人与昆弟,送我江之湄。
执手一为别,惨怆不能辞。
从兹万里役,况复十年归!
金风正萧瑟,别泪沾客衣。
丈夫宜壮别,而我独何为?
二
扣舷一凝睇,一发是中原。
扬冠与汝别,征衫有泪痕。
高邱岂无女,狰狞百鬼蹲。
兰蕙日荒秽,群盗满国门。
搴裳渡重海,何地招汝魂!
挥泪重致词:祝汝长寿年!
庚戌秋
(原载1913年1月《留美学生年报》第二年本)
翠楼吟庚戌重九
霜梁寒林,风摧败叶,天涯第一重九。登临山径曲,听万壑松涛惊吼。山前山后,更何处能寻黄花茱酒?沉吟久,溪桥归晚,夕阳遥岫。应念鲈脍莼羹,祗季鹰羁旅,此言终负。故园三万里,但梦里桑麻柔茂。最难回首,愿丁令归来,河山如旧!今何有,倚楼游子,泪痕盈袖。
(原载1914年1月《留美学生年报》第三年本)
水龙吟绮色佳秋暮
无边橡紫榆黄,更青青映松无数。平生每道,一年佳景,莫如秋暮。倾倒天工,染渲秋色,清新如许。使词人憨绝,殷殷私祝:“秋无恙,秋常住!”凄怆都成虚愿。有西风任情相妒。萧飕木末,乱枫争坠,纷纷如雨。风卷平芜,浅黄新赭,一时飞舞。且徘徊,陌上溪头,黯黯看秋归去。
元年十一月初六日
(原载1914年1月《留美学生年报》第三年本)
耶稣诞节歌
冬青树上明纤炬,冬青树下儿女,
高歌颂神歌且舞。朝来阿母含笑语:
“儿辈驯好神佑汝。灶前悬袜青丝缕。
灶突神下今夜午,朱衣高冠须眉古。
神之来下不可睹,早睡慎毋干神怒。”
明朝袜中实饧籹,有蜡作鼠纸作虎,
夜来一一神所予。明日举家作大酺,
杀鸡大于一岁羖。堆盘肴果难悉数。
食终腹鼓不可俯。欢乐勿忘神之佑,
上帝之子天下主。
二年十二月二十六日
(原载1914年1月《留美学生年报》第三年本)
大雪放歌
任叔永作岁暮杂咏诗,余谓叔永“君每成四诗,当以一诗奉和”。后叔永果以四诗来,皆大佳。其状冬日景物,甚尽而工,非下走所可企及。徒以有宿约不可追悔,因作此歌,呈叔永。
往岁初冬雪载涂,今年圣诞始大雪。
天工有意弄奇诡,积久迸发势益烈。
夜深飞屑始叩窗,侵晨积絮可及膝。
出门四顾喜欲舞,琼瑶十里供大阅。
小市疏林迷远近,山与天接不可别。
眼前诸松耐寒岁,虬枝雪压垂欲折。
窥人松鼠寒可怜,觅食冻雀迹亦绝。
毳衣老农朝入市,令令瘦马驾长橇。
道逢相识遥告语,“明年麦子未应劣”。
路旁欢呼小儿女,冰浆铁屐手提挈。
昨夜零下二十度,湖面冻合坚可滑。
客子踏雪来复去,朔风啮肤手皴裂。
归来烹茶还赋诗,短歌大笑忘日昳。
开窗相看两不厌,清寒已足消内热。
百忧一时且弃置,吾辈不可负此日。
二年十二月
(原载1914年3月《留美学生季报》春季第1号)
久雪后大风寒甚作歌
梦中石屋壁欲摇,梦回窗外风怒号,
澎湃若拥万顷涛。侵晨出门冻欲僵,
冰风挟雪卷地狂,啮肌削面不可当。
与风寸步相撑支,呼吸梗绝气力微,
漫漫雪雾行径迷。玄冰遮道厚寸许,
每虞失足伤折股,旋看落帽凌空舞。
落帽狼狈祻犹可,未能捷足何嫌跛,
抱头勿令两耳堕。入门得暖寒气苏,
隔窗看雪如画图,背炉安坐还读书。
明朝日出寒云开,风雪于我何有哉!
待看雪尽春归来!
三年正月
(原载1914年1月《留美学生年报》第三年本)
哀希腊歌“TheIsles of Greece”
序
英国诗人裴伦所著。裴伦George Gordon Byron生于西历1788年,死于 1824年。死时才三十六岁,而著作等身,诗名盖世,亦近代文学史上一怪杰也。其平生行事详诸家专传,不复述。
此歌凡十六章,见裴伦所著长剧《唐浑》Don Juan中。托为希腊诗人吊古 伤今之辞,以激励希人爱国之心。其词至慷慨哀怨。《唐浑》一剧,读者今已甚寡。独此诗传诵天下。当希腊独立之师之兴也,裴伦耻其仅以文字鼓舞希人,遂毁家助饷。渡海投独立军自效。未及与战而死。巴尔干半岛之人,至今追思之不衰。今希腊已久脱突厥之羁绊。近年以来,尤能自振拔,为近东大国。虽其文明武功或犹未逮当日斯巴达、雅典之盛,然裴伦梦想中独立自主之希腊,则已久成事实。惜当年慷慨从军之诗人,不及生见之耳。
此诗之入汉文,始于梁任公之《新中国未来记》小说。惟任公仅译一、三两章。其后马君武译其全文,刊于《新文学》中。后苏曼殊复以五言古诗译之。民国二年,吾友张耘来美洲留学,携有马苏两家译本。余因得尽读之。颇嫌君武失之讹,而曼殊失之晦。讹则失真,晦则不达,均非善译者也。当时余许张君为重译此诗。久而未能践诺。三年二月一夜,以四小时之力,译之。既成复改削数月,始成此本。更为之注释,以便读者。盖诗中屡用史事,非注,不易领会也。
裴伦在英国文学上,仅可称第二流人物。然其在异国之诗名,有时竟在萧士比、弥儿敦之上。此不独文以人传也。盖裴伦为诗,富于情性气魄,而铸词炼句,颇失之粗豪。其在原文,疵瑕易见。而一经翻译,则其词句小疵,往往为其深情奇气所掩,读者仅见其所长,而不觉其所短矣。裴伦诗名之及于世界,此亦其一因也。
五年五月十一夜
一
嗟汝希腊之群岛兮,
实文教武术之所肇始。
诗媛沙浮尝咏歌于斯兮,
亦羲和素娥之故里。
今惟长夏之骄阳兮,
纷灿烂其如初。
我徘徊以忧伤兮,
哀旧烈之无余!
二
悠悠兮,我何所思?
荷马兮阿难。
慷慨兮歌英雄,
缠绵兮叙幽欢。
享盛名于万代兮,
独岑寂于斯土;
大声起乎仙岛之西兮,
何此邦之无语。
三
马拉顿后兮山高,
马拉顿前兮海号。
哀时词客独来游兮,
犹梦希腊终自主也;
指波斯京观以为正兮,
吾安能奴僇以终古也!
四
彼高崖何巉岩兮,
俯视沙拉米之滨;
有名王尝踞坐其巅兮,
临大海而点兵。
千樯兮照海,
列舰兮百里。
朝点兵兮,何纷纷兮,
日之入兮,无复存兮!
五
往烈兮难追;
故国兮,汝魂何之?
侠子之歌,久销歇兮,
英雄之血,难再热兮,
古诗人兮,高且洁兮;
琴荒瑟老,臣精竭兮。
六
虽举族今奴虏兮,
岂无遗风之犹在?
吾慨慷以悲歌兮,
耿忧国之魂磊。
吾惟余颜为希人羞兮,
吾惟有泪为希腊洒。
七
徙愧赧曾何益兮,
嗟雪涕之计拙;
独不念我先人兮,
为自由而流血?
吾欲诉天阍兮,
还我斯巴达之三百英魂兮!
尚令百一存兮,
以再造我瘦马披离之关兮!
八
沉沉希腊,犹无声兮;
惟闻鬼语,作潮鸣兮。
鬼曰:“但令生者一人起兮,
吾曹虽死,终阴相尔兮!”
呜咽兮鬼歌,
生者之喑兮奈鬼何!
九
吾哓哓兮终徒然!
已矣兮何言!
且为君兮弹别曲,
注美酒兮盈尊!
姑坐视突厥之跋扈兮,
听其宰割吾胞与兮,
君不闻门外之箫鼓兮,
且赴此贝凯之舞兮!
十
汝犹能霹雳之舞兮,
霹雳之阵今何许兮?
舞之靡靡犹不可忘兮,
奈何独忘阵之堂堂兮?
独不念先人佉摩之书兮,
宁以遗汝庸奴兮?
十一
怀古兮徒烦冤,
注美酒兮盈尊!
一醉兮百忧泯!
阿难醉兮歌有神。
阿难盖代诗人兮,
信尝事暴君兮;
虽暴君兮,
犹吾同种之人兮。
十二
吾所思兮,
米尔低兮,
武且休兮,
保我自由兮。
吾抚昔而涕淋浪兮,
遗风谁其嗣昌?
诚能再造我家邦兮,
虽暴主其何伤?
十三
注美酒兮盈杯,
悠悠兮吾怀!
汤汤兮白阶之岸,
崔巍兮修里之崖,
吾陀离之民族兮,
实肇生于其间;
或犹有自由之种兮,
历百劫而未残。
十四
法兰之人,乌可托兮,
其王贪狡,不可度兮。
所可托兮,希腊之刀;
所可任兮,希腊之豪。
突厥慓兮,
拉丁狡兮,
虽吾盾之坚兮,
吾何以自全兮?
十五
注美酒兮盈杯!
美人舞兮低徊!
眼波兮盈盈,
一顾兮倾城;
对彼美兮,
泪下不能已兮;
子兮子兮,
胡为生儿为奴婢兮!
十六
置我乎须宁之岩兮,
狎波涛而与为伍;
且行吟以悲啸兮,
惟潮声与对语;
如鸿鹄之逍遥兮,
吾将于是老死:
奴隶之国非吾土兮,
碎此杯以自矢!
(录自1914年2月3日《藏晖室札记》)
The Isles of Greece
I
The isles of Greece,the isles of Greece!
Where burning Sappho loved and sung,
Where grew the arts of war and peace,
Where Delos rose,and Phoebus sprung!
Eternal summer gilds them yet,
But all,except the sun,is set.
II
The Scian and the Teian muse,
The hero’s harp, the lover’s lute,
Have found the fame your shores refuse,
Their place of birth alone is mute
To sounds which echo further west
Than your sires’“Islands of the Blest. ”
III
The mountains look on Marathon—
And Marathon looks on the sea;
And musing there an hour alone,
I dream’d that Greece might still be free;
For standing on the Persians“grave” ,
I could not deem myself a slave.
IV
A King sate on the rocky brow
Which looks o’er sea-born Salamis;
And ships,by thousands,lay below,
And men in nations;-all were his!
He counted them at break of day—
And when the sun set,where were they?
V
And where were they?and where art thou,
My country?on thy voiceless shore
The heroic lay is tuneless now-
The heroic bosom beats no more!
And must thy lyre,solong divine,
Degenerate into hands like mine?
VI
’Tis something in the dearth of fame,
Though link’d among a fetter’d race,
To feel at least a patriot’s shame,
Even as I sing,suffuse my face;
For what is left the poet here?
For Greeks a blush-for Greece a tear.
VII
Must we but weep o’er days more blest?
Must we but blush?—Our fathers bled.
Earth!render back from out thy breast
A remnant of our Spartan dead!
Of the three hundred grant but three,
To make a new Thermopylae!
VIII
What,silent still and silent all?
Ah!no;—the voices of the dead
Sound like a distant torrent’s fall,
And answer,“Let one living head,
But one arise,—we come,we come!
Tis but the living who are dumb.
IX
In vain-in vain:strike other chords;
Fill high the cup with Samian wine!
Leave battles to the Turkish hordes!
And shed the blood of Scio’s vine.
Hark! rising to the ignoble call—
How answers each bold Bacchanal!
X
You have the Pyrrhic dances yet;
Where is the Pyrrhic phalanx gone?
Of two such lessons,why forget
The nobler and the manlier one?
You have letters Cadmus gave—
Think ye he meant them for a slave?
XI
Fill high the bowl with Samian wine!
We will not think of themes like these!
It made Anacreon’s song divine;
He served-but served Polycrates—
A tyrant;but our masters then
Were still,at least,our countrymen.
XII
The tyrant of the Chersonese
Was freedom’s best and bravest friend;
Thαt tyrant was Miltiades!
Oh!that present hour would lend
Another despot of the kind!
Such chains as his were sure to bind.
XIII
Fill high the bowl with Samian wine
On Suli’s rock,and Parga’s shore,
Exists the remnant of a line
Such as the Dorians mothers bore;
And there,Perhaps,some seed is sown,
The Heracleidan blood might own.
XIV
Trust not for freedom to the Franks,
They have a king who buys and sells,
In native swords and native ranks,
The only hope of courage dwells:
But Turkish force,and Latin fraud,
Would break your shield,however broad.
XV
Fill high the bowl with Samian wine!
Our virgins dance beneath the shade—
I see their glorious black eyes shine;
But gazing on each glowing maid,
My own the burning tear-drop laves,
To think such breasts must suckle slaves.
XVI
Place me on Sunium’s marbled steep,
Where nothing,save the waves and I,
May hear our mutual murmurs sweep;
There,swan-like,let me sing and die:
A land of slaves shall ne’er be mine—
Dash down you cup of Samian wine!
第三编游影飞儿瀑泉山作
影飞儿瀑泉(Enfield Falls),去绮色佳约八英里。民国三年五月十一日, 吾往游焉。同游者四人:美国穆休尔女士,蒋生女士,密能君,南非洲赫登辉君也。
叔永谓此诗末段命意大似王介甫《褒禅山记》。细思之,果然。
三年五月十三日
春深百卉发,羁人思故园,
良友知我怀,约我游名山。
清晨集伴侣,朝日在林端。
缘溪入深壑,岩竦不可扪。
道狭露未干,新叶吐奇芬。
鸟歌破深寂,松鼠惊避人。
转石堆作梁,将扶度浅滩。
危岩不容趾,藤根粗可攀。
径险境愈幽,仿佛非人间。
探奇未及午,惊涛到耳喧。
寻声下前涧,飞瀑当我前。
举头帽欲堕,了不见其颠。
奔流十数折,折折成珠帘。
澎湃激崖石,飞沫作雾翻。
两旁峰映云,逶迤相回环。
譬之绝代姿,左右围群鬟。
又如叶护花,掩映成奇观。
对此不能去,且复傍水餐。
渴来接流饮,冷冽清肺肝。
坐久忘积暑,更上穷水源,
山石巉可削,履穿欲到跟。
攀援幸及顶,俯视卑群峦。
天风吹我衣,长啸百忧宽。
归途向山脊,稍稍近人烟。
板桥通急涧,石磴凿山根,
从容山林麓,归来日未曛。
兹游不可忘,中有至理存:
佳境每深藏,不与浅人看。
勿惜几两屐,何畏山神悭?
要知寻山乐,不在花鸟妍。
冠盖看山者,皮相何足论?
作诗叙胜游,持以谢婵娟。
(原载1915年6月《留美学生季报》夏季第2号)
自杀篇
任叔永有弟季彭,居杭州。壬癸之际,国事糜烂,季彭忧愤不已,遂发狂,一夜,潜出,投葛洪井死。叔永时在美洲,追思逝者,乃掇季彭生时所寄书,成一集,而系以诗。有“何堪更发旧书读,肠断脊令风雨声”之句。季彭最后寄诸兄诗,有“原上脊令风雨声”之语,故叔永诗及之。叔永索余题辞集上,遂成此篇,凡长短五章。
三年七月七日
叔永至性人,能作至性语。
脊令风雨声,使我心愁苦。
我不识贤季,焉能和君诗?
颇有伤心语,试为君陈之。
叔世多哀音,危国少生望。
此为恒人言,非吾辈所尚。
奈何贤哲人,平昔志高抗,
一朝受挫折,神气遽沮丧?
下士自放弃,朱楼醉春酿。
上士羞独醒,一死谢诸妄。
三闾逮贤季,苦志都可谅。
其愚亦莫及,感此意惨怆。
我闻古人言,“艰难惟一死”。
我独不谓然,此欺人语耳。
盘根与错节,所以见奇士。
处世如临阵,无勇非孝子。
虽三北何伤?一战待雪耻。
杀身岂不易?所志不止此。
生材必有用,何忍付虫蚁?
枯杨会生窣,河清或可俟。
但令一息存,此志未容已。
春秋诛贤者,我以此作歌。
茹鲠久欲吐,未敢避谴诃。
(原载1914年9月《留美学生季报》秋季第3号)
老树行
道旁老树吾所思,
躯干十抱龙髯枝,
蔼然俯视长林卑。
冬风挟雪卷地起,
撼树兀兀不可止。
行人疾走敢仰视?
春回百禽还来归,
枝头好鸟天籁奇,
谓卿高唱我和之。
狂风好鸟年年事:
既鸟语所不能媚,
亦不因风易高致。
跋《老树行》
这首诗是民国四年四月二十六日作的。那时正当中日交涉的时期,我的“非攻主义”很受大家的攻击,故我作了这首诗,略带解嘲之意。这首诗后来又惹起了许多朋友的嘲笑。杏佛和叔永《春日》诗灰字韵一联云,“既柳眼所不能媚,岂大作能燃死灰?”叔永有《芙蓉》诗,“既非看花人能媚,亦不因无人不开。”他们都戏学“胡适之体”,用作笑柄。其实这首诗在《去国集》里,要算一首好诗,不知我当初何以把他忘了。现在我把他补进去,并且恭恭敬敬的对他赔一个不是。
九.十.十五
(录自1915年4月26日《藏晖室札记》)
送许肇南归国
秋风八月送残暑,天末忽逢故人许。
烹茶斗室集吾侣,高谈奕奕忘夜午。
评论人物屈指数,爽利似听蕉上雨,
明辨如闻老吏语,君家汝南今再睹。
慷慨为我道出处,不为良相为良贾。
愿得黄金堆作坞,遍交天下奇男女。
自言“国危在贫窭。饿莩未可任艰巨。
能令通国无空庾,自有深夜不闭户。”
又言“吾曹国之主,责人无已亦无取。
宜崇令德相夹辅,誓为宗国去陈腐。
譬如筑室先下础,纲领既具百目举。”
我闻君言如饮醑,振衣欲起为君舞,
君归且先建旗鼓,他日归来隶君部。
三年八月十四日
(原载1915年6月《留美学生季报》夏季第2号)
墓门行
四月十二日,读《纽约晚邮报》,有无名氏题此诗于屋斯托克(North Woodstock N. H.)村外丛冢门上。词旨凄惋,余且读且译之,遂成此诗。已付吾友叔永,令刊《季报》中矣。一日,偶举此诗,告吾友客鸾女士(Marion D. Crane)。女士自言有友克琴君(Arthur Ketchum)工诗,又尝往来题诗之地,此诗或出此君之手,亦未可知。余因嘱女士为作书询之。后数日,女士告我,新得家书,附有前所记之诗,乃别自一报剪下者。附注云:“此诗乃克琴君所作。”女士所度果不谬,余亦大喜。因作书,并写译稿寄之,遂订交焉。此亦一种文字因缘,不可不记。因记之以为序。
四年四月十二日
伊人寂寂而长眠兮,
任春与秋之代谢。
野花繁其弗赏兮,
亦何知冰深而雪下?
水潺湲兮,
长杨垂首而听之。
鸟声喧兮。
好音谁其应之?
风呜咽而怒飞兮,
陈死人安所知兮?
和平之神,
穆以慈兮。
长眠之人,
于斯永依兮。
(原载1915年6月《留美学生季报》夏季第2号)
满庭芳
枫翼 敲帘,榆钱铺地,柳棉飞上春衣。落花时节,随地乱莺啼。枝上红襟 软语,商量定,掠地双飞。何须待,销魂杜宇,劝我不如归?
归期今倦数。十年作客,已惯天涯。况壑深多瀑,湖丽如斯。多
谢殷勤我友,能容我傲骨狂思。频相见,微风晚日,指点过湖堤。
四年六月十二日
(原载1915年9月《留美学生季报》秋季第3号)
水调歌头今别离
民国四年,七月二十五夜,月圆。疑是阴历六月十五夜也。余步行月光中,赏玩无厌。忽念黄公度《今别离》第四章,以梦咏东西两半球昼夜之差,其意甚新。于四章之中,此为最佳矣。又念此意亦可假月写之。杜工部:“今夜鄜州月,闺中只独看。”白香山云:“共看明月应垂泪,一夜乡心五处同。”苏子瞻云:“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皆古别离之月也。今去国三万里,虽欲与国中骨肉欢好共此婵娟之月色,安可得哉。感此,成英文小诗二章。复自译之,以为《今别离》之续。人境庐有知,或当笑我为狗尾之续貂耳。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我歌坡老佳句,回首十年前。照汝黄山之下,照我春申古渡,同此月团栾。皎色映征袖,轻露湿云鬟。今已矣!空对此,月新圆,清辉脉脉如许,谁与我同看?料得今宵此际,伴汝鹧鸪声里,骄日欲中天。帘外繁花影,村上午炊烟。
四年八月三日
(原载1917年3月《留美学生季报》春季第1号)
临江仙
隔树溪声细碎。
迎人鸟唱纷哗。
共穿幽径趁溪斜。
我和君拾葚,
君替我簪花。
更向水滨同坐,
骄阳有树相遮。
语深浑不管昏鸦。
此时君与我,
何处更容他?
四年八月二十四日
(原载1917年9月《留美学生季报》秋季第3号)
将去绮色佳,叔永以诗赠别。作此奉和,即以留别
横滨港外舟待发,徜徉我方坐斗室,
柠檬杯空烟卷残,忽然人面过眼瞥。
疑是同学巴县任,细看果然慰饥渴。
扣舷短语难久留,惟有相思耿胸臆。
明年义师起中原,遂为神州扫胡羯。
遥闻同学诸少年,乘时建树皆宏达。
中有我友巴县任,翩翩书记大手笔。
策勋不乐作议员,愿得西乞医国术。
远来就我欢可知。三年卒卒重当别。
几人八年再同学?况我与君过从密,
往往论文忘晨昳,时复议政同哽咽。
相知益深别更难,赠我新诗语真切。
君期我作玛志尼, 我祝君为倭斯袜。
国事今成遍体疮,治头治脚俱所急。
勉之勉之我友任!归来与君同僇力。
四年八月二十九夜
(原载1917年9月《留美学生季报》秋季第3号)
第三编沁园春别杨杏佛
将之纽约,杨杏佛以词送行,有“三稔不相见,一笑遇他乡。暗惊狂奴非故,收束入名场”之句。实则杏佛当日亦狂奴耳。其词又有“欲共斯民温饱”之语。余既喜吾与杏佛今皆能放弃故我,重修学立身,又壮其志愿之宏,故造此词奉答,即以留别。
朔国秋风,汝远东来,过存老胡。正相看一笑,使君与我,春申江上,两个狂奴。客里相逢,殷勤问字,不似当年旧酒徒。还相问:“岂胸中块垒,今尽消乎?”
君言:“是何言欤!祗壮志新来与昔殊。愿乘风役电,戡天缩地,颇思瓦特, 不羡公输。户有余糈,人无菜色,此业何尝属腐儒?吾狂甚,欲斯民温饱,此意何如?”
四年九月二日
(录自1915年9月2日《藏晖室札记》)
送梅觐庄往哈佛大学
一
吾闻子墨子有言:“为义譬若筑墙然。
能实壤者且实壤,能筑者筑掀者掀。”
吾曹谋国亦复尔,待举之事何纷纷。
所赖人各尽所职,未可责备于一人。
同学少年识时务,学以致用为本根。
争言“治病须对症,今之大患弱与贫。
但祝天生几牛敦,还乞千百客儿文,
辅以无数爱迭孙,便教国库富且殷,
更无谁某妇无裈。乃练熊罴百万军。
谁其帅之拿破仑。恢我土宇固我藩,
百年奇辱一朝翻”。
二
凡此群策岂不伟?有人所志不在此。
即如吾友宣城梅,自言“但愿作文士。
举世何妨学倍根,我独远慕萧士比”。
梅君少年好文史,近更摭拾及欧美。
新来为文颇谐诡,能令公怒令公喜。
昨作檄讨夫己氏,傥令见之魄应褫。
又能虚心不自是,一稿十易犹未已。
梅君梅君毋自鄙。神州文学久枯馁,
百年未有健者起。新潮之来不可止,
文学革命其时矣。吾辈势不容坐视,
且复号召二三子,鞭笞驱除一车鬼,
再拜迎入新世纪。以此报国未云菲,
缩地戡天差可儗。梅君梅君毋自鄙。
三
作歌今送梅君行,狂言人道臣当烹。
我自不吐定不快,人言未足为重轻。
居东何时游康可,为我一吊爱谋生,
更吊霍桑与索虏:此三子者皆峥嵘。
应有“烟士披里纯”,为君奚囊增琼英。
四年九月十七日
〔注〕此诗凡用外国字十一:牛敦(Newton)英国科学家。客儿文(Kelvin)英国近代科学大家。爱迭孙(Edison)美国发明家。拿破仑(Napoleon)。倍根(Bacon)英国哲学家,主戡天之说,又创归纳名学,为科学先导。萧士比(Shakespeare)英国文学巨子。旧译莎士比亚。康可( Concord)地名,去哈佛不远,十九世纪中叶此邦文人所聚也。爱谋生(Emerson),霍桑(Hawthorne),索虏(Thorcan)以上三人,美国文人,亦哲学家;墓皆在康可。“烟士披里纯”Inspiration直译有“神来”之意。梁任公以音译之,又为文论之,见《饮冰室自由书》。
(录自1915年9月17日《藏晖室札记》)
相思
自我与子别,于今十日耳。
奈何十日间,两夜梦及子?
前夜梦书来,谓无再见时。
老母日就衰,未可远别离。
昨梦君归来,欢喜临江坐。
语我故乡事,故人颇思我。
吾乃无情人,未知爱何似。
古人说“相思”,无乃颇类此?
(录自1915年10月13日《藏晖室札记》)
秋声
序
老子曰:“吾有三宝,持而宝之:一曰慈,二曰俭,三曰不敢为天下先。”此三宝者,吾于秋日疏林中尽见之。落叶,慈也。损小己以全宗干,可谓慈矣。松柏需水供至微,故能生水土浇薄之所,秋冬水绝,亦不虞匮乏。人但知其后雕,而莫知后雕之由于能俭也。松柏不与众木争肥壤,而其处天行独最适。则亦所谓“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者也。遂赋之。
出门天地阔,悠然喜秋至。
疏林发清响,众叶作雨坠。
山蹊少人迹,积叶不见地。
枫榆但余枝,槎栎具高致。
大橡百年老,败叶剩三四。
诸松傲秋霜,未始有衰态。
举世随风靡,何汝独苍翠?
虬枝忽自语,语语生妙籁:
“天寒地脉枯,万木绝饮饲。
布根及一亩,所得大微细。
本干保已难,枝叶在当弃。
脱叶以存本,伤哉此高谊。
吾侪松与柏,颇以俭自励。
取诸天者廉,天亦不吾废。
故能老岩石,亦颇耐寒岁,
全躯复全叶,不为秋憔悴。”
我闻诸松言,低头起幽思,
举头谢诸松:“与尔勉斯志!”
五年一月续成去年旧稿
(录自1916年1月9日《藏晖室札记》)
秋柳
但见萧飕万叶摧,
尚余垂柳拂人来。
西风莫笑长条弱,
也向西风舞一回。
此七年前(己酉)旧作也。原序曰:
秋日适野,见万木皆有衰意,而柳以弱质,际兹高秋,独能迎风而舞,意态自如。岂老氏所谓能以弱存者耶。感而赋之。
年来颇历世故,亦稍稍读书,益知老氏柔弱胜刚强之说,证以天行人事,实具妙理。近人争言“优胜劣败,适者生存”。彼所谓适,所谓优,未必即在强暴武力。盖物类处境不齐,但有适不适,不在强不强也。两年以来,兵祸之烈,亘古未有。试问以如许武力,其所成就,究竟何在?又如比利时以弹丸之地,拒无敌之德意志,岂徒无济于事,又大苦彼无罪之民。虽螳臂当车,浅人或慕其能怒,而弱卵击石,仁者必谓为至愚矣。此岂独大违老子齿亡舌存之喻,抑亦孔子所谓“小不忍则乱大谋”者欤。两年以来余往往以是之故,念及此诗,有时亦为人诵之。以为庚戌以前所作诗词,一一都宜删弃,独此二十八字,或不无可存之价值。遂为改易数字,附写于此,虽谓为去国后所作,可也。
五年七月
(原载1908年11月14日《竞业旬报》第33期)
沁园春誓诗
更不伤春,更不悲秋,以此誓诗。任花开也好,花飞也好,月圆固好,日落何悲?我闻之曰,“从天而颂,孰与制天而用之?”更安用为苍天歌哭,作彼奴为!
文章革命何疑!且准备搴旗作健儿。要前空千古,下开百世,收他臭腐,还我神奇。为大中华,造新文学,此业吾曹欲让谁?诗材料,有簇新世界,供我驱驰。
五年四月十二日
(原载1917年3月《留美学生季报》春季第1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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