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怀念纯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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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腔是门纯粹的艺术,尤其是易俗社的秦腔,就更纯粹了,纯粹得几乎让人发疯,想要怀抱着那一分纯粹去死,笑着开心地死呢!

    本家三婆,就是这样一位纯粹地享受着易俗社秦腔的人。她那一双小脚,一辈子围着锅台转,连县城都没去过,就更别说到西安的易俗社里去了。但她确确实实地看过易俗社的秦腔,这成了三婆的骄傲,一辈子的骄傲呢!三婆不识字,一个字都不认识,但在我们村里,却是公认的文化人。我这么评价三婆,你还甭不服气,一个人有没有文化,我不知道大千世界是怎样的标准,但在我们村子,是不以识字为标准的。我们村不乏识字的人,其中人称九先生的,新中国成立前教了一些年的私塾,新中国成立后又教了一些年的新学,可就是他,也不敢说他是文化人,却要恭敬地视三婆为文化人了。三婆的文化表现,一在她熟知四时八节的根由,以及安排四时八节的规程;再是她懂得婚丧嫁娶的习俗,张罗起来,特别有分寸感;最后就是她爱得性命一样的秦腔了。

    三婆对秦腔的热爱,简化到后来,连“秦腔”两个字都不说,只说“易俗社”的。她此言一出,生活在村子里的人,就知道她又要说秦腔了,秦腔在三婆的意识里就是易俗社,易俗社在三婆的意识里也就是秦腔。

    三婆给村里人说,她十三四岁的时候,人长在娘家,娘家的一位叔叔,去西安城里卖菜,去易俗社所在的西一路喊了一嗓子,被易俗社的一个师傅听见了,把他叫进社里的锅灶旁,买下他的大蒜,问他想不想学戏,叔叔点头了,从此留在社里,出脱成了一个很不错的角儿。三婆的这位叔叔姓王,扶风县五泉乡人。他去世得早,去世后,拉回村里埋葬,来了好些他的同好,去他的家里和他的坟前,唱了几天折子戏。三婆被那些折子戏迷着,知道都是叔叔他们易俗社的唱家子,他们在台子上唱,她在台子下记,默默地记下了好几折子。三婆嫁到我们村子,新中国成立前不敢开口唱,新中国成立后唱了出来,让听到的人,都说她唱得还真是有易俗社的味儿。

    易俗社是个啥味儿呢?我说不好,因为有了三婆的引导,我是听得出来的,我能用许多话来形容,但我觉得“纯粹”两个字是最贴切的。这两个字,就出自三婆的口,她评价她能看到秦腔,只说不纯粹,而评价易俗社,很干脆地说:“纯粹,太纯粹了。”

    为了易俗社的纯粹,三婆是我们村最先安装了广播匣子的人,更是我们村子最先添置了收音机的人……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初,缺吃少喝的三婆,放心不下易俗社,在心里念叨着他们,总是操心他们饿肚子,吃不上肉,自己就养了一头猪,把她用碎脚翻沟爬坡剜回来的野菜,要给养着的猪分一半,把个一尺长的猪秧子,喂得大了,肥了,到快过年时,家里人以为杀了能够油一油自己的嘴,但却没有。三婆明确地告诉家里人,并让她的大儿子吆着猪到西安去,送给易俗社的唱家子。

    三婆说了:“宁饿一年,不饿一天。”

    三婆说的这一天,就是大过年。她想要易俗社的唱家子,大过年的,能有一头猪油油嘴,油油喉咙。

    也不知易俗社的唱家子在那个困难的年关,吃到了三婆的猪肉没有,总之,这个故事一直流传在我们村子里。

    三婆过了八十岁去世。她咽气的日子,看着魂走了,魄走了,可不知是啥原因,走了的魂,走了的魄,转回头又附在了三婆的身上。医生说了,三婆没有病,她是老了,心老了,肺老了,肠肠肚肚都老了,老了的器官,最后只有一个感觉,那就是疼,抽筋剔骨一般地疼呢!为了老了的三婆不受最后的疼,她的亲人和村里人,下到县城的城隍庙里给城隍爷烧了纸,祭了酒,期望城隍爷把三婆收了去,不要再受疼罪。可是三婆愣是走不了……魂魄回到三婆的身上,她说不出话,也抬不起手,眯缝着眼睛去瞅收音机。她这一瞅,让围着她的人恍然大悟,把收音机打开来,刚好有一段秦腔,而又刚好是易俗社的《三滴血》,纯粹地易俗社地播放着,三婆的脸上挂着喜色,她的眼睛闭上了,鼻子和嘴巴,也都慢慢地没了呼吸。

    我的感受着纯粹的易俗社的三婆啊!她听着易俗社的《三滴血》,安详地去了另一个世界。那个世界里,还有纯粹的易俗社吗?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因为三婆,我们村子的人,无一例外,都是纯粹的易俗社的秦腔迷。譬如我,我深深地为易俗社而着迷,我着迷的理由,和我的三婆一样,就还是那两个字:纯粹。

    我不怕露丑,为了享受那种纯粹,我还吃了一点儿苦头。《三滴血》后来拍成了电影,是易俗社的唱家子拍摄的呢。电影放映队转到我们村子来放了,是在老庙改成的小学操场放映的,我买不起四分钱一张的电影票,趁着天黑,爬到了学校的围墙上,我看得兴奋,手舞了,足蹈了,手舞足蹈地掀掉了一块土坯,砸下去,砸到人没有,我不知道,只见一道手电筒的亮光照上来,照着我的脸,照了好一会儿,把我照着手不舞足不蹈了,乖乖地骑在墙头,幸福地看了《三滴血》。来日早晨,我学唱着《三滴血》里的戏词,咿咿呀呀地进了学校门,只听校长一声断喝,让我甭瞎唱,站到操场边去。

    在学校,我的学习很不错,人也比较听话。校长的批评可以做证。他说,你将来会不会犯别的错误我不知道,但是骄傲的错误,你会一犯再犯的。校长的这句批评,就是这次他喝令我站在操场边上,站了一个上午,缺习了一节语文课,缺习了一节算术课后,他放我回家吃中午饭时说给我的。他这么批评了我以后,还补充说,以后看电影,可不敢再爬墙头了,那多危险啊!

    校长这一说,我发现他的脸上有几道擦痕,深的那一道,还破了皮流了血!

    我把我骄傲的头低下来了。我记下了校长的批评,同时有股热乎乎的暖流,从我的心里滋生着,我在想,把校长砸了一土坯的错,就这么轻描淡写地过去了?我不能相信,但可不得不信,这一次的弄险却不为险,我是要归功给易俗社了。

    校长可也是个迷着易俗社的人哩!那次险情以后,有许多次,我都听到校长在唱《三滴血》里的折子。

    2012年2月12日    西安曲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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