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姓乡党对此是不觉得的,他吃惊我的问题,给我说,我有什么慌的呢?我没有慌,我是高兴哩!
得了孙子高兴,这是人之常情,我不好在电话里与张姓乡党斗嘴,这便收了电话,准备着参加他孙儿的“百日”宴了。我想我是该给他孙儿写一副对联的,近些年来,这成了我的一个习惯,大家行门户,送的都是红包,我送的是一副手书的对联,红白喜事如此,小儿新生亦然如此。那么,我该给张姓乡党的孙儿写个什么样的对联呢?略作思忖,我即展纸泼墨,写下这样一副七言联:
日照玉阶熊入梦,花开绮阁燕投怀。
熟悉联语的人知道,这是一副贺人生子的传统对联。上联的“玉阶”,泛指登堂入室的台阶,而“熊入梦”之说,则取之古人以梦中见熊而生男的意向,恭贺人子日后将会飞黄腾达,光宗耀祖;下联的“绮阁”,不难理解,所指无非装饰华美的住所了,所谓“燕投怀”的典故,是为唐玄宗时的名相张九龄,他母亲在孕育他时,梦中有一玉燕自东南飞来,投入怀中,而后落草了他一个大学士,其意与上联异曲同工,都是佳言美语一类的颂词。我墨写出来,把这个联句带到张姓乡党为孙儿筹办的“百日”宴上,给他和一众宾朋展读了出来,让大家一哇声地热捧了一会儿。
张姓乡党从我手里来接那副贺联,他的表现,亦然十分慌张。
好像是,做了爷爷的他,把他的慌张还传染开来,使他的夫人也慌张着,而更慌张的,则还应属做了爸爸妈妈的两个年轻人,他们怀抱着自己的骨血,那个粉粉嫩嫩的,几乎连眼睛都还睁不很大的小生命,完全是一副手足无措,手忙脚乱的样子。
孩子是一所大学!此时此刻,这个我不能忘记的命题,倏忽明晰在我的头脑里,逼迫着我,是要有点儿自己的阐释了。
两个年轻人的婚礼,因为张姓乡党的缘故,我自然是参加了的,而且作为嘉宾代表,还为两个年轻人上台证婚祝贺。我清楚地记得,我的祝词是说,婚姻是一所学校,新郎、新娘,不管有了大学本科文凭,还是大学硕士文凭,走进婚姻,就是走进了另一所学校,这就是两人的生活学校。这所学校没有学制,也没有一个标准的校规,这所学校的特点是,一千个两人的世界,就有一千种样态,一万个、十万个、二十万个两人世界,同样的也就有一万种、十万种、二十万种不同的样态,怎么读,是婚姻生活中两人自己的事。读好了,家庭和睦,百事平顺;读不好,就难说了。
不过,我对婚姻这个两人的学校,描绘了一幅令人向往的图景,那就是两个人生活着,有了自己的孩子。孩子是一个象征,象征年轻的夫妻,很幸福地获得了一个毕业文凭,就是说婚姻的双方,一个获得了“爸爸”的学位,一个获得了“妈妈”的学位,接下来还得继续努力地学习,而这个学习的历程将会更长,更为艰巨。
在两个年轻人的婚礼上,我点到为止,就只说到这里,他们现在有了自己的孩子,他们的父母自然地又都有了自己的孙子。这个出生百日的小生命,只会哭,还不会说话,只会皱眉头,还不会展笑颜的小家伙,让有了“爸爸”学位、“妈妈”学位的人,没有商量,甚至没有多少准备地,一下子又跨入了另一所学校,开始一场更持久、更艰难的学习。
怀里抱子孙,方知父母恩。流传于民间的这句话,最能说明这一场学习的功能了。
自己的怀里,没有抱上子孙的时候,我们或许也知道爱,或许也懂得爱,但还不能说我们会爱。爱不是嘴上一说那么轻松,爱是要付出的,付出时间,付出心血,付出我们应该而且能够付出的一切。孩子要吃奶了,我们需要把奶煮热了给孩子吃;孩子尿了,我们要把孩子的尿片儿换下来,洗干净了晾干,再给孩子用;孩子半夜不睡,又哭又闹,我们需要陪着孩子,抱着孩子,把孩子哄睡着了我们再去睡,而且还不能睡得太踏实,时刻保持警惕,睡着了的孩子是不是又尿了?是不是又拉了?孩子咳嗽一声,我们心惊十分;孩子发烧一度,我们心焦十度。我们抱着孩子,不论冬天夏天,不论黑天白天,不论刮风下雨,不论雪飘霜降,我们一刻都不能迟疑,抱起孩子,就要往医院去。吃药打针,针扎在了孩子的身上,但却疼在自己的心上;药吃进了孩子的嘴里,同样会苦在自己的心头……在养育孩子的问题上,我们什么都不会,什么都不懂,因为有了孩子,我们必须学习,学习做一个合格的爸爸,学习做一个合格的妈妈。
我们做爸爸做得够格吗?
我们做妈妈做得够格吗?
好像是,并不能由我们自己说了算,能够发给我们合格证的,只有我们的孩子。因为孩子,是他们降生到这个世界以后,自觉不自觉地建立起他们自己的那所学校的唯一的校长。
孩子教育爸爸妈妈的方法有两种,一是哭,一是笑。哭哭笑笑的孩子教育着爸爸和妈妈,爸爸和妈妈也教育着孩子,爸爸妈妈能否死而瞑目,就看爸爸妈妈向孩子学习到了多少!
我这么恭贺我的张姓朋友,其实也是在恭贺我们自己,因为我们家里,在学习的问题上,不论妻子和我,都自觉以我们的女儿为校长,在她小的时候,她哭了,我们挖空心思揣摩她为什么哭?她笑了,我们又挖空心思揣摩她为什么笑?我们在女儿的哭笑里学习,并在女儿的苦笑里成长,我们自以为是女儿合格的学生,我们声气相通,我们情感相融。这或许有悖我们的传统,总是坚持家长教育孩子,而排斥孩子教育家长,以为前人的一切都是对的,都是需要孩子学习的。岂不知,作为前人的家长,也有自己的缺陷,也有向孩子学习的必要。我们家,我是一个老顽固,因为有这样的一个家庭制度,使我受益匪浅。如今,我年逾六十,依然自觉向我的女儿学习,她使我的思想不至于老化,她使我的意识不至于老化。
我感谢我的女儿,我甘于做她一位学而不倦的老龄学生。
2013年4月14日 西安曲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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