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道-羊和歌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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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丰田大吉普有的地方叫牛头,我们这里都叫它舰。米色的舰是刘大头的坐骑、名片,驾驶员叫褶子。

    褶子是他的外号,顾名思义由脸而来,不指他穿的衣服,与布上的褶皱无关。褶子的细条香蕉脸上菊花绽放,大小括弧环绕两个嘴角像个吹破的喇叭,眼梢还吊吊,眼白永留两片雪意。褶子的模样常常勾起人们的话题,尤其是他脸经久不泯的喜兴,一看到我就联想灿烂的灯火,燃放的呲花,简直是我忍俊不禁的笑源。不只是我,一提到褶子,谁都呵呵呵感到可口可乐。

    刘大头那张敦厚的柚子脸,环耳豹眼,狮子鼻,是老派的福相。有趣的是,两人一左一右坐在舰上,刘大头月满中天的面相可把褶子的脸比憋了。好在万物各执其一,天光之下,各有各的玄机,各有各的光辉。

    舰绕出一条优美的米色弧线,停到一号楼前。站成一字的单位领导班子成员谁也不知道石油局常务副局长刘大头来干什么,他来褶子必来,这倒是令人高兴的事。刘大头下舰,那一字瞬间变成八字,个个热情主动,簇拥刘大头从中走向接待室。

    褶子撂下绕在方向盘上的右臂,被我请下舰。秘书接待局长的司机也算一种规格。

    褶子穿烟色夹克,看不出新旧,敞怀。褶子走路脚掌似不完全落地,步子快,不像有的老爷司机身子懒,离开车就锉步走路。我带褶子进了接待室耳房,水果、茶点都是从接待室里匀出来的,少了鲜花并没减少实惠。

    褶子中等身材偏瘦,进屋坐在值班床上。我沏一杯铁观音递给他,他吹吹吸溜儿一口放到床头柜上。他这个吹的瞬间,脸上的褶子更加麻密,我又递给他一串玫瑰香。“有茶就行。”他客气一下,就吃葡萄喝茶和我聊天,脸上还原了难消解的顽皮的嬉笑,惹得我没法不去想灯火和呲花,忍不住不笑,又怕唐突,眼光赶紧别开。

    别开一小会儿,又忍不住被他的褶系招惹,笑气就往嗓子眼儿顶,一顶一压,一顶一压,数次活塞运动顶得嗓子生疼,最后终于失控,“噗!”的一声,一瓶经了震荡的啤酒喷了!我笑弯了腰。

    褶子的外号不知是谁给起的,形象至极。好似海明威写的乞力马扎罗一万九千七百一十英尺高的雪峰上有一具风干冻僵的豹子的尸体,一样独特。我也是多少见过点世面的人,要不我也不会这么不经事。

    褶子被我伺候得挺高兴,脱下乌亮的棱线凸起的皮鞋,哈腰摆正,才搂脚盘腿上床。一双雪白的袜子闪亮。我就琢磨,褶子从脸到脚都是吸引我的焦点。事实上我俩真有点惺惺相惜,他后背半倚靠行李上也在琢磨我。

    他在局机关干十五六年了,从相貌看,少说也长我十四五岁。我俩一人一句无沟无壑地闲聊,并没显出年龄差距,好像每一句话都是在积累缘分。

    褶子可能以为我比他更爱笑,殊不知都是他惹的祸,感染的。

    褶子被我笑得赶紧用手摩挲脸,扭曲的褶子就更加动漫了。

    我洞悉褶子心里好像有一泓温泉,螺旋向上鼓冒,才形成喜形于色的温暖——喜兴,他低下头都掩饰不住汩汩流淌。

    其实褶子盈盈含笑没想去影响谁,原因还在我是个非常易感的人。试想,微笑本该像一幅泡沫的画,浅显、短暂,属平面展示。而褶子的微笑却像与时光比赛悠长,要践行“永久”的词汇一样,胡乱立体起来,衍生出难以名状的稽笑表情。

    要想让我不笑,要么让我失明,要么给我一个遥控器可以遥控褶子的脸,能让他执着的稽笑歇一会儿。我知道任何执着的副产品都是疲劳,没有例外。

    “奉秘书,趁年轻往上干,待在基层上得慢。”褶子对我说。

    听人说过,喝烧酒就花生米会吃出火腿肠的味道,我没想到褶子吃葡萄喝茶水会产生喝酒的效果。我又给他递上葡萄串,他受到启发似的话也逐渐成了葡萄串。熟悉褶子的人都说他笑多话少,遇到我这话就被颠覆了。

    “我无能无才,只能干点端茶倒水、跑腿学舌、写写材料、勒表画格的活。”我自谦是为引出他的下话。

    他接下来不公不私的话差点把我雷倒:“在机关,你能把这干好就是难得的人才!像你这样的大学生,说、写、干样样精通,机关正缺。老家伙们都是会战过来的,都整不动了,不用你们用谁呀?”过去我没发现他谈话会这样随便。

    随便说话得分人。我想,褶子只是刘大头的司机,要是刘大头或组织部的人这样说,兴许还有点戏。嘴上却耍机灵:“师傅,看有机会有啥位置,给兄弟举荐举荐?”

    “操,看不见啊,舰上坐两个人,刘大头身后座位是空的,缺个秘书啊。”

    有价值的话就是这样干脆,充满激情,无缝焊接。好比我刚说想看一场电影,褶子立即给推荐了一个大片,又送上一张甲等座位票。

    没想到褶子一语成谶。一周以后,我就真坐到了刘大头身后的位置。上舰了!

    我上舰了,坐在刘大头身后。我一个农村出来的苦孩子激动得热泪盈眶。刘局长头大,熟人叫他刘大头,属下却不敢这样放肆,只是私下里这样戏称。刘大头坐在前面,我被挡得严严实实,从风挡根本看不见我,我也看不到正前方。局促的我第二次上舰就稍微往司机后的位子偏坐,几乎坐在中间了,褶子说影响了后视镜瞭望。从第三次上舰,我就坐在褶子身后了,这样我们仨的视野都很好。

    刘大头做事从来不含糊,一副军人金戈铁马风格,说话枪炮齐鸣,气势恢宏。跟着他,看他说话做事,我时时备感震撼。油田上的事,生产、生活,天文、地理,干部、工人、家属,天灾、人祸,黑道、白道、黄道,他无所不知无所不晓。跟着他到处走,我不止一次想,人要达到这个程度就是成功。在这块方圆百余公里鞋底形的油田大地上,刘大头一跺脚,绝对会引发一次地震。他具有超人的某些特质。

    他的消耗也令我震惊,无论是体力、脑力、情感、智慧,还是时间、物质,是一般人不堪承受的。我这里说的都是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的事。当时社会上流行一套顺口溜:一支烟二两油,一顿饭一头牛,领导腚坐半栋楼,哼哈一声,就顶石油工人一声吼!这身价,刘大头当之无愧。

    刘大头这次来我单位是专程来选秘书的。我幸运被选择了。当选的理由有三:一是研究生学历;二是学石油勘探的;三是已经干过两年秘书,材料还可以蒙蒙大老粗们。刘大头又临时着重补充一条,一定要农村出身的。这四条简直都是为我量体定制。单位主要领导没忘我两年来的鞍前马后,适时举荐了我。

    这事看似顺风顺水,从一个秘书岗位到另一个秘书岗位,可会有几个人像我这么幸运呢?我由此最最感慨的是,关键是单位领导这看似轻轻地向上一推,而没有向下一压,从此改变了一个年轻人的命运。要是轻轻一掣肘,万般好事也就皆落空了。

    高兴之余,我十分惊奇褶子的直觉,在全然不知刘大头意图的情况下,他准确无误地“安排”我坐在他身后,着实令我佩服。褶子在刘大头身边工作多年,难说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虫。

    感恩很重要,这也是为人潜规则。给刘大头当秘书后,我首先请褶子吃饭。

    在叫华庆的饭馆,就在机关大楼后面一个拐弯的巷子里。褶子刚把舰停下,饭馆胖老板就迎出来,他是从仿古装饰的红色窗口里看到舰的。饭馆里曲径通幽,有月亮门的单间,有水沙玻璃半隔的火车座,棕红色木质的座椅,背梁正好卡在腰际,简约又舒服。实在说,我现在刚有秘书的位子,兜里还没有多少票子,在这档次饭馆请褶子有点委屈他了。

    大厅明档有二十几种凉拌菜和小炒菜,我让褶子点,他一二三四五六,边向座位走边向服务员交代,这店的菜全在他心里呢。六道菜一会儿就上全了,一看就是胖老板特殊招呼的,当然是看褶子的面子。胖老板又亲自敬上一盘花生米,两个一切两瓣白白的盐水猪蹄。褶子接过花生米说“把穷人的命留下”,苦瓜着脸催促胖老板“赶快把这个端走”,一口把猪蹄拒回了。我没想到他会这样选择,留下芝麻丢了西瓜。

    褶子这些年就是刘大头的影子,他跟刘大头走到哪吃在哪,没有花钱吃饭的习惯,不稀罕大鱼大肉,当下点的小菜,就是讲究和档次。今天我请褶子吃饭,只有葱爆羊肉是荤菜,其他五个菜都素,都不比拒回的那道猪蹄菜硬。

    我要了一瓶半斤装的高粱白,往四两的杯子里一下倒出三两半递给他,又要了两个红瓶晓雪啤酒放在旁边给他备上。我思量了一下,又端起酒瓶给褶子的酒杯补满,剩下的我倒在自己的杯子里。又给他倒上一杯啤酒,折腾出了阳春三叠的意味。当秘书的整点景有时也是需要。下午我还要给刘大头准备后天“三采”会议的材料,不敢多喝。

    褶子知道我下午的活重,没劝我也没挑我。我告诉他下午刘大头不用舰,让他放开量,喝完可以美美睡上一觉。他仰起层次繁复的笑脸,眼仁儿在一汪很清澈的湖里荡着涟漪,扬起右手拍一下我的肩膀说:“过去都是刘大头打电话告诉我啥时用舰,现在都是你通知我。兄弟,进步够快的,行,你肯定行!就这样干吧,将来刘大头的位置就是你的。”

    我直起腰板说:“师傅,话可不敢这么讲,到现在这个位置我一直诚惶诚恐,不知是不是在梦中,哪还有那野心?说实话,一个农民的儿子,能进城工作就满足了,哪会想到进大机关在领导身边工作,天天坐师傅开的巡洋舰进进出出,俨然是祖坟冒青烟了。师傅,这都得首先感谢你,你是我的贵人哪。”我举杯真诚敬他。

    褶子一口喝了半杯,脸面上了柿子红,豪情也上了幽州台。

    “操,现在你在这个位置,将来要是不干到那个位置,那你不是白拿共产党的钱了!告诉你,不是我需要你,我玩轮子,你当官,都是工作需要,党的需要,知道吗?是石油事业需要你。这样想才会有出息,路子才对。干吧,目标要有高度才成啊兄弟,来,走一个。”师傅一仰脖又干半杯,放下杯再说话,语调明显拉二胡了,笑脸迷离。

    我又把啤酒给他斟满。他叮嘱我:“你就坐在刘大头后面,跟着他学,你又年轻又帅气,他不会烦你,谁也不敢小瞧你。他走到哪你就跟到哪,要扎扎实实走过场,他走你就走,他停你也停,他的位置早晚是你的。”

    他说得跟真事一样,触发我的心怦怦狂跳,两个咬合的小齿轮转到嗓子眼儿,涨得生疼。褶子如此通俗官道,不就是我每年都写的计划、规划的路数嘛。

    “踏着英雄的脚步走。”

    “长大后我就成了你。”

    “再过二十年我们来相聚。”

    ……多么豪迈的人生梦想啊!没想到这么简单请一次客,又获得了褶子的垂青指点,他真是我的贵人!人生导师!

    赶忙给褶子夹一块羊肉放进吃碟,加入调侃:“你说的有点像占位游戏,就是抢椅子,还有点抢着接班的嫌疑。”我私下多希望褶子说的再次一语成谶。

    “狗屁嫌疑!”褶子算是选定我这个接班人了,跑粗更是真情。他说:“就像舰上的位置,你不占上,现在恐怕也被别人占上了。这不叫抢位,是叫抓住机遇,乘虚而上。我看你有点知识分子扭扭捏捏的毛病,咱是搞石油的,要敢想敢干,想到干到,不干半点马列主义也没有。干!干!干!别人咱不说,刘大头就是这样干起来的。你知道么,刘大头也是秘书出身,干到副局长,开始不是常务,五六个副局长都想当常务,力求稳妥,唯有刘大头是拼命干,干出了机遇。现在谁敢说他抢位置了?操!”

    褶子这个口头语“操!”次次都能起到一锤定音作用。每当我犹豫疲软时,他都用这个词鼓舞和坚定我的信念。我暗暗记住了这句激励语,不再把它视为脏话,而是虎啸龙吟,生命的精神食粮。一遇到攻坚啃硬的活,就在心里发这个音,操!连喊上几遍,用来激励自己的斗志。打那以后多个日日夜夜赶写大材料,尿憋折腰,意志要崩溃苦不堪言的时候,我就想褶子的笑脸,学他吼几声“操!”雪山草地和火焰山就都过去了。

    褶子大喜了,被评为全局百万公里无事故金牌驾驶员。当然,这事我和安全处长、总调度长事先沟通起了决定作用,最终评审结果就他俩说了算,这交情来源于一点一滴的积累,他俩要找刘大头往往先通过我,都是互相帮忙的事。从这以后,我和褶子真正成了铁杆。

    话说回来,司机开车哪有不刮刮碰碰的?褶子就跟我讲过年轻时开车撞死一头黄牛的事。事发后,他赔了牛钱,死牛也送给了主人。主人李老汉五十多岁,先悲后喜,感觉褶子人厚道、懂事,心上喜欢,就跟他撂下话,以后开车路过就进家坐坐,吃顿农家饭。褶子当时刚出徒开大卡车,撞死农家的牛哪敢声张?死牛自然不敢拉回去,就送了顺水人情,想偃旗息鼓。后来他开车路过李老汉家还真就进屋讨口水喝,李老汉诚心留他吃了饭,后来还来城里看过他。一来二去走动俩人处得像爷儿俩一样。

    夏天李老汉给褶子送来了西瓜和菇娘儿。人家也不白送,说家里种了百余亩地西瓜,求褶子帮助给联系几个石油单位到秋天分点,褶子有求必应,指标全部完成。李老汉这才把话转到家里有个十八岁大姑娘,跟西瓜一样水灵,叫李黄花,想在油田上找个对象。褶子正光着呢,哪能不懂老汉的用心。细品他,是本地老住户,也是种瓜大户,石油会战前就在这里熬生活。天炼银,地炼金,水土炼人心,萨尔图是月亮升起的地方,李老汉祖上几代在这里生息,他家的姑娘准错不了,再次也不会水土不服。褶子一个农村出来的孤儿,还有啥挑的?

    我和褶子单独在舰上待的时间最多,基本都是等忙得不可开交的刘大头。刘大头抽烟,我不抽,工作需要,我渐渐学会了给他带烟、递烟、点烟。刘大头有时一口吸进半支三五烟,绝对是大排量的吞吐。一看他这样的抽法,我就知道遇到难题了,他在想如何解套的良策。

    刘大头如果上舰睡觉,说明他累到极限了,而不是有事闹心,要不没有什么难事能把他撂倒。刘大头在舰上,褶子开舰的速度和节奏,绝对体贴刘大头的心情,那种潜在的抒情,仿佛就是一个老师在给我这个学生解读刘大头在这样重要的岗位上的担当、喜悦、情感、豪迈、孤独、寂寥、悲壮。

    一次舰上(车载)电话响了,是找刘大头的,一听对话我就明白是北京的大人物,刘大头句句应承好好,请放心。我听的大意是让刘大头给接待一位北京来的画家,除了安排吃住、采风,还要求解决什么赞助款的事。

    第二天下午我们去比加勒五星级宾馆,刘大头让我在舰里等他。他这样单刀赴会的时候不多,说明有要事要单独相商,不想让我知道。

    刘大头从来不坐倒车,他固执地认为坐倒车不吉利,会影响仕途。也就是说他从未坐过倒车。褶子次次都先把舰调头摆正等他,这次也不例外,从风挡能全方位看见宾馆大门进出的人。停当,我建议去宾馆咖啡吧,褶子说一会儿就吃饭了,喝那些苦水还不如咱哥儿俩唠唠农村嗑,再说舰上有五大连池矿泉水,好喝又排毒利尿,杀菌消炎,解暑解闷。

    我也并不十分想去咖啡吧,去了难免会遇到熟人,打招呼握手就够麻烦的。再说看见我,也就等于暴露了刘大头的行踪。我是替整天窝在舰上的褶子想的,想让他伸伸腰。他不去也正中我意。

    舰泊在这很抢眼,时常有其他司机过来看舰。我俩猫在舰里,半降茶绿色窗玻璃闲聊。褶子让我坐在刘大头的位置上来,说:“空着的时候你就坐坐,先感受,以后进入角色就不会像我当年刚进城买瓶汽水都不会开瓶那样尴尬了。”我从后排换到前排,虽只差一排,自我感觉像完成了一次心理革命。

    “怎么样?”褶子问我。

    我说:“舒服,快舒服死了。”

    “有感觉就好。”

    “可刘大头是正厅,我才是个副科,要到这位置,几乎需要经历从猿到人的进化过程,我哪敢妄想。”抖开说,我这副科还是来局里之前,单位领导现给赏的,与其说是提拔我,不如说是给刘大头面子。单位领导也希望我以后在刘大头身边,多为他们谋想、谋事,我当然前前后后都想过,牢记这份恩情,找机会要涌泉相报。

    “你得敢想,我跟你说过,刘大头也是从秘书起家,都先给你打样了,你还怕啥?”

    “哪能比,人家是油田会战时期的秘书,是和油田一起成长起来的。我是刚出校门几年的学生,家还是农村的,没啥背景,咋就敢想鸠占雀窝的事了?”

    “告诉你,中国的事,还是毛主席说得对,农村包围城市,最后夺取城市。你是农村来的,就具备基本条件。你看咱局领导,哪个不是农村出身?有的还是社员成分呢,祖辈三代都没个正经名字,进城才知道垄台不是台阶,爬上去直起腰往下看,才知道什么是人上人。那些城市人都很聪明,就是太自尊,没有哈腰搂锄杠当孙子的经历,个个没当孙子就想当爷爷。可现在掌权的爷爷就喜欢孙子,农村人进城了,开始不得不当孙子,为了生存改变境遇当龟孙子都干,听话,受用,会迎合爷爷的欢心和赏识,启用和提拔自然在理。你看现在考核提干,凡是出身农村的都有这样肯定的话,吃苦能干。城市出身的不能吃苦,讲究享受,能干也不行,所以城市出身的干部虽然素质和文明程度高,却背着这样的标记,多数都停在中层上不来。”

    虽说这只是闲聊,足现褶子、一个石油工人的洞悉力,褶子没当组织部长我觉得是个人和组织的共同损失。

    “还有,他们不像农村出身的敢造敢干,没有那么多条条框框。刘大头要是胆小,不喊出人命就是天命,整天满油田跑,连吼带骂的,恐怕也不会有今天。”褶子躺在放倒的座椅上,两手枕在脑后,把左脚伸到驾驶台上晾晒,雪白的袜子,给我感觉,完全是一种卫生和品位。他看着风挡外的天说这番话,给我的感觉好似替天行道。

    褶子比我会唠农村嗑,下夹子打鸟,泥烧倭瓜,酒烧锅搭建,春播夏锄秋收的生产劳动,上山采野果,下河打鱼摸虾,偷瓜、勒狗的一些趣事,总是信口拈来。他回味得津津乐道。时常重复讲仍乐此不疲,就像他脸上顽皮的笑纹经久不衰,殊不知久而久之我已经听够够的了,都快听恶心了。

    从心理学的角度我看出来,他津津回忆旧事,说明他现在的家庭生活是单调而乏味的。从过去找乐趣是思想在逃避现实,是他心灵深处苦闷的释放。这苦闷谁都有,我就不对别人说,个中滋味只有自己知道。因此我也不想陪他回忆过去的农村生活,我是从那深渊里爬出来的,除了儿时的那点调皮和无知的快乐,记忆里全是贫寒和苦难,稍一往深处想,心都一剜一剜的疼。

    我使劲朝窗外吐口痰,引他把话转到鞋上。

    褶子讲究穿鞋是有原因的,表面看是给领导开舰,从头到脚都要注意形象,实不尽然。他从小爹妈死得早,孤苦伶仃,穷掉底了,冬天买不起棉鞋,就捡人家孩子穿坏丢掉的棉鞋穿,结果把左脚趾冻掉了四颗半,大脚趾仅剩乌青半截。这只残脚从此成了他一生要呵护的对象。

    他身上的穿戴,最贵的就是鞋,皮鞋擦得油亮,可以照人,比他的脸讲究多了。他穿的白边黑面的千层底布鞋,都是托人从北京福联升老字号买来的。他对我讲过这只脚冻伤烂掉的过程,直到跟我说,他已经保守这个秘密四十多年了。有一次我提出领他去医院,找专家给看看治治,他瞪着眼睛告诉我,宁可在大庭广众之下把鸡巴掏出来给人看,左脚决不能亮给人看。

    上班挣钱以后,他宁可少吃少穿,也要穿好鞋子好袜子,呵护这只脚。他现在的鞋全是名牌,百千元的。袜子一律是柔软雪白的棉质袜。他伸了伸晾着的脚对我说:“爹娘死得早,要不我这脚也不会落下残疾,现在鞋子和袜子就是爹和娘。”

    十八岁那年,他为能吃饱饭想去当兵,到县里参加体检哪都合格,就是被脚给拖累了。招兵的连长说他的左脚是硬伤,走路爬山肯定得掉队,踩秃噜了,还得掉山涧里。要是招他进部队,他首先得是战斗英雄,这脚是光荣负伤才中。

    他在回家的山坡上,果然有几次踩秃噜了,脸也摔破了,他恨这只脚不争气,抱着一棵歪脖树哭了一整宿,上吊的心都有。后来赶上油田上招工,有力气就招,体检不看脚,不傻不瘸就行,他就报了名。可油田上哪有省左脚的活呀?都是重体力劳动,他算来算去自己残的是左脚,能骑自行车,也就能当司机,就要求去了汽训队学驾驶。

    我第一次看到褶子在舰上晾脚,给我留下最不好的印象。他除了满脸的褶子,做人做事真是没的挑。好在他的脚一点没有异味,袜子比我的白,脚就比我的干净。他早晨起床第一件事是洗脚,晚上睡觉前还是洗脚。每天他最少洗两遍脚,还要自己揉捏一会儿,再抹上护肤霜,然后穿上干干净净雪白的棉质袜子。晚上睡觉他的左脚从来都穿袜子,哪怕是夏天也如此。他说不穿袜子就睡不着觉,噩梦连篇。

    他的舰后备箱里有一个特制的鞋箱,里面放一打新袜子,每天中午他都换上一双;还有一双皮鞋,一双千层黑布鞋,一双旅游鞋;还有一大卷洁白的棉纱,和团好的几小卷棉纱,是准备塞进左脚鞋里的。鞋箱子里铺着白绒绒的毛巾,鞋袜都像展品一样摆放。

    当年他从培训队出徒,到生产单位开了一年的卡车。后来,领导发现他和别的司机不一样,脸上整天笑纹璀璨,还非常讲究个人卫生,这在司机堆里是很少有的。毕竟人年轻,脸上的皱褶没那么深,鞋干净袜子又白,领导就把他选调机关小车队给刘大头开舰。

    后来褶子跟媳妇感慨:“他这辈子毁在脚上了,好运气也是脚给带来的。操!脚对人太重要了!”

    他媳妇李黄花,就是当年李老汉说的像西瓜一样水灵的女儿,她性子直露,不会小声说话,智商比西瓜高不多,以为他要说的幸运是娶她做老婆,没想到褶子说的还是脚丫子,就翻小肠说:“搞对象的时候要知道你秃爪子,我可不找你。我还真没看好你的个头长相,当年你高矮胖瘦,我一看见心里就凉半截,一低头看见了你穿的棕色油光皮鞋雪白的袜子,心里才敞亮点,才同意跟你处的。后来跟你见面,看你总换鞋和袜子,挺讲卫生,才最后下决心嫁你的。结婚后才知道嫁给了一个残疾人,白瞎我黄花大姑娘了,你就是个骗子。”这事李黄花跟我嗔怨、磨叨不下五次,第二次我就听出来了,她倒不是对褶子的脚十分不满,而是说褶子像钓鱼一样有心计,撞死了人家的牛,又骗得了人家黄花大姑娘。

    李黄花身高一米六七左右,体重一百多公斤,白溜溜儿肥胖,这几年懒得一塌糊涂,就像个蚁后。蜗居五楼,楼都不下,整天对褶子吆五喝六的,不占理的时候脾气更大,一点没有瓜农女儿的包容和善。简直是一种变异,惹得我也时常跟着愠怒,为褶子过不上好日子打抱不平。

    我帮助褶子完善了五条对付李黄花的招:第一招是平和,扬长避短,惯常永笑,决不发火;第二招是装憨,装聋作哑,绵软软、水塌塌;第三招是公干,急出家门,谎称刘大头用舰,耽误不得;第四招是救驾,给我打电话,用约好的暗语,呼吁捞他出来;第五招是钓鱼,事先定制传呼内容告诉传呼台,定时发给他。

    家里座机铃一响他就抓起话筒跟我喊:“啊,这么急呀,好的,我马上过去。”要是传呼响更是写好的紧急任务,不容耽搁的内容。我为救褶子于李黄花之水火,谎话都说成套路了,角色逼真,刘大头没少替背黑锅。李黄花再虎,也是不敢直接给刘大头打电话问证的。

    褶子从家里逃出来,一般是到我办公室,先骂一番李黄花折磨人,有病。然后我俩去小酒馆喝点小酒。再后来我提到正科了,就去我们定点接待的宾馆吃喝、洗浴、乐呵。完事画个圈,每个月度由局办接待科结账就行了。

    褶子和我一起洗澡泡温泉,他浑身那点零碎我都见了,一洗脚他就远离我,在池子另一角的水下鼓弄。看来残趾真成了他一生的隐私、伤痛,连我这个最好的朋友都避讳。别人就更看不到了。我细瞧过,洗前洗后,他脸上的褶子一道都没少。

    结婚十余年了,连李黄花也没看过他的残脚是什么模样。李黄花好事,一次两人云雨之后,褶子呼呼睡着了,她就悄悄去脱他的袜子想看个庐山真面目。她想轻轻地弄,毕竟人太胖手劲儿重,袜子刚褪到脚后跟,褶子本能地一蹬脚,李黄花的牙花子和嘴唇顿时咯出血来,她一个仰壳栽下床去,砸得楼板忽悠一下,楼下人家立马敲暖器管发信号,以为地震了。地震是油田潜在的忧患,油田人都有防震意识。褶子睡眼惺忪,折起身把袜子立马提好,怒骂李黄花:“操!想看什么?脚趾头能让你生儿子啊!”这句骂够狠,咧嘴哎呀的李黄花的心又被剜了一刀,心比嘴还疼。原来李黄花婚后一直没怀上孕,她性子泼,凡事压褶子一头,一口咬定是他的毛病。褶子也弄不明白咋回事,被逼得瞎想,不能少了脚趾头就影响生育吧。

    两口子总为不怀孕生气吵架,褶子伤透了心,整天心情不好。一次褶子向刘大头透露了难言之隐,刘大头挂在心上,趁去石油部开会,带上褶子两口子去北京协和医院,找朋友帮忙给他俩做了一次生育能力鉴定,结果是一张雪花纸上的红字,清清楚楚还了褶子的清白,倒查出肥胖的黄花内部有缺失。黄花从此不敢闹了,照着镜子号泣自己命苦,一张西瓜脸把镜子塞得满满的。

    她不明白,自己怎么会是个不完整的女人。就到处寻医问药,吃营养品,人就像避孕套吹出的气球更加白白胖胖,把下楼买菜都视为畏途,整天堆在沙发里腻歪,除了看电视就睡觉,空落了就给褶子打传呼,一打就必须回话,要不就告诉传呼台小姐连传十遍。好在褶子舰上有电话,回应及时。若褶子下班回不去,她就一准叫外卖送上楼。后来班也不上了,央告褶子托人给办了病退,真正当起了蚁后,全凭工蚁褶子进出供养。

    褶子除了早餐基本不在家吃饭。黄花能看见的外面世界,除了电视里的,就是送外卖的小红帽。

    一到休息日,她就缠着褶子在家陪她,闹着让他给做好吃好喝,然后,做可能生孩子的事。完事就吆喝褶子收拾露台、打扫卫生、讲故事。再然后,陪她玩扑克,还不许他赢,他输了她弹他脑瓜蹦,赢了她就掐他的大腿里子,总之输赢褶子都挨家伙。褶子气急眼也就是骂她几句,不敢动她一手指头。史上有过,削了她一个耳光,人顿时像一座冰山融化开了,十天半个月泪飞顿作倾盆雨,横躺在门口觅死要活的,褶子上班都没走出去。耽误了刘大头用舰,挨了一顿臭训。里外受夹板气,褶子都有开舰一头扎进黑鱼湖的想法。

    李黄花对褶子的依偎实在是过分,达到了折磨的程度。我劝过褶子离婚,解脱出来。褶子一口回绝了,说李黄花有病,那样她就得死。现在他唯一的办法,就是将就、忍受。一到休息日,就是蚁后的节日,褶子的人间地狱。

    褶子从那次下意识蹬她一脚后,再没踢过她。可他在内心里咒骂她。再者,他认为自己的脚比她的脸和屁股都金贵,划不来。

    当然,人都有另一面,我在背后叫她蚁后,当面还是叫嫂子。

    刘大头从宾馆出来了,褶子赶紧把舰开过去。刘大头上舰就对我说:“晚上你陪贾画家在宾馆吃饭,他住在1508套房,好生给我伺候着,他正在上面给我画猫呢。现在他正走时运,他的画一平尺一万元呢。”

    刘大头要回局里看我给他准备的给一位女副省长的汇报材料,他不用我跟他回去,说明客人很重要。今晚先宴请后汇报,刘大头熬夜是难免的了。褶子送刘大头回办公室,我进宾馆乘电梯上十五楼,电梯很利于提升我集中精神想事情。刘大头用开玩笑的口吻叮嘱我,应该属私事公办,这是他对我的信任呢。他要是不给女副省长汇报,很可能就自己接待了。作为秘书我能体悟到刘大头心核里的温度,所以这事一定要完成好。

    我敲门进了1508,屋子里除了花香和水果香,还飘着淡淡的墨香。贾画家正在二套作画,我做了自我介绍,他只说了一句好,贾画家六十岁左右,灰白的头发向后背,低头作画时,额顶就似他的第二张脸。他让我在三套房里等着。我退出二套,心里怪他不让我看他作画,这是多难得的机会呀。大画家就是有怪癖,或者说有独特的气场。

    我用茶几上的电话打给餐厅李经理,叮嘱他做淮扬菜,要清淡亮丽。又给褶子打舰载电话,让他过来,一起陪画家吃饭,吃完后拉画家去看夜场电影,刘大头的客人夜生活要安排充分。

    “好。”他就挂了。我能想象褶子此刻的绚烂笑容。

    褶子没上楼,直接到餐厅等着,他和经理、服务员没有不熟的,先看了准备的菜单,给调了两道菜,把中华鲟换成深海红甲鲫,他说中华鲟是养殖的,深海红甲鲫是专吃海参的鱼,纯野生。又把白嫩嫩的雪梨凤爪换为乌苏里江大黄鱼籽伴香煎面包片。李经理告诉他:“奉秘书点的是淮扬菜,你这弄串行了。”

    褶子对李经理说:“凤爪是脚丫子,客人是大画家,给人家吃脚丫子合适吗?告诉你,凡是和脚有关的菜,招待客人都是不尊重的,你们赶快取消这样的菜得了。”

    李经理笑着叫他哥说:“刘大头还就爱吃这道菜,还有鹅掌……”

    “我说兄弟,你快给我打住,我还不比你了解刘大头?啥时候他管你要过这道菜?都是你上啥他吃啥,你就别上坟烧报纸糊弄鬼了。”

    李经理合上菜谱,玩笑着给褶子鞠个躬,看着他的鞋说:“听哥的。”

    褶子也半开玩笑说:“记住,我来别上脚丫子菜就是给哥面子了。”

    贾画家画完两只猫让我看,一黑一白,一前一后,纸上没着多少墨,猫却活灵活现,简直像太极图一样魅力无穷。我惊叹不已,当场叫绝,大画家果然功力非凡!

    贾画家洗完手,抽一袋烟斗,穿上上衣,我带他下楼去餐厅吃饭。要不是刚刚认识,我真忍不住要向他索一幅画,可又一想,我是替刘大头招待客人,万一贾画家有微词说给刘大头,我岂不成了刘大头嘴里的沙子。不能造次呀,只能暗暗忍住强烈的喜欢。

    三个人十道菜,标准达正厅了。贾画家喝了半斤五十二度五粮液,我贾老贾老捧着叫,也一口一干,陪着喝了半斤。贾老口若悬河,品菜说笑,纵论人生,大兴奋,大有与我忘年交,他乡遇知音曲水流觞的意味,弄得我和褶子也贼愉快。

    没想到贾画家突然就不高兴起来。噢,是酒杯干空了。我又要了一瓶五粮液,小心地给他倒上一两左右,他用悬在半空的手指向下点了点酒杯,意思说再倒。我又哗哗了一两,他手还悬着,我又哗哗一两,他笑了,“哈哈,知我者奉秘书也!”声音刚阳。我是怕他年龄大喝多了出问题,没想到老先生真是对酒当歌。

    舍命陪君子,我又倒上半杯,以示陪他血战到底。贾老对我说:“你们俩还搞接待呢,也不找个美女来陪老头,这酒喝的,有点郁闷啊!”我没想到贾画家会这样直抒胸臆,话里充满了青春的惆怅,对我和褶子构成了强烈的刺激。我很尴尬,张口刚要道歉,褶子还是比我世故,抓起酒瓶就往自己杯里倒了二两白酒,他一直是喝啤酒的,咕咚一口咽下去,说:“贾老,咱喝酒是上半场,下半场您老有啥要求我负责安排,吃是吃,玩是玩,分两步走行不行?”贾老听了高兴得眉毛一扬说:“不愧是局长的司机!”

    “贾老,我们不是没想,是怕影响您身体,都知道您是大画家,万一有美女缠怀向您要画怎么办?还不把您累坏了呀?”我假装调侃。

    “那要看我愿不愿意,值不值。画画能累着我吗?奉秘书刚才不是看到了吗?也就是十分钟左右一幅。”我听出来贾画家对美女很执着,不考虑安排还真不好办。褶子的一席话简直就是一个应急操作方案。真是酒壮人胆,平时也没发现褶子有这能耐啊。他没孩子,白白战斗了二十余年。我还是个童男子呢,除了上班、下班,不是回公寓就是住在办公室,与女人的事太缥缈了。可是贾画家明显再无心恋战酒桌了。

    我们一起回到1508,趁上卫生间褶子悄悄跟我说:“画家好色花心,都是艺术,正常啊,这也是工作,我见多了,你别一惊一乍的。”

    我真像个雏,急问:“咋安排呀?要不要请示刘大头?”

    褶子边撒尿边哆嗦,对我说:“这事能请示刘大头吗?那不是为难领导吗?只要老头子高兴、满意,你的活就没白干,听我的。”

    “那怎么安排?”我问他。

    “去正圆洗浴,小姐有的是,让老家伙自己破劲去吧。”褶子做了一下搓麻花的动作。

    我实在有所担心,怕出问题,又没有更好的去处。

    赶紧把一张1508房间的明信片插进贾画家的上衣兜里,扶着他往电梯里走,在电梯里嘱咐他,“贾老,有事就按明信片上给我打电话,今晚我住在这儿。”

    “好好,事要安排明白,明天我画画送给你们俩。咋样?”贾老很高兴,我听了他的许诺也兴奋不已,正中下怀。

    我扶他上舰,去正圆洗浴。舰载电话响了,是刘大头打来的,问贾老的饮居,褶子回答:“喝得很高兴,刚洗完澡准备睡了,奉秘书陪着住。”那边刘大头还在宴请女省长,听后显然很放心。褶子问刘大头:“用不用我和奉秘书过去?”

    “不用,会得开到后半夜,我就住办公室了。”刘大头就挂了电话。

    要是我接刘大头的电话,还真不知怎么回答。褶子一句谎话就搞定了,道理在哪呢?

    褶子送贾画家进了正圆洗浴。老头像上劲的发条,兴冲冲往里走,还孩子气地向我摆摆手。我脱口自语:性真是艺术家的激素!

    褶子出来送我回宾馆的路上说:“老头够骚的,拉住小姐的手就往房间里钻,连我递钱都不接。”

    我希望褶子和我一起住1508。他深叹一口气回家了。我懂他的心,要不回去,李黄花就会没完没了打电话,或者整夜呼他。

    凌晨两点,电话响了,我接起来对方说是公安局,我的心咯噔一下,不等对方再往下说就猜到是贾画家出事了。我除了听到公安局的人说老头嫖娼被抓了现行,还听到贾画家的喊叫,让我马上过去。我掀了被子,客气又严肃对公安局的人讲:“请不要虐待老先生,他是有身份的人。”

    “嫖娼还讲什么身份?你要是他的亲属就带五千元罚款来接人。”

    我强词夺理:“他是酒后乱性,本意不是想嫖娼,能不能区别对待?”实际上我话没说完那边电话已撂了。

    我边穿衣裳脑子里边急想怎么解决这一丑事。绒衣都穿反了也那么着了。立刻给褶子家打电话,响到了十几声他没接,又打一次,响了七八声褶子才接。我也没了脾气,急忙说贾画家被公安局抓了现行,你快过来商量一下。

    褶子来得比我想象的要快,我在宾馆门口上他的舰,他说老头点真背,三百分之一被他赶上了。我问怎么个三百分之一?他说公安局一年也就象征性地查一次洗浴和歌厅。事已至此,我想再不向刘大头汇报,万一公安局给捅出去,影响就大了,越想心里越没谱,就跟自己干了丑事一样。

    舰向公安局飞奔,褶子没再说什么,脸上的括弧水波一样宁静下来。褶子一会儿看我一眼,一会儿又看我一眼,像要说点什么似的,欲言又止,实在令我犯寻思。舰进了公安局大院,门口有几个人探头探脑地乱转,一看就是犯事人亲属来交钱领人的。我才想起来说:“公安局要罚五千块,我忘告诉你了。”

    “你有五千块么?”褶子问我。

    “我想有,偷也来不及呀。”我急着跟他往亮灯的屋子走,他走得轻巧,途中还使劲跺了两下脚,双手使劲把脸摩挲两把,像要让自己振作起来。他伸手推开把门的小警察,径直闯进亮灯的屋子,我被小警察挡在门外。

    下面的情节简直就是戏剧。几分钟后,他从屋里出来,后面跟出两个干警赔着笑脸。贾画家跟在后面,一脸沮丧。褶子给我介绍张局长和李副局长,又介绍我说:“刘局长很重视,派奉秘书亲自来接了。”这驾轻就熟的一招一式,让我突然发现了褶子的导演才能。

    上舰后,贾画家既不看我也不说话。回到1508房间,贾画家大发雷霆,吼道:“大风大浪都经历了,险些在西河沟里翻船,不幸中万幸,你们还有办法打通公安。”又急忙问我,“刘大头知道了怎么说的?”

    都是褶子导演的好戏,贾画家比我还天真幼稚,对褶子跟公安局长说的话信以为真了。贾画家没说一句感谢我俩从虎口把他捞出来的话,却用手指敲着茶几吼:“你俩在领导身边工作,办事这么不把握哪行啊?我本来想给你俩画画的,现在我的画能送给像你俩这么不会办事的人么?”这是我最痛心的事,他的画呀,我求之不得的佳作,一下成了泡影。他是被惊着了,手想去抓烟斗直颤抖,眼袋青皮下垂,我也看不出他的好事成没成,要是没打着狐狸惹一身臊,还进一次局子的确够窝囊的。

    褶子坐在对面单人沙发上不说话,低着头十根指棒插在头发里自己按摩,刚才闯公安局的劲头全不见了。我看表才三点,头一次感到凌晨办事效率这么高。我去盥洗室投了个热毛巾,回来递给贾画家,相信温暖会使他退却惊吓,情绪好一点。艺术家多像物理学的布朗运动,他六十多岁还经历嫖娼被抓现行,七十岁、八十岁还会经历什么呢?接过他递回的毛巾我感到有点脏,一甩撇进盥洗池里。

    我这一举动明显带着情绪,贾画家似有感知,乜斜我一眼。毛巾落在盥洗池里叭的一声,让我突然感到非常懊悔和后怕。他是刘大头的客人呢,让我来接待,出了这档子丑事,我还这么不理智,不马上息事宁人,刘大头要是知道了,哪还会有我的好果子吃?我这不是给自己的未来挖坑吗?我要立即修正自己的情绪,不能感情用事,要弥补不当的行为,避免事态扩大才对呀。

    我努力做出像褶子惯常的笑脸说:“贾老,您受惊了,都怪我年轻不经事,没把事情安排妥当,使您老遭此不当际遇,我给您赔礼道歉。”说完我正正规规给老头鞠上一躬。此刻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出演最卑鄙的角色。

    贾画家没说什么,却使劲咳嗽两声,我不懂他是看透我的把戏,还是接受我的检讨,迂回应承。

    我赶紧抓起他的烟斗,把烟盒里的烟丝捏上一撮,摁进烟锅,给他递上,点着。这就是生活,我给刘大头递烟点烟的手艺这会儿用上了。

    贾画家还气着呢,腮帮鼓鼓的硬硬的,可他不拒绝吸烟,这下我找到了突破口。他见我把烟丝点着了,习惯性一吸接着一吐,那一团白云带出了一股血腥味,扑在我的脸上。

    我想起了他画画的样子,我现在就像他笔下的那张徽宣。如果我没判断错的话,他明显是把一口恶气吐出来了,这样就好,不至于再做定时炸弹到刘大头那里去引爆我。到他第二口烟冒出来,香辣的味道弥散整个房间,圈画出他强大的势力范围。他放松了就好,我赶紧让他从沙发移到床沿坐下,我给他按肩背放松压惊。这也是我当秘书的经验之一。刘大头要是累了,上舰我给他一按肩背,他就感到很舒服,人就发绵,就爱听我说话,有些事就可以对他说了。

    贾画家安能另类?我跪在床上给他捏按肩背,逐渐他软得像个老女人,说明奏效了。我得意地瞄了褶子一眼,咦,他完全像换了一个人一样,低着头,盯着他的皮鞋看,好像这里根本不关他的事。奇怪!

    贾画家这锅烟抽完,我的手指也酸了,就变成了用拳头轻捶。老头放下烟头,又干咳两声,像是彻底透了气。才说话:“奉秘书,我这事刘局长是怎么说的?”

    我这才明白老头这么长时间不说话,若有所思,症结在这呢。我心里暗喜,都是麻秆打狼,两头害怕物事。就停下手,下床给他递上一杯碧螺春,坐到他旁边的沙发上说:“还没跟刘大头汇报呢。您看怎么说合适?”我假装征求他意见。

    “你骗我吧?他不是说是刘局长派你到公安局接我的吗?”贾画家瞪着眼睛质疑。

    “嗨,他就是那么一说,好给公安局长一个面子,您还当真了?您想,这事能让刘局长操心吗?再说他要是知道了,对您也不好。”我觉得话说到位了。

    贾画家一下从床上跳下来,逼近我问:“当真?”

    我说:“绝无戏言。”

    贾画家这才如同丢掉个大包袱高兴起来,态度来了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嚷道:“奉秘书,不愧在领导身边工作,懂得将功补过,维护领导声誉,将来肯定有大出息。”

    我心怀叵测地问:“那……这就是我们之间的秘密了?”

    “噢,秘密,秘密。这样的秘密最好是忘记,忘记。生活要永远忘记一切不愉快的事情才美好。”贾画家像赶苍蝇一挥手。

    “那画?”这是我卑鄙的目的,一平尺一万元呢。

    “噢,画,明天。不,等我睡一觉起来,下午给你俩一人画一幅小动物。”

    安顿好贾画家睡下,我和褶子来到舰上。我坐在刘大头的位置问他:“刚当完英雄,怎么就一言不发了?”

    他说:“没睡好觉。”

    我说:“那我再开个房,进屋睡吧,离上班还有四个小时呢。”

    他说:“不用,就在舰上睡吧。”说完,他解开鞋带,把方向盘降低,把脚伸到驾驶台上,还是一对雪白的袜子,左脚明显比右脚短一截。我俩同时放倒座椅,我打了几个哈欠,刚要进入梦乡,就听他说昨晚没洗脚,一点都不舒服。

    我晕乎乎地问:“为啥没洗?”

    他好像说:“懒了,太晚了。”

    我感觉睡意如水刚刚淹没我,舰载电话就响了,嘟嘟好长时间,褶子才接,他说什么我也没听。好像放下电话他还等了一会儿,才叫醒我,眼圈青青声音低低对我说:“你嫂子跳楼自杀了。”

    “谁?”我激灵一下坐起来。

    他开始低头系鞋带,说:“李黄花跳楼自杀了。”

    “是电话里说的?谁打的电话?”我急火火地问。

    “是邻居报案,公安局打来的。”他神态沮丧。

    我俩开舰向他家奔去。我想劝他别着急,慢点开舰避免心急肇事。

    事实上他舰开得并不快,不像我想象的家里出了命案心急火燎地飞奔。

    下舰,我跟在他后面走,第一次发现他的左脚走路一跛一跛的,有几次还踩秃噜了,我赶紧扶住他才没摔倒。

    褶子家楼下已经聚了薄薄的一圈人,从人缝往里看,我就看见李黄花祼着两脚卧在冰凉的水泥地上,散开的睡衣露出好大一堆肉。那白白胖胖的肉一定会引起人们许多联想。

    两个警察已经拍完照了,勘查现场完事了。褶子挤进围观的人墙,蹲在李黄花尸体旁,帮她把睡衣向屁股掩了掩,又仔细看一会儿她的脸,脱下自己的烟色夹克衫给盖上,什么也没说,人就像一截木头杵在哪。警察就叫褶子跟他们回局里一趟。褶子脱去夹克的身形单薄了一半,他认真地看了我一眼,又看了我一眼,从裤兜里掏出舰钥匙交给我说:“我和他们走一趟,刘大头有事你盯一下。先跟殡仪馆叫个车,人先拉过去。”他就跟警察上警车走了。

    我给殡仪馆打了电话,不到一小时灵车就把李黄花拉走了。

    坐进舰里,启动舰,首先感到离合器很低,脚踩上很不舒服,便知是褶子特意为左脚调弄的。我很少开舰,整天围着刘大头转,根本没时间单飞,舰也就开过两三次,开得最长的一次是去李黄花家拉西瓜。

    那是一个星期天,风和日丽,我开舰,褶子坐在刘大头的位置,李黄花坐在他后面,扑奔她家西瓜地去,她最兴奋,一路上说说笑笑讲褶子的事,简直成了话痨。她说起他俩婚后多次从娘家回来,褶子就猫在树后面,让穿戴花枝招展的李黄花在路边招手截过路车。那时油田车少,单位管得严,也不让司机开车回家。去时褶子可以找车送,回来就得在路边拦过路车。十个司机九个好色(个别的一个是活雷锋),一看有年轻的女人招手都愿意搭载,车刚停下,褶子就从树后蹿出来先钻上车。李黄花说他比兔子跑得还快,为自己被褶子做了诱饵既开心又故意嗔怨。

    她讲不够的永远是和褶子谈恋爱的陈年旧事,中心大意就是不断揭褶子的短。每件事讲完都问他是不是?褶子嘴硬,次次否认。她就从后面揪他耳朵,用手指戳他后脑勺。五十公里的路程,这两个动作就像我踩脚下的油门,几乎一刻不停,一路上我算领教了褶子在家过的日子。我没成家,我不知道有多少家庭整天是这么过日子的。

    舰快到西瓜地了,可以看见绿莹莹亮晶晶的瓜脑袋了,但还要经过一片罢园的菜地,我有几条路可以选择,褶子蔫蔫地告诉我说:“顺着垄沟跑不巅,横着垄台跑巅。”

    “哈哈哈……”他的话让我大笑不止,这还用他说么,废话,可废话说出来就这么可笑。我回敬他说:“那我也告诉你,烧红的铁不能用手拿。”我的话音刚落,李黄花的大胖手就重重地削在我的右肩上,直接导致我的右手脱离了方向盘,冲上了她家的西瓜堆。

    送完李黄花的尸体从殡仪馆回来的路上,也许是一夜没休息好,连发意外事件,又没吃早餐的关系,体力明显不支,我的舰开得很慢,夏利都超过去了。

    奇怪,奇怪。我想起凌晨给褶子家打电话的事,以往每次都能听到李黄花问谁呀谁呀?接着是埋怨的呐喊。而这次却是静悄悄的,电话拨两次褶子才接,褶子来得又那么快。莫非他没睡觉?他说没睡好觉,接电话为什么要那么慢呢?

    莫非他一开始没想接?或故意慢接?或在干什么事,没腾出手来接?莫非李黄花的死是他……想到这,我后椎骨从下向上一阵疼痛,疼得我不禁大叫一声:“啊!”

    我应该马上把情况向刘大头汇报,可是他昨晚熬了一夜,现在正补觉呢。得等他醒来再说,这事我是不能先跟别人讲的。

    我回到出事现场,想再看个究竟,搬运李黄花尸体时,她并没像我想象的摔得那么狠。二百多斤的体重从五楼摔下来,可想而知。我判断她是后脑先着地的,那里全是瘀血,人是平躺着的。褶子家的阳台不是封闭的,人跳下来或折下来是轻而易举的事。我仰头半天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刚才的警车又回来了,下来四个警察,匆匆进了褶子家的单元。褶子没回来。奇怪!我想褶子和公安局长那么熟悉,去说明情况就是一会儿的事。我赶紧跟了上去,问走在最后面的一个小白脸警察:“褶子咋没回来?”

    警察脚不停地上楼梯,不搭理我。我撵到第五层追问他,小白脸才正眼看我,问我是褶子的什么人?我告诉他是同事,刘大头等他出车呢。他看了一眼前面三个警察小声对我说:“他……回来回不来……”没说完就跟他们就开门进了褶子家,门咔嚓一声关上了。我认出他们拿的钥匙串是褶子平时挂在腰上的。

    警察是带仪器来勘查现场的。我知道警察一旦上手段,基本就确定了侦查线索。我有一个不祥的预感,他在舰上接完电话告诉我说李黄花跳楼自杀了,他怎么就能确定是跳楼自杀的呢?为什么会这样明确告诉我,而不是说李黄花出事了呢?褶子怎么轻易就判定李黄花是自杀,而不是他杀?而公安局的人态度又这样异常。想到这,我赶紧下楼,开舰去商场,买了一打雪白的棉质袜,冲向公安局。褶子说他昨晚没洗脚,不舒服,我想让他换换袜子,舒服舒服。风挡迷蒙,下雨了。

    通常人们脸上的褶子都是笑出来的。可是褶子有什么好笑的呢?自己脚趾残掉了好笑吗?他这个年龄脸上不应该聚集这么多的褶子。也许我说不准,我只是看到了表面,而从经络学看,他的残趾的确影响到了脸。脚趾本是根系,一旦残了,血脉遇堵,血液循环紊乱必然波及到另一端。我猜测他脸上超乎寻常的褶子可能就是这样憋出来的。如果说是惆怅所致,我看到的他多时都是笑脸。我只能这样推断,脚趾残掉的人,脸上必然长褶子;如果不长褶子,又不笑,他肯定要死掉了,或者已经死掉了。褶子的残脚和脸是辩证法。

    是的,褶子如果不是笑脸吸引我,我俩就不会有缘走在一起,他不会成为我的贵人,我也不会成为他最欣赏和寄予希望的未来之星。

    偶然的巧遇永远是生活中最有魅力的事件,褶子的生活中有那么多偶然的巧遇令我玩味。而我最想说,众多偶然肯定要导致一个必然,我祈祷这应该是个喜剧,不是个悲剧。

    可是生活就是这么现实与残酷,一如褶子从小父母双亡,自己沦落为孤儿,还冻掉四颗半左脚趾,之后是结婚无后的不幸,还要经历李黄花变态生活的磨难。我很痛心不能拯救他,“操!操!操!”也失去了灵性。救不了褶子,这是我最最悲痛的事。就想到了下一步,神通广大的刘大头是否能力挽狂澜?如果也是一根稻草,天也就绝了褶子的生路。

    到了公安局,警察不让我见褶子,我说是刘大头的秘书也不行,我没能把袜子亲手递到褶子手里,警察说他给转交。

    回到舰上,我想起“悲剧”一词的来源,是由希腊语“羊”和“歌唱”两个词构成的,不禁放声号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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