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邮箱是搜狐的，点开收件箱呈现满满的条目，杜雨潇前后大概翻看了全是广告，脸上不禁漾出苦笑，执鼠标的食指在诸条目前的小方框，咵咵点勾。勾满一页，再点下一页，然后点永久删除。邮箱基本清空，但循环往复的预感在，极似给下一拨垃圾邮件腾地方。谁都不认识谁，邮件彼此都是陌生的，杜雨潇苦笑的表情，几乎固化在脸上。要一周不打理，鱼贯而入的培训办班、靓妹交友、炮哥授招、卖茶、卖车……就得花费他十多分钟来处理。要一个月不打理，邮件就债台高筑，垒土成山，几十万、几百万的字数堆砌，比任何高产作家都高产，那么杜雨潇就成了名副其实的邮箱保洁员了。

    这个必须得打电话，请教对门办公室的上官燕。告诉她，上次给我建的邮箱，连一张集体照都装不下，为什么却能装垃圾无限？上官燕推门进来，杜雨潇把电话里说过的话又重复一遍，问她为啥邮箱能接收那么多文字，却收不下一张他们班毕业三十年的合照。上官燕也不坐他倒出的椅子，穿紧腿裤，她哈腰撅屁股，推开他的手，手指灵活敲击键盘。听敲击声就是丝丝入扣的感觉，不是无效的噼噼啪啪。他糊涂地问，同样一个计算机，为啥我的就装不了，我同学的就行？上官燕表情很不屑，呲嘚他说，没工夫从鸿雁传书给你讲到信息化，作家会码字就行呗，和一视同仁没什么关系。我读四年大学法律和信息专业，工作十几年了，今天社会照例不公平，这都讲给你也太折磨我了，不就是想接收大一点的照片吗？里面有相亲的吧？她三下五除二，帮他注册了一个QQ。嘚，开机就上，省得你次次敲密码了。

    她快手一帮，杜雨潇想接收的在绿色草原同学聚会的合照就乖乖进来了。虽说受了上官燕的揶揄，可目的达到了。杜雨潇还是很开心，他摆一下桌子站起来说，看，还是QQ肚量大。又连说三声谢谢，上官燕转身往外走，说，少说两个行不？显摆你大作家呀。

    上官燕的鹅臀不用故意撅，腰自然往里煞，就显翘。杜雨潇送到门口，盯着上官燕回她办公室，肚子里嘀咕还没嫁出去，就是脸蛋加说话臭的问题。

    回来他仔细看合照，疑问反而浓烈。为什么QQ就可以大小通吃，而邮箱只能吃文字和垃圾不能吃照片？他还想问网络专家上官燕，电话刚拨通，就听见上官燕不耐烦，说，又啥毛病？他一下就被噎住了，临时改口说谢谢啊。

    有病！她扣下电话。

    从后面看，上官燕的形体很漂亮，垂下的又粗又长的大辫子很漂亮，翘臀很漂亮；前面看胸漂亮，手漂亮；看不见的脑子更漂亮。就是她那张大脸，那双小贝壳眼，小蒜头鼻子，大嘴巴，这三件像不属一个人的，不知从哪飞来的硬搭在一起，只有别有用心的漫画家才会这么勾画。这显然是上官燕最明显的败笔之处。但她的工作整天面向电脑不对人，给人的几乎都是背影，所以丝毫不影响工作效率和工作环境。杜雨潇是小说家，好瞎琢磨人，他一看到上官燕的脸，就联想到鬼精灵。

    政府的八个局全装在这座办公楼里，一局一层楼，号称八大局楼。还有两个中心在顶楼九层，一个是公安局信息中心，一个是文化艺术中心。两个犄角平分顶层一家一半。九层是后接的，一部专用电梯上下，两个中心的人不经意就会相遇。

    上官燕属羊，三十六岁，比杜雨潇小十岁。看背影她小不止十岁。

    杜雨潇追着她的背影进了电梯，上官燕和她同事说属羊的事。她说，羊从头到尾，从皮到骨头，自古就是口中食，任人宰杀。我就不认命，她说，宁做别人口中的毒药，也不做别人口中的肉食。上官警官深刻啊！杜雨潇笑嘻嘻搭茬称赞，这是不是你秉持的婚姻观啊？上官燕听说话就知道背后站的是杜雨潇，头都不回说，就你瞎猜，小说家，你要是想写男女的我给你提供素材，是你们大脑袋老董的料，你敢写吗？呵呵呵，她先笑了。杜雨潇看她的同事也不是外人，说，他快乐，我可不受那个累。她同事会地心笑。

    老董上班一般九点车到楼前，进前厅等电梯，在电梯口就能看到他。他是文化艺术中心主任兼艺术总监，最好的资源是手下领导的文艺团体美女如云。上官燕说他有料，是暗示他潜规则搞得火，贴身美女常备，常去宾馆开房，美其名曰带年轻人去体验生活。别人问为啥去宾馆，他会说方便排练室内剧和小品，费用单位出有发票好报销。他拈花惹草的绯闻，早成了小圈子里的谈资。上官燕敢说，别人未必敢。杜雨潇就不敢在公开场合议论。上官燕这么说，杜雨潇知道上官燕有鹰眼，看得准。

    老董怕上官燕，见面就恭维上官燕，杜雨潇多次见过。上官燕一副我行我素的鹰式，有几分藐视老董。老董和她一起上电梯，次次主动按开关门键，一口一个上官警官先请，打哈哈说笑话，气氛往混合了弄。上官燕明白他是怎么想的，是怕自己认真起来，他那些潜规则，全在她的鹰眼里，怕她给曝光。

    杜雨潇是文化艺术中心副主任，专业作家，写小说在省内是根柱子，获过某名人奖，半年前离婚了。据最新消息，光棍网络排名，作家排第一，照此，杜雨潇还算个后进生。是先有排名后有他。本来他是逃出笼子的鸟，应该贼高兴。可他没有，依然鸟悄上下班，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闷头写东西。董主任大杜雨潇五岁多，倒显得比他活泼，阳气盛，活跃亢奋。这半年来他一直端出领导大哥的范，主动热心，帮杜雨潇介绍对象，争取尽快使他梅开二度。

    老弟啊，你看老金，人家都梅花三弄了，你二度还没开呢，你这是啥创作速度啊！全市里就他和老金两个专业作家。老董在走廊里这么嚷嚷，两个中心都听得见。

    老董给杜雨潇介绍文化艺术中心下属文艺团体的孤身女子杜雨潇都没答应。他的心里有条红线，谨防不慎和老董搞成“连襟”，或者跟老金搞成“一担挑”也说不定。所以，谁介绍本单位的他一律不干。

    老董才另辟蹊径，给他撮合上官燕，杜雨潇没立马反对。

    他考量上官燕肯定保险，老董肯定近不了她的身。

    在老董眼里，年轻时是丑女，老了就是个悍妇。他要惹了上官燕，不等她老，准就没他好果子吃了。市公安系统的监控系统全在她手里，就是所说的鹰眼。老董啥时间在哪个宾馆开房，都逃不过她的鹰眼。老董的私密，就是她的一片小菜，无秘密可言。要是惹了她，对他顷刻就是灭顶之灾。所以老董要哄她高兴，要拉拢她。

    老董哪敢惹她呀，恭敬还来不及呢。

    丑女宝地农家乐，这回杜雨潇算认准了。

    办公室对门五六年了，杜雨潇和上官燕各有一方天地，各忙各的，很少走动。中午去食堂吃饭，出门有时能碰上，一同上电梯出电梯，边走边聊，算是接上了火。近来有心事的杜雨潇故意放慢步子，出电梯落后半步，错过看上官燕的脸，而大肆看她的背影。一条浓黑粗壮的大辫子垂达腰际，一甩一甩的，泛起他心中微微涟漪，暗暗评估上官燕，除了长相和说话尖刻，别无太大的缺失。要是看顺眼了，也就接受了。人就是这样，看好了，闻人家的屁，都有嚼黑芝麻的味道。上官燕大大方方和他一道去食堂吃饭，不避讳他离婚了是单身，就说明人家不白穿这身警服，有胆量，不信邪，很自信。

    要是纠结长相，杜雨潇早该撒手了。可是他没有，正像上官燕说的，作家都是意淫能手。他要是看上了，会想啥就是啥，美事全是想出来的，世上哪有摆着看的美事？他要没这本事就是为难自己。他写小说能把人写死写活，意淫个美女还算事吗？杜雨潇不张扬，静气十足，一看他就想事深入，钻进牛角尖还能退出来，所以人显年轻，不像四十六岁的人。大姑娘上官燕小他十岁，除了脸蛋不美，说起来要是把她拿下，还真是个大实惠。坊间说，好白菜都被猪拱了，这么大的福利上哪找去？朝鲜电影早就说过，好看的脸蛋能出大米吗？切！

    上官燕啊，杜雨潇锁定你了。

    二

    老董亲自去上官燕办公室说媒，他基本估计是多此一举，但还是屈尊前往。落座后，老董目光躲开上官燕的脸，这和平时围着他转的美女是没法比的。他笑呵呵转圈扫看办公室陈设，故意比较找辙说，没有杜雨潇的书卷气，却有铿锵玫瑰的味道。

    上官燕递给他一瓶农夫山泉说，我这厢算不算不爱红装爱武装？他那厢是舞文弄墨爱秋香。她右手里面是一连串玻璃门的房间，都是现代化信息监控设备。她一指说，从这看，应该比他那厢有更大的信息空间。

    要这么比，应该算平局，他会想象啊，再说咱们两个中心一般大嘛！哈哈哈哈。老董拧开瓶盖咕咚咕咚喝水，他的确口渴，刚一踏进上官燕办公室的门，就觉得嗓子渴，冒火。

    董主任，杜雨潇就在我对门，他要有意思为什么不自己来说？作家净意淫了吧？要不发挥特长写封情书来也行啊。真格的，上官燕长这么大还没收到过情书呢，真渴望能收到一封情书。何必劳您大驾当说客呢？

    老董受了刺痛，脸色微微发红，还是拿出打哈哈的看家本事说，可不是嘛，你也别迷信作家，也就能摆弄三千多个汉字，面对面，你就是柴静，他也白扯。

    是啊，我要是答应呢，是不是太便宜他了？我要是不答应，又卷你大主任的面子。她屁股担在桌角，操着手说。

    看看，看看，倒是大才女，说得有理有据。我就是看你们俩般配，着急成全你俩，也没想那么细。可不是嘛，他没个态度哪行啊。我马上回去落实。老董一副失误的样子挠着稀疏的圆脑瓜顶。

    上官燕左手揉着右手的指尖儿，扫了一眼电脑屏，用身体故意挡住老董的视线说，他要真想和我好，谁都不比他有条件，门对门，他有饭局叫上我，我能卷他面子吗？看他写小说的气质黏黏的，不像你董主任纵横捭阖，能矩能圆，拿得起放得下，能请神又能送神，乐在其中……

    哈哈哈哈，可不能这么说，不能这么说，你过奖了上官科长，可没达到你说的逍遥程度啊。老董在胸前摆动双手。

    上官燕话头一转说，他媳妇薄琳是个多好的人啊，上得厅堂下得厨房，他却身在福中不知福，过离了，你说他是不是个笨蛋？

    老董哎呀一声说，杜雨潇是个很有耐心的人，要不是薄琳过分他也不会走出这一步。老董深有感触地说，记住，找对象或者找情人，既不找外国女人，也不找学外语的女人。说洋文的迟早都得变成假洋鬼子，她和你开战，不好驾驭。话说到这，老董发现上官燕的小贝壳眼变得深蓝，才后悔自己说的饱含情场感受，不单是说薄琳，太露骨了。

    老董带回话，被上官燕将一军，杜雨潇的心倒腾了几个个。老董表白，老弟呀，老哥为你算是两肋插刀了。他摸着圆脑袋说，她提到了情书，不行你就给她整一份情书，兴许这把钥匙就能开她那把锁呢。万一没起作用，你就权当写小说不就得了吗。

    凭上官燕的性格、聪明劲，没彻底拒绝不出杜雨潇的预料。要是她草草寥寥一锤子砸死也不对劲。杜雨潇回想和薄琳过的日子，把一盘好棋过成了一盘残棋，实在是没解了才分的手。原来生活会生锈，某些地方会锈死，人也会锈死的，完全是性格导致的。要是和上官燕好上了，俩人一起上下班，一天三顿饭都在单位食堂吃，有说有笑，会是一种新的生活吗？

    难免联想，杜雨潇想起了自己的初恋。自从和乔敏芝分手以后，就没再联系过。二十多年过去了，杜雨潇知道乔敏芝还在石油系统，和他在一个城市，但不知道她具体在什么单位干什么工作。要说这还是他一段隐秘的恋情，发生在他高考之前。乔敏芝比杜雨潇小两届，那年他十八，她十六，一双童男玉女，两家住前后楼。

    杜雨潇不是吃西洋菜还偷瞄中餐的人，和薄琳结婚二十多年从没有找过乔敏芝。现在他想起乔敏芝，是因为薄琳腾出了广阔的空间，似乎给了乔敏芝的立足之地，或是平反的空间。这么一想，千头万绪就涌上心头，乱乱的好似那个搜狐邮箱。乱乱的也得保留这个邮箱，他往外投的小说稿留的全是这个邮箱，他期待哪天会收到一封谁要买断他的小说的信件。所以清理邮箱垃圾，成了他的日课，比掏耳屎都勤。

    三

    自从杜雨潇有了QQ，就有个叫勿忘我的申请加他。从名字判断，是个典型怀情寻旧的女人。

    她一出现，就似一纵一纵飞的蜻蜓，在草芒上在树隙间在空气中飞，那股劲不撞上蜘蛛网，就消停不下来。是谁呢？在虚拟的互联网里身份实在难辨，真假难分。自己不假，推理对方就可能是假的，骗子讲都是真的上当。杜雨潇轻易不会沾勿忘我，也没时间沾她。勿忘我的韧劲似透明胶，他一天拒绝她N次，不同意加她好友，她就申请N＋1次，以此类推，打持久战。果不其然，女怕淡，男怕缠。杜雨潇守不住了，中指尖点到同意上加了她。指尖点的时候，已经深感愧疚后悔了。算加上勿忘我，杜雨潇有了三个QQ好友，另两个是他女儿小溪和对门的上官燕。

    勿忘我一进来就跟他聊文学，古今中外作家作品。她也十分了解杜雨潇写的东西，如数家珍，几乎全看过，包括他最近随意写的博客。他不知道她是谁，怎么找到的，就连他发表在晚报上豆腐块大小的杂文她都掌握。他对她却一无所知。被这样一位陌生的女人关注，神秘盯梢，他除了感动，也极端好奇，还有点后怕。你想啊，要是头上有一颗卫星，专门监视搜集你在生活中的痕迹，还让不让人活了！多亏了自己不像老董那么干，否则，他还敢写啥？现在，被盯上了，他不得不事事谨慎，小心翼翼行事。当然，为避免惹火烧身，对她的热情似火，他也不能轻易动感情。他面对的是单向玻璃，他看不到她，她却能把他看得一清二楚。他必须装作渐冻人那样麻木。

    他每天打开电脑，自动上QQ，就能看到勿忘我不舍昼夜的留言。她的图标是一张漂亮的小花狗脸，眨动一双卡通的大眼睛，一秒一忽闪一放电，唯美而色情。他笼统算了一下，她一个小时电他三千六百下，按一天十个小时算就是三万六千次，而她的QQ二十四小时挂在网上，他不敢再往下联想了。

    QQ的欢叫似伏天恼人的蝉鸣，配上忽闪忽闪的情绪化的花狗脸，勿忘我实在勾人疼爱。当代的审美真没法说，百花齐放，千万花齐放也包不齐人们的心态。勿忘我用花狗脸做肖像只算一例，这在六七十年代，就是一幅骂人的漫画，现在却成了时尚流行的自娱方式。当代审美无主流，美和丑不再是矛盾，猫和狗都搂抱一起成了闺蜜，脸谱化审美被彻底颠覆，衰得猝不及防，彻底失去了一统天下的权威，美多多，前无古人。

    我欣赏我快乐，我的地盘我做主，我要飞得更高，称雄时代！

    不敢预测以后还会咋折腾？反正进入当代，职业美学家都偃旗息鼓了，而全民都成了美学家。可要问什么是美？恐怕和问什么是幸福一样的结局，和问什么是文化一样的结局。不尴尬，就挨骂。最受欢迎的回话是：贼有钱，花不完。

    杜雨潇每天下班都要关电脑，偶尔也忘，发现就自责不应该这么粗心大意浪费单位的电，也不安全。尽管上官燕告诉他，你那点电，就一瓶眼药水，可他觉得眼窝窝不浅，日久天长就是深渊。肚子刚吃饱几天就这么造害，实在不应该呀！这就是十岁的代差。今天就忘关机了，勿忘我在叫在闪，他急忙执鼠标点花狗脸儿，页面张开，后面跟着出来一个人，啊，差点没吓死杜雨潇。

    是……是莫言！他瞠目结舌屏住呼吸，把脸逼近显示屏。

    昨晚央视新闻联播插入口播消息，没有采访画面，急切告知天下，莫言获了2013年诺贝尔文学奖。

    杜雨潇当时正坐在家里沙发上看新闻，听到这消息激动得跳起来，又一屁股坐回沙发上，咔嚓！一万八的沙发里面的横撑坐塌了。他为什么这么激动？是莫言实现了一个作家梦！中国梦！2013年，这是他认为最有价值的大新闻。

    他全神贯注往下看勿忘我的留言：半夜搞到手，发给你。莫言在香港公开大学2010年的演讲录像。下面是三串甲骨文火星文英文混合的网址。

    赶紧用鼠标点网址，心里还赞叹勿忘我的能耐，堪比小蜜、超女、神探、阿里巴巴、太空人，最可人。莫言获诺奖，杜雨潇感觉好比是老古董出土，勿忘我就神不知鬼不觉找到了佐证。特殊的是，这次不是中国农民从地里用镐头刨出来的，是洋人在黄种人群里拔出来的透明的萝卜。

    今天他做的第一件事不是按部就班清理搜狐邮箱了，而是看这个录像。

    莫言一夜成名天下知！速度超越了古人的“快似响箭”。真是神奇的资讯！前段时间杜雨潇被死后不到一个月的乔布斯大大刺激了一下。他在哈尔滨太平机场候机厅逛书吧，看到了中信出版社出版艾克萨森著的《乔布斯传》，乔布斯在封面上拇指托着下巴注视着眼前走过的人。杜雨潇惊讶人刚死传记就出来了，不说写，光说翻译、出版，一块砖厚的书，这么快就出来了！像这么厚的名人传记他读过，那可都是凉透的馍，在主人公死后几年或几十年才出来，这么热气腾腾的馍他还没吃过。他极其佩服作者、译者、出版商和现代资讯，极具魔鬼的能力！

    这一惊诧，使他的脑子哲学起来，原来世界上的一切问题都是时间问题！谁有速度，谁就有市场，谁就有未来，谁就了不起！

    勿忘我也是，莫言刚获诺奖，她就举重若轻探囊取物般搞到他的录像。

    她回他一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调皮女孩儿的图片，他感受到里面有很多无须说清却很美好的入百万军取上将首级如探囊取物小意思马马虎虎的意蕴。她似乎很懂中国文化里的眉目传情，比说清楚更带劲。她传上眉眼互动的照片，俏皮地表达心情。他相信这样一个事实，每个时代都有自己的宠儿。现在通过她，他信到骨头里了。

    生活中就有这样奇异的女人，仿佛手握灵异草，会把没影的事轻松搞定，如仙女散花。

    点开网址，他看到了穿一袭黑色博士服，峨冠博带，似笑非笑，胖乎乎的莫言。他没穿对襟袄，也没穿烟色或藏蓝色夹克衫，依然是那张月满西塘的脸，笼统肥大的博士服罩在他身上如二十一世纪的沉沉大幕即将拉开。他向主席台和听众席分别鞠一个躬。不知道是因为博士服不得体过于肥大沉重，还是此刻在香港，而不是在他可以纵意驰骋的家乡高密。

    这是香港公开大学授予他名誉理学博士学位仪式的会议场面，他几句开场白后几百人的会场肃静下来了。莫言讲自己贫穷的童年，娓娓道来，幽默跌宕，苦涩但很吸引人。一色西装革履烫发旗袍矜持的港人，鼓掌的动作和响度由稀及繁，由徐至疾，几分钟后，全被逗得笑破了矜持，活起来了。港人领教了莫言讲故事的功夫，感受到了他的小说能穿越时空的魅力！

    这个上午杜雨潇没干别的，一气看完录像，拍办公桌吼，莫言是金嗓子，真是金嗓子！华丽，瓷实，洪亮，中国男人很少有这样的好声音！怪不得翻译家葛浩文说莫言是中国最会讲故事的作家。没有这好嗓音，哪能讲出好故事？

    他给勿忘我发感受，不是从莫言获奖那一时刻，而是从现在，莫言被他补入神的行列。

    这是10月11日诺奖颁布的第二天，正是东北的深秋季节，气候迈着秧歌步，两天暖一天冷，深一脚浅一脚往冬天里走。勿忘我好一会儿没回话，他以为她的歪嘴角被他给扳正了，正在得意的时候她说，哎，要有变脸术就好了。

    千古同一眼光，女人就好以貌取人。

    四

    你在呀？看你好几天没上了。勿忘我就问。

    啊，连天忙，陪个采风团刚回来。

    我也是，刚刚又参加个婚礼，累啊！

    续说你的梦吧。上次她告诉他做了一个梦，他忙着去接飞机没时间听，她也没想好是不是全讲给他。

    说不清楚。她说。

    那不白做了？

    就是个梦呗，丝丝缕缕的，当时就像真的。

    说多少算多少，我帮你解解。

    勿忘我才羞答答讲，在火车上，偶遇的。

    火车上，好有节奏感。

    咱俩都挺吃惊，然后你好像就搬到我这边来。

    偶遇是缘分，他问，搬过来了？

    嗯……记不清，你好像跟谁换的铺。

    硬卧还是软卧？说不清了。

    你干吗去？

    你说追随我，我去哪你就去哪，然后是一脸坏笑，特别真实。

    我是主动的，又表态是去追你，这不是现实，梦在帮你。他又说，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

    反正我一直沉浸在怀疑中，相信又不相信这是真的。可你明明就在眼前啊，一张大脸，笑呵呵的。

    他说，你的怀疑，说明你是初恋，左顾右盼怕误了青葱年华。

    她继续回忆，我一路上还有些高兴，因为有了伴，但又有点不安。她另起一行又写道，全因为是你。

    杜雨潇解析，北京是祖国的心脏，你往北京去，意在想往谁的心里钻呢。乘火车是沿轨道选好了方向，有伴侣就是梦想浪漫的人生。

    勿忘我说，你还挺会分析，也许不对，但还能怎么想？

    杜雨潇故意调侃她，偶遇的要不是我而是别人，你可能就往外蒙跑了，而不是去北京。

    勿忘我发来一个眼睛长到眉毛上面去的头像，大眼睛环顾不停，意思是太吊诡了吧，呵呵呵。

    她开始挑战他，我是射手座，你呢？

    难住我了，论星座我是文盲。

    你生日？杜雨潇告诉她。

    她回他，你是不轻易浪费自己能量的金牛座。他才知道世界上还有一个属于他的金牛座。

    勿忘我分析他说，你是春天出生的金牛座的人。你不愿意毫无意义地说教，无缘无故地行动和失去理智的激动。你不放任激情，也没有紧迫感，你是一个强烈抑制精神和思想，总是按一定尺度运行的人。思想一成不变，比较啰唆。

    从积极的意义上看，你的性格平稳，有毅力和耐力，勤劳智慧，富有实干精神。为人处世小心谨慎，感情真诚专一。此外，你有极其敏锐的感官，内心怀有各种欲望。喜欢舒适的生活环境，大自然的壮丽景色、花草和动物。

    从消极的意义上看，这些优点的背后还隐藏着多疑多虑、嫉妒、悲观、失望、沉默、寡言、阴郁、孤僻的性格特点。你很难改变自己的观念。另外，你固执己见，对事物极易产生偏激和狭隘的看法。你喜欢按自己的人生哲学走路，不轻易改变自己的生活习惯，固执己见是你性格的突出特点，同时也是你的主要缺点。平时温文尔雅，一旦受到触怒，你会变得令人望而生畏。

    金牛座的人家庭观念较强，你把家庭天地作为寄托自己幸福和安居乐业生活的可靠圣殿。你爱孩子胜过一切，并对他们寄予厚望。你对逆境的适应较慢，挫折和失败常能使你意志消沉，甚至你会人为地把自己囚禁在无声的愤怒之中，拒绝与外界的一切接触。一旦境况有所好转，你又会重新振作起来，以空前的工作热情去实现自己的目标。

    你思想趋于保守，但善于理财。当你拥有一定数量的财产，手头从不短缺时，你方能感到坦然自若。经济上，你的现实感非常强，十分善于安排自己的物质和家庭生活。事业上，你也是强者，具有天生的无懈可击的才华。你的成功之路往往是漫长的，但又是确定无疑的，尤其在农业、建筑和商业、文学艺术等方面。

    你是一个喜欢安定的生活和具有田园诗性格的人。感情节奏的变化比较缓慢，然而一经触发将会身不由己，无法自拔。稳定而持久的生活环境，对你至关重要。你不喜欢素不相识或萍水相逢的人来扰乱你的生活。无论在爱情上，还是在物质上的追求，你都是以可靠和安全作为权衡的主要标准，这甚至是你性格和思想的基础。

    你既是一个多思多虑的人，又是一个不拒绝享乐的人。美味佳肴是你生活中必不可少的伴侣。家庭和孩子是你生活的中心，是你欢乐和自豪的资本。尤其孩子是你终生夙愿的寄托。金牛座的著名人士有：列宁、马克思、尼克松、弗洛伊德、巴尔扎克、方达（美国戏剧与电影演员）、费尔南德尔（法国喜剧演员）。

    杜雨潇一气读完，像看了自己的CT片，好不惊心！嘿，她的功夫可真没少下，简直把我展览出去了。

    勿忘我问，准不准？

    他咬牙回答，以为你能看穿我？心里却说，简直是个魔女！

    结果不满意吗？她问。没说出来的，是给你留条内裤。

    看到内裤，杜雨潇脑袋一热，随手打出，此地无银，一头牛。

    跟女士说话你正经点！

    杜雨潇很难判断勿忘我打这句话时的表情。他往下做想，要是搞网恋，从此揭竿而起，基本条件也就够了。

    他写给她，正经是非常好的词汇，尤其从你嘴里说出，芬芳四溢！

    勿忘我说，你倒学会贫嘴了，告诉你，这都是有科学的，你别不信。

    我从不迷信科学，你接着说呀，在火车上怎么了？

    她不回答。杜雨潇开始自说自话，你不会是在讲太监的故事吧？刚开头就戛然而止。听故事的人着急问，下面呢？下面呢？讲故事的人说，没了。听故事的人问，没了？讲故事的人说没了。这时有人才反应过来，下面真没了。于是哈哈哈大笑。问话的女人的脸羞得跟猴屁股一样红。你不是也弄这效果吧？说呀，他催她，说呀，在火车上怎么了？

    勿忘我回他，刚才领导叫她过去一趟。他开玩笑说，建议上级党委处理你单位领导，干扰创作。勿忘我说，领导叫得正是时候，我感谢他。她又说，所以，你处理无效。

    他问，没说一起去北京吧？

    呵呵，没有。他真出差，下周。

    那我就放心了，接着说我们的故事吧。

    有空再讲给你。不过，要有思想准备。

    他回答，行，且听下次分解。不过，我生出个梦想，我要是有权力，就让全世界的梦都是唯一的，不许在别人身上发生同样的梦，所有的梦和现实都对照不上。同意吗？

    嗯，这个可以。勿忘我首肯。

    着急干吗去？杜雨潇逗她，亲会想你的。

    勿忘我说，你这个独裁者。又说，你要不怕闪失，有空也上网了解一下射手的习性。我是典型的射手，对，射手女。

    杜雨潇说，独裁者，你也希望我这样？我不贪，能管住梦就行了。

    但愿。

    我这条金牛要成为你的靶子，射杀的时候手下留情。

    交易要有条件，懂吧？拜拜。她溜了。

    杜雨潇关了电脑走出办公室，正碰上上官燕也出办公室，俩人照了面，她无头无脑说，可以啊，怪不得不吃窝边草呢。她一撇嘴，脸歪歪难看至极，杜雨潇庆幸现在不是夜里也不是早晨起床时间。说完她转身就走，背影酷似走秀，腰身挺直，乌黑的大辫子抽着她的腰去了卫生间。

    杜雨潇寻思，大姑娘，怪怪的。

    五

    忙吗？他问勿忘我。

    啊，一上午没动地方，憋着尿呢都没去撒。

    这可不好，是大忌，出问题120都来不及。

    不行，忍不住了。

    看来不够级，办公室里没卫生间。

    过一小会儿她骂，奶奶的，卫生间里竟然有人。

    嘿嘿，在风口浪尖上，内急，命悬一线啊！

    不行，再去看一下，越想越急。

    回来了，舒服死了！

    哈哈哈，完事了爽吧？杜雨潇说，这样憋尿，万万不可。

    爽！真爽！俺完全同意你这观点。

    杜雨潇说，单位可以没食堂，但卫生间要有几个。而且男女要分开，各走各的门，不可公用插上门那种。当代最不文明的事就是男女共用卫生间。

    勿忘我说，有进有出。嗯，必要。她发一小丫，表情眉飞色舞！

    最要命的是，虽然是分开间，但男女仅隔一层板啊！

    勿忘我控诉，俺们和领导在一层。所以，养成了憋尿的习惯。不到万不得已，真不乐意去啊！

    为啥和领导在一层就憋尿？杜雨潇没理解。

    勿忘我说，不愿意和领导在那地方坦诚相见呗。绝对真实现场，隔壁只一块板，太不雅了！哗哗哗，声音超清楚。

    他说，的确最讨厌，应该改造成实墙。

    对，正是。现在你明白了吧，俺喜欢那样。这一层六个领导加四位男员工，共十男，可只有三女，因此，我们就成了必然的弱势。

    有的地方上面高度不够，下面还不着地，脚都可见，更惨！杜雨潇想起有的饭店里就这样。

    勿忘我发来一个惨惨的表情。下面写道，还有，可见阴影。

    杜雨潇出主意，那你们仨就专要一个里间，贴上女字，会好一点，男士会自觉避开去隔间，对吧？

    呵呵，让你操心了。不过，这是大事，对吧？她发来一个女人梳齐刘海笑露三十二颗大牙高兴的表情。憨态让杜雨潇想到了上官燕。

    要吃人呢。他发一张胖男婴的笑脸回她。勿忘我又发来一张调皮的表情。

    杜雨潇至今不知道勿忘我是谁，干什么的，可是俩人聊得非常默契、亲切、亲密，或者说有点屌丝。他空闲的时候时常溜几眼QQ，看她上没上来。三天后她上线了。他问她为啥三天没来，她说被老虎吓着了。他说，甭怕，老虎不吃女人，尽情洗澡吧，只远距离审美。

    勿忘我问，洗澡？

    呃，洗澡——就是请你放心，没人偷看偷拍，不用患得患失，疑神疑鬼的。他说。

    勿忘我，你今天咋的了？怎么跟个小媳妇似的？扭捏、小气、计较、还作妖。有啥心思，跟大哥我说说。她倒装起老大来了。

    看你蔫了，觉得你想弃子不玩了，遂你心愿啊。

    看看，这明明是小三的做派。

    我是小三？

    你跟我玩，只能当小三啊！你愿意？

    不中，正经事他还忙不过来呢。

    正经事？不就是去游泳吗？

    7、8、9号闭馆。今天是7号。他问，为啥闭馆？

    她说，救生员考试。

    你考救生员？那我可以看见美人鱼了。他恭维她。

    呵呵，凡是泳姿和我不一样的要请我吃饭。

    行啊，我一喊救命，你就冲过来救，你就算考上了，我请你吃饭。我只救你。

    我怕等你，游泳池的水全放光了你才来……

    不是，没等我把游泳池的水放光，你就把它喝光了，呵呵呵……

    哎，我还没想过这样可以偷水，带回家吐出来，建一个自己的游泳池呢，谢谢提醒。

    呵呵，那你咋谢我？

    今晚请你吃饭行吗？正好我现在一个人。

    知道你离了，也知道你迟早得离，我坚决不当备胎，不给你这个机会。

    你咋知道？

    幼稚，你在做，天在看，能瞒过谁？

    你呢？

    我很幸福，儿女双全，老公还是绩优股，家里军管，不想出去混，饭后和老公跳广场舞。

    我不相信，除了你老公，你没喜欢过别人？

    喜欢过，像你这样的两面人。

    我咋是两面人呢？

    说一套做一套，移情别恋，咋就不是两面人呢？

    那好，我就是被口诛笔伐无情无义的人，你想咋样？

    快滚回窝里闭门思过，别出来混。

    你咋像闹鬼似的？

    就闹你。

    六

    三天勿忘我没上QQ了，上来就不消停。杜雨潇感到蹊跷，不懂为啥勿忘我怪怪的。他写给她，三尺席，一床梦，漫天大雪，无尽时空……旗鼓隆咚呛！

    勿忘我回，天上云霓无数，海里文朋万千，人间只一女子，坐在太阳中间……口里喵喵喵喵！

    隐身三日为啥？他问。

    在写血泪史。

    血泪史，什么血泪史？

    你想知道？

    嗯。

    去你的搜狐邮箱看吧。

    为什么不发这里？

    别问为什么，去你垃圾箱里找。

    七

    杜雨潇在垃圾箱里翻到了“我的血泪史”。

    是到揭破谜底的时候了，这篇血泪史是写给自己，主要是写给你的，属绝密级，不再需要任何一个人看到。它的标题是“到处都是你的影子”。

    快三十年了，我天天都在自问，为什么你移情别恋？我哪点配不上你？我哪点比你神经质的老婆薄琳差？

    她说薄琳神经质，真实准确，年轻的薄琳就像钓鱼郎，优雅地飞着，飞着，就会突然发出一声闪电般的尖叫。

    我十六岁情窦初开，和你情投意合，你拉了我的手，亲了我的口，我紧张得要死，以为这样就能怀孕。当时我就下定决心非你不嫁。你也发誓说非我不娶。我每天为去见你，先用洗衣粉洗头，我爸骂我太能祸水了，其实他们都看出来了咱俩的事，也都挺喜欢你的。

    你每次来我家，见我抱我亲我，亲上就不撒口。你把我当香饽饽，我开心得要死。那时我最漂亮、最纯真、最可爱，真是如花似玉、青葱可人啊！可自从你上大学以后，就像中邪了躲着我，不再见我，原来你和薄琳好上了，从此毁了我一辈子。

    你知道我是班长兼学习委员，是学校出类拔萃的学习尖子、校花，可我的心碎了，从此学习成绩一落千丈。你像魔鬼整日纠缠着我，让我不能正常睡觉吃饭，你的气息，你的手印，你的温度，你的眼神，全都渗透在我的身体里，直到现在，我都没从心里身体里彻底排出你。

    到处都是你的影子！

    你就是没对我那个，你要是把我那个了，然后抛弃我，我非死给你看！

    这辈子你欠我的情债，永远还不完，下辈子也还不完！

    不，这辈子也不能这样草草了了，我从精神病医院出来以后，就发誓要各方面都比你强。

    先是找对象，你属虎，我就找属虎的。你一米七八，我找一米八零的。你大学本科，我找硕士研究生。你生一个女儿，我生了一个儿子。为了和你比，争这口气，我又超生了一个女儿，因此我和老公都受到了单位严厉的处罚，可我无怨无悔。你女儿上厦大，我女儿上了人大。你现在是副处，在要饭吃的文联。我老公是正厅，在中石油，每年工资加兑现几十万，一年顶你十年。你和薄琳离婚，房子给了她。你现在住的房子，满打满算面积不足八十平方米。我住燕郊别墅区，四百六十平方米。在三亚和青岛各有一套一百三十平的房子，有一台途瑞吉普和一台奥迪A6轿车。当初你甩了我，险些哭死我、气死我。我在精神病医院煎熬了一年。

    现在看，我拥有这些，都抵不了我付给你的最纯真的感情！

    我没嫁给你，是我的不幸，也是我的万幸。才有了我现在的幸福。

    我要是嫁给了你，说不准也像你和薄琳一样，离了，散了。这就是报应！

    话说回来，当年的你在我眼里高不可攀，我看你一眼心都要跳出来。现在，你算个屁！瘦得一脸干萝卜褶子，你看我老公让我伺候得还像个小伙子，标本溜直，看上去比你年轻十岁都不止。再看你老婆薄琳，学英语的，一次国都没出过。我去过北美和南美、欧洲二十多个国家。比比看看，我现在啥不比你强？这都是你逼的我，是你逼我从淑女变成了今天的女汉子！

    三十年来，我像二战以后被犹太人追逃的纳粹，追踪你，我把自己训练出了狗鼻子，安装了卫星的眼睛，录音机的耳朵，乔装潜入你的圈子。为了和你比，了解你，掌握你，我自学文学，拼命读名著，看文学评论，收集你发表的作品。我强迫自己一天读写训练不少于三个小时，就是为能够超过你。可我不得不承认，这方面需要天资，不是光下功夫就行的。

    以上写的，你一定能看出文笔依然艰涩，思路混乱，叙述不连贯，细节欠生动，我当然赶不上你的才情。这对我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到今天我也没弄明白，当年我年方二八，美似天仙，你却放弃我。当时，追求我的人络绎不断，啥条件的都有，我都没答应。

    我无能力考大学，招工进了车间，两个月后就上管理岗，负责质量检验。带我三年的师傅当了车间主任，是全国五一劳动奖章获得者，他比我大四岁，对我无比的好，无微不至关心我。他说食堂的饭菜不如他做的好吃，天天亲自做精致的饭菜给我吃。我知道师傅的心思，暗暗把房子都装修好了。可我心里装着你，就不能答应他。他都给我跪下了，我也没答应。就是因为他不属虎，学历没你高，没法和你比，不能战胜你。

    没办法，我只好调转了工作，离开了我师傅。我对不起我师傅。他至今都没有结婚，我每年过春节都回厂子去看他。可我就是不明白，我哪点配不上你？在当年你认识的人里有谁比我漂亮？就说现在，同龄人有几个像我这么年轻漂亮的？当年长影那个姓田的导演来选演员，在全市推荐的一百个人里，他就选中了我，给我拍了二百六十张照片，录了样片，拿回长影给领导汇报。我被确定出演1981年拍一个青春电影片女主角。就在这时候，你杜雨潇抛弃了我，我的精神出现异常，被送进市精神病院，拍电影的事也就此泡汤了。

    胖胖的田导演跑到精神病医院一看究竟，不敢相信躺在病床上憔悴得像个风干的白菜心的人是我。就是两个月前，他见到的红苹果般纯情漂亮的姑娘乔敏芝！田老导演泪洒双襟，放下鲜花和若干定型照，遗憾地在病房里手足无措地转圈圈，不停地摇头磨叨人怎么可能这样！上车前，他还跺脚叹息白瞎了乔敏芝，白瞎了这天仙姑娘。为一个初恋她咋就痴狂到疯的地步啊！她真是个好演员的料，可惜啊！可惜啊！田导磨叨自己快六十岁了，第一次看到初恋真会害死人！

    杜雨潇读得心惊肉跳，热血汹涌。是的，乔敏芝说的都是事实，是他俩的初恋的基本情况。也就是说，这些都已成不可修改的历史了。要是能修改，从头再来，就不会再这么伤害她。杜雨潇怎么回答这个问题，为什么背弃乔敏芝，和薄琳好上了？杜雨潇回想那段旧事，就是看薄琳像钓鱼郎，自由自在翱翔在天空上，会突然发出一声犀利的尖叫，与众不同。还有一点，他喜欢薄琳说英语的样子，而乔敏芝不如她说得好。就这么简单。

    我恨你！我恨你！可是却忘不掉你。至今眼前还到处都是你的影子，你说我是不是上辈子欠你的啊？我告诉你吧，二十多年了，我每年花一万元雇一个私人侦探，叫鹰眼，天天跟踪你，直到现在……可以这么说，鹰眼的儿子从上小学到上大学的费用都是我提供的。现在，鹰眼的头发都花白了。

    话说到这，我彻底清空了自己，不再和你有任何干系。我放下你，不再认识你。这封信，就当我提前在你的葬礼上念的悼词吧。

    八

    如被电击，如被雷劈。杜雨潇感觉整个被强行做了一次核磁共振！被看个裸体，被看个底掉。杜雨潇惶惶然，走路时都不敢回头，连续做几个诈尸的动作，吓唬后面可能跟踪的鹰眼。

    在乔敏芝眼里，他就是一个抱屁股亲嘴，不知道哪头香臭的傻屄！勿忘我竟是乔敏芝。他从没想过，失恋使从前那个温柔娇羞的姑娘变得如此坚强，特立独行。对人生，失败的初恋是多么具备价值的一课啊！他犹豫，是从搜狐邮箱里删除这篇檄文呢还是留下？他自我安慰，年轻时谁没干过几件脸红的事。移情别恋也构不成罪恶。他原谅了自己，他对放弃乔敏芝并无悔意，对她致的所谓悼词也并不反感。但乔敏芝责问得对，薄琳从形象到性格都不如她，又不是初恋，为什么杜雨潇就背弃乔敏芝选择她呢？最后又离了，两败俱伤，真应该好好思考这个问题。这是个问题。

    九

    尽管门上贴“闲人免进”，杜雨潇还是心事重重走进上官燕办公室。屋里浅灰色的防静电装修说明了市公安局信息中心的特殊环境。上官燕没想到是杜雨潇，眼睛瞪瞪地看他从电脑前站起来，心里直打鼓，他来干啥？对门这些年了，他还是第一次登门。他回头看了看，像是找进来的理由，或者跟没跟着人。在她看来，是看踩没踩出脚印。他这一扭捏，上官燕脸上倒有了笑容，不屑地说，看你这一出，后面跟着鬼呢？杜雨潇突然尴尬起来，是啊，自己咋就糊糊涂涂闯进来了？莫非是水到渠成，心猿意马……

    他急忙敷衍说，听说你这的天眼市区全能看见，和鹰眼是不是一回事，能不能让我看看？上官燕把大辫子往身后一甩说，鹰眼是专盯你一个鼠辈的，天眼是看天下的。要是加上你作家的眼光，就另有企图了。哦，就是好奇。那你就得小心点，万一发现你的头儿又上宾馆开房怎么办？这西洋景你也想看吗？你要这么说，那我求你了，要是看到老董，千万千万给保密，他可是我们的主任。万一如此，你就当他搞文化活动吧。反正他也快退了，让他蜡炬成灰，平安着陆吧。她抻抻警服衣襟，意味深长。忽然问他，你是不是耍心眼来了？耍什么心眼？杜雨潇真没耍啥心眼，倒被她问愣了。是让他给你趟路子，他退休后你这个副主任接主任，也搞潜规则对不对？说完，她禁不住自己呵呵呵先笑了。杜雨潇哎哟一声说，真是职业病，在你们眼里哪还有好人了？你和老董，哼！百分之五十吧。我跟你实话讲吧，杜雨潇故作神秘，用只有他俩能听到的音高说，我要是想搞，还用舍近求远，是不是？哈哈哈哈。滚！上官燕挥拳杵在杜雨潇的肩膀上，骂他缺口德缺文德，身负重伤还不忘意淫。

    受伤……受什么伤？杜雨潇莫名其妙。

    上官燕委婉说，陈年旧伤呗，又伤肾又伤心的，离的离骂的骂。杜雨潇摊开手装更加费解，心里却嘀咕她咋知道的，难道她的天眼真能看到？他下意识踅摸一圈屋里的设备，透过三个方向的玻璃门，望西侧门里大型的荧屏墙，画面眼花缭乱。下面忙忙碌碌的都是年轻的干警。

    上官燕故意举一张报纸挡他的视线，也挡住自己的脸。杜雨潇开玩笑说，警察还怕看呢？上官燕放下报纸背过身去说，你敢在警察办公室调戏警察，犯流氓罪，小心我把你当惯犯抓了。杜雨潇才话锋一转问，你从哪个角度说我受伤了？他本意想回避这事儿，可是不刨根问底心里更不托底。你自己做的事还用问我？你就装吧。诈术不是这样的，杜雨潇可以确认。算了，她又说，都是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了，屁都不算，你还真放心里了，要说也是，一个初恋的情人，二十多年整天眼里还都是你的影子，她这么执念，你值了！

    咦……你……你咋知道的？莫非她的鹰眼连发生在电脑里的事全能看见？

    上官燕用手指指自己脑袋说，看来你这也缺东西。

    嗯？他问，缺啥？

    上官燕把悠到前面的大辫子又往身后一甩说，死孩子，缺智商！

    他无语了，还是一副莫名其妙的神态。

    上官燕一声叹息，唉呀妈呀，杜副主任，你可是副处级啊，就这……她拍大腿说，看你和薄琳离婚，乔敏芝声讨，陷入水深火热之中挺可怜的，看你是老实人，不像老董花花，可你咋就这么笨呢？

    杜雨潇直盯着她的眼睛，需要释疑解惑。

    你的邮箱、你的QQ都是我给你建的，密码都是我设的，你那点破事我能看不到吗？她又用手指自己的脑袋说，你这缺不缺东西？

    杜雨潇恍然大悟就地转了一圈，然后哈哈大笑说，宁被狐狸骗，也不跟笨猪干。你还记得你说过的话吗？上官燕反应极快地问，你是狐狸？她幡然醒悟，猪哪能写出这样另类的情书？

    他点中了她的哑穴，她的确需要一份情书，这辈子她还没接到过情书呢，另类的她也愿意接受。

    尴尬的上官燕二话没说，把杜雨潇推出了办公室，嘭一声关门，锁上。她靠在门里，站了足足有十分钟心才平静下来。她回到电脑前，发现QQ闪烁，打开一看是杜雨潇发来的，正厅级也在你的鹰眼范围内吗？

    她回答，你要是想雇我明说，我不收钱也不干不明不白的事。

    他说，想问你一个人。

    她直截了当说，是想知道乔敏芝老公的情况吗？

    他说，你太犀利了，隔墙都能看透我的心。

    她答，小菜一碟。又反问他，写情书干吗还藏藏掖掖，话不直说，对吗？

    他在自己办公室里还没忘回头看看身后才说，以后你就当我的鹰眼吧，今生今世。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