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道-景红春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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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好比鲜鸡蛋制成茶鸡蛋,过程相对缓慢的二十年里,景红小区并没强烈感到岁月蹉跎。生活是慢的,就像慢悠悠熬煮的八宝粥,豆子泡五个小时膨胀后,才拿到火上煮。当然用急火。会看到芸豆、黑豆、红豆、绿豆、黄豆、鹰嘴豆、莲子、花生愣头青似的一百个不服气地在锅里翻滚折腾,一个小时后改成文火继续焖煮,三个小时后再看,豆子的愣劲全没了,个个乖乖的样子,服服帖帖,不再乱说乱动。于是开始往锅里下黑米黄米红米白米,就不担心受豆子的欺负了。再使文火焖煮两个时辰,弥足的米香味出来再掀锅看,看到的是什么?是世界大同。

    熬一锅快慰的八宝粥,舍一天的工夫都不算浪费。尤其尾程使文火,敞锅熬,豆子和米耳鬓厮磨充分融合,再下里大枣、枸杞、葡萄干、百合熬到糜烂,用勺子一舀,流下的全是惊叹号,一锅香甜的八宝粥才算熬好,这样的八宝粥神仙也会点一个赞!

    景红显然是尾程火太急,熬煳了锅底,周边的“烽烟”一冒出来比云摩天的,起初当风景看呢,形成泰山压顶之势后才发现景红小区完了,被彻底包围遮蔽了。眼瞅着最高六层楼的景红就被四周的高楼大厦给欺侮死了,封顶的盖子几乎不需扣了。

    转机来得太突然,酷似夏季风暴没有预警过程,景红小区从梦里被惊醒,睁眼一看,妈呀,妈呀,咋突然就成了石油城的黄金地段了?

    黄金的味道强盗最敏感,景红果然被盯上了。无言的宣战,五家开发商为争景红的战斗打响了。首开就激烈,正面战场和谍战齐头并进,不分前后方,煞是猛烈。

    互联网上的帖子脚踩脚汹涌而至,捧、骂乱作一团:……狗尿苔占了金銮殿,驴粪蛋发烧变太阳,武大郎日潘金莲占尽先机,景红早晚有被斩首的那一天,狗屎!狗屎!也能变黄金太不可思议了!过气的景红咸鱼翻身了,一定要抓住动迁的机遇把养老和孙子上学的钱都整回来……黄金地段天赐鸿运,实实惠惠落眼前了,哈哈哈……他娘的旗鼓隆咚呛!

    二

    东山墙上“麻太包子铺”五个红漆大字散发斑驳的光芒。是范德让关老二给写上的,指定麻太卖包子的地界。关老二是职工培训学校的语文教师,写一手漂亮的毛笔字,不幸得了女人的病——乳腺癌,手术后买断工龄蹲家保命。范德佩服关老二的文采,关老二佩服范德干事认真还有韧劲,两人惺惺相惜是景红小区文武二神。“麻太包子铺”写在那没占小区一砖一瓦一间房,十足虚与委蛇。

    景红就像油田的一个区块,是石油城第一个标准化示范住宅小区,福利楼,全是两代户和三代户六层建筑。当年它海市蜃楼般凸现荒原上,是油田唯一,是人们站在干打垒前个个向往的楼房。它首获石油部住宅小区建设金奖,比钻井队夺得年度金牌队还要震撼。二十年过去了,石油工人的蓝色工作服变成了红高粱的颜色,冷色变暖色,艰苦的表情变成了幸福的憨笑。景红的住户也似割了多茬的韭菜,谁都遮掩不住一头白茬,嘴里的豁牙。谁喊一嗓子老张老李……回头一大片。谁喊一声领导,狗都一通汪汪。

    物业所所长范德正科级,在这里就算高干了。

    景红楼房都是小户型,三室一厅六十三平方米,两室一厅四十五平方米,就是眼下商品楼的一个客厅大小。在楼东头“麻太包子铺”,麻太好拿一口锅和一个包子作比,一锅只蒸一个包子,年年多交几千元的物业采暖费,烧钱啊!

    包子、包子……麻太刚吆喝他就聊骚要俩奶包子。滚犊子!麻太骂他。每次这样他俩谁也不生气。董大车从退休以后不再跑长途,脸也起了白瓷,腰肌劳损的腰也直起来了。关老二调侃,老不正经一辈子,也不容易啊。他胡扯,我开一辈子车跑遍三十来个省,也没捡过这么大的礼包。谁承想退休了,景红倒变成了金銮殿,真鸡巴走字儿!

    天天的范德家的楼东头成了闹市,大伙纷纷议论开发商去北京砸钱争景红的事,八卦消息多得是,简直是一锅乱汤,话就说到怕把动迁的事争黄了。关老二一口咬定黄不了,形势摆在这,地价高开高走,开发商不达目的不会罢休。董大车一侧脸吐一口痰,一半吐到黄小邪的鞋面上,黄小邪跳着脚骂,操你往哪尿,以为是树根呢?

    包子,包子。麻太吆喝完插话说好名是一宝,开发商去北京挣,现在北京都知道咱景红了。董大车扯高嗓子嚷,照你这说黄小邪的名更尿性,兴许联合国都知道呢。关老二说,名就是命,你可别不信。咱小区里这些天到处飞喜鹊。顺着关老二的话音,呱呱真传来了喜鹊的叫声。

    开发商去北京掐,你们在这掐。下班回来的范德这句话把大家重拉回景红动迁上来。关老二讲,开发商到哪儿,哪儿就闹得鸡飞狗跳。黄小邪接话,那是人家有能耐,上通中央下通神鬼。坐自己的飞机省城北京来回飞,牛逼不?董大车披露小道消息说,人家使核威胁,谁能挡住?前不久开发商用专机带市委书记去北京见大老板,市委书记还想提高景红地段价码,开发商当时就火了,摔了手机,落地分三块,一脚踢飞电池击毁了电视里疾飞的一架美国卡帕奇。市委书记顿时哆嗦了。啧、啧……麻太不信,比鬼子进庄都邪乎?董大车学开发商,假装手握核武器的遥控器,拇指做要启动摁钮威胁说,谁挡道就干掉谁!见血封喉,谁都不惯着。

    尖不尖虎不虎,在外代表市政府,说的就是你这号人。关老二挖苦董大车,你小舅子给管文教的副市长开车,你就把自己当成政府发言人了。大伙哄笑。

    范德左耳听右耳冒,近来五花八门的消息搞得他神经兮兮,公司一叫去开会,他就以为和景红动迁有关,却毫不关联。风声雨声一半是开发商故意放风造舆论,利用老百姓的嘴传谣;另一半是老百姓添油加醋的臆想。蛐蛐蛐……就是他上班听不到,下班回来快嘴快舌的麻太也会学给他。范德真是惊弓之鸟,他比谁都更留意景红动迁的事。

    炒到白热化时网络和报纸出消息了,言之凿凿景红的动迁再建,不管哪个开发商得手,都叫红都。广告牌在路边也立起来了:一个红都,就是一个城市的政治中心和商业中心。范德看了惊骇得很,像螺母又被紧上一扣,谁得手他都失去景红。赢家一定是政府和开发商。景红的老百姓一定会被舆论说成是最大的受益者,出现在电视新闻里和当地报纸的头版头条。从有商品房开始,各地都在公演这样的戏。

    三

    八十年代初,地企合一的领导班子开神仙会,要走出建设美丽油田第一步,首先改善职工住房,让职工逐渐搬出干打垒住进新楼房,快步实现新跨越。会议确定从黄小邪屯动手。叫黄小邪的人是坐地户,斜一只眼还患小儿麻痹症,个子矬,但脑子像黄鼬一样鬼精,常年在机关食堂门口卖小烧和大酱。他的祖上叫黄小邪,骑毛驴来这里占荒圈地时,求人在钉下的木桩上写屯名。不知是写字人有意为之,还是笔误,把他的名“小斜”写成了“小邪”,“黄小斜屯”就成了“黄小邪屯”。一字之差,变缺陷为命性,变物质为精神,傩力迅速使黄小邪屯在东大片出了名。黄小邪屯辈辈人丁残疾,为求好后生,形成了赌生的习俗。婴儿一露头,接生婆就扒眼皮儿看眼仁左斜还是右斜。往左斜就喊——小烧。往右斜就呼——大酱。男左女右,婴儿落草后,两腿间就是标准答案。若接生婆说得对,旗鼓隆咚呛!收红包。吃肥肉。喝小烧。要是说错了,从此颜面扫地,没人找她接生。女人卖大酱男人卖小烧,就成了黄小邪屯辈辈相传的规矩。有经验的买主从来都是先验人后验货,确认大酱小烧是否正宗。

    在遍地荒草的东大片盖楼是稀罕事,招来万众瞩目,上级决定抓住这次机会搞个独特的启动仪式,拉开改善油田职工住房条件的序幕。那天油田一把手胡雷一行人信心满满从井喷现场匆匆转到黄小邪屯,这群西北汉子身上带着喷溅的油污,个个是体态如牛的硬汉。胡雷刚讲要在黄小邪屯盖楼,激动的黄小邪屯人自发端上倒满小烧的酒碗,敬这些破旧立新的油田勇士。胡雷接过酒碗大喝一口,大家也都像征战的战士豪饮这碗酒。胡雷天生一双古代仕女眼,此刻瞪成铜铃。有这碗酒垫底,改天换地的豪气更足了。他一跺脚吼道,石油工人一声吼!一行人迎喝,钻开地球打石油!他又吼,黄小邪屯盖高楼!一行喊,东大片全盖楼!胡雷沾满石油的双手按在黄小邪家屋子外土墙上,使劲搓了几下,短粗胖的油手印如灼如刻。一行人效仿胡雷把手掌按土墙上。

    胡雷吼:干石油,盖高楼,大家心齐有奔头。

    一行人齐吼:干掉土房盖高楼,谁不干谁是毬!

    胡雷潜下头跳脚使足牛力吼:好乡党,干石油,破旧立新盖高楼!

    大家前腿弓后腿绷,一齐发力吼:打石油盖高楼,干不成就是毬!

    轰隆隆……!一声巨响,黄小邪家的土房南墙被推倒了。哗啦啦……柴草的屋顶塌下一大半,烟尘冒起七丈多高。黄小邪嗖一下扑到胡雷跟前,左手拽住他工服的衣襟要赔偿条件,看自家房子倒塌他把事先谈的条件给忘了。胡雷没扒拉开黄小邪钢钩一样的手,他参加石油前在五台山练过硬气功,他感觉出黄小邪也练过。黄小邪的确拜过杜尔伯特的秃头老道练过四年铁砂掌和轻功,起因是奔治腿去的,老道看他的残疾源自娘胎,告诉他药不能医,练练铁砂掌和轻功吧,不至于以后肌肉萎缩人瘫了,黄小邪才拜师练的功。

    胡雷扇开脸前的灰土说毬房子就是一堆土,不禁推。黄小邪脚下扎步,斜视他问,到底赔我多少钱?胡雷反问他要赔多少钱?黄小邪犹豫了,他从没想过土房子值多少钱。胡雷趁机右手重重拍到黄小邪的左肩膀上。黄小邪一栽歪,胡雷顺势向下一压黄小邪拽他衣襟的左手腕,黄小邪的手本能向上翻抓,与胡雷来个实实的掌对掌。胡雷自语,有活。别人不懂他啥意思。胡雷伸出三根手指说,三间房三千块够不够?黄小邪一惊喜,左眼仁儿顿时拐到太阳穴里去了。

    胡雷急脾气,催他表态。黄小邪使劲晃晃脑袋甩回眼仁,心知肚明破房子不值这些钱。黄小邪斗胆问胡雷,酒话算数不?毬!石油人啥时候说话不算数!胡雷转身喊来财务处长张胖子,张胖子垂手领命后转身就小跑去办。胡雷撸起工作服的袖子低头问黄小邪,毬,满意不?黄小邪又问,毬是啥?轰……一行人笑。胡雷用膝盖顶了下黄小邪的裤裆说,这就是毬。黄小邪觉得胡雷用这个毬发誓够狠,信了。胡雷一抡胳膊转身对围观的人讲,从黄小邪屯往东,也就是东大片这地方,我们要盖油田第一个住宅楼区,楼高六层,家家冬天供暖气,夏天安纱窗防蚊子……

    景红的序幕就这样拉开了。黄小邪得寸进尺,问胡雷等楼盖起来分他一户行不?胡雷哈哈大笑说,好事你全想摊上啊?得先加入油田才行。一年后,江苏神勇的施工队把楼群盖起来了。黄小邪屯变成景红小区。胡雷给起的名,为啥起这个名,他谁都没告诉。

    两万多户油田职工迁入景红的恢宏场面,范德记忆犹新。单位出车出人帮搬家,工会组织敲锣打鼓插彩旗放鞭炮,乔迁的石油人个个喜上眉梢热泪盈眶。油田报和省报连登文稿和照片,都称这辉煌的一幕,是建设美丽油城的一出时代大戏!

    四

    景红四周的高楼大厦几年就长到云彩里,看一眼都晕死人!麻太卖包子的吆喝声,被夹固地飞到半腰又缓缓落回来。

    在景红丧失制空权将成瓮中之鳖的节骨眼上,它又成了黄金地段,如此变化真令人悲喜交加。还是关老二说得形象,景红头上悬着斧头,大伙准备听它的诀别告白时,它却朗诵出华美的诗篇。

    这场合不让董大车说话能憋疯。他嚷,咱小区绿化是城市森林,全市第一,范所长是第一功臣。董大车不和关老二斗嘴,知道整不过他。话锋一转说,谁和景红比绿化,就是孙子和爷爷比胡子,爷爷的胡子比鸡巴毛都密,孙子加上头发都比不了。瞧瞧你这德性,刚夸完你,就又满嘴跑生殖器了。你就不能说,把孙子的脸盘儿画成一只猫,也比不了爷爷的老虎脸吗?操,当老师的净鸡巴会挑刺。董大车终于骂了关老二一句。

    范德学的是师范物理,八十年代中期大专毕业,从大兴安岭林区来油田干物业。他不愿意当老师的原因,就是嫌自己一米九二的个子太高,顾及站讲台上像一个什么动物,孩子马上就会给起一个外号,叫上一辈子。干物业后,范德还是被起了弯刀的绰号。范德自从当上物业所长以后年年种树,这片城市森林就是他种出来的。他幻想把景红种成一片森林,景红的环境就应该是鸟和树的关系。

    景红一建好,黄小邪去找过用毬发誓的胡雷。接待他的是胡雷的秘书。秘书素质很高,是个硕士,脸白,衣服领子更白,把黄小邪的眼睛闪够呛。听他囫囵半片说上事由,经请示胡雷就把事给办了,安排到油田农工商大集体上班。秘书告知,领导考虑他腿脚不方便,分给他一楼。黄小邪感激涕零,把秘书白净净的手都握脏了。

    一楼最适合他的脚。前后露台都封闭,南面的阳台有门,黄小邪进出走这扇门十分便捷。门前的丁香树下是洋草坪,黄小邪说是加拿大草,范德说是美国草,木箱板上印着USA呢。洋草坪对土质要求高,栽种时需铺一层北大荒黑土,再铺上美国草皮,花洒兑少许营养液,草坪像电视里的足球场,美极了。可几个冬去春来,原土里的碱还乡团一样疯狂反扑,反攻倒算,洋草坪不日就弄成了白癜风,土著的野草乘机复苏,绞杀洋草坪,势不可当!

    黄小邪似乎看到了土著的力量还乡,也乘势而发,在门前的丁香树空里栽下三棵李子树,三棵沙果树,两棵杏树,拉开私立果园的阵势。草坪是谁想占就占吗?黄小邪人小鬼大,敢公开触犯物业规定,竟然一下栽下八棵果树,小果园的格局。还就在范德眼皮儿底下,他心里忐忑,预感到范德一定会来指手画脚。

    范德的煞气能在景红立住,绝对和他收拾违章的力度有关系。黄小邪暗自庆幸范德没找麻烦,才把吊到嗓子眼的心归位,叼上自卷的纸烟,放松在果园里给果树培土,做形,按摩,剪枝,浇水。黄小邪干活精细,果树被侍弄得叶片油亮,风姿绰约。树下的水盘修得像汽车的轮胎,充上气都能跑起来。

    范德可不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人,放任黄小邪是不可能的,要打就打在他的七寸上。按身高范德一米九二,黄小邪的脑瓜刚到他到他裆上,打他七寸就是一记窝心拳。新迹象又出现了,黄小邪用铁剪子日复一日把门前的丁香树蚕食得形销骨立,是嫌丁香树枝挡了果树的阳光。这些丁香是和洋草坪一年栽下的,年年五一丁香花盛开,浓香弥漫景红,人骨头都熏香了,路过景红的人都带着香走,说出来的话都香喷喷的。

    尽管动迁在即,特殊时期,范德依然不依不饶。麻太劝他,前后楼住要以和为贵,别再雪上加霜。范德在掌心压扁麻太包子,咬上一口信誓旦旦对麻太说,狗日的要弄死一棵丁香树,我就给他萝拔卜。第二天麻太过话给黄小邪,私栽果树范德没管,你再蹬鼻子上脸作死啊。几年前,麻太现身说法,她想在自家门前种点菜范德没答应。麻太说,给你包包子做馅儿吃都不行啊?范德继续晃脑袋。他不给面子麻太很生气,就来个既成事实。范德发现,及时带人把菜地平了,恢复草坪。围观的人都知道范德天天吃麻太包子,关系铁磁,都佩服范德铁面无私。第二天,范德给麻太送来一百个花盆,十麻袋黑土,焊了花架立到麻太家门前草坪上,把花盆整整齐齐摆上架子。麻太翻眼白嗔怨范德,真能整事儿,也不先吱个声,快气死我了。范德送她几包蔬菜种子依旧板着脸说,你别跟我整事带坏了风气,你还不知道我的脾气。麻太往花盆里逐一点菜籽悄声问,那我昨天白哭了?你得赔我眼泪。范德手指额头上滚落的汗珠子问,这是啥?扯平就行了呗。麻太呵呵说,你也先斩后奏。范德右手捶累酸的后腰环顾四周说,看以后谁再敢鼓捣小开荒。你可以挨家给送花盆呀?哼,想得美,你这是蝎子独一份。

    明眼人关老二说范德使了明拆栈道,暗度陈仓之计。

    五

    范德每天上班直路横穿小区,他看树、电线柱、水管线,路牙石、马葫芦、人行道板……犄角旮旯他都看,景红一草一木全在他心中。

    油田有传统,干部就是服务。服务就要到现场,一味坐办公室里就是当官做老爷。石油是干出来的,不是看出来的。不干半点马列主义也没有。油田干部要具备四种能力:千里眼,顺风耳,猴子屁股,辣椒嘴儿。干事必须风风火火。

    麻太劝他别着急上火,水往低处流,景红比四周低,人命贱,不是真坐在金銮殿了。范德抽烟生闷气,动迁风波乱哄哄,生怕动迁不成,先毁掉他的森林。油田春秋风大,树老心空,一场大风刮倒几棵老杨树不足为奇。奇怪的是不知为啥垂榆的树枝上生出许多金龟子。范德用手指一掐树枝,咔吧一声就断了。他从兜里掏出打火机一点树枝,呼啦就着了。范德还立马让手下抠掉死树,补上新树。他要认认真真为油田负责一辈子。

    景红小区绿化分六个楼区,杨树、唐槭、柳树、榆树、果树。但绿化并不能改变景红老旧的面貌。范德也知足了,就是现在死也是死在森林里。麻太没想到他会轻易说到死,忙侧脸呸,呸,呸,别说不吉利的话,你的好日子还长着呢。范德非说这些树就是他的纪念碑。麻太知道面临动迁他心情不好,故意闲扯。嘚瑟!你要非这么说,我倒想借你的光,先给你的森林做肥料。范德说,你要是先走一步,我在上面还种树。麻太性格大咧,顺着他问你要种啥树?范德眨动细长打弯的眼睛说,就种榆树,每年春暖花开我好撸榆树串儿吃,再遇灾年扒你的皮吃。麻太骂他是饿死鬼托生的!我死了你都不放过,上辈子欠你的?哼,范德说,除非我也变成一棵树,就不能吃你了。麻太催他,你快变成一棵树吧,栽在我上面,为我遮风挡雨。范德间隔一会儿说,一棵光棍儿树,不吃不喝你,给你做墓碑吧。麻太挖苦他够孝顺,可也说不定,哪天你又变卦长出翅膀飞走了呢。范德伸手接过麻太递给他的包子说,你不放心那你就起来,我躺到里面去。呸,你真混!呵呵呵……麻太咧大嘴笑。

    范德家楼前楼后有六十棵果松,那是他的骄傲。景红竣工的时候,上级部门突然要求景红小区当年绿化要进行达标验收,急得新任物业所长的范德跑回家乡大兴安岭,找熟人买来六十棵五龄果松栽进景红。这些果松顿时给景红涂了胭脂,现在已变成巍峨的松林了。这六十棵果松长得很有气势,早被喜欢的住户花二百元钱认养了,每棵树上钉着椭圆的铁牌,上面是编号和认养人的名字。当年同时栽的云中杨、黄花柳、金钱榆、唐槭树现在都减员若干,唯有这些果松一棵没缺,卓然挺立。范德打开家里窗扇,就会闻到沁人心脾的松香味儿。冬天里它们更苍翠,雪花落在上面如沧浪之水,花团锦簇,煞是好看。

    六

    麻太不信黄小邪说的当年他要整也能整上二楼。人是活的死的?麻太心直口快回答,死的叫鬼。黄小邪在石椅上蹭蹭屁股又问,你看见哪个小鸡儿让尿憋死了?麻太反问,你见过哪个小鸡撒尿?黄小邪被噎得三翻斜眼扯高声,当年我要是硬整,花点钱,兴许还能整上三楼呢。说这话黄小邪脑子里闪现胡雷和乔秘书的影像。麻太不知道这底牌,讨厌他吹牛,也提高嗓门,福利分房是花钱能买的吗?那暂谁家有买房子的钱?你称呢?黄小邪噘噘嘴巴说,你就是没瞧起我。我卖树苗……刚说半句瞥见范德回来了,赶紧一撅哒跳下石椅,钻进他的果园里去了。

    范德刚坐到石椅上,麻太就学给他,说黄小邪吹得太邪乎,没说老实话,没做老实人。他一脸不屑说,才几个三楼啊,提干、入党、工龄、生日、老人户口、孩子男女几个多大、婚龄……处级干部都统统大排榜,他算个啥鸟能住上三楼?我当年要不是评上油田劳模,二楼也整不上。麻太说,我还记得顺口溜呢:一楼二楼老弱病残,三楼四楼有职有权,五楼六楼虎屄青年。哎?你应该在五六楼的杠上啊,黄小邪不就是老弱病残吗。范德边取包子边说,我要不是劳模,一准上六楼了。

    顺口溜是时代楼阶层的写照,不容混淆。经历过福利分房的人都知道,当时分房子,明着比条件,暗地走关系,有狐狸头脑的人才使钱,不像现在买房子和大事小情,一票解决。

    一楼一直被视为鸡肋,其实大有玄机。就好比是特区咋建,谁也不在意,它就利用这时机打政策的擦边球,搞活了。到了商品房时代,一楼走的还是特区路线,开发商打巧牌,把相当于黄小邪家门前巴掌大的地方当花园叫卖,卓然体现商人的智慧。现在,这块一贴膏药大小的所谓花园,多数被进城的农民买了,抚慰自己进城后失去耕种的心痛。土地是连着骨头的肉啊,割舍的伤口,农民实在得疼些日子。

    在此啰唆一下“整”这个词。它在东北人口语里有非凡的魔力,涵容丰富,尽显方言独特的魅力。首先它具有官民共用的通俗性、地域性、权重性,承载着超常功能。简言之,一个“整”字的力道,可以抵千军万马。汉字里很难找到哪个单字能和它比肩,等量齐观,能整过它。其次,它独具意动大于使动的含义。常说的整人、整事,都不如单说一个整字意思更尖锐到位。好比整风是压强,整是压力,更具力度,更霸道。“搞”和“整”有一比,在某些语境里势均力敌,可以互换。但在某些语境里整比搞更带蹂躏性,就像用刀杀人和枪杀人残忍度是不一样的。黄小邪的意思是再整厉害点,兴许能住上三楼,的确是不顾及史实吹大了。他是想摆脱范德住在他家对面二楼居高临下的监视,故意整点儿事,可麻太一听就知道他是胡整。

    七

    范德刚从高档住宅区参观回来闷闷不乐,坐到石椅上一根接一根抽云烟,麻太猜八成是受啥刺激了,是不是要动迁了?他叹息说,人家活在天上,咱们落在井里。人家啥啥都崭新,处处是风景,门窗都像画,雕塑到处是。领导这次带他们去参观黄金海岸,就是给他们洗脑为动迁做铺垫。他却意外感到,女人都像二奶白嫩漂亮,就是你这张风吹日晒的脸,去那里住几天都会像剥皮的煮鸡蛋。范德说笑话神情却不配合。麻太看出来他并没有开玩笑的心情,是嘴甜心里苦。忍不住张大嘴呵呵大笑说,谁要包我当二奶,我卖包子的钱全给他,还带上四个孩子管他叫爹。范德气哼哼说,从五十层的云台往下看,景红就像一盒火柴。我当时想,要像锅炉房能看清楚冒烟也行啊。再看周围的唐朝世家、蓝城国际、格林小镇、东城领袖、锦苑、阳光鑫苑、世纪尚品、沿湖城、丽水湾那些高档住宅区,富人和穷人分区住得泾渭分明。

    带队的宋经理说,景红看上去就是一张旧年画,快过年了,该换一张新的了。听后我都想从云台上跳下去。宋经理说,我们骨子里还是农民,脑子里还是农耕思维。麻太接茬说,农民咋的?没有农民吃啥喝啥?没有农民让他吃空气去。他真是站在云彩里说话呢。范德说,你没看见宋经理看高楼大厦的兴奋劲儿,右手一指说,那是景红啊?在地上看是森林,在这看就是一块菠菜地。菠菜地就菠菜地,又不是绿帽子怕啥?范德像没听见麻太说这句话,光想这些树咋整?麻太说,你这一上火更瘦了,给你,吃包子。

    包子……麻太的吆喝声在景红缭绕二十年了。

    范德称她是景红的名人。麻太说是寒碜人,包子都堵不上你的嘴。麻太怕提此话是有原因的。有一次一个背挎包的小伙儿在她包子箱外面贴上一张小广告,悲催地说,是寻人启事,孩子丢了,大娘帮帮忙。麻太眼泪汪汪白送小伙儿两个包子,让后来买包子的人都看看寻人启事帮找找,关老二看后撇嘴告诉她,哪是寻人启事?是治痔疮的小广告,你上当了。啥?麻太恶心得万箭穿心。呸!冲那小伙子走的方向骂丧尽天良的王八犊子,欺负她不识字,还白搭了两个包子。范德还说她是名人,她能不羞愧吗。

    麻太卖包子家喻户晓,她的吆喝又被范德誉为景红小区的区歌。羊年中秋节吃团圆饭,吴旺臣和孩子劝麻太不要再卖包子了,他退休领退休金孩子们都挣钱了,日子翻身了,六十多岁的人也该歇歇了。麻太喜极而泣。大女儿巧珍用餐巾替她擦眼泪,她推开大女儿的手放下筷子,泪花里带笑说,今儿中秋,我给你们唱个歌吧。老伴吴旺臣和孩子谁也没听过麻太唱歌,惊讶地鼓起掌来。麻太套上卖包子的白大褂,大大方方站到屋子中间,大嘴一张就一通吆喝包子、包子……笑得阳光灿烂。她说,我这一喊浑身舒坦,就相当于歌星唱歌,二十多年的工夫啊,哪能说废就废了呢?巧珍喊,我支持妈!妈,你就是歌星。吴旺臣仰脖干下一盅二锅头挖苦她,赶明儿我得去精神病院给你预定个床位去,哈哈哈全家人大笑。

    麻太每天推自行车到范德家楼东头卖二百个包子,二十来年来地点不变,时间不变,薄皮大馅包子货真价实,一天不差。她始终站着卖,一口气吆喝三声好似向上连翻三个跟斗,作为景红小区的区歌听得人贴心贴肝的,比火车的鸣笛还慰藉人。范德总结说,你卖包子,光明磊落,乐善从流,居功不自傲,堪称景红楷模。是啊,老百姓的一日三餐要是少了麻太包子,日子得少多少滋味啊!你不是景红的名人儿,谁还是景红的名人儿?

    景红的区歌好听、好学、好唱。包子、包子……放学路上的孩子更是人来疯,直声拉气喊……比谁一口气能喊到青藏高原,直到喊哑了嗓子才回家吃饭。包子卖到这份儿上,麻太知足了。她冲范德感慨,从卖一元十个包子,现在卖一元一个,二十多年包子的个头和形状没变,价格却越来越高。不是麻太要涨价,而是楼都在长高,孩子也都比爹妈长得高,啥都涨价了,卖包子也与时俱进。

    包子值钱了,拿一百元买麻太包子的人越来越多,钱却下贱了。买她包子的生面孔就像假钞,搭眼儿她就能认出来。麻太说,我二十年一贯制,天天卖包子,干到今天思想不滑坡,跟你叨咕叨咕还不行吗?范德忍不住替她喊两声包子、包子,一下把麻太的脸臊红了。她争辩说,三年五载就换地方当官的人,也没看干出啥成绩来,年年还评功摆好呢,我说实话你腻歪啥?白喂你包子了。范德说,不能白喂,我不是说要做麻太包子的形象代言人嘛。

    八

    唢呐一吹,心都跟着飞。啥也比不了!这是黄小邪坐在一楼阳台里马扎上晃着脑袋吹唢呐的真实感受。高亢的浪荡调,酸甜苦辣俱全,能把人心吹开花,又像淘井一样把心里的憋屈掏个干干净净。范德贬低他,对麻太说听听,瘸子打电棒——晃上晃下。麻太撇嘴笑,你就会作践他。范德又紧紧鼻子说一股臊味儿。麻太公允说,你就不许他嘚瑟啊。

    吹唢呐是灵性活,黄小邪吹得正来劲,问哇问哇……范德从家里出来直冲过去指着黄小邪鼻子尖吼,你不让人睡午觉,作死啊你!黄小邪吹兴正欢,冷不丁挨了迎头棒喝,顿时乌米了,鼻斜口歪,栽倒在地上不省人事。范德没想到黄小邪这么囊巴不经吼,咋在油田混的!在油田,吼和风一样是最俗常的事。妈的!他急忙打120。救护车来把黄小邪拉到龙南医院抢救室。还没挂吊瓶,嘭!黄小邪放一个臭屁一骨碌坐起来,瞪眼睛找到范德,用右手食指瞄范德的鼻尖儿一字一句说,操,看在邻居和我种果树你没找麻烦的分儿上,这次就不讹你了。你以后少扯!再跟我整事,啥鸡巴弯刀我都让你卷刃。

    光天之下,当着那么多医患挨了黄小邪指着鼻子骂,当众放过他一马,比打自己一顿还羞辱。看黄小邪栽栽歪歪走去的背影,范德恨不能追上去一脚踩死他。他付了120的钱,心想狗日的黄小邪,比演员演得都像,把自己蒙得一塌糊涂。他祖上敢跑驴占荒,他也真有股子邪劲。

    范德每天下班回来吃麻太两个包子,都是麻太特供,和卖的包子馅不一样。麻太告诉个秘密,董大车前天去沈阳皮货市场,给张寡妇买了一件齐腰的獭兔,说反季便宜还花了两千多呢。关老二他们几个三打一,牌嗑又换了,抠了底,就嚷掏了兔子窝。坐庄打成了,就喊寡妇当家。弄得董大车没招没唠,满嘴骂脏话。麻太说话似机关枪扫射,连发成片地打,也不管范德听进去多少。范德的心思全在动迁的事上,眼看夕阳像螺丝又紧上一扣。

    麻太十七岁在村里给生产队放大鹅,钻井队到他们村钻井,十八岁的钻工吴旺臣偷了她的大鹅,和工友炖上喝酒了。她到钻井队找大鹅,吴旺臣给赔了钱。回手又偷了她的大鹅,又赔了钱。三偷以后,俩人成了卖大鹅和买大鹅的了。油田人都知道,当年钻工很难找到对象。钻井工自己都说自己是油鬼子:钻井工人一声吼,娶个老婆没户口。刚满十七岁的李小麻单纯青涩,连续被偷大鹅,每次找吴旺臣赔钱都哭笑不得。后来吴旺臣变偷大鹅为偷人,李小麻被偷进钻工窝棚。钻井队队长是转业的连长,懂兵法,有化干戈为玉帛的韬略,摆酒请村长说和,还主动带钻井队给村里打了一口深水井,村长喜上眉梢,将错就错,同意把孤女李小麻嫁给吴旺臣,算息事宁人,双方得了实惠,成全了美事。

    范德上班,黄小邪就凑过来,坐石椅上和麻太唠嗑。上次说住楼的事惹麻太不高兴,他这次学乖了,尽可能听麻太说,反正他快退休了有的是时间。麻太说农村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他实在感到说的事太旧了才插话问,你说说啥样是好包子?麻太顿时眉开眼笑,正是上次范德没听她说完的话。她从箱子里掏出一个包子,托在左手心让黄小邪看。她说,好包子里面要有一股气,把外形撑圆,看,饱满有弹性,她用拇指和食指捏包子给黄小邪看。当然啦,口感要弹,味道要鲜,形状要端,皮色要宣,一个都不能差。包子大小很重要,但不是最重要,基本原则是不能让一个包子把人吃饱,两个吃六成饱最好,还能喝一碗汤或者大米绿豆粥才正好。要是贪吃第三第四个,就得把人撑着,不是往下面撑,而是往上面撑出赞美的话来。

    黄小邪看过电视里讲狗不理包子,挑事儿问,包子几道褶儿最好呢?麻太讲,包子好吃不在褶上。黄小邪吸溜一下口水说咋没关系?那是文……文化。麻太把手里的包子拍在箱盖上说,文化就是屁话。蒸包子又不是烧瓷器,简单的事搞那么复杂干个屁。

    你把包子做绝了,纯纯的一门手艺,要有机会,可以上电视和捏泥人、吹糖人、剪纸的那些民间手艺人同台献艺。呵呵呵,麻太说,旗鼓隆咚呛,还是你吹唢呐献艺吧,我可不敢嘚瑟去。

    下班的人流淙淙,正是麻太卖包子的黄金时段,麻太一下就被围成一团毛线了。有人买包子当晚饭,有人做明天的早餐。还有的是月供,麻太递过去包子那人接了就走,不用交钱,账是一个月一结的。范德不怕包子卖光,他的那份麻太给留着呢。等麻太把该卖的卖完,才把给他的两个包子拿出来。他吃包子,麻太向他传达当天的见闻也开始了。

    九

    范德家楼东头沸腾了!麻太的包子和赫莲的八样熘炒菜把这里变成了美食广场。俊俏媳妇的名字叫赫莲,麻太一叫,传得飞快,赫莲,给我来一份土豆丝;赫莲,地三鲜;赫莲,口蘑肉片……叫一声赫莲嘴里都甜丝丝的,其他的附语都是夸她的菜好吃。大家共同认识,赫莲和黄小邪没一点般配的地方,白瞎了,她咋能看上这癞瓜?谁不比他强啊,赫莲亏大了。

    麻太和赫莲卖火了,每天像上演一集家庭主妇电视剧,收视率超高,天天得回家赶拍明天播,观众都等着看呢。范德掀开包子箱盖查看,里面只剩下自己的两个包子。范德识趣地问电视剧叫啥名?麻太说,你给起一个吧,就算领导题名。范德把包子送到嘴边说,那还不简单,就叫麻太包子。麻太摇头嚷,那赫莲你给整哪去了?麻太一说到赫莲的名字,范德眼睛一忽闪,还情不自禁扭头看黄小邪家的方向。麻太递话,看进眼睛里可拔不出来。范德才转回头,那你说叫啥?麻太说我要能起还用问你?范德对付说,叫麻太包子赫莲的菜。麻太问,你起这个名,是不是拿我当绿叶衬托赫莲的红花?范德自己掀包子箱盖掏出自己的包子,故意打岔问麻太,赫莲比黄小邪小多少?

    麻太不高兴地说,赫莲是母虎,你是公虎,你俩差一旬,黄小邪属猴,你自己算。范德不吱声,吃包子。麻太故意甩脸子说,你是理科大学生,这点账还问我?真闹听!吃你的包子,问问啥馅不行啊?范德的火真假参半。麻太一脸坏笑,学赫莲的语调说,什么馅的你咬一口不就知道了。呵呵呵……麻太的嘴笑得十分夸张,气得范德噎了嗓子。她还说,名你还没给起呢。

    动迁的事还没扎实,怪事倒发生了。莫非景红真有金銮殿的命让黄小邪坐殿了。范德盯着黄小邪家通亮的灯光愣神儿。麻太用抹布擦包子箱,说啥他也不搭腔。麻太回手揪他的右耳朵说,心猿意马了吧?范德咧嘴拍掉她的手说,哎哟,会这词儿?麻太顿觉得挺可笑,脸一红又说,哎呀,真是鬼使神差。得得得,你再转两句就中文大专毕业了。范德起身拍拍屁股要回家,麻太拽住他的袖子说急啥?还有事呢。范德又坐下,知道麻太求啥事都不会多大。看你动气了,告诉你,她可不是我介绍来的,现在我还糊涂呢,你先帮办个正事。不是你给介绍的,她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不信你去问黄小邪。我去问他?哼!哼啥?你得说他有道行。他有啥道行?范德才整明白赫莲的来历和麻太无关。他点上一根大云,问啥事?麻太说,就是赫莲儿子铁蛋上学的事。上一年级,没有户口,你跟校长熟,我都答应帮忙了。

    范德的物业管理所和景红小学是一墙之隔的邻居,最近景红小学按上级要求防止食物中毒强制关掉了学校食堂,通勤的教职工午饭都转到物业食堂吃。当然,范德要不同意就吃不成,他给了校长面子,他的面子校长肯定也得给。范德毕业后没当老师,可一颗师心还在怀里。第二天,铁蛋上学这点事范德一个电话就办妥了。下班回来的范德一露面,正和麻太唠嗑的黄小邪拔腚就走,像耗子躲猫,闪得范德心里直翻沙子。麻太说,还能怨人家?范德听麻太话里有话。你老在二楼监视他,你说他咋想?范德双手撸了一把脸,下巴长出一寸,眼睛瞅手心说,那就新账老账一起算,到时你别再拦着。

    十

    上午九点多钟麻太给范德打手机,你进了一批果树?范德正指挥手下卸车,问她啥意思?麻太说我想要几棵。你往哪栽呀?范德一头雾水。你别管,统共几样?她问。五样。一样要两棵。范德说,来取吧。

    大约过了二十分钟,取树苗的人来了,不是麻太,是黄小邪推着卖菜的车子。范德乜斜他一眼,没说话,让工人陈干把树苗帮他装车上。十棵果树苗,棵棵都比黄小邪高。刚才接电话时范德就隐约感到麻太是给他要的,她就爱管闲事。范德听黄小邪推车子呼呼的喘息声渐渐远去,陈干说,他不是卖树苗蹲笆篱子的黄小邪吗?咱景红栽的第一批树杨柳树就买他的。看范德没搭腔,陈干溜须说,当然,你是绿化第一功臣。

    范德下班回来麻太的包子早卖光了。我那份没卖吧?别着急吃,猜猜啥馅的?麻太神秘兮兮,范德顺嘴胡诌人肉馅。滚!麻太吼他。范德接过包子用手掌压扁,一个咬上一口,嗯,嗯。美味。麻太冲黄小邪家扬下巴,范德看见十棵果树全栽好了,丁香树也移到果树边上,围出一个果园。赫莲正领铁蛋用一根长长的白塑管给树浇水呢。

    范德一目了然从石椅上站起来说,你真能整,我就猜到你要树苗干啥。麻太解释说,快动迁了,想栽就让他栽吧,还有几天折腾头?他干活挺快,还追了肥。你猜是啥肥?范德觉得麻太挺大度,还故意胡诌,是你的包子。

    真是狗鼻子,你闻出来了还是听谁说了?麻太惊讶。

    范德转头朝果园使劲吸了吸鼻子,闻到的还真是茴香包子味。

    告诉你,赫莲真在每棵树下埋了两个包子,茴香肉馅的。我说你爱吃茴香,赫莲说你长那么高,和爱吃这一口一定有关系,又说全景红就数你个高官大。麻太见范德眼睛萤亮,又透露一个细节,黄小邪在每棵树下埋了一个红砖大小的黄纸包做底肥。黄小邪说是特制的肥料,说他整苗圃那暂就是用这肥料。

    啥特制肥料?我种这么多年树咋没听说过?范德不信有黄纸包的特制肥料。麻太说,黄小邪把特制肥料离树根三尺远埋上,说配方是经过高人指点,承诺不能外传。赫莲帮他扶树苗他也没让看是啥肥,赫莲还生他气呢。他说是缓释肥,十年不间断给树根追肥,有特效。赫莲怀疑地说,黄纸包半年不就烂没了?黄小邪说,你别瞧不起这黄纸,啥纸都不如它能上天入地,想到哪就去哪,它能把肥力运送到树梢上去。两年后这棵树你就等着摘果吃吧。赫莲顶信黄纸有灵性,要不祭日人们咋都烧黄纸呢。可说能挺十年八年,比骨头还经烂她不信。黄小邪快速把特制底肥摆好,赫莲用锹帮着填土。问他,你真没骗人?黄小邪涨红了脸喊铁蛋过来,铁蛋甩一双湿手跑过来喊啥事干爹。黄小邪拉住铁蛋的手说儿子,这是十棵摇钱树,你好好学习,等你长大树也长大了,等你考上大学,你管树要钱,准是一要一个灵验。

    嘻嘻嘻……你骗我干啥?树能结果子,哪会接钱?铁蛋透着一股机灵劲儿说干爹,我知道钱是印出来的,不是树上结的,你骗不了我。铁蛋天真无邪戳穿他。

    儿子,干爹没骗你,土能生金呢,金就是钱。赫莲说,还说没骗孩子,铁蛋都看明白了,假的咋说也不是真的。麻太在楼东头听得真亮,也搞不懂黄小邪说的是真的还是瞎编排。

    范德看果树苗把草坪又占了,丁香树靠边了,心里还是蹿起一股火。还有没有章程了?他知道拆迁的步子越来越近了,怕等不到果树结果子了。你栽果树,他也栽果树,都为小区绿化嘛,你又没搭工钱。麻太和稀泥,你是爷们儿肚量大。范德冲麻太一抱拳说,你是纯爷们儿。呵呵呵……麻太笑弯了腰说,你当好爷们儿,我还指望你养老送终呢。还是指望黄小邪吧,把你埋果树底下,天天给你培土施肥。他多次看到黄小邪往果树根泚尿。呵呵呵……那样树上接的就不是果子,是麻太包子。麻太大笑。范德的长脸也扩圆了。

    果园那边铁蛋嘎嘎笑成铜铃铛,黄小邪被铁蛋手里的水管泚了一脸水。赫莲赶紧抢铁蛋手里的水管丢到地上,拍他的屁股,拽他上台阶……

    麻太压低嗓音说,好看吧,比我的包子好吃吧?范德坐在石椅上交换二郎腿,沉下眼皮吃另一个包子。

    十一

    中午,天地缘快餐宏业骏开。麻太喝两杯小烧,脸通红。黄小邪也喝多了,话在嘴里碎成糨糊,黏黏糊糊,麻太也听不清,索性眯觑眼咧嘴坐台阶上晒太阳。范德才走进栅栏门麻太向他招手,他没过去,坐到石椅上点一根烟,一脚踏在麻太自行车的踏板上。脚劲重了点,车子一栽歪,他赶紧伸手扶牢。董大车刚睡醒凑过来对范德说,天地绿是关老二的手书,带劲儿吧?范德听出来董大车是把“绿”和“缘”念混了,调笑问,是换了中午这顿酒吧?可不是咋的,赫莲请客能少喝吗,现在他还没睡醒呢。董大车绕了一圈儿说,不行,不能让老二太鸡巴舒服,我去搁勒搁勒他。

    咚,咚,咚,是麻太喝多了夯实的脚步。她并排和范德坐下,通报天地缘里摆六张桌,图六六大顺的意思,以后早、中、晚三餐都开。你吃腻了我的包子,就吃赫莲的手艺吧。你看她多能,才来几天呢就支撑起一个店来。我……我……在这卖二十年多年包子,自行车骑坏两辆了也没开……个……店。麻太抽泣说,我多笨啊……咋就没……开个……店呢?麻太怂范德的左胳膊,指着墙上的“麻太包子铺”说,你这不是砢碜我么?她的眼泪哗哗流淌。

    这眼泪像她年轻时就储存下来的,眼泡一会儿就肿高了。范德伸手给麻太擦眼泪,温热的泪水在他触碰的一瞬间漫过他的指缝流到手背上,流上他腕上的表盘。

    范德站起来,自己掀开包子箱盖抓出他的两个包子。用手掌心压扁,一个咬上一口,感激麻太,每天换样给自己包两个特殊的包子。他品出了野菜江虾咖喱的香气,天长日久除了麻太,谁也做不到。

    吃第二个包子范德问麻太,为啥说赫莲的天地缘快餐,而不说黄小邪的?麻太嘴一咧说,要说黄小邪的你去吃呀?噢,用赫莲吸引顾客,也算美女经济啊。麻太数叨说,赫莲有绝活,炝土豆丝、溜肉段、做酥鲫鱼、炸江虾、烧茄子,家常菜净是回头客,老人孩子都爱吃。就是麻太不说,范德也早闻到炸江虾的香味。麻太看范德不吱声,叫板说,明天我不给你包包子了,你去她那吃吧。范德眼珠子一瞪,你要是给我断了奶,我追你家吃去!麻太眼睛还湿着,听这话嘴笑咧了,一天都没这么舒服了!却还抱怨,那我也没开个店,咋能和人家比?范德咽下第二个包子说,景红就是你的店,不是还有我吗,做你麻太包子的形象代言人。呵呵呵,麻太恢复了往日的欢笑嚷,你还是给赫莲的炸江虾做形象代言人吧。

    十二

    黄小邪不闲着,除了采买还经管铁蛋上下学。铁蛋正是讨狗嫌的年龄,黄小邪总是左手牵着他的右手走路,生怕一松手他就飞了。黄小邪倾斜的右肩挎铁蛋的蓝书包,书包离地面也就一拳高,右手中指和食指夹着纸烟,一会儿吸上一口,身后一溜浓烈的烟味。

    沙果树李子树开花好像还是昨天的事,转眼学生快放暑假了。这回范德真被黄小邪惹火了,大吼要让他以命抵命。麻太赶忙捂他嘴不让他吼,你们油田人就好吼,随根儿呀!石油要是吼出来的,我天天卖包子的吼声早就是一个大油田了。麻太给他戴高帽,你是小区里的高干,再放他一马你能掉价呀?范德脸色铁灰,瞪大眼睛又要吼,麻太又捂他的嘴,劝他宁伤一群,不伤一邻。范德终于吼出来了,狗屁邻居!他移开丁香树也得保活呀。果树都栽活了,丁香树都快死了,还不是他妈的小农意识,损公肥私嘛。老树挪死了,新树栽活了,他就没使好心眼儿。麻太按住他说,黄小邪是坐地户,咱们是外来户,哪个不比他活得好?范德吼,你还瞎搅和,不给他果树苗,丁香树能死吗?麻太假装认错说,是我多事行不?要不把铁蛋也退学算了,算我狗拿耗子多管闲事。范德听出麻太的话是以退为攻,心想,麻太啊麻太,幸亏你没文化,要是有文化,谈起判来对面得躺下一片敌手。范德不再和麻太掰扯,走到丁香树旁伸手抓住一条外枝,轻轻一抖黄叶子掉下数片。麻太扯下他的手说,让他再给培培土,施点肥,兴许树还能活过来。实在不行,你再弄几棵丁香树来,让他给补栽上。我也栽,作为帮人失察的惩罚。显着你了?范德激动说,咱小区是碱土底子,这些树活下来有多难你知道,他这么做损,和软刀子杀人有啥区别?麻太紧着向他挤眼睛。他还吼……

    大哥,对不起。说话的赫莲就站在他身后。她腰里扎着黄花格的围裙,头上没戴帽子,戴着一个蝴蝶发卡。她的气色真好,眉眼儿清秀得没有一点杂芜,牙齿灵光齐白,黑发里有几根金丝闪光。范德猛然转过身,赫莲歉疚地说,大哥,对不起啊,这几天我也发现这几棵树蔫了,可能是树太大了,不禁折腾。赫莲解释说,真不是故意的,移栽的时候大娘都看见了。那可不,麻太帮腔黄小邪没少用心,还埋子底肥。赫莲说,坑挖得也深,还浇好些鱼水呢。范德还是第一次和赫莲面对面。他说,人挪活,树挪死,是有道理的。他这么一说,赫莲脸颊染上一片红霞,她以为范德是暗示她从农村来到城里。范德只是话赶话,随口一说就双关了。赫莲看一眼麻太说,我家铁蛋上学全靠你和大娘帮忙,我一直想请你们吃顿答谢饭,当面感谢呢,没想到饭还没吃上又闯了祸,真是对不起大哥和大娘了。她双手揉捏围裙角,两个嘴角向后一收,美艳如花。听赫莲这番话,范德都奇怪,自己就跟她手里的围裙,被揉捏得没一点脾气了。这饭哪能吃?都是举手之劳。范德说,我就是心疼,景红的树从来还没有这么死的呢。餐厅里有人喊赫莲算账,她应了一声。麻太推她说快去忙你的吧,容他想想。她推走了赫莲。

    俩人坐回石椅上,麻太揶揄范德,看见赫莲你的横劲哪去了?弯刀变成面条了。范德到包子箱里摸包子,用手心摁扁,一个咬上一口,大葱排骨包子,骨头剁成了骰子块,入口嘴里葱香味十足。

    黄小邪买回来的丁香树比原来的小不少,换掉四棵栽上六棵。范德下班回来浇树根的水还没渗净呢。黄小邪穿着铁红色的挎篮背心,左手拄着铁揪柄,右手夹半截烟瞅着水盘晾汗。范德清了清嗓子,坐到石椅上,点火抽烟。麻太冲他小声说,瞧你说话多管用,黄小邪干了一小天,这回你满意了吧?他从箱子里掏出两个白生生的大包子,还是老习惯,用掌心压扁一个咬上一口,是雪菜猪肉的,第二个没吃明白是什么馅。觉得口感细滑,又清香败火。咦?又咬两口,还没吃出来。鸳鸯包子!鸳鸯包子A、B馅,麻太创新了。麻太挑战的眼神还让范德猜。范德细品,还蒙着。麻太得意地说,够你猜一宿的。包子变成谜语了,麻太好享受。范德不信猜不出来,发誓做梦也要梦出来。他用眼睛仔细瞧包子馅儿,食指和中指捏出一点馅儿捻着看,冲麻太嘀咕,好像是鲤鱼肉、洋葱,啊不是洋葱……是茭白。麻太忽闪一下把眼睛闭上了。骂他狗嘴真刁,没白吃我二十年的包子!麻太告诉他,是看美食节目学的,把茭白切成菱形小块,还配上了金黄的胡萝卜丝、核桃仁,又把一条鲤鱼的肉剔下来,剁成鱼泥喂好口,再把茭白胡萝卜丝核桃仁和作料拌一起,包子精心捏褶收拢。麻太看范德吃得比每次都香,催他给打个分。学师范出身的范德有老功底,说打就打,还用了小数点,90.5分,并鼓励麻太发展的空间还大着呢。麻太说,就你办法多,这辈子不当老师白瞎了。

    十三

    一进入伏天景红的清水管线出现多处穿孔,范德带人联轴抢修还按住葫芦起来瓢。停水维修的通知一发出,小区的居民肝火就烧起来了,骂声载道,纷纷往市长热线和物业总公司打电话告状,把事捅上了晚报。范德不得不向总公司宋经理负荆请罪,请示怎么办。宋经理沉下脸说,快动迁了,将就整吧,皮包骨,打补丁,哪坏修哪。一脚又把球踢回来了。范德回来继续带领工人昼夜加班掘地沟打卡子,实在烂得打不了卡子的管线才换一截新管。他还查出野蛮施工的陈干等人伤了他的树,扣了当月奖金。

    晚上十点半范德才回来,楼东头骂娘的人散去,刚好落个清静。麻太也早回家了。范德从自家报箱里取出鸳鸯包子,坐到石椅上细嚼慢咽。吃完包子他还不想回家,还是外面凉爽,一只蚊子落在他左小臂上,他没拍,看它吸上血,身体变红,就像管线穿孔。他把烟絮徐徐向蚊子身上吹,蚊子的后腿被吹离了皮肤,嘴器还叼住不撒口,他猛吸了一口烟,喷向蚊子,贪嘴的家伙顿时粉身碎骨。他仔细看蚊子叮的小眼,鼓起一座小坟。供水管线可能也是这样腐蚀穿孔的。他放松叉开双腿,背靠到椅背上,他左右打量楼房,仅几家方窗还亮着灯。关老二家灯亮着,范德判断,这家伙可能还在经营景红开坛呢。黑灯的人家也不一定睡了,是怕亮灯招蚊子。楼区渐黑下来,孤独围绕身边。铁栅栏上爬满了金银花藤,月白的花骨朵悄悄入夜绽放,清香浓郁。明早又会有好多老人采摘,泡茶喝,消炎去火。范德顺手摘了三朵放进嘴里嚼,清香味苦。他身体渐渐倒在石椅上,脚收拢上去,睡着了。

    咣当!咣当!铁栅栏小门被撞得摇晃,范德被震醒来,微微抬头察看,是黄小邪挑着两个水桶往门里跨,水桶底叮叮咣咣磕铁门下的横铁。哗!铁桶里溅出一拨水。他踮起前脚,前面的水桶才勉强高过横铁。咣当!后面的水桶又磕上了,哗!又洒出一盆水。等黄小邪把两个水桶都挑进小栅栏门,范德才看清扁担没有绳和钩,是直接穿在水桶铁梁上的。范德看懂了,黄小邪个太矮,走路又跛脚,这样才能把水桶挑离地面。横铁仅有平放的烟盒高,还磕上了。黄小邪把水挑到家门口,把一只水桶拎进屋,倒空后又拎出来。把另一只水桶提到新栽的丁香树下,从桶里摸出水舀子,舀水浇那几棵丁香树。水浇光了,黄小邪又把两只水桶铁梁穿在扁担上,担起来,一瘸一瘸去挑水了。

    浇丁香树的水把范德浇醒了,他瞄着黄小邪越走越小的身影,直到消失在横道对面的树丛后。范德判断他是去几百米外的洗车场担水的。黄小邪也许是怕白天被人笑话才夜战的。他个子太矮,担满桶水扁担一压弯,桶底就拖地了。黄小邪像偷油的小耗子又折腾三个来回。范德还眯着,要让他发现,说不定还以为是故意监视他呢。

    管线提前半天恢复供水了。范德更像一把弯刀了。下午,他去沐春风浴池洗澡,脱光了照镜子,肚子是凹陷的,二十多年的麻太包子都吃哪条管线里去了。他斜眼看别的中年男人,肚子全扣着马勺,自己真对不起麻太包子。浴室里黄小邪正给躺在水床上的铁蛋搓澡,像揉面一样细心。看过黄小邪的裸体他惊讶不已,顶多六七十斤重,皮肤黧黑,右腿细得像一根剥皮的柞木棍,明显比左腿短一截。丑陋无比!他左右挪步给铁蛋搓澡,右胯骨向外一支一支,那个尖,眼看就要从薄薄的一层牛皮纸里钻出来。铁蛋像条小泥鳅在床上扭来扭去,和黄小邪嬉戏。黄小邪极有耐心,逮到胳膊搓胳膊,逮到腿搓腿,连小鸡鸡都搓几把。范德扫了一眼,黄小邪的家伙事从屁股沟后面都能看得见。范德头上哗哗的淋浴掩盖了偷窥。铁蛋伸手抓淋浴飞溅的水花,往黄小邪干瘪的身上撩,黄小邪像爷爷在哄孙子玩。

    范德不禁想起就是这残疾枯瘦的体格走一里多夜路担水,还不忘浇丁香树。他不禁激灵一下,仰面迎向喷头,任由压力浩大的水柱哗哗冲他的脸、身体,来一次脱胎换骨。

    十四

    麻太给范德打电话告诉他一个意外的消息,赫莲要走了,天地缘快餐关了。她告诉范德,她男人死后她为逃债才进的城,现在村里要把地收回去,她着急回去保住地。范德说,增人不增地,减人不减地,这是农村土地政策,哪能说变就变呢?麻太神秘地说,赫莲的男人赌博欠下人家几十万,以房子做抵押,债主收房子看上了赫莲,扬言要她顶债,她不从,她男人被债主用刀尖扎到了肝,几天就死了。麻太的嘴突突说,她男人和黄小邪是在杜尔伯特跟老道学武术的师兄弟,死前叮嘱赫莲,他死以后,她带孩子去找黄小邪,他和黄小邪立有托付之盟,一定会收留她娘儿俩。他说,别看黄小邪模样不济,脑袋鬼精,手里有钱,你就跟他把铁蛋养大吧。他告诉赫莲,黄小邪手里的钱,是当年他俩一起捣腾树苗挣的,自己的一百万都赌光了。黄小邪月月有工资,那一百多万肯定都存着呢。你要嫌黄小邪就另走一家,记住不管走到哪,家里的地要留住,孩子没爹可以,没地可不行,地是咱农民的命根子。算我最后求你,要让铁蛋认黄小邪当干爹。黄小邪无后,这样咱儿子的将来也就有保证了。

    带血腥的故事听得范德毛骨悚然,缓过神来问,赫莲回去后要债的人找上门咋办?麻太说,出人命了还敢找上门?公安局还在追凶呢。范德总算明白了赫莲的来龙去脉,又问赫莲和黄小邪的关系。麻太说,也不像大家议论的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

    范德撂下打热的电话,抽了一支烟镇定一下情绪,就大步流星往回走,十几分钟后他看见麻太和赫莲在楼头说话。范德不知道为啥走得这么急,脸红得像西红柿。范德刚坐下,麻太催问赫莲黄小邪到底会不会功夫的事。赫莲回头冲范德说,那我先讲黄小邪蹲笆篱子的事吧。赫莲腼腆一笑说,是李安告诉我的。起初黄小邪在笆篱子里面受欺负,不是挨踢就是挨骂。一天,食堂做饭的十六印大锅丢了。劳教所所长纳闷,锅既不能吃又不能喝,谁偷它干啥?于是召开全体大会,发狠话说,谁干的马上自首,否则,查出来严惩不贷。说话间,头上落下一只鸟,扔下一个纸团落到他脚边。他捡起来拆开看,上面写着:大锅扣在大烟囱上。所长下意识抬头仰望五十多米高的锅炉房大烟囱顶,日照下的烟囱一半明亮一半幽暗,上细下粗,直插云霄。他当十余年所长,还从来没仰望过锅炉房的大烟囱呢。不但看不清什么,还感到一阵眩晕。细瞧才发现,下半截十多米高以上才有扒手,围着一圈钢网,空间小,不能把一口十六印大铁锅带上去。所长怕有人戏弄他,从岗哨手里要来望远镜一望,果真看见一口大黑锅扣在烟囱顶上,脸色顿时铁青,惊出一身冷汗。心想,这人既然能把锅扣到烟囱上,要是想越狱,这八米高墙哪能拦得住?要是发生越狱事件,事儿可就大了。放下望远镜,他判断纸团飞来的方向,改口说,谁能把这口锅拿下来,不管是不是你干的,只要从今以后老老实实,遵守监规,就既往不咎。下面一片哗然。他胳膊用力一挥,下面立马恢复寂静。他用激将法说,好汉做事好汉当,可别让我瞧不起你。

    我试试。声从人群后排传出,却有炸雷的效果。所长拿起望远镜找,才发现是矮矮的黄小邪。两个彪悍的干警蹿过去逮黄小邪,被黄小邪一扒拉给掀翻在地。黄小邪走到所长跟前说,你是用直升机取下来,还是我取下来?所长将信将疑,你能取下来?黄小邪没再说啥,就一瘸一拐奔大烟囱走去,惹起人群一片哄笑。到大烟囱下,黄小邪指尖扣进砖缝嗖嗖就上去了,到了有扒手的地方,更像灵猴一般飞攀,一晃就登顶了,下面全都张大嘴惊叹,望见黄小邪向下招手,把大黑锅举过头顶。太悬了!吓得所长的心提到嗓子眼儿。食堂的老炊在下面喊,不能撇呀,摔坏喽没做饭的啦!大家也乱喊,拿下来,有种的你拿下来。出事了!眨眼间,黄小邪就不见了。有人惊呼,好像掉烟囱里了。所长和干警脚下生风向大烟囱跑去,刚跑到,黄小邪举着大锅从大烟囱后面魔术师一样转出来,把大黑锅完好无损放到所长脚下。

    真他妈神了!你咋下来的?所长急切又问,你咋放上去的?黄小邪拍拍手上的煤灰,问所长,你说说既往不咎算数不?所长横眉立目大喝道,你他妈胆子也太大了!黄小邪看所长翻脸了,转身就走。他都想好了,所长要是食言,他就逃到烟囱顶上去抗议。所长紧追几步喝住黄小邪,低头贴他耳朵嘿儿唬说,这次就算我搭台让你唱戏了,可并不意味今后你是这里的主角!黄小邪听出了所长的口气外强中干,心领神会。所长转向大家训诫道,都给我听好了,算他立功赎罪,知错改错,今后谁再敢胡来,法办不二。聪明的干警们都看明白了,黄小邪不好惹,他万一越狱,责任谁也兜不起呀。所长是在就坡下驴。从此劳教所里没谁再敢欺负黄小邪了。

    原来赫莲当过村里教师,怪不得讲故事会用词呢。大锅那么重,他咋拿下来的?麻太像孩子似的非要弄明白黄小邪的能耐。赫莲说,他跟我说是飞下来的。范德问赫莲,黄小邪会功夫?这么多年我没看他练过。赫莲懂他的意思,说,他练过铁砂掌、二指禅、轻功。他早睡早起,都在太阳出来之前练,那点你们城里人还在做梦呢。

    麻太对范德说,黄小邪领铁蛋去商场了,赫莲一要走,他满嘴起大泡。赫莲哽咽了,拉起麻太的手恳求说,大娘,大哥,黄小邪心眼一点都不坏,人残疾,可他有脑力,会干活,勤快。范大哥,等有侍弄树看个门的活,你用用他,他十成能干好。赫莲用手背拭了拭眼泪说,你是领导,水平高,你的恩情我都记着呢。俺是农村人,心粗,好处,有啥事你直说,俺一准照办。你看景红被你建得多好啊,路像路,树像树,空气还好,就像一幅画似的。真是一个城市森林,哪个小区也比不上。比我们农村强一百倍、一千倍。我是真喜欢啊,不想离开,可是不回去地就没了。农民没有地咋活呀?李安那死鬼把家里啥啥都赌没了,都没舍得赌这块地,说给铁蛋留着。这次我回去拼命也得把地保下来。我真舍不得离开你们,你们真是好人啊!

    赫莲越说越激动,站起来就鞠躬。慌得范德和麻太都伸手拉她。赫莲话音刚落,黄小邪领着铁蛋嚼着锅巴回来了。果然他上下嘴唇水泡成串,手里拎着满满两个塑料袋,是给铁蛋和赫莲买的路上吃的。他急得满脸流汗,过小栅栏门就嚷,快到点了,得马上走。赫莲急忙跑进屋,背上灰色双肩包出来,黄小邪一蹿一蹿冲到路边拦下一辆出租车,带头钻进去。麻太紧着挥手说不出话来。

    在出租车上黄小邪跟赫莲商量,把铁蛋留下念书吧。黄小邪怕赫莲这一走不再回来,要留下孩子就拴住她的心。赫莲摇头,不敢看黄小邪蜡黄的脸,把脸扭向窗外,眼泪在眼圈里转。静默几分钟后,赫莲揉干眼睛问黄小邪,你咋把锅从烟囱上拿下来的?你说飞下来的是骗我吧?锅又不能当降落伞。黄小邪没想到在这难舍难分的节骨眼上赫莲问这个,苦笑一下说,等你回来我告诉你。

    赫莲和铁蛋是坐票,坐到半夜才备感夜路遥深。赫莲不敢深睡,铁蛋也总动弹,贼精神。她催他快睡,都半夜了,在家你早睡着了,今天咋这么折腾人?她心想,孩子可能不愿意回农村,心里惦记这里的同学和老师。铁蛋把妈妈的左胳膊搂到怀里,像要把自己长在她胳膊上。铁蛋扬起脸冲她笑。笑啥?她半睁眼睛问。

    妈,你咋不告诉我?还用干爹说。啥事妈没告诉你呀?你还不说,我都知道了。知道啥?你还瞒?去买票的路上干爹都跟我说了。他说了啥?赫莲紧张起来,困意退去。他说把那十棵果树全给我。孩子声音高起来。呵呵呵,赫莲被逗笑了,用手指抓弄孩子头发说,傻孩子,树给你还能带走啊?妈你还不说,是不是嫌我小,怕我守不住秘密?啥秘密呀?你知道的。妈知道啥?特制肥料的秘密。妈真不知道。铁蛋松开妈妈的胳膊,从座位下到地上,正对着赫莲说,你不是说让我给干爹当儿子吗?是啊,是你爸让的。干爹说,我要是一辈子给他当儿子,他把埋在果树下的五十万块钱都给我。啥?赫莲吓一跳,眼光四下一扫,赶紧用手把孩子的嘴给捂了。她抱起铁蛋重新坐到座位上。孩子搂住她的脖子,小嘴热乎乎贴上她的耳朵说,干爹说的,十棵果树下的黄纸包的特制肥料,每包都是五万块钱,他说留给我上大学用。

    啊?赫莲的困意顿时全无。

    妈,咱们啥时候回去取?孩子问。

    赫莲紧紧搂住孩子,她的心怦怦狂跳,铁蛋的心也敲着鼓点。心想,人小鬼大的黄小邪,你也太贼了,用这个办法藏钱,拢住我儿子,让我咋办?妈,咱有钱了,地不要不行吗?那可不行。赫莲晃头说,你要记住,咱是农民,啥时候都不能没有地,地是咱心上的肉,丢不得啊,你记住了吗?嗯。

    十五

    范德一年里有数的几次起大早都是参加葬礼。关老二是睡死过去的。麻太哭他,到底没有赶上动迁住上大房子。大伙早早给他送行,抢那第一炉!范德开车拉上麻太、董大车、黄小邪直奔殡仪馆。麻太上车哭了一路,直到葬礼完事大伙去吃白饭她还抽泣。培训学校工会主席致的悼词,悼词都是关老二生前亲手写的。范德说关老二是大象,早预知自己的死,把悼词遗嘱都准备好了才走的,没给后人添一点麻烦。他在悼词里最后写:祝愿油田的未来更加美好!祝愿景红明天更壮丽!我在天上看到大家的福气会哈哈大笑醒的。我衷心祝愿大家幸福,心想事成!范德说,他真是个好党员!董大车突然哭号,兄弟啊……兄弟啊……景红是你的家,可别忘了常回家看看啊!麻太号啕大哭地喊,我们享福那一天你可一定要回来啊!腿一软一屁股坐到地上。黄小邪呜呜哭得鼻涕都流到衣襟上了。

    关老二走了,大家都感到景红像失去了什么。是什么忙呢?没人厘清,反正是关老二随便说的话,别人不会说。白饭还没吃完,范德就接到电话通知,说油田老领导参观团上午要看景红小区。范德立刻拉麻太、黄小邪、董大车赶回景红。逐油而迁大半辈子落叶归根回故乡的老石油人,对油田充满了感情。胡雷离休后回陕西老家定居,皓首白眉的胡雷带队回来,范德给他们介绍景红的今夕。胡雷满眼带笑说,过去你就不用介绍了,就说说现在。范德不知该不该说现在面临的动迁情况。宋经理说动迁的事你不用说,我给老领导汇报。陪同的年轻局领导马上说,老领导,前人栽树我们乘凉,看着森林小区,托您的福啊!年轻的局领导就是会说话,要不咋四十刚出头就当局领导了呢。胡雷高兴得仰首说,景红,景红这名字听起来还是那么年轻,当年就是我给起的。年轻领导说,的确是个好名字,咋像一个女孩子的名字?是吗?你都听出来了。胡雷哈哈大笑。您快说说是个啥样的女孩子?年轻局领导饶有兴趣询问。胡雷坦诚说,景红嘛,哈哈……是我大学时代恋人的名字,哈哈……我现在老了,这也不算啥秘密,也用不着带棺材里去了,也不怕你们笑话,我给自己的两个孩子起的名字,历景、历红,也是为纪念她。胡雷眼里布满了回忆的灰色说,我和景红一起上了四年大学,毕业分手,没再见过面,就剩下这个名字了。年轻的局领导问,现在她人在哪?可以请她来叙叙旧嘛。胡雷哈哈哈大笑说,嗨,年轻时都没尿到一个壶里,现在还叙啥旧?人家在美国呢。他紧握右拳上下颤动感慨,还是年轻的印象好啊!你看我现在酒都喝不了二两,毬都不行了。大伙全被胡雷逗笑了。

    在黄小邪的果园前胡雷认出了黄小邪,指着他问,你不认识我了吗?推倒你家的地窨子才建的景红嘛。黄小邪没想到胡雷还认识自己,走上前和胡雷握手。变得矮胖的胡雷告诉年轻的局领导,当年我就看出来这毬有点脑力,看对了,后来他种苗圃赚了钱,没扯干净蹲了几天笆篱子,还是我给捞出来的呢,没错吧?黄小邪面红耳赤,嘿嘿干笑,满脸通红点头说谢谢。当年胡雷帮忙,黄小邪吸收为农工商大集体职工,上班后就建议农工商领导买了一万亩四荒五闲的荒地种树苗,实际不止一万亩,树苗长大卖给油田和市里搞绿化。那荒地便宜,才五元钱一亩。地买来后,领导让他经管。他找的帮手李安是练武时的师兄弟,就是赫莲的男人,一起种苗圃。两三年后,他俩把长大的树苗挖出来卖掉,再买进小一点的补栽上。这样五马倒六羊,人不知鬼不觉,几年下来就挣了几十万。正赶上城里开始盖楼修马路大搞绿化工程,树苗一下就供不应求卖火了,价格飞涨,黄小邪和李安很快就赚到了大钱。有人得了红眼病,就举报黄小邪私卖树苗捞钱。上面就派工作组来苗圃査树坑对账簿,审黄小邪。黄小邪啥都不说,李安躲起来了。账簿上只有寥寥几笔公账,检查组也查不出证据,事就拖下来了。这时油田改革大力发展下游经济,占地规划兴建化工厂,苗圃就被收购了。当年荒地五元一亩买的,收购苗圃的价,地是地的价,苗是苗的价,一下就给农工商赚回三千四百万,领导都乐疯了,没想到黄小邪的一个主意,投了区区五万元,几年就变成了三千四百万,简直跟印钱一样快。这对单位是多大的贡献啊!黄小邪就是捞点还算个啥事?要不是有人告状,都应该给他奖励呢。农工商主要领导向油田胡雷做了汇报,胡雷说,将功抵过。好在黄小邪啥也没交代,举报人不能举证,也就不了了之了。黄小邪从笆篱子里出来,李安把他请到家陪他喝酒压惊。在酒桌上拜了生死兄弟,发了托妻儿之誓。李安身高体壮力气大,脑力却不如黄小邪灵,从小就好赌,有钱后更嗜赌成性。他管黄小邪叫大哥,黄小邪开玩笑说,兄弟,大哥要是有武大郎一天的福分也算不白活。李安说,有钱能使鬼推磨,大哥手里攥着大把的银子还怕找不到老婆,要是真找不着,我的就是大哥的。酒话这么唠,可见李安为人实诚,赌博哪能不输?黄小邪羞得斜眼通红,嘴都笑歪了。这才几年啊,李安一语成谶,赫莲和铁蛋就送上门来了。

    送走胡雷,落叶纷纷,秋意就深了。

    坐到楼东头的石椅上麻太埋怨范德,早晨黄小邪在车上说要请你吃饭,你没理人家,为啥?范德莫名其妙。麻太说,我猜你就没听见,他是替赫莲请你,关老二这一走你肯定心情不好,才没听他说啥。范德说,他一走,咱小区哪还有文化人?没文化人根就快断了。他一语双关。电话又响了,是公司通知他下午去开会。放下电话他说,赫莲交代让他替请的饭我不能吃。麻太说为啥不能吃。他说人情饭要是吃,你天天喂我包子的人情,我得天天请你。麻太心头一热说,好小子,你倒会算豆腐账,还知恩图报,没白喂你包子。

    下午,范德到公司开完会才知道景红被老殷拿下了。老殷八十年代末还在赶马车,现在已是著名房地产开发商了,黄小邪认识他,他种苗圃的时候,老殷就赶马车给他运过树苗。那时运往城里拉一趟三十公里挣二十元钱,老殷起早贪黑一天才拉两趟,现在他腰缠万贯了。老殷只给住户三个月的搬家时间,每户除了享受面积百分之三十补偿,每年还给一万四租房钱,两年后高层住宅建完住户回迁,五年内建完红都的全部主体和配套建筑:购物广场、五星级宾馆、娱乐城、石油信息大厦,孵化器、写字楼等。

    范德喝了酒回来,站在小铁门口盯着自己认领的松树一阵发呆,指尖夹的烟都忘抽了。他刚在宋经理那看完老殷出的图纸,城市森林是彻底毁了,取而代之的是钢筋水泥林立的森林。他才从公司旁的饭店喝完闷酒回来。麻太正问黄小邪大锅怎么从大烟囱上拿下来的?黄小邪还说是飞下来的。麻太说你真尿性,再飞一个我看看。黄小邪嘻嘻笑得神乎其神,说,我能弄上去就能弄下来。话这么说事儿显得更神秘了,勾得麻太好奇心更强烈,催问,那你就说是怎么把大锅弄上去的?黄小邪说,我连赫莲都没告诉,凭啥先告诉你。噎得麻太啐他一脸。

    范德心烦,迈开腿以最快的速度在景红里绕一大圈,回来看看手表用时五十五分钟,一般人没有一个小时十分钟是走不下来的。今天是北方秋天惯常晴朗的好天气,蓝天润染淡淡的玫瑰红,喜鹊在林间飞蹿。景红动迁动真格的了,大伙忙着上交家里的房产证和土地证,皮匠会在范德家楼东头又迎来了新高潮。树要是给赔偿,范德可发大财了。麻太说,他发啥财?树都是公家的,又不是他自己的,认养的松树交过钱的才有戏。黄小邪没认养松树,对这个不感兴趣,指着东墙打岔说,麻太,拆迁后你的包子铺没了,你卖包子得重闯江湖了。麻太戚戚焉。董大车看出了黄小邪无意中捅了麻太心窝子,和稀泥说,以后要是听不见你的吆喝我咋睡觉?还不想死我啊!人群哄笑。麻太才呵呵出来,骂他滚,滚张寡妇那去。董大车扯黄说,快分开了,你当啷的两个大包子送我做纪念得了。麻太随手从箱子里掏出两个包子撇他,全被董大车接住了,大家又哄笑。

    包子,包子……麻太的吆喝像配合黄小邪带着唢呐一瘸一拐出场,走出一条蛇形。范德脑子里突然闪出人就几十年的张弛命,站着就咋呼,倒地就眯瞪的话,人尚如此,树哪能永恒不夭不折?悲剧是生命永恒的结束曲。景红亦然,不会因为从辉煌开局,结尾就一定再续辉煌。黄小邪扛着唢呐问麻太,你说树给赔偿,我的果树开发商也得赔偿啊。董大车抢话,是关老二说的,你找他问去。麻太撇嘴说,你那属于没指标生孩子,不挨罚就不错了,还要补偿你胆也太肥了!大家哄笑。黄小邪扬起唢呐,晃脑袋冲麻太和董大车一通乱吹大悲咒,呅哇呅哇……呅哇呅哇……恨不能把他俩都吹个跟头。

    麻太掀开包子箱盖,把两个鸳鸯包子递给范德,还让他猜啥馅的?范德捏扁包子冲她身后笑,麻太以为赫莲回来了赶忙回头看,范德是对“麻太包子铺”五个斑驳的红字笑呢。这五个字在这里虚与委蛇,二十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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