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媳妇银铃,各拿特意带来的松树明子用火机点着,松油发出吱吱啦啦的胡琴声,化作黑里透红的火苗。插进纸塔的空隙里,火瞬间就烧起来了。一会儿就蹿上十层楼高,小老板夸张说有十五层高,意在夸他卖的纸干,没为压秤掺水。但看烟云飞的高度,十五层楼恐怕也不止。
好大的火,故去的人,在哪里都应该看得见。我爹在他的东来乡也应该看得到,在天堂也应该看得见。
这就行了,爹这回能收到我的孝心和钱了,这钱花得就值了!火在十字路口烧了大约一小时,把城管还有消防队都招来了,吓唬我,还要罚我三万元。
一年一度的清明,对十字路口草莓大小的纸火,我始终抱怀疑态度。火苗那么小,怎么能把钱和孝心送到呢?怎么能肩负起火是人类共同的图腾这一庄严的使命呢?规模大才能构成仪式,仪式正规才能更好地表达内容,舍得才能达到祭祀的目的。这一车纸火,烧掉我半年的工资。围观的人纷纷议论,这样烧,真是大孝子!也有人说,可能是赎罪过吧?八成过去是个混不吝……更多的小声骂,真他妈虎,纯二逼一个。总之说什么的都有,我全当听不见。
地上的烧痕黑白相间,看到的人都喟叹一番似是而非的话,指向极乱,我充耳不闻,任纸灰飞扬,不问去处。
我躺在床上,还在五成睡意里,看不清清明的早晨,天空失血一样青白。没有尿憋,眼球转动,眼皮却像被胶水黏住睁不开。平常这个时辰,准被一泡尿憋得一支棱一支棱像公鸡引颈打鸣,觑着眼爬起床摸进卫生间。
事情变化了,我正在惊恐万状中,面对鬼子的刺刀,噗!噗!这样被噩梦里的鬼子追杀、纠缠,像我血液里的天生情节,从落草到现在,由来已久,连绵不断。迎着刺刀上!这是我快速解脱噩梦的经验。反正梦里死,人也不会真死。明醒后,我就这样告诫自己,大不了跟他折腾,折腾到头噩梦自然破碎了。就是真死,谁不死呢?死没什么可怕的。
今天的危情化解了,经验在前,我的心没慌得咣咣跳个不停,眼前反倒出现一片蔚蓝。一个形象,恍惚从云层里浮现,逐渐贴近我的视点。他的衣裳,眉眼儿,脸上的褶皱深浅,阳光晒出的斑点的颜色,丝缕清晰起来。
粉白的流云涌动在他膝下,遮住他的脚。我看不见他的鞋,猜不准穿没穿鞋,穿的什么鞋。汗黄色的粗布卦子敞怀,补丁像窗框上后补的漆,深浅不一。他干瘦,头上扣一顶皱巴巴的瓜皮帽,唇上小八字胡像枯笔随意画的一撇一捺,唯独眼睛又大又亮。
他悬在半空,像个超人。
是刘东——我爷!
突如其来与我爷的隔空邂逅,我心生愧怍。按礼数,应该是我去拜访他,而不是他来看我。这不是太阳打西边出来吗?我从来没想到的事。说真话,他与我阴阳相隔六十六年之远,我连一次想见他的念头都没闪现过。
六十六年后,今晨他竟云游来此。
三十多年前我才出生,这中间隔着我爹呢。
中间隔着我爹刘喜厚那代六亿至八亿翻天覆地的人呢。
隔着八亿到十亿奉献青春无怨无悔的人呢。
隔着十亿到十三亿大胆改革开放喜怒哀乐尽尝的人呢!
按大事记的顺序论,隔着新中国诞生、土地改革、公私合营、人民公社、大跃进、“运动”、拨乱反正、改革开放、跨世纪……
隔着多么厚的一堵墙啊!
所以说,这次我爷和我,真是不寻常的见面!
不是谁都有这样机会的。我感谢这个有梦想的时代。
清明的早晨,我们爷儿俩对上眼以后,我发现他和我很像,相像度超过了我爹刘喜厚。隔辈血缘更近更亲,这关系我和我爷刘东亲身验证了。我出生就姓刘东的姓,看见他第一眼就知道他是爷,我是孙子,这是多结实的关系啊!
除了这关系,余下我和他的所有信息全部错位。
我是我家单传的第三代,独苗一子,没有旁枝。我爷刘东是独苗,我爹刘喜厚独苗,我刘天也孤零零哥一个。按说到了我这,条件好了,媳妇银铃长着一个超群的大屁股,一对颤悠悠的大奶子,我俩完全有条件和能力生他四五六七个男女继承人,一举改变刘家历史和重开乾坤,可是赶上了计划生育,只生下刘大庆一个,还是独苗。血脉的单细,却柔韧顽强,现在又指望刘大庆这一代了。
那年,刘喜厚毛岁十五,刘东不满三十七。刘喜厚的档案里这样记载,为保护刘喜厚,刘东挡了鬼子的子弹,心脏中枪死的。(是“死的”,不是“牺牲”。)在纪念抗日战争胜利七十年之际,我以梦为马,填补档案忽略的细节,还原这个故事如下。
一
刘东,我爷,一个萨尔图东来乡的农民。家有半亩薄地,一间泥草房,带个土墙小院,是乡下最普通的一户农家。家里三口人,焦大莲是我奶,儿子刘喜厚是我爹,小名二更。刘东十二岁时,爹死于肺痨,娘改嫁时,说过一两年就回来接他,却一去从此无音讯,不知去向。孤儿刘东靠打短工生活,为了不受欺负自学武术,强身健体。和焦大莲结婚后,才有了家。刘东身强力壮,家里几分地的活,根本使不完他身上的力气,余下的劲儿四处打短工、给大户人家赶马车拉脚、走村串乡杀猪、去草甸子里挖草药卖给药店、打鱼摸虾、早出晚归八面出手使力气赚钱,养家糊口。焦大莲勤俭持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刘东就似她坐在炕中央放出的风筝,早出线晚收线。她更重要的事是照看二更,日子比一般乡下人家过得算精细,有滋味。
刘东有个堂弟刘成,是两个爷的堂兄弟,五服边缘的亲戚,家况和刘东家差不多,平时走动很少。刘成从小就奸,一对鼠眼滴溜溜转,会算计能钻营,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他十七岁就在县警署干上了警察,十八年后当上了警司,统管县警署,刘东和他就更疏远了。
二更在县里满洲学校上小学,课本全是日文,先生不让说中国话。念了三年多四年不到就厌烦了,关键是厌学,缺钱是相对的,实情不假,更是口实。二更要还想念,爹娘割大腿上的肉也会供他。他不想念了,刘东和焦大莲也不逼他,顺着他。俩人嘀咕,日本人的东西学多了中毒也多,怕以后祖宗都不认得了。俩人一合计,就这么地了。二更十三岁,肄业回家。
回家待了小半年,快十四岁了,就想找点事干。焦大莲说,就去陈家铺子批发点糖果和烟卷洋火,在乡里卖吧。二更毕竟在县里念过书,嫌东来乡地方小,风景不如县里多,就执意奔波三十来里地到县里沿十字街叫卖,换回买烧饼的钱。十四岁生日还没到,他看见县衙在十字街贴出招工告示,上面写着大量招工,身强力壮者优先,去鹤岗挖煤,管吃管住,天天能洗澡,月饷到时就发,待遇优厚……
这可是个帮家里挣钱过好日子的机会,二更挎着卖货的篮子就去应招。登记的黄牙警察看他身体单薄,一张周正的娃娃脸,小声劝说,你还没长毛呢,来捣什么蛋?二更装粗嗓音说,体检你就看见长没长毛了。执意要报名,抓起笔在本子格格里填了刘喜厚。黄牙警察看他的名和刘成的儿子刘喜春、刘喜光像,这老大老三的名他记住了,老二叫啥吃不准,怕是老二背着刘成来报名,觉得不妥。刘喜厚进去体检,他随后跟进去向警司刘成汇报。几分钟后,刚要体检的刘喜厚就被一个警察打了。脸颊被扇肿了,像个歪把子鸭梨,后背也打出几条子青紫,最厉害的是右腿,被警察的大头皮鞋踢了,他咕咚倒在砖地上。这时坐镇县里的日本人渡边三尺出来问情况,刘成急忙报告说,这小子全家都是肺痨,传染病,看他脸上红两块锈红,干不了活,还会传染人。事发突然,刘喜厚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也打不过警察,只好饮气吞声,倒地半天才爬起来,一瘸一拐往外走。刘成对渡边三尺说,这小子腿还瘸,正在发病,所以不能招他,轰他出了衙门。
腿肿起来就不像刚踢时那么疼了。
二更一瘸一拐往家走,后半程搭上一辆乡里的马车,到家已经过了吃晚饭点。焦大莲在家等,一个人舍不得灯油,只捻亮一豆星光。灯暗,二更进家找阴影里坐下闷闷不乐,焦大莲去给端饭,端上饭捻亮灯,发现他的脸肿了,赶紧捧起他的脸问明事由。
焦大莲大骂了一句:天杀的!赶紧帮他脱衣服,看后背和腿上的伤。二更腿疼得厉害,站不起来,焦大莲担心八成骨头折了。他说没折,折了也不能从县里走回来。焦大莲去灶间大锅里舀了半盆温水,给他轻轻擦脸、后背、受伤的腿,给他洗脚,眼泪成串往盆里掉,嘴里狠狠骂天杀的,天杀的!她倒完水回来对二更说,明天让你爹带你去找那天杀的算账,把你打啥样就让你爹把他打啥样!
焦大莲不是吹牛,她发话的事刘东肯定能做到。刘东平时习练武术,虽说长得不威猛,却一身腱子肌肉,筋骨刚硬,在地里干活,歇晌时穷哥们儿好摔跤玩,三五个都不是他的对手。焦大莲在家里从来不担心刘东在外面会出危险,受人欺负。
焦大莲嫁给刘东,按现在的话说是她先追的老刘东,她是刘东的粉丝,刘东是草根明星。生了二更,他俩角色发生了转换,焦大莲以她头脑里的智慧和旗人特有的文化成了刘东的领导,她整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家里家外的事指挥若定。刘东的朋友都是乡里种地、赶车、打鱼摸下的穷棒子,来过几次刘东家,以后就不敢再来了。不是焦大莲不让来,而是她把家里收拾得太干净,他们不敢来了。照他们的话说,家收拾得地上都比我家炕上干净,灶台溜光,小鬼都能照得见。焦大莲盘头梳得溜光,一丝都不乱,插根银簪,像画里的人。给他们端饭碗的手,比瓷碗都晃眼……
焦大莲的干净在乡下太出格了,这些老农做梦都想不到人间的日子还有这样的过法。刘东你真他妈有福气,这不就是天仙配吗!
二更吃完饭就睡下了,翻身时还疼得直皱眉头。
刘东帮东家赶车拉脚回来已经很晚了,饭是在东家吃的。焦大莲没有像往天到点睡下,她盘腿坐在炕中央,把油灯放到身体右侧,用身体挡住亮光,怕晃到二更。猫腰翻看汉人的皇历,反复查看今天是什么日子,查找儿子倒霉的原因,等刘东回来。她一会儿看看他的脸消没消肿,一会儿看看皇历,听见外面狗汪汪,接着是呢喃的哼唧,她就知道刘东进院了。立马移灯下地,一手罩着灯捻,给刘东照亮去。刘东进房先把外衣脱掉挂在灶间东墙的挂钩上,顺手拿水舀子从大锅里舀热水洗脸洗脚,这都是焦大莲定下的规矩。她问,咋回来这么晚?东家管饭了,刘东说,一路都不顺,两次陷进泥坑里,车轴还断了。焦大莲说真是祸不单行!嗯?你快进屋看二更。刘东刚看一眼,她就把事原委告诉他,刘东顿时火冒三丈。
不像村里其他人家噼里啪啦地生出哥们儿姐们儿一大窝,死两三个都不在乎。刘东也想多生几个,焦大莲也积极配合,可自从生了二更,焦大莲就再没怀上。一晃十几年就过去了。刘东认命,就这么安排的。他爷就生他爹一个,他爹就生他一个,他就生二更一个。不像刘成那一支,一代最少生七个,生下来死的十来个都不止。刘东焦大莲视二更为眼珠子,取小名叫二更,是纪念二更时办的大事,图这个吉利。
从小长到现在,他俩谁都没打过二更一巴掌。二更从不招惹谁,报名招工倒无辜挨打,焦大莲告诉刘东,警察耍流氓也别惯着,你一身的武功,削扁他,差一点让咱家绝户,天杀的!刘东和焦大莲钻进一个被筒里,怕吵醒儿子,咬着牙压低声音骂,狗日的世道,他妈的到处插太阳旗,净干不拉人屎的事,狗屁王道乐土!
第二天早饭后,刘东把杀猪刀揣进怀里。焦大莲叮嘱他,下手要狠,看谁以后再敢欺负二更。刘东到东家借了一匹马拉的小马车,带二更直奔县衙。
刘东的功夫,赶集时打过擂。这是焦大莲第一次看到他,就相中了他一身腱子肉,一双雪亮的大眼睛。春心萌动就在这一刹那,暗暗许愿要嫁就嫁这样的汉子。可就是没有媒介,她家住在县里西街,刘东家在东来乡,结识不上,事儿也就那么地了。结婚后,刘东晨起练,一直坚持。这得益于焦大莲,把他当大儿子经管,晚上回来再晚,第二天也到点叫他起来练功。外练筋骨皮,内练一口气。她说,只要这口气在,就什么都不在话下。刘东在院里练功,她做早饭,日子每天都这么开始。今天刘东要用上这口气,找打他儿子的警察算账,以血还血,以牙还牙。
二
刘东在东来乡出名,靠的不是武术,是杀猪。
作为杀猪高手,平时他腰里就别一把一尺多长的杀猪刀,赶上谁家找他杀猪随时就可上手,得外号“刘带刀”。今天他把杀猪儿揣在了怀里,可不为杀猪。
刘东杀猪自有一套技法,在乡间绝对与众不同。
杀猪前,他先给猪洗澡。这在别的屠夫看来纯是扯哩哏儿棱,花架子。焦大莲不信邪,支持他就这么杀。把猪洗得干干净净、舒舒服服、高高兴兴,送它上天堂,以后你去天堂猪就不拱你的坟,啃你的脚丫子。刘东深信焦大莲的话,他就认为焦大莲是天仙下凡来嫁给他的,知道天上的事,早晚还要回到天上去。
他让东家烧温水,他给猪洗澡。猪洗舒服了就发出满足的哼哼,在他指引下躺到他的画圈里晒太阳,晒干毛上的水。接下来他用苞米瓤蹭猪的后耳朵根,手指按摩猪的后脖颈,五六分钟后,他轻声冲猪耳朵叨咕:稻草黄来麦桔香,刀影给你做幔帐,一觉睡醒轻飘飘,化作莲花进天堂。
这谣曲是焦大莲帮他编的,对猪能催眠。他反复叨咕几遍,猪就呼呼大睡了。他掏出细麻绳,顺手把猪一侧的前蹄后蹄扎上猪蹄扣,另两个不管。这时,才掏出别在后腰的刀,在猪脖子下咵咵刮掉巴掌大的毛,叨咕一句:升天当元帅。
猪哼一声,一动不动。
他的刀子鬼影手一插,又叨咕一遍:升天当元帅。
猪又哼一声,依然一动不动。
刀抽出来。猪仍不挣扎,不折腾。血顺着刀口分一高一低两股滋出来,低处的泚进盆子里,高处的泚进水桶。桶里的血桃红,没一点沫子,不用棍子搅拌也不会凝固,最适宜做水嫩嫩的血豆腐。
盆子里的血都是没循环回心脏的血,到盆里全都盘成圆圈,就像一张红色的靶纸,圈纹全是金黄色的油彩,围观的人无不称奇。
刘东擦干净刀上的血丝,收刀往外走。杀猪的人家在后面喊他,就手把猪肉给卸开呗。刘东去另一家给猪洗完澡后才回来帮这个忙,别人以为他拿架子、要筹码,等不及的就自己动手卸。凡是等他回来卸的,猪肉没有一处是乌紫,比别人硬捆生杀着急卸的猪肉新鲜不说,吃起来味道更香,有嚼劲。
小年前,是乡村杀年猪的旺季,刘东杀猪也被围观。二流子胡嘞嘞和屯大爷佞胜像看皮影那样跟着走,凑热闹,时常能捞点猪尾巴、大肠头的便宜。占不着便宜时就说风凉话,老刘杀猪,给猪挠痒痒洗澡送终,在家里伺候他媳妇,用舌头舔脚丫缝屁股沟。
到了县衙门口,刘东擂响惊堂鼓,昨天负责登记的黄牙警察,叼着烟出来,跨过一尺高的衙门门槛,看清楚是刘东带刘喜厚来,他的左脸比昨天还青紫,心里就明白了八九分,是家长找事来了。刘东劈头就喊,叫打我儿子的警察滚出来。黄牙警察问二更,谁打你了?二更瘸着腿上前一步说,是个穿黑警服的警察,不是穿黄警服的。黄牙警察干笑说,警察都穿黄的,哪有穿黑警服的?说来也巧,按规定今天是警察统一换上黄警服的日子。刘东不知道这情况,以为黄牙警察故意撒谎、刁难他,推开他就往衙门里闯,大声嚷,穿黑警服的警察,有种的出来,我老刘来会会你。黄牙警察没瞧起刘东的嚣张,侧手去拽刘东的脖领子,刘东看都不看他,回手抓住他的大臂一带一送,黄牙警察顿时滚下了台阶。
嘟嘟……黄牙警察吹响了警哨。警察们都带着枪跑出门来,挡住大门不让刘东闯入。二更看傻眼了,警察都穿黄警服。刘东伸头往衙门里瞅,一口咬定穿黑警服的躲在里面没出来,闹得沸沸扬扬。就听见刘成在里面喊,把闹事的给我抓了。十几个警察蜂拥而上,用枪逼住刘东。一声干咳的刘成从里面出来了,跨过门槛,居高临下看是刘东。命令警察收队,警察们又退回到衙门口警戒线。刘东想好了,只要警察动手,他掏出怀里的杀猪刀先抡倒几个,再上前使刀逼刘成要人,掩护二更先走。他回头喊,二更别怕,爹不是熊包!二更看刘东被一堆警察逼住,有点慌神,正进退维谷,刘成出来命令警察列队,高低胖瘦共十四个,全贴右脚立着枪,衣服全黄,像一堵黄泥墙。刘成问刘东咋呼啥?刘东的喊声和敲锣一样响,干瘦的身体里潜伏着巨大的能量,一引燃导线就会爆炸。
刘成说话了,二更,你看清楚,哪个警察打的你?二更来回认了几遍,也没认出是谁打的他。刘成眨着单眼皮的小眼睛催促二更,你要认出谁打的你,我就给你爸个交代。刘东显然比二更更着急,喊,谁打的你,指出来,别怕。二更侧脸看刘东,眼神惶惑,显然没有。刘东撒野喊,有种的自己站出来,别当缩头乌龟!
僵持了一会儿,刘成挥手让警察散了,他没理刘东,径直走到二更跟前,蹲下撩起他裤腿,仔细看了看腿伤,说,皮外伤,不当紧。刘东冲到刘成跟前,瞪圆眼珠子骂狗仗人势,连自己的侄子都欺负还算个人吗?刘成又干咳一下,板着脸说,知道二更是你的眼珠子,金贵,这不没咋的吗?他又说,也是没办法的办法,二更能天天守在你身边就是你福气了。刘东火气更大了,指着他骂,你这是说话呢还是放屁呢?刘成还是一个语调说,二更要是离开你去边境做苦力你不心疼啊?要是再也回不来你不得后悔死啊。
刘成话里有话。刘东紧眨着瞪大的大眼睛,语气稍缓,啊?你……你啥意思?刘成拉刘东走到一棵老槐树下说,哥,二更受的是皮外伤,打得适度,看着挺吓人,其实不严重,不敷药养几天也能好。
刘成叫一声哥,刘东一激灵。有几年不见面了,更别说叫他哥了。刘成瞧瞧左右小声告诉他,最近风声紧,你要是信我,回家少让二更出门。刘东气哼哼说,二更不念书了,做点小买卖,被你们打瘸了,还出啥门?刘成叹一口气说,不念就不念吧,念下去也没啥出息。刘东听刘成这几句话都挺别扭,自从日本人来坐镇县衙以后,他成了日伪警察,对他更是一百个不待见,打心里烦和他往来。
这次二更挨打,刘东对刘成的烦变成了怨恨。
当了警司,手下的人把自己的侄子打了他都没拦下。
刘成薄嘴唇,不说话严丝合缝,说起来就快,倒给刘东出上了注意,二更想找个活干,等他养好伤我找找看。这句还像个人话,刘东心里闪亮一下。还有,刘成伸手揽住二更的肩膀压低声说,记住,县衙无论招什么工都不要去,都是给日本人招的,去北面修要塞。他再次环顾左右,叮嘱刘东,哥,你信我这回吧,回去别跟别人说。我这征招劳工也是要完成指标的,凑不够数我们要罚饷。话没落地,他塞给二更一沓满币,是看病钱,转身就踏踏上台阶回了衙门。
刘东嘴上对刘成不感冒,心里对刘成的话倒将信将疑。
三
二更回家养伤快两个月了,也没等来刘成给找活的信儿。
刘东越想越气,当焦大莲和二更的面发牢骚,准是被刘成给哄了,从小儿这小子就奸诈,撒谎聊屁。焦大莲盘着溜光的头,叼着眼袋坐炕中央嘎巴溜脆说,为二更你还有啥磨不开的,怕张嘴被鱼钩挂住啊?受这么一激,刘东一跺脚,立马就去县衙找刘成。不巧,刘成随日本人去西来乡了,留守的黄牙警察说,这几天都在乡下转,说不准哪天回来。从东来去西来,像刘东这样的汉子甩开膀子走,最少也得走一天。
刘东从县衙回到家,天也擦黑了。说话的第三天下午,焦大莲和二更在家,焦大莲手握一个鸡毛掸子正掸家里唯一的镜子上可有可无的灰,二更在院子里练习刘东教他的穿手踢裆,进来一个三十七八岁人高马大的汉子。二更领他进屋见了焦大莲。他自我介绍叫大老崔,正好赶车送货路过东来乡,刘成让替他捎封信,大老崔看起来和刘成年龄相仿,把信递给焦大莲,张大嘴笑了笑。焦大莲端给他一碗白开水,他用胡子拉碴的嘴吹了吹,说是渴了,吸溜吸溜喝完才走。焦大莲识字,打开信先看落款,是刘成。再看信内容,然后把信给二更看。信里说给二更找了个在警署当杂役的活,不出外勤,管端茶倒水扫地的事,能挣个吃饭穿衣钱。要是你们看行,明儿个二更就可以来上班,在警署以后他好照料。
焦大莲却对二更赞叹说,大老崔这人五官异象,大个宽肩,准是干大事的人。她这么一说,二更回想刚才大老崔的方脸,能洞穿大山的声音和使冻土融化的笑容,信娘说的,奇人印象顿时深刻进脑海里了。焦大莲让二更站到刚才大老崔站着的地方,仔细打量说,把胸挺起来,把肩膀扎撒起来,对,就这样,就这样,儿子你以后就照着他的样子长,准成大器。二更从没见过他娘这么兴奋,为啥他不全懂,也不置可否。焦大莲还兴冲冲说,大老崔一副吉人天相,送信来,给你找的活准成。
刘东不识字,回来后焦大莲给他念了信,又让二更念了一遍,刘东高兴得让焦大莲找酒。焦大莲倒也想喝一口,就移开倚墙的木箱子,伸手从里面墙洞掏出一瓶酒。刘东喊两瓶两瓶,焦大莲说你要耍酒疯啊?刘东说,明天给刘成送去。墙洞里一共就三瓶酒,焦大莲把最后一瓶也掏出来,她今晚必须喝上这口。
第二天早饭后,我爷带着两瓶六十度老白干,又买了两斤槽子糕,两瓶白梨罐头,去警署感谢刘成,送二更上班。
二更养伤的时候,刘成嘱咐刘东的话对他还是起到了告诫作用,他每天出门干活之前都嘱咐焦大莲看好二更,不许出去乱跑,生怕出什么闪失,毁掉刘家这棵独苗。也亏了刘成的提醒,县里和乡里就有这么半大小子,被日本人和警察以祸害乡里罪名抓走了,荒信儿说,送东宁修什么要塞。
刘东和焦大莲全部的幸福就是整天围着眼珠子转,活着才有意思,才有盼头。家里好吃好穿都先可着二更,他这么大了还睡在娘身边,焦大莲夜夜都看见他才放心。二更并不娇惯自己,他孝顺听话又懂事,更知道自己万一出闪失的后果,更倍加小心。他没被宠坏就够厉害了。
不知不觉就到了变声期,奶声奶气的嗓音变粗了,就在养病这两个来月,个头就像苞米蹿蓼,眼见着就追上刘东了。
刘东来到警署,刘成叮嘱他,报到时给二更报十六周岁,多报两岁。二更个头够了,娃娃脸的鼻子下刚长出绒毛。在刘成的帮忙下上警署上班了,杂役属于临时工,不在编。刘成说先干上一年半载的,再给办转正,成为正式的警察。刘东千恩万谢,递上了两瓶酒,刘成也没推辞。他把自己的旧警服给了二更一套,二更穿上咣里咣当的肥大,但长短撑得起来,在警署里出出进进,不知道的人以为他也是个小警察呢。
自从这件事办成,刘东不再说刘成的坏话了。倒检讨起自己脾气暴,没能耐,错怪了兄弟。跟焦大莲说,还得说是自家兄弟,有难事真帮忙。这辈子都要感谢刘成的恩情!那是,焦大莲说,啥亲也不比血缘亲,节骨眼上堂兄弟也是亲兄弟。
别看刘成话少,一般人看不透,可比你有城府。经焦大莲一点拨,刘东心明眼亮。嗯呐、嗯呐地点头。刘东报恩心切,给别人家杀猪,得到的猪下水、猪睾丸、猪蹄子、猪尾巴、猪舌头等实惠,都急急去县里送给刘成,刘东实诚地感激刘成。
夜里二更不睡在焦大莲身边,她食寝不安,心总惦记放不下,三天两头催刘东去警署看看儿子怎么样了。听完刘东的汇报,她才能睡得安稳。
四
焦大莲还是半夜惊醒,坐起来,扒拉刘东问,二更在县里能不能遇到那两个日本人?要是日本人找他茬咋办?这俩日本人是关东军留在县里坐镇的,成了说一不二的天皇。刘成等伪警都成了爪牙,按他俩的意图行事。乡下的老百姓倒是见不到这两个日本人,也不拿眼皮夹他俩,但时常听说这俩日本人指挥杀人的事。
焦大莲自从嫁给刘东,一年回两次娘家,其他时间几乎不出家门。这俩日本人杀人的故事都是听娘家人说的。她问刘东,小日本长啥样?刘东最远到过松花江北岸,隔江望过哈尔滨,在东来乡就算出过远门的人了。东来乡,西来乡,南来乡,北来乡,到县里,他如走平地,一年里总走些趟。可这两个日本人他也没见过,啥模样?揣测和中国人不一样。焦大莲猜大概像罕达罕呀?四不像。他说四不像他也没见过啊。她就从娘家带来的箱子里翻出一个小画本给他看,里面野猪熊瞎子狼老虎鹿狍子狐狸啥都有。刘东趴在炕沿上看,着迷了,不识字看图还是蛮有意思的。焦大莲指四不像给他看,他边看边嘀咕,怪不得说呢,长脸像马,犄角像鹿,脖子和蹄子像牛,尾巴还像驴,真是四不像啊!二更小时候焦大莲经常给他讲故事,就说过猎人打一只罕达罕够吃一个月,刘东还以为她是编瞎话哄儿子玩呢,今天才看到真有这个动物。
话说焦大莲跟刘东的缘分,就是命中注定的事。在集上看他打完擂各奔东西以后,也就白白暗自以心相许一回。一个月后,刘东被人找去杀猪,正是焦大莲娘家。刘东走渴了要一碗水喝,焦大莲端水过来递给他。他一口气喝完,抬起眼睛还她碗,她一下就被大眼睛勾了魂,他不就是在集市上打擂的刘东嘛!她十八岁了还待字闺中,正寂寞开无主,说啥也要抓住这次机会。就磨她娘找人说媒,什么条件都不要了,非要嫁给他。找了个说媒的,只不过源于风俗走个过场,要不焦大莲也会跟刘东私奔。她不要任何彩礼,还出钱雇工置了现在的房产。要不是她主动嫁,刘东恐怕现在还是一个无家无老婆的跑腿子呢。
吹了灯,她平躺在炕上,用手上下推肚子,和刘东唠嗑说,四不像其实是个杂种,日本人八成也是。刘东互动说,你说得靠谱,要不咋叫日本人呢?她没听明白,问啥意思?他说,你想想,日本人,日本人不就是自己日自己吗?
啊?呵呵呵……她嘎嘎笑起来,两坨奶子左右摇摆,拍巴掌一样响。她还帮着推理,是没听说县里那两个日本人带女人来,真说不准就自己日自己呢。呵呵呵……她想想就忍不住笑。
刘东鼾声起来了。
后半夜焦大莲猛然惊醒,推醒刘东问,二更会不会被日本人给祸害了。嘁,他转过身来说,二更又不是花姑娘,他祸害啥?焦大莲不放心说,林子大什么鸟没有?我咋就感觉日本人跟咱家有点啥事呢?刘东拉她躺下说,别吓人唬道的。又翻身睡去。焦大莲贴刘东耳朵嘱咐,天亮后,你再去县衙求求刘成,亲口告诉二更,离日本人远点,最好别和他们打照面。
一周后,焦大莲的话言中了。二更带四个人进了院子,其中,两个穿便衣的是日本人,另两个是全副武装穿黄皮的伪警察。
是刘成给派的差,两个日本人要到东来乡考察,二更当向导。也是照顾二更,顺便让他回家看看焦大莲。从县城到东来乡也就三十里路,可是二更也三个月没回家了。
和焦大莲说的有出入的是,来的两个日本人,不是县里那两个日本人,而是从哈尔滨来的一个地质专家和一个防疫专家。从开春到现在,他俩就一直在周围几个县搞调查,转一大圈了,说考察土质、水、植被、疫情、黑油情况。黑油就是现在说的石油。
两个日本人先围绕土房子转圈看,进屋拿起烧火棍还在灶台的炉膛里捅捅翻翻。戴凉礼帽的对戴眼镜的小胡子晃晃脑袋。焦大莲叼着烟袋从窗缝看两个日本人,脚上是半高腰大头牛皮鞋,底有面板那么厚,踩在地上的石子树棍咔咔响。她在屋里都听见了,八成镶着铁呢。小胡子尖嘴猴腮,个子不高,凉礼帽大下巴蛤蟆嘴。俩人都是小眼睛,除了长相砢碜,穿着隔路,其他也没啥吓人的地方。
二更进屋,焦大莲搂住二更问,怎么把日本人带回家了?是刘成让我给带路回来,让你看看我,好放心。刚说上几句话,警察就喊二更出来,带路去看乡里的水井。
到水井沿,小胡子和凉礼帽让伪警放下背包,从里拿出一个可以折叠的帆布小桶,连一条细绳子。凉礼帽提着桶缓缓放到水井里,灌满水后又倒手提上来,放到井台上。小胡子仔细观察桶里的水,掏出笔和本做记录。凉礼帽让二更喝一口水,二更早走渴了,大喝了一口。井水拔凉,喝得贼爽。两个警察也向凉礼帽示意要喝,凉礼帽摆手拒绝。待水面平静下来,凉礼帽掏出一个温度计插进水里,一会儿拿出来看温度,告诉小胡子,才一挥手,两个警察捧起桶喝。凉礼帽又让俩警察重新提一桶水上来,又倒掉。又让他俩重新提一桶水上来,摆在井台上。这时二更才发现绳子带刻度,刚才凉礼帽往上提水查数到手十五下,也就是说该井大约十五米深。凉礼帽哈腰浅喝了一口水,噢……哟西。他似笑非笑地喊着,又把舌头咂得嘌嘌响,说给小胡子一通日本话,小胡子又在本子里记下。之后,小胡子才像凉礼帽一样哈腰浅喝一口井水,显得特别小心翼翼。然后摘掉眼镜,痛痛快快洗了一通汗涔涔的脸,掏出手绢擦了脑袋和脖子。
两个警察一前一后走,俩日本人从包里拿出来一个筷子长,抽开就变成一米多长的钢棍,上刻规则的鱼鳞纹,他俩抡了一下,发出嗡嗡、咔咔声,前面蹿出一个锥子尖。他们从北面进乡来,又让二更带路去了另外三个方向,不时用铁尖扎扎认为可疑的土堆,鱼鳞纹带出来的碎末污泥,他俩连看带闻,小胡子拿笔和本做记录,俩人还叽里哇啦议论一番。
到了乡下人家吃晚饭时间,凉礼帽和小胡子也不着急去村公所吃派饭,还看屋顶烟囱冒出的烟。哪家冒出的是黑烟,就让二更带路去哪家,查看炉膛里烧的是什么。他俩说的话,有些二更都听懂了,不吱声,假装听不懂。又折腾两个多小时,二更弄明白他俩是查看谁家烧的是黑油。他俩也都会说简单的汉语,足够对二更和警察发号施令的。
村公所给准备了食宿,刘东过来找二更回家吃饭睡觉,小胡子不准许。说在村公所同吃同住,以后二更才能回家。刘东没办法,叮嘱二更照顾好自己,闷闷回家去了。
村公所准备的酒菜标准高,凉礼帽和小胡子一看就垂涎欲滴,但小胡子让二更先吃第一口,白酒也让他先喝第一口。二更没喝过白酒,一口就喝呛了。小胡子不依不饶,强行灌他半碗,纯粹拿他当小白鼠了,生怕自己被毒死。
晚上,日本人住在村公所大屋,二更要住旁屋的炕,小胡子不让,让他住在外屋的地上,二更有怒不敢言。两个警察抱来一些喂马的干草料铺在地上,二更晕得厉害,倒下就宿醉。俩警察轮流站岗,下岗的和二更挤在一起打盹儿。凉礼帽和小胡子吃喝得十分尽兴,叽里哇啦像夜猫子闹城没完没了。二更迷迷糊糊听见他俩说,调查完黑油,要带他回哈尔滨去做实验。他顿时困意没了。乡下八点多,点灯熬油已经很晚了,可是两个日本人叽里哇啦叽里哇啦调查的事。
五
二流子胡嘞嘞推开佞胜家的破门,看见佞胜正在凉炕上自慰,嘿嘿说,也得这样,家里连个喘气的都没有。佞胜爬起来问去偷啥,胡嘞嘞挠着头皮说,村公所来了俩日本人,想不想去看看长啥鸡巴样?天黑后,佞胜一直琢磨去哪干点下作的事,也没想出道道。现在听胡嘞嘞这一说,俩二流子一拍即合。说下雨天抠腚沟,手咋也得干点活啊。走吧,耧耧去。俩光棍一前一后摸黑往村公所走,边走边瞎猜日本人长得像驴像夜叉。
走到村公所门前胖警察端长枪不让他俩靠近,喝道,快滚开。佞胜怕警察,拽胡嘞嘞往回返。胡嘞嘞不甘心,仗着地形熟悉,拉佞胜岔入树林的毛毛道,向村公所房后绕,说扒后窗看。乡下的夜黢黑,他俩奔亮走。远远就看见村公所房梁上垂挂两盏油灯,火苗雄壮。俩日本人就像在白昼里,哈哈说笑。按说警察应该屋前屋后各站一岗,可就两个警察,只能轮班,房前房后兼顾一下。要都站一夜,第二天啥也不能干了。凉礼帽和小胡子都穿便衣,没和老百姓接触,谁也不知道他俩是日本人。东来乡一直是平安乡,没闹过抗日武装,俩警察也就放心了。
胡嘞嘞先钻出茂密的柳树毛子,扒上窗,佞胜紧随其后。胡嘞嘞看见俩日本人穿黄衬衣,对佞胜说,也他妈没啥隔路的,也是一对眼睛一个鼻子嘴啊。
那可不是,操,再细看看。佞胜高起脑袋贴玻璃往屋里瞄,嘴还说,操他妈,保不齐白天是鬼夜里变人呢。话音突然就被一通枪响盖住了,胡嘞嘞和佞胜应声倒地,脑袋都被打烂了。
这俩二流子偷看女人洗澡、蹲厕所都习惯了,以为大不了被发现一溜了之。哪知道凉礼帽和小胡子都是职业军人,发现后窗有人伸头伸脑偷窥,说中国话,迅速掏出王八盒子速射,要了他俩的命。
刘东听见枪声,抓起杀猪刀,撒腿就从家里往村公所跑。他担心二更被日本人害死。他跑到村公所,对警戒的警察说,我是二更他爹,二更没事吧?二更也被枪声惊醒了,听见刘东的声音,跑出屋让刘东看见自己完好无损。告诉刘东,胡嘞嘞和佞胜从后窗偷视,八成是想偷东西,被日本人开枪打死了。他又悄悄说,爹,俩日本人都是鬼子,有王八盒子。他看见了鬼子握着王八盒子去后院查看俩二流子的死尸。
二更啊……焦大莲也破天荒追上来,脸都跑白了,看见刘喜厚腿一软,扑通一屁股坐到地上,还喊,二更啊……没……事吧?哎妈呀,吓……死……我……了……!她捂着要跳出来的心,浑身汗流浃背,还忍不住哆嗦。刘东焦大莲都虚惊一场。刘东拉起焦大莲,说啥要带二更回家,胖警察不让,说皇军不让二更回家,明天还带路呢。焦大莲说,他才认识几条路啊?明天让他爹给你们带路,天下的路他都认得。警察说他做不了主,得皇军发话。焦大莲催他去给问问,看行不行。警察拉上二更进屋去问,出来摇头说不行,皇军答应明天可以让他们爷儿俩一起来给带路。二更把刘东拉到一旁,焦大莲也跟过去。他悄声说,俩鬼子是来咱乡查黑油、搞化学实验的。
刘东瞪大眼睛听不大明白,问是啥意思?焦大莲急火火问,你有危险没?他摇头,寻思寻思才说,鬼子说要带我去哈尔滨。焦大莲抓起他的手急问去干啥?二更说,鬼子吃喝都让我先尝第一口,怕被药死,不会拿我去做实验吧?焦大莲张口就骂,天杀的,要害我儿子呀!我和鬼子拼了。又怨刘成,给派的倒霉差事!刘东伸手捂住她的嘴,毫不犹豫说,明天我去给他们带路。
他俩回家后,一直担心二更,这一夜躺在炕上烙饼,几乎没睡着。焦大莲流了半宿眼泪,一心牵挂二更,竟没想刘东帮带路的安危。她一直认为,刘东就是一块打不烂烧不化的铁疙瘩,铁人。
乡下人起得早,两个鬼子九点钟才起来。吃过早饭,十点钟了,才说走。刘东六点就在门口等,就怕错过。等了四个小时,日本人让他爷儿俩带路走去南碱沟,不用马车送。
六
不坐马车,去南碱沟就得徒步穿过草甸子。
草绊脚相当难走,刘东怕二更吃不消,他坚决说自己行。进了草甸趟着草走,给鬼子各背一个四五十斤背包的两个警察一会儿就累得大汗淋漓,气喘吁吁。草高没膝,绊腿,更加消耗体力,他俩走走就落在后面了,嘀咕发牢骚。俩鬼子个子矮,短腿,走姿砢碜,但体力好,都善走。二更紧跟刘东,俩鬼子紧跟他俩。天闷热,草蚊子被蹚起来,里三层外三层,团团围着人走,和人一个形状缠着叮。刘东给二更拧了一个草把,自己也拧了一个,上下扑噜蚊子。鬼子也学拧一个上下左右扑噜。刘东揪一些草叶揉出汁液涂在二更脸上、手上、脖子上,还采一些野花野草给他吃,像喂一只羔羊。自己像一只头羊带头往前走,吃得也更多。
实在说,他早晨出来得早,匆匆喝的一碗棒子面粥咬的几口大饼子,早都消化没了,肚子开始咕咕叫。他随手揪些花草茎叶就往嘴里填,也选择递给二更放进嘴里。鬼子背军用水壶,一会儿饮一口,嚼一块压缩饼干,自顾自,不管四个中国人的饥渴。
甸子上野花千奇,疯狂竞开。刘东搭眼就认出百余种,有山慈菇、婆婆丁、繁缕、蒲公英、芫花、二月兰、小毛莨、蛇莓、弹刀子菜、梓木草、丝穗金粟兰、筋骨草、延胡索、天南星、浙贝母、笔龙胆、鸦葱、毛果堇菜、紫花地丁、心叶堇菜、银莲花、光紫黄芩、天葵、枸骨、紫藤、宝盖草、野芝麻、异叶假繁缕、泽漆、紫堇、山莓、山苦荬、黄堇、月腺大戟、木通、还亮草、唐松草、益母草、满山红、小鸢尾、黄鹌菜、活血丹、牛奶子、瓜子金、金瓜儿、虎耳草、田旋花、明党参、米口袋、刺儿菜、络石、苏木蓝、泽珍珠菜、翻白草、三裂绣线菊、忍冬、商陆、半枝莲、通泉草、苦苣菜、野蔷薇、油桐花、野菊花、映山红、假朝天罐、野棉花、臭牡丹、红花玉芙蓉、蛾蝶花、悬钩子、老鸦嘴、鹅肠草、马头兰、东风菜、宝塔姜、白鹃梅、土人参、鱼腥草、冬葵、车前草、诸葛菜、紫苏、荠菜、心叶碎米荠、鼠曲草、茼蒿野玫瑰、野韭菜、黄鹌菜、梁子菜、火炭母、刺蓟、石蒜、响铃豆、云实、刺茄、打碗花、半边莲、大蝎子草、七里香、白芍药花、栀子、柚子花、裸芸香、柑橘花、鼠尾草、紫丁香、山牛蒡、杏叶沙参、喜阴悬钩子、朱樱花、华麻花头、蓝花琉璃繁缕、南天竹、毛稔、再力花、海金子、金线兰、笔龙胆、四季樱草、蓝盆花、苦郎树……
他与它们太熟悉了,彼此相识,年年相见。现在见面了,野花草喜不自胜,可刘东却一反常态不采它们,还有意识忽略它们。
他睁着雪亮的眼睛,只顾选择采摘一些自己吃,也给二更吃,爷儿俩吃得津津有味。鬼子全看在眼里,保持相当的谨慎。当走进草甸子纵身,看到野花梦幻般绚丽,连呼哟西!哟西!赞叹不已。小胡子凑近红花芯伸小鼻子闻,又凑近黄花芯闻……实在忍不住喜欢,才掏出照相机拍一张。还叫刘东给他俩拍,刘东不会,小胡子主动教刘东怎么拍,然后让给他俩照一张合影。刘东第一次摸相机,也不知道把俩鬼子框进小盒子再按摁钮,在里面会变成什么。鬼子很吝惜胶卷,一看就知道胶卷十分金贵。
小胡子连续在笔记本上画某些花和植物的样子,做记录。凉礼帽看刘东父子俩像头羊带着羔羊走一路吃一路,渐渐蚊子也不往身上扑了觉得很神奇,也学刘东采摘,看刘东吃啥他吃啥。小胡子提醒他别中毒,凉礼帽反劝他说,他们爷儿俩都吃了,中国人讲究虎毒还不食子,有毒刘东也不会让他儿子吃。哟西!哟西!小胡子觉得没有再戒备的理由,也学着边采边吃,走一路吃一路,满嘴花团锦簇。
两个警察背着沉重的包哈不下腰,哈下腰站起来就困难,他俩主要是对付蚊子叮脸,在后面蹒跚,骂鬼子不是人,有车不坐,非要蹚草甸子,让他俩背这么重的背包活受罪,去兔子不拉屎的南碱沟干他娘。又骂日刘成他奶奶,给他俩派这破差事,吃不好睡不好给鬼子当驴使唤。他俩捡一些干草拧成火把,用洋火点着拢烟,举着走,熏蚊子。
草甸子到中午日头当头,闷热难耐,他俩又累又饿,想追上鬼子商量一下,歇一会儿再走,试试日本人会不会给点水喝和饼干吃。其实他俩知道背包里装着压缩饼干和罐头,只是不敢偷出来吃。追上来后,胖警察呼呼气喘话刚说一半,小胡子回手就给他俩一人一耳光,八嘎!八嘎!吼了两声。俩警察自讨没趣,缩了头,继续被当驴使唤。
凉礼帽和小胡子已经把环绕县城的其他三个乡都考察完了,收集了不少标本、资料。他俩感慨东来乡的草原最好,要是再能在南碱沟找到黑油,这地界真是一个天然的大大的宝藏。小胡子高兴得像忘记了劳累,告诉凉礼帽,他的考察完成就协助他回哈尔滨做实验,感谢凉礼帽的辛苦陪伴。凉礼帽摆手谦虚说,山岛君辛苦。他用小眼睛瞟一眼刘东父子阴险地说,只要能帮我把这爷儿俩带哈尔滨,你就是大大的功劳。这爷儿俩都是健康的当地人,父子血亲,做实验价值极高。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鸿运高照啊!凉礼帽咧开大嘴,笑起来蚊子直往他嘴里飞。
这俩鬼子做地面考察,回去后出完地图和资料,后续的科学勘探队就会集中上来,用找油设备重点勘探。这是秘密。凡是涉及这秘密的人,做完调查,都要被枪毙或做活体实验。
季节到了,走着走着草就长高了。
这神奇的草是周边县域少有的。矮草没过膝盖,高草齐腰,风吹过绿浪飘摇,美不胜收。叫不上名的鸟鸣啾飞蹿,没一刻寂寞。他们几乎看见了所有的动物,狼、狐狸、黄羊、野猪、野猫、野兔、野鸡……的身影,迅疾出没,钻进草里又无影无踪。俩鬼子舌头像上了发条似的弹出日本话,大意是赞美这里的牧草是世界一流的,要是喂他们骑兵部队的战马,一定会更加膘肥体壮,在战场上冲锋陷阵,所向披靡。
二更成了刘东的翻译,轻声把听懂的话告诉他。
直到刘东看见金黄的紫黑的老虎花,才开心地笑出了声。
他笑着大跨步冲过去摘下两朵,向天遥祝三下。他的举动吸引了凉礼帽和小胡子,都走过来,看着刘东吃了这两朵花。他俩问好吃吗?刘东竖起大拇指说顶好,大大的好。就又叼一朵花用舌头勾进嘴里,大嚼起来。鬼子看着放心了。凉礼帽示意给二更也吃一朵,刘东丝毫没犹豫摘另一朵花喂进他嘴里。看他平静地咽下去,凉礼帽和小胡子才摘另外的几朵吃起来。刘东告诉俩鬼子,能吃到这霸王花,是最大的幸运!幸运?小胡子问为啥?刘东说,草原上的动物都喜欢抢这花吃,补肾壮阳。咱们随便一走一过就遇到了霸王花,你说是不是幸运?俩鬼子一起猜这么简单的汉语问题不大,尤其是名词和问句。
老虎花一开一片,实在难见,刘东伸手还想摘剩下的几朵吃,小胡子哈哈大笑拨开他的手,和凉礼帽抢先摘吃。老虎花名不虚传,长长的紫褐色细丝从花的基部长出来向四周呈弧线释放,真像老虎的胡须。这个多年生草本叶片丛生的野花,在草甸子里青翠欲滴,花叶俱美,美艳绝伦,花期四至八月常开不败,而且花朵色彩从单一至繁复,霸气十足!
在自然界中,单一色花朵较多,例如黄花、红花、白花、兰花等等,黑色花瓣的花极为稀少。唯有老虎花有紫褐色至黑色的花,极为罕见。
老虎花又名羊踟躅、闷头草、黄蛇豹、一杯倒。有剧毒,史称“民间蒙汗药”。刘东灵机一动,告诉鬼子名叫霸王花。
草原和大海一样方向难辨,鬼子掏指南针看,怀疑刘东走的方向,可每次都发现刘东根本不用矫正,脚力步幅大,方向就在他的眼睛里,带路走的始终是直线。凉礼帽告诉小胡子,刘东正是他要找的木头。木头就是用活人做细菌实验的人。二更听俩鬼子议论越多,就越觉得是两个狼跟在身后,他总回头看。刘东听二更翻译完,叮嘱他别害怕,有爹在你就放心跟着走。
刘东摘下一串紫白色小喇叭花,花娇嫩,羽状分裂,叶茎极似芹菜,他高高兴兴薅下两棵,像芹菜一样揪成断吃。凉礼帽和小胡子也学着薅两棵,掐成断往嘴里送。刘东告诉鬼子多吃点,这草叫治百病、长寿草,有啥病吃这草以后都能治好。小胡子又薅了一把,分给凉礼帽一半,两人也不揪成断了,一棵一棵吃进去。
其实这花谷的草,叫断肠草。刘东边走边把手指关节按得咔咔响,盘算着毒性发作的时间。当然这是大自然的赐予,也是季节到了,鬼子在其他地方考察温度还没有这么高,花就没开得这么贲张、旺盛。
凉礼帽发现前面盛开一片五角形状的花,花冠像盔帽,蓝紫色,俏丽得仙姿婀娜,问刘东是什么花?刘东夸他眼睛真尖,指他的礼帽说,好像。他强调是他发现的,摘下头上的礼帽和那花比,摇头,夸赞还是花大大的漂亮!刘东到跟前,摘花送进嘴里,又给二更摘一朵吃下。刘东眼神阳光灿烂,一副极舒服的神情。小胡子小跑过来,和凉礼帽当仁不让,分吃这漂亮的乌头花。刚刚咽下,就感到体力和精神头倍增似的,兴奋度高亢。刘东表情还是那么灿烂,心里却暗思量这乌头含的乌头碱是剧毒,先让你俩舒服,一会儿送你俩上西天。
歇一会儿吧,太君,我俩是又饿又累,快走不动了。后面胖警察的喊声都变嘶哑了,俩人实在是累熊了,一屁股坐进草里,露出两个黄色大檐帽。小胡子转回身,和凉礼帽嘟噜了一句什么,刘喜厚没听清楚,却听一通枪响,吓一哆嗦。刘东一把拽他到身后,看见鬼子一人一把王八盒子冲着警察打,硝烟顿时钻进了他俩的鼻孔。
枪法真准,胖警察倒仰草丛。瘦警察像受惊的傻狍子蹿站起来举手投降喊,啊……别打了……别打了。鬼子失误了,他俩本来合计的是一人打一个,却都选择打了同一个胖警察,瘦警察侥幸没死。
小胡子气汹汹奔过去,用大头皮鞋对胸上脑袋上咕咕往外冒血泡的胖警察脸上狠狠一踏,胖警察立马挺尸了。旁边的瘦警察吓筛糠了。小胡子喊刘东过去,刘东还在震惊中。他没想到鬼子就这样随便开枪打死警察。犹豫中二更推他一把,他硬得像块钢板,仍用身体护着儿子。凉礼帽把王八盒子别进腰里,过来拽刘东,他才慌慌跟过去。小胡子让他把死警察的包解下来背到自己身上,又狠狠扇了瘦警察两个耳光,让他跟着刘东后面走。
事发突然,胖警察就这么横尸野外了。刘东紧张万分,生怕鬼子的枪再突然响起来,三选一,打中的是二更。刘东心提到嗓子眼儿,眼珠子不停地转,觑着鬼子的一举一动。心里暗自着急,毒性也该发作了,鬼子咋没啥反应呢?要是慢性发作,一时毒不死,鬼子开枪打得这么准,二更就危险了。他忽略了自己的性命。
鬼子吃了,刘东吃了,二更也吃了,谁该中毒发作刘东心里最有数。
七
草甸子就是个大草药铺,刘东和焦大莲常这么说。刘东敢给二更吃毒草,是他的本事。一路上他和二更先吃的都是解毒的草药,事先垫了底,完全能把后吃的毒素化解掉。掌握毒性的量刘东手拿把掐,花开几重含几层毒素他一眼就识得。他常年采药卖给药铺,为卖个好价钱,这是首先要弄明白的。
鬼子吃了老虎花、断肠草、乌头这三样致命的毒草,到现在没出现晕倒、窒息、猝死的征兆,刘东万分不解!料定手拿把掐的三步死,一步也没兑现,他蒙头了。不要鬼子的命,鬼子就得要他爷儿俩的命。他放慢脚步,想落到鬼子后面,好抽刀先动手。鬼子像预知他的企图,推他继续走在前面。刘东心里火烧火燎,脑门子都烧红了,觉得天不助他。
鬼子的背包在他肩上简直没啥重量了,他想起焦大莲的叮嘱,搭上命也要保护好二更,不能有半点闪失!他拉着二更的手出了虚汗,一刻也不敢撒开,咬紧牙关暗暗发誓,拼了这条命,也要保住老刘家这个独苗!
他恨老虎花、断肠草、乌头,不为中国人争气。他妈的,为什么鬼子的命竟这么结实,这么难拿?
刘东背后别着的杀猪刀一尺多长,包压着刀柄,硌得他的后腰生疼,他怕被鬼子发现,咬牙忍着。毒草毒不死鬼子,刀柄就硌不死他。魂飞魄散的瘦警察多背一支伙伴的枪,灰溜溜跟在后面,不敢再说半句话。
刘东硬着头皮带鬼子奔南碱沟,南碱沟是兔子不拉屎的地方,曾经是个法场,县里枪毙人的地方,去那干啥呢?
过南碱沟有一条马路,经常有马车经过,刘东拉脚隔三岔五就得走一趟。他抱侥幸的心理,兴许到那能找到机会带二更逃跑,这么一想眼前升起了一线希望。
南碱沟是地壳变迁形成的一条土沟,蜿蜒十余里地,拦截这片草甸子就算到了南头。坑三米多深、五米多宽,刘东带头下到沟底,爬上南岸,二更紧跟上来,鬼子和警察也爬上来。刘东回头看绿色的草甸子一望无际,那么多的花色,那么多的毒草白指望了一回,他恨它们,恨不能一把火把它们全烧光。
再回过头来看,碱沟南面白花花像白灰、像雪地一样刺眼,高低不平,寸草不生。以碱沟为界,纯然是两个世界。
小胡子让刘东放下背包,背包外面沾着死去警察的血迹,刘东假装没看到。瘦警察也放下背包。鬼子从包里面掏出测量的仪器和工具,小胡子和凉礼帽让刘东、二更和瘦警察就地坐下,他俩开始勘测。碱土上交错模糊的车辙印,可能是去年秋天拉草留下的,也可能是拉脚留下的。鬼子来的目标非常明确,虚听到马车拉黑油经过这里,就高度怀疑这不毛之地有黑油露头,有人弄去烧火做饭。
坐到碱地上看远处无遮无拦,视野烟白一片。
刘东、二更、瘦警察看两个鬼子瞎忙乎,各想各的心事。
刘东就是琢磨不明白鬼子为啥没中毒。二更紧挨他坐着,明白刘东一路给他摘吃野花野草为啥,也看出来了刘东下的狠招对鬼子没奏效,俩鬼子倒像活脱脱的豹子,更加机能亢进了。二更看出刘东从没有过的紧张,帮他用手擦擦脸上的汗。刘东问他,一上午没看你拉屎撒尿,难受吗?二更摇头。累吗?二更摇头。刘东拍拍他的肩膀说,还不知道你娘咋惦记你呢!他又想起焦大莲的叮嘱,说啥也不能让二更出半点闪失的话。二更来了虎劲,说没事,不行就和鬼子拼了,一人干掉一个,我行。
不行,刘东说,鬼子有枪。爹要是和鬼子动起手来,你就顺着碱沟跑,他扬起一把碱土,用下巴壳示意了一下。正好顺风,转过那个弯,就爬上北沿钻进高草里往来的方向跑。二更像没听进去。刘东扳正他的脸冲他说,不要管我,不要回头看,发生什么事也不要停。二更看到刘东眼睛里的血丝游动,嗯了一声。刘东又说,鬼子要不开枪打咱,就先不跑,往前走再想办法。二更狠狠点头。刘东稍稍放下心了。又扭头和瘦警察拉话,你两杆枪肚子里有子弹吗?散神儿的瘦警察也不看枪,也不看刘东,盯着鬼子闷闷说,有。过半天他才说,也不知道能不能打响。为啥?好几年都没打了。
瘦警察姓章,西来乡人。家里有四个哥、两个姐,他行三。刘东问他有儿子吗?他答有三个,哥兄弟家一共七个儿子八个姑娘。刘东一声叹息,搂紧二更说,我就这一个独苗!
章警察看着他问,你就是为二更来的?他点头。
爷们儿,鬼子要是对咱动手咋办?
刘东也正想问他这个,重复了一遍章警察这句话回问。
太他妈狠了!老金没把他们咋样就把老金打死了。老金上有老娘下有三个孩子,小的刚满月,以后这家里的日子咋过呀!噗……章警察擤鼻涕,哽咽说,我得……活……着回……去,告诉老金家来……收……尸。
刘东求他说,一会儿你去和鬼子说说,截辆马车走。
鬼子要带他爷儿俩去哈尔滨,路远,途中必得住一宿,要是住大车店他就有逃跑的办法。
又问章警察,要是鬼子想在这打死咱,你敢不敢开枪?
章警察歪着嘴狠狠说,你等着看。他拿起枪,退出两粒子弹,又重新装上。
章警察戳穿我爷,你胆子真大。
为啥?刘东问。
章警察说,咱都是这疙瘩长大的,年年打草、采药,谁不懂?
刘东听出来他是明眼人,问他,那为啥全不好使?
他说,鬼子和咱们不一样,黑心肠,毒草不起作用呗。
嗨,他一拍大腿,猛然醒悟,对呀!他想起来了焦大莲说过的,日本人是四不像,是日自己的人!哪能一样呢?咋就给忘了呢。
鬼子收拾东西了,章警察战战兢兢走过去问,用不用上路截个车坐车走?凉礼帽早就累了,巴不得有车坐呢,就同意他去截车。章警察靠一身黄皮,截住了一挂三匹马的平板马车。
上车以后,俩鬼子背靠背盘腿坐在右侧,二更头朝前和刘东背靠背坐在左侧,跟包的和章警察耷拉腿一前一后坐着。二更上车以后,一眼就认出赶车的人是大老崔。他也不知道哪来的胆儿,用食指捅大老崔的腰眼,老崔回头看他一眼,哈哈咧着嘴笑说,小兄弟饿了吧?吃这兜里的饼子。二更真饿了,就没和大老崔见外,解开他推过来的屉布包,掏出玉米面饼子,刚要咬,他愣住了,盯着饼子看愣神了。回头让刘东看,刘东没细看说快谢谢叔叔雪天送炭。二更举着饼子还让刘东看。刘东苦心积虑琢磨着下一步怎么对付身边两个命硬的鬼子,根本没心思看。
二更可不是没事找事,他认出了大饼子上焦大莲的手印,他记住了天天吃的大饼子上的莲花瓣的手印。
大老崔回头冲他挤了一下眼睛,二更顿时了然于心。几口就吃下去一个大饼子,浑身都充满了劲儿。
刘东不会知道这两个鬼子没中毒的原因,是他俩早就有提防。为谨慎起见,鬼子凡是在村公所吃派饭,之前都先吃解毒的西药片,就怕被中国人毒死。今天早饭他俩也照吃不误。解毒的西药在他俩的胃肠里日积月累,已经构筑了一道防火墙,所以毒草才没发挥药力。这是刘东万万想不到的,蒙圈的事。他想好了,回家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问焦大莲这是咋回事。
凉礼帽和小胡子倚背相坐,一个人脚前放着一个背包,一句话也不说。鬼子就是鬼子,不想对车夫和跟包的暴露日本人的身份。大老崔赶车泰然自若,假装怕警察,说老总,到前面大车店我请几位吃饭,然后放我回家行吗?
大老崔不是平白无故出现的。
刘东早晨去村公所,焦大莲就把烙好的大饼子用屉布包上,带上娘家给陪嫁的首饰出门,去县衙门找刘成。不知为啥,他这次对刘东有点担心。一下就想到了上次刘成让送信来的大老崔,对呀,求他帮忙,肯定能救回二更。
刘成不明白为啥焦大莲点名找大老崔帮忙。她一口咬定他去准成。上次你让他捎信来我家,我第一眼看就认准他是能干事、会干事、能干成大事的人。刘成暗暗惊讶,佩服她的眼力。立马就差手下去通四海大车店找大老崔来。大老崔在县里和通往肇源的路上各开一家大车店,纵贯南北,生意红火。大老崔是场面人,乐交善为,神通广大。焦大莲见到大老崔,扑通跪地,递上带来的全部金银首饰,求他帮忙去救儿子二更。大老崔知道刘成差人急急找他速来,必有要事。他套了快马三匹的车,腰里别了手枪,带跟包的就来了。听焦大莲说儿子二更也是刘成的侄子,独苗一个,人命关天,大老崔一口答应帮这个忙。他问几个鬼子?焦大莲和刘成一并说两个。刘成说,那两个警察不妨碍,你一提我就好使。大老崔执意不收金银首饰,焦大莲就塞给刘成说,你得让崔爷收下,这是我陪嫁带来的全部家当,要是嫌少,只要崔爷救回我儿子,你让我干什么都行。大老崔说,事不宜迟,我直接奔南碱沟。她又补上一句,给你做压寨的也行。焦大莲实在是把大老崔当占山为王的响马了。为救儿子,她啥都舍得。
刘成送大老崔往外走,大老崔对刘成说,你这嫂子可不是一般的娘们儿!你老婆的脑袋和胆量,十个也不如她一个。
话音未落,焦大莲追出来,把装大饼子的屉包塞给大老崔说路上吃,她估量,大老崔赶车奔南碱沟肯定能遇到他们。大老崔带上跟包的就顺南马路向南碱沟疾驰。
刘东环顾一下四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觉得机会到了,车上人多,打起来都可能成为他的帮手。要是错过这个机会,就可能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还是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马车轮子压过土坎子一颠,刘东刚悄悄掏出的杀猪刀意外掉到车厢板上扑棱一声响,凉礼帽听到了金属声,扭脸发现刘东的刀,八嘎一声叫喊,伸手就拔腰间的王八盒子。刘东一个鹞子翻身,挥刀砍向凉礼帽,真是迅雷不及掩耳,凉礼帽啊的一声就倒在了他的刀下。他用力太大了,凉礼帽脑袋被砍折了,只剩后脖颈练的一层皮。大老崔太意外了,刘东打碎了他回到大车店干掉鬼子解救他们爷儿俩的计划。他回头看,刘东一脚踹到小胡子的右腰,小胡子平着被踹下车去,跪倒在地,马上掏出王八盒子。
小胡子的枪响了,刘东飞身跃起,挡住了小胡子射来的子弹。惊慌的小胡子也是胡乱冲车上的人射击,要不是刘东挡住子弹,二更的面门就得开花。马继续车往前纵,大老崔身子后仰回手一鞭子,鞭梢刚好够到小胡子的手腕,一下把他的手腕撕出一道口子,砰砰砰……小胡子的一梭子弹全打碱土里了,冒起漫天白烟,迷眼睛又呛嗓子,谁也看不清谁,半天才尘埃落定。大老崔跳下车,从腰里掏出手枪,还没找到小胡子的目标,就听一声振聋发聩的枪响,小胡子哇啊一声惨叫,咕咚一声,重重仰身栽了过去,章警察举着枪在路上大跳大喊,打响了!打响了!爷们儿,是我打的,掀了他的天灵盖。
跟包的闸死马车,牵住受惊的辕马。刘东横躺在车上,瞪大双眼紧紧握住杀猪刀,整个身子压住二更的右腿还挡着他。他心脏中枪后,听见章警察的枪声,他用最后一口气大吼,爷们儿,有种!噗!嘴喷出的血沫子像一条彩虹,直达东来乡,溅到了焦大莲的胸脯上,她用手一摸索,周围开满了老虎花,她发疯一样往南碱沟跑去。二更抱住刘东的头,狼嚎一样大喊:爹!爹!爹!天啊!天啊!
八
可能是我清明前夜的纸烧多了,刘东也意外收到了一份孝心,清明一大早就找上门来了。
我们爷儿俩终于见面了!
他死时三十七岁,怎么死的就五六个人知道。
他没有派系,没有番号,算不上烈士,也纳入不到在全民族的抗日战争名单中去。
焦大莲和二更在大老崔帮助下收的尸,偷偷把刘东埋在东来乡的草甸子里,老虎花盛开的地方。坟头高不到一米,没有立碑,老虎花环绕,没人敢接近它。但历经多年,草甸子早开垦成耕地,坟早就无影无踪了。
也许是机缘巧合,一轻卡黄纸落成塔之后,接近刘东当年新坟的形状,烧了以后,他感知到了,就有了这篇小说的诞生!满篇文字都是他的坟土。
刘东死后,路路通的大老崔把二更送去当了八路军。从那以后,二更始终视大老崔是恩人,档案里每次填写干革命的过程,都是这么写的。
刘东死后,焦大莲发誓要嫁给大老崔,做小也愿意。大老崔让刘成劝她,刘成跟她说净胡闹。她说,我就敢胡闹,你就不敢,信不信?我就胡闹到底了。她反过来奚落刘成,你挎的枪就是笤帚疙瘩烧火棍,比刘东的杀猪刀差远了,这辈子你算白活了。刘成从此怕焦大莲,不再敢和她过话了。
大老崔终究没挡住焦大莲从春到冬春种秋收冬藏式的凌厉攻势,被她乖乖给拿下了。一年后,三十四岁的焦大莲当了大老崔的家,专门帮他掌管路路通大车店的生意,又给他生了个儿子。
之后,大老崔带二更干大事去了,一走八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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