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雪连绵数天,还没有停下来的迹象,五层楼无声无息被雪埋着,窗外就是地平线。可想而知雪的深度和恐惧的深度都前所未有,容不得你不担忧到了明天,六层楼也会被雪吞掉、埋葬。
三月五日,农历惊蛰,暴雪覆盖下的凸起延宕起伏,都似坟茔,不仅仅与我一个人生死攸关。
我什么也看不见,除了雪。
依稀听到循环往复的每一个整点的钟声:叮铃,叮铃……
救命的节气,快也是慢啊!我脸上漾出一层蜡黄的浮彩,像被化妆师画过惊蛰本真的颜色。轻柔的阳光照在黄经345度上,细微绵长。熬过冬天的虫卵卵化开始了,蛰伏在泥土中冬眠的成虫亟待被春雷唤醒。花狗抻懒腰打哈欠,出窝径奔腐食堆,然后转花柳巷,汪汪寻伴,寻交配作妖。
消息来源比较可靠,是从老款康佳电视里播出来:这场豪雪,五十年未遇,破坏力超过了广岛爆炸的原子弹。五十年未遇,真是豪雪,真是抒情的大手笔!播音员使铁灰色的嗓音又说:进入三月份,亚洲北部、欧洲全部、北美洲全部,连续下了半个月的暴雪,雪深似崖,国界和州界,市界和县界,乡镇和村庄都被雪覆盖了,雪的一马平川了无痕迹,雪后的世界一片雪白,一片全新的白。
在雪的世界里,我和柳横飞争论天气预报的意义和价值。我死之前,天气预报还没成一档专门的电视节目,现在却不折不扣,而且堂而皇之。他鄙视,纯粹是烧钱包,本来花五块钱可以吃饱的一屉包子,现在却花费五百元去制作前期,然后推出的还是五块钱的包子,这就是现在独立成栏目的天气预报。我辩驳,要学会接受层出不穷的新鲜事物,别来扣帽子打棍子那套,对这样出位的天气预报,我就挺,持全盘无原则支持的态度。事出有因,我熬到知天命的年龄死而复活,万年也许就我这一例,绝对走的是一步险棋,所以连缘木求鱼的机会我都会珍惜。我是守株待兔者也,埋在雪里苦等了半辈子了,我复活了,谁说我愚蠢我都不在乎。
我问死鬼柳横飞,电视里播没播过我惨遭杀害的消息?
我这明显是违背生死逻辑颠倒的问题,但在离阴曹地府仅差一格的门户前,我不抓紧问,这个疤痕男就会倏忽变成鬼的。
哎,刘笔名。是在喊我。迟疑中我大吃一惊,听声音就是……就是我们齐齐哈尔滨市台的新闻节目主播柳横飞。瓷实的声音非他莫属,什么都会变,唯独声音永存。千真万确,那截烧炭就是柳横飞!柳横飞满目疮痍,惨不忍睹,使我毛骨悚然,流落尘埃。柳横飞原来是何等帅气的美男啊,漂亮女主播都争抢和他搭档出镜。年轻的时候,我和柳横飞在一个办公室面对面坐过四年,他播音我当文字编辑好像还是昨天的事。
柳横飞有了名气之后,常被企事业单位尤其是美女老板邀请去主持喜事大事,挣钱的好事也都有人找他,蜂缠蝶绕,沾上绯闻是免不了的。齐齐哈尔滨刚成立市政府,我被市府选去当秘书,成了该市名副其实的记录者——市长的影子。我俩一分开,隔着距离我才发现柳横飞有多牛。现在乾坤大转,他原来是玉树临风的树,现在成了一截黑炭,我死而复活积重难返,也看不出来我俩到底谁年龄大了。鬼都是劣质品,是看不出年龄的。笔名,你是我兄弟。他问我,还记得我说过男人是人鬼两面吗?他没有手,没法指。现在你明白了吧?还没做到半辈子呢,看,我就做鬼了。哈哈哈……多惨!他还笑,唯有声音,看不到笑点在哪里,还是大咧咧的秉性。
就怕我连鬼都做不成,就快回去了。我说完话,没注意他怎么就贴住我的肩膀,味道是烧烤味。他说刘笔名,你是该再活一次,和银铃还没到一百次呢,哈哈哈……他的笑没有表情,要说有也只有一副狰狞。人变成鬼,声音不变,这鬼必有冤情。刘笔名,人死活都要折腾,野心远比初心大,争取被关注,制造新闻而不是学新闻,从来就没有新闻可以学习。狗一遇到陌生的东西就汪汪,这就是狗的可爱之处,永不消停。听,他就是活脱脱的柳横飞!比以往,无非多点死亡的腔调,近似强弩之末的余音。你怎么死的?我挣脱他的黑炭问,咋比我死得还惨?哈哈哈……嘚瑟死的呗,不作不死嘛。柳横飞说的顺序很准确,是我先死,他死在后。他播过我被害的新闻呢。以后几年才遇害的。我俩分享死亡的过程,发现一个共同点,死因都与出租车有关。
他讲他播我遇害的消息时愤怒异常,用手指镜头喊杀人犯,狗日的,王八蛋,从今天起我向你宣战,你不弄死我,我就要弄死你,为我兄弟刘笔名报仇雪恨!这句话激怒了杀人犯,也违背了主播的职业道德,为此他被转岗,之后被跟踪杀害。
我能想象出这个画面,是他向杀人犯宣战:死者刘笔名是我兄弟,我们搭档四年,等于在一起读了一个大学本科,他年轻有为,为人忠厚,有才有德,却惨遭抢车杀人之祸。王八蛋,杀人犯,还我兄弟!从现在起,你不弄死我,我就要弄死你,为我兄弟报仇雪恨。柳横飞仗义直言,敢于为兄弟对命,义薄云天!死后还找到我见一面,柳横飞是条汉子!我哭得稀里哗啦,比活着的时候双倍感到友情的可贵。和他的声音比起来我是嘶哑的,我说横飞兄,咱俩的案子都发生在出租车上,完全可以并案侦查,我要是能回去,一定找到凶犯,上电视台发消息,替你申冤昭雪。柳横飞猛然做了一个诈尸的动作,一下把我推出老远,或者他因用力过猛,掉进了门户下面黑暗的格子里。
我没嘚瑟的死和柳横飞嘚瑟的死本质上没啥区别。出租车被抢,事一发生就被认定为抢车杀人刑事案。据法医讲,是死者丝毫没防备的情形下心脏中刀,一刀毙命。死时我二十七岁,和银铃做爱还不到百次。刚买来夏利车的时候,我俩激动,玩了一次车震。并约定以后,做爱到百次就在车上再玩一次。柳横飞怎么知道的我俩不到一百次呢?奇怪!不管白天晚上,就选在风景如画的街心花园玩儿。我俩还约定每一百次拴一个菩提子,直至拴够一个项链,做银铃的第二条项链。就在我们快迎来第二次车震的时候我被杀了。血是鲜红的,二十七岁的血,没有一点邪念和瑕疵。为了爱,也为舍不得那台红色夏利新车。刺我的刀是一把蒙古腰刀,刀尖上翘,刀身似岛子鱼那样银白漂亮。它游过来,我以为会像马蹄子不踩人,谁承想直奔我来,扎进肚子又迅疾往上走了四寸半,一转弯又平移了五寸。我顿时轻飘起来,是心脏被切割掉了,心咕咚一声,踏踏实实落到了肚子里。嗨……我张开嘴发出一声由强渐弱的长叹。
我死了,由于死前最后侧目看一眼刀尖儿,眼珠没回到眼睛中间就被切掉了心脏,所以眼睛闭不严,也就是常言说的死不瞑目。我头朝北栽倒在雪里,身子倒下即被大雪盖住没再动过,耳朵完好无损,在头两侧东一只西一只故立,依然像哨兵的姿态。
抽冷子对我下毒手的人,他的模样恍惚。心脏被切掉后,记忆也随之滑落、丧失,几乎干干净净。死的时间久了,眼神经全部梗死,眼睛就废了。对外界的观察与思考转移到听觉,好的器官不腐败还会生存下去的。而且越来越好使起来的听觉,滤去色彩得到的信息更加真实。世界上容易上当的人,就是因为太依赖太轻信眼睛的缘故。凡是眼睛瞎了以后,坚持用耳朵辨识万物的人几乎都活出神性来了,比如瞎子阿炳,荷马,吟诵萨格尔王的大喇嘛……
我死在北纬四十二度这条雪线上。这条神奇的线,是我的生命线,对我极其负责,托住我不让我从那门户沉入地狱里去。我的头对着北斗星,尽可能保持细胞排列的顺序不乱,神经和血管不曲折粘连萎缩。长年用一场又一场瑞雪保鲜我的身躯和心脏不腐烂,终于等来了这场五十年不遇的三月雪,用雪花的轻音乐送我回六层楼的五层家里。
乙
屋子里水电讯畅通如常,卫生间照旧发出嘶嘶的漏水声,二十几年前洒落在地板上的几枚硬币反射淡淡的阳光,使家的温馨在升温。有这些小心思小动静陪伴,我沿楼梯上到六楼,想检查被雪淹埋的状况。六楼是顶楼,我向下拉开天窗想爬上楼顶,仰起头听,发现楼顶的雪和楼下的雪等深,就是从六楼窗户跳出去,也似从床上跳到地板上。地厚了,离天仍遥不可及,我举手测试不出来离我有多远。
雪的世界和黑夜一样遥深、遥远。我是最遥深和最遥远的那个点。返回五楼,我若茧中之蛹蠕动着。客厅里电瓷壶咕噜噜的开水声,像要固化我流泻的脑髓,重排我死后大脑瞬间错乱的条码。虚幻是人类一段必需的旅程。我应该到站了呀。重新回到介于齐齐哈尔和哈尔滨之间的齐齐哈尔滨市,它长高长大了,比我死的时候从小草长成了森林,太牛了!
是叫齐齐哈尔滨市,不是笔误。我没误导什么,情况就这么个情况,事情就这么个事情。复活回来的我,遵守死人的原则,不再说一句假话。坚守这一原则,复活的雪也成了神明之一,它的白色纯粹冷艳,具备高能素质,我预测它将来一定会替代石油成为最重要的能源物质。你别不信,我能死而复活,基本就是按雪的模式来复制的,个体的神奇。屋子那北两侧的玻璃窗透明瓦亮,发出最细腻的光感,屋子里其他的光源只能为活人照明,而雪光从这玻璃进入是为我特供的。死前没读完的那本《从一到无穷大》的书还斜躺在桌角,比我躺在雪里的时间还长一个夜晚。它见我回来了,里面十几万个铅印的方块字就像瀑布涌流出来欢迎我,剩下的一本纸顿时变得光洁,像银铃出浴,唤醒我的欲望。屋子变旧的气味儿深厚迷人,栗色的双人床、写字台、书柜,仿佛都有她的影子,那把憨实的水曲柳木椅的靠背上搭着一张雪獒的皮,白得和雪一模一样,是我婚前去香格里拉买的。雪獒的脸紧贴椅背。我感谢时间的包容,没有人走茶凉,没把历史全当垃圾清除掉。
下面我要做的事,就是查找杀死我和柳横飞的真凶。这就是我死而复活的意义,使冤案告白天下。
我的死生轮回刻意从习惯开始了,恢复习惯对复活者是个最为复杂的事,不亚于一场阴阳博弈。好似在空间和无形的磁场里互相挤占,类似抢椅子的游戏,每次总有人要落单出局,化为泡影。在最初的几天里,活的力量给我的身体强行充电,变换着惊悚、喜悦、游戏、绚烂、抒情、质朴、奢靡、狂暴、柔美、淡定、荒诞、豁然、美梦、幽梦、噩梦、残梦……的信息,我像个热气球被热能充实起来时,又开始在五官和身体各部位填充色彩……
这个时辰我已经开出租车跑活了。每天十几个小时跑下来,先去加油站加油,然后带着挣到的钱回家。银铃已经把饭做好了,我俩吃完饭一起查钱记账,聊当天的事看电视,洗漱完,我和银铃上床奔一百次日,然后睡觉。规律、简单、幸福的生活,才是我俩真实的人生!
自从出租车被抢以后,我出门都得打车。开过出租的人没几个去挤公交的,在行规里也算个潜规则吧。这时我特别想念我的红色夏利车。这只花不赚的生活一开始我心里就特别扭,钱包逐渐空了。我笼统一算,少说一年花销也万元不止。我的冤魂仍然天天在出租车的大海里漫游,要捞出沉到海底的那根针。为此,乘出租车往返这么花钱,我也不会后悔。从二十七岁到五十岁,日复一日我就像劳模那样实干。天道酬勤,苍天不负苦心人,最终我还是在齐齐哈尔滨这个大油田里捞出了快变成石油颜色的杀人犯。
屈指一数,二沛现年也四十五岁了,我坐到副驾上,位置和他平行,一路聊些没头没脑的闲话。下车前我递给他钱,他接过说谢衣食父母。他算不上朋友,就是次数多了混个脸熟,我就是冲他开红色夏利车来的。现在,二十多年来二沛跟我说过的话,音容笑貌影像,我上下出租车的时间和地点,当天的节气和温度等细节,都像倒流河不舍昼夜往回淌。连我付出去的钢镚,也像个在学校挨打脏兮兮的孩子返回来找爸爸了。
丙
齐齐哈尔滨市在大企业小政府的年代,匆忙成立的市政府像个生活不能自理的婴儿,办公机构都是虚的,实质的社会管理和服务功能都由油田担负。二沛二十二岁从齐齐哈尔老山头乡来谋生,这个农民中等个,豹眼,厚嘴唇,板牙,肤色黧黑,手像簸箕,剃光头,一无所有,像饥寒交迫的狼,两眼血红,是冲油田这块肥肉来的。他来半年后就开上了出租车。当时全市出租车不到一百辆,全是红色夏利车。
二沛说一口浓重的老山头乡土话。你上哪疙瘩?我说龙南。那哈,好地光。我扫他一眼问,为啥说好地方?他豹眼圆睁,一手打方向盘转弯说,那还问啥,住的都是油田人,趁钱。哪个科长家里不称那哈一百万!
我很惊讶,不知他凭啥这么说,这可不是个小数目。他嘴冒沫说,哥你说,哪个科长不比小姐挣得多?那哈小姐一年还整二三十万呢,当科长的哪个工作不在十年以上,那哈攒点,那哈再捞点,那哈你算算不一百多万吗?他的统计学,笼统而豪迈,一听就是学过生产队长站地头叉腰指着青苗估计秋天粮食产量的功夫。
见先进就学,我也估计他。一个愣头青,吃上顿没下顿,只身来到齐齐哈尔滨,半年就有了一辆出租车,会魔法吗?二沛识破我的疑思,冲窗外吐口唾沫说,那哈……是他遇到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有个算命的给原出租车打了一卦,说他近期有血光之灾,迫在眉睫的事,不了断灾就破不了,性命难保。于是,该车主慌忙出手出租车,才卖三万块钱。而且答应买主可以随挣随还钱。二沛把家里的地卖了,盘下这辆出租车,才算在齐齐哈尔滨落下脚。听完类似天方夜谭的故事,我差点从眼睛里笑出一头六角的牛来。那时候出租车是刚在齐齐哈尔滨出现的朝阳行业,谁会把金饭碗当乞丐的碗卖了呢?
二沛瞪圆豹眼又自圆其说,车主原来是个刀枪炮,年少时打架斗殴,结下不少梁子,一直担心遭报复,听算命的这么一说,怕万一哪天真出了人命,追悔莫及,才急于把车卖掉的。这就是一个农民编的自以为是天衣无缝的故事。
此里的危情和那个年代是契合的。齐齐哈尔滨当时的治安确实千疮百孔,照猫画虎啊贴墙上,公安、治安全由油田保卫处兼管。油田保卫处的任务主要是保卫油田安全生产,日夜防范和重点打击油耗子。保卫处的人手都是些转业兵,对公安的业务外行,昼夜两班倒人手也不够用,缺车缺人缺设备,号称基本保证实则是虚与委蛇。根本没有人手和能力破获出租车被盗抢的案子。出租车的行业一片浑水,和黑社会差不多,司机百分之九十都是外来人,除了投亲靠友来的略知来路,其他出租车司机的成分错综复杂。有的就是坏人,来开出租车的目的就想利用职业伺机作案,不抢即偷。那年月,出十起打砸抢杀人案件,八起都和出租车司机有关。其中有施暴者,也有被施暴者。有个不成文的惯例说起来很可笑,朋友或亲属送客人乘出租车前,先记下车号,会对出租车司机威慑说,你的车号我记下了。又嘱咐乘客到目的地回电话,以示安全到达。可见当年出租车的行业多么悲催。
我家住龙南,上下班有通勤车。我当秘书整天围着领导屁股转,码着领导脚印走,稍微放松点也在领导视线范围内,随叫随到。时间久了,闻到芥末或花生豆味儿,就知道是哪个领导放的屁,根本不用看。早出晚归上下班,赶不上通勤车是常事,我就经常乘出租车。那时车少,副市长刚刚有专车,我能搭乘上公车就算福气了。尤其是夜晚,我从市政府的小红楼里出来,路上空空荡荡。冬春天寒,门口会有出租车。出租车司机知道市政府有人值班有人加班,必有外出去铁西或回家的人。铁西是那种慰藉单身汉的地方。我上车后告诉司机去龙南,跑腿学舌、勒表画格、上传下达、写材料搞接待、伺候市领导,快把我累散了,但为了前途和梦想,我必须做长期当猴皮筋扛抻抗拉的准备。市领导说自己也是这么混过来的,多年媳妇熬成婆,也“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所以懂得体恤小的,时常开恩赏我一沓打车钱。我捏捏厚度,还行,除了打车,抽烟的钱也都出来了。人犯困什么都抵不掉,我偎在副驾驶里就睡,思睡像和银铃做爱一样亲。
上车就睡觉,不记得多少次以后我才记住司机二沛粗糙少肉的方脸。过年前那次,上车还没等我睡着他就跟我说,那哈这么黑回龙南可得小心点,齐齐哈尔来了一帮那哈抢劫犯,扬言要那哈,血洗龙南,回家过年。这么血腥,第一次从身旁的人口里听到,我十分惊讶。问他,为啥是血洗龙南,而不是血洗萨尔图或龙凤呢?他露出大板牙嘿嘿笑,像笑我大他几岁还这么不谙世事,笑我被吓住了似的,他的门牙嗑了两下厚嘴唇说,那哈,龙南不是油田的人多么,那哈身上和家里都有钱呗,个保个扎一锥子就见血。
我倒抽一口冷气。妈的这倒霉,我没钱也不是油田的人,糊里糊涂就住到有钱人群里了,可千万别被倒霉的事捎上。点上一根烟,我排解郁闷。二沛斜眼看我抽的是红塔山,赞美说,哥那哈,抽的是高烟。我随口说领导赏的。我没给二沛递烟,那个年代,还提倡勤俭节约,从一张纸一根烟做起,反对铺张浪费。随便抽出一根红塔山,那得是啥人啊?除了褚时健,就是油田物资供应处的材料员,采油厂的厂长,或者靠做油田抽油机生意发达的老板。烟抽到半截,困意稍减,我径直问二沛,怎么知道龙南人有钱的?二沛的哂笑比刚才的龇牙大笑还恶劣,厚嘴唇抻得菲薄说,哥那哈,你是逗我玩呢吧?
兄弟,哥不是那意思。实话实说,我真不知道油田的人怎么有钱的。
二沛还算厚道,看出我真不是装傻充愣,的确是个戴眼镜的棒槌,就告诉我,那哈,前一段时间你发现没,有的出租车机盖子上贴着虎头,有的贴着老鹰的图案。我摇头,没留意过。乘出租车有时连司机的脸都不看,多数上车就睡。二沛跟我说话加减挡超车啥都不耽误。那哈就是五虎十三鹰团伙的标志,他们开出租车跟踪乘客到处踩点,龙南那哈接二连三发生的案子,都是他们干的。一张黑幕徐徐被二沛神秘拉开了,我看到了齐齐哈尔滨的冬天陡降在龙南的萧瑟。
车外面有路灯的路段闪过之后,我和二沛被从灰黑吞进了漆黑的深渊。我突然有点后怕,自己咋像外星人,在龙南住五六年了,离危险这么近却啥都不感觉,都不如齐齐哈尔老山头乡来的农民二沛。我上大学读研的专业是英语,修的第二外语是西班牙语和德语,也许在托生的时候,就应该在西半球和那群蓝眼睛灰眼睛黄毛红毛的人类混在一起,要说他们的事我闭上眼睛也能说上三天三夜。可对齐齐哈尔滨,尤其龙南的风吹草动我咋像个聋子瞎子,我真是个异类吗?真说不定,我以前乘的出租车,就有“五虎十三鹰”的班底。二沛很侠义,天黑路灯稀,我下车后他主动送我到家楼门口,给我一次领导的待遇。
路上没睡成,回家卧床就睡,也没和媳妇银铃说这些破事。困窘难挨啊,也怕她听说后担惊受怕。生活中有时愚昧女人,就是给她平安,给她幸福。起码免于她为丈夫担心,睡觉做噩梦。
丁
年根到了,我成了领导的后鞧,跟领导到处转,下点儿,慰问英模,参加团拜会,慰劳陆海空三军。早出晚归,有时候半夜喝完结束就住在办公室。我经常梦见自己是个冰尜,被鞭子抽,在冰上转,越抽转得越快,直到看不清我是个什么了……我别无选择,当秘书就这么回事,好比是领导的影子、门把手、打火机、出门的车、开会的材料、讲话的麦克风、如厕的手纸、睡觉的闹钟……万幸我不是女秘书,否则还会多些服务项目。概括讲:重要、风光、牛气、被动、辛苦、不自由。那段时间我不得不住在办公室里,随时听从领导调遣。市领导平时住在公寓,那是临时的家,偶尔才住办公室里。他们和老婆的家有的在北京,有的在哈尔滨,只有两位副市长家在齐齐哈尔滨的萨尔图。当时还不设常务秘书,我干活跟谁全凭领导点将。
我接到媳妇银铃的电话是上午十点半,她号啕大哭,说家里被盗了,被翻得乱七八糟,公安的人都来了。我从未想过会遭此劫,顿时火冒三丈,义愤填膺,毕竟是市领导秘书的家啊。我判断她说的公安应该是油田保卫处的人,因为公安局还没成立,干警还都没招呢。我向市长简单汇报兼告假,市长发话用他的公爵王送我回家。在车上我连眼睛都没眨一下,干瞪了一路。我想起了二沛提醒我的那番话,我后悔没当回事,没告诉银铃。下车我飞快跑上五楼,首先看到木质房门的锁芯被抠烂了,那时还没有普遍使用金属防盗门。进屋看到两个生人,其中一个穿白色的公安警服,不认识。一问,才知道是齐齐哈尔市公安局的,是被他一个同学邀来帮助市里筹建公安局的。他的同学是油田保卫处副处长老邓。公安的同学来我家,算搂草打兔子。老邓奚落他说,解铃还得系铃人,这类入室盗窃案全是你们齐齐哈尔流窜犯干的。你们那边的猫喵喵叫得欢,耗子全被赶到我们这边来了。
不大的屋子被小偷翻得触目惊心,和十年动乱时抄家不相上下,没有东西不移位的。银铃像散了瓤的瓜,香消玉殒,浑身抽搐。见我回来,扑过来就放声号啕。她这样不掩饰地哭,要不是被盗,可能令人想到家里发生了另一种不幸的事。公安同学催我快看看都丢了什么,我蒙蒙的哪知道丢了什么东西呀,家都是银铃管着,东西都是她亲手安放的。可是她完全傻了,哭得落花流水,没完没了。我劝她先说话再哭不迟,看看丢啥了。她抽泣着说,小偷……偷……走……了我的心。咯噔!她的话剜了我的心一刀,血流如注。她说的不是妄语,我们结婚的时候去海南,我潜到十五米深的海底捞得的一个鸡心形状的红色石头。回来后,我用最简易的手工钻和凿子,精心给她加工了一个心形的项链坠子,银铃倍加喜爱,就当是自己的心。那时我们没多少钱,买不起黄金白金的首饰。银铃拆了一只本历年穿过的红袜子,抽它的线搓成一条红绳,穿起这个坠子做了她人生的第一条项链。我俩始终视它为我们爱情的象征。谁知道可恶的小偷,把屋里翻个底朝天,不但拿走了像样的几件衣服和电视机,也把这个坠子偷走了。
老邓煞有介事嘱咐我,去买一把结实的锁换上。又说,锁是不能替人看家的,以后家里不要离人。走之前他使劲看一眼哭得快雾化的银铃,摇摇头。我去五金店买回一把三斤重的暗锁重新换上,弄完已是下午两点多钟了。我和银铃的肚子都咕咕响,也没心思做饭吃。银铃反复试新锁把门锁得结实,情绪稍好一点点,擤了一通鼻涕,烟笼云纱般把翻乱的东西大致复位,然后一声叹息挨着我坐到沙发上,浑身发抖,脸色青紫。我以为她是饿的,递给她饼干盒子。她拍落我的手说,这哪还是家啊?锁有啥用,贼随时都可能再进来。你没闻出来吗?屋里总有一股子贼腥味。
第三个晚上我俩做爱,快到高潮时她一下把我掀下床,惊坐起来,瞪着魂不守舍的眼睛喊贼!贼!贼!就在门口。我光腚跑到门口听听,没动静,开灯打开门看,黢黑,没人。关上门的一瞬间,我看到一个光头的后脑勺转下楼梯,像二沛,又把门打开细看,什么也没有,一定是我看走眼了。
善良纯真的银铃,是一个饮用水化验员,本来就有洁癖,自从这次被盗之后,总觉得家里的门把手脏,屋里冷清,不安全,她患上了严重的恐惧后遗症,不敢再一个人待在家里。我一旦夜里回不来,她就整夜不脱衣裳,把灯全打开,包括卫生间的灯、台灯,手电筒也打开照着房门,像手电筒一样她耗尽了精力才能睡一会儿。其实还丢了一块已经坏了的老上海手表,时针分针几年前就停在十二点上了。还有一个120海鸥牌照相机,里面十二张胶卷只照完六张。那是国庆节期间我俩到龙南公园互相拍照的,也求别人给照了一张在湖边的合影。这是银铃后来想起来的。
过年放假,清澈的天空洒下淡淡的清雪,晶莹耀眼,天也不是很冷,哈哈气僵硬的手就能暖和过来,空气凛冽清新,市政府大门的雨达下挂着大红灯笼,台阶上撒着鞭炮屑。嘟嘟!嘟嘟!二沛的夏利像个游蛇冲到我旁边,他摇开车窗,车里涌出一股土腥味。车味儿和人体的味道很难改变,尽管他的车里每天要换乘许多客人,可车里还是这难闻的土腥味。
半个多月不见,二沛开车时微微含胸,雪天路滑,他显得谨小慎微。上车我把家里被盗的事和他说了,这事一直堵在我心口,遇到他,话就像撒丫子跑出来的孩子。二沛一脸惊愕,厚嘴唇勒薄了一半,大骂一通小偷不是人揍的。问我,都丢了啥?我说都是些日常用品,家里本来就没啥值钱的东西。他说没丢大件吧?比如电视机、照相机、录放机、手表啥的。我告诉他,这四样占了三样,除了手表是坏的,
修的价值不如收藏的价值大,夏普电视机和海鸥照相机都是我当初托人买的,只可惜照相机里还有我和银铃没去冲洗的照片,最心疼的是那个石雕的项链心坠儿。
是玉的吗?
哪是啊,就是一粒石头,是我去海南潜海玩捞出的一块石头,红色,不值钱,可银铃喜欢。我递给二沛一支红塔山,他接了,咧嘴笑说,哥塔山不倒。我点上。他自己用点烟器。
我气愤地说,那么多有钱人家不去偷,找我下手,看来是过路的蟊贼,事先根本没踩好点,整不准谁是大鱼谁是虾米。
二沛瞭望一眼后视镜劝慰我,哥,遇事儿要往开了想。我报以苦笑。报警没?他问。我说,来了一真一假两个警察,判断是齐齐哈尔跑过来的流窜犯干的,让我家以后别离人。说的是屁话,家又不是监狱,能不离人?你能不上班吗?不说不知道,世界真奇妙!当时就兴这么说。我叹息问二沛,你说贼一般想偷啥呢?偷钱呗。没钱呢?反正哪哈贼不走空,没钱也要顺点哪哈。他高声说,听说前几天被盗的是个光棍,家里一穷二白没啥拿的,只有两瓶啤酒立在饭桌上。贼启开后全给喝了,然后把尿撒进一个瓶里,又把盖封好,看见有个铅笔头和卷烟纸,就写了一张纸条:你家比我家都穷,没啥拿的,喝一瓶给你剩一瓶,你喝了压压惊吧。贼把满瓶压在字条上,唱着嘿啦啦啦……嘿啦啦啦啦……天空出彩霞呀,地下开红花呀……走的。哥,哪哈你说他回来喝了会啥样?二沛一脸坏笑,自问自答,肯定得疯。
砰!我怒不可遏拍在操作台上,向他大吼,你以为人是好耍的吗?他要是不喝呢,你咋想?二沛被惊吓溜舵了,赶紧扳回解释说,哥哪哈我就是一说,破破闷。我稍许冷静说,光棍儿要是我,先把瓶子送公安局去提取指纹,从尿里提取贼的DNA,用于以后抓捕他比对。二沛一脚踩住刹车,我忽悠猛扑到风挡下,咚!玻璃被我脑袋顶出一朵菊花。
哪哈哥!我咋没想到呢?二沛后悔地喊。
我捂着额头吼他找死啊你!踩刹车干什么?
他惊慌失措地说……哪哈一只猫……一只猫。大道溜光,我根本就没看见什么猫。
看那朵菊花我就知道额头会微肿,揉揉有些疼但问题不大,摆摆手让他继续开车。
车重新启动,二沛说,市公安局还没成立,哪有那么高级的检验设备呀?这个难不住谁,我说,可以送齐齐哈尔、哈尔滨、沈阳、北京。他嘀咕,那得花多大成本,就为抓个小偷,哪哈可能性不大。贼就是这么想的,心怀侥幸,才疯狂连环作案,迟早有被逮住的那一天。到时候一审一比对,过去做过的案子都拴着线呢,一件一件都能牵出来,兴许我家丢的东西还可能找回来呢。听我的话二沛将信将疑的神态,没再说啥。
戊
黄菊花全白了,这就是我现在看到的时间。
物是人非,花残柳败,要是年轻时我会很生气,现在我不会。在我眼里,白菊花就是雪。三月,天用雪审判人类的罪恶,其实是在犯低级错误,为了清除罪恶,过量的三月雪造成的白灾,更加重了人间的磨难。我是幸运的,雪灾保佑我这样不会彻底死去。雪埋我不死,真是幸运!与世隔绝了二十多年还活回来了。
那段日子我消瘦极快,如江河变成溪流,坐进夏利车里都宽宽松松。二沛眼尖认出了我,问我咋瘦的?我摸摸陡峭的面颊说,失眠。我佝偻在副驾驶座位上刚要睡,后座就有女人说,用五味子泡酒喝治失眠有特效。我吓了一跳,回头一看,一个妙龄女子扎着白围脖坐在后面,戴一副大耳环悠悠荡荡,冲我歪头一笑。二沛介绍说,我媳妇胡梅,上个月十五号结的婚。就这半个月我出差去了,他就混上媳妇了。胡梅突然接话把我吓尿了。从此以后,后座上一有女人,我就紧张夹尿,心三言两拍地慌乱。
由于出租车频频出现被抢的事,市政府在管理上采取两个措施,一是给司机加防护网,二是晚上出车要带押车人,以防不测。今天,胡梅就是押车的,恐吓的首先是我。二沛有车有家了,等再有孩子,日子算混出头了。二沛嘿嘿笑,又爆料,儿子都一岁了。上个月才结婚,孩子就一岁多了。他说,是先干的活,后领的证。他看我一脸惊讶又说,像你们政府的人照条码办事,干我们这行那样早完犊子了!胡梅拍他肩膀一下,嫌他说得太露骨。我到家下车,他俩开车向东南方向飞驰,回家了。
事情不是我想的这样。车刚到铁人村,就有一个戴黑色长檐帽的青年截车,说去采油厂。这是一份大活,距离五十公里。青年上车,二沛把车开得飞快。青年头发梢挫到棉袄领子,往外撅,脖子往腔子里缩缩,上车后没再说一句话。到了采油厂地界,他手指一条岔路,车往前开入二里来地,又左拐进百余米,来到一个修理厂大门口,二沛把车停下来。青年说,这是我单位,我兜里没揣钱,我去办公室拿,你等一会儿。青年下车走进修理厂,对敞门在车间里干活的工人指手画脚一通后,就向车间后面走去。等了大约十分钟,青年没出来,二沛有了不祥之兆。他下车问门卫,刚才进去那个人是你们厂的吗?门卫说不是,从来没见过。
被耍了。二沛豹眼阴鸷,回到车上,从手扣里摸出一把蒙古腰刀,就往厂子冲。胡梅喊了一声不许动家伙。二沛吼,别管,等着。二沛顺着青年走的路追过房后,被一道两米来高的铁栅栏挡住了,对面是家属区楼,人早就逃得无影无踪了。二沛回到车上把蒙古腰刀放在挡位旁边,对胡梅说,狗日的仗着地形熟悉蹽得快,他一上车一句话不说我就觉得不对劲,还是被他给耍了。算他命大,要不我废了他。
二沛调转车头顺来路往回开,拐上大道,天基本黑透了。胡梅劝他,点背不跑了,收车回家吧。二沛往回开。前面影影绰绰有人招手,二沛把车开过去。啊,是刚才那小伙子!狗日的跑这来了,跑这么快!小伙上车就冲二沛耍横,告诉你等我咋他妈走了呢?二沛回骂,操,你不给钱就跑了,还赖我没等你。还能差你鸡巴毛那点钱?你妈屄根本就没等我,我还得跑到这堵你来。说完掏出一把十元的钱拍在风挡下。二沛傻眼了,真不是没有钱,要没钱也不会跑这来打车。奇怪的是这速度比车跑得还快,飞毛腿啊。二沛不信邪,调头按原路往回开,他要问问那个门卫认不认识他,证实一下是咋回事。跑到修理厂一看,傻眼了,啥都没了,门卫和车间都无影无踪了,净剩一个杂草丛生的空场。就是马上搬了家,这里刚才还都是混凝土的地面,现在也长不出这些芦苇和蒿草啊。哎呀妈呀!胡梅惊呼,啥都没有了,咋回事?从后面使劲搂住二沛的脖子喊老公,快蹽吧。二沛屏住呼吸,脸吓得青紫,扯开胡玫的手,一踩油门逃之夭夭。他知道是遭天谴了!
回到正路上二沛的心还怦怦跳,扭头一看那小伙又大吃一惊!小伙儿变成了一个三十七八岁满身酒气的男人,转眼间的事啊,就像最大面值十元钞票忽然变成百元票面那样迅疾。他穿着咖啡色立领夹克,敞着怀没拉拉锁,胖乎乎斜坐在副驾驶上,半张着嘴闭着眼睛。不是那小伙了!二沛歪头细瞧,确实不是,光脑袋上蹭一下蹿起一层红小豆般的鸡皮疙瘩!
二沛停下车,回头翘下巴示意胡梅看,胡梅才看出来小伙变成了年龄稍长的酒客。二沛料定今天险象环生,硬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豹眼环睁,向四周瞭了一圈,咬紧牙从座位底下抠出一把五寸的蒙古腰刀,把身子向后靠了靠。咳,咳,胡梅故意咳嗽两声,像要阻止二沛先别动手。这时酒客说话了,往前开,从兜里掏出一百元拍到驾驶台上,一百元的钞票刚兴,二沛第一次看见。二沛拿刀的手向身后延伸,胡梅正在哺乳期怕见血光,可他不怕,再怕也得先过这一关!你去哪儿?胡梅又问了一句。酒客眼皮嵌开一条缝,马上又闭上说往前开,又拍上一百元。胡梅看到风挡下有二百元了,急忙向二沛伸出两根手指,指向那二百元。酒客又说话了,开呀,要扯犊子你俩回家扯去,别耽误我的事,快开!又掏出一百元拍在二百元上。二沛把刀坐到屁股底下,身体僵硬握方向盘,开出了三公里。
一声呕,酒客险些吐出来。他显然是燥热,手乱抓摸夹克里面的毛衫。二沛又问去哪儿?他又掏出一百元拍到驾驶台上摆手说,往前开。胡梅对二沛小声说,他醉了。我没醉,喝死他们。酒客接话说,少不了你的车钱,我有钱,钱算个鸡巴!又掏出一百元拍上喊,点歌,糊涂的爱。说完就呼噜嗨哟睡了。二沛加油冲过一片有住家地带,到了解放村,使劲儿摇晃酒客肩膀,喂,喂,到解放村了。酒客伸了一下腰嘀咕天真他妈黑,再往前开就到火葬场了?去采油厂。二沛才明白,南辕北辙了。对胡梅说,今天真他妈走背字,先送你回去奶孩子睡觉吧,我把他送采油厂去,反正他有钱,又比画一下自己有刀,让胡梅放心。
胡梅下车前,把刀从二沛屁股下掏出来缅在他怀里。剩下二沛,拉酒客往采油厂急返。
到采油厂边上二沛再次摇醒酒客问,哪栋楼?酒客又掏钱往驾驶台上拍,蓝汪汪的百元钞票在风挡下起沓了,一座幽蓝的小山。二沛问,几号楼?酒客沉睡了,摇晃他的头也不吱声。
像是铃音,都听到好几遍了,二沛以为是幻听。他停下车,确认是铃音,顺声音一摸乘客的上衣兜,掏出一个手机。大哥大之后新兴的模拟手机是领导和大款的标志。二沛不知道怎么接,手指瞎按,就听到一个女人尖细的嗓音喊,打了多少遍了才接,在哪呢你?二沛对电话说自己是出租车司机,机主喝醉了,在我车上,转一个多小时了,也不说家在哪,你是他家里人吧?女人埋怨说咋又喝多了,怪不得我打半天他没接,送过来吧,采油厂七栋二单元301。二沛找到七栋,把车停到单元门前,二沛把手机塞回他兜里。嘟嘟……连按喇叭,一小会儿,走廊里灯亮了,下来一个三十岁左右披散秀发的女人。她在门口探头小心确认了一下,看清车出租车后,才到车旁拉开副驾驶的车门。她捏了一下酒客的鼻子,喊他醒醒,到家了。又问二沛,多少钱?二沛指那沓钱说,都是他给的。女人猫腰细看,足有七八百元。够吗?二沛说,用不了,三百就行。实际二沛已掖进屁股兜里六七百。女人抓起钱说,给你五百吧,帮我把他弄上楼。二沛接了钱,揣进上衣兜里。下车转到副驾驶侧,把酒客从车里拽出来,背到背上,才感到酒客的分量。送到301,把酒客放到桃红色真皮沙发上,二沛呼呼喘粗气,环顾家里的状况,家电、家具、装饰应有尽有,心想这么阔气,这么年轻就住三楼,肯定不是一般良家。
二沛下楼,开车赶紧往家返,心里美得很,赚了双份钱,还顺了一份。到家把车停进院里,刚要下车,又听到铃音,侧脸低头找,在副驾脚垫上酒客的手机闪亮。电话还是那女人打来的,命令的口吻让他把手机给送过去。二沛像又看到那女人穿睡衣的样子,打哈欠说美女,我已经到胜利村的家了,半夜了,明早给送过去吧。女人说我记住你的车牌号了,你明天早晨直接送到办公楼307。
己
第二天吃完早饭,二沛先到天星加油站加油,就往采油厂跑。进办公楼门被门卫拦住,问明来由领他上到307,门牌写着大队长办公室。办公桌里生气扣座机电话的人正是昨晚的酒客,大队长。二沛递上手机。大队长翻看一下张口就骂,净鸡巴瞎整,昨晚咋不送回来?开出租车的没几个正桩货,想讹钱照直说。二沛回头看身后跟上来的两个身强力壮的保安,强压住怒火还了一句话,操,我该你的。大队长一挥手说,滚犊子!二沛气鼓鼓回到车上,手猛烈砸几下方向盘,眼睛喷出邪恶的怒火。你他妈的才是个真正的王八蛋。非给你来点厉害的不可。二沛脚下猛踩油门,吸半根烟的工夫就找到了昨晚去的七栋二单元,他仔细看301的窗户,然后下车进单元门上了三楼,侧耳在301门口听了一会儿,又咚咚敲敲门,没有回应。他在门旁的墙上用车钥匙画了个“☆”和“☉”符号。这两个符号是小偷的暗语,“☆”代表目标,“☉”代表单身。二沛猜到了,301并不是大队长的家,应该是他小姘的家。昨夜他一夜未归,刚才他媳妇把电话打到办公室来和他闹,他才把火发到二沛身上的。
二沛很快就想好了一个计划。他开车在楼区路上转悠,熟悉地形。有人招手要车,他开过去。上来三个年轻小伙子,说去杏五井,二十分钟到了杏五井三人说向右拐,从岔道又拐上一条土道,再往前走就是荒无人烟的地界。二沛顿时明白,遇到抢劫的了。他把车停下央求,哥几个,手下留命,早晨出来还没拉着活,就这点零钱,都给你们。坐前面的一脸疙瘩的小伙子说这点够干屌的?耍花招干死你。二沛见事不好,开门跳车撒丫子就蹽,跑出半里地,回头瞄了一眼,三个小子并没追上来,却看出租车开出不远就崴进了路边的沟里了。
二沛跑进大路旁一家食杂店,说自己的出租车被抢了,想借用电话报警。老板从柜台下摸出电话放柜台上,接警的是油田保卫处下属二分队,开车来杏五井也就是十分钟的路程。二沛靠在食杂店窗边上眼睛紧盯着警车来的方向。他抽了半盒烟的工夫,一辆212吉普车挂一警灯,忽闪忽闪才到。二沛坐上212车,带他们去出事地点。出租车还崴在沟里,沟很浅。一看车哪都没坏,只是车钥匙没在车上,劫匪早无影无踪。二沛掏出腰上的备用钥匙,打着了火,挂上倒挡,一加油车就上路了。二分队的人分析,这三个劫匪都不会开车,否则,满满一箱油,两小时也跑出一百公里了。好在没损失啥,几十块钱也不值得油田保卫处立案。领头的保干跺着冻僵的脚说,过去两个多小时了上哪追去,雪把脚印都盖实了。二沛光头上套个黑色的螺丝线帽,龇牙埋怨保干行动太鸡巴慢,要是十几分钟就到,那哈这三个不会开车的小毛贼一个也跑不了。保干苦着脸辩白,雪大路滑,是从另一个现场跑过来的。你没受伤,车也完好,算是万幸。保干递给二沛一支前门,自己也点上一支,困难地笑了一下才走。二沛从一棵苇草下拿回另一把钥匙,坐到自己的车里发出老鼠耍猫的哈哈大笑。他是在做实验,测试从报警到油田保卫赶到现场需要的时间。
二沛把夜送酒客,起大早去还手机挨了一顿臭骂的事,那哈那哈愤愤不平给我讲了一路。那大队长真牛逼,接二连三拍钱那功夫,绝对仗义讲究,像个当老大的。那哈当时我发自内心不想黑他。哪知道他清醒以后就不是人揍的,骂我狗卵子,屄养的。操他妈那哈,他不是屄养的是嘴吐出来的?二沛豹眼毕露凶光咒他,早晚得遭报应。他朴素的天谴论,要真能应验的话,世上谁还敢杀人越货,胡作非为呢?我脑子里不知为啥,竟反复浮现他遭抢劫的场面,人没事,车也没事,那三个蟊贼也逃之夭夭。开始我还深深为二沛捏一把汗,他要不是跑得快,或许小命也和我一样交代了。我主动递给他一支红塔山,二沛乐观地说,有哥这根烟壮胆,遇到啥坎儿兄弟都能过去。
以为是定海神针呢?不过是一支烟嘛。
哥,塔山镇妖魔,二沛心里踏实。
半个月以后,晚报上登出一则消息:“采油厂七栋二单元301被盗,经侦查,豪华的家庭装修牵出女主人和某大队长的一段风流韵事……某大队长被撤职”云云。
当我又乘二沛的车时问他这件事,二沛眨着迷蒙的豹眼说,我整天开车,也不看报纸啊。他反问我,按你说的情况,八成就是那大队长吧?我告诉他,还有人写举报信告他贪污养小姘,他已经被撤职了。二沛手拍方向盘喊操,那哈怨他倒霉,自找的。我又给他递上一根红塔山说,小偷反腐,一石双鸟嘛。你说得忒准,他的报应真来了。二沛倒谦虚说,那哈我就是赌气瞎说,碰巧了。不像你有文化,将来是干大事的人。我听了很舒心,真希望他一语成谶。会有那么一天的,但现在我还是一个秘书,干着伺候人的活。
完了,完了,我刚到门口,发现家又被盗了。屋子里被翻得没有上次厉害,可刚买几天的电视机又丢了,还有前些日子去云南买的花里胡哨的纪念品。咋会这么倒霉!银铃去哈尔滨参加培训刚走一天,贼就来了。贼咋知道我家里没人呢?这回贼还是从门进来的。我又报了警。这回来了四个警察,都是警校刚出炉的,新着装,精神!两个人手里拿着取证的工具,其中一个是铁箱子,从里面翻出个罩灯,告诉我坐到沙发上,别走动破坏现场。他们用灯照灰色塑质地板,我侧头细看,可以看到胶鞋的痕迹。他们拍完照,让我查对丢的东西。我懊丧极了,两年被盗两次,而且作案手段都是破锁而入,电视那么大,都大模大样搬走了。我大致说了丢的几样东西,警察记本上。带头的警察说,是惯偷干的,手法老到,一直没抓到这伙贼,等他们再作案留下更多的线索才可能破案。
我知道,这个案子到此又石沉大海了。
大海无边无沿,我先收拾残局。照门口贴的销售安装盼盼防盗门的厂家小广告打了电话,让他们速来装一个防盗门。对方说好的防盗门一千三百元。我上次问过,九百元就可装下来。可他说一千三是最好的,到目前从没被贼打开过。我毫无犹豫说就要它,马上来装,开票付钱。
灰色的铁门装好了,和窗上的铁筋护栏一个颜色,我觉得自己被装在一个金属箱里了。
我试图细心把东西都归原位,但实在难做到。银铃摆家,我永远也达不到。抽屉里的东西都分层次,我尽可能做好。往书柜抽屉里塞健身球的时候,我惊讶发现,上次丢的那颗心躲在里面呢!我一把掏出来,红丝线,鸡心坠,就是它!这个意外的发现使我大悲转为大喜,甚至感谢这次被盗才有这个失而复得!上帝啊,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不能告诉银铃家里二次被盗,她要是知道肯定得疯,她的神经已经到了快崩溃的边缘。这事儿,一定要瞒她到永远。第二天,我又买了一个一模一样的康佳电视,是市长让商业局速帮我解决的购买券和享受批发价。
银铃回来,我给她那颗心,她惊奇之极,瞪大眼睛冲我眨动摇头。她张开夸张的嘴不相信,怎么会,家里她都翻遍了,一贯粗心的我却找到了这颗心!她问我是在哪找到的?我说就在第二个抽屉的角落里。她将信将疑跑过去看,不会吧?我都擦过几次了,连个手印都没有,我会看不见这颗心?我说那它神奇得会飞起来,然后再落回里面。她看我不像说谎,最后还是相信我火眼金睛,她相信是自己的神经出问题了,再细心也未必不忽略一个小角落。
她问我,咋想起换防盗门了?我告诉她,你不在家,我早出晚归,心里不踏实,市长又给签字报销的。她没看穿我这句喜剧的谎言掩盖着第二次被盗的悲剧。
是的,每一场大雪下,都掩盖着各自的悲剧。
自从拿回这颗心,银铃异常紧张的神经得到了深度缓解,魂魄才渐渐归位。她放松屁股深深坐进沙发,又款款给自己沏上一杯白茶。毕竟是女人,顷刻从失而复得中体会出独有的幸福。她又看山是山,看水是水了。可我却在她轻信之前怀疑的一瞥中不安起来,突然扪心自问,这颗心的回归果真像我说的那么简单那么真实吗?我怎么能证明自己说的就是真的,不是中了新招。
蹊跷啊,银铃怎么可能在多次翻找中遗漏掉抽屉里的这个几角呢?她怎么可能犯这么低级的错误呢?别说是拇指肚大的一颗心,就是一根针落入缝缝里,细心的她都会像磁铁把它吸出来。骗银铃,真是罪过!
庚
下午起了雪雾,路旁的树把雾当羊群往公路上驱赶。二沛开车经过方晓村,雪急雾重,能见度不足十米。他开车缓慢,过方晓站牌他感觉路边似乎有人叫车。他停下车,从后视镜回望,团团的雪雾往路上涌。没等他挂倒挡,车自己就往回倒。他这才看清楚车边一黑一白一男一女两个人极像太极图紧紧搂在一起。二沛的喇叭如孔雀的叫一样凄厉,黑男白女才鸳鸯剑似的分开。二沛感到极度异常,头发倒竖,不想拉,可车却开不走。细腰大胸女人拉开副驾驶门,女人低头上了车,轻轻带上车门。男人背影一闪倏忽就遁去了。二沛哆嗦嘴唇问她,去……哪嘎达?嘿嘿嘿嘿,女人低头冷然嬉笑,苍白的蛇脸阴冷,嘴唇不动声音轻细,说,去火车站,似一阵阴风刮过,二沛浑身冒鸡皮疙瘩。嘿嘿嘿嘿,女人眯缝眼睛问他,几点到,快吗?
怕是赶火车吧?二沛慌了神儿,赶紧说快五点了。
快到时候了,女人自语。二沛心里咯噔一下,他听到远处传来猫的狂号声,大雪天不应该啊。握方向盘的手随着猫犀利的号叫哆嗦不止,哪哈,怕是遇到鬼了。最好再拉上一个拼车的,杀杀鬼气。离火车站还有一段距离,恰好又一个小伙子在路边截车,二沛迅速停下。小伙子看副驾驶有人,就坐到后座上,二沛心里才踏实一点。
车继续往前刚开出几十米,正是没有路灯路段,女人突然说要下车。二沛急忙踩刹车,可能是雪路滑,车怎么也停不下来,女人嘿嘿笑,掏出崭新的一百元钱递给二沛,说停,车才停住。二沛不敢看女人的脸,摆手不敢接钱,说没零钱找,不要了。嘿嘿嘿嘿,女人不动声色的笑像要吸他的血。二沛听她说,都是你的,破它干啥。二沛还不敢接,女人一甩,一百元钱就插进二沛指缝里。他又往回送说,没有零钱就算了。嘿嘿嘿嘿,女人这一笑比上个笑长出一个蛇身,拧个S弯说,这是最小的,我还有更大的。啊,那哈不要不要。二沛几次都打不开自己的车门。一百元崭新的钞票在二沛颤抖的手里嘎嘎响,如冰裂的声音,钱的硬度和薄厚在手里难辨真假。女人一甩盘上的头发散落下来,嗞嗞啸响说,在这上车方便,一步就迈进黑暗里。
二沛恍如隔世,下意识拍了拍胸口,长叹一口重气。把女人给的一百元钱举到眼前细看一遍,没看出啥异样,就放到仪表盘下。
大哥,你从哪拉的这个女的,咋像鬼似的?后座的小伙子突然发问。啊!吓得二沛一声惊叫,昏厥过去了。
是我,刚才上车的你忘啦?他又跑下车去,站在车外,看二沛慢慢苏醒过来,又上车,坐到后排。
二沛回头看他,半天才喘过气来,提心吊胆说,我想起来了,可你……你又把我吓个半死!
哪是我吓你,是那个女人吓的吧?
女人?什么女人?二沛迷瞪地问他。
你刚才没拉个女人吗?
什么女人?没有啊。
你看,她又回来了。他指着二沛车门玻璃外面,那女人的脸几乎贴在玻璃上。
后座上的小伙子不见了。年轻时的我穿着一身血衣,一张失血的脸正坐在二沛的副驾驶上。
啊!二沛一声惊呼,魂飞魄散。一道紫烟从双耳和眼睛鼻孔冒出来,他成了僵尸。外面顿时云开雾散,所有亮闪闪的东西都在飞。
三天后,报纸上登了一条寻人启事,留的是胡梅的联系号码。
我打去电话,说我回来了,胡梅一下就听出了我的声音,没等我往下说,她一声哀号之后就向我认罪,说二沛是财迷心窍杀的你,现在他的命和你的车都拿回去吧,大哥,求你看在我儿子还没成家的分儿上别杀我。
受害的人需要昭雪,罪恶要受到惩罚,杀人偿命,自古使然。只怪我复活得太晚,这一天来得太迟了太迟了。
辛
白的是雪魂。我被二沛抢车杀害以后,躺在雪里的二十多年,阎王看我如此年轻就去找他,说我必有冤情,就把我拒之地狱门外的雪里。从二十七岁到五十岁,我就这么冤死在一场场大雪的下面。
二沛罪恶累累。他演绎的被抢劫的遭遇,是他抢我的车,杀死我抛尸在雪里的变形记。他盗窃我家,大队长的情人家,二次盗窃我家,数次盗别人的家……他的殷勤和热心服务都是在踩点,在放长线钓大鱼。所谓的“五虎十三鹰”,纯粹是障眼法,他就是五虎,胡梅就是十三鹰。一连串的案子全是他和胡梅干的。
胡梅受审的时候,二沛和并排我躺在一块儿,他死得比我结实,僵尸一具。那边胡梅每交代一宗罪恶,二沛的身体就漏一个洞,咕嘟,冒出一股浊气,我身上的雪就融化一片,露出本色。胡梅交代的是真是假,二沛的身体就是证明,一目了然。
二沛要不彻底腐烂掉,胡梅就还有罪恶隐瞒,我身上的雪就不会化净。银铃胸前挂着那颗心,闪闪发光,映照她的脸绯红。她求法官把审问胡梅进行到底,那颗心不能忽略。胡梅捶胸顿足交代,一次我和银铃坐二沛的车,二沛问银铃,嫂子,家里被盗,损失最大的是啥?银铃立马吓得缩成一团,颤抖说,我的心被偷去了。我极讨厌二沛旧事重提,揭银铃难以愈合的伤疤。我安慰神经兮兮的银铃说,等我再去海南潜海,重新给你捞回一颗心。我嘴上这么说,心里隐恨二沛,他的心里一定极其阴暗,他就想看到银铃是如何痛苦难受,当面折磨我,满足他的窃喜。他是在挑逗和意淫银铃。没想到银铃抽泣说,那颗心有魔法,小偷带它到哪都迟早会暴露,被缉拿归案,受到审判。二沛听说这话,对这颗心突生畏惧。他回家发现这颗心在胡梅的首饰盒里不间断流血,发出孔雀凄厉的鸣叫。他怕遭受报应,就和胡梅策划二次盗窃我家,把这颗心悄悄送回来,掖到抽屉犄角里了。他是被银玲说这颗心有魔法吓着了,也想显示一下自己做贼的能耐,敢把偷出来的魔法又送回去。
我最后问胡梅,柳横飞是不是你们杀的?胡梅跪地求饶,她相信那颗心真有魔法!为啥杀他?我从床上站到地上问她。胡梅招供是她在后座上给套的头套,二沛动的刀子和斧子。杀他是怕他为你报仇,杀我俩。
二沛消亡殆尽了,剩下“五虎十三鹰”一个代表罪恶的名词也渐渐消失了。
壬
在逐渐复活的躯壳里,我的灵魂,挣扎着找到了出口。
两次家里失盗,都赖我不谨慎,坐二沛的车说话,无意中给他提供了我家啥时有人,啥时没人的信息。错误不是我一个人在犯,贼也在犯,他送回这颗心,银铃不经意的疑问,构成了我怀疑他的起点。由此顺藤摸瓜,他的罪恶才昭彰于天下。
其实,我每次乘坐二沛的车,都是乘坐自己的车。他杀死我,丢到西下洼,用雪深埋,开始了不知悔改的继续作恶。但这并没改变车是我的性质,我的冤魂始终跟踪这辆车,直到柳横飞在隐藏地府里发功帮我闹鬼吓死二沛。
我是市政府的秘书纯粹子虚乌有,之所以自诩,原因是想通过这个途径得到市长的赏识提拔,当上齐齐哈尔滨市的公安局长,好侦破自己的冤案和本地所有的冤案,匡扶正义。这个夙愿,就是支持我死而复活的种子,才写出这篇荒诞不经的小说,照彻现实。
三月雪还在下,果真第二天把六层楼全埋了。六边形的雪花排列整齐,把波涛起伏的世界用五十年未遇的雪抹得很平。露黑处,说明还有冤魂!
我艰难复活了!
第一件事就是去精神病院接银铃。我死的时候银铃就疯了,从五楼跳了下去。好在她像蝴蝶那样轻,落到树杈上被园丁给送进了精神病院,她在精神病院和我在雪里是同样的时间,度日如年。我接到银铃,她衰老得就像我当初见到她妈第一面的样子,由此确认她是银铃而不是别人。我抱起她,嗅她,骨子里洁癖的味道还是玫瑰香,手柔若无骨。她也抱住了我,说要爬大树、骑大马,难得她还有这个记忆。但她不相信我还能活着回来找到她,她搂着我不撒开,这个时候她才相信自己是精神出了毛病。通过抚摸和她回忆我俩的誓约和情话,更主要的是类似做爱百次以后的秘密,我们才彼此确认她是她,我是我,是真的!我要领她回家了,那是精神病院最美好的一天,没有丢失一把钥匙。她领我去物品寄存间,向保管员领回了那颗心,托在手心给我看,我笑着帮她戴到藕白的脖颈上,她开始恢复了说话。院里不许精神病人戴任何首饰,是怕他们吞噬或自杀,产生意外的后果。银铃拍拍屁股和我手拉手走出了精神病院。一出大门,踏上雪地,精神病院就不见了。我俩拉着手走,轻飘的就像一阵风。我不经意转头看她,神秘兮兮的她在一瞬间变得和当年一样年轻:精头细颈的美人!我俩走在排毒的路上,雪纷飞,去其糟粕,恢复正常,一起去找回我俩的夏利,要先补一次车震。雪雾随后而起,发现了二沛开的我们的车。
屋子里的东西一切如旧,变化难以察觉。三月雪隔着楼墙和窗扇婀娜多姿,雾凇被层层包裹,没有欣赏者。我毕竟刚刚复活,丝丝血液刚够将息,不够支持更多的感知。恐惧和爱这些最表层的感知,我很想借助它来证明我确实是复活了。闭锁在雪里的岁月,有纪年没有记忆的重量叠压在我身上,我似乎还记得银铃用精神病人的癫狂拯救我。我带着复活的欢欣,迈着虚弱忐忑的脚步,沿着楼梯从六楼下到五楼、四楼、三楼,折转的楼梯让我更加确定人生走到一个狭长地带,眼前就是一片乌白。银铃追着我说话,练习失禁多年的汉语,说我就像一张雪的照片。她说不清我这样的雪再飘起来会是啥样子!我试着缩放瞳孔希望能调出点色彩给她看,也是想给她调出点希望来。这场三月雪下满六层楼后,据康佳电视说其他地方都停了。只在齐齐哈尔滨一直延续到四月中。我忍受疼痛,彻底褪去包裹灵魂的死皮,银铃让我吻了她。
春天来了,春雨从天而降,夹带冰雹,落到地上就绵软起来,聚进幽潭。冰雹融化,里面全是粉色的鱼卵,鱼卵冒出眼睛,伸出小尾巴,变成了夏花。
癸
就这样,我意外经历了在哪里死、又在哪里复活的神奇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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