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道-少年狂或悲剧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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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铁树开花了!

    牛铁手高兴得忘乎所以,用铁手举着电报喊南潇潇快出来看,74师司令部发来的命令。并得意地嚷,我说嘛,74师不会忘了我,哪能忘了我呀,哈哈哈哈……

    南潇潇惊异地从卧室穿着拖鞋里跑出来冲向他,问道,是师司令部的命令?她伸手抢过电报仔细看“速归原部队!”。天啊!天啊!你终于来了!你终于来了!她情不自禁,眼泪如注,喜极而泣。哽咽说,比别人足足晚了一年,都快憋屈死我了。

    哭啥?我马上就出发,去火车站。他果断地说。

    南潇潇擦干眼泪说,那也得吃完饭再走啊。

    牛铁手挥动铁手喊,不吃不吃,赶紧走。没看见命令写着速回二字吗?赶上哪趟火车坐哪趟,宜早不宜迟。

    南潇潇问,车呢?

    我已经把老五叫来了,在门口等着呢。牛铁手得意地说。

    南潇潇急忙回到卧室,从木柜里帮他翻出一套新军装,催他换上。牛铁手用一只铁手一只真手拍拍自己的绿军装衣襟,嫌她啰唆说,换啥?回到部队都是新的,我要几套没有?牛铁手提起旅行袋就往外走。南潇潇喊,等等我去送你。她到厨房抓了四个凉馒头,回来塞进牛铁手的旅行袋里。

    牛铁手也不是真怪南潇潇磨叽,这一年来,日子过得死水微澜,四季不分明,快要闷死人了。现在,他俩最难熬的一年总算到头了。

    我都看出来了,这一年里牛铁手的暴脾气更凶了,整天虎着脸,十足像个困兽,在家里和单位谁都不敢惹他。我妈南潇潇就时不时嘱咐我别惹他。按他的逻辑,最该先被部队召回的是他而不是部下,可事实是,部下们陆陆续续全被招回去了,唯独他没接到命令。命令对军人是多么重要,我作为军人的儿子,比别人理解得更深一些。只剩下他还留在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他的自尊心受到极大刺激!

    这是最无聊的一年,他在家或在办公室里就像一只困兽。除了看《三国演义》就是天天看报纸,研究形势,很少说话,跟南潇潇说也就三言两语,整个人不开心。何以解忧?唯有杜康。这句古诗,我是读者,牛铁手是实践行者。而真正帮他解忧的并不是酒,是鄂伦春猎人侯梦山。

    侯梦山是钻山林子打猎的高手,剥熊皮,摘熊胆,打野猪,打狍子,打鹿,在大小兴安是久负盛名的。

    他俩常在一起喝酒,侯梦山下山来,必找我爸,带上打到的猎获找他喝酒。尤其是这一年里,其他现役撤回以后,侯梦山看出牛铁手难受至极,就带他去上山打猎。回来俩人一起喝大酒嗷嗷喊,牛铁手把喝空的白酒瓶子当手榴弹甩到四五十米开外,一副不作不死的样子。牛铁手本名牛起,但一百个人有九十九个叫他牛铁手,连我这当儿子的都快把他的本名忘了。

    侯梦山是鄂伦春族的猎人头领,解放后就是他响应国家号召把鄂伦春族人接下山来定居的。1957年他去北京参加过全国群英会,在人民大会堂见过毛主席。相传他进人民大会堂要带着枪,门卫的军人不容许,他和人吵了起来,说我是鄂伦春,从来都枪不离身。门卫说,这是开会,谁都不允许带枪。你把枪放我们这里,开完会取走。侯梦山喊,谁规定的不许带枪,我咋不知道?牛铁手也是抗美援朝回来的英雄,正走到门口,劝他说,老兄,这是群英会,来的是全国各条战线上的英雄,一大半都是有枪的人,大家都不容许带,你也就别为难战士们了。侯梦山四下里看各位代表,无论穿军装或着便装的果真没人带枪,就把自己的枪交给门卫,嘱咐说,看好了,这可是德国造的,别给我弄丢了。有这一面之缘,十年后,牛铁手从部队来到兵团,俩人又相遇一搭上话,就像双胞胎那样亲。我爸给我和我妈讲过侯梦山参加群英会是的一件奇葩事,就是会议开始前,会议通知毛主席要来和大家见面,大家都起立回头看大门口,等着鼓掌欢迎毛主席和中央领导进来,谁知道这时毛主席出现在主席台上了。大家听说后转身报以热烈的掌声,侯梦山个不高,被前面的代表挡住了,他一个高跳上桌子,就为看见毛主席。他说毛主席像神一样,没看见怎么进来的就出现在主席台上了。我问他,这是真的么?他说,那当然,我要不跳上桌子,哪能看见毛主席?他对我强调说,毛主席真伟大,他老人家就是神仙。

    牛铁手的经历是打出来的,他先打鬼子,又打国民党反动派,又去朝鲜打美国鬼子,是抗美援朝的战斗英雄。他左手都打没了,现在装一只铁假手,比真手大一轮,又来到生产建设兵团和兵团战士一起一手拿锄杆,一手拿枪杆,屯垦戍边,建设边疆。他的好手写字和生产劳动干活啥都不耽误,打枪依然百步穿杨。

    英雄惜英雄,牛铁手和侯梦山在黑龙江畔相遇,如豺狼遇虎豹,连干三碗六十度白酒后,双手抱拳拜了把子,一论,侯梦山比牛铁手大三岁。兄弟俩立下约定,老弟牛铁手从此保障供给大哥侯梦山打猎的子弹,侯梦山常年钻林子打猎,打到野猪、熊瞎子、狍子、野鹿等猎物后,把关键的部件摘下卖给国家,剩下的都就近通知牛铁手属下的兵团连队拉回去改善伙食。

    牛铁手,牛铁手,侯梦山喊得最欢,他知道在团里喊一声牛铁手会地动山摇。牛铁手除了和侯梦山打猎、喝酒,还让侯梦山给特务连和军事连讲如何钻林子、隐蔽自己,如何瞄准、打枪。侯梦山汉话说得一般,词汇少,不会讲的时候就演示。他也快五十岁的人了,弓着腰,动作就像个小伙子那样灵活。

    那天牛铁手陪他喝完小烧,侯梦山按牛铁手的要求去演兵场。他走路摇摇晃晃。侯梦山极其嗜酒,不喝到走路迈秧歌步他从不罢休。牛铁手看在眼里,照我屁股踢一脚骂,没他妈眼力见,还不去搀你侯大爷。牛铁手历来粗暴,踢我屁股是常事儿。他多次跟我说过,你侯大爷枪打得准,打鹿或打狍子,为了要整张的皮子,子弹都从眼睛打进去,一打一个准。为他给我讲了许多侯梦山和鄂伦春猎人的故事,我特别爱听,感谢他,所以我才不跟他计较。我屁颠屁颠赶紧照办去搀侯梦山,侯梦山连推带搡不让我搀,这一里来路他走得横行霸道,非常八卦。我几乎步步回头看他,我担心他教不成了,这回恐怕要给牛铁手丢脸了。侯梦山好像看穿了我的小心思,直声拉气喊我老大,老大,别看侯大爷走路这熊样,你放心,酒就是你大爷这杆老枪的子弹,压满了枪膛,端起来,枪杆子照样溜直。牛铁手信心十足走在前面,他都佩服侯梦山的枪法,我还能说不佩服吗?

    演兵场上,全副武装的军事连战士们看侯梦山迈着秧歌步,散脚的样子一路走过来,都忍不住哧哧窃笑。牛铁手迈着军人标准的步伐走在前面,虎起脸,瞪圆眼珠子左右一扫,横向一挥铁手,大家立刻肃静下来。连长立正稍息立正喊了三遍,知青战士们个个精神抖擞,他向牛铁手例行报告以后,自己也归队到队伍右侧立正站好。侯梦山睁着血红的眼睛来到队伍前。牛铁手也不担心侯梦山挎着的锯掉枪托的七九步枪会子弹乱飞,他训了几句话后,就让侯梦山操练起来。侯梦山穿着四个兜的黄军装,其实是绿军装,但当时我们都叫黄军装,绿军帽,黄胶鞋。当然是牛铁手给的。侯梦山从下衣兜里掏出个白酒瓶子,仰脖向嘴里控干了最后一口酒。喊我,老大,你把它卡到那棵树丫巴上。他把酒瓶子扔给我,指着旁侧的一棵大杨树。我把酒瓶子掖到腰里,嗖嗖爬上大杨树,把空酒瓶卡到树丫巴上,瓶嘴儿朝斜下方。我看见侯梦山就地蹲下,左膝点地,右脚根坐到腚下,我看他好像没支撑稳还往下坐,准备射击了,赶紧从树上往下溜,还没等我溜到地面,嘭!一声枪响,我头上面噼里啪啦落下些树枝和玻璃碴。他喊,老大,上去取下来,看瓶嘴坏没坏?坏了就是你侯大爷喝多了,没坏就算枪杆子还直流。我嗖嗖又爬上树,取下卡在树丫的瓶子嘴儿看,扳指样溜圆大小,完好无损套在我的食指上拿下来给牛铁手看。牛铁手看完后向侯梦山竖大拇指,然后举起来给战士们讲,往这看,瓶子全打没了,瓶嘴儿一点没坏,说明子弹是从瓶嘴中心钻进去的。大家惊讶万分,呱呱鼓起掌来,没想到醉似烂泥的侯梦山如此厉害!牛铁手从腰里掏出五四手枪,一撸子弹上了膛,牛铁手把瓶嘴儿向斜上方抛出去,那瓶嘴儿亮晶晶飞到最高点闪出一个十字光,牛铁手甩手一枪,瓶嘴儿顿时粉身碎骨。

    现在,命令终于来了。这是一年来我第一次看到牛铁手的笑脸!都说知子莫如父,我看反过来也成立。如果命令还不来,我看牛铁手就得捅出点啥娄子。有可能打猎的时候不用枪,而是用匕首和熊瞎子拼。他脾气真很爆。有一个更坏的可能,他喝醉之后,不想再在等待里备受折磨,掏出五四手枪自我了结。命令喜从天降,鬼使神差,救了牛铁手的命。

    归心似箭的牛铁手,提起军用旅行袋就走,根本没有思而后行的过程,他一连串的行动都是为保证他快速回部队复命,把生命延续下去。南潇潇拽上我,跟他上了老五的212吉普车。牛铁手钻进副驾驶,对老五说了一句苏联电影的台词,快!快!让革命骑上战马前进!

    老五给牛铁手开五年车了,春夏秋冬拉他在山里和田野上跑,就像他肚子里的蛔虫,立马心领神会他的意图,脚下一加油,把212车开成了战斗机。这下可遂了牛铁手的心愿,瞪圆眼睛望着路说,对嘛,这才是干革命的速度!然后闭上眼睛一言不发,任凭212在土路上拧哒、颠簸、浪遏飞舟。坐在后面的母亲被颠晕、颠吐了,我也被颠得哎哟哎哟一路。牛铁手不但没安慰母亲,反倒闭着眼睛说,吐吧,吐吧,吐了就好了,把这一年的霉运都吐出去就好啦!

    下午四点到达煤灰色的小火车站,牛铁手的精气神达到高潮,好像这火车站是爬出小煤窑的唯一出口,现在该轮到他了。他紧着张望火车来的方向,眼睛锃亮。牛铁手走得急,南潇潇措手不及,中午饭谁都没吃,她的胃液都吐出去了,神情极度难受,强忍着送牛铁手。现在我肚子饿得咕噜叫,母亲真儿真儿听到了说,扎紧腰带。扎到头了,我说。重扎,把外衣塞进去。我把外衣塞进去重新扎好。牛铁手训斥说,熊样,饿你三天就好了。母亲的表情一直是喜忧混杂,脖子上系的米色的纱巾,不知什么原因变成了紫色。

    望见火车露出狰狞的脑袋,牛铁手才扭头跟南潇潇说,我现在被召速回部队,估计和战备有关。我不但熟悉边防,还熟悉这里的每一座山,每片林子。你以为我钻林子就是为打猎吗?我是为打仗。他压低嗓音叮嘱,万一打起来,苏修坦克渡过江二十分钟就能到咱家。母亲的脸陡然苍白,她左手使劲扯住我肩头怕我被风刮跑了似的,右手拽住父亲假肢铁手的袖子,万箭穿心般浑身颤抖。牛铁手命令道,你回去后马上就准备干粮,做到随时都能带娘和孩子跑。他补充说,往二十一连方向跑,那边有五座庙可以藏身。母亲使劲扽了一下牛铁手的袖子,像和冲过来的火车比赛,急促叮嘱他说,回到部队和首长要好好谈,该说的话别不说,也千万不能犯倔啊,有啥消息马上写信回来,不,拍电报给我……

    牛铁手眼里的救命火车——我眼里的黑熊扑到跟前了。他用那只好手提起旅行袋就往车门走。母亲追他喊,只要让回部队,安排你啥职务都答应,只要全家人能在一起,在一起!

    在一起!母亲这句话比那黑熊还冲撞我的心。

    牛铁手挥一下他的铁手,转过头去,棱线分明的嘴唇闪过一抹钢刀的寒光,他疾步冲上火车。母亲还追在后面喊,我的工作你先别考虑,你先安顿好了再说。

    豪横的黑熊把牛铁手吞进肚子里带走了,母亲眼泪滂沱洒落秋风萧肃的站台。

    我替母亲后悔,当初不该跟父亲来北大荒,就不会有此刻的生离死别。许多现役的家属就没跟来,早拍拍屁股走人回原来的家里等着去了。我和母亲说,不跟他来北大荒就好了。母亲止住啜泣,掏出手绢擦干眼泪说,不,没来错,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我说,咱要不来,我爸不也像别人早就走了吗?她说,不来才是更大的错,犯下的错误都是致命的。我愣怔了,实在没听懂母亲的意思。母亲一声叹息说,都是大人的事,你长大就明白了。

    事实上作为长子,我天天都在只争朝夕想快长大,恨不能一天顶两天长,可却做不到。奶奶多次催促我快点长啊你,好跟你爸当兵去。我也想快点长大,却不想当兵。我喜欢当木匠、画匠。学校搞勤工俭学,我已经认北京知青李德新为木匠师傅,跟他学习两年了。除了大立柜五斗橱没做过,我和几个师兄弟在师傅指导下没少给学校做桌椅板凳,我还乐意在上面画画。我们的木匠房是教室里最破的一间,却被我们收拾得像个天堂。木工工具除了刨刃、锯条、斧子、锛子,其他木制的都是我们自己做的,自己做的越用越顺手,越用越好使。木匠房里刨花遍地,不同木头香味各异,花纹也不一样,自熬水胶拼接起来的过程,真是美不胜收!我的理想就是将来开一家木匠铺,在里面乒乒乓乓干活,静悄悄画上画,是多美妙的事情啊。母亲却嫌没有远大理想,训斥我说,你是长子,能不能想做点有出息的大事!她没明确啥是有出息的大事,可能她也没想明白。但起码她认为当兵要比当木匠有出息。

    在这节骨眼上,我师傅出事了。和他谈了两年恋爱的上海女知青吴娜啦移情别恋了,提出和他黄。我师傅私下里已经把结婚用的家具料都下好了,加工好了,只等俩人的事一定日子就组装起来。李德新一身腱子肉,脾气也爆,对吴娜啦的出尔反尔相当气愤,他气急败坏找到吴娜啦,铁钳子似的大手掐住她的小蛮腰说,这时候你敢耍我,你不嫁给我,我让谁都不敢娶你,不信你试试。吴娜啦看到了李德新眼里的火焰是能烧穿钢板的,吓得立马答应回心转意。可是她仍背地里和别人勾搭,我师傅盛怒之下把她在木匠房里的木案子上给办了。他被情敌告发了,成了强奸犯,被判刑入狱了。师傅在监狱里给吴娜啦写出的信说,你要是敢嫁给告发的人,我出来以后就是你俩的末日。我师傅是条汉子,首发命中,吴娜啦怀孕了,知青大批返城的时候我师傅也出来了,吴娜啦还是他的,他们三口人回北京了。师傅的行为当时影响极坏,是知青岁月中的流氓事件之一。也许和我母亲南潇潇的暗中操作想让我去当兵有关系,牛铁手让校长把我从木匠组里辞退,交给民兵连长发展我加入了民兵组织,从此终止了我做木匠的理想。

    “黑熊尾巴”彻底看不见了,母亲领我快步走出凄凉的站台。

    我旧话重提问母亲,妈,我爸不来北大荒不行吗?母亲领我远远望见老五的车说,军人不是老百姓,钉在哪儿,从哪儿拔出来,再被钉哪儿,都得听从命令。

    这么说军人是钉子,命令是锤子?

    对,军人就是钉子,命令就是锤子。

    那一颗钉子要挨多少锤子?

    多少次都有可能。

    钉子是铁的,也不怕钉啊。

    母亲放慢脚步说,是不怕钉。就怕钉在不合适的地方生锈烂掉,从此铁不是铁,钉子不是钉子,土不是土。

    那咋办?我担心问。

    母亲神色犹豫地说,这对于军人,就等于死一回。

    我没想到会这么严重,张大嘴巴看着她。

    她又强调说,是死,不是牺牲。

    二

    牛铁手一走两个多月,音信全无。

    外面时有传言,边境交上火了。母亲打探消息回来,和奶奶在屋里团团转,互相直碰头。奶奶时不时就问我,你耳朵尖,听到枪炮声了吗?没有,绝对没有。她俩把我当顺风耳用,一定是想为那逃生的二十分钟找准起跑时机。我的话使这两个女人心里踏实许多。

    现役的父亲带我们来北大荒生产建设兵团屯垦戍边五年了,他一手抓春播夏锄秋收,一手拿枪训练兵团战士准备打仗。五四手枪他不离身,揣在上衣右手兜里,偶尔才放进军用挎包里。在老五的212吉普车里他还放一把半自动步枪,不是用来防身的,是用来打猎的。五年过得极其漫长,来兵团是时我还没上小学,现在马上上中学了。形势变化迅疾,一直高喊扎根边疆的知青开始了返城,支边的现役回撤,牛铁手接到撤回原部队的命令正是这个时候。

    大方向定了,可具体实施起来相当混乱。在兵团的现役含辛茹苦,穿军装的犯下的男女作风错误被无情地放大了,影响极坏,这时他们的去留问题在军方,在地方,都有不同的说法。尤其是军人,没有命令不知去向何处,都不如知青一心朝家的方向心里有谱。他们茫然不知下一步的去向,还承受各方面来的压力。这是他们后半生的转折点,最担心被就地转业,被抛弃在北大荒。说起来,军人的想法简单而决绝,也很酷,就是犯罪也要上军事法庭,不愿被地方法院宣判。

    时局和天象一样迷离,我判断父亲匆忙返回部队是吉兆不是凶兆,是否极泰来的机遇。母亲却似惊弓之鸟,单往极坏里想。她嘴唇急起了串串水泡,疼得她茶饭不思,直吸冷空气聊以自慰。从她的眼神可以看出,父亲不在的这些天,她嫌我长得太慢了!

    来兵团之前,父亲工作就频繁变更,我和小朋友还没熟悉就又搬家了。最受磨难的是母亲,每到这个时候,她就食寝不安,如坐针毡。这次她折腾得最厉害,看别的现役和家属都走净了,父亲仍杳如黄鹤。她天天站院子里举首南望,好像祈盼苍穹会写给她一封天书。她整日翘首以待的脸瘦削很快,下巴尖了脖子长了,单细的身形线条清晰呈现她抵抗孤独和失去方向感的精神迷惘。夜里她噩梦连连,几次梦见父亲在战场上牺牲了被吓醒。

    我和弟弟妹妹都蹲在家里不上学了,在母亲和奶奶的视线里照旧打闹等父亲的音讯。灰色的天空不久就下雪了,夜变长白天变短,坏消息越来越多,老天爷好像也想把我们关在家里。除了母亲每天出去打探消息,她不许我们出院门。我断绝了和外面的往来,在家里和弟弟妹妹争吵打闹玩,惹得他俩成了告状精。母亲嫌烦,训斥我没大没小,从她的小木箱子里掏出《唐诗选》《宋词选》《清诗选》甩给我说,去,领他俩背。这些诗词,三岁起母亲就教我背,我上小学,她就把书锁回箱子里了。按说书里的有些诗词不该给我看,可她为了让我担起弟弟妹妹的家教和保姆,实在是顾及不上又向我开放了。我受命于危难之时给弟弟妹妹当先生,念唐诗宋词哄他俩玩,他俩稀里糊涂,我自己倒玩得不亦乐乎。我奶奶是满族老太太,面食做得很好,她在睡觉的火炕上连续用大盆发面,屋里散发一股发面的酸味儿。奶奶连续蒸几天馒头、烙发面饼,馒头和烙饼就各装一面袋子,放到仓房里,预备出逃时带上吃。失去神采却没有丧失理智的母亲和奶奶天天商量对策,商量来商量去的结果还是举棋不定说再等等、再等等。我看弟弟妹妹的功夫都下在自己看书上了,他俩像小鸡雏常跑到院子里玩,母亲从外面回来看到就歇斯底里往回撵,进屋背书去!她把院门拴得牢实,上面还拴了仨空罐头盒开门就响,又把挂门的铁圈抬高一尺,以防弟弟妹妹开门跑出去,对我们实行军管。家里的东西只有铺盖在炕上和床上,一部分打了包一部分她送人了,还有的在用,准备走时再送人。啥都弄停当了,只等父亲来信儿抬腿就可以走人。又熬了半个来月,快到年底了,还没有父亲的消息,敏感过头的母亲撑不住了,熬夜和奶奶商定,做出让我先逃出去的决定。

    第二天吃早饭,母亲一口没吃,坐在我对面点上一支烟,也不怎么吸,任细细的烟雾缭绕,几次劝我多吃点,多吃点。奶奶仅喝了半碗稀粥,放下筷子也看我吃。我吃完,母亲把烟蒂按在烟灰缸里对我说,你爸到现在也没个信儿,我估计一定是遇到麻烦了,也可能出啥事了,再等个猴年马月都可能,我和你奶奶商量好了,你先走,离开这儿。去哪?我惊讶问。去哈尔滨你表姑那。到哈尔滨让你表姑给找个学校你先念着。我们等得起,你耽误不起啊。等你爸有了消息,看咱家落到哪,你再回来。母亲的话越说越硬气,说到最后就成了命令的口吻。我突然感到我成了钉子,她是锤子,丝毫不给我讨价还价的余地。奶奶一脸锈色附和说,当年你爸就像你这么大去当八路的。

    她俩很像一个司令一个政委,一唱一和,配合得十分默契。奶奶立马飞针走线,往我棉袄里襟缝了三十元钱,叮嘱我这是过河钱,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不能花。母亲高屋建瓴往我脑子里灌输远大志向说,哈尔滨是省城,你不是从小就想飞起来吗?你现在可以长出翅膀飞了,到哈尔滨飞去,你别再想当木匠画画的事了。我想飞,是小时候她教我背诗词时我说的话,她还记着呢。我想过自己凭木匠手艺做一架飞机去飞,可我从未想过是这个飞法。

    从小长到现在我从未离开过母亲,我还没到变声期呢,就这样被这两个最爱我的、蒙头转向的女人,怀着先救出一个是一个的仁爱之心,戮力同心放飞了。

    在母亲的命令下达后,我俨然是个能顶门立户能单打独斗的战士了。当天,我戴上父亲的旧军帽,大了一圈,奶奶现扯了一条白咔叽布行了一圈衬里。拎上母亲装好的旅行袋,挎上绣“为人民服务”的军用书包,沿着父亲走时的路线,搭乘送粮的卡车也去了火车站。这回是母亲自己送我,我感受到了她的无奈,实在是揪心之痛!火车里人满满的,没有座位,我就站在门口,火车到第一站,我的军帽就被抢了,那人跳下车就跑了。站到半夜,我又累又困,就厚着脸皮挤坐到三个人座位的边上,挨着我坐的老农,使劲掏胸脯挠痒痒,我看见他摸出了红红的虱子,扔进嘴里嚼得咯咯响。我困得顾不了许多,挤在令人窒息的车厢里,就像被蟒蛇吞进肚子里,呼吸着腥臭难闻的气味,既恐惧又懊恼地熬过了一天两夜。我所有的想法都落到出逃两个字上了。

    三

    表姑是从红色草原返城的知青,她在那里当了六年兵团战士,其间来过我家几次,她是我父亲叔叔的女儿,所以我叫她表姑。她返城已经三年了。我走出哈尔滨火车站出站口,茫然四顾,心里惊慌打鼓,不知道表姑来不来接我。路灯都亮起来了,远处显得尤其昏暗。我看见她先挥了几下手,就用手指我,我往前搓动两步,她的指头也跟着移动。是指我,是她?我愣怔一下,从她红围脖一绕一系知青的扎法,一看她就不是城市里的娇小姐,而是在广阔天地里战斗过的人。我认出表姑了,我激动地笑了。三年多不见了,她比在兵团时瘦了一圈,脸和腰身同时小了一号。她笑得像波斯菊,快步迎向我问,还认得我?伸手就接我的旅行袋。我备感亲切说,表姑,你还认得我?整个哈尔滨我只认识表姑啊。

    还是南潇潇打的长途电话比我先到哈尔滨。她是我妈,我背地里都叫她和我爸的名字。

    表姑来接,打消了一路七上八下的疑虑,也不用按图索骥地费周折了。表姑的脸冻得微红,杏核眼闪亮。我还记得她初来我家时的眼睛就像星星那样闪亮。表姑的额头更亮了,皮肤比在兵团时白许多,原来梳的两条辫子变成清爽的齐肩发。她惊讶我的变化更大,说她离开兵团时我才到她腋下,现在我都高出她半头了!她夸张地摸了摸我的头顶笑着说,你可真没少长!我说,表姑你瘦了。她笑呵呵说,还得说兵团的大馒头白菜汤养人,你越长越像你爸了。表姑说的大馒头白菜汤基本是兵团战士一天三顿的伙食,兵团战士们编了一首这样的歌:

    兵团战士爱喝汤,早晨喝汤迎朝阳,中午喝汤有力量,晚上喝汤睡觉香。

    顿顿馒头甜又香,十个八个比赛忙,吃得眼前亮堂堂,干起活来气力壮。

    啊……大馒头,啊……白菜汤……

    我们和你白头到老,要终生为你歌唱!

    是戏谑,也是豪迈,知青们人人都会唱,在田间地头,在吃饭之间都大声唱,大馒头和白菜汤就一举成名了。

    我告诉表姑,我妈让我给你带馒头来了,我奶奶蒸的馒头。我弯下腰把旅行袋放到地上,拉开拉锁给她看里面的白塑料袋。哎呀,开花馒头!表姑欣喜地感叹,她看穿了透明的塑料袋。脸笑得像馒头开花,我蹲下解开包馒头的塑料袋掏出个大馒头递给她,她闻闻咬了一大口,馒头在她的嘴里泛起美丽的雪浪花。她说,我在你家一顿吃六个大馒头的事你知道吗?你当时还跟我比赛吃呢。我说,南潇潇装馒头的时候还说起这件事呢。

    表姑把咬了一口的馒头塞回塑料袋,拉上旅行袋拉锁,帮我提旅行袋另一个耳朵,带我向存自行车处走。她告诉我,得骑行半个多小时自行车才能到家呢,她是从工厂直接来的,所以才骑自行车没乘公共汽车。取完自行车,她才注意到我光着脑袋。哎呀一声问我,出这么远的门咋不戴个帽子?

    哈尔滨的冬天也不比北大荒暖和多少。我没说军帽被抢的事。她临时决定领我就近去一家商店,买了一顶毛线织的螺丝帽和一副灰毛线手套,帮我戴好帽子端详我说,你要是戴帽子从火车站里出来,我还真不见得能认出你来呢。笑意荡漾在她干净的脸上。出了商店门,迎面我看到枣红色和乳黄色俄式的楼房,并排在街灯里酷似两幅油画,我盯了好一会儿。表姑回头瞄了一眼,等我走上来问,漂亮吧?嗯,像画一样。你还记得我教你背的诗词吗?我当然记得,表姑那时来我家能住上一个星期。她说,你记忆力真好,我念一遍,你不懂啥意思就能背下来,我一直夸你聪明呢!

    表姑骑自行车驮上我,到南岗的坡路,我俩下车推着走,上到坡顶,表姑问,你车技咋样了?我提起了七岁时表姑在后面把着我,教我掏裆骑车的事。呵呵呵……是吗?我都快忘了。她说,你现在个子高腿长了,你骑车子载我吧。我和表姑互换位置,按她指点的路线我往她家骑。哈尔滨的柏油路比兵团的土路平多了,还有路灯,畅快地骑自行车比坐火车都舒服。

    表姑还没嫁人,自己住白毛的房子,一屋一厨结构,家具只有靠边站一个吃饭和学习的圆桌,两个北京方凳,两个她从兵团带回来的松木箱子。门后钉一排挂衣服的钩子,两张单人床,靠东墙那个是刚给我搭好的。返城后,表姑的精力全投在了学习上,生活一直马马虎虎。我洗漱完,表姑把煮好的面条也端上桌,里面的鸡蛋和红肠闪闪发光,代表一种礼遇,使这碗软软的面顿时有了精气神!我奶奶跟我妈多次唠过表姑的聪明,精力充沛,干活效率高。我递给表姑南潇潇写给她的信。她拆封看,鼻翼顿时像蜜蜂扇动的翅膀,眼睛也湿红了。她把信放到饭桌上,从门后拽了毛巾去厨房,我听到她在盆里撩水的声音。我扫几眼,看到信中间写道:万一你表哥从此杳无音讯……万一我们被遣散自谋生路……万一边境打起来我们性命不保。表妹,你侄儿就全权托付给你了……

    表姑擦完脸回来坐下,对我说,也不能怪你妈多想,想得极端,都是你爸这些年调动给折腾的。我认同表姑的分析,十年之内我家就搬五次家了,到兵团是跨省最远的一次。牛铁手不但折腾我妈,连我都受牵扯,才跑到哈尔滨投奔表姑的。南潇潇这封信原来是托孤之书啊,怪不得能让表姑流出眼泪来。她想到了极坏的可能,把她的大儿子我托付给了二十七岁还未出阁的表姑。

    表姑边吃面条边和我聊,你咋就不愿意当兵呢?她说她从小就想当女兵,却上山下乡了,看来这辈子是没机会实现这个愿望了。南潇潇在信里把我不想当兵的事也告诉了表姑,是想让她帮我树立远大理想,接我爸牛铁手的班。饭后,疲惫不堪的我枕上枕头就睡着了。表姑拆开我的棉裤腰,从里面取出三百元钱,又把裤腰重新缝好。母亲还是看我太嫩,怕我一路上经受不住压力,才这样瞒天过海,让我给表姑带来一年的生活费。

    表姑是初中毕业下乡的,当过农工、饲养员、炊事员、卫生员、教师,后来她和老高三的知青同场应试,考回了故乡哈尔滨的一所职工大学,念两年被留校任教,边教学边学习,又考上了哈尔滨船舶学院。当时真是放了一颗卫星!她一直是南潇潇教诲我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样板。我终于可以面对面向表姑求教了,她现身说法,教了我三招:一是多读书,做笔记;二是抓住重点,学深学透;三是虚心请教,勤能补拙。后来她又补教我临门一脚的功夫,叫临阵磨枪,不快也光。

    四

    表姑带我来到校长办公室,她管校长叫二叔,其实是她小学同学红雨的二叔,他是看着表姑和红雨长大的。我把在兵团用的教材放到校长办公桌上,表姑向校长介绍说,兵团的学制、教材和哈市的对应不上,弄不准他该上几年级。她强调说,我侄儿聪明,会背很多唐诗宋词呢。这句话拨转了校长躲在镜片后的眼珠子,他左右手各抓起我放到他办公桌上的算术和语文书,居然左右开弓当扇子扇。外面路上都有积雪了,他这样夸张的举止不由让我想起牛铁手曾经在秋凉瑟瑟的松花江沿儿解开风纪扣用帽子扇风的画面,他俩的举止如出一辙。啪!校长突然把左手的书摔到桌子上问我:家在钱塘江上住,花落花开,不管年华度。

    我被吓了一跳,正专注琢磨他为啥戴一条腿的眼镜呢。

    接啊。他催促我。

    我才醒悟他开始考试了,我急忙接下句:燕子又将春色去,纱窗一阵黄昏雨。

    啪!他又摔了第二本书说:明月多情应笑我,笑我如今。辜负春心,独自闲行独自吟。

    他的思维一下从唐朝飞到了清朝。我麻溜紧跟上:近来怕说当时事,结遍兰襟。月浅灯深,梦里云归何处寻。

    这个你也会,哎小子行啊!他一推单腿眼镜鼻托把伸长的脖子缩了回去。

    堂堂的中学校长戴一条腿的破眼镜,坏了也不修一修,太不注意形象了。我非常好奇。他又忙不迭问,你叫牛74师,为啥叫这个不伦不类的名字?我看表姑一眼,露出一言难尽的苦笑说是我爸起的。我是问你为啥叫这个国民党王牌师张灵甫部队的名字?你爸是被俘过来的?

    他说我的名字不伦不类我很认可,无论从字面到读音的确相符。这个名字自从跟上我,听到的人都感到奇怪要反复问,让我走到哪都不消停。得说是我爸牛铁手干的最有创意的一件事。他想让我成为他的影子,即便我远离他,他的魔法还在起作用。我曾经多次和牛铁手交涉改名,都惹得他发出豪横的吼,74师是你说改就能改的吗?最后他踢我屁股骂狗日算完事。我事先都预料到了,校长首先会针对名字过我的堂。过堂我不怕,杨子荣上威虎山,座山雕和八大金刚过他的堂,栾平逃上山当面揭发,杨子荣早给全国人民树立了榜样,那章法我烂熟于心。再说在兵团这几年,跟牛铁手和鄂伦春猎人侯梦山穿林海跨雪原的事也没少干,豺狼虎豹熊瞎子野猪我都见过,剥过它们的皮吃过它们的肉,这个文绉绉的校长过堂有啥可怕的?况且他对74师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我告诉误判的校长,我爸当八路打过日本鬼子,当解放军打过国民党剿过匪,抗美援朝打过美帝国主义,是战功卓越的战斗英雄,他可不是国民党74师的。校长说,愿听其详。我说,解放军也有74师,是二炮的。校长丝毫不掩饰尴尬,又把脖子抻长直言不讳对表姑说,没考住,倒被你侄儿将了一军。他又问我多大了?我报了十四岁,其实我不到十三岁。往大了说,是学松鼠膨胀尾巴给自己壮胆,生怕被校长小瞧分到低年级去。我答得干脆利落,他点头说,不错,像个军人的儿子,牛74师,你小子有种。

    我表姑为我的表现笑得合不拢嘴,校长摘下眼镜对表姑说,令侄儿对答如流,胆气文采俱佳,我看上六年级还上七年级都行。

    表姑说,看他这么高个子,又聪明,念七年级吧。

    我倒不十分在乎念几年级,反正我在哈尔滨待不长,只是一个过渡,等牛铁手一有着落,南潇潇一声召唤,我又得转学走。到时候教材还对应不上,上几年级还是问题。

    表姑让我读七年级和我想的不一样,她的考虑是恰恰因为教材不一样,可以忽略衔接的问题,用念高一年级来激发我跷起脚来摘桃子学习的拼劲儿。我当时并没有感到这对我会有多大好处,后来我才认识到表姑这个选择,无意中送给我在哈尔滨读书期间一个稀罕的福利,和裴小盐、何生结成为同学,成了班主任陶老师的学生,遇到了何仙桃这样的科学家。

    吃晚饭的时候,我和表姑说,校长戴一条腿破眼镜够砢碜的了。表姑纠正我说,那不是破眼镜,就是一条腿的眼镜,有诗意吧?是我不懂,在表姑面前露怯了。她说,你可不能小看蒋校长,他是哈尔滨的著名诗人呢。诗人!我惊讶校长是诗人,这个诗人和我想象中的古代诗人太不一样了。

    五

    在松花江沿儿一个老头的人体秤上,我和何生光脚量身高、体重。他六十公斤我五十一公斤,他一米七八我一米七七,他大我二十三天。我的肩膀一点不比他低,差出的一厘米是他凌厉的长脸上高耸的鼻梁骨顶起的尖脑瓜顶。他眼珠子瓦蓝,亚麻色混合金丝的头发,一个纯纯的二毛子,看到第一眼我就永远不会忘记。也许是好奇心的吸引力,在班级三十多个同学里,我是最先和他成为朋友的。

    表姑告诉我,一点都不稀奇。她上初中的时候班上就有两个二毛子呢,二毛子在哈尔滨像随时可以买到的列巴一样普遍。在兵团,隔着黑龙江就是苏联。我方边境,一个二毛子都没有。哈尔滨离边境这么远,二毛子却闹窝了。我说,有点奇怪啊。表姑自然一笑说,哈尔滨号称东方小巴黎、东方莫斯科,来这里生活的外国人也很多。尤其松花江水很养人,等你在哈尔滨住上一年,你就知道哈尔滨的水土多神奇,会让你长得更高更帅。

    对于水养人我还没有体会,可是哈尔滨的自来水除了有股淡淡的六六粉味儿,绝无兵团辘轳井水里的泥沼味儿。表姑坚信说,你的潜质好,遇到松花江的好水土,就是汽车遇到了加油站,会跑得更快更远的。但愿表姑的话确如谶语,给我惊喜。梦里我听到了自己骨骼咔咔的拔节声。我要是有何生的营养早餐,一个星期后不穿回力鞋,我自信个头就能赶上他。

    三岔口路旁低矮的小吃部,是我上学吃早餐的地方,里面摆六张小桌子,每张桌坐两个人,棚顶吊着一盏昏黄的灯泡。大米稀粥、油盐饼、萝卜咸菜,日日如此。半年来换样的就是萝卜块换成了芥菜条。五分钱一张油盐饼,一分钱一碗大米稀粥,一分钱的咸菜,我把咸菜往粥里一搅和,端着粥碗站着三两分钟就吃完了。何生家比我家离学校远两站地,我俩同时六点半从自家出发,我吃完早餐从小吃部出来正好和他会合,我俩的默契几乎不差一分钟。放学我俩也从这里分手,各自回家。

    暑假之前,何生骑车带我去江沿儿,车子存好后,我俩走下江堤,商量好要游泳去太阳岛。横渡松花江是我提出来的,何生叫嚣要和我比赛,比谁先游到太阳岛。从这边看太阳岛何生嚷嚷也不算远,这点他不如我懂,望山累死马的民谚。

    何生戴红色泳帽,我戴蓝色泳帽,下水后我一马当先冲到前面,他成了我的尾巴。我是黑龙江里学会游泳的,有四年多野游的底子,四不像的泳姿使我游起来很随意,呼吸也畅快,左右来回侧身用肩膀扛着浪游,渡江非常好使。

    哈尔滨这段松花江属于内江,水流和波浪要比外流的黑龙江内敛许多,根本拦不住我野性的释放。下水我就将对岸下游的一棵大柳树作为上岸的目标,一直领先游。一会儿回头叫何生跟住了,不要回头看。我知道回头看会产生回头是岸的想法,容易打退堂鼓,他要不跟着我,我也有可能半途而废。落他远了我就停下来仰泳等他一会儿,等他跟上来继续往对岸游。一前一后躲着穿梭的客轮和驳船游向太阳岛。

    不害怕淹死,也不感到很累。没有恐惧很多事都是在愉快中进行的,何生登上岸的时候,我已经在那棵柳树荫下歇了五六分钟了。他来到树荫下开口叮嘱我,千万……别跟我妈……说咱俩是游到太阳岛的,她该担心了。我的心像被啄木鸟的尖喙啄了一下,不寒而栗打了个寒战,温热的眼泪流了出来。我赶紧别过脸,双手从头顶往下撸一把水,连眼泪一起擦掉。

    自从我在黑龙江里摸鱼学会游泳以来,从没人担心过我的危险。南潇潇应该知道我带回家的小鱼小虾是下江捞的,可她从未说过怕我淹死之类的话,她倒像很支持我去大江大浪里锻炼。

    我俩并排坐在茂密的柳树下晾身子,何生身上比我白,骨骼也比我突出,黄黄的头发着水后花卷打得更大了,这要是在黑龙江畔,边防军看见肯定不能放过他,连我都得带去接受审问。何生啪啪地拍胸脯和肋骨,纳闷身体比我壮许多,为啥就没游过我。我要写信把横渡松花江的事告诉我妈,我想她一定会很高兴。我的目光在胡思乱想中抛到了沙金色悠悠东流的江水,江面被逆流而上的驳船冲开后,一会儿又合上金光一片,丝毫无损,令我产生的错觉是太阳岛在漂流。我指给何生看对岸防洪纪念塔,告诉他,五年前,我父亲就穿军装叉腰站在那儿,望江感叹逝者如斯夫!何生说,你老说你爸是军人,我告诉你个秘密吧,我妈也是军人。什么,你妈也是军人?我咋没见过你妈穿军装?我质疑他的话。他说,哪天我给你看她穿军装的照片。那不算,我说,可能是你妈喜欢军装,穿着照相玩的呢。何生反问我,你看我妈像照相玩的人吗?她要是照着玩的她应该摆出来才对,可她却藏起来不让别人看见。何生说得在理,可我还是将信将疑,挺奇怪的,可他不是吹牛的人。

    何生显然不知道逝者如斯夫这句话的意思,他以为我说的是一个苏联人的名字呢,他蹿起来伸张双臂大喊一声,乌拉!牛74师、何生横渡松花江成功!乌拉!又模唱杨子荣,我胸有朝阳。

    六

    我来哈尔滨半年,知道表姑见过三个对象,都是别人介绍的。一个在市政府当科长,一个是汽轮机厂的工程师,另一个也是从兵团返城的知青,当过团政治部副主任。这三个人,同被表姑的美貌吸引了,却被表姑的率真和他们自己复杂的想法吓住了。他们都怀疑像表姑这么漂亮上大学返城的女知青,怎么可能没有情感经历?美女二十七岁才谈恋爱,有悖常理啊!他们几乎都不信。我很为表姑愤不平,也为这三个有眼无珠愚蠢的家伙恼火、蒙羞,错失了最纯真最可靠的爱情。时隔多年,我成为男人以后,想法也发生了变化,除了为他们惋惜,恼火已经不复存在了。现实帮助我理解了他们,而且多了一层对他们的佩服。当时的我,作为小男人富有激情,却不如大男人具有成熟的理性,显然他们当时就懂得美女是鲜花也是火焰,最可爱也最可怕。他们不但懂得喜爱,而且懂得放弃。明智地选择了远离美女,坚守住了不玩火这一法则。说起来,美女被妖魔化不仅仅是现时代的事,也不是哪一个时代的专利,美女一直像流行病一样被人们喜欢被人们防着,美女始终领导着时代潮流,跟着官员和富人跑,给男人们制造美梦也编织噩梦。像表姑这样秀外慧中的美女,在任何时候都可能被世俗的眼光惊羡、审视、误判。

    我把表姑没谈成的事悄悄告诉了裴小盐。她问我,你也认为美女是毒蛇吗?我张口结舌答不上话,因为我面对的是比表姑还美的美女裴小盐,我脸红得发烧。美女即便是毒蛇,男人也愿意做蛇窝是不是?谈不成就是没缘分。我惊讶裴小盐这句话,尤其她说的缘分一词,我第一次听说,顿时开悟惊心。表姑恋爱来得这么迟,还一波三折,似乎她还没遇到自己绽放的春天,或者说她的春天,在六年兵团岁月和后来三年的潜心学习中,阴差阳错地过去了。

    表姑比我大十三岁半,说真话,我几乎认定,我俩的初恋是同时开始的,当然是我和裴小盐。几个月之后,表姑结婚了。

    七

    我一直羡慕何生有自己的自行车,去哪都方便。

    表姑结婚以后,我也有了一辆自行车。这要感谢表姑,也要感谢她的小叔子度松。

    表姑的公婆都是心脑血管病专家,医术高超,经常给省市领导看病,社会交往很广,家住在兆麟公园旁边。表姑的老师厉教授是她公婆的好朋友,他主动给表姑和度专家的大儿子度柏牵红线,把表姑送进了恋爱季。她和度柏约定,逢单号星期日,度柏就去表姑单位,那时表姑只休息双号星期天。逢双号星期日,表姑就乘公共汽车去去度柏家,带上我。带侄儿去谈恋爱,我觉得不合适,不想去。表姑拽上我说,你不去我就不去了。我只好跟她去度柏家。到度家我也不妨碍他俩,不是去兆麟公园玩就是去江沿儿溜达看钓鱼的,到吃饭点回来,饭后给表姑做伴乘八点半的末班车回家。

    聪明的表姑这样做不是糊涂,她是为我着想,她两周才休一个星期日,她去谈恋爱不能给我改善伙食,心里很过意不去,我正在长身体,需要营养的时候,带我去度柏家正好可以改善一下伙食。度柏能不能接受我的跟班,也是表姑对他为人处世的一个考验。自从表姑来到度家,度家的亲属和邻居都赞不绝口,言外之意是度柏能找到表姑这样才貌双全的对象,真是天仙配。背后也私下议论度柏配不上表姑,怕表姑和他黄了。表姑拿度柏家当自己家带我去,也算给度家人吃一颗定心丸。

    他俩沿江堤散步,谈婚论嫁,我下到水边去看钓鱼。钓鱼时间过得很快,表姑喊我回家吃饭。我买了两条看着钓上来的松花江鲤鱼,跑上来给他俩看,表姑乐呵呵对度柏说,看,74师怎么样?好啊,度柏看着鱼夸我说,比一般大的孩子懂事多了!你喜欢?当然。那好,结婚后我可能把74师带过来。度柏不冷丁停下脚步,脸上的笑容一下就退了潮,想要说啥却没说出口。表姑也收住笑容问他,你不愿意?不愿意就算了。度柏是长子,高中毕业应该上山下乡去,可他没去,靠父母的关系在市医院当了理疗大夫,两年后,他的弟弟度松响应号召下乡去了。因此,他度大公子的名号叫得更响了。表姑拽上我向车站方向走,度柏急忙跑到前面拦住表姑,结巴说,再商……量……商量嘛。表姑说,你一边去。我第一次看到表姑这样不屑的表情。度柏一脸焦急、愧疚,熊抱住表姑,摇晃着赔礼说,你别生气,多大点儿事啊。好、好、好……听你的,你……说了算,你说了算,就照你的指示办。两条鱼在我手里甩得噼里啪啦,我接话说,不用商量,我这颗钉子,估计我妈拔我的命令就快到了。表姑对萎缩的度柏嗤之以鼻,挖苦他说,哼,还说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呢,瞧你这小心眼儿。表姑话说得够重了,可是她还说,你以为74师愿意来呀?我还真怕耽误了他的前程。

    度柏满脸羞愧,谄笑,他最怕表姑和她黄。发誓道,那是,那是,以后的事都按你说的办,谁……反悔……谁小狗。

    本来是笑谈,表姑和我谁都不会那么做。她是在我面前给度柏一个高调的机会,解除我不愿跟她来度家蹭饭吃的尴尬,可他却顽石不灵,不但没表现出侠士风范和幽默感,反而尽现了小市民的狭隘,把一场好戏演砸了。喜剧转成悲剧就在一个态度上,表姑真生了气,尤其他三十岁了还幼稚地用小狗来赌誓,更使表姑备感失望。表姑顿时成了冷美人,委屈的眼泪险些流出来。但事到如今,结婚日子都定下了,度柏就是她吃到的一口饭里的沙子,她也得咽到肚子里。度柏到家赶紧做红烧鲤鱼,晚饭表姑就着大米饭只吃鱼这道菜,吃完饭,表姑带我往车站走,度柏送我俩上公共汽车,表姑都没正眼看他。为此我也很愧疚,因为我惹得他俩闹矛盾。表姑后来说和我没关系,主要是度柏没下过乡,才养得一身小市民的毛病。

    后来我观察到表姑还另有心事。

    度柏的弟弟度松大表姑一岁,一表人才,比表姑高一届,从哈船舶毕业一年多了,在航天研究所工作。度松平时住在单位,回家时候不多,听说哥哥要结婚了,回家想见见未来的嫂子,他一见倾心。两人无论是谈专业还是谈事业都非常愉快,喜笑颜开。度松对表姑的聪明伶俐大加赞赏,表姑和度松交流时眼睛雪亮,脸上光泽饱满。度松性格外向,眉毛又粗又黑,说话富有感染力。他给表姑写了许多诗词,七律、七绝,表姑每次收到都十分开心,看完收藏起来。她偶尔也回赠七律、七绝、清平乐、满庭芳、水调歌头、菩萨蛮。粗胖矮短的度柏从形象和才干上与身材颀长相貌俊朗风度翩翩的度松是没法比,就是度松和表姑谈笑风生,度柏想插上话,都费劲。脸憋得通红,嗓子更像卡了鱼刺。

    度松为祝贺表姑新婚,送给她一辆紫红色的小金鹿牌二六坤车。这礼物,在那个送毛选、洗脸盆和枕巾的年代,绝对是一件重礼。一个月后,度松和他的一个同学结婚了,没操办婚礼,理由是两人双双调到沈阳飞制造厂去了,没时间操办了。度松离开了出生地,生活了近三十年的哈尔滨。表姑心知肚明其中的原因,跟我说借用我的生活费,让我陪她去银行取出后,径直去了秋林,给度松买了一块大罗马手表,我骑自行车到度松单位送给他。我顺嘴说了一句很讨厌的话,我表姑永远不会忘记你!

    表姑结婚以后,把原来骑的墨绿色二七五飞鸽牌自行车和房子全给我使用,我顿时成了她结婚的最大受益者。我把车子重新上了油,擦得锃亮,学何生装上转铃,脚蹬贴上黄色亮边儿,辐条上缠红丝线,打扮出了一辆个性张扬充满激情的自行车。失去了表姑对我日常生活的照顾,我彻底开始独立生活,这辆自行车给了我的孤独最大安慰,上下学不用挤公共汽车了,想去哪儿蹬起来就走,方圆三五十里的地界都被我跑遍了,转铃打得哗哗响,妙不可言。

    八

    好像是从女生悄悄鼓起的胸脯遮挡视线开始,好公开管男生的女生也不像原来欠儿欠儿的了,眼神变得闪烁,嘴巴变短了许多。改变不大的是裴小盐,依然我行我素管全班的事,只是管我转入了地下。

    和美丽脱俗的裴小盐同桌,受她管,是我命中注定。

    那天校长考完我,让嘴下长一个美人痣的女教工去通知陶老师来领人。女教工带我到走廊,她去找陶老师。她回来对我说,陶老师派人来接你。她进屋对校长说,老陶又喝高了。校长不隐晦地说,中午他俩一块喝的,他和老陶是酒友,老陶现在的酒量可不比原来了。他没让表姑送我去班级,谈完喝酒又非要和她聊聊过往。这时,从走廊对面飘来一个仙女,逆光的走廊里刷着米黄色的墙裙,她驭光而来。在巨明又巨黑的逆光里,她妖娆的身段左右均匀摇摆,一帧一帧走过来……她是接我的人,她盯着我看面似桃花,来到我面前,声音清越地说,陶老师让我来接你。我像被拍花了说不出话来,乖乖跟在仙女后面走。我心里一阵狂跳,翻腾,她真美!我猛然生出这样的念头,她应该去演样板戏,她一定会比别的女孩先结婚。她是第一个让我意识混乱不能自主的女孩儿,要不我也不会想到女孩儿这么漂亮就离结婚不远无厘头的这句话。

    经过一个带把杆和一面墙镜子练舞蹈的大屋子,裴小盐领我进了敞开门的班主任陶老师办公室。进屋我就闻到一股浓浓的白酒味儿,好像谁把一瓶白酒全洒在水泥地上。陶老师四十三四岁,偏瘦,半睁半闭的眼睛仍然不小,可以看出他神态恍惚依然英俊。办公室其实是个稍微小点的教室,一张单人床挨着里墙,上面堆着歪歪扭扭的行李,侧墙前摆三四个陈黄色的木柜子,门有开着的有关着的,胡乱塞着锅碗瓢盆等炊具,地上摆着纸箱和乐器。你会点啥?陶老师指着一排乐器问我,会啥选一样。我瞠目结舌,别说会,除了二胡和手风琴,多数都没见过。陶老师又问,学过声乐?我没听懂。裴小盐说,会唱歌吗?我才怯怯说,会一点。陶老师没转身,甩手敲响了侧面的钢琴,弹出一个音问我,啥调?我慌跳的心咯噔停住了。啥调?我哪知道啥调啊?裴小盐轻声提示我,是F调。我联想到的却是收音里报时的声音: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刚才是北京时间最后一响——“灯儿!”陶老师从我恍惚的眼神一下就看出了我是个白丁。陶老师说,我们是文艺班,你唱一个我听听?刚才我过校长关的嚣张气焰全没了,陶老师让我不寒而栗。我毕恭毕敬双手依着裤缝,刚要唱,裴小盐提醒我说,别紧张啊,唱歌要放松。我后脊梁流汗了,运了几股气才唱出声来:“万里河山红烂漫,胜利凯歌冲云天,军民团结加强战备,我们一定要解放台湾。台湾是祖国的领土,决不容敌人侵犯,紧跟毛主席的伟大战略部署,我们一定要解放台湾。杀!”

    最后的杀是喊出来的。

    听我唱完,陶老师哈哈哈大笑,学我高喊了一声杀!哈哈哈……像个军人的儿子。

    我满脸通红浑身热腾腾,感觉后脖颈有东西往外爬,下意识用手去摸,捏到一个肉乎乎的小东西,在手里还顾涌呢。啊,是虱子。我紧张得颤抖起来,斜眼看一眼裴小盐,生怕她看到。这是我进陶老师办公室看她的第一眼,她脸那么的美,脖颈那么干净,对比我就像一堆垃圾。趁她给陶老师茶杯里蓄水的空当,我假装擦嘴角的汗把虱子塞进嘴里。鼓鼓溜溜的虱子到我嘴里还爬呢,我用舌头和牙齿悄悄对付它。陶老师眯觑眼睛看桌上校长给他写的字条,像自言自语也像问我,牛74师?你叫牛74师?是,我轻声答应。裴小盐耳朵真好使,一般人第一次听到我这混搭的名字都重复不上来,她却一把成。你真叫牛74师?陶老师掩饰不住好奇心对裴小盐说,凭这名字咱班就得收下他,将来你报幕的时候说,下面演唱者是牛74师,嗨,多有意思啊!他一扬手说,小盐,带你的部队打仗去吧,哈哈哈……

    往班级走的路上,裴小盐问我,你真叫牛74师啊?我的舌头还在嘴里捉虱子,向她点点头。她停下脚步给我导演说,那你真够牛的,自己就是一个部队,你刚才唱的歌就不应该是一个杀,应该是杀!杀!杀!她嘴里喊还跺了三下脚,双手连续做三个刺杀动作。

    嘴里有股血腥味儿,我肯定虱子被嚼烂了。我想起来,这个虱子,肯定是坐火车掐虱子的那个人,趁我不注意扔到我衣领里的。过了陶老师这关,出了一身透汗,消灭了浑身上下唯一的一个虱子,我的尴尬到头了,好运气会接踵而来。裴小盐领我到班级,安排我和她同桌,这是班级剩下的唯一空桌,所有同学都羡慕不已。她又介绍我叫牛74师,同学们可笑地盯着我看,哇哇一阵惊叫后哗哗哗鼓起掌声。

    裴小盐是班长,威信很高,是大家公认的陶老师的助手。陶老师不常来班级,可班里发生的事他全知道,裴小盐当然功不可没,陶老师的最新指示也是她向大家传达的。当然大家都知道,陶老师不自己来说事,一准又喝高了,怕影响不好,坐在办公室椅子里当不倒翁呢,才让裴小盐代言的。但公平讲,陶老师给我们上课前从未喝多过,也没缺过一次课。他跟我们发誓说,我要是无故不上课或者上课糊弄你们,我就是真正的右派,大家就可以随手抓起什么打倒我,再踏上一万只脚。同学们很敬佩和喜欢陶老师,就是谁开玩笑说老陶又喝高了,都觉得是十分可爱的事儿。裴小盐肩负代替陶老师管理我们的责任,她板起面孔在我眼里也是美美的,我觉得她的笑用来管理更有威慑力,她笑的时候我对她如影随形,无波无澜。

    裴小盐要警告谁上课注意行为,就走谁桌旁用指尖敲桌面。她一行动我第一个知道,立马发出提醒说,敲木鱼的去了。何生接上一句,阿弥陀佛。轰!全班哄笑。以后我再说敲木鱼的去了,全班同学就一口同声说阿弥陀佛。裴小盐也忍俊不禁,转身乜斜我,秀出两颗晶莹的小虎牙——一派大家闺秀深居简出的光彩。招惹她秀出迷人的小虎牙成了我进水楼台的福利,我管她借指甲刀、借橡皮、借自动铅……后来她的笑点提高了,难度加大,我必须编出花样来她才会绷不住笑。比如我说借一双绣花鞋,学鬼一龇牙,她才会被我逗得呵呵呵笑不拢嘴,秀出两颗难得一见的宝石。

    陶老师是右派也是散仙,他背头披发,穿着肥大的蓝布风衣,看上去比较潦倒,这样也显示音乐老师的与众不同。他没结婚,就住在办公室里,他真正做到了以校为家。校长和他很投脾气,很欣赏他的才华,校长值班的时候他俩必有一喝。陶老师很感激校长的厚爱,给工作和生活提供的方便,所以他工作兢兢业业,教学一丝不苟,多次率领他的学生参加各类文艺汇演获奖,为学校拿到奖状也争得了荣誉。别看陶老师平时潦倒的样子,上舞台就成了男神,他魔术师般挺拔成了高大全,精气神全长出来了!他和唱《小货郎》出名的歌唱家是同学,就像我和何生裴小盐师出同门。他毕业却没进专业团体,直接被打成右派下放到农村了。我问过何生,他不知道是因为啥。他要知道我就不会不知道。裴小盐是陶老师的得意门生,我猜她应该不会不知道。我问她,她呲哒我说看把你闲得。我说和她交换一个秘密行吧?她让我先说。我故作神秘告诉她,在兵团,知识青年春天播种的小麦和黄豆,到秋天收割的时候,知识青年去收割它们就唱歌,要是农工去收割它们就不唱歌。为啥?她瞪大眼睛问我。我故意眯缝眼睛说,而且是知青播种的时候唱什么歌,到秋天它们就唱什么歌。这才是知青在兵团最牛的事,要比农工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神奇得多吧?裴小盐信以为真,才告诉我,听她妈说陶老师是因为毕业前松花江发大水写了一首抗洪的歌,里面写到了爱情,被批为不但没鼓舞抗洪的斗志,反而表达资产阶级低级趣味的感情,当即就被打成了右派,没毕业就被送到农村改造去了。后来被抽到村小学校教音乐、语文,政策宽松点才被调到我们学校当老师。

    你妈咋知道的?我妈和陶老师是上下届校友啊。你妈也是学声乐的?裴小盐点头。她是演员吗?裴小盐晃头说,是报社的校对员。八大员我知道,都是被歌颂的光荣岗位,校对员是干啥的我不知道。怪不得陶老师对裴小盐厚爱有加,原来他和她妈是校友,而且都是学声乐的。裴小盐每天下午都是在琴房里度过的,每周一下午陶老师专门辅导裴小盐弹钢琴、练声,这丫头天资颖慧,经陶老师精心调教,弹的唱的都高出全班同学一大截。陶老师经常以裴小盐为骄傲教导我们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我们全班同学也以裴小盐为骄傲,对外人夸她意在抬高自己,好像我们都和她差不多。

    当然陶老师更有影响力,只是他还戴着右派的帽子,不能被公开宣传,但同行都知道他培养的学生水平高,都亲切叫他老陶。包括我们同学在背后也叫他老陶。

    上数学课的时候,胖胖的一只眼睛的数学老师在讲距离的应用题,独侠的风采吸引了我和裴小盐。他说生活中到处都有数学相距、相切、相交的三种情况,这三种情形唯有相交,距离才出现负值。负值这概念钻进了我的心,裴小盐也放下了手里的小动作,抬头听独侠讲。独侠说话时表情狰狞,他举例说,如果两人之间出现负值,那一定是出现了相交,也可以理解成发生了人身侵犯,犯错误了。顺着话音我鬼使神差就想到了老陶。数学老师讲哲学,真有意思,真有才!裴小盐嘀咕一句。我扭头看她问,你是说数学老师有意思,陶老师有才吗?她反过来问我,关陶老师有什么事?那他说的是谁?讲相距、相切和相交,说人身侵犯干啥?我莫名其妙地问。裴小盐解释说,他怕你听不懂,她拿手比画着相距、相切,然后手指掐住我大腿里子说相交。哎哟!我疼得龇牙咧嘴,她说,这回你明白了吧。我下课往厕所里跑,不出所料,大腿里子被她掐出一个紫蝴蝶。

    相切打破相距,相交突破相切。这是递进关系。裴小盐自从和我走到这一步,坚持得非常好。她掐我从来没有预兆,她主动冲我笑的时候,我本能去挡她的手。她弹钢琴的手翻转极快,抓住我的手不撒开,力度不小,要是小猫小狗都窒息了。自从和裴小盐同桌,我就是个心理学家,坐在课堂上,也不写啥。数学老师很豁达,说你们是文艺班,上数学课别唱歌跳舞就是好学生。你要是觉得老师讲的有意思呢你就听听,没意思呢你就睡觉或者想有意思的事。独侠老师强调说,数学在现实生活中起着支撑作用,没有数学就没有时间和空间,世界就是混沌的分不清你我他……独侠的这番话我全听进去了,似懂非懂。裴小盐抓我的手丝毫没放松,弄得我心里乱云飞渡,杂草丛生。

    九

    何生和我的学习成绩在及格线以上,裴小盐在优良之间。她成绩比我高,应该有老师照顾班长的成分。我们仨不是不爱学习,是酷爱学习,只是不喜欢学老师教的那些,而自己另学一套。功夫全下在课外了。

    老师对我们文艺班的文化课也不要求啥,我和裴小盐的书包差不多薄,里面只有课本和一个文具盒、两个写字本,她比我多的也就是花花溜溜的糖纸、沙口袋、手翻绳、手抄的歌和谱子。我俩书包塞在书桌堂里,放学也很少背回家。何生却天天背书包上下学,回家根本就不打开。他家是我唯一去过的同学家,渐渐我俩形影不离成了习惯。一次,他妈何姨奇怪地问,咋不见你们写作业?何生拦过话说,妈,你聪明的儿子早在课堂上写完了。何生的话让我很羞愧。第二天早晨一到学校我就向他借作业本想把没做的作业补上。哈哈哈……他咧嘴大笑,说补个屁。我接过他的本子一看,比我的还烂。我小心翻看,都怕翻碎了。本里根本没写啥,全是铅笔、钢笔、蜡笔画的京剧脸谱——花脸和花旦。我越往后翻越发现,花旦个个都像裴小盐。我脑袋嗡一下大了,顿时紧张得像偷看了谁的不轨行为和隐私,忽然明了,我其实并不完全了解当作知己的何生。我偷瞧裴小盐,她正在潜心抄什么谱子。我想告诉她这件事,又觉得难以启齿。要是不告诉她,心里又感觉别扭。告诉还是不告诉她呢?我很矛盾很纠结。要不给她自己看,她看不出来拉倒,可要是看出来万一她不喜欢,生气或者给撕了,再掐我,也等于出卖了何生,我不就成了叛徒甫志高吗?重色轻友出卖好朋友,我是不能做的。我闭上眼睛寻思好半天,最后咬着牙横下心来,把脸谱还给了何生。

    何生接过本子,看我的神情不爽,多溜我好几眼。我扭头看了裴小盐一眼,他顿时晃晃脑袋,神情凌厉,毛发张弛。他真是个好演员,暗恋裴小盐这事竟没让我看出来。他把食指竖在唇上,意为嘘。又顺势画个问号,是问我没声张吧?我摸了一下眉毛,意为没声张。我又一刮鼻梁,顺势到心脏,意思是你放心吧,哥们儿全装在心里了。随后,我脑子里和眼前总交错浮现花旦和裴小盐,没有老师没有黑板。裴小盐抄完谱子,也快下课了,她用左胳膊拐我问,你魂不守舍地想啥呢?没、没、没有啊。我转头瞪大眼睛想证明我很正常,心却怦怦跳到了嗓子眼儿。她紧起鼻子眯眼睛盯着我说,你心里有没有鬼我还看不出来?看你手抖的。没、没、没有啊。我装无辜,又结巴说一遍没、没、没有啊,抖动的手下意识摸脸颊,低下头,却忽略了下面。她说不掐你不知道疼是不是?她这次掐我我认了,视为瞒她应该受到的惩罚。下课铃救了我,何生跟我一溜烟儿跑进男厕所。他以为东窗事发了,迫不及待想知道真相。我告诉他,她怀疑了,快逼供了。何生叮嘱我,牛74师,千万千万,咱俩最铁,打死都不能说出去。那咋整?下堂课她还得问。你就说想家了,想你妈。何生给我出主意。上课铃响了。裴小盐掏出我的本,撕成一叠二指宽的一条纸,写上你老实交代,到底是咋回事?

    以下是我的连篇谎话。昨天去照相了,担心照得不好。

    是去红太阳照相馆吗?她不知不觉成为我圆谎的合作者。

    嗯。

    那得五天后才能取。她每学期开学前都去照相,比我更熟悉这家照相馆。

    取回来先给我看。她要求。

    嗯。

    她抿嘴笑问,紫没紫?

    嗯。我刚才在厕所里验过了,鲜紫。

    她低头笑,斜眼看我又问,照相干啥?

    我妈来信要,想我了。我按何生的思路说。

    你妈想你了?

    嗯。

    就穿这衣服照的?

    嗯。我说。

    看你,也不换件衣服,头发也该洗了。她叮嘱说。

    我心怦怦跳。

    第一次对她说谎,是为何生。她信以为真。

    当天放学,我赶紧去红太阳照相馆补照相,以备裴小盐五天后看。果不其然,她按时向我要照片看,我撒谎忘取了,第二天中午放学,赶紧去照相馆取回来给她看。她看完留下一张说,二寸的小了点,应该放大一张四寸的给你妈寄去。她留下的二寸照片,也是我送女孩儿的第一张照片。

    何生陪我去红太阳照相馆取照片的时候,买了一沓照相馆私印的黑白明星照片,大约三十张。何生看完给我看。我上课掏出来看,裴小盐抢过去却看得津津有味,连看了两堂课。她问我喜欢哪一个?二十五六张我都不知道是谁,除了看过王成、李向阳、方化、于洋的电影,看照片下的名字也对不上角色。翻看半天,我红着脸点了上官云珠。我俩都没看过她演的电影,不知道她演过啥成了明星。裴小盐猜,她的声音肯定好听。光看照片她咋能判断出声音好听,我很奇怪。你咋不问我喜欢哪一个?她问我。我说你自己选一个。她抽出王心刚,我急忙把王心刚拿到书桌下面,她又抢回去,放到桌面上对我说,看看他多像你。你就眼睛比他大,比他忧郁,是不是?我就盯着自己看,发现王心刚是笑脸,而我很少笑才是最大区别。我反问她,你像哪个?她把照片在手里胡乱倒腾一遍说,谁都不像,是不是?嗯,她们都比你岁数大,化了浓妆,全有脂粉气。都不如你可人,不如你美。我直白说出了心里话。她的脸一下羞成血桃,骂我一句烦人,咋那么烦人呢你,就埋脸趴到桌子上。我感觉我这句话好像触碰到了她身体的某个部件,她的身体散发出迷人的香味儿。过了一会儿,她抬起头问我,照片从哪儿弄来的?我实话实说,是何生从照相馆买的。讨厌!她把照片往我手里一塞生气说,你早咋不说是二毛子的东西呢?

    上课不注意听讲,时间并没虚度,我俩的本子很快被裴小盐变成了张张字条,她发明了互助学习法,她写问题我写答案,她考我,我回答。偶尔也反过来,我提问题她回答。其实就是我俩的游戏,形式简单,内容却五花八门,我俩上课玩得乐此不疲。裴小盐告诉我,我没来之前她自己一个桌,上课干了什么都想不起来了。我说,等我走了,你又自己一桌就会想起来。她假装生气嗔怪我,你一走我连你都忘了,还能想起来啥?我要是考得好,她就用甜甜的笑奖励我,我就可以看见她的小虎牙。我要是考煳了,就挨她掐,我回报她龇牙咧嘴的痛苦相。她说至于吗?给我变成笑脸。我努力去做一下笑脸她又说,做鬼脸呢!掐的力度反而增加了。下课铃一响,我就往厕所跑,到蹲间里褪下裤子查看大腿里子,是紫葡萄还是花蝴蝶,我把它们想象成画,可以减轻不少痛感。撒尿的时候,会闻到裴小盐温润甜丝丝的呼吸。裴小盐比攒糖纸还精心,把我俩问答的字条编上序号,写上日期,按顺序用皮套勒上,装进印有金达莱花透明的塑料饭盒里,放到书包最里面。

    这样的上课问答把我的记忆唤醒了,我脑袋里装的古诗词一个接一个牵手走出来。我写给她十几首之后裴小盐就夸我的脑袋是一个诗库,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在她的吹捧下,也受不同学科老师讲课的启发,我会临堂想起某一首诗词来写给她,成了她的课上加餐,她吃得津津有味。语文课上,老师讲刘禹锡的《秋词》,我想起来唐朝女诗人李季兰的《八至》,写给她。

    至近至远东西,

    至深至浅清溪。

    至高至明日月,

    至亲至疏夫妻。

    裴小盐被这首诗震住了,双眼饱含蔚蓝,惊诧我从什么地方淘到这么一首美妙、工整的诗。这首诗就像一块磁铁,彻底吸附了她的身体。她身体向我倾斜,低头离我很近,我没写字条,而是悄声给她讲李季兰和这首诗,她听得意犹未尽,催我再写一首李季兰的诗,我又写了《相思怨》:

    人道海水深,不抵相思半,海水尚有涯,相思渺无畔。

    携琴上高楼,楼虚月华满,弹着相思曲,弦肠一时断。

    这诗一出手,好似射出的丘比特之箭,一下就洞穿了裴小盐。她浑身猛一震颤,香气扑鼻。

    裴小盐你俩说什么呢?站起来说。语文老师突然质问。

    裴小盐蒙蒙地站起来,拿着《相思怨》情深意切朗读起来。教室里顿时鸦雀无声,我不但听到自己的心跳,裴小盐的呼吸和心跳声我听得最真切。裴小盐纯粹是被这首诗混淆了意识,迷魂了,被拍了花,乖乖被带进了万丈深渊。我扽她的袖子,已经晚了,她已经念完了。哗哗哗……教室里掌声如潮。何生按捺不住地撅起屁股急切冲我问,谁写的?谁写的?我深深低下头,脑袋扎进书桌膛。裴小盐才反应过来搞错了,脸和嫩藕的脖颈又一次羞红如血桃,在众目睽睽之下更像一头惊慌失措的小鹿,攥着那首诗无地自容地逃出教室。

    语文老师没有暴跳如雷,她心脏不好,不敢和学生真生气。但她还是仰着鼻孔开始质问我,你写的?

    我低头摇头。

    那谁写的?裴小盐?她的口吻里明显不信。

    李治。我老实说。

    李治是谁?她又问,谁是李治?站起来。

    没人站起来。

    我说是李季兰。

    李季兰是谁?到底谁写的?她生气了。

    真是她写的。我抬起头,证明我没撒谎。

    不会是你班的吧?她了解我班的语文功底,没人能写出这样的诗来。她又问,干啥的?

    我答,女诗人。

    她又问,哪儿的?

    我回答,唐朝的。

    轰!全班同学哄笑,哗哗哗……鼓乱掌一片。

    语文老师脸色顿时暗紫下去,心脏病犯了,倒在讲台上。

    我惹祸了。

    陶老师叫我和裴小盐到他办公室,痛骂我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我教这么多年学,还没看见过谁把老师气倒在讲台上,你横空出世了你!我低着脑袋承受着暴风骤雨,不敢吱一声,可心里却有点委屈,裴小盐要是不失控,不迷瞪,也不会捅出这个娄子,她应该负一大半责任,可老陶却不骂她,就拿我当出气筒。老陶骂累了喝了一口水,声调稍微缓和点又训斥道,你家长要是在本市非找来说道说道。你牛74师名字怪,闯祸也超常,这么多年我还从没听说哪个学生用诗把语文老师气住院了,把裴小盐也拐扯上了。老陶真不公平,哪是我拐扯裴小盐呀,应该是她拐扯了我才对。我肺子都要气炸了。裴小盐好像感受到了我的心血急剧燃烧,马上就要爆炸了,哇一声高亢哭出来……又转为呜呜要持久下去的哭,她抽泣对陶老师解释,也不……全……怨牛74师,是我……让他……写……才……呜呜呜……

    裴小盐哭得真是时候,像个喷发的灭火器,灭了陶老师的火,也降了我的温度,没让我爆炸,再晚一会儿,后果就不堪设想了。

    第二天上课的时候,那个女校工来找我,说校长叫我到他办公室去。完了,完了,这事升级到校长那了,恐怕得开除我。我感到厄运临头,我临走前看了裴小盐一眼,她迅速在桌子上写了一个大大的哭字,加个感叹号。她是让我向校长哭,让校长看出我的痛悔,要痛改前非的态度,以换取同情,别被开除。何生冲动起来了,起身跟我往教室外面走。女校工说,校长也没找你,你跟着去干啥?何生继续往外走说,我肚子疼,上厕所不行吗?我忐忑不安来到校长办公室,校长放下《人民日报》说,牛74师,你小子果然有才啊,能用诗当堂气倒语文老师,这下你比我都出名了。我听出了校长这是讽刺我。在门口偷听的何生,听校长这么说,赶紧又跑回班级假传圣旨说,裴小盐,校长让你去一趟。裴小盐刚出教室门何生就对裴小盐说凶多吉少,校长很生气,说话暗藏杀机,你快去和校长求求情,可别让他把牛74师开除了。我不知道校长的底牌是啥,不敢说话,也哭不出来,把目光从校长的单腿眼镜移到桌面,又移到地面。他继续讽刺说,你小子使暗器重伤了语文老师的心,把你惹祸的暗器交出来我看看。我心领神会,趴在他的办公桌上用他的稿纸快速把《相思怨》写出来交给他。他说不是两首吗?我又写出《八至》。他慢慢看完自语道,你小子果然像你表姑说的有点文采。咚咚咚,裴小盐敲门进来,何生紧随其后,裴小盐进来就哭,央求校长,不是他一个人的错,是我俩的错,校长求你别开除他。她使劲掐了我的胳臂一下,我马上说,校长我错了,我改。裴小盐擦擦眼泪继续恳求校长,我们一定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为学校增光。裴小盐为学校增的光已经不少了,校长当然心知肚明。校长把《八至》递给裴小盐说,你念一遍。裴小盐莫名其妙念了一遍。校长好像没感觉到能把语文老师气倒的分量,晃晃脑袋,挥手让我们走了。出了校长办公室,在走廊上,何生揭发说,昨天你念的不是这首诗,你俩胆子真大,敢骗校长!裴小盐打他一撇子警告他少嘚瑟,你二毛子嘚瑟没毛了看你咋过冬。校长不开除我,是陶老师帮了我,昨天和校长说好了不能自摆乌龙。校长也不想驳表姑的面子。陶老师在我去校长室的时候,买了罐头和点心到医院看望语文老师去了。

    十

    何生下在课外的功夫比我局势,几乎都在听老京剧唱片,哼哼呀呀模唱比画,一人演几个角色,成瘾成癖,完全是京戏痴子。要说磨损度他比谁都大,陪他一起磨损的他家的唱片机都修几次了。

    我们班的讲台成了他的舞台,每天早晨一进教室,他不是踢腿就是练空翻,唱念做打,一通折腾。紧接着吆喝磨剪子嘞……戗菜刀。

    先到的同学配合他折腾问你是?

    我是卖木梳的。

    有桃木的吗?

    有。他转过脸意味深长说,要现钱。

    同志,我可找到你啦!

    急转下一个桥段。

    李师傅,看来你还是不了解我的历史,他装鸠山色厉内荏,你还在母亲怀里吃奶的时候,我已经是外科大夫了。

    李玉和轻蔑地用鼻子哼一声。

    鸠山威胁道,你别忘了这是什么地方——宪—兵—队。

    李玉和挑战,就是地狱又能怎样?

    鸠山恫吓李玉和,难道你就不怕下地狱吗?你要知道,我的职业是专给下地狱的人发通行证的。

    李玉和哈哈哈大笑反击他,我就是专门捣毁你们地狱的人。

    鸠山说,我这里什么刑罚都有,你就是钢筋铁骨也要磨成粉末。

    李玉和大义凛然,那你就拿出来试一试吧。

    他演的鸠山、李玉和,惟妙惟肖,也不管大家听不听看不看,即兴表演一通再说。他也不矜持,不停顿,左手叉腰,右手高扬,赫然学郭建光亮嗓唱,要学那……泰山顶上……一青松啊……高昂的拖腔把全班人马托举到了乱云飞渡的高度。

    好!好!我拍桌子带头叫好。哎呀!我痛叫一声弯下腰去。刚到座位的裴小盐英姿飒爽站起来唱道,听那边练兵忙,杀声响亮啊啊……尖亮的音高一下就盖过了刚才的郭建光。

    裴小盐往上拖腔时还没忘瞟我一眼,一挑柳眉,学小常宝一掐腰,一展手,吓得我赶紧夹裆用手挡她的手,怕大腿里子又挨掐。

    何生撇开我的时候,一准是骑自行车去京剧院了。京剧院并没人收他为徒授艺,可是他也经常去偷艺,去感受,每次都有收获。回来的时候他一路骑行,哼唱一路,这样的情形会延续到第二天上学的路上。

    我从小吃部出来,他冲过来,我俩并肩骑行,他跟我说杨小楼,我以为他说的是将军街的小洋楼。嗨,他撒开车把,张手亮相纠正我说,杨小楼是京剧宗师、武生泰斗、活赵云啊!他看我是鸭子听雷,跳下自行车支好,双腿叉步,拉开了杨小楼在《霸王别姬》里演项羽的架势,唱念道:哇呀呀!咬牙切齿骂韩信,拿住胯夫碎尸分……

    十一

    何生的妈妈何姨,气质高贵,举止优雅,高个烫发,四季都穿裙子,是我见过的第一位精通俄语、英语、德语的女科学家。她每天早出晚归,上下班有银灰色华沙轿车接送。何姨打电话时常说外语,也许是她出于保密,故意让我们听不懂,或许是技术术语就得那么说才准确。你妈太厉害了!何生对我的感慨不以为然,哼完那句四郎探母的戏词才搭理我,我妈就那样,千古一人,不与人同,就活在她的事业里,在红房子里搞研究,你看着特别,我都习惯了。我感觉像牛铁手这样的英雄都没法和何姨比。

    红房子是何姨工作的单位,因房和四周围墙都是红色,红房子因而得名。大家习惯这样叫,它对外是研究所,门口却有解放军站岗,是个神秘的地方。何生对我说,整个哈尔滨他就两个地方没去过,一个是他妈的红房子,一个是密码箱里。我问他有没有去过特恐怖的地方?他说没有,去哪里都觉得挺好玩的。他反问我,我说有,海伦火车站。怎么恐怖啦?我给他讲,和父母去兵团的时候路过海伦站,前面火车道被河水冲坏了,正在抢修。我们下车等,天下起了中雨,我们躲进低矮的海伦火车站候车室避雨,屋里昏暗,泥泞的地上,像鳄鱼一样趴了一层断胳膊断腿的残疾人,蹭着你的脚爬来爬去,伸出污浊的手,仰起狰狞的脸向你要东西吃。这不就是地狱吗!何生把我说的理解成了地狱。我说,你说天堂会是啥样?何生说,天堂肯定到处都是明亮的灯光,像个大舞台。这时何姨回家来了,她进屋就兴奋地告诉我和何生,她上电视了,刚参加完宴会喝了酒。何生家没有电视,整个哈尔滨可能谁家都没有电视,可是何姨单位有。何姨自豪地说,她取得了重大成果才上电视的。电视里,她们小组三个人全穿白大褂戴天蓝色无檐帽和白白的大口罩,只露一双眼睛。何生问,那不是和大夫做手术一样吗?呵呵呵,何姨笑得眉心舒展调侃说,像口罩开会是吧?呵呵呵,看似一样,其实不一样。做手术是一个病人受益,我这台手术是国家受益。电视是什么?我第一次听说。何姨说,你就理解成小银幕电影吧。

    妈,你们捂那么严实神秘兮兮的,还演电视干啥?何姨戏谑地用手遮住眼睛以下说,你妈是新娘子,脸怕看。

    对我,红房子是神秘的,何姨是神秘的,何生也是神秘的。我们都随父亲的姓,何生却随他妈的姓。他爸是谁?他为啥不姓父姓而姓他妈的姓?他还是二毛子,不神秘吗?我疑虑半年,才悄悄问裴小盐。她见怪不怪地说,这样的事多了,有什么稀奇的?我还姓我妈的姓呢。

    啊?我又大吃一惊!你也是姓你妈的姓?

    裴小盐头一次对我板起面孔不客气地说,你不是好打听人家的私事吧?我还没问过你呢,你为啥叫牛74师?你姓牛还是姓牛74?她没等我回答自己先咯咯笑起来。

    何姨的确不简单,除了家配装电话,上下班有华沙轿车接送,她去哈船舶给师生开讲座,据说带的助手也是她的警卫员

    我和何生好得像一个人,总黏在他家,经常一天在他家吃午饭和晚饭,夜里回家睡觉。那是个星期天,我没吃早饭就匆匆骑车子去何生家。是惦记那本《从一到无穷大》没看完的书。他家有一个屋子里全是书架,摆满了书。何生只鼓捣他的京剧唱片,基本不看其他的书,他家的书对我充满了诱惑。何姨星期天很少休息,照常去红房子,她出门前特意叮嘱我,十点半听到电话铃响三声,是她打回来的不用接。半个小时后,我俩到路边,她带我俩去下馆子。她之所以告诉我听电话,因为她知道何生沉迷在唱片里,是听不到电话铃声的。何生泡在京戏里,我偎在书堆里,我俩各干各的,从不上街惹是生非,这让何姨很放心。十点半一分不差,电话铃响了三声,科学家的何姨做事就是严谨。十一点整,我俩在路旁上了何姨银灰色的华沙轿车,她带我俩去了北方大厦。何姨有招待券,这是我第一次吃西餐。何姨详细问我家的情况,听说我家在外地,父亲是军人,我母亲和奶奶弟弟妹妹还在北大荒,没与父亲团聚呢,照顾我的表姑刚出嫁,何姨很同情我,风趣地说,你叫牛74师呀,看似有千军万马,其实是个小光棍。我从她的语态里可以听出来,她对军人不但有好感,而且懂建制,知道一个师有千军万马。何姨的神情就似青山绿水,那么美,那么深远、清澈。她用券兑换来一盒巧克力,抽开盒,里面是十块锡纸里包的巧克力,她剥开第一块递给我,我受宠若惊接地过来。那巧克力精致得像一个童话,要不是看到,谁会相信包一块糖,会下这么大功夫。我简直不敢相信这是吃的,而不是艺术品。何姨说出了一句令我吃惊的话,我家房间多,你喜欢和何生一起学习一起玩,你自己顶门立户多孤单啊,就住我家来吧。何生比我还高兴,往何姨嘴里塞了一块巧克力,激动地拥抱了她,说妈,你是圣母玛利亚!谢谢!谢谢!他先替我谢起何姨来。何姨这句温暖的话,犹如母亲说的在一起那句话,又一次冲击了我的心。我含在嘴里的巧克力,灿烂地融化了!

    何生强烈让我当晚就住他家。我没推辞,毕竟我不想夜夜一个人度过,更何况他家的书缠绕着我,令我朝思暮想,彻夜难眠。回到他家,何姨指导我和何生收拾出了里间的小屋子,床、桌子和行李都是现成的,这间屋子二十平方米,成了我在哈尔滨的第二个家。和表姑留给我的差不多大小。住下来以后,何生也不再管我,也不管何姨和我聊啥,他遨游在有板有眼的京腔京韵里。我看书累了,闭灯睡觉脑子里全是书里的人和事,躺在床上久久睡不着,我顺着眼角流出了热泪,滴到枕巾上。我羡慕何生,可以天天和母亲在一起。也为他惋惜,惋惜他不懂得珍惜和母亲在一起生活的温馨时光。我渴望这样的时光,却不能得到。我委屈只能在夜里化作眼泪,第二天早晨起床时,枕巾还是湿的。我也因此受潮得了下颚关节炎,说话时挂钩咔咔响,严重的时候吃饭不敢咬合,我去医院买了风湿去痛膏,夜里睡觉前贴上,早晨洗脸前撕下去,自己给自己治病。

    何姨的确忙,回家经常查资料到深夜,打电话说的全是串串听起来河水滔滔的外语。

    我读书不思茶饭的样子有点像何姨,这令她意外高兴,她欣慰,闲放了若干年的书终于有读的人了。为让我看书时舒服些,何姨打开另一间屋子的门锁,里面还是个套间,她让我和何生从里面搬出一个三人座的棕红色牛皮面、金丝楠木雕花骨架的沙发,放到我屋子里。何生放下沙发,一句话也没说,就回他的房间弄京戏去了。看着我擦去灰尘再现青春容颜的沙发,何姨的眼睛生出温馨的氤氲。她告诉我这沙发是一个苏联专家回国前留下的。我敏锐地感到她说的苏联专家应该和何生有关,会不会是他的父亲?可我想起裴小盐告诫的不许打听人家私事的话,没敢问。

    这沙发漂亮舒适,我更喜欢它的做工,鼓鼓溜溜松软又有极好的回弹力,是怎么包出来的呢?它成了我研读的最大的一本书!除了吃饭,我的屁股几乎黏在这沙发上了,困了,倒头就睡在这沙发上。

    是何姨给了我一种全新的生活,早餐也天翻地覆了,煎荷包蛋,面包片夹奶油,牛奶,或苏伯汤,偶尔还有鱼籽酱。这在我过去的生活里是没有的,也是从未想过的。我吃着这样的早餐想,父亲曾给过我陆军的待遇,而何姨给我的却是空军的享受!我十分感谢何姨的恩赐,感谢交了何生这个好朋友!吃得好,有书读,我的精气神都提升了一大截。我还是穿原来的旧军装上衣、蓝裤子、回力球鞋,可裴小盐却说和原来不一样了。她仔细找了半天,最后指着我的印堂说,这儿高了,好像眼睛也亮了,眼窝也深了,呵呵呵,你咋整的?越来越像二毛子了!

    十二

    陶老师培养学生的标准很简白,就是要求三个人能演出一台节目。平时同学们都找自己的三人组合,吹拉弹唱全练。我自然是被剩下的烂白菜,裴小盐像专等五点半买打折菜的老太太提筐收了我。我心里当然有数,她不会撇下我不管的。我厚颜无耻又向她举荐了何生,她一百个不乐意。我向她摆明何生二毛子上台演出如何吸引观众眼球,我俩联手捧她这轮皎月一定会效果最好。裴小盐看穿了我的把戏,说,你倒会为人,重色不轻友,想横刀立马装大侠呀?我没想到她会说出重色不轻友的话来,脸被羞得涨红,自己都看得见。裴小盐抬腿就走说,皎月也不是捧出来的,我用不着他的二毛子效果。我实在是想让何生加入进来,名字我都想好了,就叫三段锦组合。我不甘心,追上裴小盐还和她商量。她呲嘚我,还磨叽!找挨掐呀?挨掐我也得说,那你还找谁?谁都不找了,就咱俩。就咱俩?我不相信。就咱俩,你把吉他练好了,我独唱你伴奏,我弹钢琴唱歌你伴奏,我朗诵诗你伴奏,我演刘胡兰你演匪连长,我演阿庆嫂你演刁德一。我插话,那不是缺胡传魁吗?正好让何生来演啊。胡传魁本来就是个草包,有没有都行。裴小盐断然拒绝,又说咱俩还可以演夫妻,演两匹马……

    最后全班就剩下何生没有组合了,被干儿起来了。他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他找裴小盐,裴小盐不理他。他硬着头皮找陶老师商量,想加入裴小盐和我的组合,他说他加入进来正好是三段锦组合。陶老师估计到问题不会出在我这,一定是裴小盐不愿意。裴小盐回到教室就挤对我说,这回可称你心意了,演草包的来了。我站起来宣布,何生,班长同意你加入了。何生一个高蹿起来,绕过三组四组跑到裴小盐跟前拱手作揖,他不管别人怎么看,唱念道,京剧无声不歌,无动不舞,是真正的艺术,小生给班长献丑了。

    何生完全是自学自练,早晨上课前他脚迈进班级门,就一个空翻上讲台,冲大伙一抱拳说,杨小楼来也,哈哈哈笑罢谢幕,回到座位。在座位上他嘴不出声,手不比画的时候很少。他的大方劲儿真是天赋,和他的鼻子一样突出全然不是装象,全班同学谁都不如他飒。

    他加入我们三段锦组合后,我想出一个让他锦上添花的创意,就用他混血儿的特色,让他学会多种乐器演奏。裴小盐很支持,规定何生每天下午练习乐器。他真是一个混血的天才,不辱使命,裴小盐指到哪他打到哪,刻苦至极,钢琴、手风琴、圆号、萨克斯、大提琴、二胡、木琴……很快摸起来就能吹拉弹唱。演出的时候,我成了他的剧务,负责把这些乐器摆到台前。裴小盐兼报幕,让大家点乐器何生演奏。他很能耍,拿起来故意摆弄不明白,当台下观众失望要起哄时,他再呈现专业的演奏。实现了我向裴小盐举荐他时说的效果。二毛子出名了。

    和他俩比,我就是个棒槌。连简谱都不识,五线谱更甭说了。裴小盐下决心帮我脱盲,不允许我成为文艺班里的白丁滥竽充数下去。她从陶老师办公室拿来一把吉他,塞给我说,你学这个,以后你就是我们班的吉他手。她给我讲,吉他是当下年轻人最喜欢的时髦乐器,你学会以后,咱仨才是真正的三段锦组合。她说得挺美好,可我端起吉他总是手足无措。裴小盐开导我,这是乐器里最简单最好学的,你要像二毛子那样勤练苦练,一星期就能弹节奏,一个月就可以伴奏了。她教我把位、弹拨,给我找来谱子,一个月下来,把位还找不准,指法也不对,我还像弹棉花。她抓起我的手,挨个掰,又挨个撸,瞪大杏核眼呲嘚我,人脑子,猪蹄子,就是组装错了也该发出电来了。她命令我每天练轮指一万次,弹指一万次,上下学背吉他走。没办法,我每天也煞有介事骑车子背着杏黄色的吉他上下学。真不能怪裴小盐没教好我,我的确不是玩乐器的材料,苦练了半年,也没达到与同学们合奏的水平,连自娱自乐,都依旧弹棉花。吉他没学会,还大大伤了我的自信心。

    裴小盐生我气,说,校长真是乱点鸳鸯谱,咋把你塞文艺班来了?

    我怪笑,想起了当时校长戴一条腿眼镜的样子。裴小盐问,你笑啥?我说,他要不乱点鸳鸯谱,我能和你同桌吗?全班同学都想和你同桌,挨你的掐,嘻嘻嘻。你却一直自己一桌,其实这个座位就是专为我留的,这就是命运,你说过缘分,这是咱俩的缘分。你还挺会给自己找借口的,想得美。裴小盐被我说心软了,娇羞低头笑,我想到了卖油郎独占花魁的故事。

    除了陶老师,裴小盐是班里老大,说啥算啥。我赢她这一回合,是用她的缘分赢的。其实我还是她手里的一块橡皮泥,她想咋揉捏团弄我都得受着。

    为啥我咋欺负你,你都不生气?她歪头笑着问我。

    没有啊,你啥时候欺负我了?我装傻说。

    没有吗?

    没有啊。

    好,你说的。她伸手掐了我大腿里子。我没躲开。她故意挑高细长的柳眉,扬起鼻孔问我,欺没欺负你?

    我把右手五个指头伸开,又攥成拳头给她看。她问,啥意思?我瞄一眼讲课的数学老师,判断他没管我俩,告诉她,我就是孙猴子也跳不出你如来佛的手心。我憨厚地臣服于她令她喜不自禁,笑泪飞溅,露出小虎牙。她伸手进书桌堂,让我张开嘴。我张开嘴,她塞进我嘴里一块糖。是巧克力!她自己也含上一块。糖入口即化,里面流出一股水。不是水,是酒,是香醇的白酒!酒芯糖!

    其实我轮小指到拇指的意思是转移注意力,缓解被她掐的疼痛。没想到,我信口荒诞的解释,却赢得了酒芯糖的奖赏。我第一次知道对女孩儿说好听的谎言可以骗到糖吃。我动情地捏紧她的手,像猫一样盯着她的书包。她说,馋猫。不行,明天看你的表现。我和裴小盐说了什么,何生听不到,可他总斜眼观察我俩的举动。下课就问我,裴小盐笑那么好看你跟她说啥了?我想了半天不知道他问的是哪个笑。就是你轮手指,他提示我。他看得够仔细的。伴随上课铃声我告诉他,裴小盐给我讲吉他轮指法,说一个妈生哥五个,不能像恶狼争着抢食吃,要互相合作才行。

    第二天上课,裴小盐又剥开两块巧克力,我主动张嘴,接受二来的幸福。她看没人注意,把一块巧克力放到我嘴里,巧克力美妙地融化了,激发我想冲她说一句甜言蜜语。她嘴里也含进另一块巧克力,张着嘴向我的嘴靠近,几乎挨上时,我嘴里的巧克力从嗓子眼儿翻身往嘴外跑,带着我的身体向前冲。呵呵呵,她笑不拢嘴,只听咔嗒一声,我嘴里的巧克力飞进了裴小盐的嘴里。裴小盐噤声笑弯了腰,我才明白被她耍了。她笑够了,才把巧克力吐到手心里给我看,根本不是酒芯糖,是两块小磁铁。她的小诡计是把磁铁分别包进两个融化的巧克力,再用糖纸包上凝固,给我吃一块,她含一块,故意把嘴离我的嘴很近,叼住她的磁铁吸引我的磁铁。今生第一朝,我中了美人计!

    年末,我们参加全市学生文艺会演,裴小盐的美声独唱《大海》得了第一名,登上了《哈尔滨日报》。报评说,裴小盐的嗓音充满了磁性。我逗她,要向记者爆料,你吃磁铁的事。她羞红了脸,嗔骂我,你敢,趁火打劫的小流氓。哎哟、哎哟,我马上告饶。她得意说,还知道疼啊?我还没掐呢。我看她的手,真没掐呢,是条件反射记忆的疼痛。她对我已经达到了不战而屈人之兵。

    十三

    我上课多了一个溜号的因素,不是多读几本书的缘故。冷不丁就想吃酒芯糖,最想的不是外面的糖,是里面的酒。说起来,我和酒还有一段特殊的隐史。

    初来北大荒,我得了风湿病,母亲为这和牛铁手吵架,说来北大荒把孩子都害了。她领我看老中医,回家就按医嘱用七十度酒头泡虎骨、竹黄。我们兵团在兴安岭里,虎骨比较好找。药酒泡好,每天晚饭前我喝一盅。一年后我的风湿病好了,酒却喝上了瘾。为能继续喝酒,我就骗母亲关节还疼。母亲担心我落下病根,就继续给我泡酒喝。我觉得一天喝一盅不过瘾,就和母亲商量,早晚各喝一盅,加大点量,病能好得快点。母亲考虑再三说,不行,一盅二两,两盅四两,酒味那么大,喝了咋上课?不行。

    从此,一到下午,上课时间尤显漫长,我根本听不进去老师讲啥,就盼放学铃快响,好回家喝那盅酒。我早早收拾好书包等着打铃,铃一响,我也不和同学玩去,撒丫子就往家跑,那盅酒比喝奶都亲。这样持续喝了四年,直到我爸和鄂伦春猎人打猎回来喝酒,我凑上去抢酒喝,断定我的病彻底好了,快成酒蒙子了,才摔了酒坛子给我断了酒。裴小盐给我的酒芯糖,敏感拨动了我的酒神经,他乡遇故知一样使我备感亲切,无比欢心。酒芯糖让我发现了新大陆,早餐也尽量不吃了,省下钱来买两块酒芯糖吃。

    何姨家房子除了卫生间,屋子里全是红漆的松木长条地板,宽大的窗子,宽大的窗台,紫红的窗棂,窗棂上斜向的雨檐也都是红松木的。俄式建筑,就是彰显大器。

    我修好了松脱的画框,列宾的那条船重新被挂到墙上。何姨下班回来,一眼看到它,就猜到是我干的活,不会是何生。何姨表扬我,牛74师,你真可以,这画框已经坏了多年也没人修,你给修好了。她高兴得像乘上了那条船,喝了一杯伏特加。何姨少有的高兴,我都感到这条旧船一下子被她的光彩照亮了。何姨领我到储物间,站到门口手指着很多木器家什说,你要感兴趣,你看还能用啥就用吧。她抽下嫣色的丝巾,头微微一甩,一头卷发瀑布般散开,像要唤醒这些沉睡的家什。咚呛咚呛,旗咚呛!何生嘴里打着节奏凑过来,一扳我的肩膀说,干木匠活是浪费艺术生命,我妈为崇高的科学事业从来就不干。何姨为何生指点迷津说,啥时候能从梦中醒来呀儿子,像牛74师做点实事。何姨伸手在何生的黄头发上扑撸一把,说,又打发蜡了。何姨脱下毛外套搭在肘弯,回她卧室去了。

    我愉悦的目光游弋在家什中,上面的灰尘除了闪烁纤光还分明积淀着亲切的城市气息。我瞅准后,叫上何生帮我把斜插在矮柜和旧椅子中间的一个紫檀色花架摘出来,我伸腰拿挂在上面的两个松垮的相框,哗啦!它们散了。我撅屁股拧腰一一拾起,放到客厅茶几上大致拼了一下,拍拍手对何生说,信不信,这画框和咱俩年龄差不多?何生不相信我有看木质辨岁月的本事,摇头笑说,这得问我妈。

    我从屋角何生的一双破胶鞋上解下一条鞋带,把木条捆好。何生说,你又想修旧利废?我说,等我修好,给你和何姨一个惊喜。还惊喜?我妈已经够惊喜的了!他指墙上列宾的画。又说,你上次用斧子菜刀砍,这回又用鞋带勒呀,那你咋就弹不好吉他呢?他倒会讽刺我。我说你别瞧不起木匠,戏里的唱词有多精细,木匠的手艺就有多精细。何生不信我的对比说,那京戏里也没有木匠啊?何姨从书房出来往厨房里走,嘴角挂着笑意说,舞台,房子,桌椅,板凳,床,哪个不是木匠做的?何姨真了不起,她是科学家,却看出了戏里木匠的手艺。

    十四

    晚饭何姨下厨,给我们做排骨包子吃,苏伯汤喝,撑得我出口成章,成语连绵。第二天早晨上学路上,排骨包子的热量还在发力,我和何生骑自行车又是一场比拼。何生像一夜之间长大的,忽然问我,你喜欢裴小盐吗?我一时不知咋回答他。他更直接地说,你要是不喜欢她,咱俩换座位,我喜欢她。我不置可否。到了班级,何生先坐到我的座位上,我只好坐他的。上课后,裴小盐识破了何生的意图,用眼光剜我好几次,也不搭理何生。我和何生都像偷了人家东西那么紧张,裴小盐恼火的表情像要处决温起久的柯湘。我想,从今天起,何生在裴小盐心里算彻底完蛋了,我也作奸犯科。熬到下课,我夹着尾巴溜到走廊里,急忙躲进男厕所。我挤完几滴尿出来,裴小盐逆着光站在眼前,我被她守株待兔堵在厕所门口。上课铃声响了,她只当没听见,左右看走廊里人走净了,掐住我的胳膊,耳提面命我,你别以为我没看见你捉虱子吃,你要不想让谁都知道马上换回来。

    我耷拉脑袋回到班级,何生眼睛直勾勾看我,我推他从我的座位上起来,他无可奈何回到自己座位。裴小盐这节没上课,到琴房练琴去了。一会儿,我就听到了她练唱啊啊啊……啊啊啊……大海啊大海……大海啊大海……大海啊大海……女高音的歌声惊涛拍岸,灌满了我的耳朵。

    下午自习课,我们都到圆弧形大教室,自己练乐器、练唱。我们管这大教室叫琴房,也叫鸭棚。其实比鸭棚还嘈杂。我抱着吉他弹一会儿棉花,裴小盐不搭理我,我连样子都不用做了,溜回教室座位上,开始画裴小盐。想画她,是受了何生画她的启示。有了上午的事,我忽然来了按捺不住的激情,产生了一个宏伟的想法,也画一本裴小盐,留作我离开哈尔滨以后的纪念。木匠干不成了,画画成了我的最爱。我最早的画是小时候背毛主席语录,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就在纸上画老虎,然后用蜡笔涂颜色。完成后,用火柴点着一烧,就看到了纸老虎在火焰里一命呜呼的惨状。这样画完了烧,烧完了画,循环往复,乐趣也积攒起来了。后来觉得太单一,就发展到照着小人书画小人书,先后成本临摹过刘文学、高玉宝、地道战。可以说,我还是有点悟性和画功的。我掏出裴小盐的本,我的已经都变成纸条了。我边画她边乐,想咋画就咋画,真爽!后来许多的下午,我基本都是溜回空空的教室画裴小盐。我已经成了乐队的编外,陶老师眼里没有我,练不练都由裴小盐掌控,她有意放我一马,也不愿意看我在鸭棚里活受罪。到学期末,我画了两本裴小盐,她都不知道。我边画边笑,仙女不知人间事,快被我画烂了还美呢,还在琴房里自弹自唱,啊啊啊啊啊……大海啊……大海……啊啊啊啊啊……大海啊……大海……

    其实,画她我也分神,总寻思她那么窈窕的身段,怎么会发出那么高亢宏大的声音!她将来成为歌唱家是没冒的,她的嗓音和形象,比柯湘还青春靓丽,就应该生活在舞台上。

    偷偷画她像偷吃了蜂巢,从嘴里到心里都蜜意浓浓,我轻狂的喜悦表现为脸上得意的神色,她突然问,你别以为你有事瞒着我我就不知道。我顿时蒙头蒙脑,以为她发现我画她的本子了。她呵呵笑着说,可从她这句话判断还不像,我急忙说,没有啊。没有,那你心里进去鬼了?我心里说,鬼也是你。嘴上还咬住说,没有啊。她说没有才怪了呢。不许躲,要躲我就掐两下。我撑住她的手商量,一下吧,轻点,都紫了。她扒拉开我的手,威胁说,看你敢有。我苦笑说没有。她又温婉一笑,拍我腿一下没掐,说,知道听话的好处了吧。嗯。我宾服她了。

    下午放学,何生缠着要送裴小盐去公共汽车站。裴小盐不会骑自行车,每天乘一线公共汽车上下学。她生气说离远点,一蹿坐到我自行车后座上,狠劲拍我肩膀喊,驾!胳膊就搂在我的腰上。我比何生更尴尬,只好从命。何生不离不弃,紧跟我后面为裴小盐精心护驾。到车站裴小盐上了公共汽车,临窗坐下,她把头从打开的车窗里探出来,笑着看我俩像两匹奔马追公共汽车。

    我把自行车骑飞了,隔着玻璃的她,既让我感到刺激又甜蜜。她真是画中美人!说实在的,这之前,我从没有这种虚幻飘飞的感觉。何生更像是一堆飞翔的柴草,被裴小盐的在玻璃后面碧色的目光点燃了。他拼命骑自行车追公共汽车,我不知道他哪来的那么大劲儿,嗖嗖超过我,以单刀赴会的勇猛一站一站地追,追出五站地,落下我约五十米了。

    裴小盐一会儿探出头来看,何生一定以为是看他,他的脚蹬得更快起来。公共汽车又到站了,停下来,何生却躲之不急,嘭!他追尾了,连人带车滚到路边的排水沟里。公共汽车司机拉忽得很,乘客上完,他开车照走不误。我追上来停下车,跳进沟里把何生拉起来,他满脸是血。好在沟底是干的沙土,没有脏水。我下意识看远去的公共汽车,裴小盐还把脸探在外面张望,还冲着我摆摆手。我就近送何生去了医院。他挺拔的鼻梁骨断了,颧骨和下巴擦破了相,腿也瘸了不敢迈步,右大腿脱臼。

    何生在家养伤半个月没来上学,我放学就去他家,告诉他当天班里的事。第十天的时候,他的鼻子拆了线,我说可以上学了,他说不行,可不能让裴小盐看到自己的惨相。我告诉他,你人马仰翻的时候她都看见了,还有啥隐瞒的?他自嘲说,英雄也有折沉沙走麦城的时候,杨小楼演的关羽也不例外。

    何生休病假这半个月我干了一件事,默画了何姨和何生的水粉肖像。在我的小家里,我把散开的相框也修好,然后化水胶和石膏粉涂到像框上,用钥匙环和啤酒瓶盖按上波磔,晾干后用细目砂纸轻轻磨光,买一点金粉调在亮油里,均匀刷在石膏上,一层辉煌的金漆使相框熠熠生辉。我把何姨和何生两张画分别镶进画框里,我用报纸包好骑车送到何生家,何生的自己摆到床头柜上,何姨的我摆她卧室里小书架上。正如我所料,她下班回来看到画,从卧室里冲出来抱住我激动地说,牛74师,你真了不起,你……将来一定能成为一个大画家!我给了何姨一个大惊喜。何生也把自己的画捧出来给何姨看,伸出右手大拇指夸我,高,实在是高!我迟早要离开哈尔滨,就是想用这两幅画算给他娘儿俩留份纪念。

    表姑知道我经常住在何生家,对我放心不少,偶尔回来给我送吃的,帮我收拾屋子洗衣服,把吃饭钱给我放在床上,来去匆匆。这次她回来,说要邀请何姨和何生吃饭,答谢人家对我的照顾。我领表姑来到何生家,何姨回来后,表姑惊讶叫她何老师,是您啊!

    表姑多次听何姨来哈船舶讲座,校领导介绍过她是著名的军事科学家。表姑还向她请教过减轻潜水艇噪音的问题呢。现在她才知道我说的好人何姨,就是她仰慕的科学家何老师。

    这么巧何老师,您那么忙,我真没想到我侄儿还住您家给您添麻烦。表姑十分过意不去又喜出望外,更加真诚要请何姨何生吃饭。何姨喜欢上了表姑的诚恳和伶俐,没推辞,带我们去了附近的金合欢饭店,她不容置疑,反客为主,请我们吃了这顿饭。饭桌上她和表姑谈得非常融洽,表姑离开时,她评价表姑,冰雪聪明,前途似锦。

    何生伤好利索上学后,瓦蓝的眼珠子依然搜索裴小盐。裴小盐明显不自在,低头反复噼啪揉扯一张高粱饴的糖纸,闹心巴拉的。我用腿顶她膝盖,让她消停点。她回手打我肚子,嘴里嘀咕,烦人!烦人!继续弄糖纸。我抢她的糖纸想制止她,反倒被她抓住手指往反方向掰。我不敢大动作反抗怕别人看见,只好随她。她降服了我的手像舒服了一些,诡异一笑,伸开另一只修长的手扣在我的手上,先比大小,又和我玩猜指头。我的指头一边粗,全是平头,我捏紧后她总猜错。

    十五

    星期六(当时不是假日)下午陶老师在班会上宣布,明天带我们去郊游,让我们带上吃的,全班同学齐唱敬爱的毛主席我们心中的红太阳……星期天,全班同学一个不少,同桌互相照应,有的单骑,有的坐同桌的二等上,随陶老师去郊游。我买了干肠、粉肠、油盐饼,何生带了红肠、午餐肉,裴小盐带了五香豆腐卷、油炸花生米、十瓶格瓦斯汽水,她妈妈还专门买了一塑料桶啤酒让裴小盐给陶老师带去喝。同学们都自给自足,像要出去演出一样兴高采烈。何生梳了转头,头发一律顺时针旋转,还打了新亮的发蜡,女同学尽可能把自己捯饬得新潮一点。飞出笼子去郊游,简直就是美丽的童话。裴小盐坐我的二等,何生尾随其后,踅摸和裴小盐搭讪。裴小盐戴白口罩单军帽,扎一条粉色丝巾,穿米兰碎花衬衣蓝裤子,脚穿盘扣花布鞋,露着嫩藕的白脚脖。她警告何生别离她太近,她的脚怕被辐条别着。你别挡我行不行?啥也看不见,多危险啊!她就用左手捶我后腰说,你不能快点骑?连陶老师都追不上,真笨,笨死了。何生又要搭讪,她又指责何生,你自己骑还那么慢,是不是上次胯骨摔残了?何生讨好说,不是给您老佛爷护驾嘛。她说,上次差点飞起来,这次非要把牛74师也带上啊?裴小盐这话够狠的,一定重创了何生的自尊心。他弓腰猛蹬自行车,向前追去。

    骑一个多小时才到地方。一栋破旧的砖房,不堪入目。陶老师半天才打开中间一户的锁,一开门,灰落到他头上和肩膀上。邻居一个老奶奶和他打招呼,你有日子不来了。陶老师问,你身子骨还这么硬实?老奶奶说,房子不怕住,就怕空。他从屋里拿出几把锹镐,又从老奶奶那借来一些。这里,就是陶老师当年当小学教师的家。

    大家都汗巴流水的,奉裴小盐之命,把带来的东西全卸下来,一会儿野餐。何生把替我背来的吉他立到墙边,陶老师痛快地吐了两口痰,点上一支迎春烟问,谁知道音乐是怎么产生的?没人吱声,都等他下话。他眨着大眼睛说,是从劳动中产生的。他看我们没听懂,直接点名,牛74师、何生、谭凯、庞迪、韩国为……他点到的都是个高和身体强壮的,他给发了锹或镐。他空着手领我们来到一片收获后的菜地,他捡起一根树枝在地上画了一个大约三乘四米的长方形,从何生手里拿过铁锹挖四个角后,把锹还给何生说,你带着干,挖到两米半深。我看明白了,他是让我们给他挖一个菜窖。我们挥锹挥镐挥汗如雨干起来。

    九个男同学比着挖菜窖,一个多小时我们没入坑中,还呼号喊叫,用镐使劲刨,用锹使劲向上甩土,比谁扬得高,甩得远。两个多小时菜窖挖好了,陶老师视察一圈,看我干活是把手,火线任命我为劳动委员,何生成了我的助手。我带大家搬长木杆短木板,横搭竖搪之后,苫上油毡纸和草帘子,往上培土。劳动真让人快乐,我自告奋勇发挥木匠手艺,使锯用斧子,钉钉子,做了九十公分见方的窖口。我干上瘾了似的,为显示自己,又主动找松木杆和一些木方,做了一个梯子。后来同学们都看着我干,说啥的都有。陶老师真的高兴,真心夸我说,真没看出来,还有这两下子!哄……大家笑。我明白大家笑的意思,阳春白雪的吹拉弹唱我不行,这下里巴人的粗活我干得出色。裴小盐趴在窖口往里瞅,惊讶说,这么快就弄好了,快带我下菜窖里看看。我带她顺梯子下到菜窖里。黑黢黢的菜窖里真神秘,就像何姨的单位红房子一样神秘。凉咂咂的,只有窖口一方明亮的天。裴小盐拽着我汗湿的衣衫,待眼睛稍稍适应,推我到菜窖最里角,悄声问,你真会干,累坏了吧?她伸手抚摸我的脸。我以为她为我擦汗,她却把我抱住。也就是一瞬之间,她抱我变成了我抱她,她脚离了地,胳臂拢着我的脖子,身子向后仰。我怕她摔了,使劲搂着她的腰,她借着腰力直起来,嘴直接亲到我的嘴上。亲上她就没松开,一会儿我就感到她的舌头迅猛异常的冲击。我屏住呼吸,紧紧抱住她,不是怕她掉下去,是怕她发出声音。她胸脯一起一伏顶我,向潮湿的窖墙黑黑的深渊里钻。战栗的我舔她的舌头,比早餐稀粥更光滑,能说清只有巧克力奶油味儿。她眉心颤抖,脸红得成了照彻菜窖的红太阳,她终于被我看得低下头羞得背过身去。我还在颤抖,心怦怦跳,震得自己腰椎都疼。她转回身来,用指尖抹了一下嘴唇,我也下意识抹一下自己的嘴。烦人,学人家?她用右手指给我擦了一下嘴唇笑着悄悄说,你要保密,不许说,听见没?我还蒙着,她抓一把土往我肩膀上一撒,手往我脸上抹了抹,就踩梯子先上去了。我一屁股坐到窖底,镇静了一会儿,才晕头晕脑从菜窖里爬出窖口,一个新的我诞生了。

    裴小盐喊我,牛74师,快来洗脸洗手,就你最脏。我不敢看她,何生已经洗干净在一边哼京戏了。

    裴小盐给陶老师倒满一大碗啤酒,陶老师自己带来一瓶白酒,放在旁边。他喝了一口裴小盐倒的啤酒,就着我带的干肠、粉肠,何生带的红肠,裴小盐的花生米,还有其他同学带的好东西先自斟自饮喝上了。看他自己喝,我心里有点不痛快。挖菜窖时我就想,说带我们郊游,却来给他家挖菜窖,骗子!为啥不明说啊?干两个多小时,累不说,我早都渴了,饿了。干肠和红肠和其他好东西都是我们平时舍不得买的,他倒先吃上了。裴小盐会来事,把陶老师喝完的酒碗又斟满。指定我坐到陶老师身边说,陶老师,应该评牛74师当劳模。陶老师哈哈大笑说,实至名归。

    听裴小盐安排,我挨陶老师坐下。干活出汗后,筋骨也放松不少,气道更通畅,心情也好。我居功自傲,对陶老师说话也放开不少,自古英雄多寂寞,唯有饮者留其名。您一个人喝多没劲啊,我陪你喝点白的吧?陶老师没想到平时我这条虫,现在变成了一条龙,还要主动陪他喝白酒,他还没发现全班同学谁会喝酒呢。何生快速挤到我旁边坐下,积极参与。陶老师那边坐的是裴小盐和女同学。我给陶老师倒上满杯白酒,自己也倒满,给何生倒上啤酒,何生刚要说话,我用膝盖碰他一下,他莫名其妙愣住了。裴小盐也看愣了,她从没看过我有这样的英雄气。我端起酒杯,把陶老师的酒杯端起来递给他,咚!碰响,仰脖就干了。陶老师忍不住滑稽一笑,也干了,他今天不得不刮目相看牛74师。真是痛快!陶老师,挖菜窖喝点酒真爽!我兴风作浪。何生也想爽一把,把一碗啤酒一口干了,顿时成了红皮萝卜。我又给陶老师斟满白酒,自己又倒上。何生让我给他倒白的,我估计他不行,这酒足有六十度。我倒一点说你先试试,他试一小口就龇牙咧嘴了。裴小盐看我喝酒的一招一式稔熟老到,信心满满,逐渐放下担心和疑虑,她看出我吹拉弹唱不行,喝酒倒是单出头,她边张罗饭局,边对我察言观色。她先看出何生不会喝白酒硬撑的做派,难受又好笑,就过来给他重新倒啤酒。何生像火苗遇到风蹿起来,冲裴小盐一抱拳说,谢谢妈!唱,临行喝妈一碗酒,浑身是胆雄赳赳……裴小盐机智地说,爹也不是你的亲爹,奶奶也不是你的亲奶奶。同学们起哄大笑。陶老师笑得酒都洒了。何生厚着脸皮端起碗大跨步到裴小盐跟前说,妈,有这碗酒垫底,什么样的酒我都能对付。裴小盐故意接,儿呀,那你就喝了这碗酒,去吧。大家笑声连连,也加入进来,用嘴打胡乱节奏,锵锵咚咚锵!何生高举空酒碗一饮而尽唱道:甘洒热血……写春秋……哈哈哈……

    好长时间没喝酒了,终于又尝到白酒的甘醇了!陶老师和我把一瓶白酒都喝光了,接着喝淡不拉几的啤酒。裴小盐提议大伙敬陶老师,大伙响应,陶老师的青春好像被酒精复活了,主动和我碰杯,我受宠若惊赶紧又转身和何生碰,话全在酒里了,一饮而尽。裴小盐走过来给陶老师斟酒,然后给我倒,悄声叮嘱我,悠着点,别逞能。我说,你是仙女下凡,这杯酒我干了。何生在我身后喝格瓦斯呛了,咳,咳,咳嗽不停,大喊大叫让裴小盐唱歌。陶老师醉意阑珊,带头鼓掌。喊裴小盐,唱歌助兴。我当仁不让点歌,唱《大海》,你唱大海我把这酒全喝了。有人喊不唱《大海》,她天天唱,我们都听腻了。我站起来用牛铁手不容置疑的语气命令裴小盐,你就唱《大海》,我把这碗酒全干了。我高声喊,告诉你们,喝酒,我就是大海!裴小盐肯定看我有点喝高了,顺着我说。那好,我就先唱《大海》给大伙助兴,大家还想听啥我唱啥。裴小盐真是好演员,引吭高歌《大海》,唱得我心花怒放。开天辟地啊,裴小盐第一次当同学的面听我的,我很自豪,杯中酒我一饮而尽。同学们争相亮相表演,唱歌跳舞,快乐无比。文艺班的特色出来了。忽然我世俗地想,在学校当音乐老师比当校长美多了。我从没见过陶老师像现在这么高兴,给每个学上使劲鼓掌,手都拍红了,还招呼把酒倒上。他冲我说,牛74师,看你小子干活喝酒都在行,棉花弹得怎么样了?没想到在这兴头上他捅了我的软肋,我说老陶……不……陶老师,你还是让我挖菜窖……裴小盐瞥我一眼,我才意识到说秃噜嘴了。裴小盐的确是仙女下凡,挑高柳眉瞪大眼睛笑,不但没救我,还把我往火上架。喊何生,吉他放哪了?快拿来,让牛74师给陶老师汇报汇报。何生对裴小盐唯命是从,噼里扑棱跑到墙边,取来吉他塞给我。

    这火候,吉他就是烧红的铁,我也得接了。酒壮熊人胆果真不假,尴尬的我,热血在燃烧,我拍两下吉他弦向陶老师说,最差的学生现眼了。陶老师高兴得腾云驾雾,哈哈大笑说,在这现眼,真格时才能登台献演。嘭、嘭,我拨响吉他弦,只好背水一战了,咋呼着喊,陶老师点将,班长支持,我就斗胆弹一段棉花给大家听,我这段棉花是给大家擦耳朵的,然后让何生唱一段杨小楼救场好不好?何生举手先喊没问题。我重新坐在陶老师身边,看着裴小盐的脸,嘭、嘭,自弹自唱:

    我有颗蓝宝石,像那小耳环。

    整天戴在耳边,象征爱的纪念。

    蓝宝石像海水,海水深又蓝。

    象征我的爱,我的爱无边。

    好!何生乐疯了,边鼓掌边张大嘴反复问我,啥时候练的?又问裴小盐,他啥时候练的?我的弹唱也出乎裴小盐的意料,她笑得把虎牙全露出来了,跳起来鼓掌和女同学抱在一起。

    她惊喜的眼神告诉我,对我的掌控还是百密一疏。

    她又冲到陶老师跟前说,不是我教的,是他自己练的。

    陶老师大笑宣布,哈哈哈,牛74师首演成功!

    要说这还是裴小盐专门给我找的吉他歌曲,我首先感兴趣的是歌词,因为有爱字,在琴房里不敢唱,就一个人在家里反复练习弹唱,全当裴小盐在听。今天要是不喝酒,根本不敢露出来。

    大家一片叫好和掌声,陶老师肯定我首演成功,这要感谢裴小盐,要不是她帮我,藏在我心里,我今天非抱着吉他死去都说不定。

    十六

    何姨家的沙发被我睡塌了。她安慰我说,沙发太老了,也该坏了。我判断是里面的横撑折了,是木匠活,我说我能修。你能修?何生首先就不信。何姨倒说,那好啊,你就修修看。何姨上班去了。何生去京剧院了。我把沙发翻过来,起开底撑一看,果然是横撑断了,断在一道锯口上。横撑是不该有锯口的,除了故意为之。我仔细看才发现,横撑的一头绑着一本书,我解下来看,全是俄文,看不懂,里面夹着一张照片,是一个俄国男人穿西装扎领带的肖像。照片后面粘着一张折叠的纸,我展开一看是一封汉语信。

    天桃见字如面。

    中苏交恶,是时代的悲剧,我们蓦然出演了悲剧角色。我们的蜜月也随之结束了,这对我们是不公平的。我向上帝祈祷,快结束这场悲剧吧!

    亲爱的天桃,你在莫斯科、我在哈尔滨这几年,我们度过的快乐时光没齿难忘,但这还不足够我回味一生。我还想要许多许多,要你的全部呢!这就是我一生的全部幸福和全部秘密!我发誓,除了你,没谁再能给我这样的幸福和秘密。谁要是给我一丝一毫对我都是拖累。我祈祷严冬快过去,乌苏里江黑龙江松花江开凌,冬天不要再漫长下去了,下一个美丽的春天跃马而来。如果上帝在我们一边,你终究会看到这封信的。不管你何时看到这封信,请你牢记我们的约定,坚定信念,我依然是我,在等你,在等与你重见的那一天。

    我要老得走不动了,你就来莫斯科军事科学院找你的卡加吧。见不到你,我不会去见马克思和列宁同志的。

    这里是我们相爱的起点,是我最甜蜜和最痛苦的地方,也一定成为我们团圆的地方。

    我不离开地球,就不会离开这里。等你是我今生唯一的等,其他我无一所求。

    愿上帝就站在我们一边,帮助两个相爱的人,两个被魔鬼分开的人。我之所以用汉语写这封信,是做了最坏打算的,假如若干年后,我们去天堂相见了,这封信也会被别人看到,他们会发现一个苏联人曾经用一生爱过他的爱人,他的天使,他的挚爱。他们也会记住我们的爱,传颂我们的爱情。

    你永远的爱人,萨维里·安德列耶夫。

    1960年8月30日夜匆匆于哈

    那天我怀着忐忑的心情,放不下这个秘密。可它却激发了我把沙发快速修好的决心。是在原有的横撑上贴一个帮撑,还是换一根横撑?我思量良久,比较哪个方式更适合这样一场爱情。最后我还是选择了在原来的横撑上贴了一个同样粗壮的帮撑,实际是把原来的贴在现在的帮撑上。我收拾停当后,坐进沙发里看了好一会儿书何姨才下班回来。她也高兴地左右仰靠试坐沙发,笑着评价说,你真行啊,手真巧,真巧,何生就做不来。何姨要去做饭,我说何姨,你看这个,就把信和照片给她。

    其实在每个人与人之间都存在一个真空的世界,这个世界属于何姨和另一个人的,意外被我闯入了。这是世界上许多个二人世界里的一个,而现实的世界里只有我和何姨两个人面对着,我是局外人,何姨情何以堪!何姨看后禁不住泪如泉涌,她数次摘下眼镜用手绢擦眼泪。她说,让你笑话了,我还会流眼泪。我说何姨,我不笑话,我妈也流眼泪。何姨说,牛74师,你真是个好孩子,何姨谢谢你。

    我没猜错,何姨告诉我,萨维里·安德列耶夫就是何生的生父。在家里是找不到人和他的痕迹的,他的私人资料早都交给组织处理了,没想到在沙发里他藏了这张照片这封信。

    我指给何姨放照片的地方,她哈腰想摸横撑折断处,我说我封上了。她问,还能打开再封上吗?我说能。那打开我看看。何姨说。我把沙发翻过来,重新把钉好的底封的钉子拔掉,掀开底封,指给何姨看折断的横撑,何姨用纤细的手仔仔细细把锯口摸了一遍,喃喃说,迟早会断的,是故意锯的,多亏了我让你用它,要是继续扔在库房里还不知道啥时候才能被发现呢。

    何姨告诉我说,萨维里·安德列耶夫是科学家,是她在莫斯科留学时的老师,比她大八岁,她毕业时他们结了婚,1955年他作为援华的科学家来到哈尔滨。为了事业他俩结婚五年没要孩子。1960年7月28日苏联政府单方面撕毁了同我国签订的600份合同,从7月28日到9月1日撤走全部援华专家1390名,带走了全部图纸、计划和资料,并停止供应我国建设急需的重要设备,大量减少成套设备和各种设备中关键部件的供应,使我国250多个企业和事业单位的建设处于停顿、半停顿状态,给我国的经济建设造成了重大损失,加重了我国的经济困难。何姨的丈夫萨维里·安德列维奇是9月1日最后一批撤走苏联的专家。双方组织都命令他俩必须离婚,断绝夫妻关系。要分手的时候,他们都后悔没有生一个孩子作为他们爱情的结晶,两人度过了生离死别的最后一个夜晚。一定是他们的爱情感动了上帝,十个月后何生出生了。可惜父子天各一方,无缘相见。到我认识何生的时候,他都不知道他的生父是谁。萨维里·安德列耶夫也不知道自己已经如愿以偿有了何生这个儿子。

    何生回来后,何姨给他看了照片,令何姨没想到的是何生看到照片后撒泼打滚痛哭,竟然哭抽了,口吐白沫。我使劲掐他人中,醒来后我要送他去医院,他说啥都不去,跑到自己的床上昏睡了一夜。醒来就冲何姨大嚷,要去找爸爸,我要去找我爸爸……我要去找我爸爸……他的嚷逐渐变成了怒吼。何生从此精神恍惚,举止反复无常,对周围的一切都失去了兴趣,一心一意要找他爸去,也不再去上学了。

    何生的状况使我极度内疚,怪自己把沙发睡塌了发现这封信和照片,成为了导火索才惹得何生像得了魔怔一样。何姨丝毫没嗔怪我,她更是痛心至极,心如刀绞。何生除了管何姨要爸爸,也管我要爸爸。我跟何姨商量,把他爸照片给他行不?何姨说不行,怕他拿出去惹是生非。我说,那我给他画一张他爸爸吧?何姨问,你会画?我肯定地说,我会。何姨把照片悄悄递给我,嘱咐我别让何生拿去。我赶紧去买画布画笔和油彩,回到自己的小家里画起来。这十天,我除了去照顾何生就是画萨维里·安德列耶夫。修改多次后,我带着自己满意的画把它送给何生。他问我,是我爸吗?我说和照片上的一模一样,何姨都说是真的。他说,你让我爸从画里出来?我给他演杨小楼。这张画像意外定住了他的心,他的魔被驱散了,兴趣也发生了转移,不再理会京戏,开始了疯狂学习,整天磨何姨辅导他俄语。

    我跟陶老师汇报了何生的情况,陶老师大嗓门,惊讶地嚷嚷,同学们都传何生疯了。裴小盐问我,二毛子为啥疯,是因为姓他妈的姓吗?我摇头。那为啥?我嘟囔说,他就想见到在苏联的亲爸。裴小盐漂亮的眼睛一下就变得眼泪汪汪,仰面朝天感叹,他真可怜!你知道何生为啥狂学京戏吗?我告诉她这个秘密,何生想把自己变成中国人,不再当二毛子。可当他看到生父的照片,他彻底崩溃了,自己还是苏联人。他现在整天嚷嚷要去苏联找他爸去,把积攒的京戏唱片全摔了。

    何姨痛苦万分,眉锁凉秋,开始了为何生能见到他的父亲到处找关系,我从没看过她那么密集打电话,好像都不顺畅,似乎条条线上都设着重重障碍。何生威胁何姨说,见不到他爸爸,他就跳松花江自杀。何生在我眼里彻底疯了。

    何姨领他到多家医院看病,又找门路办何生去苏联的事,她家经常空着。大约半年手续也没批下来,公安厅的人到家来过两次,何生癫狂的精神病症状打消了他们的疑虑,外交部让驻苏联使馆也核实了萨维里·安德列耶夫的人和住处,反馈的信息情况属实,遂将何姨的特殊身份变成了高中俄语教师,报请有关部门审批,依然未获批准,她没能成行。

    这时,何生忽然没了,是带着我画的他和他爸爸的画走的。

    秋天雨大,松花江水雄浑奔流,他去哪里了?谁也不知道。何姨和我慌成一团,她带我在哈尔滨连续查找数天,想到的地方全找了,杳无踪影。

    失去何生,我郁闷至极。何生不辞而别,生死未卜,我偷偷为他哭,为惩罚自己没能看住他,我绝食了三天。第四天的时候我开始做梦,我变成了吉他,弦在我脖子上缠了三圈,又断了。松花江翻卷惊涛,我沉入了江底,顺流游进黑龙江,进入海洋。我被一条大鲤鱼截住了,它又把我衔在嘴里,逆着松花江的流水把我送到岸上,何姨的身旁。她手持钓竿笑呵呵告诉我,何生见到他爸爸病就好了。从小到大,他心里一直装着这件事,病就是思虑重重积压出来的,是你牛74师,找到了给他发泄的突破口,病才发出来。

    这怎么可能?我质疑何姨的说法。何姨说,他发疯,要挟我不送他去苏联就自杀,就是发病的过程。你要是不给他这个发泄的机会,他的病就会继续往心里走,要是超过十八岁,恐怕就没法治愈了。

    何姨收回钓竿对我说,我在这钓鱼实际是在钓你,就是要告诉你这个好消息。呵呵呵,何姨开怀大笑。又皱起眉头说,牛74师,你知道这事办成有多难吗?

    这要不是梦多好啊!梦里的喜悦醒来变成了更大的恐惧,更加黑暗不祥。我还想回到梦中去,哪怕永远不再醒来,活在梦中。

    可何生的确是从人间蒸发了,我醒来心乱如麻,我祈祷这是一场戏多好啊,他是个杰出的演员,出了戏就回到我身边来。

    我给何生讲过,我们兵团和苏联只隔一条黑龙江,夏天可以游过去,冬天可以从冰河上跑过去,每年都有各种原因的偷渡者。边防军严防死守,凡是有此举动的人都视为叛逃者或苏修特务,逮回来的投进密山监狱,叛逃的可以击毙。

    何生的失踪,会冒险走这条路吗?我向何姨提供了这条线索。又推测,他会不会想偷渡黑龙江,先实验偷渡松花江而被夜航的货船撞到了?我供述了我俩曾横渡松花江的事,在这生死攸关的时候我只能违背誓约了。何姨当天就带我去松花江下游访问和雇人沿江打捞,又拖专人去密山监狱打探,都没有找到何生的痕迹。她通过省军区打电话询问边防部队也没有抓到叫何生的人,与何生相貌体征相似的人。

    一个月过去了,没有何生一点消息。两个月过去了,漫天雪降临哈尔滨,大地一片苍茫,覆盖了所有的色彩、踪迹,仍然没有何生的消息。学校里都通过我知道了没找到何生的任何踪影,同学们回家和家长说起此事,差不多整个哈尔滨就都知道了何生的失踪,有的干脆传是死在江里了。我独自在自己家或何姨家里,一想起何生就流眼泪,冰封大地的东北,松花江也冰封了,谁只身在外都是会被冻死的,何生啊,你魂去何兮?

    在漫长的寒假里,我没有马上回兵团的家,南潇潇来信说,想妈也别着急回来,一入冬边防就吃紧,你爸和我在家里默画了一张记忆中的何生,挂到墙上,我希望有朝一日何生会像杨小楼,一个跟头翻下来,演一回活赵云。

    十七

    冬天快到头了,我的眼泪也流干了,何姨也不再找何生了,也不让我再找了。她木讷地看着我说,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我理解是顺其自然的意思,人是争不过命的,她的心已僵死,不再抱希望。我为她极度心痛,哈尔滨注定成了她一生最快乐也是最伤心的地方!一如度松怀着极大的悲伤离开哈尔滨,我私下里想,何姨也应该离开哈尔滨,以后的生活才会好起来。我陪何姨住的这段日子,没有何生,没有他的京戏,没有他的声音和气味儿,我读书都时常抬起头来,恍惚想要寻找什么,又不是寻找什么。她被我言中了,不久,何姨调到北京工作了。

    她离开哈尔滨之前,领我去马迭尔饭店对面的餐厅吃最后一顿晚餐。在二楼,她问我喝一杯吗?我说喝白酒行吗?何姨瞠目一下,露出视我破茧成蛹的笑说,何生还真跟我说过你能喝白酒哎。我也第一次看何姨坐在我对面点燃一支烟,慢慢吸一口,又心事落定似的慢慢吐,眼睛没有目的地望着窗外,凭感觉捏起酒杯,呷一口杯中啤酒。饭馆里很静,我们旁桌没人,何姨轻轻的叹息我都听得见。我抿着伏特加白酒,细拉慢唱跟着她的节奏。她用深情的声音对我说,你知道,我整天忙于工作,给何生的母爱太少了,他才跑丢的。她这时提何生,那是痛定思痛的感觉,我无言以对。何姨望着对面的马迭尔宾馆说,他要就在对面多好啊,哪怕隔着一条河、一条江!何姨流下了想念何生的眼泪。我干了杯中的伏特加。何姨的话又转到我身上,你孤身一人在哈市,也是缺少母爱的孩子,你母亲肯定也天天想你。何姨伸手摩挲我的头发,轻声说,何生远在天边了,你近在眼前,当我的儿子吧?母爱是最柔软的,却刺痛了我,我顿时泪流满面,抽泣说,何姨,我也想何生,他不该就这样没了,我愿意做你的儿子孝敬您。何姨插进我头发里的手停住了,大约有三十秒,又摩挲起来,她语重心长地说,你要记住我现在跟你说的话,两件事。一、尽早回到母亲身边去,你以后要走的路很长,要在青春期陪伴在母亲身边;二、你一定要读大学,凭你的天赋和聪明,你会像你的表姑一样会有美好的未来,你会成为大画家的。我顺着何姨的目光从二楼窗户看出去,璀璨的红霞洒在中央大街圆溜溜的砾石上,金碧辉煌,就似一条金光大道。

    我冒昧问何姨,你们红房子是干什么的?何姨左右瞧瞧,浅笑一下悄悄说,是保密单位,研究军工的。我又问何姨,你到北京工作,以后我怎么找你?何姨说,你不要担心我走以后,你再离开哈尔滨,我就找不到了,你要相信何姨有这本事,只要你在中国,何姨就能找到你。你要是成大画家了,将来也会去北京,更能找到你,藏都藏不起来。

    何姨前脚去北京,表姑后脚就调进了红房子。她莫名其妙自己咋能调到这么尖端的单位。我想起送何姨上火车前,何姨让我转告表姑好好干,说她冰雪聪明、前程似锦,何姨不会看错她。后来表姑对我说,她进红房子全是何天桃老师考核推荐的,等她知道这些,想对何姨说一句感谢的话她已经进京了。表姑十分惋惜上次邀请何姨吃饭的事,碍于不敢驳师长的尊严,让何姨做了东,错过了唯一一次表达的机会。从此以后,表姑进了红房子,组织上给她发了军装,还意外实现了她当女兵的梦想。何姨在哈尔滨的家彻底成了一个空巢,何姨给我留了一把钥匙,我把她的家彻底打扫干净以后,把钥匙用塑料纸包好,埋在了窗台下面的土里,我俩约定好的地方,就再也没进去过。我不想再打开那扇门,看不到何生也看不到何姨。

    十八

    失去何生,疼痛挖空了我的心,导致我产生迟早也会失去裴小盐的恐惧。如果再失去裴小盐,我的心里将是一片空白。旧伤还在瘀痛,新伤又接踵而至。

    我要离开哈尔滨回到父母身边前两天的下午,我们在教室里听到一声炸响,是喝完酒的陶老师扑到办公室的钢琴上,声音惊天动地,吸引我们从教室跑过去。已经晚了,看到陶老师四十五年的岁月化作雾一样的旋律,瞬间飞往了天国。陶老师刚刚摘掉右派的帽子,这顿酒就是校长专门为他摘帽喝的庆贺酒,他狂喝了八两,酒桌上唱了草原之夜的歌,美丽的夜色多么宁静,草原上只留下我的琴声……这酒成了为他饯行的酒,这歌也成为他留在人间的绝唱!

    陶老师的葬礼,多数同学都去了。向他遗体告别的时候,我发现裴小盐站在陶老师家亲人的吊唁队伍里,始终泪流满面,哭得一塌糊涂,为陶老师送行。我赞许裴小盐这样做,她懂得回报师恩,这样做,才对得起陶老师对她超过所有同学的精心培育!

    葬礼后,她约我乘公交去了江沿儿。看到流动的江水裴小盐又呜呜哭起来,我劝不住,也感受到了什么叫痛彻骨髓的悲伤。我也悲伤,但远不及她的悲伤。我故意转移话题告诉她,我父母团聚了,家搬回部队了,也来信催我回家呢,这回我们家人又可以在一起了,我明天上学就去办转学证。沿着江堤我俩来回走了不知多少趟,走累了,夜幕也降临了,她的情绪才算平稳下来。等到几乎看不清彼此的脸,她拉住我的手,才坐在江沿儿的长椅上。月亮慢慢升起来,我俩才看清楚彼此瘦瘦的稚嫩的脸,一个是刘74师,一个是裴小盐。

    裴小盐从裤兜里掏出一块蓝方格手绢递给我说,你也要离开我了,你以后看到这手绢会想起我。我说,会的,我忘不了你……我用这块手绢给她擦拭眼睑和嘴角,自己也哽咽了。她一下扑进我的怀里,哇一声大哭起来!我所有的血都涌上了脑子,久久久久不清楚自己身在何处。她说,手绢是昨天买的,准备今天用竟忘了用了,你帮我用了,送给你的,你不嫌我的眼泪吧?我激动地说,不嫌,不嫌,用这块手绢继续给她擦眼泪劝慰她说,我还会回哈尔滨来看你的,别哭了,又不是生离死别。她说,还说不是,就是生离死别。我把她从怀里推起来,把手指按在她的嘴唇上,不让她瞎说。她拨开我的手指,抽泣着告诉我,昨天……我妈……告诉我……陶老师……呜呜……就是我的……亲生……父亲……呜呜……

    啊?我倒吸一口冷气,震惊地跳起来!

    她扑到椅背上再次痛哭说,我……和何生一样,姓的也是妈妈……的姓。我早就应该想到这里面有问题……可我……傻傻的……我妈妈早就跟我说过陶老师是好人,是她的师兄,她托付他了,像父亲那样照顾我,让我听他的话。可我从没想过他就是我的父亲。她使劲摇头后悔自己,眼泪涌流。月光真像盐一样洒在她的身上我的身上,我俩的四周。她稍微平静了一点说,我应该叫陶小盐,我妈说,小盐的名就是陶老师……爸爸给起的。

    这真是一记重磅炸弹,炸得我目瞪口呆,几乎死了一回!

    夜是竖着来横着走的,在慢慢长大慢慢变老的城市里,我也是和它一起成长的,而数今夜我长得最快。我眼勾勾望着松花江悠悠的江水,再次想起逝者如斯夫这句话,突然产生了从未有过的悲观想法,自己就是水中的一粒沙子,甚至什么都不是,就像空气。我勾起她的手,生怕一分手,就从此人各东西。昨天失去了何生,今天失去了陶老师,明天将失去裴小盐,为什么我总在失去不想失去的?江水并不能带走我的郁闷和心思,我主动从后面抱紧了裴小盐。能看到的星星是寥落的、松散的,我俩却像雕塑一样凝固在一起,两颗同样受伤的心互相温暖着,默默贴在一起了。

    我们在长椅上坐到深夜,裴小盐睡了一觉,醒来说出了一句轻松的话,你和何生从这游到太阳岛,你能带我游进月亮里去吗?我随她低头看江中的月亮,我说我把月亮给你捞上来。就脱了鞋子和衣裤,不顾她的劝阻,跳进了松花江,向月亮游去。裴小盐惊慌失措,喊我快上来,快上来。我没听她的,继续向月亮游去。在水里我看不见和月亮的距离,回头问她,到没到月亮里?她带着哭腔喊到了到了,快回来!快回来!我一个猛子扎进明晃晃的月亮里,月亮里也并不尽透明,直到我的手触到了江底,石头的江底托起江水,我像鱼一样巡游了好半天,手才摸到一块指甲肚大小的石头,它把我照得通体透明。我看到了自己的心在跳动,双肾和双胞胎一样漂亮。我心花怒放游回岸上,把这块神奇的石头献给她说,这就是月亮的种子!裴小盐接过石头张口就说,真是宝石,看,它是翠绿的!我仔细一看,果然,它是绿宝石!裴小盐帮我擦干身子穿上衣服,搂抱我坐到长椅上,埋怨说,你真虎,要是上不来咋办?我说,那我就在月亮里等你,等你一万年。

    裴小盐告诉我,这是她第一次离开妈妈在外面过夜,她妈肯定得担心一夜。我说,那我送你回去吧?省得让你妈一夜难眠。不,她说,就让她难受一夜吧,谁让她不早告诉我陶老师是我爸,他死了她才说。

    她又悲伤地呜呜哭起来。我心里嘀咕,她彻夜不归,回家怎么向她妈妈解释?心里惴惴不安。我用那块蓝格手绢给她擦眼泪,我说手绢又擦湿了。她破涕为笑说,谁让你擦。

    其实我一直在犹豫,她送我手绢了,我送她什么,那块小石头咋能代表我的心意呢?我该把书包里的画满她的本子给她。本来我是想自己留作纪念的,我还是禁不住从书包里掏出来递给她看。

    我说,你真是个马大哈,本子少了竟浑然不知,我画的。

    她接过本子翻开看,啊,你啥时候画的?画这么多!她露出熠熠生辉的小虎牙,闪烁幸福的光芒,瞬间就覆盖了我寄读哈尔滨的整个中学生时代。

    我十分得意自己的暗箱操作,给了裴小盐一个惊喜,她第二次亲了我。

    世界上许多离奇的事就藏在你身边。谁都不说,你永远也不会想到。也许这些都和你有关系,有的还因你而生,是你参与导演成了悲剧或喜剧,可你仍然一无所知。

    如果这算我和裴小盐的初恋,那么这个夜晚,是有意义的。

    后半夜她又呜呜哭起来,我紧紧搂着她,怪不得她悲伤,怪不得她失态,和她一起承受失去父亲的悲痛,才会看到悲伤的谜底。我祈祷,悲剧的人生,应该留下一个喜剧的出口吧?我拦腰抱住往下沉坠、悲伤过度的裴小盐,在我怀里沉沉睡着了。

    我也闭上眼睛,脑子大开。何生假装变疯以后,才实现见到亲生父亲的愿望;陶老师病逝以后,裴小盐才知道他就是自己的父亲;何姨献身国防事业,涉外婚姻解体,才有了何生;表姑又在步何姨的后尘,仍然不顾一切去献身国防;牛铁手苦恋他的74师,连给长子起的名字都是他的部队番号,他根本就没考虑过我走到哪里都先受到考问的感受;我母亲南潇潇随军东南西北,患上了严重的神经衰弱,一有风吹草动就惊慌失措,可她无怨无悔追随者他,就是要一家人在一起!难道人生的真谛,就是悲欢离合吗?

    十九

    我买的是下午两点从哈尔滨去大连的火车票,上午九点,我骑车子围绕何生家像唱片那样转了数圈,脑子里就似电影回放。何生学京戏的痴狂,何姨打电话说外语的高一声低一声的神秘,我斜倚在枣红色的真皮沙发里痴迷读书的画面,回味最让人懂得感恩。我的唇齿之间还留存何姨和何生给我的恩惠。自行车缓缓绕行,车带印密密麻麻,顿时编织了岁月的年轮和痕迹。

    下午上火车前,姑姑送我,度柏也跟来了。裴小盐也冲了上来。我对他们依依不舍,默默流涕,我掏出裴小盐送我的手绢不住地擦眼泪,可却止不住心潮澎湃的涌动。表姑是穿军装来的,英姿飒爽,以至于裴小盐兴奋地跳起来说,穿军装真精神!表姑当然看出了裴小盐和我的同学关系不一般,笑得合不拢嘴。度柏始终站在她身后,附和着说话。其实我没让裴小盐来送,前天夜里,不,是昨天清晨,已经和她告别了。可她还是来了,她那细柳的身材和略带憔悴的脸,我看不如往天好看,可表姑却喜欢得不得了,拉住她的手又搂住她的肩膀说,你放心走吧,让小盐有事找我,我和你姑父替你照顾她。我羞得满脸火烫,小盐更是扭捏着把脸埋在表姑的肩窝里。

    在火车上,我脑子里不自觉就开始整理对哈尔滨的记忆。车到沈阳站,所有的环节我都过了一遍。我最后总结出,在哈尔滨这三年,撇开表姑和裴小盐不说,光为认识何生、何姨这样的人,我就算没虚度中学时光!

    再往前推七年,父亲带全家人去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的时候,火车中午到哈尔滨,我们全家下了车,需等到傍晚再转车继续北上去边疆。下午半天时间,父亲领全家人去了斯大林公园的江沿儿。这是我第一次到哈尔滨,第一次徒步走过中央大街。松花江的秋天,从江面吹来徐徐寒凉,在我六岁半孩童的眼里,松花江就是大海。我看江面上的船,看翻卷的浪花,和父亲望着悠悠江水是不一样的。他略皱眉头,铁手叉腰,另一只手解开风纪扣,摘下军帽当扇子扇,突发感慨:逝者如斯夫!

    母亲抱着弟弟扭头看父亲一眼,她听懂了,目光又转向大江。

    奶奶领着妹妹在后面,围着聚堆的行李转圈玩。

    江水有啥好看的?父母竟然看起来没完没了,当时我想。可他们还在看江上的水,江上的船。

    我终于忍不住,吵着饿了,该开饭了。

    父亲薅住我的后脖领子照我屁股踢了一脚,差点把我踢下江堤去,嘴里骂一句狗日的。我仰脸冲他大吼,凭啥?凭啥?父亲说,就凭你小子太狂了,分不出大小王,吃饭的命令是该你下的吗?我挣脱父亲的手反讥他,就你能下命令,谁是你的兵?你现在是个光杆司令还命令谁去?我用嘴学吹部队的吃饭号——哒哒——哒哒——哒哒——哒哒。父亲扬手又要抽我,我跑开了,回头用手指他说,你要不马上下开饭的命令,你就是法西斯西塔啦(希特勒),我就造你的反。那时的我,顽皮得就像一个小匪徒。

    就在江沿上,父亲选一处餐棚下请全家人吃饭。他先点了主食馒头,地三鲜、鸡刨豆腐、小辣椒炒土豆片、炖江鱼四个菜,又让拼一盘红肠和粉肠。奶奶喂妹妹,母亲喂弟弟,她俩随便吃上几口,唯有我吃态嚣张,东张西望。三个馒头下肚后,哈尔滨在我眼里除了一条大江在流淌,就是眼前的菜盘子。这时父亲端上一盆散装啤酒坐到我对面,他挡住了我看江面的视线。我才注意到装啤酒的盆和家里用的洗脸盆一样大,印着喜字,啤酒和尿一样颜色,蓝天映在里面,酒一晃云彩就在里面一晃。摊主单手掐过四个空罐头瓶,放到桌上。父亲拿罐头瓶从盆里舀啤酒,推给母亲一瓶奶奶一瓶,母亲和奶奶都不喝,又推给父亲。他用四个罐头瓶在盆里全舀满了啤酒,一口一瓶喝起来,四瓶连续喝完,他又单手端起盆把诸瓶倒满,又一口一瓶喝干。一盆啤酒他都喝没了,他没吃一口菜。我盯着他看,整个江沿上,走路的和坐着的人就数他的脸最红。这是我第一次看见父亲豪饮啤酒,而且也是第一次看到哈尔滨人用罐头瓶当啤酒杯。哈尔滨在父亲豪饮啤酒的过程中,才真实生动起来了。

    从我记事起就有叔叔阿姨告诉我父亲是英雄,我想英雄也不过就是比别人缺了一只手的缘故,今天看到父亲的豪饮,才理解英雄不仅打仗丢了一只手,还要有气吞山河的英雄气概!父亲喝了酒话才多起来,他夸松花江好看,哈尔滨啤酒好喝,露出了少有的笑脸。奶奶说,这条大江要是边界多好啊,拦住我们就不用再往北走了。母亲说,也不知道要去的黑龙江边生产建设兵团啥样?

    父亲不急不躁,对她俩说,再坐一天一夜的火车就到了。

    我插嘴,咱不去不行吗?母亲一脸愁容说,不去,你爸不干呢。她又转向父亲唠叨,地富反坏右,囚徒草寇流氓逃犯,全跑北大荒来了,你还是个战斗英雄,也来了这算个啥?

    父亲狠狠瞪她一眼。她没怕,又对我说,厄运还没到头,要往黑暗里拽你,是抗拒不了的。命运,也不能全怪你爸。

    为这事他俩吵过几次架,我都听明白了。爸爸有个表叔,也就是表姑的亲叔,我爷的弟弟,他1949年跑去台湾,现在也说不准是死是活,还是去了日本或美国。诚实的父亲写个人历史问题时写上了这个表叔,存在他的档案里,因这个不清不白的海外关系,几次运动中父亲屡遭诟病,也成为他被部队派来北大荒生产建设兵团的主要原因。母亲南潇潇为此一直十分恼火,埋怨父亲被英雄称号冲昏了脑子,多次埋怨他往档案里写这个从他三岁以后就没见过面的死活不知的表叔干啥?这表叔永远活在他的档案里,像幽灵陪伴他一生。

    父亲一脸煞气,用拳头砸了一下桌子,坚定地说,英雄到哪都是英雄。列宁讲过,为了党的事业,要一次流光自己的血。我抗美援朝打掉了一只手,本应该光荣了,可我命大活过来了。我还有一半的血没流光呢,我就不信去北大荒比抗美援朝还可怕吗?你要不想去现在就往回走。要不你们都回去,我自己去。父亲一身威严的胆气和他的军装极其匹配。可能是啤酒反气,或者是被母亲的话呛的,他连续打了三个气嗝。等到晚上我们踏上北去的火车,他俩的情绪也缓和了。母亲调和说,你别动不动就一手遮天啊,还是一家人在一起好。她在车厢里教我说起了儿歌,北大荒是大粮仓,解放军把枪扛,不缺吃不缺穿,就是缺少孩儿他娘。父亲笑得喜上眉梢……

    父亲回到部队后,迟迟不给家回信的原因,是他一回到部队就被安置在招待所接受审查,是针对社会反映所有现役军人的生活作风问题。先让他汇报五年来的思想、工作情况,作风问题,他是带家室去了,没有问题,很快就过关。后他又奉命帮助政治部对从兵团返回部队的现役审核鉴定。然后又北调去汇报辖区中苏边境的战备情况等等,其实是对他做了一次全面考察。经过师政治部一次马拉松似的外调后,做出的结论是,他没有在兵团消极混日子,没有卡要勒索行为,没有祸害知青,没犯生活作风错误。他坚决响应毛主席的伟大号召,屯垦戍边,建设兵团,保卫边疆,做到了深挖洞,广积粮,备战备荒为人民。他身残志坚,一手抓生产,一手抓战备,作风雷厉风行,和地方干部相处融洽,和反革命敌特分子做过坚决的斗争,在极其复杂的边境地带,确保了生产丰收和一方平安。事实上,他在兵团这五年是怎么过来的,部队上根本没掌握。除了外调,全凭他自己说出来、写出来。可是他犯了倔,仅写了两页纸,最后用大字写了以组织的调查为准。别人都几十页上百页地写自己在兵团的丰功伟绩云云。

    他接受了最细致的审查后,立刻被送进高炮指挥系统进行全封闭秘密培训。按上级命令,参加培训的人和外界断绝一切通信联络,准备和越南打仗。所以才一年家里没得到他的音信。母亲心焦似灰,仍死剋在家,等他的消息,不离开兵团的家,是怕他来电报、电话,找不到她们。培训完之后,上级派他去一个新成立的导弹旅当旅长,他抗命了,执意要求回到高炮74师任原职。首长和战友好心劝他,导弹旅可是新型部队,你任主官,职级比你回74师还高半格,宁当鸡头不当凤尾的道理你不懂吗?你不去你虎啊牛铁手!你咋咬住屎橛子给麻花都不换呢?不管别人怎么谝他,他还是乐颠颠回到74师官复原职,等于去北大荒生产建设兵团屯垦戍边的五年白干了。

    我离开哈尔滨回到父母亲身边亮甲店,就和父亲争辩改名字的事。我首先对他说,我不想当兵,叫牛74师就没意义了。他问我,你还想当木匠?我告诉他我想当画家,想改名叫牛天水,像个画家的名字吧?牛铁手把军帽摔在桌子上吼,你狗日的是孙猴子,说变就变,又想当画家了。我说,这回不变了。牛铁手看都不看我说,我不管你变不变,但牛74师是老子给你起的能变吗?你狗日的记住,牛74师是永远哗变不了的,就像你是我儿子,成了烈士都不能变!狗日的牛天水!我不管他咋骂我,下定决心把牛天水当字号用了。

    母亲领我去镇上唯一的中学报到,学校和哈尔滨的没法比,我很无奈,自来水不再是六六粉味儿,而是涩涩的咸味儿。

    老问题又出现了,我的黑龙江省课本和辽宁省的不一样,文化课又和当地学校对接不上,我带的教材在女校长手里颠来颠去,拿不定主意。紧接着我的名字又被女校长盘问一番,讨论半天,在一旁的母亲都感到羞愧了。回来的路上母亲撇开名字的事劝我,文化课就这么着了,要是再转学还是对接不上,你还是在画画上下功夫吧。

    我到家就和牛铁手发脾气,就怨你起的破名字,我到哪都挨审。他倒满不在乎,说怕啥?老子当了英雄还经常挨审呢,你这点事算个屁。告诉你,这就是历练。等你高中毕业,就给老子当兵去。我冲他大叫,我不当兵,老子要考大学当画家。何姨的叮嘱我不能忘。牛铁手看我一副造反派的嘴脸,又喊出了要考大学,他愣住了,我从没说过要考大学的事。这回他没骂狗日的,问我,你一会儿一变,又要考大学了?我要是能考上大学,就等于家里祖坟冒青烟了,他脸上都有光。好,你要是能考上大学可以不去当兵。

    我长这么大,他总算松了一次口。我得寸进尺要求,我要考上了,你得答应我改名叫牛天水?牛铁手一挥铁手说,蹬鼻子上脸,狗日的!

    二十

    在新学校里我待得很不开心,上下学独来独往,认定再也交不到何生、裴小盐那样的朋友了。在父母身边,生活在部队大院里衣食无忧,可我觉得日子过得沉闷,除了听到起床号和集合号还心头一震,其他的都唤不起我的激情。文化课稀里糊涂地学,班里才不到二十个同学,全都脏兮兮的,更让我认定裴小盐是仙女下凡了。同学不用说了,就是英语老师念出的单词,都一股股海蛎子味儿。我心怀郁闷,经常逃学去海边画画。我想好了,考大学也别无选择得选画画这条路。我不知道哪个大学招画画的学生,可我知道必须先自己训练好,就像部队练兵场上的战士一样,每天进行军事训练,比武的时候才能胜出。我想起了侯梦山打瓶子眼的那一枪,如果没有几十年的打猎训练,哪能打那么准?表姑现身说法教我的四招,我越想越受用。尤其是她,在兵团那么艰苦的条件下能从知青堆里考回哈尔滨,而且还凭她的勤奋努力进了红房子。我现在的条件比她那时的要好多少倍呢。还有何姨,令我高山仰止的何姨,她就像灯塔矗立在我前方的茫茫大海上。作为长子,我先飞起来,弟弟妹妹才有动力。给对我心怀愧疚的母亲以慰藉,给何姨以交代,给表姑以喜悦,给裴小盐以慰藉,也给牛铁手一个响亮的回答。我不是生下来就是他的预备役,去他的狗日的。

    为实现考上大学的目标,我的实际课堂是在海边画画。海洋的中心是金红色的,海边是碧绿的裙子,海浪是银白的花朵,大海是蔚蓝的传奇。大海每时的颜色和情绪都是变化的,我的笔触快,训练跟踪画出它的每个时刻,画过春夏秋冬四季的大海,我耳鼓里蓄满了大海的涛音。就在这时,脑子里忽然冒出一句话,大海是裴小盐。

    我回头翻看我画过的几百幅大海,忽然备感悲喜交加,呜呜哭起来。是我发现了我画的大海,就是反复在画裴小盐的歌声。

    一日,牛铁手下班带回来一封信撇给我,讥讽说,狗日的,你倒学会借道儿了。我以为是裴小盐的信呢,我都让她邮我妈单位转给我,却看见信封上写着“牛起代转牛74师”,下面签着“何姨”两字。我喜出望外,自从何姨去北京,一直没她的消息!何姨真像她说的,不论我走到哪里,只要不出中国,她都能找到我,她真是卫星一样了不起的人!我迫不及待掏出信来看,信写在一张平整细腻的白纸上:

    我想念的未来的大画家!

    我先告诉你这个秘密吧,何生——你最好的同学、朋友,时下正在莫斯科和他父生活在一起,他通过努力学习俄语,已经考入了莫斯科大学预科班。

    现在我向你道歉。于当年,我就通过国内外科学家朋友的关系,把何生像邮包一样先送到日本,又从中国香港转到欧洲,再辗转到莫斯科,送到他爸爸身边了。可当时中苏的紧张形势我不得不隐瞒实情,放出何生失踪的烟幕弹,连你都欺骗了,欺骗了你最纯真的心,也是何姨不得已而为之。今天写这封信,向你坦白实情,郑重向你和你蒙难的心灵致歉,请你谅解。

    何生一直说他很想你,他爸夸你的画,断定你会成为出色的画家。何姨也这么看,祝福你继续学习提高,早日实现理想。你画的我,一直放在我的床头,是何姨最喜欢的画。继续做何姨的儿子吧,何姨会像妈妈一样爱你,拥抱你。再等段时间,我会转给你何生写给你的信。你不用回信,我知道你的情况,问候你父母和家人。何天桃于北京,日期不具。

    原来是这样!

    我恍然醒悟,带着这封信又去了海边,坐在沙滩上看,还是退潮坐到礁石上看,一字一句读这封信,这是我这辈子读到的最受震动的信,每个字都往心里扎,慢慢生根,长出了叶子,开花了。

    何姨为送何生去苏联和他父亲团聚,费了跨越亚洲和欧洲的大周折,又在哈尔滨设了这么大一个迷局,何姨不愧是搞潜水艇的,放烟雾弹,瞒天过海。我更加佩服她的智慧,科学家的智慧,在中苏关系那么那么交恶的形势下,她为救何生,在无人不为她感到丧子之悲的痛苦中,她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做成了国家与国家都难做成的事,送何生去了苏联与他父亲团聚。何姨,真是了不起的母亲,了不起的军事科学家,那个充满悲剧年代最智慧的女特工。大海在我眼前退潮的过程,极其壮观、美丽。

    啊啊啊啊啊……大海呀……大海……

    啊啊啊啊啊……大海呀……大海……

    裴小盐的钢琴声和歌唱,在我耳畔回环往复,我迫不及待掏出笔来,在何姨的信的背面给裴小盐写信,要把何生的消息和我在海边听见了她又在唱大海呀大海的消息告诉她。我的手在颤抖,我的心在燃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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