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工作的信息公司，早出晚归收入尚好，听到那个数字吴老汉眉开眼笑，心为那一大笔钱狂跳，可儿子吴海云还说挣得少，自己像驴子似的，说，再打拼十年我准让爹过上好日子。他说儿子，现在对我就是好日子！吴海云说，现在还不行，好日子在后头呢，他有自己的十年规划。这个吴老汉懂，他在当生产队的时候就搞过五年规划，不过，还不如随着搞运动靠实。城里的父亲和农村的父亲操的心不一样，他进城后就特别心疼儿子两头贪黑干工作，还是运用农村经验叮嘱他，是啊，拼还得拼，但庄稼好坏一半靠运气。儿子说就是，还得像牲口那样干几年，靠的是实力。吴老汉也看出来，除了不挨鞭子抽，与牲口的出工几乎没啥区别。他扼腕叹息帮不了儿子的忙，挨个把手关节按得咔咔响。进城来没减轻儿子的负担，反而给儿子添了负担，他很内疚，时刻想帮儿子做点力所能及的事。儿子为他的到来下狠心在市郊新买的房子，离单位远，每天需起早赶进城的首班公交车，下班也要乘后三班车之一的公交车回家。儿子给老板打工十余年了，才攒够在郊区买个房子的钱。他还是缺钱，买了房子就买不起车。这情况他别无选择去乘公交，首三班，末三班，乘上一趟就行，否则就会上班迟到或耽误下班回家。时间就是钱，要因早晨上班迟到或赶不上末班车回家，就得增加花销，这一天就等于虚度了。吴海云坚决不能让这赔本的事发生。他是农民的儿子，本钱就是拼自己。回到家，贪黑熬夜，浪费自己的时间不用老板管。吴海云打着哈欠，睡眠严重不足，上车有座位就睡觉，没坐就吊臂站着闭目养神。吴老汉感觉自己年轻的时候，也这么能吃苦抗折腾，但儿子比自己那时稳当，能扛事，看着有出息。但他那时早起早睡，困了倒地头或炕上闷上一觉就把缺的觉补回来，儿子没时间，亏得太多。这事儿，吴老汉干着急也帮不上海云的忙，要是海云娘还在，一定会有办法。海云娘脑瓜好使，帮他拿了一辈子主意，但三年前突然就扔了他先走了，在梦里都没回头。
海云他娘走之前还伸出大拇哥赞他，当了半辈子生产队长，庄稼活从没输给谁，是一顶一的庄稼把式。她是带着这份自豪上路的。三年后她坟头的草答应他，他才离开她进城奔儿子来的。到了这把年纪就海云这一个儿子，不守他守谁呀？人就是人，生养大，老了守。无论农村人还是城里人；富人还是穷人；能人还是人，从老百姓到国家的大官都一样，别说你有性格，习惯咋咋地，最后谁都同怀这样一颗中国心！吴老汉就是农民，文化就生产队长那么高，懂得入乡随俗，六十多岁进城也要改变自己，他学会了给儿子做早饭、洗衣服、做家务，还觉得学到手里全是活。剩下的时间用来琢磨怎么办，到底能帮儿子做点啥，让儿子过得快活。三十多年的生产队队长不能白干，就这点经验，想法得用上。他要想点辙出来，否则，传回村里说老吴啥也不会干，在城里靠儿子养活，自从他老婆死后他就完犊子了，传出去多难听啊。人不见面，但名声不能坏。
吴老汉简直在用间谍一般的思考，细心观察城里老头的活法，发现的事还真不少呢。
小区里的超市比外面的实惠，旗旗理发店旁边的长乐小饭店和林家砂锅竞争，几天一个花招。乡农青菜基本比对面的阿锦超市便宜一块钱。修鞋店的肖老板也是外地人，是奔女儿来的，女婿找关系帮他支起的鞋摊，活还真不少。肖老板劲儿大，过路的女人买瓶冰镇矿泉水，瓶盖拧不开都找肖师傅帮拧开。肖老板的手就像钳子，光用指甲就能薅出鞋钉子，何况启瓶盖？吴老汉随肖老板去泡过两次澡堂子，肖老板帮他搓后背的皴，他看了地上的泥卷卷惊讶说，你要不帮搓这皴，我走了都得带上，少说也带几十年了。吴老汉光溜儿，也不像肖老板那么白，肖老板是湖南人，从小就在洞庭湖里泡，身子和城里人差不多白，但脖子以上像换了头，黧黑，像兵马俑的头。下面从胸脯到肚皮，从屁股蛋子到脚丫子，都白得扎眼。吴老汉浑身是黄土的颜色，洗澡的人里就数他的皮肤粗糙，倒成了城里人的乡村风景，他这两次泡澡没少吸引别人的眼球。
吴老汉拿得起放得下的技艺都留在村里了，那是有根有蔓的东西，带不到城里来。土地远离他以后，春耕夏锄秋收渐次成烟，现在他倒像被城里治得服服帖帖，没了脾气。过去的一页翻过去了，他反复琢磨在城里能帮儿子做什么，还没找到门道。别人问他儿子做什么工作？信息，他答。噢，现代网络科技，城里人马上就比他说得明白。
儿子上班去，他不待在家看电视，去街上溜达，看城里老头白天都干什么。打牌的，打拳的，喝茶的，溜圈的，遛狗的，遛鸟的，打蔫的，含饴弄孙的也大有人在。还有出出进进旅游的，回来就说些奇闻逸事。这些人说起退休工资、企业年金、事业单位年工的事，总有人满意有人不满意，笑骂像踢球，踢来踢去，最后被谁收走。这些城市物语，吴老汉还听不出个子午卯酉，他这辈子没挣过工资，听人家说得有条有据，在他还是乱哄哄一团麻。想自己挣过的工分没法比，人家张口就几千几万几十万，他的十个脚趾在鞋里暗暗抠地，更觉得对不起儿子，没像城里老头给儿子留下花不完的钱。要是他月挣几十、几百、几千那会啥样？城里人的钱咋就能挣那么多呢？哄孙子他也想，可是儿子连对象也不往家领，没这一步，后面的事想也白想。
楼头的棋局，固定有几个老头在那里轮流对弈，棋盘敲得嘭嘭嘭，隔几栋楼都听得见。一会儿嚷一会儿吵，谁输了要再来一盘，谁又缓棋了对方不容。如果沉寂下来，表明棋局进入慎独状态。吴老汉在乡下农闲时也下到过月亮升起，粗犷的使马走炮也有几招强悍的套路，他瞧不起城里老头把棋下得磨磨叽叽，贼在意输赢。他张了几次嘴，发出了第一个声母的音，终于因为想起了儿子的告诫，看棋不语的话，把后面的话全压回肚子里。多次看之后，反复摁压太阳穴，这是累的，才知道自己的招远不及这几个老头油。他猫下腰，又蹲下，又深蹲，头扎在两膝盖间观看，更看出棋手白白的四指的较量，步步惊心，喘息都要停了。看棋时间过得飞快，中午一会儿就到，准点吃饭棋局必散，下午睡醒再来，杀到昏天黑地的约定有些血腥。
吴老汉没睡午觉的习惯，就自己去溜达。
他从S小区里逛出，逐渐扩大直径，一环一环外扩，原来的郊县，现在的城郊，离老城中心一百三十余公里，儿子海云就在那个圆心上班。S小区多数都是外地来的，像他儿子一样靠打工挣钱买房，站住脚后想闯出一片天地的人。儿子凭自己的本事干到这个程度，吴老汉相当满意，他想自己要是上将，儿子现在就是少将，可他就是个老农民，儿子干到这程度，他感动和佩服。他自己琢磨起这事，都泪流满面。当意识到不该哭时，就骂自己连儿子都不如，儿子咬牙挺住的劲儿他就不敌。他要向儿子学习，学习他不服输的劲儿。但这股劲儿随谁呢？他妈死都没进过城，他来了还没挣过钱呢。他盘点完大街的风景，四点钟吴老汉拐进立新超市，看货瞄价，掂量兜里的钱买点儿啥。他不敢看城里人一套一把的钱，有的就是刷卡，听收银员说的数够他花一年还多。那卡就像银行，取之不尽，用之不竭。逛到五点左右，他去主食柜前排队，买当天打折的馒头或饼、包子，原价一元一个或者两元一个，这会儿打折，十个八个装一个食品袋里，仅要五元或六元。他可以省五元，再去买打蔫的青菜，买回去把烂的择掉，多洗几遍（城里最大的好处是用水方便）也就看不出来蔫了。吴老汉图节省，每天只吃早晚两顿饭，早饭给儿子做好，儿子吃完剩多少他吃多少，中午这顿就免了，不干活也不觉得特别饿。吴老汉知道自己不挣钱，吃的都是儿子的，吃三顿两顿饭就是习惯，进城改吃早晚两顿，是他的进步，他的改变。老人也能变，他就是个标本。他变了，离城市人近了，心情愉快了。
儿子海云偶尔早下班回来，会陪他坐在沙发上唠一会儿。儿子尽量说说他的单位和工作，好使他多了解一些，描述自己的前途大致走向，增加信心。吴老汉对儿子的工作说不出什么，倒对儿子上下班乘一百三十公里的长途公交产生了想法。他来儿子家时，就是下火车到市里，转乘坐这趟长途公交来的，人满满的没座位，他爷儿俩从市里一直站到家。
吴老汉去车站观察有几天了。早晨做好饭，摆上桌扣好，就去儿子每天乘车的公交站。像儿子这样跑通勤的人还真不少，队伍排出百八十人。好在车次也不算少，大约十分钟一趟。儿子靠自己打拼挣的百八十万买的房，吴老汉变卖所有家当上三万元，真是小猫那点尿，没法和老虎比。他上次说上班路太远，儿子信心满满地说熬过去就好了，将来不会永远这样。将来他一定会在城里买一户房子，买自己的车，娶媳妇生儿子。吴老汉一想起儿子说这话乐呵呵的样子，就落泪了。庄稼不长钱，吴老汉深深地感到种一辈子地的疼痛，进城了才真切体会到这种痛是多折磨人，竟能让他头沾枕头就打呼噜的人失眠！他算想明白了，钱都是城里人印的，银行全在城里，他们留下大头，零头才甩给庄稼人用。城乡差别就是这个道理。
有一副好身板不能啥都顶，但绝对是本钱。在城里没有钱没有关系，那还得有一副好身板，要么就彻底完了。进城以后，儿子让他把烟戒了，他索性酒也不喝了，饭也改成两顿。儿子除了早饭在家里吃，其他两顿都在单位吃。到现在他都不知道，吴老汉每天吃两顿饭。吴老汉理解城里人的日子过得素气，又讲养生，所以那些老头个个才白得扎眼。
到长途车站排队，加车了，提前十分钟先发了两辆，吴老汉全让了。车又来了，他看路上还没有儿子的身影，把身后的人又一个一个往前让，车装满后走了，他还稳站在第一号的位置。
他估计儿子该来了，就这样他站在第一位，儿子上车肯定有座位。
天天如此，他和乘车排队的人渐渐熟悉起来，有个三十来岁的瘦子好开玩笑，说，大叔，你天天站排头不上车，叫你老队长得了。啊？哈哈，吴老汉憨厚地笑，他从二十三岁当生产队长一直干到六十岁呢，小伙子这么一叫他倒像回村里了。他说，爷们儿，不瞒你，多少年没人叫我的名字，像你这岁数的根本就没听说过。那你没把自己叫什么名字忘了？瘦子聊得开心。
倒不是忘了，是想不起来了。他也学会了城里人的调侃。
这时，儿子吴海云赶到，他把第一让给儿子。等到车来，看儿子第一个上车贴车窗坐下，他向儿子招招手。车开走了，他转身离去，痛痛快快干咳了一声。背起手哼唱“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了个毛泽东……”回家去吃早饭。
在村里他这个生产队长是个乐观人，不独性，人缘好，有烟抽有酒喝，干活有门道，海云他娘才佩服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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