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道-三打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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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胡荔和陈老道上路,从东城到西城开车要跑五十公里。这么早,就为去西美公园采访晨练的人。晨练的百灵鸟是最适合做采访对象的。

    西美公园的山水、树林草地阳光、亭台楼阁是晨练的最佳圣境。陈老道开斯巴鲁吉普,小灰兔似的在车阵里钻来钻去。记者这行业就这样,想干好就得起早贪黑,拿自己的时间争取别人的时间,抢前抓早,拒绝懒惰,否则人一懒惰就平庸,平庸就一事无成。

    胡荔坐副驾驶上,下意识用小指尖挖下鼻孔,感觉汽车尾气钻进去了。她扭回脸告诉陈老道,从他超越的奥迪车司机的口型判断,他又挨骂了。陈老道一笑了之,他不怕挨骂,只担心起大早赶晚集,精心的策划打了水漂。说着前面就堵车了,斯巴鲁就像一条巨蟒蛇的一段跟着慢吞吞往前挪。胡荔急得够呛,没了笑脸,冲陈老道郁闷说,还没采访呢,自己的幸福感就先毁了。陈老道扬起胖胖的手转圈摸脑瓜顶,安慰她也安慰自己说,有位陈大师说过,世界上的一切问题都是时间问题,时间一改变,事儿就全变了。自诩为陈大师的他,忍不住先哈哈笑了,改变了车里的气氛。

    胡荔的行动完全是她此时此刻心情的外化,草草一吻陈老道就跳下斯巴鲁,就往公园里奔,瞅准路径往里扎,明知道晚了,她还想亡羊补牢,找到适合采访的对象把该问的问题问了,要不白跑一趟那算什么。陈老道紧跟其后,落下几步是他瞎琢磨,恋爱以来胡荔刚才这个吻是最仓促、最乏味的走过场。他懂她,一肩负压力,规定的动作程序被打乱了,准确地说是自我紊乱。胡荔穿橘红色短风衣在头里走,腰身扭动的幅度分外妖娆,走起来是飒飒的快。陈老道穿一套灰色卫衣,灰色运动鞋,手提摄像机,扑、扑、扑,迈着鸭子步,像个追风少年紧跟紧随。

    这一前一后的“遛狗”队形有五年历史了,他俩把电视社会调查栏目做得风生水起,领导关注,老百姓愿意看,全是身边的事儿,很接地气。此栏目连年被评为品牌。

    从去年开始,陈老道又新开了一档三打一栏目,他是通过做社会调查栏目,和胡荔经常跑基层,发现无论是老百姓、官员、商人都爱玩三打一,他自己也愿意玩,才觉得是个有受众的好项目,向台里申请试着开这一档和二人转差不多俗气的栏目。谁承想,开牌到现在不到一个月,就火得一塌糊涂。一塌糊涂的意思是,不是单一阶层反响强烈,是遍布各阶层人群,上至市政府下至街道社区工厂车间学校,呈现了上下联动官商干群一致老少皆宜的态势,工会发扑克比发避孕套受欢迎的情况可想而知,火成这个样子,是谁都没想到的。

    胡荔坚守的社会调查,火过了似的,文绉起来了。她主要打的是品牌效应,明显不如三打一有冲劲。陈老道自从和她分开以后,也不需要像做社会调查总出去跑了,三打一不那么辛苦,也不那么费脑子花精力,还省制作经费,陈老道的主要精力除了指导手下人排出一期期的扣丝,重点用在处理熟人关系上。

    现在,这对恋人各掌管电视台一个栏目,都是收视率最高的,堪称一对牛角。牛角的说法是本台特色,因为台长姓牛,台里的两个支柱栏目自然就是牛角了。

    三天前,牛台长打电话给陈老道,让他告诉胡荔到他办公室。胡荔到了牛台问她,会玩三打一吗?她摇头。她不会玩儿三打一,要是打对主和娘娘还凑合。牛台没再追问,直接交代任务,让她做一期我幸福的专题节目。这出乎她的预设和揣测,一时她不知道说什么,也不知道应该问牛台什么。局促中,她下意识一激灵,衣袂无风地扇动,暴露了她的吃惊。她不想激灵,可下意识是不受控制的,簌簌的电波就冲上头顶,一过似的身体被撑高,又一过似的落回脚后跟,电波才被无声无息导入地下。

    不是地下,是在电视大楼的二十五层牛台的办公室里,胡荔幻想这股力会逐层击穿大楼的楼板,再往底下。牛台似乎有点等不及,说你近期要煞下心把这件事做好,最迟下周末播出。胡荔有些晕眩,就因为太突兀,没有抓手。牛台还要求,采访对象一定要是老百姓,不能是任何名人和熟悉的面孔,这个尺度要掌握。

    胡荔十八岁来台里工作,这是牛台第一次亲自叫她来办公室当面安排任务。她本来就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一听牛台说这专题要这样的效果,脑袋更大了。

    胡荔确认,牛台交代任务是认真的,不含其他因素。她下意识舔一下嘴唇,口很干。她至少有三个疑问,是舌头拦住它们,又一个一个咽了回去。这也是她做五年多社会调查记者练就的功夫,察言观色,先听后说,好记者就是这样摸爬滚打出来的。她眨眨水灵灵的丹凤眼认真聆听完,牛台不温不火从座椅上站起身,顺手从书架里取一盒巴西咖啡递给胡荔说,刚从南美回来,巴西正准备世界杯,全国也是一个大工地,房地产建设和咱这差不多,看我脸上的风尘都分不清哪个是巴西的哪个是国内的,像不像这咖啡的颜色。胡荔诚惶诚恐微笑接过深色咖啡盒说谢谢台长。牛台似乎很珍惜与这个部下拉近的距离,隔着那张曲直班台问她,你和陈老道啥时结婚?我可等着喝喜酒呢。胡荔羞涩一侧头说,房子还没装修呢,到时候我和老道一起给您送请柬。牛台说好,一言为定。

    任务领到手,做过五年社会调查专栏的胡荔,还是头一次在心里画魂,怎么做没谱。

    走出牛台办公室,胡荔听见了自己的脚步慌乱、犹豫,她脑子还蒙蒙的。路过章台长的办公室,她丝毫没犹豫去敲门,敲了三次没人应声。章台没在。这位老大哥领导干什么去了呢?章台是她的主管领导,是个可敬的大哥,他对老道和胡荔就像小弟小妹,从不拿领导自居。他还是个好的社会评论家,在晚报上开个专栏叫杂货铺,杂文周周见报,针砭时弊,机关那些黄鬼刁滑的老油条们,全是他的靶子。

    二

    胡荔乘电梯从二十五楼回到九楼的办公室,温度直降几度,才感觉咽喉里冒火,急忙从饮水机接了一杯凉水左手叉腰喝下去。屁股刚坐到椅子里,像被烫着了跳起来匆匆走出办公室,去找陈老道。陈老道办公室在同层楼的东厢,她在西厢,差不多要走一个马蹄形。

    陈老道听胡荔述说完的第一反应花里胡哨,牛台叫胡荔去的时候他就愣了一下,为啥要他叫,完全可以让办公室谁打个电话,而且他还要亲自布置任务。陈老道的卧蚕眉很重,转椅在他屁股下拧来拧去,原子笔也在他手指尖上飞转。胡荔催他,还猜啥?你就说咋整吧,我一点思路都没有。陈老道停止转椅分析说,章台是主管领导,咱俩的工作一直都是他安排,这次却绕过他,牛台亲力亲为……而且他前天刚从巴西回来,就这么着急安排这件事,我觉得挺蹊跷。陈老道尚未想明白其中的奥妙。

    胡荔伸手摸他的稀疏头发说,聪明的脑袋不长毛,大家不都说你是二十八的年龄,八十二岁的智慧吗?可别不灵了?我给你沏一杯牛台赐的巴西咖啡刺激刺激,快显灵啊你。陈老道刚站起的屁股又重新坐进转椅里,胡荔沏咖啡,他琢磨,幸福看似简单,其实又不简单。说简单呢说出来就行。说不简单呢,就不是轻易说的问答题。他冲胡荔后背说,记得某台搞过“你幸福吗”的街头调查,我当时就想过,是在挑战被访者,回头再想,更像挑战记者的智慧。胡荔把咖啡放到他的办公桌上问,这回不会挑战我吧?陈老道说,我咋有这个预感。胡荔嗅着咖啡说,按你的分析,是牛台挑战我?还是谁挑战我?陈老道吹吹咖啡液面含糊说,还说不好。胡荔想到了章台,脱口说,要不我先去问问章台,他明智,眼光犀利,听他怎么说不就知道了?咖啡泡沫一个个在陈老道眼下灭掉,他用指节敲了一下桌面说,不能去问,对,不能问。为啥?胡荔瞪大了丹凤眼让他说出理由,看你一惊一乍的。我考虑这件事只有他问你,你才能跟他说,需谨言慎行。没等胡荔再问,陈老道瞪着两个小眼睛盯着胡荔说,你想啊,牛台没让章台安排你,这皮裤套棉裤,其中必有缘故,你去问章台反倒露馅了。胡荔嗔了一下嘴反问,那让我一头雾水去干活,咋干?陈老道呷一口咖啡,眨巴小眼睛沉着说,咱先分析嘛,先往好了想,要是把这事做成了会是啥结果?胡荔反应极快说,传播正能量,中国好声音,牛台在会上表扬,考核打高分,月奖金高呗。陈老道又问,要是弄砸了呢,会是啥后果?陈老道这么问出乎胡荔意料,她没想过会弄砸,心里顿时没底了,惶惶的,催问他为啥会弄砸。陈老道眯缝小眼睛说,预想嘛,你要采访老百姓这个敏感的话题,如果人家不买账,不配合采访,不告诉你,或者说出与你要的相反的话,不是牛台要的结果,不就是弄砸了?可以想见,成功了是锦上添花;失败了,就是一地鸡毛。

    胡荔不能接受失败和完不成任务结果,这是牛台第一次亲自交办的任务,只能成功,不能失败。

    当然,失败会惨不忍睹,专题,栏目,品牌,流失多年培养起来的观众,重要的是对牛台交代不了。陈老道越说越严重,这是多大的事啊!

    胡荔犯愁,左也不是右也不是,不做不行,又不知怎么能做成,难道专题做了五年今天遇到节点了?要说五年连轴转做专题,胡荔已经身心疲惫了,要是没有陈老道始终帮她,她有可能早就崩溃了。陈老道宽慰她说,谁都想打胜仗,可世上哪有常胜将军?胡荔破釜沉舟说,要是失败了我就认栽,交出栏目谢罪。陈老道让她把话说全,问撂挑子去干啥?她伸张两手答,干啥都行,不让干就给你生孩子,一心一意做你老婆。陈老道笑哈哈说,这不在选项之列,你不想做我老婆都晚了。她反讥,我也没说卖给你,还不能下你的贼船了?

    呷了一口咖啡,好烫,她调皮伸伸舌头。陈老道说,这就对头,你就没想过从我的栏目分一杯羹吗?我一三五整三打一,你就负责接电话,咱俩联手弄棋牌乐,省心省力,啥也不少,不好吗?呵呵呵,我看行,天天端茶倒水陪你玩,想得美。胡荔真假参半说。陈老道拉回话说,台里还能少了你这个大红人?十年之内,你都别想解甲归田。

    快说正经的,那你说牛台抛给我这个烫手的山芋到底怎么办呀?陈老道晃晃大脑袋说,这是无厘头的事,你先别着急,我明天趁他刚回来去给他接风洗尘,玩把三打一,摸摸他的底牌再说。

    那眼下我该做啥?她问。

    陈老道说,你先琢磨采访什么人,在哪里采访合适,然后再进一步商量。胡荔一把揪住他的脖领子磨叽他,你要吃进这烫手的山芋还必须屙出金子来,否则我就杀鸡取卵。陈老道告饶说,这还劳驾老婆动手,到时候屙不出来我自行剖腹。呵呵呵,她笑,这还差不多,搂住陈老道的粗脖子晃悠哼唧说,我不是着急上听和牌嘛,你还云里雾里老和尚念经,要急死我呀,我先掐死你。胡荔娇嗔摇晃陈老道的粗脖子说。

    三

    陈老道在芳菲苑给牛台接风,章台和外号大脖子的摄像师李路作陪,吃完四人回到台里,进了刚装修好还没上线的牌室。陈老道说请牛台章台检验一下装修和新设备。牛台酒没少喝,草草看了一圈就坐到座位上称赞说,不错,高端大气上档次。章台坐他对面对陈老道和大脖子说玩吧,还磨叽啥?大脖子把茶水沏上,逐个摆好后,坐在章台上家,陈老道自然就坐牛台上家。也就是牛台和章台坐对家,陈老道和大脖子坐对家。打五一五的,就是五元十元五十元,说好玩到十点结束。牛台啜饮一口茶,眉开眼笑说金骏眉。茶不错,不错!就敞开杯盖,茶香四溢。

    开牌打得都很谨慎,陈老道松松腰带,声明要把牌局打开,跷起脚来摘桃子,次次往大了要。手里有两调就要六十五,打了两局,被一抠一破。牛台察言观色,审时度势,不轻易要牌,有好牌也不轻易要。章台打得最认真,手气也不错,那把陈老道的庄要六十五,章台手里两王两二,干得撸四张主牌,陈老道一调主章台就揽过牌,在他上家连打三张红桃副牌,陈老道不得不一一毙掉,又毙了另外两张,剩最后三张牌被章台用梅花尖抠了底。转过来章台又打一把七十光,桌上的钱眼看就起墙了。陈老道输得最多,还乐呵呵不气馁,自我反思被一抠一破都是副牌留错了,要是留红桃,两把准成。章台说,你小子就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你要留红桃,我就是另一个打法,照样破你,你主牌比我多但没有我的调硬,副牌不占分,不毙就得破。你这是冒险打法,牛台和大脖子手里掐分,吓死你。抠你那把你也不亏。哈哈哈……牛台瞭了章台一眼说,上家抠下家,牌掐得好,拱对两张就够他受的,别说三张了。老道仍一派乐观神态呵呵笑说,这才哪到哪啊,往下整,十点整完再算。

    章台用手指点点钱落,还可以啊,一半靠手气,一半靠配合,总之靠老道支持,牛台和大脖子配合得好。陈老道故意对章台说,抠我两庄,我幸福。章台看着手里牌说,嘁,你小子倒会自嘲,这才几个子?再弄出你这些,你再说幸福不迟。

    大脖子坐章台上家出每张牌都嘿嘿谨慎地笑。陈老道建议说,牛台,哪天给台领导专搞一场比赛,打上半天决一雌雄咋样?章台先兴奋说,我看行。今晚咱就算演习吧,牛台代表秦书记,我代表副职,老道代表中层,大脖子代表基层群众,四个层次都全了更有广泛性嘛。哎哟,不好意思,我这喝点酒就把范围扩大了。接下来牛台打成了几把,把茶水喝得吱吱响,大脖子不断给蓄水,牛台平时不抽烟,还抽了章台三支红双喜烟。十点一到,牛台牌一摔说,杀家鞑子就到这。一数钱,还是牛台最后完美收官。陈老道输了三百多,大脖子输一百六,牛台赢陈老道输的,章台赢大脖子输的。张台呵呵笑着说,看你们两个倒霉蛋,想赢牛台和我,给你俩机会,可你俩还是嫩啊。牛台打哈欠说,姜还是老的辣,不看开局看结局,棋牌一理啊!把牛台陪高兴了陈老道就算赢了,哈哈哈笑,没忘说,我幸福。牛台一挥手说,回家幸福吧。

    回家以后,陈老道告诉胡荔,摸清楚了,章台透明得很,肯定不知道牛台安排你的事,只是牛台城府深,滴水没漏。我看咱俩还是积极准备,不靠神仙皇帝,全靠我们自己。俩人商定先做试验采访,看看哪种效果好,再付诸实施。

    第二天上午在他家的客厅里,陈老道坐在沙发上,胡荔举麦克风走到陈老道跟前问,先生,你能说出我幸福吗?陈老道要从沙发上站起来,胡荔示意他坐着说就行。陈老道扮演的是传统文化学者,十分拘于礼数,不站起来觉得不合适,还是起来撅了一下屁股又坐下。憨厚笑了笑,神情内敛地说,幸福在传统意义上应该分成几分幸福,或者何样幸福。俗语说人无百日好,花无百日红。此一时,彼一时。说的就是这个理。胡荔看陈老道也不知从哪淘来的衣裳,内里穿紫铜色对襟盘扣短衫,外面又罩一件鼠皮色大褂,脚蹬一双收口藏青色帮白边布鞋,咋看咋像新古董。呵呵呵……她先笑了场,就地转一圈说,你把谁家的庙拆了全穿上身了。陈老道站起来解释说,不是为了制造气氛方便你采访嘛,你倒笑了。胡荔说,行行行,算我穿帮,可你的回答也有问题,绕的弯太大了,应该直接回答我才好。陈老道抖着大卦说,我弄这身衣服容易吗?咋也得让我在镜头前多站一会儿吧。要是你问啥我马上说啥,好像事先知道底牌,这身衣服才能穿几秒钟啊?哪像个稳健的传统文化学者的样子?

    那也不行,你要讲起来没完,我像掏鸟窝半天掏不出个鸟来,时间全被占用了,专题还咋做下去?胡荔说。陈老道眨巴说,可也是,那就得换一种身份,不太有城府地直来直去,简单还令人信服。胡荔忽然想起来牛台让选老百姓采访,出主意说,我看站大岗的就行。他们在路边等活,像缩脖蹲在电线上一溜一溜的麻雀。那试试吧,陈老道说着就脱下大褂,又解短衫的盘扣,露出里面的背心。胡荔说,你的背心太白了,站大岗哪有穿这么白的?你干脆光膀子算了。陈老道二话没说就脱光了膀子,低头一看凸起的啤酒肚,嘿嘿笑了,一点都不像经常哈腰干活的人。胡荔到卫生间拿出一个拖布递给他,让他就地蹲下,把拖布头朝上靠在右肩窝,当刷大白的刷子。她左看看右看看,又让陈老道坐地上试试。陈老道说,不能坐下,随时都可能来雇主招人,我得跳起来抢活,坐下哪有蹲着起来的快呀。要是慢五秒,活就被别人抢走了。嗯,有道理。胡荔说,站大岗的就是鸡啄米的状态,时刻准备着。噢。陈老道点头。胡荔又发现了问题说,这咋整,你太白太胖了,干活的人风吹日晒,都是精骨精肉,你这一身肥肉。陈老道也蹲累了,手撑地面站起来撇开拖布说,你看我不像我看也别扭,这个设计不行。咋又不行啦?胡荔问。陈老道说,尽管牛台让你采访最基层的老百姓,可你想啊,老百姓过日子,张口离不开柴米油盐酱醋茶,站大岗的谁会把幸福挂在嘴边?人家蹲在那等活就是找钱呢,你突然问“你幸福吗?”驴唇不对马嘴啊,人家还不骂你神经病啊。弄不好站大岗的得问,我按你的说你给我多少钱?

    胡荔怕陈老道着凉,赶紧给他拿衬衣穿上。陈老道还是忍不住打个喷嚏,自己赶紧又套上藏青色西装。他边穿边说,你非让人家回答,多像掰开鱼嘴逼它说人话呀。胡荔争辩说,肯定要有问答的过程啊,关键是得找对人,引导他说出我幸福。阿嚏!陈老道又打了个喷嚏说,一会儿得吃火锅去去寒,看这大岗站的,阿嚏!他双手护住鼻子,眼泪汪汪。阿嚏!阿嚏!阿嚏!

    看来你真不是站大岗的料。胡荔递给他手纸说,真到了那地步你连自己都养不了,我就更惨了。

    陈老道擦干眼湿说,我用三打一养你没问题。凭啥用你包养?胡荔不买账。她的话提醒了陈老道,他说对了,就说三打一吧,你只看自己手里的牌,不分析别人手里的牌,底牌是啥,乱出哪行,那还不咋打咋输。所以说找采访对象,要知己知彼,才是成败的关键。对,胡荔赞同说,就得去采访有幸福感的人。陈老道肯定说,那要事先设计,不然见面就下手,妓女也反感。呸!胡荔呸他,说说就没正形了。

    咋没正形,看我像不像个外交官?穿戴整齐的陈老道拿着正经劲给胡荔亮相,胡荔看他的确像个外交官。马上明白了陈老道的意思,是让她采访外交官,他们是国家的人,在国外国内生活都比较优越,心理上有绝对的优越感和幸福感,是个好路子。胡荔拿起麦克风春风满面问陈老道,你以什么理由能说出我幸福?陈老道马上进入了角色,好像在国际事务中那样严肃、冷静、谦逊,仔细听完问话,微微一笑,眼珠转了两圈,谨慎而寓意颇深地说,幸福的江河条条流进大海,我恰是一条外流河,时刻都惦记流回祖国。先生,你能直接说我幸福吗?胡荔问。陈老道说,你拿麦克风在公共场合冷不丁问我这问题,我作为外交官代表的是国家,岗位在国外,能不戒备吗?哪能随便表态说我幸福,我也只能这样回答了。

    四

    自从他俩分开做栏目,胡荔从心理上更加依赖陈老道。她感觉二十三岁和二十四岁都不一样,好像二十三的时候陈老道啥都听她的,事事得她拿主意,长一岁她就反倾向了,陈老道一步步被胡荔推上了老大的宝座,啥事都要表态。她完全可以独立处理的事,现在也找他商量。不是她不愿意动脑子,处理不了,是感情依赖、心理依赖特别强烈。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这节骨眼上我不往前冲后背就得挨枪。必需的老婆,陈老道又一次承诺,就是放下三打一,我也要先帮你找到你要的幸福。胡荔紧逼,喊破嗓子不如做出样子,说啥都是苍白的,关键是落实。明白,老婆,陈老道答,我正在精心设计,你等我的消息吧。

    去年胡荔做当下诗歌和美声的民间调查,来到刘记肉铺采访,正赶上卖肉的刘老汉提刀拉猪血脖,他老婆在旁边看见是电视台的采访,把一盆刮白的猪蹄子码成仪仗队,兴奋抢话说,我们卖肉,一百斤肉卖出二百斤的钱,就是诗歌。你想招揽走近的人,吆喝声却把远处的顾客也招来了,那就是美声。胡荔就喜欢愿意说话的采访对象,绕进肉案里面举着麦克风对准她,美美笑着鼓励她接着说。她瞅着刘老汉说,俺哼哼就是诗歌,他打呼噜就是美声。

    呵呵呵……这回答让胡荔大笑不止,能记住一辈子。

    可这哪能在电视上播呀?胡荔问计陈老道怎么办,陈老道说,是好素材啊,你笑得那么真那么漂亮删了就可惜了,技术处理呗。于是,动手给做了剪辑,那女人的话变成了画外音,朗诵一首诗歌;屠夫卖肉的吆喝变成了男高音《我的太阳》。胡荔的笑成了一朵大丽花。这就是陈老道,化险为夷,点石成金。要说美女胡荔喜欢胖墩墩其貌不扬的陈老道,就是喜欢他的脑子既足智多谋又玲珑剔透,多难的事他都有对付的办法。

    时间这么紧张,陈老道却带胡荔去东湖散步。胡荔挽他的胳膊问他,你有啥话快说出来。陈老道说,要是被采访的人惊乍怎么办?

    有啥惊的?又不是摄魂取魄。胡荔直性子。

    那可不一定,没看见前几天那个卖墓地的在街上招揽生意,被打得头破血流?陈老道说的是事实。

    胡荔挽紧手臂说,有你我怕啥?和他在一起,就是地震都不怕。

    行啊你,老道调侃她,胆儿越来越肥了,走,车震去。

    滚!想得美。

    湖边风凉爽惬意,胡荔却说,这次的确难!

    陈老道学电影《创业》里华政伟坚定有力地说,不难,不难要我们共产党员干什么?光说不干,半点马列主义也没有!

    胡荔又问,那你说,我幸福是牛台设计的吗?陈老道不置可否,默笑,看远处湖面上的帆船,自嘲说,我看像陈大师说的。胡荔瞥他说,我幸福够潮的,老百姓哪有那么潮?设计这问题的真是大师,老百姓要喜欢也是大师了。湖边有钓鱼的,许多人看他们钓,有的钓不着,只有少数人钓着了。陈老道悄声对胡荔说,谁都想钓到目标鱼,比如钓鲤鱼,很可能钓到的是鲫鱼或草鱼。胡荔懂得钓鱼的偶然性,宽容说,有鱼上钩就好。陈老道打圆场说,见好就收,就是幸福。胡荔说,那要起贪念呢,不是一种幸福?陈老道撩开挡眼的柳条说,也是,比如我对你有贪念,就感到十分幸福!贫嘴,你就会哄我。她掐他嘴巴。陈老道故意板住面孔让她掐不住,又问胡荔,我这么说你不感到幸福吗?她扭了一下腰肢说,我幸福,呵呵呵忍不住笑出来。陈老道断言,采访成功。又追问,你真是这么想的?嗯,跟你在一起,就觉得挺幸福的。陈老道很满意胡荔的回答说,还行,这些年没白和我混,算觉悟提高了。

    两人说说笑笑溜达一圈,最后统一了思想,还是陈老道找线人张三帮忙,具体安排采访场合和人。他俩决定明早去西美公园做一次随机采访,选择在那里,比到火车站和菜市场成功率要高许多。

    五

    来电视台报名参加三打一的打手队伍排满了时代广场,都号称是公司里高手、区机关里高手、菜市场高手、学校高手、棋牌室里的高手。个个跃跃欲试,想上电视一战成名,再拿下市里高手的桂冠。可三打一毕竟一次只能上四个人,每次直播,最多两组八个人,就是新棋牌室启用一次也只能上六组,所以多数还得坐电视机前当观众,喝闷酒,骂电视里谁打得臭,自己要上去打,准能赢回冰箱、彩电、电饭煲,整好了可能出奇制胜得了市冠军,就能赢回那辆红色的福特翼虎。这个终极目标的确诱人。市里搞各项比赛都没设过这么重的奖。为能参赛,各路英雄虎豹各显神通托关系挖门子,搞得陈老道接熟人和陌生人电话,应接不暇。

    今天是星期天休息,陈老道一天一宿没回家了,胡荔自己在家急得火冒三丈埋怨陈老道,你整天三打一,我现在是一打三,都不知道那三家是谁。张三说的安排还捕风捉影呢,快愁死我了,我不幸福你也别想幸福。她给陈老道发短信:老婆求救,看不见幸福。陈老道回短信:宝贝,乖乖睡觉,放心,事准成。

    话很明了,可到了晚上胡荔人躺在床上却不踏实,脑子里不停翻腾,我幸福吗?又把陈老道的一系列话重播了两遍,还是陈老道给了她信心。但夜里胡荔还是失眠了,下床点上一支良友,光脚光身在客厅里踏着地毯像大钟摆那样有节奏地来回踱步。

    二十二点她是社会学家。

    二十三点她是民俗学家。

    二十四点她又出演心理学家。

    凌晨一点她成了思想家。

    两点至三点的时候她又成了哲学家。

    接着她迷迷糊糊混淆了记者和政治家的身份,昏然睡去。

    对陈老道利用线人帮忙,胡荔是认可的。这些年为做专题调查他俩可没少动脑筋,单为发现有价值的新闻线索就发展了一批线人,各行各业几乎都涉及了。凡是提供线索被采纳的都以资鼓励,额度在五十至五百元之间,兑现一把一利索。自然,这笔钱台里不给,他俩自己掏,但他俩不会做赔本的事,陈老道开动脑筋,采访时巧妙植入某个广告,播出后,还是羊毛出在羊身上。

    水至清无鱼,谁都懂这道理。没有鱼的水是好水吗?除了饮用水。记者现在蹚的都是浑水。陈老道深谙此道,常说生活万象,媒体也是迷宫,天才也难以配平其中复杂的方程式。自然界从来没有依仗概念就可以存活的道理,大大小小的生命,都在四季混混沌沌牵牵绊绊中生与死。我幸福吗?它们考虑过吗?不得而知。但他们绝不会说我幸福的话。胡荔要知道他这么想,还会掐他。他想着都觉得可笑。胡荔心里还在想,设计这个话题的大师要搞科幻或荒诞艺术,肯定一顶一,搞新闻就是杀手。

    六

    胡荔迎面拦住一个健步穿行的姑娘,没等她问话,姑娘脸绯红,躲开麦克风急急说一句,我上班要迟到了,对不起。胡荔转身目送姑娘的小细腰刮起一溜小旋风。猜她是刚工作的大学毕业生,早饭都不一定吃上,去上班要打卡的。她最怕早晨时间被打劫。左边一个老太太,推着轮椅上歪着脑袋仰望天空的老头,流着口水,这不是她的采访目标。

    胡荔腿勤眼尖,发现甬路转弯处的长椅上坐个小伙子,穿棕色油亮的皮夹克,黑发齐眉,有一双诗人般忧郁的眼睛,他选择了一个好安静的地方啊!椅子四周灌木婆娑,金银花盛开,散发淡淡的清香。小伙子和她年龄差不多,到跟前她说,我是电视台的记者,请问,你能说出我幸福吗?

    小伙子没有改变叉开双腿深靠椅背的懒散姿态,眼睛盯着不远处的西美湖水。陈老道早把镜头对上了,等他说话。他喉头蹿动一下,嘴角抽促一下又收住了。胡荔挑高柳叶眉启发他,说出我幸福就行。忧郁的小伙子突然站起来,一米八多的个子,好帅气。啪嗒!手机掉地上了,荧屏朝下。他愤怒地抬脚就要去踩,抬起的脚停住了几秒钟,落回原地,然后哈腰捡起来,胡乱塞进皮夹克兜里。很克制地看也不看谁,扬长而去。

    咚,咚,咚……声音从灌木丛后面传来。陈老道紧跟胡荔奔过去,胡荔把麦克风举到集中精力背撞大杨树的老太太嘴前。

    嗯?老太太像突然被扯进一个麻烦的案子,愣怔了。停止撞大杨树,一副惶恐的神态。你能说出我幸福吗?胡荔问。

    不能,我不认识你。

    不用认识,说出我幸福就行。

    我不姓符。

    胡荔收拢笑容追问,不幸福,为什么?

    老太太睁大眼睛斜视摄像机说,我姓魏,不姓符。大家都叫我老魏太太。她又强调,我真姓魏,不姓符。她以为是电视台来曝光的。

    另一棵树下的老头急忙放下手里的营生凑过来。

    我不是问你姓啥,你说出来我幸福就行。胡荔纠正老魏太太的误解。

    她提高嗓门说,我没骗你,我真姓魏,不姓符。

    我是问你,我幸福,你想说这句话吗?胡荔引导她。

    原来不是冲她的生意来的,老魏太太心里踏实不少。又说,你不问我姓符,我能告诉你姓魏吗?你认错人啦。她冲着走过来的老头嚷,她找姓符的。

    胡荔做了五年多社会调查,还是头一次遇到问东说冬的人。那老头中等个,瘦脸,嘴巴尖尖,一看就是头脑活泛嘴皮子利索的人。他说她不姓符,姓魏,是他老伴儿。

    胡荔说,我幸福,你说说看,想说吗?

    他说,我不姓符。

    嗯,为啥?

    传承有序啊,祖上姓啥我姓啥,我咋能随便说我姓符呢?老头挓开双手,说我真的不姓符。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

    正如陈老道事先提醒的,出了即此非彼的回答,跑了岔道。

    爷爷姓刁,爹姓刁,我就姓刁呗。

    我幸福,您说过吗?胡荔袒露出真诚的笑脸。

    噢,刁成恍然大悟,拍手说,你姓符,是找一家子。

    真是越搅和越错,是遇到鬼打墙绕不过去了。

    你姓符吗?刁成学胡荔的语气反问她。

    我幸福。她答。

    那你说,我幸福。

    你姓符我就该姓符啊?不姓符不行吗?

    那倒不是,我说我幸福。

    ……

    胡荔快崩溃了,同音不同意的汉语啊,真是祖宗给子孙留下的一个大麻烦!就这问题,真想让国家语委办的专家来解释幸福和姓符,大道和大盗,大便和大变,沉默和沉没和陈墨和陈默和陈谟……在口语里怎么区别。

    七

    打太极拳的队形舒朗散荡,真像一个八卦阵,打拳的时候很难走进去。胡荔贴边选三十多岁的一个女士问,你幸福吗?穿金黄丝绸太极服的女人白了她一眼,做了个野马分鬃,转体,给她一个后背。又移步,踢腿,不说话……

    胡荔等她转回身来问,你说我幸福吗?她白鹤亮翅,目中无人,仍不说话。胡荔只好又选择一个五十多岁的先生问,你说我幸福吗?先生轻轻吐气,停下来保持立正姿态轻声问,是我说,我幸福吗?是的先生。先生短短的平头露出白白的头皮,一看就是干净儒雅的人。他身体放松却柔韧有余,眼珠灵活左右转了几下说,你们是做采访的?嗯。胡荔点头。啊,是不是可以这样理解,幸福像花,不是每天都开,但总有开花的时候,哪怕开几天或几个时辰。要是天天都开,还有什么幸福和不幸福可言呢?

    就说说你现在,您打太极拳的时候幸福吗?胡荔问。

    我快乐。

    为什么不说幸福呢?

    他想了一下说,我理解快乐可以产生在一切活动之中,幸福却不会。幸福是一种感觉,不是实在。

    快乐和幸福同时到达吗?还有距离吗?多远的距离?胡荔瞪圆眼睛等待求证。

    这是两个问题。快乐是此岸,幸福是彼岸,隔着一条大河呢。只有你带快乐过河去,快乐和幸福才会聚到一块儿。可渡过这条河,你一定要先诉说渡河的艰辛,快乐恐怕就丢得差不多了。我多说一句吧,幸福没有现在,应该藏在回忆里。你停下脚步,静心默想时才能感觉到。还有,别人主动告诉你的幸福,你祝福他也才幸福。你问出来的幸福,他肯定掩盖了什么。说到这他意味深长地笑,胡荔觉得他还有话要说。果然,他微笑说,你一定喜欢雪花飘飘的时候,很美吧?可你抓到它化在你手心儿,你会怎么想呢?他慢条斯理把话说到这份上,听得胡荔瞪大眼睛差点把这男人吞进去。不管幸福是啥样的,被他说得如此玄妙,充满禅意,就让她感到不俗,确信对幸福的理解,因人而异。

    八

    死鬼,吃了豹子胆!记者你也敢戏弄。魏安富使劲捶刁成后背一拳,他没躲,反而凑近她挤着三角眼说,幸不幸福是关系天下苍生,我能胡说吗?那你净扯些没用的,咋向张三交代,能白收人家五百块钱吗?刁成不屑地说,张三就不是啥好东西,跟他讲啥信用,哼!他给咱五百,说不定管人家要一千呢。呸,他咽口唾沫说,他给咱五百,咱俩就照五百演,你不能再像上次一根筋了。

    是你一根筋,故意和人家逗壳子。也不提醒我,我一看见扛摄像机的脑袋都蒙了,以为是来给咱曝光的,那女的还追着问找姓符的,谁知道是裤裆子里放屁整两岔去了。

    刁成搓手扭腰叮嘱说,这回可要抓住机遇,冲着镜头说幸福,电视一播出来,就等于给咱有求必应做免费广告了,你说那是啥效果?

    老太太扔掉手里的烟蒂,用脚掌踩灭说,就数你心眼儿多,死鬼!

    九点钟胡荔和陈老道又来到西美公园。胡荔看见刁成,贴近陈老道的耳朵轻声骂刁民,陈老道劝胡荔别计前嫌,依设计走。上次张三没跟上,道歉了,说老两口以为记者微服私访,吓够呛。胡荔说刁民她一看就能看出来,一肚子坏水。张三打包票说,你别往心里去,他就是俺手里的牌,咋出咋打,这回你擎好吧。

    细细的鱼线拉在刁成手中,奖品一件一件拉上树,神不住鬼不觉藏在茂密的树上。刁成把编好号的鱼线抻紧,捋到另一棵大树藏起来,系在一个线盘上。布置停当,就等鱼上钩了。刁成对老魏太太嘀咕,看今天的。老魏太太忐忑说,指望还没准呢。

    走过路过不能错过,天赐机缘,有求必应,喊啥来啥,好运伴你天长地久,送你幸福一生。魏安富的开场白都是刁成教的,但他是幕后不能说话,老魏太太又说明游戏规则和奖品情况。游戏开始后,陆续有人玩五元的,有人玩十元的,年轻人玩得多。一对恋人喊苹果,大杨树上先落下来一个苹果。魏安富喊,平平安安。年轻人要香蕉,大树上又落下两根香蕉。魏安富又喊,吉祥如意。后面的人要酸奶和冰红茶,咚!咚!随人心愿。孩子喊可乐,雪糖雪梨,也逐一兑现。有人喊鹅蛋,眼见两个鹅蛋套在小网兜里往下掉,第一个没接住落地碎了,魏安富就喊岁岁平安。第二个接住了,她又喊圆满百年。

    老两口配合默契,大家玩得高兴。谁也不在乎花十元八元的玩一次。树有魔法,有求必应,谁都愿意求个灵验,明知道是个乐子为啥不玩一次呢?

    胡荔穿的红风衣妩媚动人,她笑呵呵对观众说,走进了西美公园就是走进一个幸福乐园,幸福的笑意就挂在大家的脸上。看,他们在玩游戏,她采访老魏太太,你们玩的游戏叫什么?老魏太太答,有求必应。有求必应,真有那么神奇吗?好,我们看看他们怎么玩。画面里,刁成和魏安富老两口衣着新颖,类似马戏团的,兴高采烈和大伙一起玩。一对手拉手的年轻恋人喊,我要幸福!高大的银杏树上迅速掉下来一个心形的大红包,他俩抢着打开一看,是一个大大的福字,里面包着十颗杏,博得他俩笑逐颜开。胡荔手握麦克风分别问他俩,你幸福吗?幸福啊,幸福啊。男女青年大声喊。胡荔又采访刁成和魏安富,说说你们老两口此时的幸福好吗?耶!刁成对镜头伸出了食指和中指,我们天天在公园里和大家一起玩,咋不幸福呢。呵呵呵,胡荔美美地笑着说,度过了多么幸福的一上午,人都精神了。当然,幸福是多方面的,还有更多的幸福在前面期待大家……

    刁成主动对胡荔说,还需要我们说啥?我们就说啥。胡荔说,现在需要你闭嘴。转身和陈老道走了。

    刁成老两口上午也收工了,去公园门口的饺子馆点了韭菜鸡蛋、羊肉胡萝卜两盘水饺。刁成要了一瓶啤酒,魏安富要了碗饺子汤。刁成一口啤酒一个饺子,一瓶下肚,脸红扑扑,用筷子磕碟说,人间的事啊,都是设计好的把戏,有人在前台演戏,有人在后台操纵,就像咱俩这配合。韭菜鸡蛋馅的魏安富吃得很香,刁成喜欢羊肉胡萝卜的。刁成自揭谜底说,幸福不也是吗,哪会自己从天上掉下来啊!

    九

    第二天晚上七点半,张三看到电视播出后就打电话给陈老道打探效果,陈老道张口就叫三哥,这是前所未有的。他说,三哥,安排得挺给力,那老头老太太贼配合,欧了。陈老板满意就好,就算没白折腾。三哥还能办点事吧?以后有事再想着三哥,保证你指哪打哪,一准一打一个准。陈老道说,三哥,这么就对了,兄弟同心,其利断金。以后有好事我先可这你。这回钱够不够?张三急忙说够了够了,谢谢陈老板赏赐。那就好,三哥有求必应,兄弟忘不了你。张三那边连连应承明白,明白。张三是个机灵人,估计到电视播出有求必应这个游戏就会火,刁成和魏安富的收效益定会翻番,他们应该给陈老道和胡荔回报的,这就是张三明白的意思。张三也求陈老道办件事,他的领导也想上三打一。嗯,等我电话吧。陈老道放下电话点上根玉溪,电话又响了,是大脖子,他说赶紧啊,哥仨等你呢。是老祁、大脖子、左撇子又要玩通宵。

    胡荔早晨上班来到台里直奔陈老道办公室,他仰在沙发里张着嘴喘息,鼾声雷动。他的睡相,好像把人间的事全做妥了,情愿幸福地死去。胡荔脱下奶白色的风衣盖到他身上,走出去锁上门,匆匆返回自己办公室,翻下一个专题的采访卡片。九点半时手机响了,是牛台找她。她不敢怠慢,牛台,是我,又有新任务?她嘴上这么问,心里害怕又是急活,忙个人仰马翻不说还要用许多手段。牛台那边像刚开完会走会场,或者往车的方向走,他用的是手机,声音疲惫干涩,却有一种抑制不住酒精燃烧般的兴奋。胡荔呀,他说,你有求必应的片子领导们看了都非常满意,你完成了章金霖认为虚假的任务,通过了组织对你的考核。什么考核?她莫名其妙。提升你为副台长的考核,接替章金霖的工作。胡荔怀疑自己听错了,嗫嚅半天。牛台重述后说没错,就是你替代章金霖。这是胡荔没想过的事,她急忙问,章台怎么了?上哪去了?牛台长似乎扫了一眼周围,压低嗓音说,又回报社发挥特长写他的杂文去了。胡荔,年轻有为,这回你进班子,咱们班子的平均年龄降低三岁,多大的成果啊!明天你就搬到二十五楼来。牛台长的电话挂了。胡荔的脸突然发烧了,像烤红薯一样烫,她第一反应就去找陈老道,问问他辛辛苦苦地筹划和帮衬,当初知道是玩三打一吗?他俩太愧对章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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