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对而言,二道街住的是镇上富庶人家,其他三道街住的人相对贫穷。尤其四道街,基本是新来萨达尔人的落脚地,比如吹拉弹唱的草台班子,投亲靠友失联的人,来此试着谋生的人,都先在这里住一阵子。
因此,四条街顶数二道街名气大。它南北以老熊家商号为中间点,南北各有四五十家店铺。徐来的棺材铺在街南头,杨长林的棺材铺在街北头,在自家门前看不到对家铺子,但实际他两家做生意是对头。就因为有这两家,谁家娶媳妇都到这条街上走一遭,路过棺材图个“官财”吉利,就算被迷信一回也要风光一次。从徐老板的棺材铺继续向南走,就上车马路了,三里地外有一个漂亮的尖顶圆弧窗子建筑,尖顶是金色的,这是一个东正教教堂,里面的神父是谢苗诺夫,一个五十多岁的白俄。
那年月,二道街有模有样了。二尿子的到来,又给二道街增添了新风景。
那年黄河发大水,淹死了二尿子爹娘,家毁人亡。他被大水冲出百余里被养鱼人的网箱拦截才幸免于难。实在没有活路了,他才横下一条心,扒货车逃往关东。途中他忍无可忍,偷了地主余老海家的半袋红薯干,做了一路的口粮。对他的身世,二道街棺材铺老板徐来是唯一能讲出细节的人。说二尿子连夜扒货车,当然,在货车车皮里他提心吊胆没少遭罪,客车他没钱买票。在车皮里遇到了逃婚的小麦。小麦是谁?小麦是个逃婚的女孩,也不敢坐客车,怕婆家人追上来。逃婚和逃难,都是个逃,命运是一样的,只是他俩不认识,都冒死扒火车的。小麦先藏身车皮里,也不管火车去哪儿就随它逃,越快越好,死也不嫁给抽大烟的杜歪嘴子做填房。
那列货车二十余节车厢,一色黑乎乎,比秋夜还黑。小麦观察过,装煤的有十来节,装草绳麻绳草帘草席的一节,还有装竹竿竹席和各式竹编的两节,装石材石雕的两节,还有两节装红漆面的棺材,上面带黄菊花的两个捆在一起的是鸳鸯棺材。就是没有装粮食和其他食物的。二尿子扒上的是后面的装煤车厢,正赶上查车的人巡视,急忙把自己埋进了煤堆里。他好像睡了一觉,从煤里拱出来时半圆的月亮已经升空。煤里渐凉,越来越凉,煤块吸去了他身上的水分和热量,就更凉了。车跑出多远到哪了他也不清楚,他被冻醒从煤堆里爬出来,惊恐已经平息,他恍惚在煤堆里睡了一觉还做了梦,自己变成了鬼。他爬出煤堆,才看见煤堆那么黑,表面闪着一层光亮。车下迅速后退的大地和旋转的远处,模糊得看见,又模糊得看不见,说不清楚是啥。
二尿子向前节车厢窜,爬过十余节拉煤的车厢,爬过两节装竹筐竹竿的车厢,借着月光他看见前节是草绳和草帘的车厢,他连滚带爬扑了进去。他黑脸黑衣,唯独眼睛和牙齿还有点白亮,好个厉鬼。啊呀!正在迷糊睡觉的小麦一声惊叫,吓得二尿子大头朝下栽在草席缝隙里。他跳进车厢正好压在小麦身上。小麦本能大叫一声,立刻用脚踹,她没看清是啥,以为是跑上车厢里找东西吃的野兽,惊叫着迅速从怀里掏出逃跑时带的防身的杀猪刀子,在眼前胡乱抡起来。
二尿子没想到这里有人,听喊叫还是个女人。他撅屁股从草席缝隙拱出来,回头看见了被惊吓的小麦疯狂地挥刀乱砍,他也被吓傻了站不起来,蹲跪在她面前,傻愣愣大口喘息。
看似熊瞎子又不完全像,他在小麦面前瑟瑟发抖。你是人是鬼?小麦冲二尿子问。声音颤抖得厉害,直指他的杀猪刀在月光下乱抖也不听控制。
我……我……是……人。二尿子向后仰身,用小臂挡着胸口,生怕小麦的刀子扎过来。
一口河南话是乡音,使小麦的情绪稍稍平静一点儿。她愣着仔细看二尿子几眼,身体紧倚身后的草席,把刀尖抬高到二尿子的头部说,你滚!到别的车厢去。
车往北跑出了山海关寒气骤降,敞口车厢上的冷风更加肆虐,窝进车厢里的风团团打旋,鞭笞着他俩。小麦逃婚,是抱着不怕死的心铤而走险,但她毕竟略有准备,多穿了几件衣裳。二尿子一年四季就这一身衣裳,临时决定出逃只有腰里缠着的偷来的半袋红薯干。他冻得哆哆嗦嗦,手掌做出惧怕的手势,眼睛瞄着刀尖说,我滚,我滚。迅疾爬进前一节车厢。小麦盯着他进了前节车厢才收回刀子,心怦怦快跳出来了。她悄悄换个地方,以防被二尿子袭击。
一个多时辰以后,二尿子又从原路窜回来,小麦又掏出刀子从后面对着他,二尿子惊恐万状,没瞅见她就喊大姐,说前节车厢里有……有死人,是被竹竿扎死的,阿嚏!阿嚏!你让我回这节车厢行吗?小麦早观察过了,这列货车就这节拉的是草筐草席草绳,比较暖和。二尿子已经被冻够呛,一下接一下打着喷嚏,穿的单黑褂子又破几处口子,膝盖也露了,黑布鞋也露脚趾。二尿子个头不高,手把车厢板的样子像个黑罗汉,一看就是有股子力气的穷人,不像个坏人,小麦在他背后警告说,那你离我远点儿。
二尿子才转过身来,看见小麦。
“你叫什么?”小麦问他。
“二鸟。”他告诉她自己的小名。
她想笑,都是河南人,方言她听得懂。他连忙解释说,娘给取的,叫二鸟就是老实好养的意思。
小麦早就饿了,为了逃婚,只多穿两件衣裤,怕露馅没敢带吃的。她饿得已经站不起来,脖子挺不住脑袋,二尿子急忙解下腰间的半口袋红薯干掏出来给她吃,小麦也没推辞,接过就塞进嘴里嚼起来,算二尿子救了她一命。
火车越向北跑显得越费劲,气温直降更厉害,渐渐飘起了雪花,风雪交加。二尿子把草席子和草绳尽可能拽到小麦和自己身上,但还是挡不住锥子般的寒风刺骨和雪花渗透。再说火车一停靠,他俩就要藏好不敢露头。咣当咣当的再起动,几次闪得他在车厢里翻滚,二尿子双手死死揪住草席边际,护着自己和小麦,手勒出道道血口子。
火车吼叫着转过山,突然轰隆隆一阵响,出轨了。二尿子和小麦在的车厢侧翻了,他俩被抛进雪窼子。好在是装草活的车厢,不是锐器重器,要是装煤、石料、竹竿的任何一节,他俩也就完蛋了。清醒后,他俩庆幸捡了两条命。悲惨的遭遇使他俩的心贴近了,手本能地拉住,一前一后结伴逃离车祸现场。原来是土匪打劫,冲车上的货来的。他俩深一脚浅一脚地逃,天大亮了,才看清楚太阳在后面,他俩走到萨达尔镇时,又是太阳降落的时候。
小麦花钱找到四道街林家店开个房间俩人住下,筋疲力尽一觉睡到第二天中午,起来看二尿子不见了,小麦惊惧又孤单,仔细瞅自己的狼狈样,并没出其他意外。但心还是难安,正考虑要不要出去找他,二尿子回来了,还带回来四个包子。二尿子起早出去是想找个活挣早饭吃,正遇上棺材铺徐老板家卸棺材缺人手,他给干了一上午,挣了八个包子钱,自己吃四个,给小麦带回来四个。
夜里二尿子的手指疼,隔天夜里三根手指头尖开始溃烂,先出水后冒脓,他和小麦去二道街李大膏药诊所看了,李大膏药说是冻伤,都溃烂了没得治,只能把手指前节锯掉或烂掉,他给敷上膏药,后节还可保住。小麦一直跟二尿子在一起,眼见他失去三个指头,右手残了,回来路上忍不住抽泣,拉起二尿子包着的残手说,咱俩是一个车皮来的老乡,以后我照顾你。二尿子喜出望外,右手腕钩住小麦,问她叫啥?她说小麦。姓啥?小麦说,你姓啥,以后我随你。
二尿子催小麦趁热吃包子比自己吃还香,乐呵呵告诉她说,我看南头棺材铺徐老板人不错,家里缺人手,他让我在他那干活了。小麦吃着包子说,太好了,你真能干!又问他,你天天给俺买包子吃,咋没见你吃?二尿子说吃完了,比你吃得还多嘞。就是自己不吃看小麦吃,二尿子也觉得值得。
可两个人着急没有住处,旅店又住不起,二尿子带小麦跑遍了四道街,最后还是棺材铺徐老板给他出个主意,让二尿子负责给买棺材的人家送货上门,他要不嫌弃,夜里允许他睡在棺材铺门前的广告棺材里。二尿子的住处就这么解决了。二尿子很高兴,往棺材里蓄上干草,晚上把棺材盖一扣,比睡露天暖和多了。最后,小麦在四道街金达莱烟馆,实际上是个土窑子,女老板说是招个给大厨打下手的,包住。二尿子和小麦知道地方不好,但商量总算先有个住处,等到把这个冬天熬过去,明春再做打算。谁知女老板看小麦有几分姿色,就商量她,让她给客人端水送烟。过年的时候,女老板收了嫖客的银子,就使坏把小麦给开了苞。小麦想不到逃婚出来又落到这地步,越想越窝囊,越想越气,悲从中来。她和二尿子还没有一回呢,就被糟蹋了,越想越不想活了,回到厨房就用菜刀抹了自己的脖子。
小麦死得惨,又是自己抹了脖子,没处说理去,二尿子就此疯了,发送了小麦后的三年里他疯癫在二道街上跑,就知道干活,和谁都不说话。但他从未耽搁徐老板卖棺材。
有人看见他干完活接自己的尿喝。
这个疯子!
你说是那个棺材瓤二鸟子吗?
不是他是谁?我看他就该叫二尿子。
从此在二道街上,小麦死了,二鸟子没了,没人不知道二尿子的,也有叫人还叫他棺材瓤。
小麦要是不死,他就不会疯。
小麦死后,二尿子从徐来这赊了一口棺材,发送了她。
二尿子给小麦选的地方是个向阳的山坡,他去选坟地,看到一个老牛和一群鹊雀干架,争占这个向阳山坡的高冈。他看准了这是块风水宝地,就在这里埋了小麦。回来他把这事和徐老板学了,还交代,他死了,就埋在小麦旁边。徐老板点头先答应他,后问,我是你大哥,你还能走在我头里?二尿子用手在胸前一划横,意思是他心以下已经全死了,要是徐老板满足他这个心愿,从现在起,他不再要徐老板一文工钱。徐来比二尿子年长十几岁,使劲拍拍他结实的肩头,看见二尿子的眼圈红了扭头就去干活,知道他满怀心腹事都是因为小麦。每年清明、小麦的忌日和过年前,二尿子的两遍黄纸是必烧的,后来,小麦的坟头春天一到就开满勿忘我的蓝花。
二尿子睡的棺材是徐老板铺子门前的广告棺材,买棺材的人上眼就会识别棺木的材质,用拳头咚咚敲击后,会更认可徐老板家卖的棺木的厚度,不糊弄死去的人。特别看了二尿子住的棺材,长年经风吹雨淋日晒霜雪侵蚀,也不变形,也不开裂,证明材质和工艺上等。这有形的广告,带给徐来的棺材生意一片红火。
棺材不直接落在地上,前后各垫宽厚两条大木方上,悬空五十厘米,雨水浸洇不着,底下二尿子还时常扔些啃过的骨头,吸引来野狗或野猫趴卧下面寻找新的食物。二尿子把棺材盖里面钉上了一层油毡纸,四边闪出檐边,雨水就会顺边流出去,流不进棺材内。而且二尿子还自做支架,把棺材盖支起来,保持夏天可以通风通气凉爽,也便于瞭望街的四周。二尿子光棍一个,无业无产,所有家当一个棺材也就都装下了。
徐老板一天供二尿子吃中晚两顿饭,二尿子自己挣钱吃早饭。小麦死了以后,二尿子忽然就跳舞了,一个人想跳就跳,随时随地,一跳最少半小时。街上一旦有卖艺的吹拉弹唱,他就主动去随着节奏乱跳一番。他这一跳不要紧,一下就亮瞎了看热闹的眼睛,都拍巴掌叫好,起哄的也有,但都看上瘾了,不知道他跳的是什么舞,谁都没看过,就觉得好看爱看。他跳完了,还有人喊再来一个,再来一个。
二尿子跳的舞全是神经,全是感觉,有人说他跳的是鬼舞,另外就有人问,你咋知道,你看过鬼跳舞呀?那人说我猜的,不是鬼舞也是有鬼附身,还应该是女鬼。要不你看见哪个男人会跳舞?他弓背扭肩,上下前后断裂式错动,举手投足忽高忽低,尤其他那只残秃的手,毫不隐藏挥在胸腹,做各种摇摆跳宕,又时而戛然而止的动作,带起了围观者的超级兴奋,突然就给闪折了。有的喊,有的骂,多数会嚷再来呀,再来一个。二尿子呵呵傻笑一会儿,又扭动屁股腰胯,屁股和膝盖分别用力,他的神力仿佛来自大地,结实而有韧劲,说妖又邪,鬼神也好,就是独具风采,不美艳却惊心动魄。这舞任何人都没看过,完全野生,野路子,属二尿子独有。二尿子想跳就跳,想不跳就不跳。但凡有吹拉弹唱的人来卖艺,他就会被人叫来,说去毙他们一下。二尿子也不扭捏不推辞,也不磨不开面子,他的裤裆裤腰总那么窝囊,不嫌砢碜,进了人圈儿就跳,而且有了伴奏跳得更来欢,围观的人越聚越多,堵了二道街大家还叫好不绝。有如此人气撩惹得艺人也卖力气配合,盆里进的钱多起来,常走江湖的艺人也会分给二尿子一点,二尿子汗巴流水接过钱,也不数多少,塞进裤兜,咧开大嘴笑得很粗犷,憨然,畅然。
说起二尿子跳的舞,真是有股子难拿捏的劲,不像街舞那么繁复炫技,不像摇摆舞那么暧昧,也不像霹雳舞或者叫抽筋舞那么定式化,他的舞随时变化舞姿,没有固定套路,好像即时得到鬼神的支配,让他嚣张一气。他平日里的风吹日晒,身体长年睡棺材,抬棺木挖墓穴干的力气活,挨饿受冻辛苦的过程全在里面。手和胳膊的烧伤就更显独特,简直就是他身体量身定制,绝无复制模仿的可能,谁化妆也弄不像。到了冬天,漫天下雪,零下二十多摄氏度,二尿子照旧会脱光膀子跳舞,雪花落进他乱蓬蓬的头发和疙疙瘩瘩的肩背上,他跳到高兴,嘴像小火车呼呼喷白气,汗顺脊梁往下淌,舞停下来十来分钟,那汗就在他的后背结成霜和冰溜子。他头上的雪花化一层落一层,再接一层再化掉……使这个怪人怪舞更显迷人。
看二尿子跳舞是二道街的人最快活的一次文化生活。
说到烧伤,是二道街炸油条油炸糕的粟家和开酒坊的老郭家铺子挨肩,不明啥原因夜里着的一次火,睡棺材的二尿子最先发现,跑过去抢先背出粟老太太,手和胳膊被烧塌架的房顶烫伤,再冲进火里救老郭的孙子,脸和上身被酒火燎了,留下了多处疤瘌。这些疤瘌在他赤膊跳舞的时候全派上了用场,好像是疤瘌帮他与鬼神相通的。
二尿子在徐来家当伙计,替徐来卖棺材、送货,还协助出殡人家料理后事,帮忙出殡下葬。去南山向阳坡的,必然路过东正教堂,一旦有殡葬队伍经过,谢苗诺夫神父就会从教堂里出来,站在红色的大门口,手在胸前画十字,嘴里默默祷告。一次他来二道街买青菜、鸡蛋、牛奶,专门带来一口提钟,到徐来的棺材铺找二尿子,微笑着说送给他。这钟可是洋玩意儿,二尿子和徐老板和整个二道街上的人谁也没见过这么精致的钟。这是个德国造手提钟,高四十五厘米,宽二十五厘米,厚度十厘米,全铜的外壳,半圆顶上面有一耳朵形活动提手,底座闪出边檐三厘米和五厘米,大小上下两层,正面圆钟盘均匀分布一到十二的罗马数字,每个数字间刻着一朵桃花,钟盘呈淡雅的象牙白色,大钟盘上面还有一个小圆盘,里面写着德文赫姆勒,代表着赫姆勒制造。钟整点敲击报时,正面的玻璃门可以打开,露出钟的两个指针,三个钥匙孔,分别可以上弦、调试指针和钟的敲击声强弱。它集报时、高贵与奢华于一身!谢苗诺夫把这么一台美丽的钟白白送给二尿子,那轰动不亚于送给他一个白俄女人,使人万分惊诧!先头还议论他有所图,可仔细一想,二尿子啥都没有,睡的棺材都是徐来的,也没有女人给他欺负,他图个屁?又说二尿子走了狗屎运。也私下里胡传他俩是神鬼之交。最后还是羡慕这两个异类——两个动物——谢苗诺夫和二尿子在萨尔达相遇,莫非真是上帝的安排!
它太精美了,太稀罕了,因而显得太贵重,二尿子不敢接。谢苗诺夫执意让二尿子接过钟,并称赞他说,你是在为上帝工作的人,你配拥有它。又嘱咐说,辛苦你每天给二道街上的人报个时间,方便人们更精准安定地生活。
谢苗诺夫的慷慨使二道街上的人都非常震惊,让所有的人对这个大个子大鼻子红卷毛的俄国人更加刮目相看。神父谢苗诺夫生活在神的世界,棺材瓤二尿子实实在在活在人间,他俩咋会弄一块儿去呢?谁知道呢?神父的事谁也说不来。要说棺材瓤二尿子,除了长相丑,没媳妇,睡棺材没有家,还真没别的不是。二道街上的人家两口子干仗,老娘们儿就拿这套顶兑自家老爷们骂,呸!你连棺材瓤都不如。
这口钟,二尿子在棺材里睡觉时就贴身放边上。有钟陪伴,睡棺材里也显得温馨,平时他就提钟沿二道街尽可能挨家去报时,早六点到晚六点。到整点时,他也顺着街通子喊着报时。跳舞的时候就放在脚旁,惹得孩子看他跳舞笑豁了嘴儿,又蹲下庄严地看钟,对表针一下一下均匀地转圈都觉得很好玩很神奇,趁二尿子不备时偷偷摸一下钟。二尿子跳得欢,也用虚光瞄着呢,他知道乱窜的孩子也有偷东西的,这钟会招来贼的。二尿子跳的舞和钟针走的均匀劲截然不同,又逗得孩子们嘻嘻哈哈笑豁了嘴儿。
钟到整点会敲响,几点敲几声,整齐规律的声音让二尿子走在二道街上,大家会主动和他说话,也有人老远喊他问几点了。他会用左手把钟提到头部的高度,伸高全和的左手手指比画几点给人看,然后问人家中不中,那人说中,他再继续。他不喊几点,是因为河南口音重,远处的人会听不懂。
二道街都是土路,没有水泥和沥青地面,就算被火烧毁又重建的粟家和老郭家院里,也只是三合土的,唯有徐来家的房门前雨达下铺的一片块石板,已然是平坦无比了。
自从小麦死后,徐来就没发现二尿子和女人来往过。就是他帮着下葬,死了丈夫的女人叫他去家里吃饭感谢他,他也不去。棺材里他常年备着干粮,随时可以吃。街摊上和小饭馆,二尿子是受欢迎的人。他常年东一口西一口地吃,吃得像狼虎,饭量惊人,从来不赊不欠,不浪费。他不刷牙,脸也不常洗,脏是脏,但人们都不躲他,也不烦他,反而愿意接触他。二尿子帮买主送棺材,还帮下葬,提钟沿二道街挨家报时,到各店门前跳舞给大家送去快乐,也给徐来招徕更多的生意。徐来对二尿子更加满意,眼见把街北头杨老板的生意顶了些,就让他搬到他家后面早年接出的一个十几平方米的偏厦里住,别再住憋屈的棺材了。二尿子感谢徐老板的好心,却向他提个要求,他不去住偏厦,说可以给其他伙计住,只求他给打一口超大的棺材,还放在他家门前,他继续睡在里面,他还以棺材当家。徐来不愧是当老板的,眼珠一转,立马答应,而且说用南方运来的上好的楠木料子。这个棺材打好了,比原来单人的大一倍。二尿子笑了,非常开心地给徐来跳了一段舞,中间穿插了滑稽的作揖的感谢动作。
寒来暑往,过了若干年,二尿子的身子亏得更厉害了,咳嗽经常上不来气,到了冬天,齁嘞更加严重,半夜下雪的天气里,整个静静的二道街都能听见二尿子从棺材里传出来的齁齁的咳喘声,并且,准点穿插着钟的报时声。
年关前,雪下得大,二尿子死在了棺材里。有人说是冻死的,有人说是病死的。徐来沮丧的脸像一张白纸说就这夜没听见他的咳嗽,他就没了。他让人跑前跑后给二尿子的棺材里重新换了领新草席,置办了装老的棉衣棉裤、棉靰鞡、棉毡帽,二尿子的一床旧棉被上面又盖了一个白布单,就用这口超大的棺材把二尿子送到南山向阳坡与小麦合坟。二尿子早就挖好了坟穴,自然是按超大的棺材量身定制。他用长木板樘在墓穴上面又盖一层土,上面的野草都几荣几枯了。那老牛和喜鹊争地盘的战斗不知道到第几代了还在继续,老牛气得哞哞叫,喜鹊射箭似的飞来飞去不依不饶,冲击牛的肚皮和嘴巴,落老牛背上拉屎。徐来早就猜到二尿子要和小麦合葬的心事,只是没当面戳穿这个秘密。这个事徐来决心帮他办了,完成他的心愿。他本人就是殡葬师,又找多个帮手,把小麦的棺材抠出来,棺木真好,这么多年还没腐烂掉,把小麦的尸体整体移到超大的棺材里,放在二尿子的右边,一条红线拦腰搭他手上,就算结为夫妻,实现了生不同时,死却同穴。但事先纠结在钟上了,徐来反复考虑是给二尿子带上下葬,还是给谢苗诺夫还回去?那毕竟是谢苗诺夫送给二尿子的洋物件,如今二尿子死了,他没权利私下做主处理。给二尿子送葬时路过教堂,徐来还是让出殡的队伍停下来,他去了教堂,要当面告诉谢苗诺夫二尿子死的事,把钟还给他。教堂很高,门也很大很沉,门轴吱扭扭响,进去前堂显得更加高卓宽敞,旋转上二楼的楼梯不太宽,沿楼梯挂着许多外国人的画像和风景画,仿佛你的身边就是异国他乡。谢苗诺夫披散的红头发也秋草般干枯潦草,白眉绺长,脸上布满褶皱,他斜坐在轮椅子上对徐来微笑,少说他也七十岁了。徐来把钟送到他面前,告诉他二尿子前天夜里死了,发送他的队伍正路过教堂,他来告诉他,并把钟归还给他。谢苗诺夫看了一眼钟,被保存得很好,用手摸了摸钟被磨得锃亮的提手,握了握,就像他送钟给二尿子时使劲和他握了握手。谢苗诺夫手离开钟的提手后,努力转动轮椅来到窗前,试图透过窗子看到路上的二尿子,他模模糊糊望见了长长的送葬队伍,跟在一架黄牛和黑牛拉的棺材车的后面,全停在路上看教堂的方向,有的还在胸前头上画着十字。眼泪缓缓地从他眼角两侧流出,流速极其缓慢,接着被褶皱吞噬了,那泪痕就似冻在脸上的光线。
按谢苗诺夫的神谕,钟没随二尿子走,他让徐来带回挂在他的棺材铺前。他悲伤地说,大家不喜欢来教堂,就把这钟继续留在你的棺材铺吧,挂在门前让活人死人都看得见,听到它为二道街准确的报时和敲击声,也许谁看到它还会想起点什么。
街北头的杨老板听说二尿子死了,匆匆跑步买了祭品带上,去追赶送葬的队伍。到南山向阳坡他就动手帮助下葬,大家不理解杨老板咋会这么殷勤,为啥,咋个回事?就见杨老板规规矩矩给二尿子跪下,磕三个响头,摆上供品,烧纸……号啕大哭一阵子,跪着也不起来,抽泣着说,二尿子是好人,这么多年来一直照顾他的生意,给回扣都不要。别人被弄糊涂了,都知道二尿子是帮徐老板的伙计,帮徐老板卖棺材,和杨老板一直争生意,咋成了照顾他的生意呢?杨老板紧着用袖筒擦流不完的眼泪对徐来说,二尿子死了,人死为大,我不瞒你了,徐老板大人大量,也不会生二尿子的气吧。徐来操起手等他说,到底咋回事?杨老板环视一圈围拢上来的大伙说,我把话在这说开,第一句话还是先说感谢二尿子照顾我的生意,他又向新坟深深鞠了一躬之后说,咱镇子里凡是女人死了,二尿子都借提钟报时或帮料理后事的机会去告诉她家里,女人坟地选在山北坡可以对望北斗七星,那是多子多福的象征,选用杨老板的棺材比徐老板的便宜些,是走近道,是保佑其子孙后代兴旺、官运亨通的好征兆。还指点人家棺材选杨老板家红松木的,有松香味不遭虫子,扛烂,最少能挺二十年。徐老板没说话,缓缓背过身去,盯着二尿子坟头上的落雪,足足有三分钟。零下二十多摄氏度的天气,荒郊野外格外寒冷,大伙呼出的白气几乎会凝固。雪又下大起来,别人都陆陆续续往回撤了,徐来最后离去,嘴里蹦出两个字:仁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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