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首都师范大学17楼1号514房
在这个房间,住过至少十位诗人
我坐在桌前,还能感到他们在这里抽烟、发烧、养绿
萝
有人遗留了信笺,有人落下了病历卡
有的人和我一样,喜欢在冰箱上贴些小昆虫
他们当中的大多数都喜欢窗外的白杨
最喜欢它落叶,和对楼的人一样喜欢黄金的声嗓
我没有见过他们当中的大多数
他们也一样
有时候,我感到他们熟悉的凝视
北风吹醒的早晨,某处会有一个致命的形象
我错过的花期,有人沉醉
我去过的山麓,他们还穿越了谷底
他们写下的诗篇,有些将会不朽
大多数将和这一首一样,成为谎言
雾中的北方
清晨出门的人是我
一个从高山辨认平原的人
大雾就是全部的北方
即使在创伤中也只能试探它的边沿
我猜想它至少活过了耳顺的年纪
那些荨麻、棉花、呼啸沉进大地的钻井
都通通被施以迷途
我还是看见了北方的心痛
被铁轨攥紧松开松开攥紧
大雾弥漫
每一块好肉都钻心刺骨
过路的人是我
——说谎的人是我
天坛回音壁
松柏在头顶摇摆,我在心里轻轻哼着一首歌
那些古老的树根,里面住着一个又一个祈天者
夜观天象,花朵在正午向我们显露干净的面容
不管和谁走在一起,我们都要谈到过去
我曾到过这,天气预报中的晴天里
在环形的石壁前,那些和我同样默不作声的人
他们肯定,早于我到过这里
心跳
没有霾的早上,阳光清亮
所有向阳的房子心跳似乎都是一样
很快,就会听见鸦雀的叫唤
很快,胸膛里的另一种节律就要醒来
很快,就要读到奥登的诗句
“让我成为爱得更多的一个”
他肯定梦见并领受过这样的早上
他肯定爱着
穿过黑暗的河流听见并不熟悉的钟声
遥远悠长
那声音,和所有爱过的人心跳都一样
妈妈是谁
“每个穿绿军装的人骑车路过她都会哭”
妈妈走过去了,却不理她
年幼的友人把所有穿军装的女人都当做母亲
有的女人听到哭声会停下来抱抱她
有的女人只能回头看看她
她们的脸埋在同样的军绿里,要赶去做相同的事
我相信她们确实拥有相仿的面容
——此刻,我也想替大洋彼岸的友人
叫她一声“妈妈”
在外过冬
没在湖边喂过红嘴鸥,就意味着没在云南过冬
大拨鸟儿啄食的记忆像雪花飞旋
我不能再歌唱我所到之处
一个观光客手中的礁石长不出稻谷、土豆、耐涝的食粮
我也不能再歌唱回不到的故乡
我只能站在静静的河边,等待着过完冬的鸥鸟飞还
戒台寺独坐
太多人诉说他们的遭遇,我不必再说
太多祈求和祷告,我不必再诉
戒律一代一代,让松树长出不同的脸孔:
自在、抱塔、卧龙……
不必再数,我也在其中
远路
“从此地去往S城有多远?”
在时间的地图上丈量:
“快车大约两个半小时
慢车要四个小时
骑骡子的话,要一个礼拜
若是步行,得到春天”
中途会穿越落雪的平原、憔悴的马匹
要是有人请你喝酒
千万别从寺庙前经过
对了,风有时也会停下来数一数
一日之中吹过了多少里路
消逝
你一定不知道
杨树落叶和一些事物的消逝很相似
从什刹海先落 隔壁的古巷不会觉察
从古巷落的 数个月前的预感
就已让它心形的叶子,憔悴
等着变黄
所有的杨树都会落光叶子
你一定不知道
哪一片曾被我捡起 带走
这又有什么关系
冬天会把每一截枝桠、每一片残叶都冷透
而大地从未感到过失去
溺水
据说真正的溺水者是无法大声呼救的
他们的身体会垂直在水中
张着嘴 上下浮动
没有挣扎的迹象
像在爬一具隐形的梯子
大多数死亡都是这样
触礁 是一片平静而非风暴
据说很多人都是这样
垂直站着 但已经死去
他们自己也不曾察觉
猫头鹰咖啡
——致李婧
一张桌子记得它所有的客人
适合等人的老地方总要亮着灯
咖啡豆饱蘸人们的欢笑、偶遇或悲伤
这不是一种吉祥的鸟,在我们各自的家乡
他们把它印在每一个杯子上
拥有一个朋友,就像端着盘子到另一个厨房
熟谙山地的香料好比晾晒北方的盐
我们在新鲜的菜谱中旅行,也结伴前往
米饭和细雨一样珍贵
日子有一意孤行的决心
朋友,我再不会把杯中的液体一口饮尽
哪怕你为我兑入更多的枫糖
哪怕为了向持久的生活和友谊致敬
耳鸣
春天的失眠,往我耳朵里搬进一座青山
鹿角树估算着一个暖和的日子
一些蓝色不知名的花,围在它的根部
几只土拨鼠想刨开泥土中的白键
——上个冬天,谁在这里丢失了一把风琴
鸟儿飞过叶梢,弹奏一遍
树蛙们跳过河去,弹奏一遍
冬眠的响尾蛇醒来,也拨动着“咿咿呀呀”
不完整的黑夜淌着滴滴答答的泉水
在最疲惫的凌晨
我翻身寻找乐谱,想把那曲子从头到尾拉上一回
刺猬
我想养一只刺猬
培栽玫瑰的惯性让我对芒刺充满信心
路过宠物店的时候我想养一只刺猬
在邻居家逗猫玩的时候我想养一只刺猬
摘掉菜园中饱满的豆荚我想养一只刺猬
我知道它有尖利的牙齿,能一口气吃掉许多虫子
偶尔也会吞食蜥蜴和田地里的作物
它像我内向的童年友人,有一双拘谨又敏捷的眼睛
吵架后,他用刻刀在我的桌面写字:
“你好,对不起”
它喜欢在枯枝里打盹
像朋友一样在多年后藏起了自己
我想养一只刺猬,它蜷缩在我的篱笆周围
它就这样,在我的想象中被饲养
我为它种上一排排芸豆和蔷薇
风吹银杏
一些人走得慢,醒得早
一些人走得快,老得也快
公园里几乎没有人在感受风的速度
只有银杏叶被来回翻动
这些都是不结果的雄树
高大挺拔
风不会吹出它树干里的苦楚
我要是再年轻一点儿
也许会站在那儿,等着它遍体金黄
情书
唐果曾与我说,
把情书写给特定的某个人就太沉重了
是啊,红色花真好
仰头看见树梢的鸟雀真好
明月真好,一个短促的笑真好
可是,所有轻盈加起来都比不上一封情书的好
——如果,可以不写给某一个人
潭柘寺听钟
多少傍晚,与雾气相互稀释
柘树才会长出晚钟的余音
钟声怎样驯服我的心猿意马
边地的烈马就怎样驮走
日日为父亲忽必烈礼忏的妙严
我不愿等到天黑
夜太长 流水太久
悲心太冷
钟声如坐化的体温,摩挲着我的脸
送我出门
夜行玉渊潭
玉渊潭在夜里有南方的湿气
不敢离水太近
在北方,我早已领教过活水成冰的寒凉
枯荷发出稀疏的声响
风从我熟知的地方来
我要说的话,已经不再需要应答
可是,我不能缄口太久
两个北方的年轻人在我身边走着
他们持重、黯淡
黑夜,让他们隐藏住我有过的年岁和妄念
甚至让落在水面的身形有了一点儿安详
那影子
一个名叫吴猛,一个唤作西哑
信札
如果我在电话中忍不住哭出声来
人们会问我,出事儿了吗
生病了吗
家里发生什么事了吗
工作上不顺心吗
亲戚朋友怎么了吗
以至于,我从来不敢单纯地只为感情而哭泣
我害怕他们会说,
嗨,就这事儿呀
但是,就是这件事
鹿群
“你的灵魂还如此孱弱……”
耽溺,
撒旦的疆域我毫无办法进入
谈何自由,于天堂和撒旦的国度游历自如
试着在幽暗的林间走了一走
人们的呼唤,有如刀刃之蜜
我以为我梦见过神迹
在鹿群全部涉水而过之后
我一直在试,企图梦见更多的动物
它们的皮毛闪闪发光
它们死后不会腐朽堕入尘土
像一个人被偶然爱过
仿佛它们不需要灵魂,不需要做梦
不着迷,也不呼喊
不身陷天堂也不必结识撒旦
高原来信
寄来的枸杞已收到
采摘时土壤的腥气也是
信笺上的姓氏已默念
高海拔的山岚也是
我能想象的事物,如今已化作杯中水
我不能遗忘的沙地,据说正开满红花
有一天,就是那一天
一群女子在空地上舞蹈
她们跳出我熟悉的音乐
从左肩落向右肩
一个节拍也没有漏掉
如此完美
再也不用校音,我的倾听也是
不需要应答,你也是
长城印象
北方的山,不到冬天就冷得硌人
石头用来砌长城
所有可能受孕的树
也都要舍下藤蔓,硬起心肠
把一朵野花簪在烽火台上
如果她曾有过爱情
那个名叫褒姒的女人
我在静得发抖的断垣上走
脚下睡着那些古老得我们愿意轻信的事物
——这是我对长城唯一的印象
我一直在它硌人的心口上走来走去
一会儿搂着火一会儿抱着冰
反复舍弃,其余的印象
看不见的吹奏者
我与它之间的障碍 不是破败的石身
也不是,被斩断的头颅中有你的生肖
我与它之间的隔膜是过于明亮的阳光
我知道,
我要找的 已经不住在这里
风吹着我心里的菩萨也吹着我心里的水法
纵使秋光明媚 我还是感到了它幽邃的拒绝
它的排斥也是古老的,人群置若罔闻
它的信仰是尘埃的,风水降低了它的难度
菩萨在我感到迷惘时伸出千手
我知道,我也可以随波逐流
一个看不见的吹奏者,会让我忘却烦忧:
有时在天上,被叫做蓝
有时在这园子里,被叫做遗迹
有时是明月残照是波光潋滟
是告别是修辞是没有答案的谜面
有时被叫做时间
有时是萨福……
极光
如果睡眠是一种祈祷,我一定不够虔诚
如果白昼是一门手艺,人们都还是学徒
我印象中,人是可以被黑夜驯养的
未被讲述的响动,才会拥有更加具体的形象:
噩梦、火警、错拨的电话
从远洋造访的台风
隔壁邻居家的争吵……
每次惊醒,我都会感到黑夜越来越挤
人们总在忙着命名和修补时间的漏洞
我隔着黑暗,感到懊恼
这也使我经常想到极光
——在那些拥有漫长极昼与极夜的地方
人们也许会有一种更好的方法
或者更痛苦的明了
尽管,醒着的时候总是短暂
词语
我看不见你的藏身之所
——词语 铺满砂砾的巢穴
一座巨大的记忆仓库
童年一次未遂的行窃 石头砸中玻璃后
词语有了确切的肉体
毛细血管上的微出血
它有象征性的体味
波浪似的呻吟
词语也会发出在地面蹦跶的清响
像一枚上个世纪的铜币
它可以兑换一枚世俗的印章
我看不见你 当你露出了词语一样的样貌
词语上微蜷的毛发
指腹的螺纹——它们创造了新的词汇
精准的秒针
我拥有钟摆的相同频率和不同的年代
在童年的玻璃碎渣里我感到了——
时间
它像一个又一个词语叠加而成的迷宫
轻风建筑起屋宇的细节
我取下一支词语的竹笛
蝮蛇盘在脚边 蜥蜴在树干上变色
我是良善的吗?请吞下一个未熟的苹果
让符咒反抗赞美诗里的阴影
最后,我要求词语变成砝码
用以核算突降的喜悦和夺眶而来的泪水
我深知它们不会挽回古老的禁区
一堵耶路撒冷的高墙
也不再拒绝来历不明的后裔
现在,我把词语放在耳朵上、膝盖上
它们理解衰老和冗长的命运
——多么好,当我不在这里
你依然能看到我,在词语周围
孩子们替我吹蜡烛
一个老朋友,生物学家
在研究人类如何返老还童
我与他最后见面一次
是上一次金星凌日,十一年前
一个学生,工程师
在研发人工智能如何模仿人类的感情
和他午饭后,我要赶去爱一个陌生人
关于时间,我是这样想的:
如果他们真的创造了新的时钟
作为他们的同行
我,一个诗人,
会继续请孩子们替我吹蜡烛
口音
“你说话的时候没有口音
不像南方人”
我口里说着,心里想着另一些事
——叶子长在北方,秋风怎样变凉
如果我睡在夜里
感到一个人和他的梦同时造访
我的哽咽,一定带着云南口音
静默
默默扫去院子里的落叶
好像从未在树上生长
默默擦净鼻孔里流出的血
好像从未在血管里发过烫
默默关掉手机
电波用它拟人的天分
默默坐在走廊上
看着更多人走进来
一些人交谈一些人赶趟
好像有人静静坐着
他们会活得更加起劲
不着急再找另一面墙
春天的树
气温升高时,它们就从笼子里逃出来
鸟鸣穿梭不定
让它们更加确信自己也有翼翅
又或者,它们着迷于一个少女在河边的歌唱
开始模仿人类 直立着
摘掉围巾、手套,捧出一件久远的珍藏
——如果树木不只在春天丧失记忆
它将如期获得每一年的初恋
当它们拥有了以忘却作为代价的恋情
才会思想雨水的去向
也才会听见骨骼中有些并不属于兽类的响动
它们计划奔逃
却感到大地的牢狱掌管着高处的阀门
还有跃跃欲飞的零件、匙扣
风将它们一再拆卸
它们相信那不是叶子,是一台新世纪的武器正在组装
春天让树承受流亡者一样的忍耐
它们不再追溯脚下的含混之物
远景也如明月倒悬
它们突然看见水流,一棵棵成形
它们怀疑自己真的交出了全部
结果变成了“树”
前夜
风像钻井一样在湖上打孔
他也许需要一个女人
需要一匹烈马,用皮鞭平息他的怒气
少女需要一面有月亮的窗户
来隐藏她的刀子
——她的睡眠简单 梦境简单
她需要红色 刻出一座火山
我在一艘艘旧船前走来走去
它们需要舵手
需要把斑驳的字迹铲去
在逃离的前夜 我需要故事的开头
父亲说它叫夜蒿树
爸爸,把手放进夜晚的雾里
我会变成奶黄色的花朵吗
把我手里不说话的河流交给她
会获得一双彗星的眼睛吗?
昨天,一个男人骑在树上
我对他说,刀是不可信的
砍下枝条上新鲜的叶子
他会听见远处的山谷
山谷告别野桑林时说的话
爸爸,他们叫我虞美人、芍药、风之花
还有西域沙漠中湿润的芬芳
我能分清睡眠、熄灭、由生到死的劳作
花是大地上空气稀薄的爱情
我知道鹤群的栖息之地
爸爸,为何人们总是在花中寻找影子:
蝴蝶、旅伴、海浪上的船帆
爸爸,我就要长出须根
请你看着我,告诉我——
你说它的名字叫做夜蒿树
对岸的灯火
我看到灯火,把水引向此岸
好像我们不需要借助船只或者翅膀
就可以轻触远处的光芒
湖面摇晃着——
这被无数灯火选中的夜
明亮和黑暗碰撞的声响告诉我
一定是无数种命运交错 让我来到了此处
让我站在岸边
每一盏灯火都不分明地牵引我迷惑我
我曾经在城市的夜晚,被灯火的洪流侵袭
我知道湖水的下一刻
就要变成另一重光澜的漩涡
我只要站在这里
每一盏灯火都会在我身上闪闪烁烁
仿佛不需要借助水或者路途
它们就可以靠岸
异地生活
一个找不着北的人,要向一个只辨东西的城市问路
一段秋分来临的路上,槐子在明亮的地方垂挂
我用在一堆衣物中找一颗暗扣的耐心
体验着背光的一面
有时锁不上门
有时找不到适用的药片
有时,我需要一把钝刀重新清理枝桠
这些怎么会成为难题
在一个永远人声嘈嘈的尘世
只是,大多数时候
为了离一些人近一点儿,再近一点儿
我决定还是让他们为我操点心
猎户座
只有夜晚,搭弓者找到了他的箭
我曾问过一个凿光的矿工:
为何我们的日子又聋又盲?
我们耽于眼前的天文学
忙于命名
出于痛苦,我们铸尖了箭矢
出于寂寞,猎犬的主人找到了它们
我们需要漫长的世代在天空俯瞰
让睡眠具备一种流逝的形象
闪烁的事物在黑暗中获得价值
大海在日落后拥抱渔火
婚礼在阴影处寻找烛台
一个少女在夜里出门 她就需要银质的胸针
如果天空不能为大地留出一个新的星座
这颗行星只好再一次转身
拉弓的姿势永远新鲜
就在那几乎要瞄准的瞬间——
用肉眼无法完成的 新的纪元
南方基因
我从不想象自己会像一棵白蜡树
站在北方的道路上,掉落翅果
我的前生是谷物、柚木、银矿
随便什么种类的游鱼
我不愿意遗忘的南方正在变得冰凉、健忘
像北方一样落雪、结霜
我只有去往一个温泉的山庄
治愈因寒冷而引发的旧疾
在那沉闷的疼痛里
我终于获得了南方的基因
云计算
天气变成一堵不能呼吸的墙
捕获一个个父亲,只需动用法典中的辞藻
牛羊不吃青草
鱼虾不逐清流
天真的麋鹿,也找不到一片叶子覆身
怎样运算一个人内心粗糙的颗粒
等同于多少截流的大坝、崩溃的雪线、含泪的夜莺……
一个诗人,怎样用有限的汉语 清点
——留给孩子们的遗产
听说你住在恰克图
水流到恰克图便拐弯了
火车并没有途经恰克图
我也无法跳过左边的河 去探望一个住在雪里的人
听说去年的信死在了鸽子怀里
悲伤的消息已经够多了
这不算其中一个
听说恰克图的冬天 像新娘没有长大的模样
有阳光的早上 我会被一匹马驯服
我迫不及待地学会俘获水上的雾霭
在恰克图 你的
我多需要一面镜子啊
驮队卸下异域的珍宝
人们都说 骰子会向着麻脸的长发女人
再晚一些 露天集市被吹出一部经书的响动
你就要把我当作灯笼袖里的绢花
拍拍手——我要消失
再拍一拍,我变成灯盏
由一个游僧擎着,他对你说起往生:
水流到恰克图便再也不会回头
你若在恰克图死去 会遇见一个从未到过
这里的女人
冰湖上
湖面经历了四时的平坦
严冬未尽,脚下没有冰裂的迹象
阳光始终不能温暖我
陌生人家的孩子飞快地在我周围滑着冰刀
我迟钝地意识到:
寒冷,才是此时的信靠
而我,早已在体内搭起无数座桥
玲珑塔
是不是,我已经陷入沉睡
走得还不是很远,我当然能够听见
人们在出海口唤我的声音
每一声都是一剂杜冷丁
我忘记了应该给故人写信,写这里有一个玉渊潭
紫竹院适合独坐到手脚冰凉
还有一座玲珑塔
据说它的石身熬过了烈火
每看一遍,也可以止疼
隔着时差的城市
——致我的父亲
抵达乌鲁木齐的第一夜 一个维吾尔族男人醉倒在地
他摔倒在我经过的街道 像一滩泣不成声的岁月
这样的时辰对于北方 已经算不上心酸
更算不上寂寞 在这与你有着两小时时差的土地
父亲,我是否应该将光阴对折
剪去那些属于南方的迷失
早些年,我差点跟随一个男人去往最冷的海域
而你并不知晓
乌鲁木齐是座建在你年轻面容之上的城市
那时你健硕 喜悦 千杯不醉
它有你虔诚中偶然的冷漠
那时我们互不相识 你在神前替我的前世祈告
我是一座与你隔着近三十年时差的荒城
我有你盛怒之下的灰烬
你何尝想过吧,成为一个女人的父亲是如此艰辛
在重返乌鲁木齐的路上 等吃手抓羊肉的空隙
一个中年男人与我说起他的悔恨
他目光呆滞 我默不作声
父亲,额尔齐斯河的水一直往下流
一个又一个迁徙者的命运
我和你一样,竟没有把多余的爱憎留在岸上
每一年我都离你更远
我已经可以用捕风者的记忆向你描述一座城市:
这个城市是酒醒后的男人
这个城市是已经孕育过的女人
它仿佛看透了你我身体里的时钟
为了让我更接近你的夏日时
在乌鲁木齐的每一夜 天都黑得很迟
樟木口岸
你去过加德满都吗——
我摇头
你带好签证了吗?
我摇头
难道你不想去口岸上走一走吗
我把脸转向一片芒穗低垂的青稞
它们,知道还有多少里路吗?
大路上的女人戴着尼泊尔耳环
喇嘛脱不下笨重的袍子
梵文的经书也从未展开界碑
你站在口岸上往下看了吗?
也没有一个异国的人赶来爱我
还有河流 无人阻止它流到印度
人们说着贸易上的事
一条线从婆罗树上的蜘蛛嘴里吐出
细细的 银币上不认识的头像
你知道哪里是国境了吧——
我重重地点头
远处的杜鹃日日加持 受戒
从这里开始 连风都是流亡
宫粉紫荆
餐厅挂着一幅年轻画家的画
阴天,我仍在人群中阅读——
我猜他也一样
每天,我们都在研磨摊开的时间:
用南瓜汤、丙烯、熟人、一门他国的语言……
窗外花树抖动,它的灵魂匆忙
却必然会在春天回访我们
只有在这偶然的奇迹中
我感到我的幸福 和他的一样
遗失
夏天我丢失我的条纹发箍
冬天,我丢失了一只皮手套
它们在不同的地方睡着,正变成同一个物种
在自然界,是不可再生的黏土
在光线中,是另一个星球漫长的自转
洋流稀释着鱼群
语言遮盖了黄昏
所有遗失都有相同的品性
在我这儿,它们的使命已经到头
查无此人
开头写了很多蠢话
和远处的风一样,蠢话藏不下天然的冷暖
——我原谅了自己,一个永远说不出秘密的人
信札也原谅了我,它再不会向我探问收信人
取走裁纸刀一样的宽慰,我的心仿佛被刀锋捂过
结尾,写了更多的蠢话
红色
载满西红柿的卡车在罐头厂前排队
干燥的风吹着戴头巾的女人
在新疆,一开口就会吐出红色的天气
滚烫的沙子把星星燃尽
我对着汽车后视镜
在上亿个西红柿中间涂抹着嘴唇
——就在不远处
一个维吾尔族妇女告诉我,那些胭脂口红的染料
来自她们正在采摘的红花
我梦见你的梦
所有承重,都是为了让自己更轻盈
怎么能信赖你的呼吸声
和压在我胸口的石头一样沉
所有的劳作,都是为了搬不开石头的时候
搬开自己
一旦发生的,就不会凭空消失
没有燃烧的,便永远不会熄灭
我梦见过你的梦
这就是我离开你的原因
香椿树
我也想像香椿树,信仰一门叫做春天的宗教
也想像它一样,不仅用着火的嫩叶
也用让人又爱又恨的气息
转动一个季节的经筒
有时我从山上下来
等待采折的香椿仿佛早早获悉它的命运
只长出手掌一样的芽苞
食草动物都够不着的高枝
香椿点起烛火一样的经幡
有人问路,问我借打火机
他准备顺便上树,摘一袋香椿
凉拌是否需要热水焯锅?
我差点说出还是炒鸡蛋好吃
我预感到我的虔诚有限
尽管我刚从庙里出来,尽管我所求不多
一面之缘
顺着陌生的地名去找熟悉的人
平原如此坦荡,怎么走都容易错过
要遇见什么样的河流,人们才会回头
往南走,我想起一座山
那时,黄昏正均匀地落向山坳
我见到了北方并不常见的白色花朵
周身通透 花期短促
摘花人是我
那种花的人,想必今生和我仅此一面
湖心
我知道你在那里呼吸
有时起雾 有时落着干净的小雪
我知道那里的路面 时常拥堵偶尔空旷
你的心一样
有时风会从你那个方向吹到我这里
我常常在湖边独自走着
涟漪代替了你的问候
湖心的岛
我远远望着 从未渡过
那种熟稔的陌生 代替了我的回答
一颗完整的心
更远处 我看见一个女人拣起树影下的光斑
她蒙着脸 长得像我许多年后的模样
我猜想中的 拥有低头亲吻花朵和墓碑的力量
不再究诘虬曲的草木
大丽花年年盛开 我把手指停在上面
打开灯 打开房间的第二扇门
帘幕里 隐藏了我精心的素朴
接受天空庄重的赐予
颔首 聆听 开口说出宽恕
“我的心骄傲得近乎破碎”
那个女人抬起头来 一条河从她眼底流经
她长得像我
多年前 在别人的婚礼上 手捧花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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