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鱼-那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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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小毛现在叫刘效懋。刘小毛查着字典改的,效,仿效,懋,盛大,合起来就是假装盛大,跟刘小毛的本意正相合。刘小毛带着这个假装盛大的名字在江湖上行走二十五年了。人家说自己“人在江湖”,大多是比喻式的,刘小毛的江湖却是实打实的。十八岁跟着戏班子离开长白岛后,二十二岁前是跟着师傅走江湖,二十二岁那年发了笔小财,又有了功底,自己出来另组了个团,真正是扛着旗帜走江湖,三江六码头的讨生活。越剧团的活路越来越窄,刘小毛的剧团节目一半是流行歌曲流行舞蹈,越剧曲目,也就一半,都是折子戏,简直跟唱堂会没有什么区别了,十八相送来一段,送珍珠塔来一段,穿插在流行的歌舞当中。服装一忽忽严实,一忽忽暴露,视觉上很有些冲击力,比如当家花旦小茶,刚刚凄凄惨惨焚了稿,马上就来一段热辣的脱衣舞,脸上还是黛玉的带泪装呢!小茶身段好,一丝一毫的赘肉也没有,小茶的最后一层衣是肉色的连身衣,灯光打着,仿佛是全裸了,实际上,小茶还是穿着一层衣服的,还是守着底线的。也就这样自己宽慰着了。年底的时候,刘小毛就会去联系唱场谢神或祭祖的大戏。痛快淋漓地从头到尾包裹严实地唱下来,刘小毛就像桑拿了一回,每个毛孔都舒服。团员们却大多不情愿,苦累倒在其次,就是太碜人了。有一回他们在一个富裕的小镇唱祭祖戏,台下观众席只有一溜的祖宗牌位,面前点了香,供着瓜果。他们唱的是《追鱼》,小茶演假牡丹,真牡丹也和她一样装扮,到包公审堂那一场,小茶看着那个女的和她说一样的话,一样的语气动作,一股冷气就嗖嗖嗖沿着背脊爬到前胸,鬼啊,她就是我的鬼!受了这一回的惊吓,小茶就一定要主家请几个活人在台下和祖宗们一起看。到底没一个撑到底的。刘小毛在台上却唱得酣畅淋漓,他训斥团员:“入戏了,眼里哪有观众?管他死人活人!”

    刘效懋这三个字,签演出合同时,用的最多。对方会说,难怪刘先生一身书卷气,看看名字,就晓得家学不浅啊。刘效懋签的多是些底子厚的大饭店,顾客中有不少外宾的,越剧就是他们眼里的异国风情。在这行里,饭店方面的人也互通声气,知道刘氏越剧团的风格,有个懂行的经理看了他们的演出,掉了眼泪,说:“暗恋桃花源啊,简直就是暗恋桃花源!”他为此找了刘小毛,说了一大堆名词,比如拼贴与片段,对位与复调,迂回与进入,作为刘效懋的刘小毛谦卑地听着。这以后刘小毛就多了一个毛病,一有空闲就去书店翻书,看到书上有诸如此类的字眼的,就买下来。一个经常处于出发状态的人如此买书,实在是件很不适宜的事情,他想出了一个办法,囫囵翻完之后,他就把书寄给一个人。他没有固定的地址,没法寄给自己。小茶当初遇到他时,笑话他,天,刘氏越剧团,你的占有欲这么强啊!不取个好名字,光盖个印戳!

    刘小毛当时说,我除了这个团,别的家当,一点也没有,就这么点占有欲,也是可以理解的吧?

    刘小毛是在书店里遇到小茶的。当时签的是宁波的一个饭店,签了一年。据说是那个懂行的经理向饭店方面极力推荐的。刘氏剧团从没有过这么长的签约,为此,他不得不为团员们和自己租了房子。以前,戏完了,在后台猫一夜,得过且过,一辆大蓬车就是家了。固定下来,刘小毛真还不习惯,就隔三差五跑书店,找到一家特价书店后,他就成了那里的常客。很快,连老板娘也知道他的口味了,他一来,就指给他艺术类新到的特价书在哪个角落。小茶也在那个角落里翻书,第一回碰到,也就是碰到;第二回是巧遇,第三回,据一本《我的千岁寒》写道“就跟过去世界杯似的,得第三回就永远是你的了。”第三回,刘小毛就主动和她说话,在书店里没说痛快,就一起买了书,到隔壁的茶庄里聊天了。刘小毛自然免不了孔雀开屏一番。无巧不成书,小茶原籍嵊州,祖上两代都是唱越剧的,小茶妈是在后台生的小茶——宫门开得快,又在一个小山村里演出,来不及送医院。小茶那年刚从一个越剧学校毕业,正吊儿郎当着,对越剧起腻,对一切有声音的东西也捎带着起了腻,就爱上翻书了。刘小毛说,你这是有障碍了,不要怕,不怕就是跨出一只脚了。他把这一两年翻书得来的理论颠来倒去显摆了一通,小茶听得喷茶,末了说:“好了,别说了,再说下去,你的眉毛都得飞走啦。”刘小毛心里咯噔一下,以前好像也有谁说过这样的话呢,不记得了。

    一个月后,小茶来看了他们的戏。乱颓废的,她开头这么说。硬装正经,怪可怜的。这是她看完之后的评价。刘小毛的心就又咯噔了好几下。那以后,小茶常来看戏,还救了一回场,顶了个突然闹肚子的团员唱了一折黛玉焚稿,赢了个满堂彩。刘小毛就建议,在找到正式工作以前,先在他这里练练嗓子吧,免得把功架都歇没了。正式的工作却一直没找到。过了大半年,刘小毛就和小茶就有点形同恋人了。其中的过程,刘小毛自己也说不清楚,戏里戏外,他自己都糊涂了,料想小茶大概也是如此。那经典的三个字,他们俩谁都没说出口过。也许,都让戏里或撕心裂肺或暧昧迷离的表达弄糊涂了。这样挺好。如今,小茶已27岁,刘效懋是43岁,谈婚论嫁势在必行。于是,小茶先带了刘效懋回家。小茶家里,对刘效懋也还是宽容的,都是唱戏的,天然透着亲。单从外形上看,唱小生的刘效懋一贯地玉树临风,走在街里,18岁的小姑娘也会回头多看他两眼,做戏的人,眼神又有别样风情,迷恋他的少妇也有很多,害得小茶经常吃些无头醋。但是,小茶的妈妈还是对女儿咬了耳朵:岁数差在那里,现在不觉得,再过十多年,你就知道了。这一招挺绝的,做娘的放下架子,取了个闺密的姿态,这话就挨心贴肺。刘效懋当然听不到这话,他在小茶家过得自如舒坦,所谓物以类聚,他现在就是和同类在一起。他和比他才大了七、八年的准岳丈说得投机,准岳丈夸他“天然俊俏,俊俏得正,一股书卷气”,这话,刘效懋最爱听。一投机,一舒坦,他就把自己的来路,在那一个黄昏,混在酒杯中,都和准岳丈摊了底了。酒有点多了,他趴在矮墙上看不远处的索桥,桥上有个人好像也喝多了,晃晃悠悠走不稳,刘效懋真怕他会掉下山沟去,这索桥的绳栏间距大得可以穿过一头小牛,刘效懋的腿也跟着打起颤来,话头却依旧健旺。

    当初,他师傅就是看上了他的俊俏和书卷气才同意带他走的。18岁的刘小毛刚刚在城里读完高中,没考上大学,不知道怎么安排自己的身体和命运,按照小茶的话说,就是在起腻。25年前,长白岛五百米街道两边,只有乡卫生院、供销社和乡政府,别的什么店也没有,刘小毛找不到任何消遣,除了装模作样谈恋爱。刘小毛回想那段岁月,觉得用“昏暗”来形容也不过分的。师傅的越剧团就是照到他生活里的一道闪电。闪亮的气灯,闪光的戏服,闪亮的眼眸,这些闪亮,把他从日常的昏暗里搭救出来,给了他一个亮闪闪的新天地。况且,没有爹娘的孩子,自己就能做自己的主。刘小毛十岁上,爹就在一场台风里命丧大海了,这在长白岛也不算什么大不幸,因为经常发生。刘小毛的娘不是像长白岛的女人一样再找个捕鱼的光棍嫁,她是害怕了,带着刘大毛改嫁到大岛上,嫁了个菜农。刘小毛跟爷爷奶奶住,好在还有一个伯父照应着,读书什么的也不吃亏他。有一年暑假,刘小毛去娘那里住过,住了三天就逃回来了。那三天他天天和娘抬粪桶往菜地里浇肥。刘大毛已经改姓了章。章大毛天天帮着继父装菜拉菜,十足是个正劳动力了。娘自然是疼小毛的,但终究不好意思太过表露,就在菜式上下功夫,可是,刘小毛总是吃不多。娘的手上有淡淡的粪便味道。多年以后,刘小毛从香水擦得过分多的女人身上也闻到过这味儿,刘小毛闻着就起恶心。那年暑假之后,他就没有再去找过娘,娘也没有来找过他,刘小毛后来知道,亲极反疏,彼此期望得太多,都给不起了。

    从山村回来,小茶的眼神越来越深,深得比山沟还深了,叹气的时候也多了,说话也有点玄乎,有一回她说:“真想看看你年轻时的样子啊!”刘效懋莫名其妙,难道我现在老了吗?有一天看报纸,看到一句话,倒让他吃了一惊,那句话里有这么一个主语:“年过半百的老人们”,刘效懋就愣在那里了。他快速地做了个加减法,心头就一阵紧,赶紧,做什么都得赶紧啊!

    刘效懋对小茶说:“年前我和你一起回岛吧?”小茶说:“好啊。”语气却没有当初他响应小茶提议回家看父母的热烈。当然,女人,是该矜持些。刘效懋思来想去,定下的方案是回岛上去唱谢神戏,顺便带小茶回岛看看。看看岛看看伯父,就可以了,娘那头,也就算了。他主动跟村里人联系,电话还是114查来的,接电话的村长也跟他一般年纪,他刚报出自己名字,那边就惊喜得炸了:“小毛!啊!小毛啊!”比戏台上的表演还要夸张。刘小毛说了自己的意思,讲明了不收钱,那边就又大呼小叫了好一会儿。刘效懋已经不习惯这样的表达方式了。临搁电话前,他才想起那个村长的名字是大龙,小时候木木的,就叫他木龙,木龙在长白话里就是船的意思,因此又叫他“烂船”,于是刘小毛就戏谑地回应了对方的热情,他说:“烂船,已经做公公了吧?媳妇漂亮吧?”烂船在那头笑得更欢了,笑过之后,压低嗓门说:“你是该回来看看,你那儿子,大学毕业回来开诊所了,一乡的老少都说他好,人也长得像你,真个标致!”刘效懋正经起来:“烂船你不好烂嘴巴的,那是刘卫的儿子。”烂船还是嘻嘻哈哈:“你下的种,赖不掉的,赶早回来,人家小素都守寡20年了,为的啥?不就是等你吗?做人嘛,良心还是要讲的。”

    刘效懋被良心两个字唬住了,随即他又镇定下来,他是有良心的,他已经尽过责任了,他甚至对那个孩子很是失望,怎么可以又跑回长白岛去呢?那样的一个地方……

    刘效懋在船上,翻来覆去念叨的,就是这样一句话:怎么可以又跑回长白岛去呢?那样的一个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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