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阵子大岛上的文化广场在搞活动,叫各个小岛小村的人进城来讲乡土故事,长白岛也派了一个学过说书的老先生去,故事题目就叫《刺棚庙》。老先生在冬日暖阳下面洋洋洒洒开讲。
从前,一个戏文班子在长白洋面上翻了船,一船的人被潮头带到卵石滩上,老老少少,男男女女,无一生还。长白人看着怜惜,就在靠近卵石滩的山坡之上掩埋了他们,又怕野猪山鸡打扰他们,就在坟堆四周种了刺树,刺树里围又种了一圈野百合,这样,外面看过去森然刺人,里面看出来却花样温柔。长白人知道戏班子里大都是这样的人。刺树当中,有一棵卓然独立,木秀于林,没几年就有了圆伞型的冠盖,刺树叶密,除非暴雨,一般的雨水落不进来,更出奇的,有一段树根破土而出,扁平如凳,越来越长,总之,这棵刺树把自己长成一处天然凉亭了。放羊的小孩,扳罾的男人,砍柴的老头,这些人渐渐把这里当成一个避雨的所在。想想吧,雨天海边,本就有许多奇妙的声响:潮水轻拍礁石,堪比大鼓;微风摇动松涛,可比丝弦,偶有一阵急风入了礁洞,转弯抹角处,音调转换兀自婉转动人。可是,他们说他们听到的不是这些声响,他们听到了戏班子唱越剧的声音,刘三老头信誓旦旦,说他听到的那出戏是《追鱼》里的,那书生在呼唤他的心上人:“牡丹,牡丹——”由此可见,戏班子人成了神灵了!既是神灵,必得供奉,于是大家热心募捐,有钱的出钱,无钱的出力,一座小院就建成了,供奉的是戏子,就不去学庙宇的气派刷黄墙种夹竹桃,也就青瓦白墙,又在野百合圈之外,种了一圈牡丹花,这花可是出了钱从大岛买来的。第二年开出花来,却是月季,上当了,却也不认晦气,月季是四季长开的那种,花色也多,红黄白粉紫的都有,一样开得闹闹热热,跟戏班子的家常气氛很配……”
老先生讲了这个故事之后,突然发现了这个故事里的破绽,回岛后,他考证了一番,得出了下面一个结论。刺棚庙的故事流传至今已有三四代,而《追鱼》那戏,最早是在1959年,这戏班子的人不可能会演,牡丹又是个极普通的小姐名字,比如春草春香,那也是极普通的丫鬟名字,所以,这个《追鱼》之说,不过是刘三那老头看了《追鱼》电影,被那王文娟迷住了,听到耳里就入了心,动的不过是他自己的心!他问人家:“这就说到禅了,你懂不?”听到这里,几个本想跟他争辩几句的,也不敢搭腔,摇摇头,走开了。
长白人向来敬重老先生,但对他这番考证,认同的人却不多,既是神灵,学一出新戏有什么难的?况且,做戏的总得学新戏吧,否则干嘛去啊?不信,明天去问张先生,是就给个阳爻,不是就给个阴爻。长白人把张先生当自家主事的,有什么两难的事情,就跑去刺棚庙敲个爻,听张先生的。
惭愧,我就是那个张先生,在那流传了三四代的故事里,我是那戏班子中的随团医生,这样的医生,就是现在全科医生的角色,跌打损伤头痛肚痛自不在话下,连难言之隐,张先生也会治,你想想,戏班子呀,脱不了难言之病。据说最初发现张先生神通的是个砍柴扭伤了脚的老头,避雨避到刺棚庙,困了,睡;睡一觉起来,不痛了。更神奇的是,他手上多年不愈的红癣儿,也不见了。不痒不痛,做人舒坦,就到处说这个先生的好,人家问他,那先生总得有个名和姓吧?老头说,名儿,说不好,姓,就姓张吧。于是,我就成了张先生,又替我塑了个郎中模样的木像,怕我寂寞,又给我塑了个花旦模样的娘子,这样,我就成了刺棚庙的主神了。
你可不要来向我求证虚实,我都不记得了。甚至对到底有没有“我”这个存在,我也起疑。他说我姓张,我便痛快地姓了张,谢天谢地,他没给我取名。
每到年底,长白人就会为我请一个班子来唱几天戏,说是感谢我一年奔波劳碌治他们的病。上面说过,我的庙在卵石滩旁,那里远离村落,走动不便,就把戏放在大庙里唱。那大庙,供奉的是观音大士如来菩萨,在那里光是唱谢我的戏,我怎么担待得起?长白人也懂这个礼,于是,把开场的那本戏送给大菩萨们,接下去的才是谢我的,你知道,对自己人,才用不着客气。我受用他们这样的安排。自从那个老头嚷嚷《追鱼》以后,谢我的这出戏就渐渐固定下来,就是它了。戏不变,班子变,长白人看戏,情节越熟悉越好,那么他们就不用分心去揣测剧情,那么他们就可以专心把自己也放进戏里,那么他们就可以痛快地看演员的身段,看那些行头,比较今年的和往年的哪个更精致美丽——把这些热闹和华丽,一寸寸收到眼底去,受用一整年。
这会儿,那个人上码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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