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鱼-诊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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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非说说这个诊所不可了。但还是先绕回来说我的刺棚庙。长白岛为什么会给一个戏文班子那么高的礼遇?是因为戏文吗?当然是。茫茫大海之上,长白岛像只小船,日听风,夜听雨,日子一日与一日何其相似,久了,寂寞来了,忧郁来了,只是他们不觉得,习惯了。一个戏文班子,热闹的锣鼓,缠绵的丝弦,揪心的故事,把他们积攒了一年的眼泪和欢笑都催发出来,痛快哭,痛快笑,一年中那些等待的日子,一些委屈,借着台上的戏文还过魂来。那戏文,就是浇块垒的酒了。戏文散场之后,随团的医生就会被求医的人团团围住。戏文里面,那些时运不济的读书人,往往都做了妙手回春的医生,这个随团的医生,就像是戏文里走出来的国手,任何疑难杂症都难不倒他,因此,伴随着戏文班子的来去,留下的往往是神乎其神的神医故事。长白岛孤悬于海,良医难求,这样的传说便愈加神秘,对医生崇拜到建个庙宇来祭祀,也就毫不奇怪了。

    除了电,长白岛山处处自足,连乡卫生院的医生,也是“定向培养”的:初中毕业后读了两年市里的卫校,接着就分配到长白岛做了医生。长白人对只学了两年就会看病的医生到底放心不下,一些小毛小病,又不肯隆重地渡海求医,于是,我这个庙宇中的木雕医生就成了长白人的良医。有点头痛脑热,他们就搬到庙宇的小屋里睡上一两天,也许刺棚庙的鸟语花香,有着比一般的抗生素与病毒灵更强的药效,也许,他们欠缺的就是充足的睡眠与休息,住过两三天之后,他们就能神清气爽地回去了。我的名声就这样越来越响亮。但,总有些清醒的人,看到了我的无力。这些清醒的人,一听到刘家正有回岛开诊所的设想,他们就快速地行动起来,帮着小素通融了乡政府,让小素翻新旧房。现在正是开发时期,为了赔偿土地时少些纠纷,一切土建都被冻结,惟独对小素网开一面,起先乡政府还害怕有人会跳出来有样学样,但他们很快放心了,没有一个人对此有异议。一个读了五年医科大学的医生,正宗!对这样的热忱,刘家正多少是有些感动的,但是,开一个像模像样的诊所,购置些必不可少的器材,那是要花好大一笔钱的。这钱,居然也有了,募捐来的。长白岛上造的三座庙,都是一帮吃斋念佛的老太太挨家挨户募捐来的,她们把这热情用在修诊所上,居然,事也成了。

    有了这笔钱,诊所就一日一日像样起来,就像小茶所观察到的那样,这个诊所一点也不比城里的社区诊所差。最惹眼的是玻璃移门上两个鲜红的十字,虽然这里的老太太们对信基督的天然有排斥感,可是,这两个红十字,她们却欢喜。洁白的地砖,雪白的墙壁,蓝色的玻璃钢椅,小素每时每刻让它们闪烁光泽;医生的办公桌甚至比大医院里还气派,靠墙的左手边,堆着一摞医疗档案,大湾人都在那里有一份存着,因为这个,大湾人在前岸后岸礁门人那里有了骄傲的资本。平常感觉有一点点不对头,就可以去找自己的医生看,量血压,测心跳,化验个血常规也行啊,就是没有B超机,不过不着急,总会有的。至于一些普通的外科,诊所里有消毒过的镊子啊钳子啊剪刀啊纱布啊,齐整地放在橱柜里,让人看着安心。大湾人以前对付皮肉擦伤或小疮小疽,都用白糖止血用草药来敷,有个小姑娘家在正发育着的乳房边生了个疮,也就是这么对付,结果小疮长大痈,大痈最后被草药敷好了,一个乳房的组织却全烂完了。如今好了,有了这个诊所,就不会出这样的事情了。现在,长白岛上别的那几个村落,也时兴到诊所来建个档案,什么时候发过烧什么时候拉过肚子,这里都有记录,不用特意珍藏病历卡了。岛上的人看重自己的档案。每个人的档案都放在一个淡蓝色透明的文件袋里,按姓氏的拼音排列安放。他们对刘家正的记忆力,也是佩服的,只要来过一回,第二回来刘家正就能记起他的病,就能一下子找出他的档案袋来。

    肝病或胆病,岛上最多了,刘家正开过这样的玩笑,出去我可以去做肝胆专家了。长白人说的“出去”,就是离开岛另谋生路去,听的人就会讪笑起来,说:“刘大夫可千万别丢下我们啊,我都在你这里上了档呢!”说也奇怪,自从诊所开起来后,大湾的老人们这两年居然都没有病死过——死在自家床上睡着一样离开的,那另当别论。这岛马上要开发了呢,据说是按人头赔偿的,老人们一下子觉得自己值钱起来,得好好活着。说书的老先生也经常过来,他有点高血压,时不时来量一下,他说:“养病比治病要紧呢,所以,首长们都有保健医生,现在啊,我们也有保健医生了不是?”他说话尾音悠长,那感觉是言外之意无尽,听的人就说,是啊是啊,言语中都是一派欢喜。小素听了也高兴,夏天,她就烧壶菊花茶凉在那里,冬天则是热水瓶只只灌满,来人了就倒上一杯,说,暖暖手吧。无形当中,这诊所就有点像茶馆了。刘家正对此毫无办法。他想安静看些书,医生是要不断进修的。他的目标是要把全科医生的资格考出来。刘家正不要那种培训一年就可上岗的“全科医生”称号,他要的是通过了25科考试的正儿八经的全科医生资格,像他这样刚过了执业资格的,还得等六年才能考这个“全科医生”,但刘家正不怕等。虽然是回长白岛了,但他对自己不能马虎,刘家正从来就不是个马虎的人。刘家正仍旧像学生时代一样,学习到深夜,要么读书,要么上网看看专业论坛,真要感谢互联网,即使在长白岛,他一样也了解整个“医学界”;偶尔,他也上基层医生论坛,他就看看,很少发帖跟帖,在那里,他能看到像他这样的人,看来,大学毕业后回家开诊所的,也不止他一个,他看他们讨论怎样在农村行医,怎样注意药品的配伍,甚至怎样输液——在他们这样的小诊所里,医生同时也是护士。如果有个护士该多好啊,尽管妈妈也在帮忙,但那和一个正儿八经的护士,完全是两码事情。

    小素担心他这样过于劳累,老是要过去催他早睡,有时把他拉到自己房间,逼他看会儿电视,刘家正也听话,乖乖过去,把台选来选去,最后还是定在原先的戏曲频道。小素说:“你看你自己喜欢看的呀。”刘家正说:“我真的喜欢看戏曲的。”比如《追鱼》,他既看过徐玉兰和王文娟的1959年版本的,也看过张国凤王志萍新版的,他和妈妈一起讨论,一致认为新版的没法和老版的比,妈妈说:“怎么可以让鲤鱼精穿白衣服呢?又不是白蛇!”小素对越剧一直抱着一种狂热,大凡她能看搜罗到的资料,比如在村办公室看到有越剧方面消息的报纸,她必定讨了来,郑重地剪下来藏好,自从有了戏剧频道,就等于又多了个窗口——尽管越剧在那里占的份额,也是不多。她是在为日后可能有的见面积累谈话的资料吗?两个没有共同谈资的人就分属两个世界了,妈妈这样做,大概就为了能和那个人拥有同一个世界吧。这样的揣度,刘家正无法说出口去,想到最后,他又会问一句:会有人这样来爱我吗?他几乎是羡慕妈妈了,她有爱,而他,没有。

    这样和妈妈一起看戏曲的夜晚一个月不过一两次,平常的日子,刘家正总在自己的房间里,看书或上网,也是值夜班——难免总得出几趟夜诊的。长白岛的夜是安静的,他放了张CD,把音量调得低低的。这些音乐大多是西方的经典,这方面的知识,他是读一本《爱乐》杂志得的,半懂不懂,隔得很,总没有陪妈妈看的越剧那么天然亲近;但他依旧听勃拉姆斯听莫扎特——这些乐曲像一层帷幕,把他和长白岛安全地隔开了。

    后来,是说书老先生看出了刘家正的苦恼。他叫来漆匠在诊所墙上描了个“静”字。漆匠很尽力地把这个字描摹得跟他在大医院里见过的一般板正。聊天的场地,就自然又挪到小卖部去,那里本就像个茶馆,买点饼干喝瓶啤酒,就好闲扯一个下午。

    小素有点失落,刘家正故意装作没有看见。刘家正知道妈妈的想法,这诊所是大家募捐修的呢,你怎么好意思不热乎招待人家?刘家正对着小素的歉疚,自责就多了起来,妈妈这辈子好像总是活在对别人的歉疚中,自己的回来,真的是对妈妈好吗?刘家正在岛外工作的几个同学,节假日回家探亲,对刘家正的甘之如饴,他们想不通,有一个话说得有点意思:“刘家正,我看啊,以后长白人也会替你塑个像,放在刺棚庙张先生旁边。”刘家正笑笑。说话的那个同学,到现在还没有一个正经固定的工作,也就是在岛外漂着,可是,他已经在鸟瞰这个长白岛了。

    刘家正真的来我的庙里了。这不是他第一次来,从会走路起,他就跟这岛上别的孩子一样,跟在妈妈身后一年到我这里来好几趟,所有的妈妈都求我保佑她们的孩子像小狗一样活蹦乱跳,小素的祈祷特别让我感动:刘家正一生所有的病痛,请张先生把它们转给我,我来受。

    他到了我跟前,学他妈妈的样子,为我点燃了一根香烟,他自己也点一根。一根完了,他再为我点上一根,他自己也再来一根。到第四根的时候,他突然害怕起来,他看着我的雕像,轻轻地问:“你真的在吗?”问完之后,他自己就笑了。他说:“我真不能再抽了,一个医生抽烟,不好。”他就给我点上了第五根,看着烟头一明一灭。长白岛上的人都知道,张先生是个老烟鬼,到了刺棚庙,敬烟,那是第一个表示敬意的仪式。刘家正耸耸肩膀对我说:“喂,你不会是个鸦片鬼吧?你那个时候,你那样的人,能不吸鸦片吗?”

    我听着笑了。我那个时候是什么时候,我是什么样的人呢?这个岛上的人为什么把一个老烟鬼供为神医呢?

    刘家正来找我的次数越来越多,尤其是大风暴来临前,他必到。潮头就在离我的庙不到两百米的地方翻滚着。他和守庙的老头巡视门窗,有两回,他还特意加固了东窗。老头和刘家正闲话:“刘大夫,你那里是诊所,张先生这里,也是诊所呢!”刘家正说:“是啊,他是我前辈。”这句表示敬意的话,被那个老头转了好几道弯,转到最后,那意思竟成了刘家正身上附着我的魂,我就是刘家正,刘家正就是我。大多数的长白人都把老头的话当迷糊话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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