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此,这望远镜就是小素的了。她用了望的姿态看黑板和老师。她尽量抬高脖子,想象着爷爷在海上的样子,教室就是一艘船了,恍惚间,老师和黑板也变得遥远了。只要一端起望远镜,近的,远了,远的,近了,小素喜欢这个游戏。四年之后,她就是在这个望远镜里见到刘小毛的,第一眼在镜头里见到他,她先吓了一跳:一个男人,怎么可以有吹弹得破的白嫩皮肤呢?这不是戏台上的多情书生吗?这时的震撼,大概堪比这望远镜在马六甲照到了海盗。
刘小毛扛着铺盖卷刚走进村口,他还不知道自己已经进入了他人的视野,村口和住家隔着五百米的距离,刘小毛呆立在那里,看着不远处几只白鹅在互相追逐。他怕白鹅,它们会扬着翅膀伸着脖子张开阔嘴扯他的裤腿,他必须得找件武器。铺盖卷里有一顶黑伞,顶端是尖锐的不锈钢。问题是他的双手都挂着行李。刘小毛就站住了,他真的不知道怎么办,如果大声呼唤人家,告诉人家他怕这几只鹅,那将是一个天大的笑话。他已经是笑话了。像他这样用功读书的人,居然高考落榜!就在前一年,也有个高考落榜生,因为想不开,跳进水库自杀了。其实他满可以复读重考的啊!刘小毛当时是这么想的,为那个人不值。如今,事情到自己头上了,此刻丢掉这些行李,沿着小山坡爬上去,不到五分钟赶到那个水库了,跳进去,一切就都结束了,多轻松啊——原来那人只不过是选了条轻松的路。偏偏铺盖卷怎么也卸不下来,双手颤抖着,就是解不开缚在肩头的结,直到小素到他面前,帮他解下,把铺盖卷转到自己肩上,走在他前头,领他穿过鹅阵,领他进了伯父家。后来,刘小毛告诉小素,那天要是没有她,说不定他就跳进水库自杀了。小素看了他半天,微笑着说:“你不会的,你不是那样的人。”偶尔刘效懋想到可能在那天消失的刘小毛,心头会紧一紧,会想到小素说的这句话,他不是那样的人,那又是怎样的人呢?有时候,还奇怪一下,为什么要选择水库来自杀呢?大海不更好吗?那么,是怕失去这个岛吗?海底潜流不知道会把尸身带往何处,有许多未知,连死后也会害怕的。在水库里,就总在这个岛上的,死后的世界,是可以想象的,马上就会有洗衣的妇人或者饮牛的小孩发现他浮在水面上的身体,接着,就会有一整套温暖的丧葬礼仪在等待他,有亲人撕心裂肺捶胸顿足,这个时候,连嫁出去的妈妈也会带着哥哥来团聚的吧,多温暖啊,他甚至责怪小素不合时宜的出场……刘效懋往往需要花很多的力气才能从这个想象的葬礼上回过神来,这个力气的来源就是当晚的演出,总有许多许多的细节,需要他去关照的,它们是他的救命稻草。
今天,刘小毛又出现在望远镜里。小素当然不会到码头上去接他——她不愿混在人群里看他。自从在镜头中捕获被白鹅吓坏了的刘小毛之后,这副望远镜的功能几乎就是追寻刘小毛,即使在他离开的岁月里,小素也会选个晴朗好天,在海边,山上,用它来看海的那一头。她的面孔浸润在光华的日色里,通透发亮——无望的爱和等待因为无涉利害而愈发纯粹细腻。小素在山上选了个有利地形,眼看着航船靠岸,眼看着刘小毛踏上码头。今天,风大有浪,浮码头就有些摇晃,刘小毛站不稳,打了个趔趄,表情和腿脚都是怯生生的,就像当年面对白鹅一样。小素真想立刻过去扶住他。只要他在跟前,她就忍不住要去帮他。当年,她给他做他名下的大部分农活:翻地除草插秧,甚至是从山上背柴禾——他那样单薄的肩怎么吃得消呢?她只要他轻柔温和地对待她。他们在一起,过的就是戏文里的生活了。即使刘小毛在逃离的前夜,她感觉到的还是轻柔温和,他垂着眼,说:“怎么办呢?要么我们一起跟戏班子走吧?”小素马上就否决了这一提议。只要他们马上结婚,肚子里的孩子根本就不是问题——反正他们总是要结婚的,不是吗?所以,对刘小毛的逃离,小素总恨不起来。他提议过一起走的,小素不想走,于是他走了。这是小素的逻辑,好像负心的那个人是她自己;再则,她又马上和刘卫结了婚,听刘小毛的伯母讲,刘小毛到现在还没有结婚,那么,似乎,就是她变节在先,当初,为什么不等一等熬一熬呢?人家不是守寒窑一守就是十八年吗?她这一变节,刘小毛当然要生气,要恨她,到最后他却还会寄学费来供孩子上高中上大学,多好一个人啊。长白岛上,也有父母无能,孩子只能辍学的,还不如他刘小毛呢!绕来绕去,如此三番,小素对刘小毛竟生出很多愧疚来。说到愧疚,除了对刘小毛,还有对刘卫。刘卫比小素年长三岁,也可算青梅竹马,小素自己没有哥哥,刘小毛跑掉以后,小素真不知道该跟谁商量去——爹娘估计除了骂也没什么好办法,她最后找了刘卫。刘卫已经是海上历练了四年的渔民了,风口浪尖上讨过生活的,似乎对一切都有自己的主张,就连他的爹娘,也是很听他的。他说,要么我们结婚吧?小素说,好啊,要是以后你碰到可心的,我带着孩子走就是。刘卫说,这是后话,现在不用说它。于是,他们就说眼前的事,怎么提亲怎么娶甚至讨论了嫁妆和彩礼,接下去的日子,小素恍惚间真的把自己当新嫁娘一样忙活起来,还是刘卫在把舵:远的,云山雾罩,先不去说它,近在眼前的,我们把它都做好了。孩子在肚子里生根发芽呢,小素在她爸爸的一本赤脚医生教材里见过那些图片,她会孵豆芽,她也会用油灯照鸡蛋,那么一举,一瞄,她就能看出这蛋是否有“孕”,至于土豆和油菜之类的植物,它们怎样从土里探出头来,一叶一芽的,她都看得分明,也看着欢喜,都是那么嫩生生的啊。这会儿,她也有孕了,她也有根芽了,她怎么就忍心把它掐了呢?只有一回,刘卫来看她的嫁衣,尼龙衫,黑底大红花,刘卫说不好,还不如叫半山的杨裁缝做件大红缎的掐腰立领衫呢,小素把手掌围绕在腰上,有那么一闪念,掐了里面的芽,还自己的细腰身吧?她就愣在那里,怔怔看着刘卫,刘卫回过神来,马上换了大咧咧的表情,说,没事,没事的。翻来覆去说了好一会儿。
刘卫自愿娶了她,但到底没敢和他爹娘透底。孩子生下了,算算月份不对,刘卫的爹娘自然就心知肚明,却也不来说破,单等着小素再生养一胎,因为计划生育,要隔五年才好再怀另一胎,那一年,刘卫却死在海上了,竟是一点补偿的机会也不给她。刘卫这一走,小素就等着刘卫爹娘骂她克夫命逐她娘俩走,那样,小素爹娘是要羞愧死了。刘卫爹娘到底是忍下了耐下来,给小素爹娘保全了脸面,给小素娘俩保全了脸面,也给自己一家保全了脸面。小素的愧疚就这样层层加码,这日子过得像在赎罪了,千丝万缕密密麻麻理到最后,只有悔恨,当初不该不听刘小毛的话啊,要是跟着走了,去哪里都是完整的一家人了,天经地义,哪里会有那么多愧疚啊!小素就陷在自己的愧疚里了。直到有一天她经过公婆的房前,听到她婆婆在大声对公公说,我们同祖同宗,五百年前,不就是一家子吗?她公公叹了口气,说:扯五百年那么远做什么,我们太公都是同一个呢!小素知道他们在说什么,这事情居然扯到太公和祖宗上去找心理平衡,倒是小素想不到的。自此就放下心来,对刘小毛伯母的友好表示,也就坦然接受了——既然是一家子嘛!孩子日长夜大,刘小毛的模样在他身上渐渐显形,刘小毛的伯母一看到这孩子,就有点挪不开脚步,要给他买糖买饼,没人的时候,扯住小素娘俩就要唠叨几句,无非是这样的老话:都是当初我骂他骂得太狠啊,小毛才这样逃走算数,到底拿我和亲娘两样看待啊,你说,亲娘骂儿子难道骂不得?哎,说起来也是这孩子可怜呢,没爹没娘,实在不该骂他——小素从话语中闻到了愧疚的味道,她对这味道实在是太敏感了。她能做什么呢?她只有接受她的好意,有一回,小素就把公婆的那场对话说给伯母听了,伯母愣了半晌,才说出一句话来,却是戏文上的:仁义传家久啊!
虽是同祖同宗,到底这些年因为这个孩子的关系,反倒疏远了,听小素这样讲过之后,伯母到五百米街上买了香蕉苹果,拎到刘卫爹娘面前,话是不好明说的,只在脸上堆笑,千恩万谢的意思是传达到了,弄得刘卫的爹娘倒警惕起来,几次三番明里暗里对小素说:“无论如何,家正那香火是我们刘卫的!”小素看他们对家正不是嫌弃而是稀罕,心里倒更愧疚了,对两个老人百依百顺。也有人来说媒的,小素只是不肯,一半是要讨二老欢心,另一半原因也就她自己知道,她说她有病,那毛病,可以叫做性冷淡吧。和刘卫在一起的时候,她会亢奋地打叠起精神,她怕亏待了他,说也奇了,她和刘卫白天里相处倒也轻松,夜里上了床,两人反都郑重起来,后来她翻书翻到“敦伦”两字,自己都笑了起来;刘卫没了之后,她也试着有过两个相好,那事都做得味同嚼蜡,并不是说对方不行,有一个还特别行,做到一半,小素说,你下来,你下来,我不要做了,疼啊。有一次是为了顾全对方的面子,咬着牙齿陪到最后。可是要是我这样对小素下诊断,小素肯定不承认。夜半时分,她想到刘小毛的时候,就觉得浑身的毛孔都敞开了,热辣辣地。她和刘小毛,是像两个野孩子在田里劳作,一天下来,累了,就在田埂边探索彼此身上的快乐宝藏,那里藏着一点,这里藏着一丝,他们起劲地把它们挖掘出来,每一天都有新惊喜。这样的事情,是小素帮我点上香烟之后,轻轻絮叨给我听的,她说,我觉得我是一把锁呢,刘小毛把我打开,把钥匙带着走了,一走就不回来了!有时候,她就求我,让我梦到小毛吧,为了表心诚,她还睡到刺棚庙,我就给她香艳的梦,让她美美地睡一觉,脸儿红红地起来。
所以,我能体会小素这一刻的难受,她想象过许多重逢的镜头,没一个是眼前这样的。不用我说,你也知道,她在镜头中看到紧紧挽着刘小毛和小茶了。镜头里的小茶如花似玉,他们俩像海里升上来的一对神仙眷侣。小素把自己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她只是个凡人,而且已经四十多了。小素举着望远镜,在山中跌跌撞撞跟随着剧团的行列,进村口的时候,看着小毛把那白衣女子从自己身上剥离,小素的眼泪就下来了。
等剧团到刘小毛伯母的院子时,小素也已从山上下来,隐在一棵大樟树后,看他们怎样安排住宿。小毛进了他伯母的屋子,那个女的是住在隔壁王琴家的,可见,那女的只是一个普通演员而已,上岸之后,她分到的角色就是紧紧挽住刘小毛,越紧越好,做戏卖力啊!小毛怎么会带一个女人到我面前来显摆?不可能的呀。小素就这样自比自解,把自己哄开心了,回到家倒头就睡,睡了一大觉起来,正好做晚饭;吃好晚饭,等天黑。小素来不及等天黑透就出了门,挎了个篮子,她家的菜地就在刘小毛伯母家附近,要是遇到了人,她就说,我去拔青菜我去拔萝卜。平常这时候,路上已经很少人走动,这么冷的晚上,都进被窝暖暖地看电视了。因为来了剧团,而且是刘小毛的剧团,路上一下子就多出很多人来,即使不进刘小毛伯母家的门,在旁边遛个弯也是好的,那么些鲤鱼精姑娘,老远都能闻到香喷喷的呢。小素警惕地和他们保持着距离,如果谁跟她说:小素,一块去看刘小毛吧?天,那她该怎么回答?她还挎着个篮子,身上的衣服也是家常的,她怎么就不记得换一身好一点的衣裳呢?这个样子是无法见刘小毛的。当然,她还是不想混在人群里见他。人们好像都知道她的心思,没有一个人来跟她说话,自顾自说着刘小毛如何如何,村长木龙的嗓门真是大,老远在评论着刘小毛的相貌,嘭嘭地拍着自己的啤酒肚,说,到底是唱戏的,成了精了,这刘小毛怎么还这样年轻啊!小素在心里纠正他,什么唱戏的,该叫演员,叫演员懂不懂啊?人家还有叫艺术家的呢!你懂什么呀!小素听到自己未出声的语气了,呵,她总是维护他,这么多年,也习惯了。她不能容忍人家贬低他。
小素在菜地里忙活了好长时间,把杂草一棵棵拔掉,直到天色让她不能在菜丛里辨别杂草。天上云厚且密,下弦月本就弱,月亮地也一片灰黑。她直起身,闻到自己脖颈里的汗味。这么冷的天,她居然也出汗了,出得还不少,连后背都湿了。她抖抖裤腿上的泥星,往刘小毛伯母家走去。岛上的房子依坡而建,上一户比下一户高出两米,台阶一样,一户一户矮下去,屋后都有阴沟,预备着暴雨时候快速排水。这会儿,小素就站在阴沟沿子里了,好不容易找了个合适的位置。窗户开着,窗帘也没拉上,伯母正在扫地,一地烟蒂,伯母在说:“你不抽烟的,被他们熏坏了吧?一个个都是烟枪!”刘小毛说:“我不能抽,倒嗓子;他们得抽啊,船上再不抽烟,那日子真要闷死人的。”小素被他话语里的体谅感动了。这个时候,她听到了伯母提到她了,伯母说:“好不容易来一回,去看看小素他们吧。”小素听到了很长一段沉默,以及沉默底下他的呼吸,他到底没有回答,反倒说起了别的:“伯母,你看我们剧团的女孩子怎么样?那个,那个,穿白衣服的,怎么样?”
“白衣服的?我没注意,我看都一个样!”伯母赌气了,她提着盛满烟蒂的簸箕,脚头重重地跺出去了。小素听到了一声长长的叹息。她微微探头,就整个地看到了刘小毛,外套已经脱了,紧身V领的黑毛衣,还是早先的身材,乍一看,就是她天天见到的刘家正。刘小毛呆呆坐着,手托了腮,那是他在想事情了,想了一会儿,他拿出手机打电话,问人家可住得惯,体贴的语气,说话的声音越来越低,简直是耳语了,小素的耳朵也痒痒起来,好像刘小毛正把热气一阵阵往她耳朵里哈。从前他们就这样,咬着耳朵说话。这个架势,就是跟他的女人在说话了吧?这么多年了,他自然该有女人的,也许,有过很多女人了。那是肯定的。小素的小腿开始打颤,她落脚的阴沟沿子太窄了,而且,冷风吹着,汗湿的衣服在变冷了,当她哆嗦着走出阴沟,找到她掩在芦苇丛里的那蓝菜的时候,她打了个寒战,突然明白过来,刚才刘小毛就是在给那白鲤鱼打电话,就是她!在这里还听得到王琴家传出的说笑声,王琴的女儿人来疯,这会儿好像是叫那些鲤鱼精在教唱戏了。那个白鲤鱼啊。小素提着篮子直起身来,冷风里她又打了个哆嗦,好像有一个自己从自己的身体里走出来,卡嚓卡嚓,不知道去哪里了。
那个晚上,破天荒的,她的身体没有对刘小毛的欲望了。身体平静极了。这平静都让她害怕。再过几年,她就到更年期了,要绝经了,不再是个纯粹的女人了。她睁着眼睛,睡到天亮,想把时间推到昨天,之前的日子其实过得不错,她有儿子,有等待,而且,还有承担,比如,年末的祭祖,她就是刘卫家的女主人。
这是小素最热心的一次祭祖了。从廿一开始,她就开始忙碌准备,要烧的弥陀经,往年她大多是买人家念好的,今年她特意去了刺棚庙,在那里静心静气自己念。廿二那天她早早起来,把八仙桌擦得干净水亮,开始烧菜,满满一桌荤荤素素,连蜡烛,也点了半斤重的,一炷香燃完之后又接了一炷,因为刘家正在给人输液,不好半道上把他拉来拜祖先,两桩都是郑重的事,敷衍不得。等病人走了,刘家正过来拜,双手合十,举在胸前,深鞠躬下去。小素靠着墙壁,抱着臂,看他拜。廿三那天,她犹豫了半天,还是按照老习惯去了刺棚庙,要是不去,她会不自在的;去吧,她不是一直跟孩子说她这一天是为那个远方亲戚去祈福的嘛,不去,反倒不好解释了,况且,为了刘小毛给孩子寄学费,她也应当感激他的。从刺棚庙回来,已经是烧午饭的时候了。刘家正一见她,第一句话就是:“妈妈,那个刘小毛来过了。”小素也就淡淡笑笑,说:“好啊。”过了会儿,她又问:“他来干吗?”刘家正说:“他说是小奶奶叫他来体检的。还有,他叫我们去看戏,最后一场了。”小素说:“好啊,晚上我们早点去,坐前面一点。”
不用说,小素母子就是那晚的焦点。他们母子抬头挺胸走向第一排正中,巍然坐了。全场肃静,单等着开场锣鼓敲过,那刘小毛扮演的张生出来。后排有几个戏瘾特重的,索性站起来伸着脖子等着看刘小毛的表情,舞台上的灯光是那么明亮,预备着让人看清演员的每个表情每个眼神。果然,张生忧郁地迈着方步从后台出来,一眼就看到了小素,他愣在那里,足足愣了一分钟,眼睛瞪得滚圆盯着小素,仿佛不相信这个世界上还有这个一个人。今天的小素虽然穿的也就是她平日里出客穿的衣服,跟时髦是不沾边的,但她的脸,是小心装扮过了,眉毛是弯的,嘴唇是红润的,粉底也是小心地上了一层的,甚至,她还打了一点点的腮红,这些化妆品,是刘家正送给她的生日礼物。她埋怨过他,你买这些干什么?今天,她心里对儿子充满感激,上了妆的脸,让镜子里的她多少有了些自信,让她仰着脸坐在这里给刘小毛看,她不要刘小毛看到她的苦,她要刘小毛看到她的幸福:你看,我还没老得不成样子,你看,我的身边还坐着这么一个英姿挺拔的儿子!刘小毛直直地看着小素的眼睛,那里都是笑意,还带了点调侃,好像是刚在村口帮他赶走了鹅群,在这里笑话他的胆怯。后台的琴师不得不把相同的旋律拉了两遍,张生才开口唱:“碧波潭,微光荡漾;桂花黄,清影横窗……”可是那声音,都是碎的,飘的。刘小毛知道,戏文里演到人到乐极处生出悲来,是乐不自胜;人到悲极处也只有生出乐来,是悲不自胜,都是负担不起了,索性就走到反面,也是一种痛快。现在,小素就是走到反面来了,她坐在台下,满脸带笑,她还指指点点,和儿子评论着戏文,或许,她不满意他们的演出吧?他看到她至少摇了三次头,歪了两次嘴。
小素挺直了腰背,承受着刘小毛一阵一阵扫过来的眼波,她就是敢和他直视,她就是不避开眼睛,这些年火热的思念,在后背和脖颈那里一寸寸结冰、变硬,变厚,她只有挺直身子,小心地让自己的心啊肺啊靠向前胸,不让冰层封住她。鲤鱼精在被天兵天将追杀,电闪雷鸣,飞沙走石,张生在一片灰色的雾里跑来奔去,忘记了自己身为一个书生的软弱,一心要保护他的爱人不受伤害,好像他的肉身比她的精怪之身还要坚强!小素的眼眶热了,不知怎么她想到了《白蛇传》,那白蛇是太有力量了吧,小小的鲤鱼除了会变身,什么呼风唤雨的法术都没有,张生就可以扮英雄了,许仙呢,在法力无边的白娘子面前就只好选择做了逃兵。早先的时候,自己难道不是一直在扮演白娘子吗?她怎么就没想到她也可以演鲤鱼精?
台下的观众没闲着,跟着张生的眼光看小素,当然,他们看到的只是小素的背影,笔直陡峭的,像后岸的一处直壁坎,没有一丝柔弱的波动。我,也是观众之一,不过,我不是和这些观众坐在一起,我是烟云一般飘荡在庙宇当中,在观音的肩头和如来的指尖穿来穿去。在这个夜晚,我才发现我真的是个神,因为我发现我能看到人的心中所想,那些想法像千层饼,从前怎么想现在怎么想,一层层叠将起来,有的密实,有的松软。于是,我只敢把眼睛眯成一条缝,否则,满眼熙熙攘攘,照应不过来了。我只把眼睛对准了台上的张生,一层是他默背台词,另一层在想,这个世界上,和我最亲的,就是台下坐着的这对母子吗?他拼命地想用戏文盖住这句话,可惜这只是让他的唱腔变得突兀嶙峋,那句话照样在唱词间奔来跑去,挡不住,又多出新的一层来:还有娘呢,生我的,我生的,都是我的至亲啊,可是,他们怎么都那么远呢……
后来,岛上的人评论,那场《追鱼》真是演得不好,虽说那布景华丽特技缭乱,但,看戏看的还是人啊,那张生是失了魂的,那个鲤鱼精,也是失了魂的,有好几回,都忘记唱词了,还是张生清醒些,替她蒙混过去了。可长白人对这出戏实在太熟悉了,哪里能够让她蒙混过去?评论到最后,有的叹气了,说,要是小素他们不去看戏,那就好了。老先生说:“你真是糊涂,戏大还是人大啊?”但到底他也是叹气了,整整一年的等待啊,就这么被辜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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