阵痛-危产篇(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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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在那团耳屎里,蠕爬着两只黑乎乎的东西。

    众人啊地惊叫了一声,倒抽了一口凉气。

    报纸上爬着的,是两只蟑螂。

    “这就是我给你赶出来的鬼。”谷医生把报纸团成一团,扔进了垃圾堆。

    “娘,怎样了?”老太太的儿子们围了上来,急切地问。

    “我又不是聋子,用得着这么喊吗?”老太太说。

    众人轰的一声笑了,院子里鸡飞狗跳地热闹了起来。

    老太太的儿子拉着谷医生的手,谢了又谢。围看的人说光谢顶屁用?有米就送些过来,谷医生的口粮不够吃。那儿子脸上就有了几分难色,说这日子谁家能有闲米呢?要不就挑些番薯来吧。围看的人就起哄,说吃番薯都放了一年的屁了,谁稀罕。谷医生推着那儿子往外走,说你也真是,一句玩笑也听不懂。你妈没事了,还可以活一百年。

    那家人又千恩万谢了一番,终于走了。众人正要各自散去,却突然听见有人扑哧笑了一声,说谷医生你的医术越发高明了。众人转身一看,才发现院子里的那棵桑树底下,站着一个陌生女人。女人臂弯上挽了个竹篮,大约赶过了路,面颊上泛着两片汗湿的潮红。女人剪了一头齐耳的短发,一侧的头发被一枚塑料发卡夹起来,露出一个白白净净的耳垂。女人身穿一件洗过了多水的蓝布夹袄,衣裳的袖口已经薄得挂了丝,却依旧干净合体。女人的穿着原本是素净的,肩上却围了一条红色的方巾,那红便烧得一个院子噌地一下亮了起来。

    众人先前的心思都在老太太的耳朵上,竟没留神这个女人是什么时候进来的。朱家岭安静了很长时间了,朱家岭的人不知道该怎么应付这突如其来接二连三的热闹,一时慌了手脚。半晌,才有一个抱着娃的女人说了句话:“是谷医生的老妪(温州方言:老婆)吧?”有人就说瞎扯淡,没听说谷医生有老妪。人群立时就分成了两拨,一拨说是,一拨说不是。相持不下,便都转过脸来看谷医生。

    “谷医生你给个话,是还是不是?别不好意思。”有人大声嚷了起来,众人便又哄哄地笑了开来,一下子找回了感觉。

    谷医生有些窘,不知如何回应。倒是那女人大方,仰脸冲大伙一笑,说别乱点鸳鸯谱,我是谷医生的妹子。众人见女人不认生,胆子也大了,就说谷医生长得不怎么样,妹子却是漂亮呢,到底是城里人。谷医生挥挥手说散了散了,看了半天热闹了,肚子不饿吗?赶紧回家吧。众人哪里舍得散?里三层外三层的,圈子围得越发紧了。女人解下围巾,啪啪地拍打着衣裳鞋面上的土,只觉得前襟后背贴满了大大小小的眼睛,连颈脖子都烫。

    “谷医生跟妹子也总有几句话要说。都回家吧,家里要是有吃的就拿点过来。”终于有个年长些的,扯着嗓门嚷了一句,众人才百般不情愿地散了。

    谷医生接过女人的竹篮,领着女人进了屋。女人正想坐,却被谷医生一把拦住,说那张凳子什么病人都坐过,别脏了你的衣服。便把床铺上的被子往里推了推,腾出一块空地来,让女人坐下。被子蟒蛇似的盘成一团,露出一个油渍渍的被头。女人心里抽了一抽,心想从前那么爱干净的一个人,现在的日子怎么就过得如此对付?

    屋里只剩下了两个人,空气突然就重了,一扭身子撞上了,硌得人浑身都疼。谷医生已经把方才的自如都丢在了院子里,他想说话,可是他的话像一管用得只剩了一个底的牙膏,他费尽气力终于把话挤到了嘴上,却发现嘴短了一截舌头。

    “勤奋,我没想到,你会来看我。”

    谷医生哆哆嗦嗦地扭上了一直敞开着的棉袄扣子,他依旧还没有从巨大的惊愕中挣脱出来。

    勤奋嫂的心很响地跳了一声。

    他叫她勤奋。他从来没有这样叫过她。勤奋和勤奋嫂,只相差了一个字,可是那个字里却藏着万千玄机——被人叫做勤奋嫂的时候她是一个寡妇,而被人叫做勤奋的时候她是一个女人。

    勤奋嫂想说的话也很多,可是说出来的,却不是最想说的那一句。“仇阿宝,你认得的,他们厂子在朱家岭旁边有个外包加工车间,我搭了他们的便车来的。”她说。

    谷医生倒了半杯水给勤奋嫂。他是想倒一满杯的,可是热水瓶只剩了一个底,杯子的水里浮着几片蛾子似的瓶渣。勤奋嫂顾不得,她端起杯子咕咚咕咚就喝——她真是渴了。喝完了,就问你在这边,好吗?谷医生说还好。勤奋嫂说那些人,像是待你不错呢。谷医生说是不错。勤奋嫂又说听仇阿宝讲,现在有的地方已经开始摘帽了,你争取争取。谷医生说知道了。勤奋嫂抿嘴一笑,说你这样,我真不习惯。谷医生说什么不习惯?勤奋嫂说你话怎么这么少了?你不发牢骚的时候我真不习惯了。

    两人便一起笑了起来。那笑把厚硬的空气戳出了一个孔,便有风在屋里流动起来。

    “什么时候学会抽烟的?”勤奋嫂问。

    “乡下,人人都抽,就跟着学了。”谷医生说。

    “为什么,把头发剪了?”谷医生歪过头来看着勤奋嫂。

    “难看吗,剪了?”

    谷医生沉吟半晌,才说:“好看。只是剪了头发,就真像城里人了。”

    “城里人,不好吗?”

    “不是不好,只是我已经习惯了乡下。我现在,就是一个农民。”

    勤奋嫂张了张嘴,却把涌到喉咙口的话咬断在了舌尖上——她不知道该说是还是不是。四年的光阴不算长也不算短,却刚够把谷医生从上到下变了个样。不在老,不在黑,也不在瘦。再老再黑再瘦,只要眉眼还在,总能认出个样子来。谷医生变的是样子,不是眉眼。从说话的口音,到穿衣的样式,到走路站立的姿势,谷医生看上去已经是个地地道道的农民,除了鼻梁上那副裂了一条缝的眼镜。

    勤奋嫂取下盖在竹篮上的毛巾,说这是我给你带的豌豆饼。其实都是豌豆,没几两面粉。要在从前,这也就是喂牲口的饲料,可现在只能凑合了,粮票实在不够。谷医生说你该留着给小桃,这个年纪,胃口正开。勤奋嫂说城里的供应再怎么也比乡下强,乡下的日子难熬,也不知你这里怎么样?谷医生说我在老乡家里搭伙,虽然不能顿顿都吃饱,倒也没太饿着,总有人送吃的。我给哪家都治过病,不是人就是牲畜。做医生就剩下这么点好处了。

    谷医生便问小桃怎么样了?勤奋嫂说今年上高二,再过一年就考大学了。谷医生问想好了考什么专业?勤奋嫂说这孩子爱画画,就考个跟美术多少有点关系的专业吧,最好进个包吃包住的学校,家里少点负担。

    两人正说着话,就听见屋外有人声。开了门,只见院子里站了一群人,手里都端着锅碗瓢盆——是送饭来的。谷医生说这么多东西,我们也吃不了,不如大家都在这儿一起吃算了。众人也不推辞,当下便有两个年轻汉子进了屋里,把卫生所看病的那张桌子抬了出来,摆在那棵桑树底下。众人就放下了手里的物什。勤奋嫂一眼望去,只见有蒸番薯、烤番薯、番薯粉丝海米汤、番薯粉掺面粉做的窝窝头。都是海碗,却见不着米。菜有水煮萝卜、盐腌雪里蕻、豆腐乳、炒青椒片、芹菜豆腐丝,也都是清汤寡水的找不见几个油星子。还有人拿的是瓜子北枣麦芽糖的干货。只有一户人家端来了一碗面,那面上头撒了厚厚一层的葱花,还卧了一个鸡蛋。众人的眼睛,便都落在了那碗面上,却谁也不敢动筷。

    谷医生拿出勤奋嫂的竹篮,说这是我妹子带来的城里货,一人一口,别打架。我知道你们都盯着这碗面,那就一人一口分了算。不过鸡蛋是我妹子的,你们谁都别想。众人便笑,围着桌子站成了一圈,你一筷子我一筷子地吃了起来。有人就叹气,说妹子,拿这种东西招待你,真是给朱家岭丢脸哪。勤奋嫂说这里的番薯,不知比城里的强多少。城里粮店卖的,跟铁砂似的,连我家的鸡都咬不动。谷医生说你先别拣好听的说,我要是告诉你这些番薯粉丝是在哪里晒出来的,看你还敢不敢吃?勤奋嫂说我什么事没见过?你轻易吓不着我。谷医生说都是在坟头盖上晒的。勤奋嫂嘴里的一口番薯粉丝,就哽在了喉头。终于咽下去了,就哼了一声,说只要不是在茅坑里晒的,我有什么不敢吃的?众人哈哈大笑,说妹子果真和谷医生一样爽快。

    话还没说上几句,一桌子的干稀已经风卷残云似的给扫得精光。众人吃完了,一边嗑着瓜子,一边感叹:这最苦的日子,总算要熬过去了,听说上头已经在发救济粮。谷医生说大幸啊,咱们朱家岭没有饿死人。

    这是一天里谷医生说的最接近牢骚的一句话了。勤奋嫂朝他斜了一眼,算是提醒的意思。谁知众人看见了,就说妹子你别担心,这里山高皇帝远,谁也管不得谁。勤奋嫂被人看穿了心思,面色就有些讪讪的。

    就有人问谷医生听说你跟公社申请了两间房,要扩大卫生所?谷医生说房子批了,县里还送了一批抗菌素。等到县里培训的小张回来,咱们卫生所就能看些小病了,用不着个个都送县医院。众人就兴奋起来,问将来这儿能接生不?谷医生说牛可以,人得看情况。众人又哈哈地笑了起来。

    有人拿出一瓶家酿的米酒,倒在碗里就要喝。谷医生瞪了那人一眼,说你酒糟鼻刚好些,又要造次?这回我可不管你。那人在谷医生的眼光里矮了下去,只嘿嘿地笑,说我哪是自己喝的?是带来给妹子尝的。就把酒碗递给了勤奋嫂。勤奋嫂抿了一口,很是清香可口,倒没有多少酒味,便忍不住又喝了一大口。谷医生朝她摇了摇头,轻声说这酒有后劲,一会儿就上头。众人说你别拦我妹子。上头怕什么?横竖是在卫生所,打一针就是了。谷医生说你以为针药是拿来醒酒的?那再开个十间八间的卫生所都不够你用。

    众人就说谷医生你干脆留下来别回城里去了,城里有什么好?人人乌眼鸡似的,你掐我我掐你。你在这里管个卫生所,你就是山大王。有个婆姨说那你先给谷医生说个女人,没老妪谷医生能待得住吗?又有人接了这个茬,说陆家埠头有个女人,刚守的寡,三十岁,带一个八岁的儿子,谷医生你看怎么样?谷医生说酒不是你喝的,怎么醉的是你?你都说过好几个啦。是不是天下死的都是男人,要不怎么剩的都是寡妇?

    众人笑得人仰马翻。

    勤奋嫂看着这一桌子的人,只觉得他们是水,谷医生是桨。桨插在水里,水裹住了桨。桨划着水,水推着桨,两下都是说不出的自如畅快。她在谷医生身上找见了一样城里找不到的东西。

    那样东西叫自信。

    吃完饭,众人散了各自回家,勤奋嫂就对谷医生说你带我出去走走吧,乡下有乡下的景致。谷医生问去村头还是去村尾呢?勤奋嫂说我是从村头进来的,就去村尾看看吧。

    两人便出了院门。

    日头极好,照得满枝的新叶毛茸茸的黄。人和狗都撑不住这样的乍暖,沉沉地歇着晌午的困倦。只有鸡还警醒着,四下聒噪着寻食。人饿了多久,鸡就饿了多久,这一路上的鸡看上去都是皮瘦毛长。

    谷医生也热了,终于把棉袄脱了提在手上。谷医生身上只剩了一件洗得认不出颜色的球衣,脑门上依旧冒着湿湿的汗气。卸了那层陈年老皮,人突然就年轻了。

    “十二月党人,是什么东西?”勤奋嫂突然问。

    谷医生惊讶地扬起了眉毛:“你怎么想起问这个?”

    “你枕头底下的那本书。”勤奋嫂说。

    谷医生松了一口气。“那是普希金诗集,里头有些诗,是献给十二月党人的,最有名的是那首《致西伯利亚囚徒》。”

    “普希金是谁?”

    “是俄国有名的诗人。”

    “没听过世上还有个党是拿月份起名的。要都这样,指不定将来就有清明党立春党了。”

    谷医生禁不住被勤奋嫂逗笑了。“那其实不是党,只是一群人,合谋着想推翻沙皇政府。那场起义发生在俄历十二月,所以就叫十二月党人。”

    “后来起义失败,他们全给流放到西伯利亚,他们的妻子放弃了爵位和一切的奢华,跟着男人去了西伯利亚。你知道她们见到久别的丈夫做的第一件事是什么吗?是跪下来亲吻他们的脚镣。”

    这“亲吻”两个字,叫勤奋嫂的脸突然热了一热。她认得这两个字,也知道是什么意思。这两个字若印在书里,她看得很是坦然。可是这两个字若挂在一个男人的嘴唇上,突然就有些触目惊心。勤奋嫂低了头,躲开了谷医生的眼睛。

    “所以普希金就写了诗,献给这些夫人。”谷医生说。

    “那你,给我念一首,给夫人的诗。”勤奋嫂央求谷医生。

    “我只记得几句,是长诗《波尔塔瓦》里头的。‘西伯利亚凄凉的荒原,你的话语的最后声音,便是我唯一的珍宝、圣物,我心头唯一爱恋的幻梦。’”

    谢天谢地,那口大舌头的普通话还在。勤奋嫂暗想。

    “这些十二月党人,是不是跟右派差不多?”她问。

    谷医生一把捂住了勤奋嫂的嘴。“这话你千万不能瞎说。十二月党人是反政府的,右派只是跟政府提意见。这里的差别大了。”

    勤奋嫂扑哧一声笑了,说怎么吓成这样?脸都白了。我不就跟你一个人说嘛,莫非你要举报我不成?

    谷医生的脸色,这才渐渐地平复了下去。

    “勤奋,你现在,还学字吗?”谷医生问。

    “你送给我的那本字典,都快翻烂了。这些年倒是学了不少字,小桃的高中课本,我基本上都读懂了。”

    “勤奋,难为你了,一直给我写信。这些年,只有两个人给我写过信,一个是你,一个是我妈。”

    谷医生说这话的时候,嗓门有些嘶哑。谷医生一离开朱家岭的人群,就像是桨离开了水,突然就抽巴了。

    “要谢,也是我谢你。你要是不教我认那些字,我拿什么给你写信?”勤奋嫂说。

    “你的信,倒是越写越通顺了。”谷医生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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