阵痛-危产篇(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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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你孩子……不给你写信吗?”话一出口勤奋嫂就后悔了。她原先想说的是“你孩子他妈”,话溜到舌尖的时候被她拽住了一半。就是这剩下的一半也是一根刺,一根粗刺啊,他的皮就是再糙再厚也忍不下这样的疼。

    他不语,只是呆呆地看着墙上那条已经被雨水淋成白色的超英赶美标语,仿佛那一笔一划里都藏着玄机。半晌,他才叹了一口气:“他们,已经有了,新家。”

    勤奋嫂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两人便都沉默了,慢慢地朝村尾走去。

    村尾有一所门面破旧的小学校,正是课间休息时间,一群女娃娃正在庭院里跳橡皮筋。见生人来,便都停止了嬉戏,愣愣地望着他们不出声。乡下的孩子没见过世面,不知道怎么招呼客人。

    “这是朱家岭小学,只有一个民办老师,教三个年级。岁数大些的孩子,还得跑远路去别的学校读书。”谷医生说。

    勤奋嫂心不在焉地哦了一声,就朝里走去。校舍虽然加搭了两间房,地方还是窄小,庭院叫女娃们占了,男娃就只能缩在墙角拍香烟纸盒玩,拍一下扬起一片飞尘。勤奋嫂在孩子们惊讶的目光中杀出一条血路,一路径直走过去,走到了最尽里的那间教室门口。

    停下了,就抚着教室门外的那根柱子发怔。

    “这里曾经是一座庙。”勤奋嫂喃喃地说。

    谷医生有些惊讶,问你是怎么知道的?

    勤奋嫂不说话,只是用指甲抠着柱子上的油漆。柱子已经刷过了很多层漆,最后刷上去的那层是朱红。即使是那层,也见过了几阵风雨,指甲轻轻一抠,漆皮就爆了,露出底下的旧漆——还是朱红。她不知道那层朱红底下还有没有另外的朱红。每一层漆就是一个朝代啊,有多少层漆这根柱子就见过了多少朝的变更。

    “你看这柱子上‘普济众生’的老字都露出来了,还能不是庙吗?”勤奋嫂对谷医生说。

    当然,还有一些话,她是不能跟谷医生说的。即使她跟他走得再亲近,她心里还有一块地方,是谁也不能进的,包括小桃。

    “我得走了,仇阿宝的车在等。”勤奋嫂神色恍惚地走出了小学校的门。

    日头有些斜了,便不如晌午那样和暖。天上有一阵刷刷的声响,是一群鸽子飞过,似乎正出发,又似乎要归家。

    “勤奋,你不要,再来看我了。”谷医生迟迟疑疑地说。

    勤奋嫂的眉毛惊讶地扬了起来,仿佛叫人从背后拍了一掌:“为,为什么?”

    “要是传到温州城里,对你影响不好。”

    “我一个开老虎灶的,已经低到泥里了,还能再往哪儿低?”

    “可是你有小桃。”

    “等小桃上了大学,就影响不到她了。”

    “还有工作分配,有些事能跟她一辈子。”

    勤奋嫂在路边站下了,两眼炯炯地望着谷医生。

    “你给我,赶紧,把帽摘了。”她一字一顿地说。

    当那个穿着灰色中山装的精瘦老头推门进来的时候,屋里的空气一下子就给压瘪了,瘪成了一张纸。老头的青布鞋刷拉刷拉地踩过来,仿佛随时要把这张纸踩成碎片。三个考官齐齐地站起来,喊了一声“宋书记”,老头点了点头,算是回应。老头坐下来,却不说话。老头用不着说话,老头的重量恰恰就在沉默上。老头拿起桌子上那一沓纸,随手翻了起来。老头看字的速度很慢,似乎那纸页上写的都是些深奥难解的天书。每翻过一页,老头的眉头就紧一分,还没翻到一半,老头的眉心已经蹙成了一团纠结不清的烂水草。

    这是布料设计专业考生报名表。确切地说,是通过了美术初选的考生报名表。在美术作业环节里,一部分考生就已经被先行淘汰。现在进行的,是考生的面试环节。

    老头终于停了下来,抬头看了一眼坐在桌子跟前的那位考生,又扭头看了一眼考官。靠老头最近的那一位考官最先明白了老头的意思,就拿过那沓报名表,翻到了其中的一页上。

    “……基础……差……”考官趴在老头的耳边说。考官的声音轻得几近耳语,可是教室太安静了。太安静的教室就像是一个极善打听的妇人,总能从人的舌头嘴巴里拽出一两个断断续续的话头。

    “你是孙小桃吗?”老头问。

    老头的普通话带着一点大舌头,一听就不是南方人。老头的声音实在说不上洪亮,甚至有几分沙哑。老头的威严不在声音里,而在眼神上。老头的眼神是一把质地厚实形状模糊的鞘,谁也猜不出那鞘里藏的是什么样的刀。在老头的目光里小桃突然觉得自己是一个行窃时被当场擒住的贼,她若认了那个名字就是认了刚被拿住的那桩罪。她的嘴唇颤了几颤,颤出来的那个“是”字,轻得连她自己都听不清。

    “你爹叫孙粮食?”

    小桃点了点头。

    “你娘叫刘勤奋?”

    小桃听见考官席里发出一阵压抑了的低笑。她知道他们笑的是她父母的名字。这样的名字,不过是有关她身世的那潭水上的一层表皮而已,再往下捞,还会有更多的可以引发他们笑声的内容。从坐在这张椅子上起,小桃就没敢抬头看考官。不过她不需要。就在她进门的那一刻,她已经看过他们一眼了。她的眼睛是世上最精准的照相机,只需看过一眼,她就已经把他们的长相衣装定格成了永久性记忆。坐在右边的那个人,是三人中唯一的一位女老师。那位女老师戴着一副金丝边眼镜,穿着一件湖蓝色带白花的布拉吉(俄语:连衣裙),两根长辫子上缠着一对天蓝色的蝴蝶结。穿着这样的衣装戴着这样蝴蝶结的女老师,是绝不会有叫“孙粮食”和“刘勤奋”这样名字的父母的,也是一辈子不会被人叫做“老虎灶西施”的。

    老头呵地咳嗽了一下,笑声顿时静了下去。笑声虽然止住了,笑意却依旧还星星点点地残留在那几个人的眉眼之间,如同下过雨的天气,雨虽然住了,湿意却还要在地皮上存留很久。

    “你爹是什么时候去世的?”老头一边看着报名表,一边问小桃。

    “我没见过我爸。”小桃说。

    “怎么了?”老头的眉毛又拧紧了一圈。

    “我还在我妈肚子里的时候,我爸就死了——是被日本人杀的。”

    老头哦了一声,沉默了片刻,又问:“你妈一个人,是怎么把你拉扯大的?”

    那个让她最为难堪的问题,终于来了,小桃看见它的影子乌瘆瘆地停在了她的脚前。她知道她躲不过,她只有迎头撞上去了。

    “我妈,卖开水,养我,一分钱一瓶。”小桃说。

    小桃说“卖开水”的时候,艰难得像是在说“卖身子”。也许是那副金丝边眼镜,也许是那一对天蓝色的蝴蝶结,也许是那一身鲜亮无比的布拉吉,也许是那一团窸窸窣窣老鼠咬纸似的窃笑声。它们像一把细沙子裹住了她的喉咙她的舌头,什么样的话从那样的重围里走出来都会跌跌撞撞,千疮百孔。

    “穷苦人家啊。”老头对考官们叹了一口气。“你们问吧,还有什么问题。”

    “你练过静物写生吗?”

    一个湖蓝色的声音远远地飘了过来。

    小桃摇了摇头。

    “跟老师上过素描课吗?”

    小桃又摇了摇头。

    “学过人体透视原理吗?”

    小桃疑惑地看着那副金丝边眼镜,仿佛她说的是某一国的外语,可是那副眼镜却没给她任何解释甚至暗示。小桃最终还是摇了摇头。

    考官们咬了一阵子耳朵,小桃只钩着了两个字“……难怪……”。

    “你交的那个作业,《吹口琴的少年》,是你自己创作的吗?”坐在中间的那个男考官问。那人说“自己”两个字的时候,停顿了一下。那个停顿中间夹着一根软刺,叫人刚刚觉出来,却又不够疼。

    小桃点了点头。

    “孙小桃同学,你应该知道,没学过人体透视原理,又没有任何素描写生经验的人,是不可能创作出那样的画来的。”男考官的脸,突然阴沉了下来,阴得仿佛随手能拧出一把水。

    “如果美术专业没通过,你还可以转考我们学校的其他专业。可是如果你撒谎,那就是道德品质问题,我们可以取消你的考试资格……”

    血一下子涌上了小桃的脸。考官还说了许多话,可是小桃一句也听不清了。小桃不知道她有这么多的血,也不知道她的血竟然有这样大的力气。血像一帘粗大的瀑布,凶猛地击打着她的耳膜。血有多少力气冲过去,耳膜就有多少力气挡回来。两股蛮力撞在一起,满耳便都是惊天动地的轰鸣。

    “我没有撒谎,那画是我想出来的!”

    话一出口,她就知道那是一声喊,因为她听见了自己的声音,在一切轰鸣之上。

    “你脑子里想什么,就能画出什么吗?”很久没吭声的老头,突然插进了一句话。

    “只要是我见过的。”小桃说。

    “你娘卖开水,你总见过吧?”老头说。

    老头说话的语气很平,听不出是戏谑还是认真。考官们相互交换了一个眼神,眉眼间浮出隐隐一丝笑意。这是小桃熟悉的笑意——这是由她父母的名字引发的笑意里残留下来的尾巴。先前的笑意埋是埋了,却埋得太浅,经不起引逗,轻轻一拨弄就要露出痕迹。

    血又一次涌上了小桃的脸。还好,先前的潮红还未褪尽,新红藏在旧红背后,没人看得出那是两层不同的红。血在占领了小桃脸上的每一个角落之后,渐渐地安宁了下来,耳朵不再轰鸣,小桃的声音里终于有了第一丝的镇定。

    “我能画。”小桃说。

    穿湖蓝布拉吉的女老师拿来了一个小画板和一支带着橡皮的铅笔。

    “草图就行。”她说,语气里带着临终送别的怜悯。

    小桃把画板夹在膝盖和肘子中间,双手拄着头,闭着眼睛久久不动。被大同小异的面试折腾了一个上午的考官们,到此时耐心终于给磨出了破洞。中间那个管事的用钢笔敲了敲桌子,说算了孙小桃,我们叫下一个吧。

    这时小桃突然睁开眼睛,说五分钟,老师,你就给我五分钟。

    小桃开始俯下身来画画。

    小桃的脸近近地贴在画板上,整个身子拱成了一个圆,仿佛在竭尽全力地呵护着手底下一个惊天动地的机密。

    小桃画得很快,甚至没有用满五分钟。她把画板递给了考官,就开始收拾自己的书包。她知道,她的梦在还没有开始的时候,就已经结束了。梦碎在这个时候,疼是疼,终究还是干净利落的短疼,总比忍半辈子的钝疼强。老虎灶的女儿,天生就懂怎么挑选疼痛。

    考官们的脸近近地凑在一起看着小桃的画,半晌没人吱声。

    也没人笑。

    小桃推门出去的时候,突然听见背后有人说话。那话不是说给她听的,只是顺道刮进了她的耳朵而已。

    说话的是那个穿着灰色中山装的老头。

    “阶级感情啊。”他说。

    这个夏天小桃闲得无所事事,不用上学,不用赶功课,也没有返校日,时间多得如同空气,一抓一大把,可是无论抓了多少把,却也不见少。每天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床,起了床也是坐在窗口发怔,一坐就是一两个钟点。勤奋嫂见不得她这副样子,便轰她出门找同学玩。实在被母亲催不过,小桃只好百般不情愿地出了门——当然不是去找同学玩。

    她原先的学校没有高中部,所以上高中时她换了一所学校,依旧没有几个说得上话的朋友。一毕了业,同学里有的参军,有的嫁人,有的回乡务农,有的参加了工作,日日碰面的一群人,呼的一声就散成了一把沙子,顺着城市的筋脉无影无踪地流走了,仿佛从来就不曾相识聚首过。

    小桃走到街心,才醒悟过来她原是无处可去的。心没主意,脚却自有主张,拽着她的身子浑浑噩噩地朝九山湖走去。脚并不是听心调派的,脚只是跟着记忆走——这些年里那汪湖那棵树一直是她无处可去时的去处。心糊涂,脚不糊涂。

    天很热,日头把石板路晒得滚烫,凉鞋踩上去有些稀软,鞋底仿佛随时要化在石板上。知了扯着嗓子吱呀吱呀地喊,把人的脑瓜子喊成了一块什么也兜不住的破布。树叶子被日头晒蒙了,蜷成一排排纹丝不动的拳头。街上没有一丝风,连狗都懒得跑动,蹲在树荫底下哈哧哈哧地吐着舌头。小桃没走几步路,汗水就把眼睛眯住了,却又懒得回去拿草帽,终于走到湖边时,早已浑身湿透。

    在那棵槐树底下坐了,脊背和脑袋一下子就找到了树干上那个凹陷之处——也是凭记忆认的路。天终于裂开一条缝,刮起了一丝风。风很轻,还不够叫湖面上的水略略地蹙一蹙眉头,却已经把小桃的睡意勾起来了。自从那天从考场回来之后,她就是一副睡不醒的样子,早也困晚也困,每日三餐,还没放下饭碗,眼皮已经沉涩不堪。困意像是一匹匹长得扯也扯不断的布,而清醒的时刻,倒反像是布匹之间细细的接缝。

    她知道,那是因为她已经彻底放下了心思。心思原来是有重量的。心思像沉甸甸的铁钩,一个一个地挂在睡眠上,就能把睡眠钩出千疮百孔。可是现在她放下了,她终于放下了所有的铁钩,再也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捅破她的睡意。

    前几天她在街上闲逛,偶然看到一张通告,是一家街道皮鞋厂的招工消息。她也没和母亲商量,就自己去报了名,当场就给录用了,因为她是这个小厂里唯一的一名高中生。下个月正式上班,学徒工,十五块钱工资,满一年加两块,直到满三年出师。出师后每月能拿二十六块钱,外加三块营养费,因为做鞋底的橡胶有毒。

    那天她回家把这事告诉了母亲,勤奋嫂一天都没说话。晚饭的时候桌子上出现了一碗油汪汪的红烧肉——那是一家人一个月的肉票。母亲和二姨婆都没动筷子,却都往她碗里夹肉。她一连添了两碗饭——饥荒的年代总算过去了,她现在终于可以略微地纵容一下自己的胃口。母亲和二姨婆忧心忡忡地看着她,眼光里的怜悯很沉很黏,压得她无论如何也打不出那个裹了油腥的饱嗝。后来她终于张开了嘴,笑笑说没事,挺好。

    是的,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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