阵痛-危产篇(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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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考场回来之后,她就把画纸画笔和颜料打成一个卷,扔进了阁楼。她今生不会再去碰那个梦。梦是肥皂泡,日头一照五颜六色煞是好看。只是梦太经不起摔打了,梦轻轻一碰就碎,碎得那样彻底,连团水迹都找不到。若不想忍受那份破碎时的痛楚,兴许从一开头就不要去吹那个肥皂泡。

    她突然就很是认命了。

    小桃的头一挨上树干,就轰的一声跌入了黑甜乡。这一觉像一张刚刚从本子上撕下来的新纸,干净得没有一星半点的梦迹。睁开眼睛,饥肠辘辘,才明白自己已经错过了一顿饭。惊醒她的不是饥饿,而是一个人。那人站在她跟前,用一把拢成一束的纸扇,轻轻地拍打着她的肩膀。见她一脸茫然,便扑哧一笑,说孙小桃你不认得我了?我是赵梦痕。

    小桃一下子就醒透了。

    升高中时赵梦痕分在了另一所学校。两所学校其实相隔不远,温州又是这么小的一个城市,两人本该有千个百个机缘在某一个街角相遇,可是三年里她们竟然没有见过一次面。梦痕长高了许多,长辫子剪成了齐耳朵的短发,身上穿的是一件洗得有些挂丝的白短袖衬衫和一条灰布裤子。裤子没有裤缝,膝盖裤腰处有几条深刻的褶皱。小桃从没见过这个样子的梦痕,一时怔住,半天才问,你,你怎么在这儿?梦痕指了指前方,说我陪爸爸出来透透气,家里太闷。

    顺着梦痕手指的方向,小桃看见不远处的林荫道里,行走着一个半老不老的男人。男人和梦痕一样,穿的也是白短袖衬衫灰布裤子。男人手里捏着一把裹了布边的葵扇,此刻正挡在头顶遮阳。其实日头已经偏了,没有多少气力,那抹灰黄涂在男人的背影上显得有些肮脏。男人走路时鞋跟低低地黏在地上,仿佛没有力气好好抬一抬腿。这样的一个男人若扔在街上,寻常得大概连狗也不会多看上一眼。小桃暗暗地叹了一口气:世道真像是一把粗沙子啊,在人身上滚过一回,就把一个显赫一时的公子哥儿磨得走了样。其实还没有人认真碰过他呢——碰他的日子还在后头。他只是经过了一场公私合营而已,他不过仅仅是感觉到失去了用场。

    “今年考大学了吗?”

    梦痕摸出一条手绢铺在草地上,在小桃身边坐了下来。

    这是一句已经在小桃喉咙口堵了半天的话——小桃一早就想问的。小桃没问的原因,是怕她反过来问她。可是她却抢了她的先。

    小桃摘了一根狗尾巴草,在手心搓来搓去搓成了粉,扬在风里吹散了,才哼了一声,说考了也是白考。梦痕问怎么说这个话?小桃叹了一口气,说你是明知故问吗?我是什么基础,你不会不知道吧?

    梦痕哦了一声,像是不知道如何应答。小桃就问你呢,你也考了吗?梦痕咬了咬嘴唇,说和你一样,考了也是白考。

    怎么能一样?小桃暗想。梦痕如果考不上,绝对不可能是成绩。自从升了初中之后,梦痕突然就对功课上起心来。她父亲专门给她请了最好的私人教师,在家辅导她的俄语和数学,她的成绩一下子跃到了年级的前几名。她若落榜,只有一个理由,那就是她的家庭出身。虽然“一视同仁”的话一直在报纸上喊,可是就连二姨婆这样大字不识一个完全看不懂报纸的人都知道,功臣的儿子哪能和罪臣的儿子坐在同一条板凳上?这几年出身不好的学生,想上大学是越来越难了。

    此刻老虎灶的女儿和绸缎行的千金突然有了一丝同病相怜——她们都被大学摒弃了。赵梦痕的生活之路拐到这一程的时候,和孙小桃有了小小一段的交集。可是,在赵梦痕的路还没拐到孙小桃的路上来的时候,赵梦痕拥有过什么样的风光?而她孙小桃从生下来的那一刻起,兴许到老到死,都永远是老虎灶的女儿。她的路一眼就看到了头,她的路永远也不会拐出什么惊心动魄的弯道。小桃暗想。

    “我到这儿这么多次,后来就一次也没看见你了。”小桃说。

    “你见过我,在这儿?”梦痕有些吃惊。

    小桃定定地看了她一眼,说我看见了,你和抗战,在这儿吹口琴。

    梦痕愣了一愣,半晌,才转过身来,也定定地看着小桃,说那你为什么不叫我们呢?

    梦痕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神像一汪好天,清朗得没有半丝云翳。小桃想找一句话来回,搜肠刮肚的,竟然找不出一个字,只觉得脸颊渐渐地烫了上来,便很是恼怒了自己:遮遮掩掩的应该是她,到头来脸红的竟然是自己。

    好在梦痕也没往下追问,只是摇了摇头,说抗战嗓子不错,口琴也吹得好,可是他就是听得太少。他以为俄罗斯民歌只有《红莓花儿开》和《喀秋莎》,后来我妈给他放唱片,他就听傻了。他耳朵很灵,一听就听出来什么是好东西。

    “他去你家,听唱片?”小桃想掩饰,可是没用,她的嗓子不服她管——她的嗓子大大地咧着惊诧的口子。

    “我妈会弹钢琴,家里存了很多音乐唱片。柴可夫斯基的全套,肖邦的大部分都有,格林卡的也不少。抗战想好好学唱歌,光嗓子好没用,得有音乐素养。”

    没变,赵梦痕没变。赵梦痕就是剪成了秃头,穿着满是补丁的衣裳,她还是赵梦痕。她身上有些东西,是生下来就有了的。不,是还没生下来的时候就有了的——那是从她爹娘的血里传到她身子里去的。她爹娘活着,这东西就活着。就是她爹娘死了,这东西也还活着,再透过她的血,传给她的儿女,长长远远,世世代代。哪怕这会儿她没了耳朵没了舌头成了聋子成了哑巴,那东西还能从她的寒毛孔里一丝一丝地往外冒,叫人一眼就认出来了。抗战身上没有这个东西,抗战也想要这个东西。抗战的父亲打了一辈子的仗,就是为了消灭梦痕父亲这样的人。他即使再打上三辈子的仗,也阻挡不了他儿子想要梦痕身上的那些东西。只是抗战的父亲也给了抗战一张脸皮,这张脸皮让他要起梦痕身上的那些东西时,有些羞羞答答躲躲藏藏,总也不那么理直气壮。

    小桃突然就明白了抗战在人前对梦痕的冷漠。

    可是小桃还要过很多年,才会明白梦痕身上的那些东西到底是什么。

    那些东西叫做贵族气息。

    “抗战,怎么样了?”小桃问。升入高中后,抗战分在了梦痕的那所学校,所以小桃和抗战,也是有一阵子没见面了。

    “抗战回山东老家了。”梦痕说。

    “为什么?”小桃又吃了一惊。

    “他妈为了一点小事,和他吵了一架。他爸下班回家不问青红皂白,就打了他。他离家出走了几天,后来就回了山东老家。”

    “后妈。”小桃喃喃地说。

    “其实,也不是天底下所有的后妈都是这个样子的。”梦痕说,“我妈也不是我的亲妈。我亲妈很早就死了,我这个妈嫁过来的时候,我才三岁。可是她对我,就像是亲妈。”

    小桃没想到梦痕会和她说这些话。从小学到初中,她和梦痕一起上过九年学。九年里她和她说话的次数,加起来也不够一双手十个指头。这些年里赵梦痕从公主沦为了平民,可是她身边总还围着那么几个人。喜欢她也好,恨她也好,她自始至终是班级里的一个话题。而小桃不是。小桃是话题边缘上的那团暗影,所有的话题都长着脚,绕着小桃走开去了,没人在意小桃的看法。现在她和赵梦痕不再是同学了,偶然的重逢,竟然撞出了这么多的体己话。隐隐的,小桃心里就有了几分感动。

    “我爸也死得早,我都没见过他,连张照片都没有。”小桃说。小桃从来没和人说过父亲的事,除了那个考官,那也是他问了,她躲不过去才说的。

    “如果一个人命中注定不能父母双全,那我还是宁愿有妈。”梦痕说。

    两人突然就安静了下来,都觉出了话题的沉重。

    “下一步,有什么打算吗?”半晌,小桃才问。

    梦痕摘下落在头发里的一片树叶,微微一笑。“走一步是一步,我不信,这么大的世界,就找不到一只写着我名字的饭碗。”

    “你呢?”梦痕问。

    小桃就说了自己下个月去皮鞋厂上班的事。

    “也好,做皮鞋西……”

    话还在喉咙口的时候,梦痕就知道了错。可是已经晚了,半截话已经顺着舌尖滑出去了,梦痕想拽,却死活拽不回来了。

    “不就是皮鞋西施吗?你说好了,我不在乎。”

    “小桃,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小桃是从梦痕的声音里听出了她的着急的。梦痕的话吊起了一个尾巴,尾巴太高,从话身子上生生地扯断了,断口处满是瘢痕。

    小桃忍不住扑哧一笑,说真的没事。我这样的人,干哪行都得让人叫“西施”。你也好不到哪里去,无论你怎么努力,终究也落得个“千金”。

    那日小桃往家里走的时候,太阳已经落山了,白日的暑热已经散去,夜晚的清凉正在徐徐揭开帘幕。小桃的脚踩在路上,觉得有些沉。是饿,又不全是饿。这一个下午赵梦痕给了她太多的惊讶,跟一早出来的时候相比,她的身子似乎添了重量。

    当然,这时她还不知道,这一天还远远没有完结。还有一个更大更沉的惊讶,正藏在这一天的尾巴里,等待着把她扑翻在地。

    一拐入谢池巷,小桃就看见母亲站在路口等她。母亲很少在门外等她。母亲若等她,那必定是她闯了祸。可是今天,母亲的脸上没有怒意。母亲非但没有怒意,眉眼上甚至有一团肥肥的笑纹——母亲的脸被欢喜浸泡得走了形。

    “你疯到哪儿去了?”母亲远远地对她扬着手——母亲的手里有一封拆了口的信。

    “你的,录取通知书!”

    母亲说这话的时候上气不接下气,仿佛跑了很远的路。

    消息最早当然是从勤奋嫂这里传出去的。可是出了口的话就像是出了锅的糍粑,走一路沾一路的灰,再传回到勤奋嫂的耳朵时,已经全然不是原先的样子了。

    谢池巷的人来老虎灶打水的时候,都免不了要跟勤奋嫂道一声喜。有的说小桃考上了工程师,有的说小桃进了裁衣裳的大学,也有人说小桃被挑去学怎么织布。勤奋嫂忍不住笑,总是捺着性子一遍又一遍地跟人解释:“我女儿考上了大学,是纺织服装学院,学的是布料设计专业。”

    接下来的半个月,日子过得像一阵旋风,所有的事情就像是刮在半空的粉尘,一件跟一件混在一起,又快又乱,却是不着地的模糊虚晃。

    勤奋嫂先是请了一个弹棉花的匠人,把家里的几床被褥都重新弹过了一遍。屋里没有放弹花架的空地,只能把摊子摆在门口,于是老虎灶里里外外都飞扬着细柳絮般的棉尘,来打水的人,只能绕着路捂着嘴从嗡嗡的弹花声中进进出出。一连弹了三天,才总算完了工。最厚实的那套被褥,当然是留着给小桃带到学校去用的。

    接着,勤奋嫂把一家人剩下来的布票统统找出来,给小桃裁了一件布拉吉。小桃从没穿过布拉吉,挑布料的时候就乱了神,竟不知挑什么花色好。其实一整个店面里总共也没有几匹布,小桃在那几样有限的色布格子布和花布跟前转了好几圈,才终于指着一匹湖蓝色带小白花的东方绸点了点头,算是定了。

    三天后衣服从裁缝铺里拿回来了,小桃试了试,哪儿都好,只是略微地长了几分。小桃的身量长在前头,小学里一直是全班女孩里数得着的高个子。等十四五岁来了月经,便停住了不再长。二姨婆说把裙子送回去让裁缝再改一改,勤奋嫂懒得这麻烦,拿出针线箧来,自己动手把裙边拆了重新收口。

    老虎灶还没打烊,客人却已经稀少了。二姨婆坐在门口,在给小桃篦头发。小桃的头发很长,梳成两根辫子,一路能垂到腰下。小桃洗起头来是件烦死老天的事,满满一脸盆的热水,才刚刚够把头发浸湿。换了四五盆水,还淘不清那些肥皂花。勤奋嫂见一遍,唠叨一遍,说要不是老虎灶谁供得起那样的热水?可是小桃还是舍不得剪。

    洗起来是一样麻烦,干起来是另一样麻烦。从水里捞出来,擦干了,还得花一两刻钟才能把那一头乱草慢慢梳通。若遇见有风的天,还好说些。若遇见阴雨的日子,有时候一整天也干不透。平常洗头,只能挑在星期天一大早,可是今天吃了晚饭,小桃心血来潮非要洗,说是头痒难熬。勤奋嫂说你这一洗,怕是要等到天明才能干透。小桃说不怕,我湿着头也能睡,多垫一条枕巾就是了。勤奋嫂拧不过她,只好由了她。

    洗过了,就央求二姨婆来篦头。二姨婆用的是一把细齿的竹篦,那篦齿走在头皮上嘶啦嘶啦酥酥痒痒的,小桃一身的骨头就散了架,再也挂不住一两肉。

    篦头发这样的事,小桃是从来不会叫妈妈做的。小桃是牵着二姨婆的衣角长大的,走不动路时背她的是二姨婆而不是妈,从小她都是闻着二姨婆脚上的汗馊味入睡的。淘气的时候,二姨婆和妈都会骂她,可是二姨婆的怒气是一层稀薄的纸,一捅就破,里头是一团软面泥。而妈妈的怒气也是一层纸——一层她从来不敢去捅的纸,因为她不知道那纸底下藏的是什么东西。在这个家里,二姨婆其实更像是妈。小桃没见过自己的爸,却见过别人家的爸。她觉得她的妈倒有点像别人家的那个爸,撑着家里的一爿天,整天担忧的是天别塌下来,就没有多少细致心思管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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