勤奋嫂的针在箧里放过一阵子,沾了潮气,有些锈涩,走起来便不怎么顺畅,一不小心扎了指头,便忍不住哎哟了一声。二姨婆见了就摇头,说你这个手艺,难怪你婆婆当年就看不上眼。勤奋嫂哼了一声,说她家里有压箱底的货,她瞧得上谁,除了她儿子?
小桃听了,免不得好奇,就问妈你不是说我爸家里是农民吗?那我奶奶怎么会有压箱底的货?勤奋嫂一怔,便笑了,说十年河东十年河西,风水轮流转,好日子也不能都让她一个人过。到了你爸手里,他们家就败落了。
小桃又问我爸家里就再也没有别的人了吗?我爸死了,怎么就没有堂叔堂伯什么的呢?勤奋嫂说你爸是独苗,他死了我们又搬了家,亲戚就远了。小桃想了想,像是有几分不甘,又问妈你也没有亲戚,二姨婆也没有亲戚,为什么我们家所有的人都是独苗,没有堂亲表亲远亲近亲?
勤奋嫂抬头剜了二姨婆一眼,二姨婆立时就明白了那意思:她在怪她一不小心张嘴啄了一个小口子,没想到那小口子底下连着一个大坑。现在她想填那个小口子,却已经晚了,她首先得填住那个大坑。
“你去路口风大的地方吹一吹头发,就这样睡下了,还不给你捂出一头虱子?”
二姨婆停了手里的篦子,推着小桃往屋外走去。
小桃披着一头湿发走到了街上,木屐在石板路上踩出啪嗒啪嗒的声响。天黑透了,头顶上飘浮着几片薄云。云虽不厚,却长着牙,把月亮啃成了一张边角残缺的麦饼。走到路口,风越发急了,枝叶沙沙地在路面上投下大团大团的鬼影。刚吃过夜饭的街市还很热闹,夜风里挟裹着层层叠叠的街音:受了委屈的狗在高一声低一声地呜咽;挨了打的孩子在撕心裂肺地哭嚎;不知哪家把收音机开得震天响,里边广播的是一桩关于越南的新闻。再往前走几步,就听到了一阵隐隐约约的口琴声。琴声很轻,像一条细细的棉线,被压在重重的杂响之下。小桃的耳朵兔子似的竖了起来,听了半晌,终于挑出了线头——原来是《小扁担三尺三》。小桃忍不住暗暗地笑了:这阵子电影《李双双》红遍了大江南北,每一只口琴里吹出来的当然都是小扁担。吹这只口琴的大约是个新手,断断续续的半天也找不着音准。小桃知道不是抗战,可是她忍不住还是想起了抗战。那年抗战在九山湖畔吹口琴的样子,如一把刻刀在她的脑壳里刻下了一个磨不烂的模子,从那之后,仿佛世上的每一只口琴都与抗战相关。她这一辈子后来听到的所有口琴声,都不过是从那个模子里浇铸出来的副本。
也不知抗战在山东,还吹不吹口琴?也不知道他今年,有没有考上大学?小桃暗想。
由抗战想开去,小桃就想到了梦痕。接到录取通知书之后,她曾动过心思去找梦痕,问问她是不是也接到了通知——前几天在九山湖的偶遇之后,梦痕突然成了她心思里的一个角落。可是踌躇再三,她还是没去。她不去,是因为害怕:要是梦痕落了榜,她怕自己声气里掩藏不住的喜气会伤着她,也怕梦痕眼里掩藏不住的失望会伤着自己。虽然她的录取和她的落榜没有任何关联,她在她的命运里是个毫无分量的过客,可是一个人的喜气在另一个人的哀怨面前,总多少有些不那么理直气壮——她免不了要生出那么几分愧疚。
可是,她不愿意,她实在是不愿意,承当那本不该由她承担的愧疚,哪怕是一丁一点。十九年,她活了十九年了。这十九年里,只有这个夏天的这两个星期,是值得她放在记忆里时时拿出来翻晒一下的。抗战,梦痕,老虎灶,甚至整个温州城,都是她生命天幕中的流星。无论他们在她的心里留下过什么样的划痕,他们都已经属于过去。而几天之后,她就要乘船离开那条叫瓯江的河流,驶向东海,驶向一个她一无所知却注定要成为她的未来的都市。既然终究要成为过去,不如现在就让它们过去吧,为什么要让那些与她无关的愧疚打湿这或许只是昙花一现的快乐?
不知不觉间,小桃就走到了五马街口。
如果把温州城比作一盏灯,五马街就是灯泡里的那根钨丝。如果把温州城比作一颗汤圆,五马街就是汤圆里的那团麻心。小城的白天是从这里揭晓的,小城的黑夜也是从这里落幕的。这是小城肉中的肉,心中的心。小桃从前也来过这里,可是小桃从来不敢驻留。她觉得这样的街是给梦痕抗战这样的人行走的。梦痕可以理直气壮地走在这里,因为她兜里的那个荷包,能买得起任何一家店铺里的任何一样货色,还有任何一家店铺里的任何一个笑容。而抗战走在这里,也可以抬头挺胸,因为他免不了要想起十几年前他父亲的布鞋踏上这条街,把一面蓝旗扯下来换成一面红旗时的情形。可是她孙小桃呢?她走在这条街上,脚是软的,眼睛也是软的。她的眼睛不再是眼睛,而真正的眼睛,却是街两边的橱窗。那些镶着霓虹灯的眼睛张得大大的,无声却放肆地嘲笑着她的寒酸和贫穷。可是今天她突然不同了。她依旧寒酸,依旧贫穷,但她兜里却有一张纸——一张大学录取通知书。这张纸虽然不够她买任何一家店里的任何一样货色,却叫她有了足够的胆气,可以抬起眼睛把这条街神闲气定地好好看过一遭——她觉得她的脚她的眼睛突然都长了劲道。
五马街口的大众电影院门口,第一场电影刚散,第二场电影正要进场。两拨人马撞在一起,就撞出了一些白天没有的热闹。广告牌上写的是两部片子:《红楼梦》《槐树庄》。其实演什么都不打紧,小桃要的只是嘴里含着一枚糖橄榄,静静地坐在有扶手的椅子上,听着放映机沙沙转的那份感觉,哪怕银幕上放的只是新闻纪录片。上次进电影院,已经是一年多以前的事了,还是学校组织去的。小桃很后悔今天出门前没问妈妈要一毛钱——那是一张电影票的价格。她知道妈妈会给的。这个夏天她让妈妈在谢池巷的人跟前大大地长了脸,为了这个脸面,妈妈的手指头就松了许多。妈妈既然舍得请人来给她弹一床全新的棉被褥,在她身上花去全家一年剩下来的所有布票,妈妈也一定会舍得请她看一场电影。要是妈妈高兴了,说不定还能提前打烊,全家三口一起来看一场《槐树庄》。
就在这时,小桃突然在散场的人群里看见了一张熟悉的脸——是仇阿宝。阿宝身上背着一个大包,身边走着一个女人。小桃想躲,却晚了,阿宝已经冲着她大声喊了起来:“阿桃,你怎么在这儿?”
一条谢池巷的人,包括她妈和二姨婆,都管她叫小桃,只有仇阿宝叫她阿桃。闭着眼睛,小桃也听得出那是仇阿宝的声音,高高的,粗粗的,带着点被香烟割伤了喉咙的沙哑。
仇阿宝挤过人群,把一个开了口的纸包塞到小桃跟前:“橄榄,冰糖腌的。”小桃推了推,阿宝就蹙了眉,说怎么啦?还没上大学呢,就瞧不起你阿宝叔了?小桃只好挑了一颗含在嘴里,轻轻一咬,一股清香从舌尖弥漫开来,满嘴便都是甜味。
“我干闺女,艺术家,大艺术家。”阿宝指了指小桃对身边的女人说。阿宝说这话的时候,脸颊上浮开一团油汪汪的笑。
女人是小桃从未见过的,三四十岁的模样,长得还算白净,只是面颊上有几个淡淡的麻点。女人看了小桃一眼,笑了笑,却没说话。
小桃想说谁是你干闺女了?却碍着那个女人,只好换了句话,说阿宝叔你怎么这阵子都没来打开水呢?阿宝指了指身上背的那个大包,说你看看,我今天出差才回来,还没回家呢。小桃说你没回家,怎么就知道我考上大学啦?阿宝嘿嘿一笑,说我有耳报神,你们家什么事也瞒不过我。
女人在一边听着,神情就有些不耐烦起来,屡屡地拿眼睛催阿宝。阿宝撩起衬衫下摆放到鼻子上闻了闻,对女人说我得赶紧回家打瓶水洗一洗身子,这一路住的都是些什么旅店?都臭了,搞不定还有虱子。女人有些不情愿,嘴唇翕动了一下,像是还有话说。阿宝挥了挥手,刀似的斩断了女人还没出口的话头。
“你先走吧,得闲了我找你。”
女人只好怏怏地走了。
女人刚一拐出视线,阿宝就对小桃挤了挤眼,问饿不,闺女?小桃哼了一声,说谁是你闺女?阿宝想板脸,没板住,反而板出了一脸的笑。在老虎灶所有的客人中,小桃跟仇阿宝最熟,小桃从小就不怕他。
“好你个忘恩负义的童子痨(温州方言:坏孩子)。下回你妈打你,我要是再拉她我不是人。”
说完了阿宝便叹气:“转个眼阿桃你就是大人了,你哪还用得着你阿宝叔拉架?”
一句话说得小桃心里突然就有些难受起来——是那种在快乐上洒了一层细灰的稀稀薄薄的难受。小桃说了半句“阿宝叔你……”,就不知再说什么好了。
阿宝拉了小桃就往街对过走去。“走,叔请你吃饭。叔这辈子还没请你吃过饭呢,再晚就请不上了。”
小桃说我吃过饭了。阿宝说你饱了我还饿着呢,就算是你请我吃饭,我来付账,好不好?
阿宝去的那个地方,是温州酒家——那是小城里最排场的一家餐馆。小城的人结婚娶媳妇,请柬上若写的不是温州酒家,面皮已经丢了一半。小城的人想巴结人,送什么礼也抵不上酒家的一顿饭;小城人吹牛扯皮,堵人心窝子的一句话是:“你有本事到酒家摆两桌给我看看。”小城人赤皮紫脸赌咒发誓的时候,除了拿爹娘猪狗说事之外,也时不时会拿酒家做筹码,嚷嚷一声:“要是骗你,我立马拉你去酒家开一席。”
小桃虽然连酒家的门也没踏进去过,却猜也猜得到那里的价码,便有些犹豫起来,说我还是不去了,我妈等我回家呢。阿宝哼了一声,说有我呢,你怕什么?再说了,让她也知道知道等人的难受。
两人就挑了个靠边的位置坐下。阿宝跟服务员说说笑笑的,熟门熟路地点了几个菜。小桃问阿宝叔你是不是常来这儿吃饭?阿宝瞪了小桃一眼,说你是不是想让我犯贪污罪啊?我吃得起吗,常来?小桃说不常来你怎么都知道点什么菜?阿宝说我们厂里来外地客户,若是大户,就会拉到这儿请客。老实告诉你,你阿宝叔还是头一回,自己掏腰包在这里吃饭呢。下回你真成了大艺术家,你给我好好记住了:当年你阿宝叔在温州酒家请你吃过一顿饭——那是半个月的工资啊,大小姐。
小桃啊呀了一声,嘴就再也没合回去。阿宝夹了一块热腾腾的鳜鱼肉放到小桃碗里,说这样的炸法,你在家里是一辈子也吃不到的。小桃放进嘴里,那鱼皮炸得脆生生的,嘎巴一口咬进去,刚过了皮尝到了肉,还没来得及品出味道来,那肉便已经棉花糖似的化在了舌头上。
小桃一边吃,一边看着阿宝笑,却不说话,直看得阿宝心里发毛,就说阿桃你有话就讲,别给我装模作样。小桃又笑了半天,才说那个阿姨,你怎么不请人吃饭啊,这么好的菜?阿宝哼了一声,说请她?没的冤枉。小桃说阿宝叔你才装模作样。你要不待见人家,怎么出差回来家也不回先去请人家看电影?阿宝说谁请她去的?我还没下船,人家就来接了,直接接到了电影院,也不管我吃没吃饭。小桃说你要不告诉人家什么时候回来,人家怎么会去码头接你?还是你先招人家的。阿宝无话可说,只骂你这个小混虫什么时候也长脑子了,大人的事,你懂什么?小桃说谁是小混虫?我三千年前就是大人了。我妈说了,你在找对象结婚。阿宝的眼睛眯成一条缝,看着小桃嘿嘿地笑,说别人说这话你都可以信,只有你妈说这话你可不敢瞎信。小桃问为什么?阿宝不答,只说回家问你妈去。
小桃其实肚子不饿,只是嘴饿,图新鲜吃了几口,便连嘴也饱了,就放了筷子,问阿宝叔这趟你出差去了什么地方?阿宝没好气,说能有什么好地方?刚换了个新厂长,什么好地方都派自己的小舅子去,没人去的烂地方才轮到我。小桃说去哪儿也比哪儿都没去过强。阿宝说商丘宝鸡,连麻雀都不生蛋的地方,你去吗?小桃想了想,才犹犹豫豫地说不去也行,两人便哈哈地笑了。小桃又问上海,好吗?阿宝说世上当然是苏联最好,可惜咱们去不了莫斯科。眼睛能看得着的地方,就数上海最好了。不过再好,那也不是咱们的地盘。你到了上海,就等着挨欺负吧,在上海人眼里,咱们都是乡下人土包子。小桃哼了一声,说乡下人又怎么啦?毛主席靠的就是乡下人,才赶走了蒋介石。
两人扯了半天皮,阿宝才终于犹犹豫豫地问阿桃你妈这阵子,还好吗?小桃说她天天如此,也没什么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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